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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江平生一愣。

    黄觅在一旁眨巴眼睛,摸了把胡子,朝江平生望来,有些讶然。

    江平生缓过来后,恨不能马上上前,伸手捂住家仆的嘴巴。

    “人被绑走了,”黄觅说道,“这可不是小事,江大人,要不我们明日再说,你先去京兆府衙?”

    江平生“嗯”了声,心跳变快。

    昨夜连夜翻了大量资料,江平生现在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二弟被绑走了,而是路千海被绑走的事。

    两者会有关联么?

    加之昨天晚上陶家大火,江平生现在脑中有四个京官们讳莫如深的字冒了出来定国公府。

    江平生只觉得手脚冰凉,他已往这边去想了,唯恐一旁的黄觅也会。

    如若江平代真的做了那些大逆不道的事,那么死的就不仅仅只是江平代一人了,他的官位丢掉事小,唯恐,唯恐……

    江平生舔了下唇瓣,抬手揖礼,努力平稳自己的心绪,对黄觅说道:“那本官就先去京兆府了,明日再找大人。”

    两人一番寒暄,客套道别,江平生坐上轿子后,心跳越来越快,就要透不过气。

    等走了好一段路出去,江平生开口说道:“黄侍郎的车马还在后边吗?”

    轿子外的随从答道:“回大人的,他们早走了。”

    “改道,”江平生说道,“回府。”

    随从微愣:“大人,不去京兆府吗?”

    还去什么京兆府,江平生现在真的巴不得自己这没用又废物的弟弟赶紧被撕票,死掉算了!

    “回府。”江平生压着声音,咬牙说道。

    除了江平生,江平代被人强行绑走的消息在同一时间被送到了才从安府回来的梁凡斌跟前。

    “……似乎是昨夜的事情,但是今早才被人发现,据那些家仆说,是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闯入进来,直接扛走的,一点遮遮掩掩都没有。”手下说道。

    “那两个男人有何特征?”

    “不清楚,他们说记不住,就记得脸上有不少疤,对了,还说他们非常嚣张。”

    梁凡斌冷笑:“能不嚣张么,敢闯入户部侍郎府宅里面扛着人走的人,这个世界上能找出几个来。”

    “大人,现在如何是好?”手下低声问道。

    梁凡斌没说话,眼珠子轻转着,在思衬。

    他是才从安府回来的,这几日他一直呆在安府,安太傅的状况着实让他心忧。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两年一直风平浪静,怎么在此岁末了,反像是逃荒似的赶着来。

    梁凡斌起身说道:“备马车,我再去安府一趟。”

    “是。”

    梁凡斌才离开,又折了回来。

    安于平正在招待几位来客,见到他来,上前说道:“梁叔,你不是才回去吗?”

    “你大哥呢?”梁凡斌大步过来,“我有事找他。”

    “大哥出去了。”

    “罢了,我去找老师。”梁凡斌说着,同他揖了下礼,朝内堂走去。

    安于平看着他大步匆匆的背影,他的眼角忽然跳动了下。

    安于平抬手抚着自己的眼角,一股难言难解的慌乱袭了上来。

    这几日的安家,或者是说这几月的京城,就像是一根紧紧绷着的弦,随时都要被拉断。

    人心惶惶,民不聊生,以往那些最喜走马章台的贵胄子弟,自重天台祭天一事后也踏实消停了。

    往年最热闹的时节是春与秋,但今年的秋末,好几个诗会都被取消了,连安于平自己最喜欢的赏菊诗酒会都没了消息。

    现今越来越乱,一塌糊涂,律法全无,悬案一件接着一件。

    而那根绷着的弦,安于平隐隐觉得它快断裂了,一旦断裂,它绝对不仅仅是一根弦那么简单。

    弦音会颤,颤声会震,震动……他觉得会天塌地陷。

    而相对于他们的紧张不安而言,那个人人提及失色的女童却截然相反,安于平甚至觉得,这个邪童将满京都当成了自己的游乐场,她想怎么玩便怎么玩,想戏弄谁便戏弄谁。

    安于平拢眉,有些喘不过气来,思及这些实在太觉胸闷,沉甸甸的一大片乌云砸落下来那般。

    ……………………

    木门一直没有打开,都快未时了。

    支长乐和老佟老短正在屋里玩骰子,不时出去看一眼。

    等未时又过去一两刻,木门才总算打开。

    夏昭衣拿着小木盆从屋里走出,仍是男童的打扮,支长乐听到动静忙出去。

    夏昭衣正在打水,抬头望来,咧嘴一笑:“早。”

    “不早啦,”支长乐过去说道,“现在已经未时了。”

    “还是早,”夏昭衣笑道,“时间于我无概念,我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就是一天的开始。”

    “哈~这算个什么说法呀。”支长乐也笑了,见夏昭衣将井水倒在木盆里,他赶紧去往厨房,从灶台上的热锅里舀一勺开水过来。

    “阿梨你让让!”

    支长乐跑来,将一大勺开水倒在盆里,和冰冷的井水和在了一起。

    “好啦,”支长乐说道,“你试试水温。”

    夏昭衣将巾帕浸入进去,点头:“水温很好,谢啦。”

    “那成,我去给你准备吃的。”支长乐说道。

    夏昭衣笑了,看着他:“我不吃了,支长乐,这屋子里有没有小铜镜?”

    “铜镜?”支长乐皱眉,“还有,不吃饭怎么成呢,会饿的。”

    “牙疼,”夏昭衣无奈的说道,“我好像要换牙了。”

    支长乐眨巴眼睛,听着这个说法忽觉新颖。

    不过仔细去看,眼前这女娃不过也才十来岁。

    想到她做过的一件又一件事情,支长乐再一度浮起浓浓的新奇和怀疑,有时候回头去看,好像跟做了一场大梦似的。

    “嗯,”他呆呆点头,而后又笑起来,“我这就去拿,你慢慢洗。”

    夏昭衣看着他离开,抬手无奈的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真的很疼。

    前一世换牙,都由师父亲自拔的,拔之前牙齿也不曾这么痛过。

    那会儿二哥痛的难受,她还不能理解,换牙有那么痛吗?

    现在体验,果然是有。

    不过……

    她抬手摸向自己的小腹,前一世她来例假也不曾痛过,听人说会很痛,她还好奇是个什么痛感,这具身体不知道会不会痛?

    可千万别。

    庞义一直坐在地窖里。

    面前两个男人,一个面如土色,双目绝望,一个瘫软在地,正在逐渐接受现实。

    坐了一阵,很觉无趣,庞义起身往木梯走去。

    从地窖里出来,再推开木门,看到院中几人,他一顿。

    夏昭衣坐在石桌旁,石桌上铺着一张布,布上整齐放着一排小工具,还有棉线。

    她手里拿着一根长针,另一只手拉扯着自己的面皮,正在照镜子。

    铜镜是老短拿着的。

    在夏昭衣后边,支长乐和老佟半蹲着身子,一眨不眨的望着铜镜里面小女童的口腔,一脸好奇,同时又如临大敌。

    庞义皱眉,不太敢出声,唯恐惊扰他们。

    倒是支长乐的眼角余光注意到了他,回过头来,伸指比了个“嘘”。

    庞义面色古怪的点头,走了过去,现在他们后边。

    不过看他们这样,他也不由好奇,渐渐靠近,最后不知不觉和支长乐老佟蹲在了一起,共同研究起小女童的口腔。

    鼓捣半日,各种工具用过去,终于,一颗带着血的牙齿被女童自己拔了出来。

    夏昭衣将牙齿放在石桌上,支长乐立马端来一碗温水:“阿梨,来。”

    “谢谢……”夏昭衣口齿不清的说道,去到一旁漱口。

    回来发现几个男人在盯着自己的小牙看,夏昭衣轻咳了声:“就是颗牙齿。”

    “阿梨,疼不疼呢。”老佟问道。

    “不算很疼了,慢慢会好。”夏昭衣说道,便去另一边净手。

    擦完手后,她回来说道:“我要出去一下,将这只老母鸡送人。”

    “你出门安全么?”庞义问道。

    “对我来说,哪里不安全?”夏昭衣笑道,“你们若是要出门,尽量小心,这几日多谢你们了。”

    “哪里哪里,”老佟赶紧说道,“你平时不找我们帮忙,我们才觉得不舒坦,你肯让我们帮你,这说明把我们当自己人了呢!”

    “好,”夏昭衣笑道,“自己人。”

    施礼道在内城,不同于外城的街道,施礼道往来的几乎都是达官或者大富商的子弟。

    连飞阁是一家茶馆,以“雅”闻名,早年是郭家的产业,后来作为了郭晗月的嫁妆之一,现如今留给了沈冽。

    连飞阁生意兴隆,往来者不少,有人真的喜欢喝这里的茶,有人则是为了与郭家攀交,借机托负责茶馆的林管事转话。

    小男童拎着老母鸡进入茶馆,画风有些怪异。

    伙计笑脸迎来,准备赶人,夏昭衣笑着道:“找林管事,我有玉佩给他。”

    玉佩的事,伙计倒是听林管事提过,便道:“那小客官稍等,不过您这鸡……”

    “那我去门外站着。”夏昭衣说道,退后一步,迈出门槛。

    伙计让她稍等,转身去喊管事。

    夏昭衣在门口站着,来往的人投来许多好奇目光,好多人觉得这个男童长得可真是清秀。

    只是这只鸡……

    拎个老母鸡站在这么大雅茶馆的门边,也太怪异了。

    石头从街口往茶馆走来,听闻路人随口提及的茶馆前的鸡,他奇怪的皱了皱眉。

    走近了发现,还真是他们连飞阁前的鸡。

    石头加快脚步,有些气恼的走来,再走近一些,忽的脚步一顿。

    这个男童怎么那么眼熟,这不是,这不是……

    石头大惊,伸手虚掩自己的嘴。

    这他妈不是,不是那个最近把京城闹得风风雨雨的阿梨?

    比起初见时的黑瘦干瘪和矮小,她现在的气色要丰润太多,面容白皙,五官秀美,顾盼流转间,眼角眉梢自信而光彩,而且,她好像还长个了。

    也不奇怪,十一二岁的年龄,的确是长个最快的。

    只是,当初怎么看怎么营养不良的黄毛小丫头,现在怎么能长出这种神秀气韵来,悠闲明艳,灵气满满,如今还是个男童打扮,有股说不出的英朗飒爽。

    可是,管他的,石头对她这段时间在京城所做的事情可太清楚了。

    石头皱眉走去,不爽的叫道:“喂!”

    夏昭衣转眸望来,顿了下,说道:“嗯。”

    “你在这干什么?”石头拉扯她的衣裳,“你别在这站着。”

    夏昭衣看着他:“你家少爷没同你提过?”

    因石头的拉扯,夏昭衣手里的老母鸡更激动了,扑着翅膀咯咯哒。

    “这是个啥!”石头要崩溃。

    夏昭衣看了眼,递过去:“鸭子啊。”

    “你唬谁呢!这不是鸡吗!”

    “那你还问?”

    “你!”石头气恼,这女童的嘴巴真是讨厌。

    夏昭衣一笑:“我?”

    等等,这对话怎么那么耳熟……

    石头记起来了,顿时更生气了。

    气死了,气死了!

    石头讨厌死她了。

    因街边不少人望来,石头怕惹麻烦,又拉扯她的衣裳往角落走去,压低声说道:“你这是想干什么?我家少爷也没得罪你吧,上次是蛇,这次是鸡,你怎么甩不掉的?你不觉得自己招人烦吗?你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夏昭衣整理被他拉扯乱的衣裳,说道:“这是我跟你家少爷的事,跟你没什么关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面藏着什么鬼主意,”石头冷笑,“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心眼这么多,城府这么深,心肠这么黑。”

    “我也没求你看啊,你不用看的。”夏昭衣笑道。

    石头真是惊呆了:“你怎么那么不要脸?”

    女童仍是笑嘻嘻的:“不呀,我的脸比你好看的多,我为什么不要它呢?你的脸我才不要。”

    “你,你……”石头双手握拳。

    “在哪在哪?”林管事的声音这时传来。

    “在外边呢。”伙计说道,带着林管事走来。

    林管事见到真是个小童,顿时眉开眼笑,看到一旁还站着石头,赶紧说道:“石头,你愣着干什么,把贵客迎进来呀!”

    “贵客?”石头回过头去,指着夏昭衣,“你说的是她?”

    “对啊。”

    夏昭衣嘻嘻一笑,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愣着干什么,把贵客迎进去啊。”

    “我呸!”石头啐道,转身朝大门走去,边道,“我是来拿茶叶的,茶叶给我,我这就走!”

    林管事不满的瞪他一眼,笑着朝夏昭衣迎来:“别理他别理他,小官人,来,进来说话。”

    “不了,”夏昭衣将手里的母鸡递去,笑道,“我是来送这只鸡给沈公子的,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林管事抓过老母鸡,失笑着摇了摇头。

    沈家和郭家哪里会少这口鸡吃,小娃娃就是小娃娃,委实可爱。

    “好,”林管事说道,“我这就给少爷送去。”

    “多谢啦。”夏昭衣抱拳,一副大人模样。

    石头取了茶叶出来,女童已经不在了。

    林管事将老母鸡递来,石头甩手便走:“要送你送,我不送!”

    如若不是这女童跟自家少爷好像有点什么牵连,他甚至还想去官府那边举发了呢!

    天气晴好,日头当空,路边衰草萋萋,桂花残香方褪,便有梅朵幽香袭来。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在盛景长街停下。

    载春从车上跳下,回身抬手说道:“大小姐。”

    赵宁扶着她的手下来,抬眸朝前望去。

    传闻盛景大街是京城最热闹的街道之一,四周兴业繁盛,商号林立,各色茶叶,陶器,珠宝,丝绸皆有,是整个京城商业贸易最多的地方。

    赵宁看着街上穿着锦服,带着随从在逛铺子的富人,点头说道:“如今这样的局势之下,这条街上还有这多人,果真名不虚传。”

    “大小姐,这是我们的铺子。”载春说道,看向马车停着的路边。

    三间店面极广的铺子是并排立着的,一间卖刀剑,一间卖瓷器,一间卖花草。

    “好。”赵宁点头。

    三家店铺的管事们正恭敬在那等着新东家接手,手边一叠厚厚的新旧账本。

    赵宁进去后一眼都没看,径直去往后院。

    后院按照她的吩咐,三家打通成一家,宽阔开朗,又找了几个不错的园林师傅,设计打点的很是雅致。

    “真好看,”载春扶着赵宁,笑着说道,“大小姐,这里比我们昨日去看的南煌街的铺子还要漂亮。”

    赵宁没说话,抬头看着前面的府宅,漂亮的眼眸微微敛着,眉目很深。

    载春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顿了下,很低的说道:“这就是定国公府,买下来前便同您说过的,大小姐,会不会觉得不吉利呀。”

    寒风料峭,轻轻吹动赵宁长垂的发梢和面纱下的一角。

    “有什么好不吉利的,”赵宁淡淡道,“人间万古,从茹毛饮血,食果为粮,到如今广厦林立,虎啸风生,哪个土地上未曾死过人。”

    她往前边走去几步,转眸看向南边。

    这座院子在定国公府东南,隔着一条小路,她这样去望,一眼甚至望不到这堵高墙的尽头。

    “真大。”赵宁说道。

    “当然,这可是定国公府呢。”载春说道。

    三百多年荣显至极的大族,从大乾开国便屹立在此了,累世的财富与荣光,堪用惊人惊世去形容,根本无法去想象。

    “真难过。”赵宁又说道。

    “是呀,”载春点头,“那么大的一个定国公府就这样没了,你看,大小姐。”

    赵宁循着她所指的看过去。

    远处有一道侧门,门前贴着两张封条,封条上的色彩褪色严重,已经淡了。

    “里边肯定很荒凉了,”载春唏嘘道,“我也是来京之后才知道定国公府居然是这样的下场,都不知道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赵宁拢眉,“不过,我想进去。”

    “啊?”载春一惊,压低声音,“大小姐,你说什么?”

    赵宁看她一眼,忽的笑了:“你不是一直问我那个小荷包是什么吗?”

    “对啊……”载春无端有些不安,问道,“您身边一直带着的那个荷包,到底是什么呀。”

    赵宁从袖中摸出来,小荷包胖鼓鼓的,阳光下有些破旧了,但非常干净,荷包外边还带着一股香气,是赵宁身上的熏香。

    “是一小骨灰,”赵宁说道,“夏大小姐,夏昭衣的骨灰。”

    载春瞬间瞪大了眼睛。

    “林又青给我的,”赵宁看着小荷包,很轻的说道,“她托我带回来,这是她死前的夙愿。”

    “我的,”载春低低道,“天啊。”

    ……………………

    一大队官兵走过,押着好多人,长长的一大排。

    路边的百姓围拢着,看着这些被押解的人,多数衣衫单薄,脸和手冻的发青,好多人脚上还没穿鞋子。

    “也算是好运气了,现在日头好,”人群里面有人说道,“不然要被冻死了。”

    有几人认出了这些人,低呼:“哎哎,我知道他们是谁了,那不是于家的人吗?”

    四周在窃窃说话的人顿时安静了。

    于家出的事情实在太邪门,现在大白天听人提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再看这些于家的家仆们,也真是倒霉,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明明他们自己就是受害者家属,现在却好像被当成了犯人对待。

    “真可怜。”不知道是谁,很小声很小声的说道。

    从京兆府大牢到燕云卫府,路上要经过很多街道。

    队伍很长,这几日一直躲着的人都出来凑热闹了。

    夏昭衣抱着一坛酒,手里拎着四包东西,两包是刚从芳尘楼花三倍价钱买的十香排骨,另外两包是她在常味鲜买的百花糕。

    她没有去凑热闹,站在人少的街口望着前边被带走的人,旁边有人在说,这些是于家的人,又说李东延已经被放出来了。

    李东延没有受到惩罚,夏昭衣一点都不意外,但凡宣延帝身边多几个可用之才,李东延都活不到今天。

    夏昭衣轻叹,抬眸朝远处云端望去。

    如果父亲还活着,恐怕如何都想不到才五年不到的时间,大乾就变成了这样。

    五年前的大乾,大风泱泱,四方辐辏,万流景仰,兵多将广,如今真就像风雨海浪里颠沛冗沉的一艘破旧大船,积重难返,病入膏肓了。

    行将就木者,易若摧枯拉朽。

    冬日快到了,也将是大乾再也熬不过去的一个冬天了吧。

    夏昭衣收回目光,转身离开,未出几步,她的脚步忽的停住,有所感的抬头望着前边的身影。

    夏昭衣一愣,周身血液仿若被冻住。

    常味鲜的南边侧门,身躯高大的清瘦男子被一个健壮随从扶上马车。

    男子一身苍青色华服,扶着随从的手病态般惨白。

    侧容鼻骨高挺,眉眼深邃,只是太瘦了,瘦的近乎脱相。

    夏昭衣愣愣的,像是做梦一样,忽然拔腿朝前边冲去:“二哥!”

    四周太喧哗,她的声音被淹没,同时路口的士兵忽然开始抽鞭,那些在路边围观的过路百姓掉头就跑,朝四周涌来。

    夏昭衣只来得及看见那马车朝南跑去,就被人群遮挡。

    她推不开人群,个子不高,望不到前路,只拼命的挤着,大声疾呼:“二哥!”

    “你们让开!”她声音尖叫的几乎破碎。

    越来越多人跑来,争先恐后,夏昭衣被人群带动,彻底失了方向。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人群外边的鞭子声响终于消停,被肃清的主街道上,一辆华贵高大的马车从北面驶来,前边后面皆跟着大量侍卫。

    陆容慧坐在马车里,望见沿街百姓看过来的敬畏目光,心里很是满意。

    “对付刁民,还是鞭子和刀剑好使。”陆容慧说道。

    “陆大人说的极是,”梁乃道,“听闻上次陆大人来我京兆府衙时,曾被刁民围了马车?”

    “要不怎么叫刁民呢,”陆容慧看着窗外,淡淡道,“老老实实呆着的,那叫良民。”

    梁乃也看过去,不咸不淡的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可没有要给谁分个良民还是刁民的区别,你陆大人喜欢分,自己玩去吧。

    目光从窗外带过,看到人群外边有个男童坐在酒楼外的角落里,瘦小的身子孤零零的坐在矮阶上,显得有些可怜,手里抱着一坛酒,眼眶很红。

    梁乃皱起眉头,说道:“那男童看着好像有些眼熟。”

    陆容慧望去,目光却被酒坛子吸引:“咦,这男童抱着的居然是杏花坊的郎官清,这都能买到?”

    梁乃也看向酒坛,奇道:“还真是。”

    “谁说现在吃不起饭了,”陆容慧收回目光,嗤笑,“连个穿的不怎么样的小孩都喝得起这等酒了,以后这酒本官再也不碰了。”

    掉档次。

    “哦。”梁乃随口应道,又看回那小童。

    车马缓缓经过,渐渐看不到他了。

    梁乃却忽的想起来了:“是她!”

    “什么?”陆容慧被吓了一跳。

    “不是男童,是女童,那个人是阿梨!”

    梁乃激动的探出车窗往后望去,上半身子都快要挂出去了。

    想起来不必这样,又忙叫车夫停下,身子却被卡在了车窗里。

    陆容慧伸手拽他,几个侍卫在外边帮忙推,路边的百姓则哄堂大笑。

    陆容慧真觉丢人,梁乃却浑然不知似的,一等恢复自由身便忙跳下车,叫着几个侍卫:“跟我走,你们小声点,动静别太大!”

    这话被路边百姓听到,后边不知道是哪几个泼皮顿时大叫:“官老爷说动静别太大!”

    “官老爷要来抓人啦!”

    “大家快跑啊!”

    ……

    梁乃气的头发都快要竖起来了,赶紧令人去抓这几个泼皮。

    “大,大人……”一个妇人这时走来,生得高大魁梧,有点害怕,不过底气还算足。

    梁乃望去,陆容慧也在车上探出头来。

    “站住!”一个侍卫当即上前拦她。

    “阿梨让我带话给大人,”妇人说道,“就是朝廷一直想抓的那个小童。”

    “真是她?!”陆容慧一惊,“她人呢!”

    “必然是跑了,”梁乃烦躁说道,看着妇人,“快说,她让你转交什么?”

    侍卫闻言,让到一旁。

    妇人鼓起勇气走来,说道:“她说其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们不能拿我怎么样,不然她会用毕生所学,把两位大人的家眷都,都杀了。”

    “大胆!”陆容慧大骂。

    身边的百姓们纷纷低声议论。

    梁乃面如土色,说道:“你先跟我们走!”

    “她说不能够的!”妇人忙道,“我要是被带走了,她立马就去动手!”

    梁乃一顿。

    “其二,”妇人继续说了下去,“她要我三问大人。”

    “问。”梁乃咬牙道。

    妇人皱眉,有些记不大清了,顿了顿,如实说道:“……我记不起来了,我就记得一个,是问朝廷的。”

    “什么?”

    妇人舔了下唇瓣,忽然拔高声音:“阿梨要我问,定国公府何罪!!!”

    妇人嗓门生得大,瞬间提高了声音,中气十足,四周的人都惊了一跳。

    梁乃瞪大眼睛,赶紧冲身边侍卫叫道:“抓住她!”

    陆容慧也白了脸色,暗骂自己今日就不该出门。

    “你们不能抓我!”妇人去推冲来的侍卫,被狠狠的压在了车厢外壁,“你们抓我你们家人就会死掉!她可是阿梨!”

    “是啊,定国公府何罪!”外边忽而有人高声叫道。

    梁乃和陆容慧忙望去:“谁!”

    “定国公府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被灭满门!”另一边响起了声音。

    “定国公一家为国尽忠,保家卫民,为什么杀他们!”

    “无缘无故就杀人,让狗皇帝给一个说法!”

    听到“狗皇帝”三个字,陆容慧差点没吓昏过去。

    “抓住他,抓住这个人……”陆容慧喘着气颤声说道。

    但是越来越多的声音被煽动了起来,侍卫握着长枪,压根不知道去找谁。

    “狗皇帝!狗皇帝!”

    另外一边有人大声骂着。

    “狗官!为什么要杀定国公府的人!给个说法!”

    “让狗皇帝滚出去!”

    “这是我们老百姓的天下!”

    “定国公府何罪!”

    ……

    夏昭衣还抱着酒坛坐在原处,抬头望着那边的人海,完全不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

    而她斜对面的酒楼上,杨冠仙穿着道袍,摸着拂尘,笑嘻嘻的看着被人群的怒喊声包围的两个有权有势的朝廷大臣。

    “还是钱好使,”杨冠仙说道,“阿梨那名号也很好使。”

    方观岩负手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下边,说道:“光给钱还不够,那几个喊了狗皇帝的‘泼皮’,我得连夜安排他们出城了。”

    “直接杀了不就好了,何必那么麻烦。”杨冠仙还是嘻嘻笑着。

    “好主意,”方观岩点头,“但我还是选择送他们出城。”

    人群的叫嚣声越来越强盛。

    官兵们的鞭子出手了,这一次有人逃跑,有人留着,脾气不好的几个暴躁汉子甚至去夺侍卫的鞭子,场面越发混乱。

    一个侍卫跑来,让梁乃和陆容慧先走,唯恐这些没了理智的百姓冲撞过来。

    陆容慧看向那一直挣着的妇人。

    将这妇人抓回去,那邪童说要杀他们全家。

    可是就这样放了,事后皇上追究,他们绝对没好果子吃。

    陆容慧不想管了,在马车上端坐着,将烫手山芋丢给了梁乃。

    梁乃一咬牙,看向那边的两个侍卫,提高声音说道:“给我把这贱妇看好了,丢了找你们算账!”

    说完赶紧使眼色,要他们放人。

    侍卫有些犹豫,但到底松开了手里的力道。

    妇人当即推开他们,转身就跑。

    两个侍卫愣了愣,一个忽然曲腿,伸手捂住自己的裤裆,连跳数下:“好痛!好痛!”

    另外一个反应过来,不甘示弱,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哎哟,大人,她跑了!”

    “没用的废物!”梁乃气急败坏的叫道,伸手指去,“还不去追!”

    心里面却悄然松了口气。

    陆容慧在马车上,拿了颗蜜饯放到嘴里,甘甜在口腔里漫开,他闭上眼睛,听不到,看不见。

    安于道从外边大步回来,一进府便朝安秋晚的大院跑去。

    “父亲,又出事了!”

    天色渐晚,宽敞的大房明灯高悬,铺着松锦软毯的地板下烧着温烫的地龙,四周窗扇大开,寒风涌入,反倒舒惬凉爽。

    安秋晚席地而坐,斜靠在矮几边,从书上抬起头,看着门外赶来的二儿子,低声说道:“一天两天三天,每天都在出事。”

    安于持和安于平在安秋晚另一边,抬头看去,没有说话。

    安于道迈过门槛,进来将刚刚得知的街头之事道出,而后说道:“据说,诸多百姓在那大喊……狗皇帝。”

    哪怕这是安家内院,这三个大字安于道都不敢轻易说出。

    “狗皇帝,”安秋晚笑了,“骂就骂吧,还真能将他骂成一条狗吗?”

    安于平皱眉,朝他看去。

    “现在外面形势如何了?”安于持问道。

    “没有发生太大的冲撞,附近的巡守卫都在第一时间赶去了,陆容慧和梁乃现在大概已经到了燕云卫府,不过这消息送进皇宫的话,唯恐皇上会震怒吧。”

    安于持皱眉,沉声道:“真是多事之秋啊,就要立冬了,也这么多事。”

    安秋晚又笑了下,枯槁的手抬起来将书页轻轻抚平,说道:“无能之辈,常狂怒而不以已,能力不佳,则终日尽怒。”

    几个儿子一愣。

    “父亲。”安于平很轻的喊道。

    “为父说错了吗?”安秋晚看着他,“咱们这皇帝,哪日不发脾气了,可他发的脾气,是冲让他发脾气的那些人发的吗?不是,他只会冲身边那些可怜的阉人和任他玩弄尽兴的女人。”

    “父亲,你以前不这样的,”安于平说道,“您最近所说的话,似乎越来越……”

    “刻薄?”安秋晚说道。

    安于平一顿,忙垂首:“孩儿未曾有此一说!”

    安秋晚笑着,抬头看向窗外。

    风将窗外的树枝吹的乱舞,月影婆娑,附近的下人都被他遣走了,如今整个大院,除了他们父子四人,就还剩下站在大院门口候命的老管家喻南了。

    “时候也差不多了,”安秋晚说道,“说了一辈子的慌,干了一辈子的违心事,死前将胸中想说的话吐出,才是生平一大快事。”

    “父亲胡说什么!”安于平忙道。

    安于持和安于道垂着头,面色悲悯,没有说话。

    安秋晚摘下手上翠绿的玉扳指,灯光下,扳指上光泽明亮,转动间有尖锐锋芒闪过。

    安秋晚轻轻的放在安于持身前:“大郎。”

    安于持放在腿上的手指握成拳头,微微颤抖,痛苦的说道:“父亲,我唯恐无力胜任。”

    “可惜四郎和七郎不在京城,”安秋晚说道,“大娘难产,去的太早,四娘和六娘,已有两年未得见了。”

    安于平听出一些不对劲,看向安于持和安于道:“大哥,二哥?”

    安于持和安于道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安于平看回安秋晚:“父亲这是怎么了,您今天何故说这些?”

    “勿躁,平儿,”安秋晚严肃道,“平日的沉稳何去了,气浮成这样?”

    他看向安于持:“大郎,戴上。”

    “父亲……”安于持皱眉。

    “嗦了一辈子,我今日不想说太多了,”安秋晚看着书册,淡淡道,“为父只说三点,你们兄弟听好了。”

    房间里沉默下来,安家几个儿子安静的看着父亲。

    火光下,安秋晚的容颜苍老的像是八十岁老儿,沟壑满布,短短几日,发上再找不到一根黑丝了。

    安秋晚看着他们,说道:“第一,皇家不是天下,天下人才是天下,‘天子’不过是愚民和皇帝自欺欺人的说辞。我安氏祖训之一有‘忠君尽贤’之说,此话你们便当放屁,我们忠的是权,爱的是财,谋的是家族百年兴盛。失权者,凶死不过朝夕,定国公府的下场,你们都看到了。但倘若他日安家真的失权,必要如当下之安府,当退则退,尽快撤离朝堂,勿多周旋,学学醉鹿郭家,自在逍遥保富贵。”

    几个儿子没有说话。

    安于平眨巴了下眼睛,惶恐的看向安于持身前的扳指。

    “第二,为民立命,”安秋晚继续说道,“你们切记,可不忠君,但要爱民。木生于土,我们为木,民为土,凡世家之族,皆基于万民之上才能立足,他们活得好,我们才能生得旺。”

    “那么,”安于平看着扳指,很轻的说道,“所以我们爱民,是因为他们能让我们富贵才爱,还是因为众生皆苦而爱?”

    安秋晚顿了下,朝他看去,低声叹息,说道:“十四。”

    安于平抬头看着他。

    “勿要太过善良,良心,是最不值钱的,”他抬手拍了下儿子的肩膀,又道,“弱者,他们很好玩,他们易怒,也易于感激,稍微施点小恩,他们便能对你感恩戴德了,见过被喂一口肉的狗吗?它们的尾巴,摇得欢吗?”

    安于平皱眉:“可是……”

    “最成功的奴隶,”安秋晚一笑,“就是让奴隶,以为自己不是奴隶。”

    安于平愣愣的看着他,心里边很轻的在重复这句话,很不是滋味。

    “第三,”安秋晚接着道,不过说完沉默了下,半响,才缓缓说道,“大乾亡朝已是必然,我们安氏立足扎根后,一定要低调行事,多布暗线,你们必须记住,即便机会在前,也别去争谋君位,更别参与和搅入夺君之争。历来开国皇帝的从龙之功,不是那么好立的。”

    安于持沉重点头:“是。”

    “此三点你们若能真正领悟并传予后人,我安家必能子孙兴盛,百年千年,生生不灭,春秋不熄。”

    他的声音并不是很响,不轻不重说着,听来却似鼓声在捶。

    窗外风变大了,开着的窗扇被吹得晃动,乌云在此时遮挡月色,月华笼了半庭,沉默凝了满屋。

    “亥时了吗?”安秋晚说道。

    安于持朝外边看去,说道:“应该快近了。”

    “好,”安秋晚合上身前被晚风吹开的书页,说道,“帮为父关了窗扇,你们便回去吧,勿要在外面站着,等明日一早再进来。”

    安于平手指发颤,忽的握住安秋晚的手臂:“父亲,您这是要做什么?无缘无故为何要如此?”

    安秋晚眉头一皱,叫道:“大郎。”

    安于持走来拉起安于平:“十四。”

    “长兄为父,”安秋晚抬头看着安于持,“日后我不在了,你这尚还年幼的十四弟,你可要照顾好。”

    “我的确还小,”安于平眼眶变红,“所以父亲,您不能就这么舍下我!您如何舍得?”

    安秋晚眉头皱的更深,别开头,苍老的声音喑哑说道:“合上窗扇,你们回去吧。”

    “我不!”安于平挣开安于持,忽的一下没忍住,他的眼泪滚落下来,跪倒在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父亲,你能不能让我留下?”

    “大郎二郎!”安秋晚怒目看去,“你们怎这般没用!”

    安于持和安于道同样红了眼眶,上前将安于平用力拉出门外。

    安于持进来关窗,离开前,他停顿了下,冲安秋晚恭敬揖礼:“父亲入夜寝安。”

    “嗯。”安秋晚淡淡点头,端坐在矮几前,烛火将他的背影打得佝偻。

    “父亲……爹……”

    安于平还在外边哭喊着,跪瘫在地。

    安于持将房门带上,和安于道将他带走,远远都还能听到他的哭声。

    房中安静了下来,安秋晚坐着,沉默回顾自己这一生,从年少戎马沙场,到入朝后靠着安家势力平步青云,他这一生着实很顺畅。

    但是,他不开心。

    渐渐看透看清这世道,年少风发的意气便也渐渐被磨平,那种感觉就像是站在悬崖上,对面一片冗沉冗沉的黑夜,他曾试探的反抗过,但无用,黑夜凝视着他,要想不掉落悬崖摔个粉身碎骨,那就得融入这黑夜,同它一起去凝视那些尚还在光明里的人。

    一声叹息。

    安秋晚站起身子,久坐腿麻,他踉跄了下,再一度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

    从多宝阁最右边的小抽屉里,他取出一支白瓷小瓶,冰润的瓷瓶握在手里很是舒服。

    他在另一边的书案后坐下,目光扫过自己平日阅过的书,又摆弄了下最喜欢的笔架和砚台。

    “与你们打的交道,甚至比我的儿子们还多,”安秋晚看着案上的所有物件,说道,“我一生荣华富贵尽享,倒也没有遗憾了。”

    他打开瓶子,抬头一饮而尽。

    很苦,很涩,很是难闻。

    安秋晚忍着难受,将瓶子收好,起身往床铺走去。

    药效至少有半个时辰,他有足够多的时间让自己死的体面。

    房门却在这时被忽的叩响。

    安秋晚一顿,回过头去。

    很轻的“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了一道小缝。

    一个瘦小清丽的女童迈过门槛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大葫芦,抬眸看着安秋晚,右手将房门在背后关上。

    女童生的清雅灵动,眼眸雪亮明艳,这样平静望来,安秋晚一时不知如何之态。

    “阿梨?”安秋晚说道。

    夏昭衣走过去,淡淡道:“我姓夏。”

    安秋晚一顿,忽的笑了,说道:“难怪,难怪,你是哪一支的,或者,你是私生子?”

    “你喝药了?”夏昭衣看着他。

    “是,你来的正好,可以看着我死掉了。”安秋晚淡笑道。

    “是正好,”夏昭衣一笑,“我早先便来了,你若不喝药,我便不打算出来。”

    “哦?”

    “来,”夏昭衣将手里的葫芦递去,“安太傅,喝了它。”

    安秋晚垂眸看着,哈哈笑了:“解药?”

    “我知道你喝的是什么药,但你知道我这是什么吗?”夏昭衣说道,“是尿,这尿的主人就在外边,你若不喝,我便喊他们来强灌你。”

    安秋晚一愣,面色渐渐变得难看,冷冷的看着她。

    “生气吗?”夏昭衣也笑了,“我听闻,我二叔夏文良当初在狱中受尽酷刑,有人不忍见他惨状,从外送了断肠的毒药给他,你便也是用这个方法逼他吐出来的呢。”

    “你唤他二叔……你当真是夏文善的女儿?”

    “喝了,”夏昭衣看着他,“我只数到三。”

    安秋晚握紧拳头,忽的抬脚上前,猛地朝她攻去,待她避开后,他转身去拿墙上悬着的宝剑,女童身形却极快,一晃而至,将他拔出一半的宝剑摁了回去,剑声嗡鸣。

    房门就在此时被再度打开,两个一直在心里默数倒计时的高头大汉从外面飞奔进来,转身将门关上。

    “老贼!”支长乐叫道,扑来去夺剑。

    庞义经过时顺手抽走了夏昭衣手里的葫芦,上前便将正要回身的安秋晚制止住,一把掐住他的两颊。

    同时另一只手的拇指弹开葫芦盖,葫芦嘴对着他满是白须的嘴巴,强灌了进去。

    “呕,唔唔,呕,呕……”

    安秋晚痛苦挣扎,此生何曾受过这般侮辱,一边呕吐,一边被灌。

    他努力发出声响,但是根本没用,他这偌大的宅院里,所有人都被支走了,那站在大院外待命的管家,此时昏倒在冬日冰冷的鹅卵石上。

    整个葫芦里的液体全部灌完,安秋晚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呕吐,一品的织锦地毯狼藉不堪。

    并不是尿,但味道比尿还难闻和恶心,黑黢黢的,不知道是什么,他连苦胆都吐出来了。

    “安太傅,”夏昭衣说道,“这滋味好受吗?”

    安秋晚抬起头,眼眶充血的瞪着她:“你不会好到哪儿去的,所有人都在找你,你一旦落网,你会被碎尸万段!”

    “你找死!”支长乐叫道,就要去揍他,被庞义拉住。

    庞义看向夏昭衣:“带走吗?”

    夏昭衣点头:“嗯。”

    一个麻袋兜头将安秋晚罩住。

    夏昭衣俯下身,看着颓废狼狈的老人,很轻的说道:“安太傅,除了我自己决定赴死,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杀死我,你信还是不信?你应该庆幸我还算是一个善良的人,否则整个安家和整个安氏,全部都要为你的罪行陪葬。”

    安秋晚没再说话,麻袋里面的神情愤恨狰狞,牙根紧紧的咬在一起。

    庞义和支长乐带着安秋晚离开,夏昭衣留了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夏昭衣翻着书籍资料,四处敲敲打打,真被她找出了四五个暗格。

    不过对她有用的东西不多,倒是有些纸页泛黄的陈年笔录,上边甚至看到了数桩三十几年前的大冤案。

    三十几年,被胡乱丢弃的尸骨都不知道是不是化尽了,她沉默的放回了原处。

    又找了一圈,夏昭衣离开房间,转身关上门。

    一个清沉男音响起:“阿梨。”

    夏昭衣一顿,回过头去。

    沈冽一袭黑色夜行衣,从横斜的梅朵疏影下走来,月色将他的影子抛在地上,被拉得极长。

    “沈冽,”夏昭衣看着他,“你怎么在这?”

    他肩上落了几瓣梅花,幽香扑鼻,左肩往后的衣衫上有一排浅浅的陷痕,似乎靠在梅树下好一会儿了。

    “我猜想安太傅这几日会寻死,所以我来看看。”沈冽说道。

    夏昭衣拢眉,默了默,道:“安秋晚我已经托我朋友带走了。”

    “我来时见到了。”

    “你未拦?”

    “为何要拦?”

    “我以为……”夏昭衣顿住,没说下去了。

    “你今夜还有其他事吗?”沈冽说道。

    “还有一个人要绑,”夏昭衣如实说道,“我不是什么好人。”

    许是因为已将沈冽当做朋友,又被他撞见了“行恶”现场,这句话说出来时,她不自觉的带上了一些赌气。

    “嗯,”沈冽点头,解下腰上悬着的匕首递去,说道,“你仔细些,别被人发现,缺人手了可以找我,此短刀赠你。”

    匕首没有多长,不过她前臂大小,通体白金,刻以龙纹,饰以二十四星碎玉,流光如银。

    夏昭衣没有接,抬眸看着他。

    “它削铁如泥,随身轻便,对你有用。”沈冽说道。

    “赠我?”

    “是。”

    “为何赠我?”

    “我很有钱。”

    “……”

    夏昭衣失笑,终是伸手接来,倒没有多轻便,还是有些重量的,不过这重量很舒服,握着极有手感和质感。

    “礼尚往来,我也该送你一些东西的,”夏昭衣笑道,“我先欠着。”

    “好,你当心。”

    “嗯,”夏昭衣抬手抱拳,“告辞。”

    “告辞。”

    ……………………

    地窖的门被打开,安秋晚被推入了进来。

    地窖里面烛光明亮,老短坐在桌边,正在吃宵夜,嘴巴塞的鼓鼓的,抬眸看来。

    兜头的麻袋一揭开,安秋晚眯了下眼睛,而后瞪大。

    路千海蓬头垢脸,手里抓着个饭团,正吃的狼狈,有所感的停下手里的动作,愣愣的看过来。

    江平代闭着眼睛靠在土墙上,隐约觉察不对,睁开了眼睛。

    “路千海,”安秋晚痛心的开口说道,“你怎么变成了……”

    “太傅?”路千海难以置信的说道。

    他们,他们竟连太傅都给捉来了!

    而且看他模样,也狼狈的难堪。

    支长乐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放在桌上,对安秋晚说道:“这是伏罪书,你爱签不签。”

    安秋晚冷冷的看着他。

    “贼老头子,你还瞪我?”支长乐骂道,说着要脱下自己的鞋子,被庞义拉住。

    “我一想到你骂阿梨碎尸万段我就来气我告诉你,”支长乐指着他,“要不是庞义拉着我,我拿鞋子拍死你我。”

    安秋晚收回目光,垂头看向路千海。

    在他来之前正狼吞虎咽的路千海脸上浮起羞愧,随后是悲哀,放下了手里的饭团,很轻的说道:“太傅。”

    “你一直关在这?”

    “我,”路千海哽咽,忽的哭了,“太傅,我生不如死啊!”

    庞义拿着绳子上前,将安秋晚双手双脚绑上,再将他往地上推去,用细木头架着他,用来防止他以头撞墙。

    安秋晚没有反抗,任由他摆弄。

    路千海在一旁越哭越伤心,脏兮兮的袖子一直在抹脸。

    离开前,庞义将伏罪书铺在地上,安秋晚转眸看去,目光如死灰。

    将路千海和江平代也绑好,支长乐叫上老短一起走,地窖里的烛火被吹得仅剩一根,烛光如豆,照出地窖里面色蜡黄的三人。

    安秋晚嘴巴被塞着布团,加之胃里还有反胃感,很是难受与折磨。

    他往地上躺去,躬起身子望着那边的伏罪书。

    天下皆知定国公只有一个女儿,而这独女惊世绝艳,人道天下无双,现在,又来了一个。

    思及此女童这些时日将满京都闹出来的纷乱,她若真是定国公的女儿,似乎也不为怪了。

    定国公……

    安秋晚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夏文良在狱中的模样。

    他遍体鳞伤,血迹斑斑,左手被打的残废,那日被强喂了粪水后,不仅吐了苦胆,还吐了大量的血汁。

    当时他蜷缩在地上向自己求饶,求饶不成,又生恼谩骂。

    从被捕入狱那一天开始,夏文良便一直在骂。

    他要是嘴巴能安分一点,或早点认罪,何苦会激怒他,受上那么多酷刑。

    夏文良当时还咒他,咒他会惨死,会受尽凌辱。

    安秋晚睁开眼睛,望着那边的伏罪书,烛光黯淡下,很难看清伏罪书上的文字。

    同样的选择摆在他前面,签,不签?

    毫不犹豫的,不签。

    即便知道根本没有选择,他也不会去签。

    我连死都不怕。

    安秋晚很轻的在心里说道。

    可是,他现在真的很怕,从未有过的害怕。

    夏昭衣是丑时三刻回来的。

    地窖的门被打开,有一个人影被老佟推下来。

    蜡烛已经燃尽,推下来的人不知道是谁,地窖里的众人说不了话,黑暗里只有刚被推下来的那人发出的很轻的鼻子抽泣声,似乎吓哭了

    老佟从屋里出来,看到小童还在院子里,走去说道:“阿梨,休息吧。”

    走近看到,她面前放着一坛酒,一大包凉掉的排骨,她正在解开另一个小包裹上的绳子,里面装着的是百花糕。

    “这些是……”

    夏昭衣将油纸摊平,看着润泽光鲜的糕点,说道:“这些是我以前最喜欢吃的。”

    “什么时候买的?”

    “今天下午,”夏昭衣抬起头,朝天上明月望去,说道,“我本想去一个地方祭拜我的亲人,但是我觉得……他好像还活着。”

    “你还有亲人?”老佟惊讶的说道。

    “对啊,”夏昭衣一笑,回眸望他,“是我二哥,他若还活着,现在也才不过二十一二岁。”

    “那也比你大很多了呢。”

    “你看这些,”夏昭衣说道,“我先买的排骨,排骨一共十七个,我再买的百花糕,一共有二十三个。上乾下艮,天山遁,遁卦第五爻动,变天山遁为火山旅。主方如山,静止不动,喻义如旅店,客方为旅客,离火烧而不止,客方寻而不定。”

    老佟挠了下头:“我听不太懂。”

    “于我是好卦,”夏昭衣笑道,“我本就为天地客。”

    “那就好,”老佟乐道,“对你来说是好卦就好,就怕是不好的卦。”

    “吃吗?”夏昭衣打开酒坛,“不过排骨有点凉了,但是他们家的排骨即便凉了也入味,口感不差。”

    “好啊,”老佟坐下,“当然吃!”

    ……………………

    载春怕的快要站不住脚了。

    四周幽黑无光,只有天上明月一簇,偶尔还有乌云飘来,将月华遮挡。

    她跟在赵宁身边,挽着赵宁清瘦的胳膊,紧紧贴着她,害怕的快哭了。

    “大小姐,我们应当白日来的,”载春很轻的说道,“大晚上,太吓人了。”

    尤其是方才经过的地方,似看到好多陈年干涸的血渍。

    要知道这整一座定国公府的人,要么被砍头,要么被流放,流放途中病死打被死者,又哪里知道有多少呢?

    “不怕。”赵宁回道,但她声音太过平静,夜色里听着更让人害怕了。

    尤其是,载春瞥到她手里握着的那一个小荷包,自听说里面是骨灰后,哪怕知道是夏小姐的骨灰,她都想要离赵宁越远越好。

    穿过一个月洞门,赵宁停下脚步,说道:“地图呢。”

    “哦,地图,对……”载春忙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小图纸,吹亮火折子照着。

    赵宁看着地图,抬头朝前边看去,说道:“应该,是那边。”

    “还要往里面去吗?”载春怯怯道。

    “载春。”赵宁回头看她。

    “啊?”载春一身的冷汗。

    “看着我。”赵宁说道。

    她抬手,将自己的面纱摘了下来。

    倏然出现的一张缺了唇瓣的嘴,让载春叫着回过身去,直接哭了。

    “大小姐,你,你……”载春很轻的哭道。

    赵宁将面纱戴回去,说道:“为奴为婢你都不怕,区区鬼怪有何好怕?”

    “可是,可是……”

    “这世上若真有鬼怪,那些滥杀无辜的人为何是被人杀死,而不是被鬼,”赵宁朝前面走去,边道,“若这世上真有鬼,那也是我赵宁。”

    载春抽泣了下,缓过来后小跑着跟上:“大小姐,你等等我。”

    越往前边,格局似乎越不对。

    她们穿过了大半个定国公府,走了好久,终于见到了大湖。

    “这湖通府外的,”载春说道,“好像里边过去,就是夏小姐的仙逸居了。”

    “嗯。”赵宁应道。

    沿着湖岸,终于寻到一方大石桥,然而过去所见到的,却是鹤归湖三字。

    桂树谢尽,月色落在湖光上,满湖泠泠。

    载春忽的拉着赵宁的胳膊停下。

    赵宁也正要停下脚步。

    太不寻常了,周遭修剪收拾的干净,这根本不像是荒废被抄家的旧居,更应似一处雅致别院。

    “大小姐……”载春的声音又颤了。

    “去看看。”赵宁说道。

    四周是用专门丈量好的篱笆环绕的,篱笆上缠着梅花,花儿新鲜,裁剪下来绕在此处应不超过一日。

    幽香盈天地,清气满乾坤。

    赵宁垂眸看着手里的小荷包,手指轻轻拂过布料,说道:“物非人非,不知道该不该放在此处了。”

    “放吧。”载春低声说道。

    再带回去,她还怎么活。

    “但是又青当时托给我时交代,要亲手交到夏二公子的手中,”赵宁说道,“或者我去寻到她二哥的尸骨,埋在坟旁?”

    “大小姐,您千里迢迢来京城已经够好了,哪来那么多讲究呢……”

    赵宁没说话,静默了阵,回身说道:“回去吧。”

    “那这骨灰……”

    “我继续带着。”

    “可是……”

    “没有可是。”赵宁说道,脚步不停。

    两个时辰后,街上响起清亮的锣鼓声,传遍大街小巷。

    许多人纷纷开窗望来,但见是一队北府兵的民兵。

    这大清早的,发生了什么?

    很多人都不解。

    不过京兆府前此刻围满了人。

    好多人张望着,提心吊胆,来的基本都是拖家带口的人。

    等看到有衙卫出现,百姓们纷纷上前询问。

    “官老爷,我爹什么时候放出来!”

    “我们先生在里面已经好久了,都冬日了,送件衣服都不成吗?”

    “官老爷,你行行好,这些是孝敬您的,让我们进去看一眼成吗?”

    …………

    衙卫们没有说话。

    等北府兵的几队民兵们绕了一圈大街回来,他们的脸色越发难看。

    而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看着他们,好多百姓都充满不安,可能因为北府兵的民兵们很少出来。

    不过,明日便是立冬了,今年一点立冬的气氛都没有。

    现在,阳光没有出,北风凛冽,好冷。

    风越来越大,裹挟着漫天乌云。

    四面八方的民众因北府兵的锣鼓声朝京兆府衙聚拢而去,新的几队民兵们则踩着时辰从京兆府衙西门出来,沿着壮观雄伟的永安古都长街,朝京城纵横的数十条主大道走去。

    太傅府外,一队北府兵自西北走来,锣声渐次靠近,到了太傅府檐外,敲锣的士兵停了下来,等彻底经过之后,又重新敲响。

    安于持听着远方传回来的极轻的锣声,说道:“敲锣的是官府的人吗?”

    管家点头:“是的,老爷。”

    “民兵还是巡守卫,还是衙卫?”安于持又问。

    “是北府兵的。”管家回道。

    安于持“嗯”了声,没再问话。

    北府兵那些民兵,干的都是最累最枯燥的活,比如一百年前才兴起的公审惯例前的敲锣,这可是要大街小巷敲过去的。

    也不知道今天公审的是谁,近来犯事的人,可真是太多了。

    又一柱香燃尽,安于持看着洒落下来的枯灰,问道:“辰时了吗?”

    管家点头:“应该是了。”

    “好,”安于持说道,“去取事先备好的丧服来,府里的白帐垂幔丧棒扎花等,也可以准备了。”

    “是。”管家沉痛道。

    安于持起身往外走去,才出庭院,见到安于道慌张跑来:“大哥,大哥,不好了!”

    “何事?”安于持问道。

    “父亲不在屋内!”安于道脸色惨淡,“书房内一片狼藉,被人翻动过,父亲不知去向了!”

    安于持大惊:“什么,那刘叔呢?”

    “刘叔昨夜被人打昏了,在外冻了一夜,现在只剩半条命了。”

    “走!”安于持怒声说道。

    越来越多人聚拢到京兆府衙。

    梁乃在后衙打瞌睡。

    昨日忙碌一天,又遇上了街头那样的冲撞,以至于昨夜噩梦连连,他现在困乏的不行,抓紧时间休息。

    朱岘在另一个小院看文案,很想要一把撕掉。

    等下要公开判审的,是之前大闹了燕云卫府的那些贫民和流民,到时候会来很多朝官,包括陆容慧,而这些官员只需跟梁乃一样,端着架子在那边坐好即可,主持局面的活,是他京兆府少尹干的。

    流程和判文都有了,就在他手里,可是朱岘想吐,压根不想这样去判。

    魏从事在旁边坐了很久,见他这般模样,说道:“你该不会又想要把头上的帽子给摘了吧?”

    “是有此意。”朱岘冷冷的说道。

    “但现在你摘不了,已经要开堂了,除非你舍得将你的脑袋一并摘了。”魏从事说道。

    朱岘没有说话,过去良久,他很低很低的说道:“为什么是非黑白能颠倒成这样,李东延已经被放了,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却要被砍头。”

    “他们冲撞了燕云卫府是事实,打死了数个朝廷将士,也是事实。”

    “先动手的,是燕云卫府的人。”

    “几条贱民的命,燕云卫府的大人们动手了还要嫌脏呢,你竟还敢还手?”魏从事唇角讥讽。

    “还有那些被人牙子带走的女童,好多个都没有寻回,”朱岘声音有些喑哑,“也许不少女童已经被卖往乡下做瘸腿的瞎眼的男人的媳妇了。”

    魏从事拢眉,声音吐字艰难:“极有可能。”

    “世道真瞎,”朱岘看回到手里的判文上,“而我辛苦读书做官,眼下却连保护他们的本事都没有。”

    “听之从之吧,”魏从事说道,“世道古今皆如此,早有易牙烹子献糜,桓公非但不怪,还将其认作亲信,你说这世上还有何等荒唐事不能接受?”

    “荒唐事……这两百多颗大好头颅,”朱岘看着上边的名字,很轻的说道,“今日就要落下了,又是一番血流成河。”

    魏从事看着朱岘手里的纸,唇角勾了勾淡笑,没再说话。

    实际上,是大好头颅吗?

    于鲜活人命而言,或许是,可是于当权者而言,这样无田无地无才无钱,只剩了一张吃饭吵闹难以管教的嘴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真的不如就杀了算了。

    历来盛世乱世之下皆有无数挣扎,说来可悲。

    魏从事收回目光,继续工作。

    巳时四刻,仍不见日出,乌云积沉下来,厚厚一层,似有落雨之势。

    数千个身着银白铠甲的士兵将聚拢的百姓朝四周分开,划出一条通往御街中截的大道。

    身穿朝服的官员们坐着轿子,被从大府内抬出,往大平广场而去。

    一座接着一座,富丽堂皇。

    守卫们跟在两旁,再之后,是数百罪犯,衣着单薄,手里连着长长的镣铐,蹒跚走着。

    两旁的百姓望着他们,有人笑着围观指点,有人悲愤难平,有人麻木冷漠,还有哭声传来,好多女童跟在两旁,哭喊着叫着娘亲或爹爹。

    数匹快马忽从人群后面追来:“梁大人!”

    “大人,”跟在梁乃轿外的守卫说道,“天荣卫追来了。”

    梁乃一顿,叫道:“停轿。”

    梁乃从轿子里面走出,看着天荣卫追上来。

    为首的天荣卫翻身下马:“梁大人,出事了,皇上召您入宫。”

    “现在?”梁乃惊讶。

    天荣卫上前,附在梁乃耳边低语。

    梁乃瞪大眼睛,低声惊呼:“安太傅……”

    “梁大人,你同人交代一下,而后随我进宫吧。”天荣卫说道。

    “好。”梁乃忙应声。

    朱岘的轿子比较偏后,天荣卫从他身边经过去追梁乃时,他心里面还生出些侥幸,也许是宣延帝忽然良心发现,打算赦免这些罪犯了呢。

    梁乃将他唤出轿子后,在他耳边低语。

    朱岘的惊诧一点都不比梁乃的少:“何等胆大包天!岂有此理!”

    “我先进宫,”梁乃说道,“稍后局面就由你主持了。”

    本来也是我主持,你进不进宫有区别吗?

    朱岘默默吐槽,面上神色也没好到哪儿去,干巴巴点头:“是,下官知道了。”

    梁乃的轿子从队列里面出来,打了个转儿,往皇宫而去。

    陆容慧在轿中好奇,唤人来问,没问出什么来,他很快也不关心。

    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早就当腻了,政务越少越好,知道的也越少越好。

    “继续走吧。”陆容慧下令说道。

    天光越来越沉,路边酒旗在寒风里猎猎招展。

    长队一路去到大平广场,近百个女童尾随在后,抹泪哭着。

    执剑从前头挤回来,看着抱剑而立,一身劲衣的宋倾堂,说道:“少爷,听说是直接砍头。”

    “砍头?”宋倾堂说道,“这还未判吧,人都没去呢。”

    “是没判呢,但是都这样传,说是刽子手不够多,今天一早北府兵的人被调去了好多。”

    宋倾堂沉下脸,说道:“那便可能真是砍头了。”

    “少爷,咱们什么忙都帮不上,”执剑说道,“不过就算能帮得上,咱们也不帮的好,你可别忘了你被老爷关了多久,还有你那屁股……”

    说着,执剑朝宋倾堂的屁股看去。

    这还是看在宋度的面子上,如若不是因为有个当工部尚书的爹在,就燕云卫府那事,林曹能将他的头都给砍了。

    执剑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宋倾堂更烦躁了。

    他被林曹打了五十大板,李东延却只被打了三十下,他竟然还比那畜生多了整整二十下,气死个人。

    他抬眸看着长队朝前边开阔的广场平地缓缓走去,说道:“我越来越不喜欢呆在这了,我下个月便回北境去。”

    说完准备要走,肩膀却忽然被人一搭。

    “宋郎将。”一个声音响起。

    宋倾堂回头,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男子,胖乎乎的,肥头大耳,着一身华服,身后跟着两个高大随从,一看便不像是寻常人物。

    “你是谁?”宋倾堂拿开他的手。

    “曹幼匀,”男人一笑,“宋郎将可认得?”

    宋倾堂眉眼变得警惕:“你到底是谁?”

    “在下方观岩,”男人抬手揖礼,“惠平当铺,宋郎将曾去过的。”

    宋倾堂冷冷的看着他,忽的转身就走,叫道:“执剑!”

    “是。”执剑应声,不明所以的看了男人一眼,跟上宋倾堂。

    “宋郎将,”男人笑着跟来,“您这是怎么了,一点都不想知道曹子均的下落吗?”

    “你们的事情我不想管,”宋倾堂说道,“但是也别想拉我下水,我们互不认识,以后也别有牵扯。”

    “那你可认识阿梨?”男人又道。

    宋倾堂脚步一顿,眉头重新皱起。

    “应当是认识的吧,”男人说道,“那日如若不是看在阿梨的面子上,宋郎将也不会出手去管燕云卫府的事,屁股也不会白白被打上这五十来下了呢。”

    宋倾堂终于回头:“你想说什么,为何提她?”

    “怎么宋郎将还是不明白呢,”男人笑道,“你一看便知,这身手不凡的阿梨姑娘就是我们的人啊。”

    宋倾堂一愣:“她是你们的人?”

    “你对我们了解多少呢?”男人说道,“你可知道,我们是在替谁办事?”

    “定国公府?”

    “是也,”男人笑道,“宋郎将,我们可是正义之士,咱们是友非敌嘛。”

    “正义之士可不会自诩正义。”

    “哈哈,”男人朗笑,说道,“宋郎将,此处人多,咱们借一步说话?”

    执剑听不太懂,但就是觉得害怕,低声说道:“少爷,别吧……”

    宋倾堂垂眸略作思衬,说道:“好。”

    说罢便准备同男人离开,另一个清越声音忽的响起:“宋郎将。”

    这声音宋倾堂认识,当即回头,看到人群里走来的美少年,开口叫道:“沈冽!”

    一旁胖乎乎的男人眉梢一扬,朝沈冽打量过去。

    少年穿着一袭紫衫华锦,品貌非凡,眉眼若画,只是神情太冷,面无波澜,总令人觉得倨傲孤高。

    他身前两个高大随从为他开道,不过实际上人群看到他便自发让路了,且目光凝在他脸上,移不开一般。

    男人赞叹,这沈冽,果真如传闻里说的那样,卓尔不群,俊美无俦。

    “宋郎将,”沈冽走来,说道,“去哪?”

    男人笑着开口道:“沈郎君好,百闻不如一见,当真少年俊才,人中龙凤啊。”

    “你见过我的才么?”沈冽朝他望去。

    男人一顿,仍是笑着,心里骂了他一句兔崽子。

    “你怎么在这?”宋倾堂问道。

    沈冽收回目光,说道:“阿梨找你。”

    宋倾堂愣了愣:“什么?”

    “怎么?”沈冽看着他,不解道。

    宋倾堂朝男人望去。

    男人头皮发麻,对沈冽说道:“沈郎君,你也认识阿梨?”

    “也?”沈冽说道,“你叫什么?”

    男人心里连骂数声,而后道:“我叫郭庭,阿梨认识我的,既然她找你们,我便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他们发话,转身就跑。

    宋倾堂看出不对,狐疑的望着他离开,半响才收回目光看着沈冽:“阿梨呢?”

    “我骗你的,她没找你,我今日也未见到她,”沈冽看着男人离开的身影,说道,“此人找你什么事?”

    宋倾堂一怒:“沈冽,你骗我?”

    “他找你何事?”沈冽看着他,又问道。

    宋倾堂气恼,说道:“他也说阿梨找我,结果你横插一脚,他给跑了,老子特么一炷香不到的时间接连被两个人骗,还都拿那丫头骗我?”

    “郭庭,”沈冽拢眉,“这名字听着耳熟。”

    “不是,”宋倾堂说道,“沈冽,你不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你干嘛就跑来骗我了?”

    “我见过他,”沈冽望了四周一眼,压低声音说道,“淮周街口那夜出现棺材时,他在屋顶上射箭。”

    宋倾堂瞪大眼睛,回头看了那男人消失无踪的方向一眼,轻声道:“你怎么不早说!”

    “他日后恐还会找你,你少些往来,此人不知善恶,但你父亲还在朝廷当官,你谨慎行事,”沈冽说道,“我走了。”

    “等等!”宋倾堂跟上去,“我还没问清楚呢。”

    “我没时间听你问,”沈冽脚步未停,“有事书信给我。”

    宋倾堂皱眉,看着他这背影,嘀咕道:“这个人的脾性同样也怪,跟那丫头有一比。”

    执剑在一旁全程不敢说话,听到他们反复提及那“阿梨”时,他的目光便一直在看四周,唯恐被人听到。

    好在这里又乱又吵,声音如沸。

    不过,执剑倒是捕捉到了一个重点,说道:“少爷,您得谢一谢这沈郎君了,那胖子可真不是好人,他先说自己叫方什么岩,又说自己叫郭庭,连个真名都不敢说呢。”

    “曹幼匀,”宋倾堂沉声说道,“看看你,都跟些什么人混在一起!”

    说着,他又想起自己的“光身”之辱了,烦……

    大平广场古时唤作天和,大平年间改名为大平。

    三百年前,鸿德帝率百万大军攻破此地后,在天和广场杀了前朝不肯投降的最后百名官员,而后在此定都。

    广场正面朝南,四方华表巍峨高立,地上汉白石雕琢着整齐细致的福润沧海纹,往上是腾云之龙。

    现今四面立着军士,长枪明亮,哪怕密布乌云,他们身上的盔甲也令人觉得熠熠生辉。

    轿子一座一座抬来,在广场东阶停下,陆容慧最先出来,拂了拂袖子,抬脚朝上走去。

    官员们一个接着一个下来,朱岘也从轿子里走出,握紧手里面的文卷,颇觉沉重。

    北风朔朔,满京都的目光似乎都聚拢在大平广场了,勤劳的人去围观,懒得跑的人在茶楼酒馆围着等消息,而原先最热闹的京兆府衙门前,反而不剩多少人。

    京兆府斜对面远远有个茶楼,门前的伙计半身躺在长板凳上,靠在那边嗑瓜子,瓜子皮落了满满一地,连他的破鞋子里也丢了好多进去。

    他百无聊赖,心里面唠叨和哀叹世道怎么就乱成这样,余光这时看到什么,他往后面望去。

    宽阔的街口,一个衣着简素的女童牵着一辆马车走来,速度慢悠悠的,边四下张目望着,像是散着步。

    马车上没有车夫,女童手里拿着根粗鞭子。

    她在京兆府衙门前停下,小脑袋仰着,望着匾额上面高悬的“海晏河清”四字。

    伙计好奇的看着她,下一瞬惊了一跳,赶紧从凳子上跳起,顾不上自己鞋子里面的瓜子皮还没有抖出,慌张朝那边跑去。

    但是来不及了,女童踩着从马车上面搬下来的凳子,捡起了鼓槌,朝着登闻鼓用力的砸了下去。

    “使不得使不得,”伙计边跑边道,“这个不能玩的!”

    鼓声响起,女童力气没有多大,所以不如别人锤的那般有劲和大声。

    四周为数不多的人愣愣的望来,京兆府门口的守卫立即上前。

    伙计没再过去了,喘着气看着女童站在那登闻鼓下。

    “哎,”伙计叹息,看着那边已经开始被问话的女童,说道,“这傻的。”

    “……一敲这鼓,你就得挨板子,这是规矩。”守卫听闻来意后说道。

    另外一个守卫也走上前来,准备好逮人,不过这女童带着笨重的马车,倒是让他没那么紧张。

    “所以你刚才说的,人都去了大平广场?”女童说道。

    “你不知道?”

    “我来的路上不见多少人,”女童一笑,“不过这么说来,这里真正能管事的人也去了那边?”

    两个守卫你看我,我看你,一个说道:“你既已敲了登闻鼓,便先留在这,等那边回来之后,不会不管你的,不过你这屁股上的板子,一下都不会少挨。”

    “你知道他们去大平广场干什么吗?”女童忽的回头,朝离这边最近的伙计望来。

    伙计“啊?”了一声,被这女童淡定闲适的模样弄的愣愣的。

    来这里见官的人哪个有如此气度,更别说这些时日,伙计在门口见了多少人哭哭啼啼了,而那些敲了登闻鼓的,更是一个赛一个的惊恐,有人甚至敲完就能吓昏过去。

    “说,说是砍那些乱民的脑袋的。”伙计很轻的说道,看着女童姣好的面庞,暗道可真是好看秀丽,尤其这双明亮清澈的眼眸,星子一样。

    “乱民。”夏昭衣轻声说着。

    她再抬头看向守卫,说道:“行吧,不用等他们回来了,我去找他们。”

    说完,身子一翻,一个不用手的侧空翻,瞬息上了马拉扯缰绳,姿态还有几分帅气。

    反应过来的守卫一步上前:“等等!”

    “你敲了登闻鼓,你往哪儿走!”另一个守卫连忙拉扯住马缰。

    “你说我往哪儿走,”女童明眸一笑,“我往大平广场走啊。”

    说完,她手里的鞭子扬起,朝着马臀击去,同时手腕一转,利落的一鞭朝着守卫的手背击来。

    守卫吃痛,下意识松开,那马儿就撞了过来,他赶紧往后退去。

    马儿眨眼便狂奔远去。

    其他几个守卫从门口跑来,压根没想到这两个人会对付不了一个小童。

    “愣着干什么!”有人叫道,“快追!”

    但是根本追不上,距离越来越远,他们停了下来,愣愣的看着远去的马车。

    “这怎么回事,怎么这马车跑的比没车的马还快?”

    “这也不是什么名贵的马种吧。”

    他们喘着气说道。

    马车一路狂奔,听闻声音的人纷纷让路。

    速度越来越快,近乎失控,好在街上的人并不多。

    等穿过御街,从东面出来后,前面开阔的路口忽然人山人海。

    远处可以看到大平广场一角,诸多人聚拢着,密密麻麻,无处落脚。

    马儿继续奔着,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夏昭衣取出火折子吹了下,在弩箭上点燃。

    一支带火的利箭“嗖”的从她手腕上的臂弩疾射而去,力道巨大,声音尖锐。

    人群大惊,许多人回头。

    “驾!”夏昭衣又扬起一鞭,马儿吃痛嗷鸣,加快速度。

    后面传来的惊慌影响前面,前边的人不知道发生什么,赶紧先躲命要紧。

    惊恐在人群里散开,纷纷朝两边跑去。

    女童驾车长驱直入,孤身一人。

    朱岘念着判词,文绉绉,极长极长。

    天光晦暗,让他觉得周遭的一切如似泡影,很不真切。

    他念着,觉得有些口干,秋冬的干燥让他唇瓣也裂开了皮。

    这时他停顿了下,抬头朝远处望去。

    人群里不知道为何又一阵惊慌。

    “怎么了?”陆容慧在后面问道。

    朱岘收回目光,看回手里的判词,再抬头朝那些神情或愤怒或麻木的罪犯们看去。

    广场这么大,人群嘈杂声这么响,哪怕他现在努力提高自己的声音去念这些文字,其实也没多少人听的到。

    朱岘深吸了口气,准备继续念。

    远处那阵嘈杂声却更响了。

    朱岘再度望去,甚至一直举着的手也垂下了。

    “陆大人,有些不对。”朱岘说道。

    陆容慧不耐烦的皱眉,起身朝外走来,身旁的几个官员们跟来。

    “何事不对?”陆容慧说道,便看到远处的人群远远分开,一辆马车从更远的地方狂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