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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速度飞快,像是一柄破海的利刃。

    前方人群遥遥便呈锥形退开,待马车奔来时,已一路宽敞。

    “给我拦住她!”陆容慧身旁的官员忽的叫道,边往广场的台阶走去,“谁抓住她,谁就是头功!”

    女童驱着马车,狂奔至空地,五十多个士兵执着长枪迎面奔来,被毫不停留的马车气势所压,又往两旁退去。

    空地上的地砖纹洛终于缓住车轮的速度,夏昭衣勒住马缰,骏马飞起长蹄,停了下来。

    全场静谧无声,目光落在马车上。

    女童在车上站起,一阵寒风席卷,吹开她额前碎发,脸颊因狂奔而苍白,她望向矮石台阶上的大乾官员,眼眸似瀚海星辰,明亮坚韧。

    “妖童!”台上的官员叫道,“快,你们抓住她!”

    话音才落,便见女童一蹬马臀跃起,踩着马首借力一个腾空,翻身落地时已冲来数丈,身形再一晃,忽而消失不见。

    眨个眼睛的功夫,耳侧传来一个清脆声音:“抓住谁?”

    脖子前一片冰凉,女童手里握着把匕首,整个人几乎挂在了他背上。

    因为冲刺太快,她的呼吸还有些急,官员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她的吐息。

    人群爆出惊呼,甚至都没能看清她是如何去的。

    士兵以最快速度将他们包围住,另外有一大批士兵跑向最上,护阵在陆容慧和其他官员跟前。

    “你是京兆府的人么?”夏昭衣问道。

    官员面如土色,大汗淋漓。

    “不是?”夏昭衣看向后面,“谁是?”

    “你,你这妖童……”官员说道。

    “妖童?我不仅是妖童,”夏昭衣冰冷一笑,很轻很轻的说道,“我还是鬼童,我本姓夏,名昭衣。”

    “夏昭衣?”官员低声重复,颇觉耳熟,忽的瞪大眼睛,侧眸朝她望去,“你,你骗我……”

    这时身上一轻,女童抓着他的衣襟跳落在地,将他带弯了腰。

    “走。”夏昭衣说道。

    匕首始终贴着,已经入肉,血丝沿着刀刃淌落,沾染了他的官服。

    官员不敢妄动,不安的看着她,脚步跟随她朝前面走去。

    士兵们缓缓让步,没有上前。

    朱岘握紧手里的文卷,看着远处走来的女童,再望向陆容慧。

    陆容慧眉头紧皱着,忽的伸手一指:“抓住她,你们愣着干什么!”

    “大人,”一旁的吏员说道,“郭大人还在她手里呢。”

    “抓住她,”陆容慧仍是说道,“把这个女童抓住!”

    “我们没有权力牺牲郭大人,”朱岘说道,“郭大人是朝廷京官。”

    四边的士兵仍围着女童,随着女童缓缓走来。

    穿过大广场,跪在地上的罪犯们回头望着她,忽的有人站了起来,压抑良久的悲愤化作热血爆开,开口叫道:“阿梨!”

    “阿梨,救我们!”

    ……

    近处被士兵们护着的官员上前骂道:“你吵什么!”

    早就准备好的刽子手们站在远处,还没有露脸,目光随众人一起望着女童。

    “……你若是杀了我,你如何逃得出去?”官员开口说道。

    “逃走是最简单的,把你带上去才难。”女童居然还回答了。

    “听我一句劝,你还是放了我吧,你现在离开还有一条生路。”

    “若你不过来,我本来打算绑个郎将官的,”女童淡淡道,“叫你逞能。”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讨债。”

    “你,”官员顿了下,又道,“你是谁的人,那夏大小姐与你……”

    “与我有关还是无关,都跟你无关,不拿她镇你一下,你性子急了自刎怎么办,”女童随口说道,“你们酸腐文人忽然上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这妖童!”

    越往上,离人群越近。

    夏昭衣在罪犯们的左侧停下,望着上边两百多个士兵问道:“哪个是梁乃。”

    “梁大人不在。”官员冷冷的回道。

    “那手拿文卷的是朱岘吗?”

    官员望去,没有回答。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忽的高声喝道:“朱岘上前!”

    朱岘一顿。

    陆容慧叫道:“不准去!”

    朱岘回头朝陆容慧看来。

    “荒唐,荒唐,”陆容慧怒道,“这太荒唐了!我堂堂大乾京兆皇城兵马,你们这群没用的,竟被一个女童耍的团团转!任由她将你们牵着鼻子走!去把她抓起来!”

    “已经去喊弩卫队了,”吏员说道,“大人,您别急。”

    朱岘沉了口气,忽的推开人群,朝前面走去,对上女童一双清丽眼眸。

    这是朱岘第一次好好看清这个将满京都闹得风风雨雨的小童。

    他们中间隔着十丈之远,女童位于两格长扁的台墀下,四周围着一圈执枪士兵。

    她一身暗色衣裳,身形清瘦,看模样真的很小,甚至比他侄女都小。

    但是她手里却抓着一个朝廷五品官员,那官员被她抓的,腰背弯得极低,脖子上的匕首寒芒似吞吐嗜血,而那些血珠,正一颗一颗的滴落在地。

    身后人声沸腾,苍穹灰暗,女童的眸光却沉静的恍如不知自己身在险境,正淡淡打量着他。

    “妖童,你找本官何事。”朱岘开口说道。

    “我告状。”夏昭衣说道。

    “什么?”朱岘皱眉。

    “我告状,”夏昭衣说道,“我要告李据。”

    朱岘甚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李据是谁,陆容慧大声怒道:“大胆!”

    “我要告满朝文武,”夏昭衣继续说道,“我还要告这天下百姓。”

    朱岘拢眉:“你这荒唐小童!”

    “我告李据,残害忠良,滥杀无辜,德不配位,奸佞恣睢,好饰偏听,贪权懒政,弃德信,失良知,祸乱天下!”

    “我告满朝文武,忘恩负义,冷眼旁观,坐享他人以命换取的太平富贵,奢靡无厌,无为无愧!”

    “我告这天下百姓,胆小怕事,懦弱无能,愚昧无知,以血肉供养你们这群敲骨吸髓,不知饕足,玩弄权势的蛆!”

    女童说道,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还有定国公府,”女童又说道,“我要告定国公府有眼无珠,蒙昧无知,认贼为亲,用心竭力去护豺狼虎豹,却损至友亲朋!蠢钝至极!”

    一阵大风过,将她声音吹动,但落在朱岘和众多将士耳中,依然清晰刚劲,朗朗似碎玉。

    朱岘握紧手里的文卷,唇瓣微颤着,不知该说什么。

    天幕苍茫萧索,笼罩满城,女童面庞冰若霜雪,目光冷厉,她手里的匕首还在官员的脖子前,已经远离了伤口,鲜血的流势渐渐缓住,但朱岘却从她年轻幼小的饱满面庞上看到杀气。

    “这状,”朱岘听到自己的声音艰难响起,“本官接不了。”

    “若你能接,”夏昭衣看着他,“你怎样判?”

    “本官……不能接。”

    “枉死的人不该白死。”

    “你放下匕首,”朱岘说道,“放下。”

    女童看着他,目光炯炯,浮起极淡的笑意。

    “李据该当斩。”她说道。

    “你放肆!”陆容慧怒声斥道,“还不将这妖女杀了,你们给我上!郭朝,你在犹豫什么,你今日不自刎,你也活不了的!”

    话音落下,却见女童转眸朝自己沉目望来。

    陆容慧一顿,只觉头皮一麻。

    石阶下的诸多士兵早已将马车包围。

    长枪对着车厢,不知有何机关或陷阱。

    四周的百姓们远远围着,好奇张望。

    终于,车厢的门被一柄长枪推开一道小缝,为首的校尉一顿,里面无人,是满满的纸张。

    车门卡住,再难推开。

    校尉上前用力一撞,机关牵动车顶的四边横木,众人这才发现,这车厢根本没有车顶。

    横木被校尉撞了下来,遮车顶的布失去牵动,顿时被大风吹飞出去,同时四边横木还各自牵引着四边的大弹弓,一等横木掉下,弹弓砰然击向车厢底座,半车纸页立时高高弹起,车厢底座也塌陷了下去,纸页在风里狂乱飞去,白花花的,像是冥葬的纸钱,被风吹向人海。

    离的最近的人最先蒙眼,好多人还被风迎面拍来数张贴脸。

    识字的人在大风里捡起纸页,上书“告世文”大字,及整齐划一的沉香刻木的版印文字,干净清爽。

    有人低声念出,有人匆忙凑成一堆去听别人念,有人飞快捡着纸页塞入怀里,能捡多少是多少,有人则抬头望着那些被风吹的漫天的纸页,暗道壮观。

    校尉愣在那边,不知该当如何,身边的将士们同样如是,几个识字的士兵也去捡张纸,垂眸一行行默读。

    陡然而起的纸张在空中飞舞,朱岘迅疾抬眸望去,陆容慧也抬起眼眸。

    官员愣在那边,耳旁还响着陆容慧的话。

    他浑身都冒着冷汗,汗水透背,脖间的伤口一阵痛过一阵。

    “这些是什么?”朱岘惊道。

    “大乾江山的吊唁,”女童说道,“带话给李据,他欠定国公府的,定国公府的人会去要回来,血债只能用血偿,所有手上沾着定国公府鲜血的人,我一个都不会轻饶。”

    天影沉光下,她面庞轮廓似不真切,朱岘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陆容慧手指发抖,再度叫道:“郭朝,你还在等什么!你还不自刎吗,要惹得龙颜大怒,想令你九族与你陪葬吗!”

    匕首银光如镜,锋刃尖锐,上有一层极薄的鲜血。

    官员望着锋刃,身躯发抖,锋刃倒映着他惨白惊恐的脸。

    “快去死,赶紧自刎!”陆容慧还在叫道,“你的妻儿你不顾了吗!”

    官员咬牙,忽的深深吸气,大声怒吼:“妖女!”

    他弓下身子,脖子迎着匕首冲去。

    匕首却先一步撤走,在女童手里一转,收往身侧。

    他忙下意识伸手去推女童,同时陆容慧指去:“抓住她,快上!”

    兵将们登时冲去,长枪破风,枪芒雪亮。

    夏昭衣避开郭朝的推势,转身往后跑去,瞬间拉开距离。

    终于脱离危险,官员瘫软在地,而后忙回头哭道:“我想要自刎的,大人,我冲上去了的,是她不给我死!是她!!”

    陆容慧沉下脸,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朱岘没有出声,望着转瞬狂奔出去的女童,不解拢眉。

    她本可以不用这样,以她的身手,以她的聪慧,她完全没有必要将自己羊入虎口,她为什么?

    仅仅跑来宣战的?

    不,若真这么蠢,她早就被抓到了,也不可能闹得满城风雨。

    而且,她是谁,定国公府遗漏的后人?

    如果真是这样……朱岘忽的握紧手里的文卷,体内一阵热血狂涌而过。

    如若这阿梨真是定国公府的后人,他怎能见她死掉?

    定国公府若还有人活着,那该是万幸之事!

    可,可他有什么办法?

    朱岘眼眶酸楚,渐渐泛红,手里的文卷快被他揉皱成团。

    毕竟,他连那些跪着的,待斩首的流民贫民都没有办法救出啊。

    广场下跑来近千个士兵,人山人海再度被分开数道,百姓们仓皇奔走。

    夏昭衣望着他们,到处都是人,那些茶楼上,民房上,屋宇上,满目人群。

    前边的士兵们也朝她跑来,她跑向广场正中央,却忽然停了下来,抬头眺着那些人海。

    万众的目光也全在她身上,女童站在那里,娇小的身子立于天地,微茫一点,静立不动。

    又一阵猛烈长风,纸页翻飞,灰尘漫天。

    夏昭衣目光变得漠然,看向高空。

    那些纸页让她恍惚觉得似看到了无数游魂,漫漫长空下叫嚣着,狂奔着,游荡着。

    四周喧嚣,人声鼎沸,这是京城,最繁华盛极的人间,楼宇巍峨,街市繁荣,可是她忽然觉得偌大京都好像刹那一片清冷和荒寂。

    甚至,她觉得身边的时光都如若忽从亘古穿梭而来,在滚滚风声中撞击着她的生命和灵魂。

    她卧雪而去,踏血归来,归来,便是看这苍凉的浮世么?

    不……绝对不是!

    夏昭衣握紧手里的匕首,看着那些越跑越近的士兵们,目光变得明亮坚韧。

    远处一支弩箭,在高空对准了她。

    狂奔而来的弓箭手喘着气,将弓拉到最饱满,箭头上有锋利的倒刺。

    “砰”的一声,弓箭手松开了弦。

    长箭脱弦而出,势如破竹。

    与此同时,却有另外两支利箭从两个方向射来,一支正中他的眉心,一支从他左耳穿过。

    利箭破开头颅,脑浆迸裂而出。

    射箭的两人一顿,迅速望向对方所在的方位。

    不过很快,高楼窗边的男人又迅疾搭起三箭,朝空中奔向广场的箭矢射去。

    其中一箭与它相撞,将它击落在地。

    而那弓箭手,他的身体在空中一晃,从酒肆的楼顶上摔落了下去,撞在二楼栏杆上,再掉落在地。

    下边的百姓们惊叫奔走。

    夏昭衣目光浮出大喜,望向那边的高楼。

    她就知道!

    就知道!!

    一柄长枪忽从身后刺来,被她飞快避开,狂奔而来的士兵扑空,还未收势,紧跟着脖子一痛,利刃割开他的脖颈,大片鲜血狂涌而出。

    他捂着脖子,睁大眼睛,女童情绪激动的眼眸凶狠冰冷的望了他一眼,转身狂奔向迎面而来的数百士兵。

    沈冽从高楼收回目光,将手里的弓弩扔给杜轩,面无表情,淡淡道:“动手。”

    “是。”杜轩接过弓弩应道,困惑的朝高楼望去,不知那几箭是谁射出来的。

    女童速度飞快,像一只敏捷疾跑的猎豹朝前面的士兵追去,在就要冲撞一起的瞬间,空中一道鞭声乍响,那几个跑在最前,举枪冲刺的士兵只觉得眼睛一辣,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同时女童也真的消失不见,一个士兵忽觉肩膀一沉,抬头便见女童踩着自己翻身而过,同时一支利箭从她腕上射出,力道迅猛,瞬息穿透队列里一个士兵的喉咙,在士兵倒地时,她踩着那个士兵往队列边缘跑去,动作迅猛。

    士兵们再度追去,空中鞭响和弩箭破空声不绝,眨眼数十人躺地,艰难的喘息,受伤处全在脖颈。

    女童没有恋战,一直在夺路狂奔。

    “她身上暗器诸多!”一个队正叫道。

    “当心,这是个邪童!”

    士兵们继续去追,并没有退缩。

    夏昭衣脚步飞快,用尽全力在跑。

    越来越多的人迎面跑来,她握紧匕首,目如刀霜,一手提鞭,一手握刀,体内激起从未有过的狂荡杀气。

    广场西边这时忽然传来极大的动静,百姓尖叫逃离,同时有惨叫声起。

    三十多个黑衣人窜出,手握战刀,刀锋雪亮,直接攻向还未列队的士兵。

    长枪不及战刀灵活,加之盔甲负重和对方偷袭先手,因而如此仓促的近身肉搏,士兵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亦不是对手。

    一个修长敏捷的黑影奔向无主马车,一剑斩开骏马与马车相连的绳索,他翻身跨上,一勒缰绳:“驾!”

    “阿梨!”

    清亮的男音响起,马蹄声清脆奔来。

    夏昭衣抬起头,黑衣男子冲开士兵,远远冲她伸手:“来!”

    夏昭衣一愣,瞬间认出他来。

    她避开两个攻势,朝他奔去,奔跑中握住他低伏的大掌,娇小的身形轻快灵活,借力跃上马匹,落在他身后。

    “走还是继续?”男人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问道。

    “走。”

    “好。”男人说道,调转马头。

    马蹄并未朝黑衣人们所在的方向奔去,而是跑向了士兵扎堆的广场东南处。

    长枪攻刺的目标是马腹,但是骏马奔速极快,纵马之人的马术奇佳,迅疾走位穿梭,避开攻势,生死之际长剑如光,斩杀了数名士兵,以最快的速度破开一条去路。

    越来越多的士兵追来,更远处是京畿重兵。

    密密麻麻的银甲长枪朝广场包围而来,骏马下了广场,奔向东南长街。

    从广场离开的围观百姓聚拢了大片在这,没有走远,突如其来的烈马让他们大惊,纷纷避开。

    骏马一晃而过,马背上的黑衣人高大清瘦,脸上蒙布,身后坐着一个女童。

    少年太过高大,女童坐在马上,头顶才与他的肩膀齐平,因骏马速度太快,看不清女童的具体模样,匆匆一瞥只知五官秀气,肤如白雪。

    这就是那个将天下闹得风风雨雨的小童吗?

    众人愣愣的看着他们跑远,那这个男人是她的同党吗。

    大平广场上一片狼藉凌乱。

    那些鲜血和狂风带来的泥沙搅在一起,被踩踏的到处都是。

    几百个士兵还护在朝廷命官们前面,一个士兵骑着战马从远处跑来,翻身下马后奔来跪下,气喘吁吁的说道:“大人,他们跑了,我们的骑兵们赶来后也追不上了!”

    陆容慧坐在那边,面色极差,冷冷道:“哦,本官已知。”

    实际上,其实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

    陆容慧觉得自己真是倒霉,今日就应该托病不来的。

    好在接下来都是皇上的事了,戒备全城或各户搜查之类的,都与他无关。

    不过眼前的事情得马上解决掉,他想回去了。

    “朱大人,”陆容慧看向朱岘,说道,“时候不早了,该行刑了。”

    朱岘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回头看他。

    郭朝在朱岘脚边跪坐着,伸手捂着自己的脖颈,战战发抖,闻言抬起头看向朱岘。

    朱岘背对着他们,双手负后,握着文卷,目光虚望着前面,不知思衬什么。

    “朱大人。”陆容慧提高声音叫道。

    “朱大人……”郭朝也很轻的唤了声。

    朱岘不是聋子,当然听到了。

    他眼眸微微敛着,风太冷了,他觉得手指发冻。

    沉默一瞬,他终于鼓起勇气,回头看向陆容慧,说道:“不了,陆尚书。”

    “什么?”陆容慧说道。

    “不行刑了,”朱岘看着他,目光沉稳平静,“斩首时间已过,今日不宜再行刑。”

    “朱岘!”陆容慧眉头一皱,“你可知你现在在说什么?”

    “刑场被女童捣乱,误了斩首时辰,我只依文卷上所说时辰行事,既然误了时辰,便择日再论。”朱岘说道,“而且这女童所说的那些话,陆大人没听明白吗?她可能要冲着陛下去的,这些罪犯跟那女童也算是有层渊源,留着或许大有用处,我得去请示陛下。”

    陆容慧不可置信的望着这个不过才从四品下的京兆府少尹,他说的或有几分道理,可是这样大庭广众下当面与自己叫板,让陆容慧着实不悦。

    “律法和判词都让他们今日死,你这样擅自决定,朱大人,没有这样的说法吧?”说着,陆容慧站起身朝前面走去,他实在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呆了,赶紧杀完赶紧走,“你怕了那女童,便由本官亲自来好了,邱聪,去同监斩官……”

    “陆大人,”朱岘伸手挡住他,“大人乃是刑部尚书,这种事由大人亲自来,不知道的人以为我大乾的刑部尚书是个发号施令的吏员,这可太有失颜面了。”

    “你放肆,”陆容慧怒道,“你这是中了什么邪,你胡扯什么?”

    朱岘看向另一个吏员,说道:“去同监斩官说,将这些人先带回京兆府衙。”

    吏员惶恐的看着他,像是不认识他了一样。

    “快去!”朱岘怒道,“想吃板子了吗!”

    “是,下官这就去。”吏员说道。

    “朱岘!”陆容慧喝道。

    “此地如今乱的很,大人早点回去吧,”朱岘恭敬说道,“余下的事情交给下官即可。”

    陆容慧气得心里骂娘。

    不过说来也罢,继续纠缠太浪费时间,既然他连锅带汤要全部接走,那就由他接走好了。

    “成,”陆容慧恼道,“你要管便你管,此事若陛下过问起来,我半点不知情。”

    说完袖子一拂:“我们走!”

    他带人离开,在一众士兵护送下朝轿子走去。

    另一边,监斩官同吏员们也在带那些罪犯们走。

    朱岘看着他们,紧绷着的脸终是松了口气,握紧的手指也松开一些,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手指颤抖的厉害。

    活了小半辈子,他第一次这么大胆,以下犯上去顶撞高官。

    不过,他看着那些跪在地上的死刑犯一个个惶恐不安的起来,忽然又觉得很爽,很痛快,像是喝了一大坛烈酒,酐畅淋漓。

    至于以后还能不能保住他们的命,他会尽力去一试,因为这些人罪不至死,命不该绝。

    “我是父母官,”朱岘很轻的说道,声音也有些颤抖,“我要为民立命,为天地立心,我是父母官……”

    …………………

    “官爷,在前面!那匹马就在前面!”一个妇人不停说道,殷勤的引路。

    官兵们跑去时,果然看到暗巷里面的高大骏马,不少人正围在旁边看着。

    看到官兵过来,他们忙让开一条道来。

    队正跑去摸了下马的脖子,狂风里,汗水只剩很薄的一层。

    “离开有一会儿了,”队正回头看向身后的士兵,“去问话,附近都要问过去!”

    “是!”

    风越来越大,在天地卷起狂沙,天色暗沉下来,灰茫茫一整片。

    在此处隔街的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子里,沈冽换好衣物拿着佩剑从屏风后出来,看向坐在桌旁发呆的女童。

    天光昏暗,她的面庞隐在幽光里,走神很严重,半响才眨上一次眼睛。

    “阿梨。”沈冽走过去说道。

    夏昭衣顿了下,抬眸望来,起身开口说道:“沈冽,我又欠了你一次。”

    “你未欠我,”沈冽递去一支小瓷瓶,“有没有我,你都能逃出来。”

    夏昭衣接过瓷瓶,打开嗅了嗅,好奇抬头:“我并没有受伤。”

    沈冽看向她左前臂。

    夏昭衣一顿,弯唇了然的笑了笑,解开束袖的衣带。

    将臂弩取下,卷起衣袖,衣下的肌肤一片红肿,皮肉破开,大片青紫和血丝。

    臂弩的威力太大,她这一次更加精进的改良了下,每发射一次,后坐力在手臂上摩擦,的确会很疼,且会受伤。

    她将药膏涂抹在上边,黑色的药膏被指腹匀开,在肌肤上激起一片清凉,颇感舒服。

    沈冽安静立在一旁看着她抹药,她小小的脑袋微垂着,虽比初见时长高了不少,可到底还是个少女都不是的孩童。

    想到今日所见她奔向那些银甲士兵,一路朝最上方而去的小身影,沈冽尤觉后怕和惊心。

    那感觉,就像是将一颗石子抛入江海,再有力的石子,又怎敌山呼海啸。

    “阿梨,”沈冽开口说道,“我是骑马赶来时,才忽然猜到你的安排。”

    夏昭衣抬眸:“什么?”

    “那些弓箭手伤不了你,当世最好的弩箭不过四百步,他们所带的那些弩箭应不超过三百步,加之今日风大,我过去时风向恰好变了,你所站的那处位置能轻易躲开那些弩箭,”沈冽说道,“那位置,应该是你早就想好的吧。”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而后一笑:“你为什么不说我运气好呢?”

    运气二字,若是别人说,他听听便罢,但是在她身上,他知道她根本就不需要运气加持。

    见她臂上的药膏涂抹的差不多了,沈冽垂眸将手边的小木匣打开,里边盛着干净的纱布,他取出一条递去。

    夏昭衣接过纱布,说道:“沈郎君,不论如何,我都要好好谢你,如果不是你出现,我今日脱身没有那么容易。”

    “不论如何,”沈冽朝她看去,“你放在首要的第一位,都应该是保全你自己。不论你计算安排好了与否,太过涉险……总是不当。”

    他清俊的容貌没什么表情,语声也很平淡。

    夏昭衣看着他,忽的笑了,眉眼弯弯,笑靥大方灿烂:“那是自然,我的命很值钱。”

    来之不易,她宝贝的很。

    她垂下头将纱布缠上自己的左前臂,一圈绕着一圈,缠好后将衣袖放下来,起身说道:“我今日还有事,得先走了,又欠了你一份人情,我会记住的。”

    沈冽一顿:“这便要走?现在外边形势不好,你要去哪?”

    “我昨夜不是绑了一个安太傅吗?”夏昭衣一笑,“我去陪他玩,对了,接下去几日京城会越来越不太平,沈郎君你好好保重。”

    说完,她抬臂拱手,又客套道了声别,神情自如轻松,转身离开。

    好好保重。

    沈冽看着她清瘦的身影,不走大门,而是从窗台往另一边寂静的巷道跃去。

    他觉得,根本就保重不了啊……

    ……………………

    天色越来越暗,满城灯火寥寥,街上到处都是兵丁,来往速度飞快,一家一户严查。

    一辆马车正朝七里桥而来,因街上人不多,车夫御马狂奔。

    老佟呆的无聊,准备去市集看看有没有商铺开门,差点被这车子给蹭到。

    看着跑的飞快的车子,老佟皱眉骂道:“没长眼的东西!”

    马车在栖鹿院停下,一下车,方观岩便从车上下来,大步朝里边走去。

    穿过一间一间的书室,他去到最里面打开一个暗格,从阴暗的石阶上去。

    这里往常最清冷,今日却颇是热闹,至少有四五人来了。

    方观岩进得屋内,屏风后边,男子盘腿坐在案几后,身前一盘排骨,一杯清酒,不过他的筷子是放着的,并未动过。

    较之前的披发素衣不同,他现今一袭劲衣,头发束冠,大方露出干净光洁的面孔,尽管脸上仍有些久病的疲态,却仍风姿俊朗,一身英气。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年岁略长的青袍女人,双眉皱着,面色忧虑。

    在他们一侧,一个手下正在说话,因为方观岩的到来而打住。

    女人看了方观岩一眼,再看向这个手下,说道:“继续说吧。”

    “已经说完了,夫人,没有更多的消息了。”手下说道。

    女人点点头,沉目看向对面的男子:“你今日,太鲁莽了。”

    “老师指的是?”男子问道。

    “那三支箭,”女人不悦道,“三箭齐发,当初是定国公府扬威将军的拿手一绝,今日大庭广众下,你怎敢?”

    “我要救她。”男子看着她,淡淡道。

    “那所谓的告世书,”女人说道,“你们谁带回来了么?”

    男子看向身后随从,随从上前,从袖中取出几张纸来。

    女人接过,垂眸望了眼便一愣:“这字……”

    “熟悉么?”男子说道。

    “定国公的字!”女人讶然,“这女童到底是何来历?”

    “所以我要救,”男子垂头,平静的说道,“也可能,她不需要我救。”

    但那一瞬间,他反应不过来。

    “可你这,”女人摇头,“还是太鲁莽,而且今日去大平广场本不该为此事,现在计划也全被那女童所捣乱了。”

    男子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世子……”方观岩这个时候说道,“我听闻,今日还有个黑衣人?”

    “嗯。”男子点头。

    “我听闻,他是后边才出来的,”方观岩说道,“世子,那女童是否先是骑马赶来的,那黑衣人并未同她一起?”

    “你想说什么?”杨冠仙问道,以他对方观岩的了解,他不会刚来就无缘无故说出这些话。

    “这说明,他们不是一伙的,”方观岩说道,“世子,我听说那黑衣人的同伙也不多,只有三十来个。”

    男人没说话,抬头看着他,在等他说下文。

    “没有人会带三十来个人去劫刑场的,”方观岩说道,“这会不会恰好说明,这个黑衣人不是去劫刑场的,可是他又不是跟女童一起出来的,这说明什么呢?”

    杨冠仙被绕的头晕,挠了挠胖乎乎的脖子:“方观岩,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今日就在现场,你别东绕西绕了,有话直说。”

    “三十来个人,劫刑场根本不够,”方观岩说道,“这三十个人的身手很好,听闻他们离开的也极快,这样,我们便不妨从头分析,这些攻占速度快,脱战敏锐,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到来去自如,这应该是一流的精锐刺客了,但他们跟女童可能不算同伙,且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劫刑场,那早早准备的黑衣是为什么?会不会,他们是专门冲着女童去的?”

    “然后?”青衣女人问道。

    “夫人,我再三说了,”方观岩皱眉,“我们需要人才,这女童便是个人才,若能争过来为我们所用,这女童将是一柄利刃。”

    “的确,”青衣女人点头,“这女童确然有点本事,如果能为我们所用便好了。”

    像今日这样直闯刑场之事,天下几人敢?

    “许多人争着要她,我提及过多次了的,”方观岩说道,“以及那郭府的表少爷,我们也需要重视。”

    青衣女人看着他,收回目光朝对面的男子看去,说道:“二郎,你怎么看。”

    男人淡淡看她一眼,捡起筷子往嘴巴里面放了一块小肉。

    他慢慢咀嚼着,没有说话,又端起酒来。

    青衣女人眉心皱起,清丽的面庞露出不悦。

    “世子,”方观岩朝男子看去,低低道,“夏大小姐的那些书可全部在郭府,那沈冽也不知有没有去翻动过……”

    男人平静放下酒盏,淡淡说道:“书本就要人看的,看便看。”

    “可是,那是大小姐生前的珍藏,大小姐的聪慧,与这些书可是密不可分的……”

    男人微垂下头,眉心微微皱起,“生前”两个字带来的心痛让他有片刻窒息,这是不管过去多久,都不会痊愈的入骨之痛。

    “不如,就先将这沈冽招来。”青衣女人说道。

    “不必。”男人低沉说道。

    “方观岩说的对,”青衣女人看着他,“二郎,那些书有不世之才,若遇上心术不正之人手里,岂非……”

    “若真能读懂那些书,岂还能心术不正,”男人抬起头来,“老师,真正读懂那些书的人,这世间一切都看不上了。”

    青衣女人微顿,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罢了,”青衣女人脸上讪讪,“你坐在这,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青衣女人起身,委地的水袖和长衣从木板上带过,她绕开屋里众人和屏风,往外边走去。

    男人看着她离开,平静的收回目光。

    屋内气氛一时沉默,男人又夹起一块排骨上的小肉,放入嘴巴前说道:“还有何事吗?”

    方观岩顿了下,说道:“世子,该争的,还是要争,若手中无权无势,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手中权势在手,那想如何生活,都皆可的。”

    男人将小肉放入唇中,轻轻咬着,咽下后说道:“我没有说过不争。”

    “那……”

    男人忽的放下筷子,说道:“我乏了,你们走吧。”

    方观岩皱眉:“世子。”

    “也别叫我世子,”男人沉声道,“这个世子是大乾的世子,本该不是我,也早就不是我了。”

    杨冠仙拉一拉方观岩的衣袖,低声说道:“走了。”

    方观岩心生烦躁,但也无奈,只好同屋内其他人一起揖礼告退。

    小丫鬟过去将房门关上,走来立在一旁待命。

    “你也走吧。”男人说道。

    “是……”小丫鬟垂头应道。

    屋内清净下来,只剩男人坐在案前。

    他看着面前的食物,没有再动,目光落寞悠远,不知真正落在何处。

    青衣女人站在后院的书房窗边,一手扶着窗台,一手负在身后,立的端挺。

    从窗外望上去,恰能望到那一处阁楼,她怒不可言,胸中憋着一口气。

    杨冠仙和方观岩进来,门外的随从将门带上。

    “夫人别生气,”杨冠仙见她此状,忙笑着走来,胖乎乎的脸蛋一笑起来就快挤成了一团,“生气的女人容易老。”

    “世子这样不行,”方观岩肃容说道,“他已经彻底丧志了。”

    “哪里哪里,”杨冠仙说道,“方才世子不是说了,他还是会争的,而且今日世子不也出门去了刑场了吗?”

    “那些书很重要,真的重要,”方观岩没有理会他,看向青衣女人,“夫人,世子不想管这些事了,我们不能不管,那些书当初落在郑国公府手里时我便觉不妥,如今又辗转到沈冽手中,此人有郭家在后,不可不防。”

    青衣女人一直没说话,目光始终望着那处阁楼。

    “夫人?”方观岩说道。

    “他怎就不恨!”青衣女人怒道,“我着实想不明白,定国公府变成那般,他心里面半点恨意都无吗?他如何还能坐得住?”

    “谁说没有的呢?”杨冠仙皱眉说道,“世子心中,该比谁都痛吧?”

    “可若有,他现在便不该消沉,他应当出手,应当去争,那阿梨区区一个女童都能闹出这么多事来,他又何尝不能?”

    “我也这般觉得,”方观岩说道,“时不我待,如今大乾局势越来越不稳,我们若要出手,狗皇帝说不定早就身首异处了。”

    杨冠仙摇摇头:“说话的确是比放屁要简单的,有时候我杨某憋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你却能张嘴就来。”

    “杨冠仙!”方观岩怒瞪过去,“你这说的什么话?”

    “夫人,你消消气,别气世子,世子不易,你也不易,咱们都不易,”杨冠仙一笑,“那女童不易,沈冽也不易,狗皇帝坐在皇位上也是不容易,都不容易,咱们互相体谅下,多给点时间不就好了?”

    青衣女人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是又要胡搅蛮缠了。

    “而且,”杨冠仙又道,“世子心中痛着呢,夫人,咱不能逼他,你不觉得,你就好像是……”

    说到这里,杨冠仙忽的停顿下来,没再继续。

    本想说,你就好像是摁着他的头,用各种“恩”情绑架着他,让他去造反,去争这个,夺那个。

    可是这些话到底不合适,一旦说穿,杨冠仙真怕自己被当场扔出去,再也进不了这个门。

    杨冠仙不再说话,生生止住了话题,好在惯来厚脸皮的他压根不觉得尴尬。

    青衣女人的面色更差了,从他身上收回目光。

    外边的院子很小,种着几棵只在春天生机的树,如今都已经枯残了。

    寒风吹动枯枝,晦暗天光下影子晃的婆娑,青衣女人重新望着上边阁楼的窗扇,她快等不下去了。

    从栖鹿院离开,杨冠仙挤上了方观岩的马车。

    方观岩冷冷的坐在车上,正眼不看他。

    待马车开出去后,杨冠仙笑道:“还好还好,我以为你会将我赶下车子。”

    方观岩没有半点反应。

    马车安静朝前跑去,快到杨冠仙的醉仙楼时,车夫停了下来。

    杨冠仙没有马上下车,在黑幽幽的车厢里面坐着,说道:“世子当初,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方观岩微微侧过头去看他。

    “世子同我说,夏大小姐有一个品行是他人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杨冠仙望着方观岩的轮廓,说道,“那就是,夏大小姐从来不去干涉影响别人。”

    方观岩唇角勾起抹冷笑。

    “沈冽那边,你若要去自己去,别再世子跟前提及了,”杨冠仙继续说道,“世子深陷泥潭,自求不得,已足够苦,他不会愿意将其他人也卷入进来的。”

    “泥潭?”方观岩冷冷说道,“你是这样认为的么?”

    “我是不是这样认为不重要,”杨冠仙说着站起身子,“世子是不是这样认为才重要。”

    他掀开车帘,胖乎乎的身子离开,下了马车。

    车帘垂落下来,晃动了下,遮住了外边的光。

    方观岩脸上的神情没有改变。

    夏大小姐,那是圣人,无欲无求,清心寡欲,可他们不是。

    就算真是泥潭又如何,那也得游下去,等到出头的那一日,五湖四海就都是他们的了。

    宣延帝坐在御书房里,冷冷的看着桌上的“告世书”。

    除却呆立在他身边的安成公主,他的书桌前面跪着成群一片人。

    安成公主看着书桌上面的“告世书”,想到被绑走的安太傅,压抑的透不过气。

    宫外,竟然已乱成了这样。

    良久,宣延帝终于开口,说道:“宣。”

    廖内侍赶紧从外边快步走来,恭敬说道:“陛下。”

    “即刻召赵明越入宫,”宣延帝看着告世书,说道,“再快马加鞭,召赵回京。”

    跪在下面的大臣们一愣,抬起头朝宣延帝看去。

    虞世龄忍了忍,没忍住,说道:“陛下,佩封战线告急,赵将军此刻若回京,前线谁来守?”

    宣延帝冷冷的看了一眼过去。

    虞世龄继续说道:“何况赵将军同这邪童并不相识,当初赵将军呈上来的信函里边已将一切都明说了,这邪童是半路横空冒出的,而且……”

    而且她当时在佩封所做,是要记大功的。

    “啪!”宣延帝一掌拍在了书案上,声音沉闷的响。

    虞世龄不再说话,闭上了嘴巴。

    宣延帝朝廖内侍看去,目光冰冷。

    廖内侍不敢多嘴,垂头说道:“!”

    宋度就跪在虞世龄身后不远处,他年岁已高,这样跪着,腰肢疼,膝盖疼,哪里都疼。

    工部侍郎黄觅跪在他身边,跟他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

    从今天听闻安太傅被绑走后,他们这些大臣就匆忙进宫了。

    满城百姓的目光被大平广场吸引过去,却不知道全城禁卫变得森严,早就以最高规格戒备了起来。

    结果,大平广场也出事了,那个女童竟以这样的方式向宣延帝挑战,想骂她一句不知天高地厚,却发现她可能比谁都知道天多高地多厚。

    毕竟一次两次,可以说一个人运气好。

    三番四次都被她来去自如的摆弄,那真的不得不承认此人的才能一绝。

    更何况,作为工部的人,宋度和黄觅眼光精准毒辣,他们看一眼这“告世书”就知道上面所用的版印,是当前最厉害的水准了。

    人才啊,这女童或者这女童身后的人,绝对是个人才。

    其他官员心里面也各有思量。

    以前不明白这个女童到底要做什么,直到这几日她射伤蒋氏,再以这一封“告世书”宣战,便再明显不过了。

    她是来替定国公府讨说法和公道的,矛头直接对准了宣延帝。

    可有意思的是,宣延帝拿她没有半点办法,数万戍京将士,却连个女童都抓不到……

    明日才算正式入冬,可是很多大臣觉得,这女童所洒出来的这一车纸页,就像是绒绒大雪一样,厚厚的覆盖下来,将整个大乾盖在了下边。

    大风呼啸,草木折腰,风从罅隙或两座屋舍中而来,带起一场呜鸣。

    破败的大堂里有着很浓重的霉味,蛛网被风吹的零落破碎,有一些消散,有一些则黏死在了角落里。

    夏昭衣点了几根白蜡烛,抬头望着原本挂着大匾额的高堂,仿若还能看到那四个大字,在明明德。

    路千海跪在她后边,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抬头看着身前的女童。

    气氛沉默安静着,过去很久,夏昭衣回过身来,看到路千海的姿态,她开口说道:“你不必跪着。”

    “你带我来此,不就是想要我跪着么?”路千海说道。

    “我不喜欢跪这个字,”夏昭衣走去门槛上坐下,看着灰沉沉的天幕,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路千海没说话,转眸看着她的背影,眉头不安的皱起。

    女童的声音很轻很轻,这样的破败宅院里面,听上去非常的诡异。

    “我是定国公唯一的女儿,”她又说道,“你看,我活过来了呢。”

    路千海瞪大眼睛,下意识往后边退去一步。

    “不仅是我,”夏昭衣说道,“活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我父亲,我大哥,他们都活着,不信,你看你身后。”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没有回头,声音幽幽传来,真的如鬼似魅。

    路千海当即回头看向自己的身后,什么都没有,可是幽暗的大堂里边,风声呜咽,总觉得那些角落都充满了极度的危险,似有人影。

    他重新看回这女童,呼吸有些喘。

    身后白蜡晃悠,昏暗光晕在宽阔大堂里斑驳落着。

    女童一身暗衣坐在门槛上,清清瘦瘦的一小团。

    路千海很低的说道:“你这邪童,以为我会被吓到么?”

    “还要口口声声邪童,真是贼喊捉贼,”夏昭衣说道,起身回头望来,“你这邪人。”

    “你到底为何带我来这,”路千海说道,“要杀便杀,你给我一个痛快。”

    “我带你来看看神佛,”夏昭衣慢声说道,抬头看着大堂正上方,“似你们这等祸乱天下之辈,需要寻个地方好好静心。”

    “我祸乱天下?”路千海笑了,“邪童,咱们两个人究竟谁更祸乱天下?”

    “你的伏罪书可在我这呢,”夏昭衣望向他,“你连罪都伏了,怎么又不认了?”

    “又是伏罪书,即便我认了又能如何?”路千海坐在地上嗤笑,“一个小童,目光短浅,你恨定国公府被抄家灭门,可你知道你若宣扬出去,到时候灭的就是整个天下了,区区一个定国公府,你拿他同天下相提?你说,你是不是祸乱天下?”

    夏昭衣定定看着他:“路大人,你的说辞可一点都没变。”

    “有些事情便是如此,就算是错,错了又如何,需要用更大的错去弥补这个小错吗?非得拉着天下人给定国公府陪葬你才肯罢手?”

    夏昭衣敛眸,目光冷了下来,背对着天地寒风,她的肤色白皙似玉,容色沉寂如霜。

    路千海回望着她,眼神没有躲闪,威严凛然。

    “你知道你有多荒唐吗,”夏昭衣开口说道,“当我指出你是邪的,你称自己不是,当我指出你邪在何处,你又振振有词陈述自己邪的有理,并以所谓的大义遮掩自己的邪佞。从头至尾,什么言语对你有利,你便迅速用它来武装自己,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罪大恶极。”

    “不,我承认,我的确罪大恶极,那你杀了我吧。”路千海说道。

    “我当初说过一句话,”夏昭衣说道,“我说刀子没有架在你的脖子上,所以你不怕,实际上,刀子非但没有架在你的脖子上,你还是握着那柄刀子的人,路千海,你踩着我定国公府的衰亡往上爬,吸着我定国公府的血来成就你自己的仕途,你的眼睛里面所看到的怎么可能会是天下兴荣和百姓疾苦,你不过是拿这些让自己冠冕堂皇有个理由,而一旦有需要,你也会转瞬弃这些于不顾。”

    路千海看着她的目光变的阴狠,握紧拳头,但是双手间连着绳索,虽不紧,行动却受限严重。

    “你怎么可能会承认你罪大恶极,你一直都觉得你是对的,你觉得你在为国为民,为更好更安稳的江山社稷,”夏昭衣继续说道,“让你在这段时间还能偶尔保持傲气的,便是你自诩的凛然正气,还有你的文人傲骨和轻狂了,可你说,如若我将这一切撕扯下来,这里面的腐朽和恶臭会不会熏到你自己?瞧,一个所谓的君子,满口天下苍生,却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的利己小人,厚颜无耻,心性坏极,揣着好处装弱者,路千海,你有没有觉得脸红呀?”

    “你住口!”路千海忽的说道。

    “而你所谓的为天下苍生实则也荒谬,”夏昭衣笑了,“你们所做的一切,哪一个出发点不是为了让自己更好的去索取?一边过多掠夺别人的血汗成果,一边声称为了天下苍生,路大人,我去你家劫走一大半财物,再对外边称是为你好,你可气?”

    路千海咬牙道:“胡搅蛮缠!”

    女童敛了笑,冷冷的看着他,说道:“你真令人唾弃。”

    她迈过门槛,进得大堂内。

    大堂宽敞,因东西被搬被砸,越发显得四方开阔。

    屋外天色昏沉,寒风将烛火带动,她停在蜡烛前,被映的满目灯火,明明耀耀。

    “我没有骗你,”她看着烛光说道,“这里到处都是人,他们在看着你,你内里的虚伪丑陋自私阴暗,他们全都看的一清二楚。”

    一阵大风吹来,路千海因她的声音和话中内容,觉得头皮发麻,脊背森寒。

    “我是定国公府的大小姐,”夏昭衣抬起眼眸,定定看着他,“你为何不信呢?”

    “她已经死了……”路千海说道。

    夏昭衣拾起一根蜡烛,缓步走去,淡笑说道:“是呀,可是我又活了,你怕吗?”

    烛火幽幽,女童的眼眸越发雪亮,碎发在风中舒卷,神情并不狰狞,相反,非常轻柔温和,可她这样望过来,却让路千海说不出的难受和恐惧。

    路千海往后退去,随着女童走来,他渐渐退到了门槛,后背靠在破败的门上。

    “你,你真是夏大小姐?”路千海抬着眼睛看着她。

    “你觉得呢?”夏昭衣睥睨着他,淡淡道。

    路千海唇瓣颤着,忽的说不出话。

    女童站姿随意,脊背却端挺,脖颈纤细,双肩如削,一身朴素发旧的暗色衣裳丝毫无损她的气质。

    她身上有种贵气,这贵气无关荣华,无关富贵,是腹中的清气和骨中的清华。

    是啊……

    这世上能有几户人家养的出这样一个女童来?

    即便是从小当做暗卫去训练的女童,也断然不会有这样的风华气度。

    “怎么可能……”路千海喃喃道,“不可能的,你骗我!”

    大风灌入进来,带着扬起的尘埃,那些细碎冷硬的沙石拍在身上,凛冽刺骨。

    夏昭衣笑了,温柔的说道:“路大人,你听。”

    路千海回眸,循着她的目光望向冷寂的暗夜。

    “那些风声,呼啸悲嚎,”夏昭衣说道,“像不像是冤魂在泣诉呢。”

    路千海浑身一个冷颤,双目赤红。

    “我定国公府,英灵不散,磊落肝胆,浩如长风,化惊雷,破云雾,斩妖邪,而你,”夏昭衣望着他,弯腰将烛火递到他跟前,“路大人,你就是妖邪和魑魅。”

    “你做了那么多假账,伪造了那么多证据,你害死了他们,却还要称他们为余孽,”夏昭衣的声音和吐字变得很轻很轻,“你说,他们要不要回来找你呢?”

    “你别说了!”路千海忽的吼道。

    “他们死的好惨,比我还惨,至少我是自愿赴死,他们呢?”夏昭衣目光浮起恨意与悲悯,“路千海,你拿什么还?”

    “不要再说了,你别说了!”路千海哭道。

    “跑啊,”夏昭衣看着他,“他们追来了,你的脚又没绑着绳子,你怎么不跑?”

    路千海愣怔的看向自己的双脚。

    对,对啊,他的脚又没被绑着……

    “他们找你索命来了!”夏昭衣沉声叫道,“你还不跑!”

    跑,跑!

    路千海忙爬起,惊恐的看着女童在烛火里的面孔。

    夏昭衣唇角一勾,上前说道:“怕我么?”

    路千海面色惨白,惊忙转身,仓促奔向黑暗。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夏昭衣面色变得轻松。

    她“呼”的吹灭了烛火,低低道:“真难吓。”

    “不在?”吴内侍立在郑国公府大门下,皱眉说道,“郑国公不在,那世子呢?”

    “也不在呀,”管家赵来一脸焦急,说道,“我们国公爷和世子今早便去了方湖县,那边几个管庄园的老伙计跟六爷的夫人起了冲突,矛盾闹得太大,前几日好些人哭着来京,非得求我们国公爷去主持公道。这可怎么办才好,一来一往最少得六七日,如今又入冬了,听说过几日还有大雪,就算现在立马差人过去,路上都未必追的上,去那边的路可太多了,且每一条都是官……”

    吴内侍不想再听他絮絮叨叨,说道:“你现在速派人去令他们回来,能不能遇上是后话,我回宫同圣上禀报。”

    “辛苦吴内侍走一趟了,”赵来恭敬笑道,袖中的一锭银子悄然塞过去,“茶水费,吴内侍,辛苦了。”

    送走了他们,赵来同家仆欲回身,一个少女大步跑来:“等等,等等!”

    赵来转眸望去。

    少女衣着寻常,简朴干净,跑来后说道:“这里是郑国公府吧?”

    赵来打量她:“你是何人?”

    “有人托我将这封书信给世子爷。”少女递来封信。

    “我们世子不在。”赵来立即便道。

    “那等他在了再给他。”少女说道,将信递给最近的一个家仆,转身跑走。

    家仆拿着信,抬头看向管家。

    赵来走来几步夺走,朝府内走去。

    “汪汪汪!”

    一只小狗摇着尾巴,灵活轻巧,从朱青色的缁地绒毯上跃起,张嘴咬住了肉块。

    “接得好,”赵的笑音传出,“再来。”

    说着,又抛起肉块。

    小狗再度跃起,稳稳的接住,咬了几口直接吞下。

    “妙极妙极,来,狗蛋。”赵招呼它过来。

    小狗欢快的跑去,蹭在男子的白衣袖边,享受着他的抚摸。

    赵来快步进来,说道:“世子。”

    “打发走啦?”赵抬头望来,笑眯眯的问道。

    “一封信。”赵来递去信封,将那少女的形容和说的话描述了下。

    “别是情书吧,”赵接过信来,边拆开边慢条斯理道,“那她就没戏了。”

    信上内容不过两行,赵扫了一眼,眉梢轻轻一挑:“哦?”

    “世子,说的什么?”赵来好奇道。

    “阿梨写来的,说定国公府有个疯子,”赵抬起眼睛看着赵来,“是路千海。”

    赵来一惊:“路千海!”

    “是的呢,”赵收回目光,将信折叠起来,说道,“这可完了,这信上说他是个疯子,他在哪疯跟我无关,可万一弄坏了我精心修出来的小院怎么办?”

    “世子,您现在不宜露脸和出门,这件事情便找季盛去吧。”赵来说道。

    “不急,”赵望着一旁的香炉,看着轻轻飘散的白烟,说道,“容我慢慢来想。”

    “想什么?”

    “这阿梨为什么要把路千海给我?”赵将狗蛋抱到怀里揉着,思衬道,“今日要不是她在刑场上面那么一闹,本世子何至于去欺君?要是被逮到我根本未出城,我的脑袋和屁股总得有个开花的。”

    “会不会是什么陷阱。”赵来说道。

    赵没说话了,垂头看着狗蛋。

    狗子被他抚摸着,快乐的舔着他指骨莹白的手指。

    安静好半会儿,赵说道:“真烦啊。”

    “嗯?”

    “不去管吧,我那小院子在那边,容易被人发现,去管吧,我如今又不好露面,”赵轻轻捏住狗蛋的脸,“狗蛋,你说那阿梨是不是一条狗?”

    小狗什么都听不懂,见他望来,冲他很轻的汪了声,以为在玩。

    “对,她就是一条狗,太欺负人了,”赵将狗蛋放下,“去,去玩吧。”

    看着小狗快乐的跑走,赵站起身子,抚了抚自己的白衣,说道:“那我也当一条狗吧。”

    “世子说什么呢……”赵来嘀咕。

    “我去写信,你差人送去醉仙楼,既然是路千海,又在定国公府,那便是我兄长的事,轮不到我出手了。”赵说道,朝书房走去。

    ……………………

    又一队巡守卫过来敲门,分明已寅时了,但满条长街都是嘈杂,闹的不得安宁。

    杨冠仙在书房里面画符,就着书上的符纸,一笔一划的学着。

    郭庭坐在旁边看着他,眉目凝重。

    等楼下的伙计上来敲了三声房门后,郭庭才开口说道:“那些官兵走了。”

    杨冠仙应了声,将最后几笔描完,搁下了笔。

    看着纸上没有干掉的墨渍,杨冠仙说道:“那继续说吧。”他抬头看着郭庭,“局势已经越来越乱了,各方都坐不住了,所幸现在是冬天,等冬日一过去,我不知道李据这江山还能撑得住多久。”

    “所以,”郭庭对他要说的非常了然,“你今日去了栖鹿院,那颜青临又说什么了?”

    “她急了,”杨冠仙拢眉,“还有方观岩,这家伙野心勃勃,我真怕他会做出什么来。”

    “其实有野心未尝不是件好事,”郭庭声音变低,“我倒是觉得,如若二哥能有点野心便好了,他太过一蹶不振。”

    杨冠仙看了看他,重新提起笔来,胖乎乎的手握着笔去蘸墨,说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和别人硬强迫着你去做什么,总是有区别的。”

    “这也没办法,”郭庭说道,“如果不是他们,二哥早就死了,到底是欠了他们。”

    杨冠仙“呵呵”笑了声,将快干的纸放去一旁晾着,继续描画,说道:“今日我去大平广场,撞见了曹幼匀那表弟。”

    “宋倾堂?”

    “我本以为要动手,到时候有这么个身手了得的郎将在,我们的人多少都有点危险,而且混战里边也容易伤到他,所以我想将他骗走,”杨冠仙继续说道,“结果被一个人从中拦下了,你猜是谁。”

    “谁?”

    “沈冽。”杨冠仙说道,这时那少年的俊美面孔出现眼前,杨冠仙忍不住道,“不是我说,这家伙是真的好看,有些阴柔,又很凌厉阳刚,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太扎眼了。”

    郭庭乍听觉得耳熟,仔细一想,说道:“是郭澍那外孙,如今住在淮周街郭宅的沈冽?”

    “正是他,因为夏姑娘的那些书,方观岩一直想对付他,”杨冠仙说道,停顿了下,又道,“还有一事,其实我们一直未说。”

    “何事?”

    “淮周街的那场刺杀,”杨冠仙说道,“我三弟说沈冽当时也在,应是闻声出来的,带着他的随从一起。”

    “三郎放了他一马?”

    “路人不杀,更何况郭澍也算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三弟不想树敌,以及……”杨冠仙皱眉,声音变缓了下来,说道,“可能当时真的对他动手也未必能杀得了他,如果今日骑马带走阿梨的那个男子正是沈冽的话,以他的身手和当时他们相隔的距离,他要躲掉弩箭会比较轻易。”

    郭庭讶然:“今日带走阿梨的那个男子会是沈冽?”

    “身形很像,不过不敢确定,但方观岩分析的有道理,他们不像是一伙来的。”

    “阿梨,沈冽,”郭庭喃喃念道,“颜青临。”

    “颜青临?提她作甚?”

    “你提及了淮周街的事。”郭庭看了杨冠仙一眼。

    杨冠仙停顿,没再说话。

    淮周街的那场刺杀,说来仍是他们心里的一根刺。

    这场刺杀,颜青临组织时瞒住了他们所有人,只有杨冠仙的同胞三弟杨长军知晓。

    虽说颜青临做事不需要一定告知他们,可这样被蒙在鼓里,让他们颇为不好受。

    “以及,”郭庭又说道,“阿梨当初来找我时,一来便说她是定国公府的故人,所以我去问过二哥,二哥说不认识她,随后颜青临私下让我注意防范,称阿梨也许是来同我试探二哥是否还活着。”

    “这倒是没什么不对,”杨冠仙说道,“你同世子结拜,称兄道弟之事,外人绝不可能知道,所以来试探你的人的确只能是惠平当铺里的。”

    “是,当铺里知道二哥还活着的人包括掌柜在内,一共也只有我们七个,其余皆在她所怀疑的名单里,但是我思及淮周街的事,我忽然发现,其实我们也未必为她所信任。”

    杨冠仙“嗯”了声,心里颇觉无奈。

    本想说颜青临的信任与否也没多大紧要,但是他想起了自己今天在栖鹿院里面怂包包的样子,好吧,还是有点重要的。

    “不过,她应该怀疑错了,”杨冠仙说道,“颜青临觉得阿梨是来试探世子是否还活着的,而实际上这段时间阿梨的所有举动,都在围绕着定国公府,而不是世子。并且,即便是围绕着定国公府,世子却不认识这么一个女童,她也没有再来找过你了。”

    “很古怪。”郭庭皱眉说道。

    “是啊。”杨冠仙点头,却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郭庭,”杨冠仙看着他,“当初我问你信不信人会起死回生,你可还记得?”

    “……你莫要胡说。”

    “你看,这不就结了,”杨冠仙手中笔端又蘸了蘸墨,垂头去描画符文,说道,“那就不要问我笑什么了,反正你不信。”

    “你想说的,又是夏姑娘?”

    “当初同你提起清梅岭大火将夏姑娘尸身烧成灰烬,那会儿我说不知真假,但是如今我可以拍着胸膛同你说,就是真的,”杨冠仙说道,“那清梅岭的确着火了,此消息被易书荣封锁,没有传入关内,我二弟数月前去北境特意就是为证实此事,他托了书信回来告诉我的。”

    郭庭愣愣的:“你当时所说,是夏姑娘的师父……”

    “这一点着实不清楚,无从查起,我当初也是听一个道友对我提起的。”杨冠仙说道。

    “这同阿梨有何关系?”郭庭问道。

    “我不知道,”杨冠仙一摊手,“但我同你说的这些,你没有发现夏姑娘死后的遭遇处处透着玄妙与古怪吗,而阿梨同夏姑娘之间我觉得肯定有渊源,你要我说所以然,我说不出,但我不信这世上有这样聪慧胆大的女童,这种天赋之姿万中无一,怎会忽然冒出来一个,又与定国公府有牵扯?”

    “合着都是你猜的。”

    “是,”杨冠仙点头,“我现在非常喜欢这女娃,虽然今日计划被她打乱,可她带给李据的震慑绝对比我们的那场计划更有威力。”

    郭庭也点了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对这女童仅有一面之缘,那会儿她还没有在这京城闯出名声,谁能想到其后不过短短数月,这女童就成为全天下都注目和通缉的焦点,仅仅只是个女童。

    这时楼下传来动静。

    杨冠仙和郭庭同时朝书房门望去。

    木楼梯被人踩的响,动静很大,跑上来后直接将门推开,一个和杨冠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出现:“哥!”

    杨长军进来,手里面拿着封书信:“郑国公府送来的。”

    杨冠仙接过书信,拆开后看着,神色渐渐沉下,他递给郭庭:“你看看。”

    郭庭好奇接过。

    “这赵,”杨冠仙说道,“踢球踢的真快,阿梨寻的是他,他转身便将锅往世子身上甩来,口口声声称夏姑娘是他的夫人,称我们世子是他的兄长,你瞧瞧这人,跟个狗一样。”

    “路千海,”郭庭抬头说道,“那我们如何做?”

    “如何做,是我们说了算的嘛?”杨冠仙浮起抹阴阳怪气的讥笑,“不是颜青临说了算的?”

    月华隐在层层乌云后,天地无光。

    到处都是呜咽的风声,地上破碎的草木横亘,还有瓦片斜飞而来。

    路千海跌跌撞撞,在屋舍院落里没有方向的狂奔。

    他饥肠辘辘,又因多日没有睡好,精神更是萎靡脆弱。

    现在耳边全是那女童的声音,脑子里面则满是带血的人影。

    风声在凄鸣低哭。

    他看那边的树影下面像是有人。

    他看那边的屋舍上面像是有头颅咕噜噜的滚下来。

    他看湖里,像是有许多血淋淋的爪子要破开探出。

    “啊!!!”路千海疯了,他狂奔着,加快速度,一会儿摔倒,一会儿撞在墙上或树上。

    最后他躲在一个角落里面不敢动弹,全身缩着,双目惊恐的望着无边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