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刘姨娘,山上的所有姨娘们都在院子里,几个丫鬟去抬了三张八仙桌过来,仆妇们将肉和菜都放到桌子上。
凤姨站在旁边看着那些仆妇们发放碗筷,一回头,看到赵姨娘朝自己走来。
“凤姨。”赵姨娘叫道。
“赵姨娘。”凤姨笑道。
赵姨娘在她旁边站定,压低了声音:“你们这是打山上来的还是山下来的?”
“山下呢,路特别黑。”
“我说呢,怎么没看到卞二郎他们一起跟着来。”
“欸?”凤姨道,“听这个意思,他们都是去山上了。”
“可不就是嘛,如果二郎在的话,院子里也不会出这种事情。”
“院子里出事?”凤姨好奇,“出了什么事?”
赵姨娘走近一步,凑在凤姨耳朵旁边,低声嘀咕了几句。
凤姨一愣:“还有这种事,那现在怜平怎么样了?”
“你关心她干什么,”赵姨娘毫不掩饰的轻视道,“她就一个仗势欺人,张牙舞爪的小贱婢,死了最好。”
凤姨笑了笑,没有接话。
“哎,你瞧我这嘴快的,”赵姨娘用帕子掩住嘴巴,又道,“凤姨,我这定是心里把你当自己人了才跟你说这些,我都管不住嘴。”
“我知道的。”凤姨笑道。
“不过现在这个事情还是比较麻烦的,怜平和素香一口咬定是你们后院的干的。”
“我们后院的人干的?”凤姨说道,“这怎么可能。”
“她们就是这么说的,而且还非说是一个小女童。”赵姨娘伸手比划,“就这么高,还说这个女童穿的破破烂烂,拿着根鞭子把她们打成那样的。”
凤姨忍不住又笑了:“这是说笑呢吧。”
“这件事情等下她们一定会问的,我也就事先跟你打个招呼。”赵姨娘道。
凤姨这次态度认真了,压低声音道:“嗯,谢姨娘了。”
彩明扶着卞夫人从门内出来。
卞夫人扫了眼,说道:“二郎哪去了。”
“还没回来呢,”赵姨娘脸上堆了笑,走过去道,“凤姨她们是从山下来的,夜路不好走,她们还挑着担子,怪累的。”
卞夫人点了下头,看向那边的三张桌子,虽说是丫鬟这边屋子的门口,偏后罩房这边了,但怎么说这个院子也是卞元丰的院子。
“怎么直接在这边摆上了,当吃酒席呢,像什么话?”卞夫人怒道。
丫鬟们都一惊。
那些已经开始吃的姨娘们也惊醒了过来。
“一个丫鬟被打了而已,你们至于关心成这样吗?”彩明紧跟着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是来这边给自己病重的父母守夜的呢。”
沈姨娘放下手里的筷子,起身嗫嚅道:“我这就吩咐声,给收拾了。”
“行了,不用麻烦了,”卞夫人皱眉,厌恶的说道,“既然都是在山头混的,不必讲什么规矩仪态了,反正你们也是乡下掳来的没教养的糙人,这些丫鬟更是没有好好教过,没规矩就没规矩吧。吃快点,早点收拾了腾个清净。”
“嗯……”沈姨娘弱弱的应道。
丫鬟们都垂着头,不敢抬起。
卞夫人收回目光,朝凤姨那边走去,说道:“这倒是辛苦你们了,山下的路特别不好走吧?”
凤姨笑笑:“确实不好走,差点没给我们迷路了。”
“不过你们来的也正好,刚好有一件事情想要问问你们。”
卞夫人说完,看向旁边的彩明。
彩明开口道:“怜平刚才在这里被人袭击了,她和素香都说袭击者是一个小女童,应该是你们后院的童奴。”
“我们后院的童奴?”凤姨说道,“夫人,这话一听就不可信。”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她们就是咬定了是你们后院的人。”卞夫人道。
“实不相瞒,夫人,”凤姨皱眉,“不是我要说怜平什么,而是出了这事,我不得不开口说几句。怜平的性子着实有些泼,每次去我们后山都要闹的鸡飞狗跳,后院的女童看了她就怕,腿软的路都走不动了,更不提去袭击她。再者,女童袭击她,拿什么袭击?我们那最高的女童也就跟怜平差不多的个子,加上又有素香在,要怎么打得过她们?”
“而且夫人,”彩明这时也道,“那边的桥可是坏了的呢。”
卞夫人点点头,道:“你把素香叫出来。”
“嗯。”彩明回过头去,大叫,“素香,出来!”
素香在屋里听到,松开怜平,让小书帮忙扶着,应声道:“来了!”
卞元雪好奇的看着她,对旁边的立兰道:“走,我们也去看看。”
“凤姨来了,”彩明道,“你跟她对对,看看是不是有那样一个女童。”
“嗯。”素香点点头,看向凤姨,“这女童很小个,瘦了吧唧的,手里拿着一根奇怪的鞭子,怜平过去要打她的时候,她忽然从小盒子后面抽出了鞭子,对着怜平就挥了过去。怜平没有防备,落了下手,之后就没办法反抗过了,这才被她打成了那样。”
“小盒子?”余妈说道。
“是啊,她抱着一个盒子,我琢磨着,那盒子后面应该有个孔,所以她才抽出来那么快。”
余妈愣了,凤姨侧过头来和她对望,两人都在对方眼中读出了一个人名。
“怎么?”卞夫人看着她们,“你们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余妈微不可见的摇了下头,紧紧看着凤姨。
凤姨敛了神,看向卞夫人:“没有,就是在想,我们后院好像没有走丢的女童,那边的桥不也是断了吗?”
站在她们不远处的高个子仆妇面色白了一白,想起了那个阿梨。
她咬唇,很想开口,可是听到凤姨这样说,便忍了下来。
“那有没有可能是桥断了之前过来的呢?”素香不甘心的问道。
“我刚才说了,”凤姨道,“我们好像没有走丢的女童,桥都已经断了,她还怎么回来?”
“不可能的,”素香气恼,“我亲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女童。”
高个子仆妇忍了忍,没忍住,叫道:“夫人,我知道是谁!”
众人朝她看去,高个子仆妇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看着,紧张的不行。
“说啊,是谁。”彩明叫道。
“她,她是阿梨。”高个子仆妇结巴道。
“还真有这个人啊?”卞元雪道,“阿梨是谁?”
“阿梨,”卞夫人念着,朝凤姨看去,“你们后院有这人吗?”
“有。”凤姨面无表情的说道。
刚才她还能稳住,现在再也保持不住神色了,整张脸阴沉了下去,意味深长的看了高个子仆妇一眼。
高个子仆妇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些退怯,而后又气恼自己老被她压着一头,遂怒从心头起,又道:“凤姨是撒谎的,那桥就是阿梨踩断的,她抱着盒子过桥的时候,我们后院所有人都看到了!”
“这你就瞎扯了吧,”卞元雪讥笑,“她还能将桥踩断?”
“那桥本来就要断了,她过去之后没多久,桥就彻底掉下去了,”高个子仆妇回头看向那些一起来的仆妇们,“你们来说说,是不是那个阿梨一过去桥就断了,阿梨现在还在这山头,她压根就没回去对不对。”
仆妇们看着她们,没有作声。
“说呀,”高个子仆妇叫道,“你们要和凤姨一起包庇阿梨吗?”
余妈冷笑了声:“没看到的事情,你要她们说什么?凤姨会包庇人?你这话说出来谁会信?”
“后院的人都看到了,”高个子仆妇难以置信的看向那些仆妇,“你们来说说啊,阿梨过去了对不对?”
“那一定就是这个阿梨,”素香也道,“真的是有一个女童的!”
“我看看,我看看,”刘姨娘的声音从外边悠悠响起,笑眯眯的走进来,“出什么事了呢,这么热闹。”
卞夫人看到她,面色阴冷了下来。
“什么阿梨,”刘姨娘望着高个子仆妇,笑道,“你刚才说的是谁?”
高个子仆妇将事情来龙去脉重新说了一遍。
刘姨娘笑的更灿烂了:“这个好玩,你的意思是说,那个阿梨现在还在我们这山头?”
“对的。”高个子仆妇和素香一起点头。
卞夫人容色阴沉,看向凤姨:“她说的是真的?”
“夫人以为呢?”凤姨冷冷的说道,“阿梨是二月份才来的,我在这里都干了快二十年,比那阿梨岁数都大,夫人觉得我会包庇她么。”
“我也想问,你干嘛包庇她?”高个子仆妇道。
“放肆!”卞夫人蓦地怒喝,“现在叫你说话了吗?!”
所有人都惊了下。
高个子仆妇吓得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夫人,我真的没有说谎,可能那个阿梨,她,她不是人!”
越说越离谱了。
卞夫人皱眉:“你是不是也跟刘三娘一样疯了?”
她提到刘三娘,那些仆妇们的面色都变了。
“对,对,刘三娘……”高个子仆妇叫道,“刘三娘疯掉的事也跟这个阿梨有关,卞夫人,那个阿梨太奇怪了,她根本不像个女童,今天我们一起去挖土埋陈棠,她张口说了一堆听不懂的,看上去老成的很,那个阿梨肯定不是人!”
“胡说八道!”余妈恼怒,“阿梨到底怎么你了,她又乖巧又懂事,真要不是个人,她也害不到你头上去。对了,我也想起一件事,今天阿梨跟着你去埋陈棠的,回来的时候你们三个可没把她带上,最后她整个人摔得不成样子,腿都瘸了,还是千千去把她找回来的。你是不是想害她没害成,现在来这再踩上一脚?”
“我们可没有害她,”另外一边的两个仆妇忙叫道,“是她自己走丢了,跟我们没关系的。”
“她的腿瘸了,”凤姨说道,“夫人,就不说一个女童能不能偷袭怜平了,她还是个瘸腿呢。”
“今天那个女童是瘸腿的吗?”卞夫人看向素香。
素香微顿,摇了摇头,又道:“不过,她的衣服很脏的,后面一大片泥,膝盖上面也破了。”
“那就肯定是阿梨了,”高个子仆妇紧跟着道,“夫人,这女童真的太奇怪了,她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女童。”
“这是在干什么!”卞元丰从后门大步进来,看了那些八仙桌一眼,再看向那边挤在一团的妇人们,还有一个跪在地上叫叫嚷嚷,顿时火气更大了,“你们把这当什么了!”
下山的路着实不好走,湿滑崎岖,还多蚊蝇,他路上再小心也给摔了几跤。
现在头发散了,衣服脏了,浑身奇痒,灰头土脸的回来想要洗个澡,结果却看到自己院子被一堆妇人给占了。
不对,应该是说,这山上所有的妇人都聚到他院子里了吧。
“二郎回来了,”卞夫人关心道,“怎么弄成了这样,你去到后山了吗?”
去个屁!
卞元丰心里咆哮。
他恼怒的踹向旁边的八仙桌,吓得那边已经停筷子了的姨娘们纷纷将筷子丢在了桌上,双手离开桌子,正襟危坐,不敢乱动。
“我问你们呢,这是在干什么!”
“怜平被后院的一个叫阿梨的童奴打了,”素香看到卞元丰,蓦地哭了出来,“她被打的浑身是伤,伤口里面还有好多小刺,张老头还在里面拔呢。”
“怜平被人打了?”卞元丰一愣,“后院的贱婢干的?”
“不是的,”余妈忙道,“事情还没有确定下来,不是阿梨……”
“我要你说话了吗!”卞元丰吼道,打断了余妈的话。
高个子仆妇跪在地上一阵暗爽。
余妈抿了唇,垂下了头。
“在哪里打的?那个阿梨呢?我走之前怜平还好好的吧?”卞元丰道。
“去看看大郎回来了没。”刘姨娘对金枝道。
“是。”金枝说道,转身离开。
杜湘看着卞夫人她们,想了想,凑到了刘姨娘耳朵旁边,轻声说了几句。
“我要不要说呢?”说完之后,杜湘笑着问道。
刘姨娘看热闹不嫌事大,点点头:“说吧。”
“嗯,”杜湘看向卞夫人,“夫人,我有些话想说。”
“你又要说什么?”卞夫人现在头大的很,没好脸色道。
“今天你派了彩明姐,刘姨娘派了我,我们两个去后院挑选丫鬟的时候,怜平来取过一次参汤。”
“嗯。”彩明点了下头。
杜湘继续道:“她过来的时候很得意,然后说以后这鸡汤要让阿梨给她送去,我一开始不知道原因,后来多嘴问了句梁氏,才知道怜平因为刘三娘的事情很讨厌阿梨,以后要对阿梨动手。”
“怜平跟刘三娘?”卞夫人皱眉,“她们能有什么联系?”
凤姨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刘三娘喜欢拍怜平马屁,没事就给她送些瓜果蜜饯,有时候还有鸡汤人参呢。”说着顿了下,看了卞元雪一眼,“我们准备给大小姐的蜜饯和瓜子果仁,好多都被刘三娘悄悄分了,送给怜平了。”
卞元雪一愣,怒道:“她敢偷我的东西?!”
凤姨没回答,继续道:“前几天后院那女人放火烧了厨房,刘三娘被吓到了,发了疯,追着那些小童奴满院子跑,要去杀阿梨,我就把刘三娘关起来了。怜平没了人送吃的,大概迁怒到了阿梨头上,但你要说阿梨因为这个就去对付怜平,那也太扯了,阿梨瘸了脚,个子还没怜平的肩膀高,平时说话唯唯诺诺,前阵子还被刘三娘打得只剩半条命,高烧发的走都走不了,你说她去打怜平,这可能吗?”
凤姨回头看向那些仆妇:“阿梨被刘三娘打得半死,你们都可以作证吧?”
几个仆妇轻点了下头。
“再要不信,可以去找鲁贪狼问问,刘三娘老想着要叫这鲁贪狼对付阿梨,她把阿梨打成那样,故意吊着一口气就是想让鲁贪狼替她解决,这样才好脸上有光。”
说出鲁贪狼三个字的时候,凤姨自己都胆寒了下。
“呵,”卞元雪冷笑,“原来是这样,真是一出好戏啊,小贱人敢偷我的东西吃。”
“你先别插嘴。”卞夫人说道。
素香急道:“那照你说的,怜平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她看向地上的高个子仆妇,“你刚才是不是说阿梨抱着个盒子过了桥,然后桥就塌了,她现在应该还在这边的山头,对不对?”
“对,”高个子仆妇冷汗都出来了,忙点头说道,“是的。”
她已经有些后悔了,刚才不该一时冲动站出来的。
现在的局面你死我亡,她如果不把理占到,那她就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不要在好几个问题上绕来绕去,”凤姨说道,“现在就说,怜平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吧。”
“都说了是阿梨打的了。”素香叫道。
“看到阿梨打的人,就你和怜平吧?”凤姨又道。
“对啊。”
“那谁来证明你们说的是对的,就算真的有人看到了阿梨抱着盒子过桥,但你拿出证据证明就是这个抱着盒子的女童打的怜平。”
“你……”素香看着凤姨,她第一次被人质疑,还是后山的仆妇,这滋味真让人气恼。
“当时院子里就我和怜平两个人啊。”
“也就是说,没有人可以证明了,”凤姨冷笑,“怎么说都由着你们了。”
高个子仆妇皱眉,叫道:“她们已经被打了,你还想要她们拿什么证据,阿梨本身就是古古怪怪的,她……”
“你现在在这里能证明的只有阿梨拿了盒子过桥!”凤姨忽的一口打断她,疾言厉色的说道,“你还要胡搅蛮缠,你说阿梨古怪老练的那些话,也是根本没有什么证据,张口就来的。”
高个子仆妇气急:“我就不懂了,这么明显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包庇她?”
“你还要说我包庇!”凤姨大怒,“我现在倒想问问你,怜平一直靠着刘三娘在后院占小便宜是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她因为刘三娘的事情迁怒到阿梨头上,是不是也是大家都知道的?现在出了这种奇怪的事情,而你又忽然跳出来,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串通一气的?也只有你们自己知道你们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猫腻!”
凤姨语速飞快,又微微提高了音量,一口气说完,所有的仆妇都傻了眼。
卞夫人皱眉,沉了口气,目光转向那边的素香。
卞元雪眨了下眼睛,有些迟缓的,也朝素香看去。
素香颤着唇瓣,双眼茫然的看着凤姨。
本来没有那么复杂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下子变得特别棘手。
而且,这个平时自己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的仆妇,为什么身上有股压迫人的劲,让她像是要喘不过来,第一次感觉自己被狠狠压着,连她的眼睛都不太敢看。
卞元丰对凤姨身上的这股气势,也有些刮目相看。
气氛一时安静,大家的目光都在高个子仆妇和素香身上。
高个子仆妇跪在地上,腿已经快麻了,眼睛愣愣的看着凤姨。
素香忽的哭了,一抹眼泪:“什么猫腻啊,你怎么乱说的,少爷,我们跟了你那么久,我们什么样的你还不清楚吗?”
她转向了卞元丰。
“还说不准真是有猫腻呢,”卞元雪哼道,“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们跟东山头那群汉子有了什么牵扯,不敢得罪他们,然后找个女童来顶替了事?”
这什么跟什么。
素香真是懵了,眼泪直掉。
“行了,”卞夫人说道,“点到为止吧,这件事情自行回去处理。”
高个子仆妇肩膀一沉,整个人瘫软了。
自行回去处理,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她在后院不过是一个粗使仆妇,凤姨却是管事,谁处理谁?
素香也委屈到了极点。
点到为止,也就是说,对怜平被打的事情已经不再追究了。
倒不是她跟怜平感情多深厚,非要为怜平强出头,而是这个不追究的意味实在令她接受不了。
如果相信是那个阿梨犯的错,那一定会追究下去。不追究,就是不信。而不信阿梨干的,那就是在说怀疑她和怜平了。
早知道,她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好了。
“你们等一下是不是还要送一趟?”卞夫人问凤姨。
凤姨又恢复了以往神态,恭敬的点头:“还得跑一趟,龙虎堂那边还有一半的人没有吃呢,这一来一去的,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一起走吧,”卞夫人道,“我去跟大当家的说说,要他差些人去山下等,不然你们来来回回太过劳累,说不定东西都得洒一地。”
“那真是多谢夫人了。”凤姨笑道。
其他的仆妇们也松了口气。
“走吧。”卞夫人道。
高个子仆妇还跪在地上,脑袋有点晕乎,觉得跟梦一样。
余妈指着她,看向那边的仆妇们:“她大概走不动,你们谁过来帮扶一下。”
“嗯,是……”
卞夫人同凤姨她们一起离开。
经过龙虎堂的时候,卞夫人停下来进去同卞八爷说话,凤姨她们则直接朝下山的路回去。
夏昭衣蹲在一处荒废的屋脊后边,捏着根树枝在有些湿润的地上描画着山上地形。
远远听到动静后抬起头,恰好看到是后院这群仆妇们。
高个子仆妇被几个妇人挽着胳膊,她现在已经可以自行行走了,愤懑的看着走在前面的凤姨,很想冲上去问问她,到底是为什么。
凤姨面色冰冷,阴沉的走着,所有的妇人跟在身后,非常安静,连余妈都有一些不自在,不敢上前同她说话。
夏昭衣微微拢眉,放下手里的树枝站起,上前走到坍圮的墙垛外,看着她们离开。
这边一整段路都很荒寂,杂草丛生,再往前面走小半柱香才能看到一个墩台。
这么长一段地方一个守岗的人都没有,让夏昭衣觉得奇怪,这才在这停下。
现在遇上了凤姨她们,看她们脸色,似乎都不太好。
桥断了之后,夏昭衣想过这些人会有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法,但着实没想到,他们会真令这些仆妇绕这么一大圈挑东西过来。
倒不是把这些山贼想的多仁慈,而是下雨过后的山路湿滑难行,万一失足,浪费的可都是辛苦抢来的口粮。
那么多可以吃得上饭的方法,怎么就选了这最笨的一个呢。
不过,既然已经来了,那么想必对她动手打了怜平的事情应该是知道了。
也无妨,明天知道和现在提前知道,并没有什么不同。
仆妇们的脚步疲累,支着竹杖走的很辛苦。
夏昭衣看到余妈的背影,想了想,再转头看向西北方向。
或许,就当帮余妈一把吧。
她折回去看地上的地图,随手一抹,转身朝西南角走去。
仆妇们下了山,经过来时那段路口时,大家的脸上都很平静,仿若那边没有尸体,她们眼睛都没斜去一下。
直到下到山脚,行至往后山去的平地上时,余妈才有些忍不住,回头朝身后看去。
凤姨在前面也停下了脚步,回身等着她。
余妈收回目光遇上凤姨的眼睛,皱了下眉,朝她走了过去。
其他仆妇们见凤姨停下,也都纷纷停步,凤姨淡淡道:“你们先回去吧。”
仆妇们一言不发的,又继续往前走。
凤姨看着走近的余妈,低声说道:“还在担心那阿梨?”
“嗯,”余妈点头,“我没有想到,你刚才居然会为了她而出头。”
“你别把我想的多厉害,我只是因为先替你瞒下了她,后面就不得不继续瞒下去,否则我们两个都没有好下场。”
余妈又点了下头,往前走去,她们已经跟那些仆妇们拉开好长一道距离了。
“说吧,”凤姨边走边道,“你待这阿梨就跟待钱千千一样,是与其他女童不同的,钱千千力气大,办事能干,乖巧憨厚,你待她好我能琢磨出一些道理,可是你之前可从来不曾关心这阿梨一下的。”
“我若说出来,怕是你也要看她不顺畅了。”余妈直接说道。
“再看她不顺畅,我如今都是保下她了。”
余妈轻叹,回头四下望了圈,说道:“还记得那个林又青吗?”
凤姨顿时竖起一身寒毛:“你可别吓我,她真是她?”
“哪能是啊,”余妈说道,“就那日,我带着一个女童去前山,回来时在石桥那边撞上了阿梨正在和刘三娘争吵。”
“她敢和刘三娘吵?”凤姨讶然。
“可不就是,吵得可凶,骂尽那刘三娘说不出口的脏话。我当时也是惊到了,但是我瞧她骂的泼辣,神情却畏怯,被刘三娘一瞪,腿都快要站不住了,结结巴巴的还要骂。我觉着蹊跷,后来才发现,她是在替人打掩护呢。”
“替谁?”
余妈顿了下,低低道:“林又青那女人,阿梨和刘三娘站的地方,就在那地牢口不远处。”
地房位置一直偏在后山附近,这也是为了方便她们送饭。
凤姨更惊讶了,说道:“我真不知道,还有这些事。”
“是啊,虽说我也不知道她在掩护什么,但是见她为了帮那林又青,壮着胆子和刘三娘对着干,不惜被刘三娘打成那副模样,我就觉着这女童也是有些侠义和忠胆的。”
“的确,”凤姨说道,“这后院,得罪刘三娘那辣贼娘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那些岁数大的妇人都不敢,她一个小女童是有些胆气。”
“也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
“值得欣赏,”凤姨点头,“不过这种性格可不适合在这龙潭虎穴里存活,我此次误打误撞帮了她,下次可不会了。”
余妈应了声,又道:“这次,不知道她又是怎么得罪了怜平和素香的,不过咱后院这个好像也跟她不对付。”
余妈往前面轻抬了抬下巴,暗指那个高个子仆妇。
“她?”
凤姨冷笑:“她哪是不对付阿梨,她是不对付我,好不容易觉着捏住了咱们一个把柄,想要在卞夫人跟前绊我一脚呢。”
她看向前面已经走出去好远的仆妇们,又道:“但没想,她把自己给绊了,为了稳住脚,只能一个劲的踩那阿梨了。”
“你平时待她也不薄。”
“再不薄,后院的人也都是累的。”凤姨淡淡道,“给我们施压的是前山头,最后这些婆娘们恨的却都是我。”
余妈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不知道说什么,反正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现状。
夜色如沉墨,南边紧挨崖边的山头,一座竹影摇映的小院,廊道尽头,灯火幽黄。
房门外边,一个小丫鬟跪坐在地,手里捏着把蒲扇,靠在后边门下,呼呼大睡。
夏昭衣看着廊下四边飘摇的帷幔,不由笑了,整个山头,似乎就这处最怡人悦目了。
看那丫鬟睡的香,她不想惊扰人美梦,走下长廊小阶,往另一边的房门走去。
抬手敲了敲,苏举人的声音响起:“谁?”
“阿梨。”夏昭衣朗声说道。
苏举人正翻着书,闻言一愣,搁下书册起身。
“阿梨。”
苏举人打开房门,看着这个小女童,讶然说道。
风寒露重,清宵似水。
苏举人一身薄衫,满袖墨香,外边披着一层青袍。
夏昭衣打量了一眼,说道:“先生在读书?”
“嗯,”苏举人应了声,说道,“你怎么在这?”
“先生读书可到兴致处,能否容我打扰一二。”夏昭衣又道。
苏举人皱眉,看着这个女童,哑然失笑。
“阿梨,你怎么在这?”他又问道。
女童面庞干净,衣衫却很破烂,身后一片黄泥,已经快要被夜风风干。
小小的个子仰着头,眼睛明亮干净,却不像是孩童该有的清澈,这种清澈,让苏举人有些形容不出来。
“桥塌了,我回不去了,我来打搅先生,有两件事。”
那边的石桥塌了,苏举人先前听碧珠提过。
现在看阿梨的模样,这小丫头怕是躲了很久吧。
夜已大深,女童虽幼小,但他们非亲非故,男女有别,让她进屋,实为不妥。
苏举人看了眼那边的长廊,再望了望坑坑洼洼的院子,院子过去一些,就是山崖了。
“搬张小案去那吧。”夏昭衣伸手指道。
那边是个小半坡,往后面去就是一片竹林。
苏举人抬头看去,又看夏昭衣:“搬张小案?”
“最好还有纸笔。”夏昭衣又道。
半坡下面地势略高,停雨半日,这里干的比其他地方要快。
苏举人将小案摆在地上,拿了两张软席对放,回头看向旁边的女童。
小小的个子,一直抱着个小木盒,神色轻柔认真。
清竹光影落在她脸上,气度从容。
苏举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听了这个小女童的话,许是就因她这淡然不迫的好玩样子吧。
“坐吧。”苏举人说道。
然后他撩袍在软席上跪坐。
夏昭衣将盒子放在桌上,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双手搁在脚腕上,说道:“多谢先生信任。”
“来,说吧,”苏举人说道,“找我何事?”
“先生可知道,我为什么要选在这吗?”夏昭衣一笑,“因为这边风大,说话不太用力的话,只有我们二人能听到。而且我所坐的这个角度,背靠山崖,我可以看到所有过来的人。”
苏举人笑了:“这些也是你那位老师教你的?”
“不是的,”夏昭衣神色变得认真,“这些不需要人教,我只是想对先生说,我们这次的谈话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苏举人微顿,看着她的眼神也变得认真了起来。
“时间不早,我便先说第一件事吧。”夏昭衣说道。
山风很大,桌上的一叠纸页压着镇纸,被吹得瑟瑟翻飞。
夏昭衣垂头看了它们一眼,道:“东西两山断了石桥,中间山渊至底,不知先生可有办法修桥。”
苏举人现在还饿着呢,后院仆妇们送来的东西,根本就没有他的份。
“我不过一个读书人,修桥是工匠的事。”苏举人说道。
“书上没读过吗?”
苏举人笑着摇头:“我读的书,和这些书,不是一类书。”
想了想,苏举人又道:“真要说修桥,修桥耗时巨大,修起来艰难费力,但短期想要过去到是有一个办法。这里最不缺飞梯,将几个飞梯相系,铺上木板,可以勉强一试。”
“如果不小心从中折了,那可得摔死。”夏昭衣说道。
苏举人笑了笑:“阿梨,你来和我是讨论修桥的?”
“山上可有铁索?”夏昭衣道。
“铁索?”苏举人思索,“应该,是有的吧。”
“没有铁索,巨藤也行,没有巨藤,就用旧衣,缠缠捆捆的绕起来,连接前山和后山也行的。”
“诶?”苏举人一愣,“这个方法是……”
“运输东西,”夏昭衣提笔,蘸了蘸墨,在纸上落画,边道,“先生你看,这两端的距离我都给你算好了,支点顶在东山与西山这两处,各制个小机关,两边都可以摇,就能将食物送过来,原理如同水井的辘轳。”
小手执笔,点画间的力道均匀,笔墨干净利落,没有留晕。
她随手画了两道山崖,寥寥几笔将形状大致勾出,神到意到,而后又在另一边的空白处疾笔作图。
这次作的图不是画山画水,而是一个精致的机关图解。
所需几块木头,木头所卡的位置,木头尺寸大小,逐一标出。
而她光是画的这些木头,勾笔点墨间都足见绘画功底。
苏举人只擅读书写赋,最不会的就是画画,看她轻松随意的握着笔,寥寥几下就勾出物韵,不由呆眼。
“好了,”夏昭衣提笔,等着纸上的墨干,看向苏举人,“先生,有劳借你的口给他们了。”
苏举人仍看着纸上着墨,半响,抬头看向夏昭衣,说道:“阿梨,你功底不浅。”
“我师父是个懒老头,经常让我去半山挑水,我从小就开始琢磨有没有办法能在家里就把那水取来。”
苏举人好奇:“那你琢磨出来了?”
“嗯。”夏昭衣点头。
她那会天天都在琢磨这个。
每日一有空闲就去伐木和度量地形,没事抓一把小钉子对着几块木头敲敲打打。
夏昭学也常在来往书信里面给她出谋划策,并托人送来一本又一本的相关书籍。
经过数不清的试验和失败,她最后终于在地势险要的离岭山顶造出了那个她取名为“水兽”的大家伙。
在木篱笆外面摇摇把手,就能打上水来。
后来觉得摇这个把手太过费力,她又改造了几次,最后直接变成了脚踩踏板。
轻轻一踩,水就汩汩从上方的竹管口子里面流出,着实方便。
没多久,师父这老家伙就让她把这方法用到单独辟开的浴间去,好方便洗澡。
苏举人一直在看图纸,仍是觉得不可置信。
脑中构思了一番后,抬头说道:“那,如何要将这铁链或巨藤送到对面去呢?”
夏昭衣笑了,说道:“不如,先生想想?”
苏举人皱眉,看回图纸。
他只是个读书人,从小到大最大的事情就是读书。
夏昭衣见他苦思,不想为难他,说道:“用长杆伸过去,或者用箭射过去。”
“对啊,”苏举人醍醐灌顶,说道,“如此简单。”
想了想,又皱眉:“箭能带的动铁索?”
“多大的力,拉多大的弓。”夏昭衣说道。
苏举人看着图纸,手指搁在小案旁边轻描。
虽然不能完全看懂,但真的觉得新奇和有意思。
以前并非没有随手翻到过这些书籍,不过那些都是雕版刻印,有些墨印疏浅,看上去又黄又旧,也就没了翻阅的兴致。
而这个小童画的,崭新清晰,山物传神,倒挺好玩。
他刚才所想的那个方法,飞梯相系,再搭上木板,比较简单。
但走在上面摇摇晃晃,后院妇人应都会吓到。
并且,易燃,易折。
而图纸上的这个方法……
不知道为什么,苏举人心里面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阿梨,你是故意来同我说这个方法的吧。”苏举人说道。
“啊?”夏昭衣看着他。
“你应该还有其他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但是现在说的这个,是你想说的这个。”苏举人又道。
夏昭衣笑了:“对啊。”
“你有的其他几个方法,不如也说给我听听吧。”
夏昭衣摇头:“不说。”
苏举人皱起眉头,看着这个女童,感觉又不像女童。
多智近妖,她太聪明。
这个方法,前山后山互不打扰,给前山那些马贼他们想要的,也给后山那些粗使仆妇们一份清净。
后山若做的让前山不满意了,想打骂人也得绕过好长一段山路。
走出一身汗,气喘吁吁,约莫气也消光了。
而有了这小机关,重新修葺石桥的事怕是也要被搁置。
劳神动土,耗时费力,谁都有磨磨唧唧的拖延惰性,尤其是山上这群好逸恶劳的马贼。
让他们出力,只会一拖再拖,恰遇上这法子,已经可以预见会遥遥无期。
“说了是怕先生动摇,”夏昭衣又说道,“但是先生也可以有自己的主意,你也可以想想办法啊。”
苏举人失笑,看她这笑脸,明明就还是女童。
“先生,”夏昭衣继续道,“这个是第一件事。”
“那第二件事呢?”
夏昭衣停顿,斟酌了下,开口说道:“我想要一份名单。”
“名单?”
“这山上的大当家,二当家,还有那些略有地位的马贼的名单,我还想要知道这山上大概总共多少人。”
苏举人皱眉,肃容道:“你要这些干什么?”
夏昭衣一笑:“我说出来,怕先生笑话。”
“不笑,你说吧。”
“四个字,行侠仗义。”
“什么?”苏举人愣了下。
“行侠仗义。”夏昭衣又道。
苏举人半响找不到话,最后忍俊不禁:“行侠仗义。”
“先生笑什么,”夏昭衣说道,“是笑这四个字,还是在笑我?”
若这女童是自己的女儿,或是妹妹,苏举人很想伸手去弹一下她的额头,让她这小脑袋瓜不要一天到晚乱想。
这个认真的神情,在她脸上也很是滑稽。
这个个子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童,哈哈。
苏举人笑着摇摇头:“阿梨,你这又是读的什么书呢?”
“太多了,”夏昭衣回头看了眼苏举人的书房,道,“先生所读的每本书,也都在说这个吧。”
“可是你太小。”
夏昭衣笑了:“所以呀,我说先生要笑话我的。”
苏举人顿了下,又想笑,却忽然笑不出了。
他轻叹:“对,我刚才说过不笑的。”
“我有这个念头总是好的,说明我有一颗赤子之心,我还挺善良的,”夏昭衣又道,“所以先生,你得支持我。”
“哈哈哈!”苏举人这次大笑出声,“为什么我就得支持你呢?”
“因为我们现在在促膝夜谈啊,君子席案为友,与山水交,同笑声伴,可以有矣。”夏昭衣笑道。
“友?”苏举人又笑了,“阿梨,你是说,我们现在是君子,为友人?”
“对啊。”
“小丫头,哈哈哈。”
“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先生,你便写吧。”
苏举人看向案上这叠吹得乱乱的纸页,笑道:“好,不过阿梨,你打算如何做?”
“等有了名单我才知道要怎么做。”夏昭衣说道。
苏举人又摇了摇头,提笔蘸墨,道:“我看,明日早上我便同你一起下山,将你送回后山吧,今晚你就先和碧珠同屋睡。”
话虽如此,但他仍是在纸上写下了卞八爷的名字,并在旁边写上了卞夫人。
名字一个一个在苏举人的下载猫生出,夏昭衣看着他的笔端,边在脑中和她见过不多的那些人面联系在一起。
“鲁贪狼,”夏昭衣念道,“这个是外号呢,还是就是本名?”
“我来这山上不过六载,我也不清楚。”苏举人回答。
“他好像很凶。”夏昭衣又道。
苏举人顿了下,道:“先前,后院那叫刘三娘的仆妇曾一直想让他杀你。”
“这事先生也知道?”
苏举人点头:“一日我被卞夫人叫去问卞元丰读书的事,从楚凤院出来时,恰见到几个马贼在那边叫嚷,并起哄说要研究一个女童的死法。”
夏昭衣笑了笑,笑意没有入眼。
一个小女童,死法有什么可研究的,那么小的身板,能撑的了多久。
“难怪,那日先生见到我,问我你就是阿梨,”夏昭衣说道,“原来有这缘故。”
“这鲁贪狼,手是真的不干净,”苏举人眼眸微眯,怅然叹道,“他满手鲜血,说他杀人如麻都不为过,有次好像发了酒疯,路过那边的战棚,直接砍死了一个守岗的小喽啰。”
“卞八爷没有怪他?”夏昭衣好奇。
“还轮不及卞八爷怪他呢,他自己酒醒了,说要自罚,嚷了一堆,差点没自刎。”
“那倒是可惜了。”夏昭衣说道。
目光落回在纸上,夏昭衣又道:“这么好玩的人,就留着慢慢玩吧。”
“玩?”苏举人感觉自己可能听错了,说道,“阿梨,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玩,”夏昭衣一笑,“玩游戏的玩,玩弄的玩。”
刚才那些奇怪的感觉又浮起来了,苏举人眨了下眼睛,顿了顿,轻叹,继续写名字,又摇了下头。
“行侠仗义,”苏举人低低喟叹,“好一个行侠仗义啊。”
“真的是女童,”素香一直哭着,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我亲眼在那边看到的,怜平卷了袖子要去打她,她一个鞭子就把怜平给打懵了。”
卞元丰皱眉,站在台阶上,冷冷的看着那边已经被收拾了的空地。
但是空气中还是能闻到一些油腻的食物味道。
“她被打,那你在干什么?”卞元雪说道。
“我也懵了呀,而且那个女童好可怕,她的眼睛说不出来的奇怪。”
“长方形的?”卞元雪好笑道,“还是铜铃那么大?或者说,红色的,绿色的?”
卞元丰开口道:“你不要再打断她。”
“我的东西可被小贼给拿了呢,小贼,懂么?”卞元雪皮笑肉不笑,再看回素香,“你跟这个怜平走的近,她分了我的东西,拿回来以后不知道你有没有份啊?”
素香面色变了变。
刚过来没多久,站在门内的小书听到这个,脸色也变得不安了起来。
“哼!”卞元雪冷笑。
“你不能跟我说谎,”卞元丰看着素香,“如果是假的,你们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我再问一遍,真的是女童吗?”
素香忽然有些怯了。
刚才当着卞夫人的面,明明那么确凿的事情,而且也有人帮忙出来指认了,却被生生推翻,反而变成她们撒谎。
如果现在……
“说。”卞元丰严厉道。
“是女童,”素香怯弱点头,“真的是她,她打了阿梨后,看了我一眼,不是说她眼睛奇怪,而是那个眼神。那个眼神我从来没见过,感觉很凶,可是又很平静,说很平静,又觉得像是,像是看不起我和可怜我……”
不屑,轻蔑,怜悯,同情。
但是素香不会形容。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也没有看卞元丰的眼睛。
一直觉得在这个山上,卞元丰就是她们的依靠,可以给她们做靠山。
但是刚才那个瞬间,素香觉得,心里面空落落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凭借和安全的感觉。
“阿梨,”卞元丰说道,“是叫这个名字吗?”
“听她们说的,好像是这个名字。”
卞元丰点头,眼下要弄清真相,就得先找到这个女童,出来对质了再说。
他回头看向屋内,说道:“怜平伤势怎么样了。”
小书迈过门槛,走出来轻声道:“伤的挺严重的,已经涂了药了,但是只能侧着睡。”
“脸毁了,”卞元雪故作漫不经心的说道,“她白花花的胸也被张老头给看光了。”
说完,又忍不住噗嗤窃笑。
“胸口也有?”卞元丰脸色变差,语气不善的问。
小书和素香点点头,素香道:“不多,就两道,她当时缩在那边,大部分都在肩上,而且……”
“缩在那边?”卞元丰一口打断她,暴躁的喝道,“就算真的是后院那阿梨干的,我卞元丰的丫鬟被一个矮个子女童打成这样,你们说出去是要丢我的脸吗!”
素香身体发颤:“不是,她是偷袭,怜平猝不及防的。”
“别把一个小女童说的神乎其神!”卞元丰气得脸都紫了,“正面打的,能叫偷袭?你们两个都是废物!”
素香眼泪直掉,垂下了头。
早知道,就真的不管这事了,她本来在房里好好的,可以当作什么都没看到的。
“行啦,”卞元雪道,“等明天把这个阿梨找出来问问不就结了吗,不过弟,你们今晚去山上发生了什么?怎么没去到后山?”
她提到这个,卞元丰更烦躁了。
走了一晚上,灰头土脸,他现在想洗个热水澡都没有办法。
浑身又痒又酸,全聚在胸口,齐齐烧起了一旺燥火。
不过,他拢了下眉,想起了那些木杆和铁钉,那形状之前一定见过的。
他转身下了台阶,边道:“路被堵了,那边过不去。”
“哎,你去哪?”
“去书房找点东西。”卞元丰头也不回的走掉了,脚步还有些急。
卞元雪撇了撇嘴,收回视线,再慢悠悠的转向旁边的素香。
素香惊了下,忙避开她的眼睛。
“素香,”卞元雪看着她,“怜平从我那分走东西的事情,你也沾了不少光吧?”
“我,我没有。”
“啊?”卞元雪抬手罩在耳后,“说的什么呢,说大声点,你这么心虚,我可听不见。”
素香双手紧紧攥着,努力稳着声音:“我也不知道,怜平是经常给我们一些好吃的,小,小书也有份的!”
素香朝一旁的小书看去。
小书端手站在旁边,气都快透不过来了,她本就忐忑不安,但想着素香挡在前头能好一些,没想到素香直接将祸水给引了过来。
卞元雪顺势就看向小书:“哦,你们几个还真是有福同享啊,怎么样,我的那些小食味道不错吧。”
“小姐,我们也不清楚的,”比起素香,小书要略微稳重,“平日里都是怜平拿来分的,她最得二少爷的喜欢,我们就都以为是二少爷赏她的。”
“反正你们就是吃过了,对吧?”卞元雪冷哼,“要不是看在你们都是照顾我弟的,我弟院中也就你们几个丫鬟,不然我让你们有难也同当。而且我告诉你们,我的手劲可要比那阿梨大得多,我一鞭子甩下来,能把你们的胳膊给卸了!”
虽然知道她是吹的,但素香还是吓得不轻,快要站不住身子。
卞元雪转头,朝屋子里面的床尾看去眼,又道:“你们现在去收拾怜平的东西,理好了明天让她自己拿着去后院。”
小书睁大眼睛:“什么?”
“什么什么,脸都给毁了,你要她天天顶着这张面孔吓坏我弟吗?”卞元雪道,“而且她现在应该恨不得跟那阿梨再打上一架,好出掉这口恶气吧,去后院了正好,天天都能见着呢。”
小书为难:“可是这件事情,要先问问二少爷,他……”
“我是他姐姐!”卞元雪拔高音量,大眼睛一瞪,“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的话了,还是说你要替怜平去那后院啊?”
“我去收拾,”小书垂下头,低低道,“我这就去收拾。”
卞元丰的书房很大,大的有一些空。
四壁雪白,三个大书柜除了北面那个,其余两个都是空落落的。
一个书柜是老一代传下来的,磨损的厉害,好多枯黄的虫洞。
一个书柜是在石桥县一个大户人家那抢的,四个马贼给扛回山上,累得够呛。
书柜的颜色也旧旧的,贴墙那一面的漆色斑驳狼藉,卞元丰让人涂过漆,但是很快又剥落了下来。
剩下那个摆了一大半书册的书柜,则是卞夫人令人假扮富商去城里买的,搬到山上至今,还未超过三年。
书柜木质牢固,漆色崭新,触手光滑,走近有股清然木香,卞元丰着实爱不释手。
他近期有个心愿,就是快点弄些书来,把这个书柜摆满。
卞元丰大步回到书房,就在那个书柜上翻找着。
卞元雪掀开帘栊,见他这个模样,说道:“弟,你找什么呢。”
“当然是在找东西。”卞元丰道。
他总觉得近期见过,但大约是在哪,又想不起来。
这种就要到喉咙口的东西,说不出来很着恼的。
找了半日,没有找到,他站在那边,望着一旁的绮窗苦思。
“我可先回去了,我肚子还饿着呢。”卞元雪差不多习惯这个样子的卞元丰了,开口道。
卞元丰没说话,暴躁的挥挥手,示意她快走。
卞元雪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在哪见过呢。
卞元丰绞尽脑汁,到底在哪。
一直到卯时三刻,凤姨才领着仆妇们回来。
天已经亮半边了,童奴们还不准回去,岁数略小的几个并排坐在角落的石上,闭眼打盹,小脑袋瓜们点成一片。
其他有的干脆直接在院子里落地为枕,缩成一团。
钱千千坐在厨房前的台阶上,眼睛全是眼泪,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脸后,她继续强撑着,看着那边的山路。
山风裹着寒露,一阵阵扫来,石阶不明的泥路潮湿粘滑,不见归人。
远处的山端已有日出,钱千千双手托腮,目光越过疏疏密密的山林,望着最山顶的几处荒坟。
白茫茫的晨雾里,坟茔清寂安静,整个山头像拢了一层青纱,风略微大些,这层轻纱便蹁跹而起,随风去回。
终于隐约听到一些动静了。
钱千千回头看去,已很难再提起什么精神,直到看到走在前头的几个仆妇出现,她才恍恍惚的站起身来。
“余妈。”
看到余妈,钱千千心中欣喜,出口却有气无力,又唤了声:“余妈。”
连夜翻山,众人一身湿汗,到了山头,已分不清这汗是冷是热。
余妈全身气力支在竹杖上,望到钱千千坐在那,疲累说道:“怎么还没睡?”
“不让睡。”钱千千道。
方大娘和梁氏不给所有人睡,现在的形势,压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醒着总可以待命。
“还要送吗?”几个仆妇又困又累,难受到不行。
凤姨也吃不消了,回头看向山路。
“我现在宁可跳下崖死掉,都不想送了。”另一个仆妇直接说道。
累成这样,脑子混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没空管了。
余妈朝凤姨走近一步,低声道:“再送一趟,不定真的要死人了,还是不送了吧。”
凤姨沉眉,摇了摇头:“送,不送谁都活不了。”
她转身朝灶台那边走去。
余妈拦住她:“这趟送了,那今天接下去的呢?大家还要休息,吃不消的。”
凤姨停住了脚步。
是啊,现在已经卯时了,过上几个时辰,又得去送了。
而且现在这个时辰,得开始着手准备今天的饭菜了。
不休息了吗?
她看向那群仆妇,那群仆妇也看着她。
有几个出汗厉害的,像是才淋了雨,头发都黏在了鬓边。
凤姨动了动唇瓣,半响,才发出声音:“还是得送,之前跟卞夫人说好了,她会派人去山下等我们,我们送到山脚,那些人自己抬回去。”
“但我们还得回来吧,这路可不好走。”一个仆妇低声埋怨道,语气有些暴躁。
另一个仆妇跟着道:“万一他们没来呢,我们挑了东西下去,是挑回来,还是又翻座山送到对面去?”
众人心里都因这话咯噔了下,毕竟那群山贼是什么样的人,她们都清楚,在山下等她们的可能性,着实微乎其微。
凤姨抬头寻了一番,没有找到方大娘。
天色已经大亮,没多少时间了,凤姨下定决心:“走吧,再送这一趟。”
“不送了吧,”平日细声细气的一个仆妇也出声了,“真的没有力气了。”
“干这点活就没力气了?”梁氏从另一边别院叫嚷着走来,“等命没了那才真的叫没气,都是什么身份的人自己知道,谁惯着你!”
仆妇皱眉,恼怒的看向梁氏。
“你还这样看我!”梁氏瞪圆了眼睛,“你是觉得我说错了?哦,你命好,你是个大家小姐或者官家千金呢,是不是呀?哦,不对,可能还是那些个命妇封君呢!看看你现在穿着的衣服吧,破破烂烂,鬼不像鬼,没那命,就别喘那气!真要有种,你跳下去死啊,说不定你全家都被那些人杀了,你却贪生怕死,赖活着在这伺候那些个人呢!就是没种!”
边说着,她还边粗鲁的动手,去扯那仆妇的衣裳。
仆妇瞪直了眼睛,气得浑身发颤。
余妈想要上前,手腕却被凤姨拉住。
“哟哟哟,气得抖了,”梁氏好笑的看着她,继续道,“你有啥能耐?一把岁数了,我劝你们还是乖乖的去送东西吧,不送就等着死好了!一个个把自己当前头那些人物了呢!我告诉你们,你们都是贱命!克死丈夫,克死爹妈,说不定还克死了自己的孩子……”
“你给我住嘴!”仆妇蓦地伸手,一爪挠向了梁氏。
梁氏被挠了脸,怒道:“你敢打我!”
随即也扑了上去,揪住了她的头发。
余妈又要上前,再度被凤姨拉住。
其他仆妇们都气恼梁氏方才的话,但没人上去和这个仆妇一起动手。
她们打的狠,连眼睛都抠上了,在地上打成了一团。
头发没了样子,衣衫也更破了,脸上的皮肤全是挠破了的指甲印。
“去休息吧,我们有理由不下山了。”凤姨疲累的对余妈说道。
余妈愣了下:“什么?”
凤姨可怜的看了那仆妇一眼,转身朝另一边的房子走去,她得去给梁氏这个大功臣准备点伤药了。
苏举人早早起来了。
碧珠在竹林那边的井水里打了盆水,没办法烧温,苏举人便就着凉水清了仪容。
用干布擦拭掉脸上水珠,苏举人看向碧珠:“阿梨可起来了?”
“阿梨昨夜就走了。”碧珠道。
“她走了?”苏举人一愣,“昨夜及时?”
“昨夜先生让我带她回屋睡,她进来站了一小阵就走了,我问她这就走啊,她说就来看看我住的怎么样。”
“那你没问她要去哪里,你也不拉住她?”苏举人不可思议的说道。
碧珠有些郁闷:“我问了,她说回后山。我便道这天这么黑了,桥也没了,你怎么回去。结果她说,走回去。而且先生,我也想拦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个模样,我觉得拦了也拦不住。”
她那个模样。
这句话让苏举人脑中想起了小女童的样子。
五官干净,眉眼清秀,脸上的乌紫和淤肿丝毫不影响她的明朗,笑起来似梨花扫雪,有股道不尽的轻灵洒脱之感。
而且苏举人很喜欢这个小丫头的眼睛,清澈自信,总含着笑意,像落了淡淡的湖光。
“奇也,怪也,”苏举人沉吟道,“不像个女童。”
“嗯?”碧珠偏了下头。
“然后,她便走了?”苏举人看回碧珠。
“对,就走了。”
苏举人点点头。
“等下我要给卞元丰上课,你现在去那桥头问问,她可回去了。”
“嗯。”
碧珠应道,转身离开。
苏举人看着盆里的井水,若有所思。
该是让人担心的事,别说女童,寻常十五六岁的少女都不敢在深夜独自穿过荒山吧。
反正那个卞元雪是绝对不敢的,她有愚勇,激她一下会去,但是走到一半得哭着躲在路边了。
不过阿梨,苏举人双眉轻拧,为什么会觉得她好像可以办到,莫名的,觉得好像可以不用担心她。
“奇也,怪也,”苏举人又道,“不过就是个女童。”
夏昭衣拄着一根树干,方才攀到山顶。
破旧的小布鞋绑了特制的草木为底,不紧不慢的踩上了湿漉漉的平坦泥地。
因着不是赶路,所以她并不心急,一路顾自沉思,偶尔赏赏山水,也算悠闲自在。
初阳若金,广云卷伏。
山顶蔓草如盖,视野开阔,清风阵阵拂来,带着不知名的野花香,入鼻沁心。
夏昭衣伸手遮在眉骨上,站在此处眺望,视线能放到至远。
还是喜欢这种临于绝顶,一览众山的感觉啊。
一番舒然感慨,收回目光时,她的视线落在远处一片石碑上。
墓地?
夏昭衣好奇的多望了几眼,拄着树干走去。
的确是一个墓地,规模不小,不止一座墓碑,看上面旧旧的落款,身份应都是以往的当家们。
坟前荒草摇摇,青苔遍布,落在地上的幡旗残损发霉,早被风雨磨得看不清图纹。
夏昭衣手里的树干挑了挑旗幡,抬头朝这些比她个子还高的墓碑看去。
这个马贼帮的年岁似乎比她想的还要久一些,直觉这里故事不少,但她向来不是爱看戏的性子,不愿深究。
倒是这些坟墓排布的方式,挺惹人兴趣的。
“池秦。”
夏昭衣手里的树干点在地上。
转眸望向另一边的坟墓,树干也移了过去,又在地上轻点。
“善轩。”
“孤鹤。”
“紫薇。”
……
夏昭衣点了数下,树干在地上的落点之处,似无形连成了一大片星云。
她抬头看向渐渐拢来乌云的天空,白日望不到星星,对应起来有些难,但是这个罗列,倒像是师父古籍里那一套神乎其神的灭神阵之一。
巧合?
故意?
以前夏昭衣不信鬼神,对这些神神叨叨的说法向来不置心上,但是她现在能活生生的站在这里,本身就是够玄乎的。
借着树干,夏昭衣在旁边的坟包上坐下,小脚临空晃啊晃,看着远空渐渐飘来的雨云。
如果是巧合,那这些人运气也太不济了。
如果是故意,不知道是哪位高手指点的,变着法的在玩他们。
当然,还是懒得深究,她现在得考虑离开这里后,这双脚能日行多远。
反正骑马是不太可能的,小胳膊小腿,被马骑还差不多。
苏举人在廊下案前坐着,捧书而阅,不时拈须。
碧珠从外急步回来,呼吸还未端平,便开口道:“先生,那边打起来了。”
苏举人头未抬起,淡淡道:“谁打起来了。”
“后院的两个仆妇,打的可凶了,好不容易给拉下来,这边山头的人都惊动了,卞夫人刚差人过去。”
苏举人顿了下,看着碧珠说道:“这些苦命人,怎么自己为难自己呢。”
碧珠摇头:“不知道。”
“不过,你走的这般急躁干什么,以前后院死了人,也未见你这么慌慌张张。对了,可看到阿梨了?”
碧珠这才想起正事,忙道:“没见阿梨呢,山头都围满了人,我也不敢大声叫嚷问她们阿梨回去了没。然后恰遇上卞二郎的大丫鬟小书,她同我说,卞二郎一早就上山去了,可能赶不及早课,让我同先生说一声。”
“去山上?他去山上干什么。”
“奴婢不知道,”碧珠想了想,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小书说怜平被人打了,容貌都被毁了,大小姐说她那个样子会吓到卞二郎,就要把怜平赶后山去。小书托我问问先生,可有什么办法帮帮怜平。”
“我?我能帮上什么。”苏举人轻笑,垂下头继续看书。
“可是,赶到后山去,好像真的很可怜啊。”
“你的可怜,只是针对你们丫鬟么,”苏举人淡淡道,“后山那些人也很可怜,莫非看不到?”
这语气让碧珠寒了下,垂下头:“没有的,先生。”
苏举人看着她的头顶,又想到了阿梨。
他现在不过语气略重了点,面前这丫鬟就吓成这样,而之前阿梨面对那几个生气的仆妇,以及昨夜对着有些不悦的他的时候,表现的依然从容淡定,甚至还能弯唇笑着。
这女童这般与众不同,为什么之前未曾发现过?
还有半夜敲门这种事,毕竟这里可是前山,而他又是卞二郎的老师呢。
真是大胆啊。
碧珠垂着头,觉察苏举人没了动静,小心掀起眼皮朝他看去。
苏举人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继续看书。
碧珠犹豫了下,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可是先生,怜平跟后山那些人不一样,她以前对后山的人不好,如果现在去了后山,那边那些没有教养,举止粗鲁的仆妇童奴们,得拿她出气了。”
“嗯,”苏举人点点头,“但与我何干。”
“先生,你在卞二郎心里面的分量,不一样的。”
苏举人勾了缕笑,抬手翻页。
碧珠打量他神色,一时拿不准了,顿了顿,接着道:“大小姐是处处都让着卞二郎的,而卞二郎现在只听得进先生的话,如果先生主动对卞二郎开口提这件事,他一定会答允的。”
苏举人没说话,又翻了页书。
“先生,”碧珠上前,说道,“这是救人命的事,您只要开个口就成了。”
“嗯。”苏举人应了一声。
碧珠性情温和,一向不爱管闲事,这次这么积极,看来她平日和怜平关系确然不错。
在苏举人眼里,怜平是个刁蛮泼辣的主,他已有不少回亲眼见到她在那欺侮打骂后山那些仆妇们。
印象最深的一次,约是去年年初,苏举人山上回来,恰看到怜平拉着刘三娘躲在山坡后边算计,非得让刘三娘弄死两个小童奴。
后来没两天,便听碧珠说,后院又死了两个人。
比起现在,那时死人没有什么了不得,那时卞八爷他们“收成”好,隔上半个月就能带回一堆人。
但人命终归是人命,怎能轻贱。
“先生?”碧珠见苏举人嗯了声后,又不再表态,再次耐不住的唤道。
过去好久,苏举人才温然道:“碧珠呀,你下去吧。”
见苏举人面色改善了些,碧珠提了些底气:“那先生,怜平那事。”
“下去吧,”苏举人看着她,“我一个人看会儿书。”
碧珠微顿,点点头:“好,碧珠就在那边候着,先生若想帮怜平,就唤我一声。”
苏举人失笑:“不帮怜平,我还唤不成你了。”
“碧珠可没这个意思。”碧珠说道,转身有些赌气的走了。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啊。”苏举人看着碧珠的背影,轻叹说道。
说完,苏举人又皱了下眉。
“方才碧珠说,卞元丰去了山上?”他低低自语,“他去山上干什么。”
说着,侧头往那边的高空看去。
“少爷,你等等我。”
小厮跟在卞元丰后边,双手插在后腰上,气喘吁吁的望着前面走的累极,脚步却还不缓的卞元丰。
卞元丰抓紧路边的长草,借力又往上跨了大步,将距离再拉远了一些。
山风变大了,天边大片黑压压的乌云飘来。
小厮看了眼,叫道:“少爷,可能要下雨了!”
卞元丰头都没回,继续大步往前。
小厮痛苦的哎呦了下,提起一口气,重新追上去。
山上野杏成片,浅深红白相宜,风过花枝,争先簌簌。
他们上山的这一路杂草较高,偶有花瓣飘来,也只顾零星数片,踏不作花泥,于卞元丰而言着实少了太多趣味。
但比夜间赶路绝对多出许多韵彩,这是他未曾发觉过的美景。
他手里捏着纸笔,身上一袭青衫,大步开拓在前,终于拨开最刺手的几丛草木,见到了昨夜来时的云高丘远,天地更开。
“呼……”
卞元丰长长出了口气,精疲力尽。
“少爷,”小厮还远远追在后头,“少爷。”
“吵什么!”卞元丰这次得出些气力,回头喝道。
夏昭衣还坐在那边,听闻动静,转眸看去。
卞元丰沉了口气,又道:“你先慢慢上来,我去那边。”
“少爷!”小厮惊忙叫道,“你可别乱走。”
卞元丰已经大步离开了。
风越来越大,他的青衫被吹得翻飞,发髻在登山时已经乱掉,现在彻底垮了。
发带飘远,乌发垂落在肩头,而后被山风扬起,飞舞在后。
他的发质同卞夫人一样,厚且密,柔且顺,如此大风下,头发也没有狰狞缭乱。
卞元丰朝那边的源头走去,山顶许多小湖与河道,更远处还有一座高山,连绵向天边,那边应该有一个更大的蓄水湖。
夏昭衣收回视线,看回自己身前的山色。
她认出这个人了,第一夜那小少年,约莫就是那些仆妇和怜平口中的卞元丰。
顿了顿,她支着树干下来,往另一边走去,将自己藏在坟地更深处。
累了一夜,她得休息,而且方才听他在那边同人说话,不清楚到底还有多少人,暂时避开总是对的。
“少爷。”
小厮终于紧赶快赶,在河道旁边追上了卞元丰。
卞元丰坐在一块方石上,一条腿分开翘在更高的石头上边,抬眸看着远处的那些木栏杆和铁钉。
夜色下就觉得雄伟方长了,现在白天,更是直接同水路一起延向那边的山麓。
“我还以为这里就是源头呢。”卞元丰说道。
刚赶来的小厮有些懵:“啊?”
“我真的见过的,”卞元丰恼怒,“可是想不起来了。”
“要不少爷,我们回去问问苏先生。”小厮弱弱道。
“你觉得他会说?”
卞元丰冷哼,垂下头,直接拿笔沾了沾嘴中口水,摊开纸页准备作图,却发现手中纸张早就被沿路草木上的露珠给打的湿透,并鲜绿点点。
心疼啊。
他皱了下眉,从而越发暴躁:“你下去给我取一叠回来!”
“啊……”
小厮惊诧恐惧之下,发出了极长又软呼声。
“你是男是女!”卞元丰伸脚踹去,“阴阳怪气,不去就不去,发什么怪声!”
小厮忙躲开,还是被踹到了,他伸手揉着,委屈道:“少爷,这路不好走,我上来就没了半条命,再下去,再上来,我得死这儿了。”
“死这儿?那你也得配。”卞元丰说道。
这里死的,可都是他卞家的先祖。
他看了看远处的木杆铁钉,垂头在脏兮兮的纸上描画。
画了两笔,卞元丰抬头叫道:“你过来。”
小厮轻叹,走了过去,在他跟前蹲下,将自己的背部抬起。
卞元丰将纸铺在他背上,这才觉得好画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