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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妈一直频频抬头朝后山方向看去。

    天色将黑未黑,她心里的焦虑却已浓稠如墨。

    过去良久,终于看到两个相携的小身影撑伞出现在视线里,余妈将手头的活交给旁边的妇人,朝她们跑去。

    “这是怎么了?”站在下坡往上,两个小丫头形容狼狈,脸上多个地方被割伤,衣衫也破了许多。

    钱千千垂着头,不敢去看余妈关切的眼神。

    夏昭衣则暗暗好笑,自来了这后,先是装神弄鬼吓唬刘三娘,如今还要装出这副可怜兮兮的受伤模样,她虽未曾自诩什么磊落君子,却也从未这样坑蒙拐骗。

    “我受伤了,”夏昭衣做出害怕的模样,怯怯道,“我不小心滑倒,从山上跌下去,被困在了下边。”

    余妈朝她衣裳看去,后背一整片都是黄泥。

    “可摔着哪了,”余妈伸手牵她,“小心点下来。”

    钱千千心虚的抬不起头了,扶着夏昭衣的另外一边。

    院子忙的不可开交,余妈特意带她们绕过大猪圈去往后面的小菜园,再拿了些平日涂烧伤的小药瓶回来,递给钱千千:“你们自己涂一些吧,那边太忙,我不能走开太久。”

    钱千千愧疚的捏在手里:“嗯……”

    余妈叹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别难过。”

    转身走了。

    “你看嘛,阿梨。”余妈一走,钱千千就不安的说道。

    夏昭衣接过小瓷瓶,揭开了木塞在鼻子下面轻闻。

    “我从来没有骗过余妈。”钱千千沮丧的快要哭了,“余妈对我那么好,我第一次对她说谎。”

    夏昭衣将木塞塞回去,放到一旁,从怀里摸出小布包,用木片沾了沾布包上面的“血渍”,沿着自己腿上的“伤口”重新描了一遍。

    “阿梨!”钱千千低声叫道,“我在同你说话呢。”

    夏昭衣沉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她,缓声道:“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

    “你说什么都好呀。”

    “我同你讲过的,我不想干涉你的路,因为也许会害了你,你应该循你的规蹈你的矩。”

    “什么?”

    夏昭衣摇摇头,没有说话了。

    钱千千抿唇,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呆呆的看着面前这个小菜园。

    今天雨势不小,卞八爷却仍带了不少人马出山。

    想去那几个经常有人躲雨的山谷与长亭,但没半点收获,因为远远就看到了官兵,不清楚对方实力之前,他们不会乱来。

    绕了大半个石桥县,又去了一趟半坡驿,天色渐渐暗下,他们不得不空手而归。

    那身形佝偻的男人过来叫饭,这次只远远停在石桥那头,不敢上桥。

    听到声音,方大娘看去一眼,然后转头吩咐旁边的女童们先去送酒。

    平日指定送酒的八九个女童皆面露不安,迟疑的跟着梁氏去酒窖取酒。

    各自抱了两坛小酒,她们在桥前停下。

    天色很晚了,山上的风入夜即会大作,那棵倒挂的老松在前山头明笼的灯火下越发显得岌岌将坠。

    女童们没人敢上前,你望我,我望你。

    仆妇们都当看不到,没人出声。

    方大娘却也不见了踪影,连凤姨和梁氏都见不到了。

    “怎么办……”小梧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缩紧身子问小容。

    小容平日表现再稳重,到底还只是个十一女童,面色青白,不安的摇着头。

    “如果今天被选走的是我们,就不会这样了。”小梧忍不住还是要埋怨一下小容拦着她举手的事。

    小容看着石桥:“也许,也不会垮吧。”

    风吹的桥体嗡嗡轻颤,不时有细碎石块往下掉去,更多的是石桥缝中的那些细沙,如雾一般。

    “你说那石桥,会垮吗?”钱千千扶着墙角,遥遥望着那边的石桥,小声问道。

    夏昭衣捏了捏数,上艮下坤,山地剥卦。

    她抬头看向东方星象,淡不可观,却仍有隐伏之态。

    “不会。”夏昭衣道。

    钱千千回头看着她,自己方才只不过随口一问,却见阿梨回答的认真,不由道:“你怎么知道。”

    山地剥卦为顺势而止,主在人为,人若上,便会桥塌,若不上,桥则安然。

    而这星象,意指变数,主消极而待,便是不上。

    不上,则安然。

    见夏昭衣没回答,钱千千将目光又投回桥那边,低声道:“与你同个房间的那对姐妹好像快哭了。”

    夏昭衣微顿,说道:“小容和小梧么?”

    “嗯,”钱千千点点头,“那个妹妹很凶,老是喜欢骂我。”

    夏昭衣弯唇一笑,没有说话。

    “你笑什么?”钱千千皱起小眉头。

    “没什么。”夏昭衣敛了笑,抬头重新去看星象。

    钱千千收回目光,打量着大院,虽然这个角度狭隘,看不到全局,但她仍是道:“凤姨和方大娘好像都不在。”

    “梁氏应该也不在。”夏昭衣看着天空说道。

    “你怎么知道?”钱千千当真去寻梁氏的身影,好像确实没有。

    “她们当然要回避了,如果她们在,这些女童定要让她们决定去留。若是要女童过桥出了事,她们得担责,若是不给女童过桥,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过不上酒瘾,凤姨她们还是要遭殃。”

    钱千千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她们现在藏起来了,小梧她们岂不就是要自己去负责了。”

    “嗯。”

    “那要怎么办,”钱千千担心的说道,“我怕八爷他们一生气,那小梧她们……”

    “法不责众,她们人多,山上又缺人,不会有事的。”

    “那也会被罚吧,如果遇上八爷又跟前几天一样暴躁,他喝不上酒可什么后果都不顾的,怎么办呀。”

    夏昭衣一直抬着头研究星宿,闻言眨了下眼睛,转眸朝钱千千望去。

    “那个卞八爷,是不是脾气上来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夏昭衣问道。

    “对呀。”钱千千回头说道。

    “那什么法不责众,山上缺人便都是空谈了。”夏昭衣又道。

    “嗯?”钱千千不解。

    夏昭衣揉了揉自己还没消肿的脚腕,站起来说道:“我欠小梧一恩,今天晚上这件事便当是我还她的人情吧。”

    小梧喜欢什么都听小容的,而当一件事连小容都要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小梧就会特别的消极与绝望。

    风越来越大,时间已过半柱香,龙虎堂那边的人应该早就不耐烦了,也许那个催命的正在赶来的路上。

    小梧垂眸朝山涧看去,一片漆黑,像是幽洞洞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而这风声,就是这头猛兽的咆哮。

    “姐,”小梧难过的说道,“我害怕。”

    女童们的脸蛋都被夜风吹得苍白,小容朝小梧靠近一步,抱着酒坛的手臂稍稍勾住小梧,是一种安慰。

    “她要干什么。”旁边一个女童这时不解的说道。

    所有女童回头朝大院另外一边看去。

    东北溪头的那端,一个清瘦娇小的身影正跛着脚,垂着头一小步一小步的走来。

    “是阿梨。”小梧轻声道。

    阿梨的头发有些蓬乱,衣衫破旧,背后大片黄泥,裤腿的小膝盖这还被擦了一个大口子。

    她手里抱着一个木盒,出神的走着,神情若有所思又焦虑不安。

    待走近了,她抬起头,看到这群望着自己的女童,停住了脚步。

    “阿梨。”小梧叫道,被小容伸手拉住想要阻止。

    “小梧。”夏昭衣也叫道。

    “你手里拿着什么?”小梧看着她手里的木盒子。

    夏昭衣心虚和不安的摇头:“没什么。”

    那边的大院中央,觉察到一些动静的仆妇们看了过来,余妈一愣,认出那个木盒子是她特意准备,想让阿梨送去给怜平的。

    怎么现在送。

    余妈擦了擦手,准备过去,布裙被一只黑黢黢的小手拉住:“余妈。”

    余妈垂下头。

    钱千千抬着眼睛望着她:“余妈,我肚子疼。”

    顶着小梧的狐疑目光,阿梨往前面走去,很快就绕过一群抱着酒坛的女童们,迈上了石桥。

    “阿梨。”小梧又叫道。

    小容拉住她:“别。”

    阿梨也像是没有听到,直接就朝桥对面走去。

    大桥连接两边山崖,西边是后山,东边为前山,相距有十丈之远,宽亦有两丈。

    在靠近两边山崖的地方,本有木石支架呈三角状支撑在下,但因年岁已久,东边的几个支架早早被风挂断,桥身靠近前山的地方也在昨夜断裂下折。

    好几个仆妇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着阿梨。

    高个子仆妇和旁边两个同伴也在看着她,总觉得这个古怪的女童不会就这么犯傻的冲过去。

    但她脚步确然没停,已经走了一半了。

    桥身有些晃,每次风稍大些,就有摇摇欲坠的错觉。

    夏昭衣借着远处灯火打量着桥上的裂痕,步伐不紧不慢,很快便走到断裂的桥面。

    这里一大滩积水,非常滑,夏昭衣停下脚步,远处看着她的人心都悬了起来。

    有些时候不一定自己站在高处才有眩晕感,看别人立在危崖上,也会透不过气。

    “她是真傻还是想出风头?”高个子仆妇不解的低低说道。

    旁边的同伴摇摇头,一个道:“她好像怕了。”

    女童有些颤颤巍巍,一直立在那边,看模样不敢往前,但更不敢往后。

    风呼啦啦的吹着,她的头发被彻底乱了,裤子因为破开,山风将她的裤腿吹得又胖又鼓。

    夏昭衣垂头看着脚边的裂纹,终于隐隐感觉脚底的柔软塌陷处因为受力而开始下陷了。

    她收回神,绕开积着雨水的小潭,从旁边狭窄的桥身走过去。

    身后传来巨石松动的声音,掉落的碎石变得多了。

    她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向对面的山崖,跛着脚下了石桥,穿过平地,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她没事。”小梧说道。

    “那也不表示我们会没事呀。”一旁有个小女童害怕的说道。

    “她比较轻吧,”又有女童道,“反正我觉得这个桥快要塌了……”

    这时桥下尘沙忽如大雨,碎石疯狂下泄,稀里哗啦,动静很响。

    几个女童抱着酒坛下意识后退,那些仆妇们也纷纷上前。

    那似断未断的裂痕处终是彻底断开,巨大的桥身砸落下来,就要朝她们西山的崖壁拍来时,西边桥面难以承受巨力,也断开了。

    一声巨响,厚重的大石桥砸下山涧,大地猛烈一颤,好几个女童蹲下发出低呼。

    跑向后院催促的几个小厮差点没摔倒,稳住身形后纷纷加快速度跑去。

    龙虎堂里面正在商量日后对策的卞八爷神情大变,喝道:“发生什么了,去看看!”

    几个十人长同二当家们率先提刀奔出。

    “真的断了。”

    小梧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山渊,没有了石桥,两山之间空落落的,非常骇人。

    “断了,断了。”旁边有女童按捺不住欣喜,低声叫道。

    断了就不用过去了,也不用害怕被罚了。

    “怎么回事?”凤姨终于出现,和梁氏一起大步走来,疾声道,“发生什么了?”

    “断了,凤姨。”一个女童指向崖外,“石桥掉下去了!”

    凤姨看向悬崖,非常不适应,可是断了就好,不用为难了。

    这时对面跑来小厮,纷纷在崖边止步,惊恐的看着黑乎乎的山涧。

    “断了!”凤姨扬声喝道,“桥掉下去了!”

    山风很大,她尖锐的声音都被吹得有些缥缈。

    几个小厮对望,一个道:“我去跟八爷说。”

    “快去。”

    小厮转身跑走,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抱着木箱,傻愣愣僵在那边了的女童。

    “别回去了。”小厮随口对女童喊道,“没桥了!”

    女童站的离崖边有些远,望着悬崖,没有理他。

    小厮已经匆匆跑离了。

    在小厮跑去龙虎堂方向想同卞八爷他们汇报的时候,楚凤院落霞苑那一片都已经被惊动了。

    彩明扶着卞夫人匆匆赶来,路上遇到了卞元丰和卞元雪,另外那边的姨娘们也来了,卞雷扶着刘姨娘冲卞夫人叫道:“夫人好。”

    “走吧,”卞夫人道,“一起去看看。”

    越来越多的人来了,都被挡在了山渊前。

    对面的食物香气袅袅飘散,饥肠辘辘了一天的人快要馋的发疯了。

    两座山峰并不是完全不相连的,后山东北溪头的山水,便发源于前山。

    在前山壁下,有一个瀑布,水流很湍急,瀑布另外一边有一道石栈一道泥梯,是第几代帮主修建的已经不得而知了。

    石栈高而耸,妇孺们哪敢过去。

    泥梯陡而峭,走起来也非常考验体力。

    现在卞元丰和卞雷便带着几个十人长,举着火把走在去往后山的山路上。

    比较不幸的是,这几天一直下雨,这山路着实不好走。

    山上的火光已经看不到了,卞夫人收回目光,投向眼前的深渊里去。

    “娘,这石桥当初是怎么修上去的?”卞元雪好奇的问道。

    “我不知道,”卞夫人道,“所以才要你多读书。”

    “书上还讲这些?”

    “书上什么都讲。”旁边的刘姨娘回答。

    “娘,书上还讲这些?”卞元雪再度问道。

    卞夫人点头:“嗯。”

    刘姨娘旁边的几个丫鬟面色都有些不好看,刘姨娘神情淡淡,没什么变化。

    “那明天就把苏举人抓来修桥吧。”卞元雪又道。

    “嗯,修桥的事肯定是要问他的。”卞夫人说道。

    送酒的女童们将酒坛子放在石桥下来的空地上,被凤姨召回去干活了。

    卞夫人那些人就在对面盯着,谁都不敢有所怠慢,可心境到底是不能平静下来的。

    “那个阿梨还在对面?”凤姨皱眉道。

    余妈点点头:“幸好她命大,没有掉下去。”

    “现在这么忙,她跑去对面干什么,我不记得她是要送酒的吧。”

    送酒的几个女童都是专门挑选的,手劲要大,速度要快。

    前山近千人,只有那些当家的和十人长们能有资格喝酒,其他人想喝酒,还得看卞八爷心情来打赏。

    但就算如此,光靠那些女童送酒,也得来回好几趟,阿梨那动作跟力气根本做不了,不如留下做别的。

    余妈自责:“这件事情也怪我,我看怜平那不安分的想要对付阿梨,就给阿梨准备了一些糕点蜜饯,想让她悄悄给怜平送去。今天她跟着去后山埋陈棠,回来的时候走丢了,从山上摔了下来,整条腿给摔瘸了,我就让她去后院那边自己抹点伤药。大约千千跟她提了怜平的事,而她一时又无事可干,就拿了那些糕点蜜饯想去送给怜平吧。”

    “后院这些丫头,要么一个赛一个精,要么一个比一个没脑子,这个阿梨就是没脑子的。”凤姨说道。

    “今晚也不知道她要怎么过,”余妈轻叹,“桥是定然修不好的,她一个女娃又不能一个人翻过那座山头。前山全是豺狼虎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应付。”

    “别想了,生死有命,这些不归我们管。”凤姨淡淡道,然后又皱眉,“不过那些糕点蜜饯可是准备留着给卞元雪和刘姨娘的,你这样让阿梨拿去送怜平,可不要被人发现。”

    “嗯。”

    “以后别自作主张了,现在局势又紧张了起来,蜜饯可没多少了。”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是盼着这些畜生多抢点,我们好宽裕些,还是盼着这些畜生什么都抢不到,世间太平些。”

    凤姨冷笑:“不管抢多抢少,总之我们都会死在他们前头的。”

    崖边人越来越多,夏昭衣趁乱走了,装傻充愣的把戏,她实在不爱。

    这两天在山上摸地形的时候,她往前山头这边看过,但因为视线被遮挡,所以看的并不清楚。

    现在她抱着小木盒,在各大院落间信步,发现这前山比她想的还要再大一些。

    一个马贼帮,能经营出这种规模,不想夸厉害都不行,但同时还会越发憎恶,一砖一瓦,全是亡魂血泪。

    走过一道月洞门,一阵幽幽清香飘来。

    夏昭衣嗅了嗅,奇怪的朝那边看去。

    庭院里芍药簇簇,清香随风,却又不是寻常的芍药花香,隐隐带有月桂的香气。

    夏昭衣抬步走去,借着廊下灯火看清芍药的花色和形状,不由一愣,是月下芍。

    这个品种极为稀有,据说是昭州乔家独门栽培的花种,不过昭州乔家,几十年前就毁了。

    乔家在昭州南唐县,跟离岭也就三十里的路,当时昭州灾荒,有人举了反旗,乔家早早得知消息,本可以先一步通知城内百姓和官兵有所准备,他们却连夜携家带眷,举族逃走。

    后来那些造反的灾民入了城,到处抢粮,见人就杀。

    他们杀红了眼,城内血流成河,积尸如山。

    朝廷派人镇压,大军包围南塘县,也不攻城,就在那边打算等他们弹尽粮绝后自己出城投降。

    如此一困,竟有四月之久,城门最后被打开的时候,满城腥气冲天,虫蝇蔽日,活下来的人不足千个。

    乔家被朝廷认作通敌叛乱,天荣卫追缉两年,捉获不过十一人,其他再寻无果。

    直到又过去三年,黄昏薄暮时分,阔州一个江边小村里,渔妇们在大江旁筛网晒鱼,忽从上流漂来成片成片的棺木群。

    村民们纷纷涌来,打捞起几口棺木,里面都是脱水已久的干尸。

    前后共八十六口棺木,后来查明,是乔家人。

    是谁投掷的棺木无从查起,至今依然是个谜团,而这件事口口相传下越发诡异,更被套上了许多神力色彩,譬如有人做法,譬如向天请命。

    夏昭衣初初听闻这个传说时,只当是个奇异故事,毕竟跟在师父旁边,什么样离奇的传说没有听过。

    倒是这花。

    她看着眼前这些月下芍,伸手拉来一朵轻嗅,似乎比师父描述的还要更美,更香。

    “烦就烦在那些仆妇和小贱蹄子们人手越来越少,再让她们翻山越岭给我们送东西,实在耽误时间。”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

    “是啊,所以我才偷偷要你跟我一起回来,现在二少爷自己提出要去探路,万一探的路可以走,明天我们得硬着头皮上了。”

    “啊,我们自己去吗?我可一点都不想去那山上呀,听说后院死的人全扔在那边呢。”

    怜平和小书说着,从月洞门那边进来,一抬头就看到了芍药前的女童,一手还拿在花上,似要折枝。

    “今晚也不知道她要怎么过,”余妈轻叹,“桥是定然修不好的,前山全是豺狼虎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应付。”

    “别想了,生死有命,这些不归我们管。”凤姨淡淡道,然后又皱眉,“不过那些糕点蜜饯可是准备留着给卞元雪和刘姨娘的,你这样让阿梨拿去送怜平,可不要被人发现。”

    “而且以后也别自作主张了,现在局势这么紧张,别说蜜饯,大米也没多少了。”梁氏接着道。

    “嗯,”余妈点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盼着这些畜生多抢点,我们好宽裕些,还是盼着这些畜生什么都抢不到,世间太平些。”

    凤姨冷笑:“不管抢多抢少,总之我们都会死在他们前头的。”

    钱千千抿着唇,就坐在不远处捣肉泥。

    她特意选的近一些,也悄悄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们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担心阿梨,可却又像是不担心。

    她手里捣肉泥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抬起头朝对面的山崖看去。

    也不知道阿梨现在在哪里,余妈装在盒子里的蜜饯,可全被她们藏在后园的菜地里了……

    所以,她应该不会去找怜平吧。

    龙虎堂那边又来了好多人,聚在崖边的越来越多。

    夏昭衣站在火光照不太到的角落里,因为个子小,几乎没人注意到她。

    实在是装傻充愣的把戏不爱,所以没有出去的打算,倒是这些人物关系,已经在她的心里面略略谱了个小图。

    现在,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刘姨娘的身上。

    夏昭衣从小到大基本都在山上,虽然师父老说她出身很好,但实则她没多大感受。

    衣服自己洗,饭菜自己解决,想喝水了,还得去半山腰把水缸挑满。

    当然,因为师父那老家伙也得她伺候,所以这些都是双人份的。

    关于自己的身份,夏昭衣唯一能有点内心波澜的就是佳节回去京城,京兆那些贵胄小姐们喜欢围着她转,各种奉承话出之不尽,难绝于口,将她夸得天上地下,仅此一人。

    还有回到家里看到的那些姨娘们,不管是父亲的妾,还是庶叔的妾,每一个人见了她都唯唯诺诺,连多看一眼都怕。

    后来渐渐长大,夏昭衣理清了个中缘由,因此,眼下这个刘姨娘的态度,在夏昭衣看来挺好玩的。

    “小豆,小豆。”一个女音在她后面不远处轻轻叫道。

    夏昭衣回过头去,咦,是她。

    “小豆。”怜平还在叫唤。

    叫了好一阵,一个小厮终于有了反应,回过头去循着。

    “这!”怜平招了招手。

    小豆跑过去:“欸,怜平。”

    “二少爷呢?”怜平打量着人群,低声问道。

    “去山上了,卞雷也跟去了,除了鲁贪狼,其他几个二当家都跟去了。”

    “山上?”怜平抬头朝那边的山路看去,“那个桥,修不好了呀?”

    “是啊,全掉下去了。”

    “那,金枝杜湘小书她们有没有跟去?”

    小豆了然一笑:“怜平,你是怕脚遭罪吧?那你可跑不掉了,今天二少爷他们只是去探路的,万一探的路可以走,明天你们还是得硬着头皮上。”

    “我上不上不一定,”怜平嗤笑,“反正你是上定了。”

    她抬头又看了眼那边的山路,说道:“你回去吧,我走了。”

    她得想个办法,那山上她一点都不想去,路又远又不好走不说,还听说山上死的人全扔在了那边,想想都觉得寒。

    她冷颤了下,回身走了。

    夏昭衣朝那边的卞夫人和刘姨娘看去一眼,然后转身朝怜平走的方向跟去。

    这两天在山上摸地形的时候,夏昭衣往前山头这边看过,但因为视线被遮挡,所以看的并不清楚。

    现在一路跟在怜平后面,她才发现这前山比她想的还要再大一些。

    一个马贼帮,能经营出这种规模,不想夸厉害都不行,但同时还会越发憎恶,毕竟一砖一瓦,全是亡魂血泪。

    跟着怜平迈入一道月洞门,一阵幽幽清香飘来。

    夏昭衣嗅了嗅,转眸朝那边看去。

    大约是个五进院子,庭院里芍药簇簇,清香随风,却又不是寻常的芍药花香,隐隐带有月桂的香气。

    夏昭衣好奇的走过去,借着廊下灯火看清芍药的花色和形状,不由一愣,是月下芍。

    怜平皱了下眉,终于觉察到身后的动静了,回头看去,吓了一跳。

    花丛前站着个女童,形容削瘦,衣衫褴褛,头发倒是理的干净,露出的侧容在月下尚算光洁。

    她一手拿着一朵花,凑过去轻嗅,似要折枝。

    “你是谁!”怜平惊叫道,眼睛瞪大的老大。

    夏昭衣松开花朵,双手抱着怀里的小盒子,抬眸看着站在廊下的少女:“你就是那个要找我的怜平。”

    咬字很清脆,语气有些成熟,声音却又带着小儿的奶气,听上去甜甜的。

    怜平八岁来的山上,恰好卞夫人想给九岁的卞元丰挑个底子干净的丫鬟,就选上了面庞相对而言较为清秀的怜平。

    现在怜平十四了,这六年在山上,她算得上是一点苦都没吃过。

    而来来去去,死死活活的童奴们,哪个敢像今天这个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说话的。

    怜平眉头一皱,迈下台阶大步过去,错着牙叫道:“你今天是皮痒了来这给自己找罪受的吗!”

    院子另一边,今天闹了肚子,刚从茅房回来给自己倒了杯水的素香推开窗子,探出了头。

    怜平大步走去,卷起袖子,卯足了劲准备直接打一巴掌过去。

    空中一道鞭声响起,“啪”的一声,怜平的眼睛辣了下,针扎似的往后缩去。

    大脑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又一道鞭声响起,她惊呼出声,没能站稳,一屁股摔坐在地,抬手挡住脸。

    素香伸手挡住嘴巴,看懵了。

    怜平也懵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保护自己的举止。

    她微微垂下手,试探性的抬起眼睛,朝前面看去。

    “啪!”

    又一声鞭响,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痛呼着缩成了一团。

    发生了什么……

    素香手里面的茶杯差点没摔下去。

    怜平挨了三道,喘着气,半眯着眼睛看清了面前这个人。

    还是那个女童,个子还不到自己的肩膀,一身破烂,脏兮兮的,唯独脸蛋收拾的干净,眼睛分外明亮。

    她手里拿着一根……

    这是什么?

    怜平看着那绿幽幽缠成一捆的东西,鞭子不是鞭子,棍子也不是棍子,女童看上去力气不大,似乎也没怎么用力,可是为什么甩上来这么响这么疼。

    “这罪,好受么。”夏昭衣说道。

    怜平磨牙,身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尤其是脸上。

    第一鞭是直接冲着她的脸来的,她现在左眼一直在流眼泪,幸好没有瞎掉。

    “你,你不想活了吗?”怜平避开夏昭衣的眼睛,看着地面恶狠狠的说道。

    “啪!”

    又一道鞭响乍起。

    怜平往后缩去,哭叫道:“别打了!”

    “啪!”

    再一道。

    “啪!”

    又一道。

    怜平尖叫着,怎么都躲不开,连连往后爬去,躲到了台阶下面,瑟瑟发抖的蜷缩成一团,惨哭着。

    “知道疼了吧,”夏昭衣可怜的看着她,“我懒得同你这种恶女多说话,今后你好自为之。”

    说完,夏昭衣又转过头,朝那边窗户里的素香看去。

    素香惊了跳,悄然咽了口口水。

    明明只是个矮小的女童,为什么会觉得那么可怕。

    她的眼神平平淡淡,既无恨意,也无漠然,轻描淡写就如院中清风一般。

    到底为什么可怕。

    夏昭衣收回目光,卷起手里面的藤鞭,放回木箱里,合上之后转身离开。

    就,就这样走了?

    打了十来鞭就离开了?

    素香看向怜平,怀疑自己做了个梦。

    她将茶杯放在桌上,忙打开房门奔出去扶怜平。

    “怜平。”

    “别碰我!”怜平哭道,她被打的皮开肉绽,疼的眼泪直掉。

    “这,这个,”素香一脸懵逼,“到底发生了什么?”

    怜平也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身上太疼了,疼的她只想大哭。

    “对了,我去叫人,”素香爬起来,“你别怕,我这就去叫人!”

    卞二郎的院子里出了这种事,真是无法无天了。

    可是,可是刚才那个真的是个小童奴吗?

    素香朝外面跑去,边跑边喊人,同时又觉得真是匪夷所思。

    素香的喊声很大,听闻是卞二郎的院子出了事,很多人都纷纷赶去。

    夏昭衣是最先听到动静的,但她正现在不慌不忙的跃过几个院落,去往靠近山脚,黑灯瞎火的陡峭石坡。

    远处人声嘈嘈,将这边衬的安静,她挑了个磐石爬上去坐着,盘着腿捧着怀里的小木箱,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脑子里面还是方才的那些月下芍,香气像是散不开,一直萦绕鼻下。

    月下芍这个品种很是特殊,它非常稀有,据说是昭州乔家独门栽培的花种,不过昭州乔家,几十年前就毁了。

    乔家在昭州南唐县,跟离岭也就三十里的路,当时昭州灾荒,有人举了反旗,乔家早早得知消息,本可以先一步通知城内百姓和官兵有所准备,他们却连夜携家带眷,举族逃走。

    后来那些造反的灾民入了城,到处抢粮,见人就杀。

    他们杀红了眼,城内血流成河,积尸如山。

    朝廷派人镇压,大军包围南塘县,也不攻城,就在那边耗着,想等叛军弹尽粮绝后自己出城投降。

    如此一困,竟有四月之久,城门最后被打开的时候,满城腥气冲天,虫蝇蔽日,活下来的人不足千个。

    而乔家,他们被朝廷认作通敌叛乱,天荣卫追缉两年,捉获不过十一人,其他再寻无果。

    直到又过去三年,黄昏薄暮时分,阔州一个江边小村里,渔妇们在大江旁筛网晒鱼,忽从上流漂来成片成片的棺木群。

    村民们纷纷涌来,打捞起几口棺木,里面都是脱水已久的干尸。

    前后共八十六口棺木,后来查明,是乔家人。

    是谁投掷的棺木无从查起,至今依然是个谜团,而这件事口口相传下越发诡异,更被套上了许多神力色彩,譬如有人做法,譬如向天请命。

    夏昭衣初初听闻这个传说时,只当是个奇异故事,毕竟跟在师父旁边,什么样离奇的传说没有听过。

    倒是那花。

    她回想那些月下芍,似乎比师父描述的还要更美,更香。

    重宜野外的马贼帮,栽有昭州乔家的月下芍。

    这层关系,还挺有趣。

    天空黯淡无光,方才有的那些极淡星象也被浓浓的乌云给遮蔽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投向面前这些建筑,回忆刚才走过的路,同时手指在木盒上面轻轻描画着。

    其实这些记不记也无妨的,到时候要离开的路线也不会是这边,可是她心里就是觉得堵得慌。

    师父最爱挂嘴边的话,就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或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老头性格寡淡冷漠,不相干的人或事,压根不会多理一眼,再同情无辜弱者,也只消打发些钱财,然后同她说,苍生各自有命,点到即止则好。

    可是夏昭衣除了这个师父,还有月月都差人来送书信的父亲兄长们。

    父亲是世袭罔替的大乾定国公,其实也可以袖手天下,养个鸟,种个花就能潇洒过一生。可是父亲又崇尚大儒,老说先天下之忧而忧,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大哥夏昭德是个大忙人,早年就去军营里历练了,给夏昭衣的来信,半年才有一封。

    而二哥夏昭学,他基本就是个话唠,经常夏昭衣上午收到他一封信,下午又来了一封,称想起还有些话未讲完,然而全是鸡毛蒜皮。

    比起师父和父亲,二哥夏昭学不讲究什么信仰或学派,他只喜欢一个字,叫“侠”。

    赤子热血,狂歌豪酒,山河开道,天地为梦。

    “二哥。”

    夏昭衣轻轻唤道,胸口浮起酸楚,两年前的那场惨烈战役,二哥离开云湖后醒来,不知会是怎样的悲痛。

    她再看着面前的这些楼宇屋房,碧瓦朱甍,雕梁画栋,心里面那股堵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这几天一直下雨,山路着实不好走。

    吴达举着火把走在前头开路,卞元丰跟在第二个,卞雷在第三个,其他几个二当家和那些十人长们跟在后面。

    地上很滑,不时有人摔倒,而一些地方长草丛生,压根不知道是有路还是没路。

    怕火烧到草上,他们还得将火把举得高些,同时又要避免高空大风将火吹走。

    忘了要先弄个灯笼,好些人肠子都快悔青了。

    山顶有许多河流和小湖,汩汩往一处汇去,汇到下面就是瀑布,不过源头这边眼下较为安静。

    “这他妈真是个好地方,”走在后面的段四爷叫道,“大郎二郎,你们祖宗可都葬在那的。”

    众人循着他所指的,朝一块山头看去。

    卞元丰本来迈上山顶,看着豁然开阔的高空视野,生出这才是天地的豪迈感觉,结果因为这句话,像是兜头一盆冷水,给浇了个通透。

    都扯到祖宗了,那应该是好多代了,说不定是百年往上去算。

    结果混到如今还是个小马贼帮,人家混的出息了的,说不定皇帝都给当上了。

    “嘿,以前老当家还在的时候,兆云山这一带我们可是威风凛凛,说一不二的,回风帮和天定帮那些小杂碎哪敢和我们叫板。”吴达在前头叫道。

    “是啊。”后边个子最矮的那个十人长回应道,“不过这些杂碎运气也是真好,几年前回风帮抢了票大的,一下子就抖起来了,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就差没去官府门前敲锣打鼓耍威风了。”

    “哈哈哈,那他们倒是敢!”

    “我们老当家就这么干过!”段四爷骄傲道,“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老当家直接带人闯进城把重宜最有钱的那商户给宰了,十六具尸体给扔衙门口了,那些丫鬟随从和门房管事都卖到了仄阳那边去了,卖了足足五万两!”

    “哇!”不知道这一段历史的人都叫了起来。

    卞元丰也听得热血沸腾:“那后来呢,官府有没有派官兵追来?”

    “可凶狠了,去了龄川那边找了驻军,来了八千多人,围在那山下打呢,”段四爷大笑,“结果这帮没用的,打了几天就走了,派人给我们老当家的送了好多金银财宝,求着让我们最近安分点,假装被他们剿了,哈哈哈!”

    众人也都跟着大笑了起来。

    “该趁那个时候把那些官兵追着打才对,”卞元丰眼眸都变得晶亮了起来,“这么好的时机,不是我们士气正旺的时候吗?”

    “哪能哪能,”吴达挥挥手,“我们人力有限,以一敌百也敌不过他们呐。”

    “不会扩充人手?”卞元丰冷笑。

    吴达和段四爷也冷笑,没接他话。

    说的倒轻松,不是走投无路的人才来落草为寇,方圆两百里的这些个男女老少,哪个不恨他们恨得牙痒痒?

    还招人呢……

    “咦。”吴达这时停下脚步,眺向前面,火把往前递去一些。

    “咋了?”段四爷叫道。

    “没路了,”吴达说道,“这边没路了。”

    “没路?”卞元丰上前和他并肩,因为个子不够,踮脚去看。

    “我看看。”段四爷也挤了上来。

    前面横着一条安静宽阔的大河,朝东南流向,应该就是下边看到的那个瀑布。

    大河两边各被挖凿出三丈来宽,深不见底的沟壑,沟壑外边边还各有一排已经歪歪斜斜的长木栏,借着火光,依稀能看到木栏上面满是生锈的大铁钉。

    “我咋忘了,”吴达一拍脑门,“当初听老当家说过的,这是防止给上流瀑布下毒的。”

    “那,咱过不去了?”卞雷问道。

    段四爷望着前面黑幽幽的沟壑,点点头,烦躁道:“看样子只好回去了,大晚上的我们也没办法。”

    “那咱晚饭咋办?”最矮的那个十人长叫道,奔了一天了,早饿疯了。

    “下山还有条路,”卞元丰回忆了下,说道,“不过有些远。”

    “那就让那些干活的婆娘们送过来,走走走,回去了。”吴达嚷道。

    走了快一个多时辰,等来这结果,他的脾气早暴躁了。

    “走!”段四爷也烦躁的叫了声,转身走了。

    卞元丰还站在原地,他看着那边的河道和木栏,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在哪里见过。

    “二郎,走啊。”卞雷开口叫道。

    卞元丰应了声,又打量了那边,回头跟上二当家和十人长们。

    “别碰我,哎哟。”怜平被人扶着,每走一步都疼的哇哇大哭。

    小书和素香扶着她,身后跟着一堆丫鬟。

    小厮们站在院子里,还有闻风而来的四五十个马贼。

    “真狠呀。”小书看着怜平身上的这些伤口说道。

    借着烛火,伤口里面还有隐隐可见的倒刺。

    杜湘伸手拔出一根刺来,怜平大叫,痛的又涌出许多眼泪。

    “真是女童打的?”好几个丫鬟难以置信的看向素香。

    素香更加觉得见鬼,点点头:“是女童。”

    “怎么可能,”杜湘看着手里的倒刺,满脸不信,“你一定在撒谎。”

    “是女童,是女童。”怜平哭道,“真的是女童。”

    “你看清脸了?”

    怜平点头:“看清了,可我不知道她叫什么,穿得破破烂烂,裤子上洞不少。”

    “大概多大?”小书问道。

    素香回忆了下:“十岁左右,个子不高,应该到我这吧。”

    她伸手比划了下,在她肩膀往下一些。

    她这么一比划,房里的人更不信了。

    杜湘将倒刺放在桌上,淡淡道:“我还是先回去跟姨娘说下这里发生的事情吧,我就说是后院童奴打的你,也不知道姨娘是信不信。”

    “我也得回去跟小姐说一声。”柳簪道,“但是我觉得小姐是不会信的。”

    “张老头怎么还没来。”小书看向门外,“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叫张老头来了,她这些伤口要更疼了。”杜湘说道,然后伸手,从怜平肩膀的伤口里面又拔了根倒刺出来。

    “好痛。”怜平缩了下。

    “就这么痛,等下张老头来了,全是这个痛。”杜湘笑嘻嘻的说道。

    “女童?”卞元雪看着柳簪,不知是笑是怒,“你是说,一个这么点高的女童,拿了根鞭子把怜平给打的哇哇叫?”

    “这些是她们说的,我也是不信的。”柳簪小声回答。

    卞元雪笑出了声音,把玩着手里的小瓷碗:“鬼信她这话,不会跟刘三娘一样疯了吧。”

    “可是两个人都这么说呢,怜平也确实被打得血淋淋的。”

    卞元雪眨着眼睛,想了想,说道:“会不会是怜平偷了人,同时偷了两个,被其中一个发现了,打了她。素香怕惹了那男的,所以替着怜平一起瞒着,捏造了个女童出来。”

    “啊……”柳簪愣了。

    “能让素香一起帮忙瞒着的男人,那应该来头不小。”卞元雪托腮,继续道,“要么是那些十人长,要么就是二当家们,二当家们大部分都跟我二哥去了山上,好像就鲁贪狼没去。”

    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卞元雪起身道:“我还是去看看怜平被打成了什么样,这个瓷碗你给我收好。”

    说着将瓷碗抬手一抛,边往外走去。

    柳簪没反应过来,小瓷碗一下子清脆的摔在了地上。

    柳簪吓的瞪大眼睛,噗通跪倒在地:“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卞元雪也惊了,上前几步看着地上的碎片,勃然大怒:“你不知道要接的吗!”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去跟陈棠学,让她教你。”卞元雪骂道。

    柳簪的面色更白了,整个人伏在地上,颤着声音哭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卞元雪咬着唇,方才顺口喊出陈棠的名字,想到那具面目全非的焦尸,她觉得后背毛毛的,胸腔里的怒气也消散了大半。

    “你去外面跪着。”卞元雪伸手指向门外。

    柳簪忙爬起来,快步走出去。

    “等等。”卞元雪又叫道。

    柳簪回过头来:“小姐。”

    “把这些碎片捡过去,跪在碎片上。”卞元雪指着地上的小瓷碗。

    “是。”柳簪垂下头,走了回来。

    杜湘和金枝也将这些话送去了刘姨娘那边。

    刘姨娘听后的反应同样是笑出声音,说道:“也不算什么,更离谱的夸张说法我都听过呢,前几年你们还没到山上的时候,有个不成器的丫头说猴子化成人形追咬她,将她追出了院子。结果呢,装疯卖傻罢了,是她偷走了卞元雪的两个果子。”

    金枝笑了笑,倒了杯茶,递到刘姨娘跟前,说道:“不过怜平是真的受伤不轻,皮肉裂开的不严重,伤口很细,但是里面有许多小刺。”

    “对,”杜湘点头,“小刺扎的还挺深的,我用力才能拔出来。”

    “小刺,”刘姨娘笑道,“这下好玩了,这伤口恐怕得疼死,好了也得留疤吧。”

    “还有一道在脸上呢。”金枝压低了声音笑道。

    刘姨娘抬手喝茶,放下后道:“哎,其实那个丫头跟我们又没多大关系,可是我怎么就那么想笑呢?”

    跟刘姨娘没有关系,跟杜湘金枝的关系却不小,她们和她一直就看不对眼。

    “现在什么时辰了。”刘姨娘朝门外看去,“不知他们去到后山了没。”

    她提到这个,房中几个小丫鬟本来不错的兴致一下子扫得一干二净。

    一天没吃饭了,谁的肚子都是饿的。

    以前“收成”好的时候,还有一些糕点干果赏,现在赏她们的人都没这些东西吃了,还拿什么赏呢。

    “那山上没人去过,估计路也不好找。”金枝闷闷的回答道。

    而且就算找到了路,二当家和少爷们会给她们带吃的吗?

    根本不可能……

    不过,其他那些小喽啰们自己饿了肯定会跟去找吃的,到时候她找几个人给自己带点就成。

    但想到那些马贼喽啰的嘴脸,金枝又觉得一阵阵恶心。

    整个马贼帮有前山和后山之分,在前山,又有东山头和后山头之分。

    龙虎堂往东边那一整片都是那些山贼们的地盘,偏后山这边一些的,则是大当家和几个二当家的私人地盘。

    这个私人的意思,指卞夫人,刘姨娘和沈姨娘这些人,也包括卞雷,卞二郎以及照顾他们的丫鬟。

    金枝平日和那些马贼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是每次只要一遇上他们,金枝都会吓到做噩梦,因为那些人的眼神实在可怕。

    用杜湘的比喻来说,他们的眼睛就跟刀子一样,但是割的不是她们的血肉,是她们身体外面的衣服。

    毫不掩饰,肆无忌惮,疯狂而贪婪。

    有时候金枝从偏东点的地方路过,还能听到女人的凄惨嚎叫和痛哭,伴随着的是那些男人们的戏弄和起哄,每次金枝都会逃命似的离开。

    她们躲在这边的后山头,感觉上是安全,而实际上什么保障都没有。

    不论是卞八爷,二当家们或者以前的老当家,他们都将所谓的兄弟看的比女人重要。

    去年刘姨娘和卞雷闲聊时,曾提到过这么一件事,在刘姨娘年轻的时候,山上有一个非常白嫩的小妾,长得水灵出众,说是重宜第一美人都不逞多让。

    有一年,卞八爷手下一个十人长立了不少功,众人起哄要卞八爷奖赏。卞八爷问他想要什么,那十人长喝醉了,直接嚷嚷要那个小妾的琵琶骨来做碟子。

    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后,众人都安静了下来,那十人长也渐渐恢复清醒,神情变得不安。

    结果却看卞八爷盯着他看了好一阵,眼睛渐渐浮起笑意,当场爽快的拍案,喝了一声“好”,就令人去将那个小妾给杀了。

    自那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卞八爷心里将什么放在第一位,久而久之,二当家他们也都不将卞夫人放在眼里了。

    他们冲卞夫人大声嚷嚷的时候,卞夫人连面色都不敢沉上一下。

    不过,现在卞夫人和刘姨娘都算是熬出头了,毕竟卞雷和卞二郎也不是什么好招惹的角色。

    “路不好找,”刘姨娘若有所思的重复了金枝方才说的话,而后道,“那便做个两手准备吧,你差人去山崖边叫一叫,让对面的那些粗使仆妇给送来。”

    “送来?”杜湘皱眉,“现在吗?”

    “那山下不还是有条路吗?”刘姨娘说道,“下山路不好走,但总算是有路的,未必就比他们山上瞎摸黑的来得慢,去吧。”

    “真要我们送过去?”方大娘从灶台后面站起,“这怎么送?都这么晚了。”

    “对面叫的那么大声,你没有听到吗?”凤姨有些暴躁,“至于怎么送,这不还得看你,是你的人去,还是我的人去?”

    “这一去也得好几趟才行吧,快一千人的伙食呢,平日都得用挑的,现在还得爬山。”

    凤姨看向那边的挑筐担子,计算着时间,皱眉道:“下山得一个时辰,去到那边爬山也得不少功夫,而且上去的路还得经过东山头。”

    听到东山头,方大娘顿了下,也皱起了眉。

    “那些女童还是别去了,”凤姨接着道,“找些岁数大的,又不好看的吧。”

    “你去安排人手,我的那些人你也拿去安排,我把这些吃的整理下。”方大娘说道。

    凤姨点点头,离开了。

    一听说要去东山头,所有人都犯怵,大家互相对望。

    凤姨面色凝重,沉声道:“身强力壮的去吧,那些小孩就别去了,你们收拾收拾,回来我给你们加肉。”

    一听到有肉,所有人眼睛都亮了。

    小梧朝小容看去:“姐,肉啊。”

    “小孩别去,你没听到吗?”小容其实也馋了,压着声音道。

    “肉,”小梧抿唇,委屈的道,“有肉呢。”

    小容轻咬牙,想了想,忽然壮起胆子叫道:“凤姨。”

    大家都朝她们看来。

    “阿梨还在前头呢,”小容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盯着,有些胆怯,但仍继续说道,“等下阿梨也会在那边一起伺候的吧,她回来的话,能不能也给她点肉吃啊……”

    梁氏眉梢微挑,饶有兴致的看着小容:“你干嘛替她讨这个人情?”

    小容面色变白,垂下头避开梁氏的眼睛。

    小梧握住小容的手,紧张的说道:“我姐,我姐姐关心阿梨呀,我们是住在一个屋子的。”

    说话的时候,她边在人群里面找到余妈,眼眸求救。

    余妈认出是她,开口道:“对,阿梨和她们一个通铺的,小姑娘们大概也有点感情了吧。”

    “有感情?”梁氏讥讽,“有感情可不是什么好事,像陈棠小珖那事,亲姐妹是躲不掉的,那没办法,‘有感情’这是赶着自己洗脖子往刀上蹭吗?”

    这话说的小容和小梧都不由一颤。

    “还有,给不给肉吃还不好说,毕竟那丫头能不能回来都还是个问题呢。”梁氏又道。

    “行了,”凤姨说道,“大家准备一下就出发吧。”说完看向梁氏,“你不用去。”

    “我不用去?为啥?”梁氏下意识问道。

    凤姨没回答,转身去那边删选人手,岁数年轻一点的仆妇都被留了下来。

    大家一下子明白了,梁氏不再多问,到灶台那边继续忙活去了。

    方大娘她们整理好东西,凤姨带着这些岁数略大的仆妇们一起挑上,朝下山那边的路口走去。

    这条路已经很久没人走了,现在春夏,草长路滑,又是摸黑前行,走起来非常吃力。

    更可怕的是,对面几里外荒无人烟的深山里似有隐隐的狼嚎虎啸,真不知道这样一路下去,会遭遇些什么。

    卞二郎的小院,此时仍围满人。

    怜平的嚎哭声一阵阵从屋子里响起,张大夫岁数比较大了,眼神不太好,好几次没能夹中刺,而是夹在了怜平的血肉上,给狠狠的往外揪。

    “啊……”怜平哭的眼泪快干了。

    “张老头,你不能轻点啊,”旁边的小书实在看不过去了,说道,“她喉咙都哭哑了。”

    “哭哑了好办,我给开点润喉的药,她喝敞亮了可以继续哭。”张大夫气定神闲的说道。

    “你!”小书恼火,又不敢说他什么,山上一共就这么一个大夫,还真得罪不起。

    “啊……”怜平又一声惨叫。

    小书别过头去,不想看了,心里面真怀疑这老头是不是故意的。

    夏昭衣打了十几下,倒刺虽然不是每个伤口都有,但还是得一一检查过去。

    张大夫一根一根拔出来放在桌上,过去快两个时辰了,才检查了一半。

    卞元雪坐在院子里,抬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怜平的惨叫声也没能让她清醒。

    又打了个盹,卞元雪揉揉鼻子,抬头看向院外一眼,问旁边的立兰:“我弟还没回来?”

    “没呢。”立兰小声回道。

    “现在什么时候了?”

    “亥时六刻了。”

    “这么晚了,”卞元雪摸了摸肚子,“我都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饿的了。”

    她回头望向怜平的屋子,又道:“她怎么还在叫?”

    “可能,伤得比较严重吧。”

    卞元雪不耐烦的皱眉,挥手道:“你去找根木棍给她含着,鬼叫鬼叫的。”

    “是。”立兰点头应道。

    她转身去寻木头。

    院外这时响起彩明的声音:“大晚上的,怎么嚷成了这样。”

    彩明扶着卞夫人从院外进来,皱着眉叫道:“怜平那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卞元雪一看到卞夫人就上去,“娘,饿死了啊!”

    “能有什么办法,桥没了,怪不得人。”卞夫人的声音明显是刚睡醒,带着些沙哑。

    “我就是饿嘛!”卞元雪生气又委屈的叫道。

    卞夫人没理她,抬头看向那屋子,说道:“走吧,去看看。”

    “轻点啊。”怜平眼泪已经哭干了,疼的龇牙咧嘴。

    张大夫如若未闻,又从伤口里面狠狠的拔出一根刺来。

    卞夫人恰好进去,看到这场面,轻皱了下眉。

    “夫人。”素香和小书叫道。

    怜平转过头来,顿了顿,轻声叫道:“夫人。”

    卞夫人朝她的伤口看去,肃容道:“到底谁伤的你?”

    怜平不敢说话了,素香也不敢,小书站出来道:“据说是个小女童,用一根奇怪的鞭子打的。”

    “小女童能把她打成这样?”彩明问道。

    就知道又会问这句,素香这次想好了怎么回答,说道:“那女童速度太快了,突然抽过去的,怜平被抢了先,就没了还手之力。”

    “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山上还有这样的女童。”卞元雪嘲讽道,她还是坚信这两人偷了汉子。

    何止你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怜平心里发笑,但她现在疼的浑身难受,加之面前又是卞元雪,她不想再说了。

    门口传来轻微脚步声,众人回头看去,立兰手里拿着一截短木头:“小姐,找到了这个。”

    “给她拿过去,”卞元雪指道,“别让她再叫了。”

    素香和小书一愣,就看着立兰走过来,将短木头给递到了怜平跟前:“你自己张开嘴巴咬着。”

    怜平早就傻了眼。

    肩上一痛,张大夫又夹中了她的肉,怜平张嘴痛呼,立兰就将木头塞进了她的嘴中。

    怜平咬住了木头,眼泪直掉,也不知是痛还是憋屈。

    如果是张大夫或者素香和小书递来的木头,屈辱的感觉不会这么强烈的。

    “耳朵算是清净了。”张大夫说道,拨开另一个因为暴露时间太久已经有些黏上的伤口,又揪出了一根刺。

    怜平闷声低呼,整个肩膀痛的发颤,大汗淋漓,泪如泉涌。

    天地无光,径云俱黑,风声潇潇,广丘平远。

    东山头朝大门那头,至远的南边建有几个类似于空心敌台的小堡垒,旁边打着几个战棚,破旧的墙垛里,三四个守岗马贼坐在地上赌牌。

    守岗是以前老老老当家传下的规矩,但这么多年下来,随着山寨的扩建,战墙都已经建到山下去了。

    山上的这些守岗,大抵就是过个形式,是最悠闲的活。

    “午马,戌狗。”一个山贼叫道。

    另外一个马贼拿出两张牌:“戌狗,子鼠。”

    第三个马贼接道:“子鼠,寅虎。”

    第四个马贼接不上来,习惯性去旁边摸酒壶,摸了半日,什么都没摸到。

    “妈的,我给忘了,今天我们饭都没吃,哪来的酒喝。”他恼怒道。

    “你先接牌,接不上就给钱。”第三个马贼道。

    “给给给。”第四个马贼掏出几个铜板扔地上,“换我了,两张未羊。”

    第一个马贼接下去:“两张亥猪。”

    ……

    又过一轮,第三个马贼接不上了,他皱眉扔下铜板:“我去撒泡尿,妈的,把我的酒瘾也说上来了。”

    “走远点!别让那味过来!”第一个马贼叫道。

    “老子糊你一脸!”第三个马贼回嘴,但还是听话的走远。

    夏昭衣手里拿着上边裹了木头的铁片,正在木盒上潦草画着一路走来的路线。

    她在另外一边发现了一个敌台,沿着墙垛过来,远远看到了这边这个。

    虽然年月已久,但从这些墙垛上的刀剑砍痕和黑色焦石还是能看得出,当年这里经过一番可怕的厮杀。

    听闻那边有人过来,夏昭衣没有要躲的打算,铁片在木盒上面最后划了两笔,抬起头朝来人看去。

    “手气不好,有酒喝老子就不会输了,老子是连胜状元。”第三个马贼边骂骂咧咧,边在废墟里走来。

    走着走着,他有所感的停下脚步,抬起头朝对面抱着小木箱的女童看去。

    女童站在黑暗里面,正安静的看着他。

    他眨巴下眼睛,回望着她。

    气氛好像有些诡异。

    山顶的风很大,两个人的衣服都被吹得猎猎翻飞。

    略一愣怔,马贼回过神,叫骂道:“后院来的贼丫头?你怎么在这?”

    现在声音听清了,大概三十来岁,中气不足,应该没什么拳脚功夫。

    这山上的每个人,单独碰面夏昭衣都不会害怕,当然,有拳脚功夫的除外。

    如果面前这个人有,那她又得装弱扮小。

    现在确定不太厉害,或者直接没有,那便简单粗暴的解决了。

    夏昭衣一笑,开口说道:“我不是后院来的,我是阴司来的。”

    后山的仆妇们两人共挑一担,每人手里又各提着一根竹杖,非常困难的从东南边的台阶下走上来。

    凤姨和余妈一起挑着,走在最前面,走累了抬手擦汗,抬头朝山上看去。

    路上隔五十来丈,就有一个墩台,墩台里面都或躺或坐有二三男人。

    他们除了负责值班守岗,还有要管理附近的火烛。

    也是这些沿路的火把,给仆妇们上山的路减去许多麻烦。

    一路往上,每到一个墩台,凤姨就令人把饭先给这些男人。

    饿的咕咕叫的马贼们,有几个怒骂她们为什么不来快点,也有几个将她们当亲人对待,说了不少好话。

    余妈真是感觉匪夷所思,现在停下来歇息,便对凤姨道:“骂我们的我就当他骂了,跟畜生没什么话好说,但跟我们道谢的我还真有些感觉奇怪。”

    “一种米养百家人,”凤姨说道,“也不能所有人都一个暴戾性子,没什么可奇怪的,但你也不要把他们当了好人,这前山头的人没有谁手里是干净的,都该死。”

    “我倒不至于就这么将他们当好人了。”余妈看着面前一大筐的食物,说道,“真要是好人,他就帮着我们一起送了,口上说说好听的。”

    凤姨没有接话了,她皱着眉头看着不远处那边的小山坡。

    余妈揉了揉自己的小腿肚,站起来道:“走吧,我们还是先赶路,等下还得再下山回去呢。”

    凤姨没动,一直看着那边的小山坡,伸手指道:“你看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影?”

    余妈看了过去,那边的仆妇们也都循着她们的目光抬起头。

    “好像还有东西滴下来。”一个仆妇说道。

    “呀,”余妈叫道,“是个死人吗?”

    仆妇们眨着眼睛,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是死人,”另一个仆妇道,“一个男人,应该是从上面推下来的。”

    “哦,”凤姨说道,“死人啊。”

    山上那战棚旁的马贼们等的不耐烦了。

    “他怎么还没回来?”第一个马贼恼怒,“等着他开牌呢。”

    “要不我们三个先玩?”

    “刚才他输了,得他先开。”第四个马贼将手里的牌放下,“我过去叫叫。”

    “等等,”第一个马贼叫道,“什么声音?”

    他站起来,朝墙垛下面看去。

    一大堆仆妇正挑着担子,从那边的大路上走来。

    “吃的,是吃的。”第一个马贼开心的叫道。

    仆妇们上来的时候没有停,只有凤姨和余妈拿了几个馒头,一叠肉酱,一叠蚕豆和小菜过去给他们,最后又搬了坛酒。

    “怎么给他们的要多点?”余妈回来的时候不解的问道。

    “这里守岗的活轻松点,”凤姨低声道,“很多人都争着要,这么多年能争下来的都是没皮没脸和油腔滑调厉害的,而且挺心狠手辣,反正其他喽啰不敢得罪他们。”

    余妈点点头:“会撒泼的还是让着点好。”

    回去那边的大路,她们继续挑担,谁都没提在下面看到一个尸体的事。

    反正不关她们的事。

    “来饭了,来饭了!”

    有人看到仆妇们挑着担子过去,大声吆喝着嚷道。

    “来饭了?”

    “桥修好了?”

    东山头的马贼们好多出门问道。

    “那边挑上来的,”一个马贼指道,“走了走了,我们去吃饭。”

    “可饿死老子了,走走走。”

    凤姨领着仆妇们将担子挑到了龙虎堂,那些马贼们成群结队,三三两两的过来了。

    卞八爷披了件外袍,皱眉看向旁边的跟班大鸣:“大郎二郎还没回来?”

    “没呢。”大鸣跟在卞八爷后面,道,“是刘姨娘吩咐人去喊这些仆妇,让她们挑担子从后山那边下山过来的。”

    “那边下来?”卞八爷点点头,“那条路好像很久都没有人走了,应该不太好走。”

    “是啊,都没有人想到,就刘姨娘想到了。”

    “弟兄们能吃上饭,是得好好记她一功。”卞八爷道,“现在还是老规矩,你去找人试试有没有毒。”

    “是,我这就去。”

    挑来的饭菜只够一半的人,还剩下小半筐,是给后边的夫人姨娘。

    凤姨和余妈挑过去,让仆妇们自己在这边找个地方歇脚。

    仆妇们可不敢在这多呆,纷纷跟上,在落霞苑那边的时候才停下来。

    落霞苑是刘姨娘住的,杜湘和金枝出来领吃的,杜湘看了看筐子里剩下的,道:“肉还剩的挺多,要不再给我们一块?”

    “这个后面也不够分了呀。”凤姨笑道,“等下我们说不定还得来一趟,到时再给你带点。”

    “那你先给我们嘛,等下再给她们带。”杜湘语气带上了点撒娇。

    “其实按照规矩,我们应该是先给夫人送去的,”凤姨笑意变得淡了,“因为刘姨娘平时对我们比较宽厚,我们这才先往这边送来,你看,我们给刘姨娘的肉都是这么一大盘。”

    确实是一大盘,盘子里的油汤也最多,比剩下的那些要好得多。

    但被这么说,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杜湘冷笑了下:“那还得谢谢你咯。”

    “不敢当的。”凤姨道。

    杜湘翻了个白眼,看向金枝:“我们走吧。”像是想起什么,又回头看向凤姨,“对了,剩下的你们一口气送卞二郎那院子吧,卞夫人和小姐,还有沈姨娘赵姨娘她们全在那呢,少走点路。”

    “嗯。”

    杜湘和金枝将东西端到前厅,杜湘去后边叫刘姨娘。

    刘姨娘一来便嗅了嗅,说道:“真香啊。”

    看到桌子上一大盘肉,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今天的分量会少,怎么比平常更多?”

    “凤姨说你待她们宽厚,所以多送点。”金枝道。

    说完就被杜湘看了眼,示意她别多说。

    “我平时哪有待她什么宽厚,”刘姨娘笑了笑,“反正花的又不是她的钱去买肉,她顺手卖个人情多简单的事,顺带也跟我们暗示暗示她们虽然低贱卑微,可这种吃饭的问题还是她说了算。”

    “她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杜湘无辜的眨了下眼睛,“我还以为她是真心想对我们好的呢。”

    “我先吃,等下吃完我们去看场好戏。”刘姨娘道。

    “嗯。”

    杜湘点点头,看着桌上这些吃的,嘴巴抿了下,有些馋,但只能忍着。

    她们的房屋不在刘姨娘的落霞苑,在比较远的最北边,落霞苑这边的房屋已经被烧了,虽然喊了人重新砌砖建了,但是桌椅板凳都还没搬来,一拖就拖了挺久。

    刘姨娘没吩咐别人帮她们,杜湘和金枝便也当不知道,她们自己是不会去喊人帮忙的。

    离的远很惬意,虽然早上起得早点,晚上睡得迟点,不过为了自由自在,这点代价算什么。

    还有就像现在,她们刚才偷偷从刘姨娘的盘子里偷了两块肉,放在自己的份上,先行送去了那边的屋子里,根本不会被发现。

    不过要吃上饭,还要等把刘姨娘伺候舒坦了,可是刘姨娘还想看戏呢。

    想着,杜湘就有些烦躁。

    卞夫人和卞元雪没离开,就看着张大夫将倒刺从怜平伤口里面一根根拔出来。

    桌上的倒刺堆的越来越多,沾着血肉,细细数下来,有五十多根。

    将肩背上的拔完张大夫让小书和素香帮忙一起检查一遍,这才拿出药膏,沿着伤口给涂上。

    “还有胸前的,”张大夫起身道,“你去那边侧趴着。”

    卞元雪一下子笑出了声音。

    怜平已经无所谓了,她疼的不知道什么是害臊了,在小书的搀扶下往木床走去,侧趴下后,解了衣裳。

    大片雪白的胸脯露出,不算多大,但也不小。

    卞夫人转身避开了视线,卞元雪直勾勾的看着,又笑出了声音。

    小书和素香都有些不好意思,张大夫反倒是最平静的,将手里的小铁夹在火上烧了烧,说道:“忍着。”

    然后直接拨开黏上的伤口,伸了进去。

    怜平剧烈发颤,牙齿快将口中的小木棍给咬断,眼泪大颗大颗的流淌下来。

    “真是惨,”彩明说道,“这打人的手段挺毒辣。”

    “查查吧,”卞夫人被怜平的哭叫弄得心烦,皱眉道,“总能查出来的,不查出来说不定要闹得人心惶惶,最近这阵子真够乱的。”

    “嗯,但是现在不好去后山指认,桥没了呢。”

    “夫人,”门外有丫鬟这时叫道,“后山的仆妇们来送吃的了。”

    “看来二郎他们回来了,”卞夫人一喜,“走吧,应该都饿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