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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幕大张,夕阳似火,乌金覆盖群山,千岭万壑的霜雪皆在融化,云层陡卷千里,云影袭过空旷辽阔的古槐平原,平原上数座村庄安详卧于大地,静谧似无人烟。

    天尽头的官道上,喧声沸天,京城出来的百姓宛如长龙,沿着安河一路南下。

    相熟的人尽量走在一起,无亲朋友人的,便壮着胆子去同其他形影单只的人结伴。

    有人有说有笑,有人愁眉苦脸,苦不堪言。

    “娘,”一个六七岁的男童很轻很轻的拉扯妇人的衣角,低声道,“我饿,你之前说过,一个时辰后会给我一口饼吃的。”

    妇人手里挑着担,走得辛苦,唇瓣被烈风吹得干燥起皱,闻言垂头,男童眼巴巴看着她,泫然欲泣。

    妇人心疼不舍,往旁边走去:“跟娘来。”

    在官道旁将担子放下,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皮纸。

    男童舔了下唇瓣,饿的双眸发光。

    油纸里包裹着两个饼,其中一个饼已被掰下了一大半。

    妇人从饼上再掰下来一小块,喂到男童嘴边,男童急不可耐的张嘴咬下,一只大掌就在这时伸来,一把夺走了妇人手里还握着的油皮纸。

    妇人惊忙起身,却见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将他们围住,为首的男人大约四十岁,手里拿着她的饼,一张口,两个叠在一起的饼被咬走一大半。

    “那是我的!”妇人惊叫。

    话音方落,她挑着的担子登时被男人一踹,前边篓子里的东西倾倒,里边的物什散在路上,除却衣物,还有一小袋米和两筒油饼。

    “你的?老子告诉你,这他妈是老子的了!”为首的男人叫道。

    妇人扑去想护住,被另一个男人扯开,妇人慌乱中抓起扁担,未来得及打去,被又一个男人上来,冲着她的腿就踹了下去。

    为首的男人转过身,吃着手里的饼,漫不经心的咬着,便以吊儿郎当的眼神朝经过的那些人看去。

    不论大的小的,男的女的,没人敢看他,众人纷纷避开他的目光,走的匆忙,无声经过,对身后被拳打脚踢,哀苦求救的母子视而不见。

    “哈哈。”男人笑出声音,舌头舔过自己的大牙齿缝,忽又扬起一脚,冲恰好路过的一个老头踹去。

    老头被踹的猛然踉跄,忙连滚带爬起身,半句话都不敢吭,脸色惨白的冲他赔笑几下,被老伴扶着,赶紧离开。

    “杜哥,没啥东西了,”身后一个男人走来,“就这么点破烂。”

    被称作杜哥的男人,正是十几日前拦着夏昭学,问他要不要入伙的那人。

    那时只有五人,如今“招兵买马”,一路拉人入伙,已有十一二个了,皆为大个头,臂膀壮实的大汉。

    只要避开来往疾奔的战马军队,还有带着大量守卫随从的大富人家,剩下的寻常百姓里,无人是他们的对手,这几日抢夺来的食物钱财,将他们养的面色红润,打人的劲也更大。

    将这对孤儿寡母一顿抢夺,杜哥带人走了。

    妇人蓬头垢脸,形容狼狈,哭着收拾散乱的衣物,什么吃的都没剩下,什么都没了。

    人群没有止步,寒风吹来,似锐利的刀子刮在脸上,生冷生疼,早已麻木。

    京兆二十六道城门,东城的仁关门,举央门,西城的镇威门,在六日前,四日前和今日,不公告的情况下,忽然于上午巳时开启,开放了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里,城中百姓尽可想走就走,但对带走的粮食有所限制,会逐一搜查,超出官府规定的粮食钱财,则全部没收充公。

    相对下,入城更难,官兵严格把控搜查,若空手从城外而来,不带口粮的,一律不得入城。

    沈冽去的是举央门,费了些功夫才得以进城。

    城中万巷萧条,但秩序大体已得到控制,除了偶尔会遇上几队男人推着板车经过,街上基本看不到老人女人和小孩。

    沈冽先带戴豫和杜轩回郭府,府中积压着三十多封信件,几名手下得知他回来,纷纷赶来,被杜轩私自在外拦住,要他们若非有太紧急的事情,尽量三个时辰后过来。

    毕竟赶了两日路,加之沈冽身上满是旧伤新伤,他虽只字未提,但杜轩知道有多痛。

    以及,龙渊下面具体发生了什么,沈冽没有详说,但是沈谙都死了,可想而知情况有多严峻危急。

    闻道居外风声凄清,杜轩站了良久,目光看向书房,顿了顿,他朝书房走去。

    门窗皆开着,清雅墨香中有隐隐花香,屋中非常安静,杜轩轻手轻脚进去,进屋后望向书案,他家沐浴完的少爷趴在案牍前睡着了。

    一袭白衣胜雪,墨发还未干透,披散垂洒,风入窗来,发梢轻盈飞扬。

    杜轩看着他,心下轻叹,不敢打扰,悄然将窗扇关上,安静离开。

    沈冽回京的消息,宋倾堂是在晚上才得知的。

    目前京城局势仍危,暂由欧阳隽掌管军事,朱岘负责城内秩序和内务总调度。

    京中还有不少未跟宣延帝一同离京的官员,有些官阶比朱岘要大,现在也要接受朱岘的调配和命令。

    这里面,工部尚书宋度和工部侍郎黄觅都还在京城。

    现在,宋倾堂刚从永定门回来,在京兆府侧门下马,大步朝门内走去,刘鹰边跟在他身旁,边快速说着大小消息。

    宋倾堂进去后,没有直接去找父亲,而是要了两个馒头,坐在后院大口吞吃。

    刘鹰在旁边,继续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同宋倾堂报告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

    终于说到了半个时辰前,刘鹰的神色变的严肃:“半个时辰前,来了第四道圣旨,仍然是针对朱大人的……”

    宋倾堂面无表情,继续吃着东西,咽下后,脸上才皮笑肉不笑的勾一勾唇。

    不过说出口的话,却与此无关。

    他垂头看着手里最后一口馒头,说道:“那,沈冽是一个人回来的?阿梨呢,她跟着没?”

    “没有,”刘鹰摇头,“只有沈冽,及两名近卫。”

    “嗯。”宋倾堂点头,抬手将馒头喂入嘴中。

    屋内正中摆着一张由四张书案所拼凑于一起的大桌,京城舆图铺平在大桌上。

    约有近十人在朱岘平日办公的屋内,宋度也在。

    宋倾堂吃完后站在窗外台阶下,看着窗纸透出的灯光,他从永定门赶回来,不仅仅只为吃两个馒头,但是现在心中又起犹豫,不知道要不要上去。

    “宋郎将?”背后响起魏从事的声音。

    宋倾堂回头,魏从事从另一侧长廊迈下走来,手里拿着几本册薄。

    “魏从事。”宋倾堂抬手抱拳。

    “宋郎将刚回来?”魏从事看着他一身仆仆风尘,说道,“正好卑职要找你,宋郎将之前要朱大人查的东西,查出一些眉目了。”

    魏从事拍了拍手里的案卷。

    “是惠平当铺的?”宋倾堂说道。

    “正是,”魏从事抬头看一眼大屋,说道,“这样,咱们去隔壁说,宋郎将请。”

    进得屋内坐下,魏从事打开一本册子,放在宋倾堂跟前,直接说道:“惠平当铺登记在册的东家,叫陈盛良,在三年前便是个死人了。”

    “死人?”宋倾堂说道,拿起册子。

    惠平当铺是宋倾堂特意让朱岘去查的。

    已经过去了十几日,但城外那些流民还在,云梯云车等攻城器械暂且不论,光是供给他们的食物便要非常庞大,必由惊人的财力去支撑。

    宋倾堂一开始想到的人是赵宁,魏从事特意去调查过,赵宁的钱财账目非常清晰,所有往来账一清二楚。

    城中有名的一些大商贾也皆在调查名单里,这里面,宋倾堂忽然想到了那处令他尤为不安的地方,便是当初他深夜去逮曹均的惠平当铺。

    他没有供出曹均,单纯托朱岘去调查,但是现在,魏从事递来的登名册和税薄里,这家惠普当铺的东家居然是一个死了三年的人。

    “当初审计时,司户将他给漏了吗?”宋倾堂抬头说道,“未去仔细核查?”

    “姜司录和曹司户说,这块内容当初是户部那边负责的,”魏从事说道,“平日由我们这边记载登入,但若户部的人要插手,便优先交于他们,看这情况,他们应是买通了户部的人手。”

    “不过线索并未就此断掉,”魏从事继续说道,“通过这个死者陈盛良,我们还查到他名下的其他几处产业,其中一处叫醉仙楼,我们查去时发现,这里不久前刚被报过官,是一个非常严重的凶杀案现场,死了很多人。据左邻右舍说,醉仙楼的东家不姓陈,而是姓杨,且有几个孪生兄弟在。我们将醉仙楼上下搜查了一番,寻到了好几把杀过人的匕首。”

    他又递来一份案宗,说道:“这些匕首出自一位名叫方观岩的男子,家住南街铺,曾下过一批这匕首的订单,此凶杀案极有可能便是他所为。蹊跷的是,那些邻居说,方观岩常往来于醉仙楼,同醉仙楼现东家关系不错。我们至今未寻到方观岩,此人略有钱财,无妻无妾,无子无女。以他身家地位,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不想找,要么,便是将妻儿藏了起来。他这条线,我会好好追下去,等明日天亮便去。”

    宋倾堂点头,看着陈盛良这个陌生名字,心里越发觉得,外面那些流民,定同这惠平当铺有关。

    “魏从事厉害,这么短的时间便查出这么多。”宋倾堂说道。

    “不敢不敢。”魏从事说道。

    宋倾堂看着案宗,心中其实并未有太多欣喜。

    实际上,这些流民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因为对付他们非常简单,只要拖,一直拖,十天,二十天,一个月……

    宋倾堂承认这样的念头很残忍,但这是最现实客观的,对方总有弹尽粮绝时,任凭一个人的财力再雄厚,又如何与一座国都的物资储备相比较。

    就如现在,那些流民已经失去了一开始的士气与愤恨,他们人数大减,除却成片成片死去,还有大量南下,对这座久攻不下的城池彻底放弃。

    如今,城外所陷入的绝望和死寂,要远远深于城内。

    而真正该让城内不安的是,流民过后,他们没有后援支持的这座孤城怎么办,以及他们所面临的四面楚歌。

    永安为八朝古都,当今国都,没有人会不觊觎永安这块沃土,及它背后所代表着的至高无上。

    谁最先夺下它,谁就能立地称王。

    这个“王”的含金量,要远胜于田大姚自封的“王”。

    而如今……

    宋倾堂抿唇,沉声说道:“魏从事,有一件事,我着实心忧。”

    “何事?”魏从事好奇。

    “欧阳将军说,五日内会有六千援兵来京,”宋倾堂说道,“是……欧阳老将军死后留下的旧部。”

    魏从事瞪大眼睛,惊道:“欧阳安丰将军的旧部?!”

    “嗯。”宋倾堂点头。

    “那,前线怎么办?”魏从事觉得说不出话了,“欧阳将军一直固守前线,此次回京已被拖着无法回去,如若再从西北调兵回来,那我们的旸门关怎么办?”

    宋倾堂没说话,他从永定门回来,就是想跟父亲说这个事情的。

    “这样不行,”魏从事摇头,说道,“田大姚,宋致易,城外那些乱民,他们再怎么闹,他们至少……”

    至少勉强还算作是内乱,而一旦旸门关,寒岭关这些关口失守,那些异族长驱直入,那么到时候亡的便不仅仅是国,而是族,是传承,是文明。

    虽然现在就调回六千人,可是魏从事明白,在前线吃紧,对抗艰难的情况下,哪怕只调六百人回来都会大乱军心,都是大忌。

    “这可如何是好,”魏从事瘫坐在椅子上,“李据这该死的狗皇帝,这个狗东西!”

    偏偏他们如今所守的这座永安城,仍是姓乾。

    不论是他魏新华,还是朱岘,还是宋倾堂,宋度,亦或是那整个东平学府,他们都是被这大乾的宣延帝,在脑门上写了个“死”字的。

    可是若不守,这城中近百万平民所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

    日后他的路要怎么走,会变成何等造化,他脚下的这座古城,又将是枯是荣,魏从事满眼迷茫,不知何去何从。

    魏从事和宋倾堂不知道的是,他们的担忧事实上皆是多余。

    这六千兵马,是欧阳隽在宣延帝离京的那一日,当夜派出去的急信。

    预料到京城将大变是一码事,还有另外一码事,他惊喜于定国公竟还有后人。

    欧阳隽没有告诉宋倾堂的是,这六千兵马名义上是他父亲欧阳安丰死后留下的旧部,实际上,其中三千人是当初定国公夏文善所留下的夏家军。

    当初北境大乱,远征北境的两支大军,一支是翁迎的大定军,还有一支是夏文善所率领的北征军。

    夏文善和夏昭德战死荒泽谷后,北军不能无帅,欧阳安丰临危受命,夏家残余的兵马便也归于其麾下,并投入进长达数月之久的韶光大战。

    韶光之战,不论北元还是大乾,皆元气大伤,战事拖到最后,北元忽然派出八千冲锋轻骑兵,穿过被称为天堑的至屠北面的狭窄山道,以壮士断臂之勇,冲开刚将主力守军调走去支援韶光的旸门关南侧,一路直奔仄阳道,逼得乾军不得不调头去守身后,欧阳安丰便是在那时战死的。

    待韶光之战终于结束,欧阳隽欲将这些一心要替定国公报仇的夏家精兵还给定国公府,便遇上了定国公府出事。

    为保这些夏家军不受牵连,欧阳隽并未及时将夏家出事告知他们,并私自将他们留了下来,但谁能想到,定国公府还有后人。

    这一年多,欧阳隽一直心怀愧疚,如今面对这仅剩的唯一后人,他不得不管,是以,当夜他便派人去了至屠。

    若天下真要大乱,这世上真正且真心能保护好那小孤女的人,也只有这三千随着定国公出生入死多年的旧部了。

    然而这大半个月里,这女童又消失了。

    晨光从天尽头爬起,欧阳隽一夜未睡,坐在高耸的永定门城墙上,看着远处的地平线。

    亲卫已来唤了他好几次,都没用。

    当晨光点亮天空,城墙下巨大狼藉的一面便也从黑夜中露出。

    欧阳隽这才起身,走下城墙时回头对身后亲卫说道:“让习副将去知北衙门找我。”

    这些流民的气数已尽,不用再在这里耗费如此大的人力了,需要重新安排部署。

    “是。”亲卫领命。

    欧阳隽带人回去知北衙门,刚从长街口拐来,便看到宋倾堂骑着马离开。

    欧阳隽看着少年郎将的背影,失笑着微微摇头,想也可知,昨晚这家伙又得一夜没睡。

    但是夏家军的事情,暂时不想让他知道。

    宋倾堂直奔淮周街,经过东平学府的时候,脚步都没停,直接去了郭府。

    家仆几乎就守在门口等他,他才敲第一下,门就被打开了,家仆笑脸迎来:“宋郎将早!”

    宋倾堂的手还抬在半空,瞧见他模样,说道:“这么巧,你要出门?”

    “不是的,”家仆笑道,“我家少爷让我在这等着宋郎将,来,宋郎将,里边请。”

    郭府非常干净,霜雪都被清理了,湖桥水声潺湲,桥头几个妇人在做针线活,听到动静抬头望来,开口冲宋倾堂问好。

    这些郭府的仆妇们,神情并没有宋倾堂所想的宁和,眼角眉梢皆是忧虑。

    到了闻道居,戴豫一身轻薄的武夫劲装,正在练刀法,抬头看到宋倾堂,戴豫眼睛一亮,收罢招式走来,抬手说道:“宋郎将!”

    东平学府门前力守之战,戴豫现在对他尤为钦佩,

    “沈冽呢?”宋倾堂直接问道。

    “我家少爷才起,”戴豫说道,“杜轩和冯泽正在给他上药。”

    “上药?”宋倾堂拢眉,“杜轩和冯泽,需要二人?”

    提及这个,戴豫叹息,点头说道:“嗯,少爷伤的很重。”

    “我去看看。”宋倾堂说道,抬脚朝主卧走去。

    “哎!宋郎将!”戴豫忙拉住他,“别去,少爷不喜被人看身子,杜轩和冯泽也是打打下手。”

    “啥?”宋倾堂皱眉,“他又不是娘们!我也不是娘们!”

    “少爷就是不喜,等下就好,很快!”戴豫说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宋倾堂走去石桌旁坐下等,说道,“我在军营里时,多得是一群光着屁股蛋一起洗澡的男的。”

    “没辙啊,我也常去澡堂里泡着,关键我家少爷就是不喜嘛。”戴豫说道,“宋郎将你等着,我去给我家少爷说一声。”

    屋内,才起不久的沈冽坐在桌旁,桌上一堆瓶瓶罐罐,还有纱布。

    伤势最严重的,要属左臂上的刀伤,伤口极深极长,隐隐有发脓溃烂之势,杜轩和冯泽看着都觉得痛。

    这道伤口是在东平学府出事的那一天所伤的,本要去东平学府找宋倾堂的沈冽迟迟未去,连他的手下都未找到他,事后他们才知,他遇袭了。

    伤他的共二十人,来路不明,身手上乘,还带着弓弩。

    那些弓弩的弩箭并不陌生,正是他才来京城不久时,发生在淮周街口的那一场针对燕云卫的刺杀。

    除却弩箭,沈冽还从被他反杀的那些尸体上寻到几把刀刃带有铜丝的匕首,这些铜丝是可拆卸的,铜丝上有倒刺,一旦扎入身体,这些倒刺也会嵌入肉里,将血肉撕裂。

    所幸运的是,伤到他的大刀上面,暂时还没有这工艺性极强的匕首。

    而他在受伤之后并未休养,去到连飞阁简单上了药,随后便骑马奔赴大安道,再之后,一路奔袭,一路受伤,身上的伤口似掉进了染缸,青,红,紫,乌皆有。

    这次,这一身的伤,沈冽没有办法再自己来,只能让冯泽和杜轩为他上药。

    两个近卫处理的非常小心,唯恐弄疼他。

    关键是,即便弄疼他,他也从来不吱声,站在他背后更不知他神情到底疼不疼,是以下手能轻则轻。

    只是眼见他一直沉默,冯泽和杜轩心里便越发难过心疼。

    不是这少爷傻的不知痛,而是早年他还在沈家时,被打是家常便饭,不管是沈双城打他,还是郭晗月打他,一旦他呼痛,被人听到,他只会遭受更毒的打。

    杜轩端来茶水,放在院中石桌上。

    宋倾堂打量在对面坐下的沈冽,说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沈冽说道,“朱大人厉害,我以为京中局势会很难控制,进城后一路过来,比所想的要好。”

    “这些可不是咱们能学得会的,”宋倾堂端起茶水,说道,“朱大人也不是学的,他是靠练,半辈子的为官之道呢。”

    这为官之道,不是宦海沉浮,油腔滑调,阿谀奉承,而是真正的治世经验。

    沈冽点头,说道:“你未来有何打算?我三日后便离京了。”

    “三日?”

    “天下已乱,我外祖父不可能置身事外,舅舅们催促我回去,”沈冽说道,“你呢,你接下来去哪?”

    宋倾堂皱眉,说道:“东平学府有迁学之意,他们想去衡香,或许我会一路相送,也或许,我继续留在京城。”

    “朱大人他们呢?”

    “朱大人要继续在京,我劝过,但要他扔下这些百姓,除非他死。”

    说着,宋倾堂变得烦躁:“可你也知道,他在大安道所为的,是抄家灭族之罪,这些时日,皇上接连发了数道圣旨,召他去河京。”

    一旁的戴豫着实听不下去,忍不住出声道:“他还有脸发?自己拉了屎就跑,难得有个愿意在后面给他擦屁股的,他倒好,还不让人给他善后系裤子!”

    “咳。”沈冽轻咳一声。

    杜轩赶紧手肘撞他:“说啥呢!”

    “气不过!”戴豫叫道。

    “我心中有很多疑虑,”宋倾堂说道,“我现在不知道要不要守下去,要说为了大乾,可皇上都跑了,要说不是为了大乾,那么守下去,为什么?”

    “你既困惑,那你为何还守?”沈冽反问。

    “这就是我头疼的地方!”宋倾堂恼道,“我不想守,可是我又想守,你若真要让我现在就走,我根本办不到,可是让我去守着,我又很不爽,我气死我自己了!”

    他抬手倒茶,又一饮而尽,继续说道:“现在的流民尚好对付,等接下来那些浩浩荡荡的叛军一路朝京城而来,凭城中之力是不可能守住的。如果一万中的万一,真的守住了,那然后呢?大开城门,恭迎皇上回来?然后,等着皇上砍掉我们几个人的脑袋吗?尤其是朱大人那些所为,皇上怕是将他凌迟个四五遍都不会解恨。”

    这些话,这段时间一直积压在宋倾堂心头,无人可说,他尤为苦恼。

    他是朝廷武将,是大乾子民,父亲是当朝尚书,他对大乾的归属感和认同感,自小就印入在骨子里。

    但是从东平学府出事后,他陷入极深的迷茫和认知怀疑。

    又喝了一杯茶,宋倾堂缓过来,看着对面没有说话,正若有所思的少年,说道:“这段时间,你可有何经历?你说要去追人,可追上了?”

    “嗯,”沈冽点头,“追上了。”

    “你追的是谁呀,没出事吧?你伤势很严重?”

    “还好,死不了。”沈冽说道。

    一阵风吹来,枯卷的叶子从树上飘落,落在他们的石桌上,沈冽望着它,顿了顿,说道:“阿梨应该会来京城。”

    “她离京了?”宋倾堂说道。

    “嗯,我们遇上了。”

    “我说呢!这十几日我怎么都寻不到她,她真离京了!”宋倾堂叫道,“亏我白担心她那么久!”

    “她应该会回来帮朱大人,”沈冽说道,“不过她这几天生了重病,回京身体定也恢复不了多好,她若有什么需要帮助,你帮一帮她。”

    “我帮她?”宋倾堂哼道,“她以前活灵活现,跟个泥鳅一样,我拿她半点办法都没有,好不容易她生了病,我得找回场子来。”

    沈冽唇角一勾,淡淡说道:“原来宋郎将只会在人生病的时候才能找回场子?”

    “就没皮没脸了,”宋倾堂浑不在意,“怪她太厉害,你不知道我在她手上吃了多少亏!”

    不过说着说着,宋倾堂忽的笑了。

    他好几日未笑了,蓦然一笑,畅快轻松。

    看到沈冽的目光,他抬手摆了摆,敛笑说道:“我还怪想她的。”

    没出事就好,他真的担心她出事。

    天知道这几天他睡在知北衙门里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时,翻来覆去怎么都平静不了。

    脑中思绪一大堆,最后这些思绪都会变成一张脸,女孩站在雪地上,手里撑着伞,眼眸清澈明亮,越过人群望着他。

    虽然敛了笑,但宋倾堂现在的眼睛里面仍有笑意。这些时日,满城死气沉沉,而去守城时,遍目所及皆是死亡,其中流民们发动了三次火力集中的猛攻,逼得他也不得不对这些苦寒中的可怜人以刀枪回击。他过的着实苦闷压抑,疲惫不堪,但现在,光是听到她要出现了,他就觉得开心舒畅。

    沈冽坐在他对面,眉心微微蹙着。

    宋倾堂这模样,沈冽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

    杜轩和戴豫侧眸看着自家少爷,仿佛能读懂他的心声。

    两人默默在心里异口同声:少爷,那不就是你吗?

    “你,”沈冽说道,“你对阿梨……”

    宋倾堂回过神来,抬眸说道:“什么?”

    沈冽摇了摇头:“罢了,没什么。”

    “好吧,”宋倾堂说道,“你确认三日后要离京吗?大概是什么时辰?”

    “越早越好,可能辰时便走。”

    “哎,”宋倾堂叹了一声,说道,“未免有些可惜,你定是要去醉鹿了,醉鹿离京城或衡香极其之远,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总还会再见的。”

    “希望那个时候我还活着,”宋倾堂忽而一笑,“皇上的天荣卫虽守不了城,打不了仗,但千里追缉和暗杀极有一套,我和我父亲,还有朱大人,东平学府的先生们,我们真是保不定哪天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来了。”

    “夸张了。”沈冽说道。

    “但愿,”宋倾堂起身,说道,“你去休息吧,这一身的伤,之后还得长途跋涉,铁打的也受不了。本来还打算找你分析分析天下局势,你这模样,我都不忍叨唠你了。我先去巡城,有闲暇了再回来找你。”

    杜轩将宋倾堂送去门口,并没有马上回来,而是前去东平学府附近,打探消息。

    沈冽回了书房,书房中间的长桌上铺着两张舆图,一张是京城,一张是天下。

    戴豫端着刚好的汤药进来,抬头便看到站在舆图前,目光走神的沈冽。

    将汤药悄然放在书案前,戴豫回头看他,见他似乎浑然没察觉自己进来,忍不住出声唤道:“少爷。”

    沈冽侧首望他。

    “药。”戴豫指了指书案上的碗。

    沈冽循目看去,点点头。

    “少爷,你在想什么?”戴豫好奇道。

    “我想学更多的东西,”沈冽回过头来,望回舆图,“学海无涯,我所知太少。”

    “少爷这些年看的书已经够多了啊。”戴豫说道。

    除却被沈谙叫出去东奔西跑,其余时间,不是习武便是学文。

    醉鹿的其他公子哥们走马章台,花红柳绿,沈冽却几乎足不出户,只要不喊他,他甚至可以一年四季都呆在正平苑里不出去。

    沈冽没再说话,戴豫看着似乎又陷入沉思的挺拔少年,不好再打扰,正准备悄然离开的时候,却听沈冽忽然说道:“你可有喜欢的女孩?”

    “啊?”戴豫看着他。

    “有吗?”沈冽朝他看去。

    戴豫眨巴眼睛,和他大眼瞪小眼。

    “以,以前吧,”戴豫说道,“我小时候喜欢我们村一个小姑娘。”

    “后来呢?”

    “后来长大了,她变丑了,我就不喜欢了。”

    “……”

    “不过,”戴豫快步上前,一脸八卦的说道,“少爷,我知道章孟和冯泽,他们俩可精彩着呢!”

    “他们有喜欢的女孩?”沈冽问道。

    “对,章孟喜欢的姑娘是咱们醉鹿当井街的,章孟喜欢她半年多了,才知道那女的有个三岁的娃娃!”

    “……”

    “不过章孟还喜欢着她呢,到现在还念念不忘,你说也真是的,人家都有孩子了,居然还喜欢。”

    “哦,”沈冽说道,“喜欢便是喜欢,他喜欢谁都是他自己的事。”

    “就一直憋在心底呗,又不可能去跟人家说。”戴豫说道。

    沈冽点点头,见戴豫没有要继续说下去,忍不住开口提醒:“那冯泽呢?”

    他可是极少这么八卦和沉不住气的。

    “冯泽就更离谱了,他喜欢好几个女的,那些女的也喜欢他,给他递了好多手绢,里面大多数都是寡妇,”说着,戴豫压低声音,悄咪咪道,“以前在醉鹿的时候,他去过好几个寡妇那留夜呢!”

    “……”

    沈冽忽然觉得,跟手下们讨论感情问题还是算了,要么误入歧途,要么怀疑人生。

    “欸,少爷,”戴豫贼笑,“好端端的,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你去忙吧。”沈冽看回舆图,聊天结束。

    杜轩回来说东平学府的事情,迁学的难度要远远大于寻常人家搬家,要组织整理的东西太多,尤其是东平学府这样的官学,估算时间,最起码还要再整理收拾十天。

    相比之下,他们自己收拾东西便要简练许多,冯泽一个人就可以搞定。

    余下时日,沈冽基本在府中养伤,只出去两趟,一趟是去施礼道的连飞阁,一趟去了定国公府。

    他未擅自去到定国公府里面,身边只带了杜轩,二人骑马沿空敞长街缓行而来,停在正大门门口前,抬眉望着这座曾载过夏家数百年辉煌的府邸。

    门庭宽阔高耸,哪怕萧索荒败,漆色黯淡,仍能见当初的显耀尊荣。

    鼻下梅香清幽,一只大鸟飞来,立在高耸的正脊上,侧目眺向远处。

    屋舍俨然,鳞次栉比,风声掠过大地,寂静无人。

    大鸟一声长鸣,拍翅离去。

    “阿梨当初一定很伤心。”杜轩说道。

    身边少年没说话,目光悠远深邃,迎着天光的面庞光洁清澈。

    良久,他说道:“但她很勇敢。”

    “不知道她的病情如何了,我怪担心的。”杜轩说道。

    “嗯。”沈冽应声。

    即便知道她身边如今有师父,二哥,师弟,整个将她奉若贵宾的元禾宗门,她能得到世上最好的照顾,但是生病难受的过程,终究是她的身体在承受。

    “走吧。”沈冽说道,轻扯马缰。

    天色阴寒,风很大,空荡荡的长街徒他们主仆二人缓慢远去的背影,马蹄声踩在铺地的方石板砖上,清脆安静。

    隔日一早,整个郭家在京城的所有人,包括郭澍的远亲外侄,郭兆海的学生等,都聚于郭府,等沈冽下令出发。

    载人加载物,一共十辆马车,四十匹马,规模比不上举族迁徙的世家,但也不小。

    路线事先已打点好,马队穿过半个京城,最后从拂定门离开。

    宋倾堂一路送到玉琅湖,在上湖桥前同沈冽道别。

    看着马队从湖桥上经过,宋倾堂心中悲然。

    聚散离合,古来有之,但乱世一别,却真不知再见要几时了。

    拂定门外有近千人,流离散乱着,有人从外奔赴回来,放心不下京城亲人,想进城门,有人从附近县府赶来,想打听京城情况究竟如何。

    在沈冽他们南下,迈上京畿官道网中最清冷的云舒官道时,相隔五十里之外的九谷官道上,一个男人快马奔来,在丰和县南边的丰和驿站下官道,奔入丰和县。

    颜青临数日未睡好,状态不好,导致神色极差。

    梁金洪进屋将信递给她,她看完后面色凶戾,一把将信撕毁,揉作一团后砸在地上。

    梁金洪吓到,说道:“夫人,这是……”

    “几十万人,一道城门都没破开!”颜青临忽然爆吼,“这几十万个废物,饿成那样,冻成那样,不应该发疯发狂吗?不应该一鼓作气,拼死去拿下那道门吗!”

    屋内的人皆吓了一跳,看着颜青临。

    “砸了那么多银子,最后呢?最后什么都没了!”

    梁金洪看向地上的信。

    这封信是湖广送来的,应该是给他们安排下一步要如何做。

    但现在,京城没有拿下,下一步的计划再如何绝妙,都没有办法去施行。

    这几十万流民来京,并不是偶然事件。

    这一年来,颜青临他们一直都在筹划,计算,一路安排人手穿插其中,进行有意识的引导,像是赶着牛马,一路将他们“赶”到了京城。

    同时不断囤货屯粮,并以惠平客栈的名义,对外以大力度收购。

    这么多物资粮食,这十几日,顷刻败光。

    而所选择的永定门和广渠门,除却破城车和冲车对城门具有威胁外,那些流民所发动的最凶猛的进攻,不过只是踩着同伴的尸体越过广渠门,冲入城内,以五万多人伤亡的代价,才杀死对方五千都不到的宿卫京师和一千来个平民,拼死奋战两天,连正阳道都未触及,便被杀退了回来。

    并不能说流民没有发狂发疯,濒死绝望的他们早就疯了,根本无需费尽口舌去煽动,只是,他们终究是脆弱的。

    现在,眼见京城已经根本没有办法拿下来了,而湖广那边的队伍,却已在开往京城的路上。

    颜青临怒发了一顿脾气,转身朝内堂走去,几名手下忙跟上,被她冷冷喝退。

    穿过内堂,去到后院,她回去这段时间供她休息的木屋,发泄一般,木门被她撞的极其响,满心怒火。

    “砰”的一声,不远处偏殿的殿门被一阵大风带上。

    支离和白鹭仙师同时吓了一跳。

    回首望了望殿门,虚惊一场。

    相比之下,他们旁边的小女童要淡定许多。

    夏昭衣坐在木凳上,垂眸望着地上的石碑,一点都不为方才那声音所吓。

    龙渊下的千秋殿,已经又挖又填了数日,按照工程进度,至少还要两个月。

    下去之后最先做的就是清场。

    那些震慑人心的白骨被尽数倒入深渊,那女童还未腐烂透彻的尸身被遮以白布,连同在下边所寻到的书籍,字画,石碑等,被运上元禾宗门。

    女童尸身被老者令人直接送往暗室,老者只身进去了,书籍,字画,石碑这些,则放在了这边的长禾殿大门外晾晒。

    现在地上倒着五座石碑,其中两块的年限一样,其他都不同,最早的一块石碑落款时间,是前朝延和一十一年。

    延和帝庙号章太宗,是章朝第二位皇帝,在位共一十三年,这块墓碑,是延和帝死前两年所建,距今约有六百年,恰好同之前江掌务所说的时间所对应的上。

    极有可能,这千秋殿便是延和帝所建。

    “这千秋殿若真是为帝王炼丹所用,未免滑稽,”缓过神来的白鹭仙师说道,“底下那么多尸骨,不论是祭祀,用人肉做药引,亦或是在下面做了劳工,活活累死苦死,或被杀人灭口,保守千秋殿的秘密,反正这数万生灵,都这么被害死了。而一个皇帝,分明应该保护苍生,为天下谋福祉的。”

    一番感叹,惹来身旁小少年一个白眼:“想多了吧你。”

    “嗯?”

    “你这话说的,皇帝在你的嘴巴里面好像成了一份苦差事,真要这么苦,一个个的谁还争破脑袋去当呢。那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话,圣人说说还可以,皇帝去说,就是用来给自己脸上贴金的,真的想要为国为民为天下的人,他们才不当皇帝呢!皇帝就没一个好东西,我师父说了,这世间天地分明,黑白分明,主次分明,阶层分明。若将人分三五九等,一个等级的递升用阶层去称呼的话,最高的等级就是皇帝,他那是在万民苍生之上的,他不剥削万民,他就活不下去。还保护苍生,为天下谋福祉呢,这个天下,最罪大恶极的,就是狗皇帝!”

    白鹭仙师一把岁数了,硬是被一个十二岁小童说的一愣一愣,似懂非懂。

    支离一口气说完,转眸看向夏昭衣,邀功似的乐道:“小师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不是皇帝。”夏昭衣说道。

    “嗯?”

    “是权贵,皇帝是权贵推出来的,”夏昭衣望着地上一堆字画,说道,“定国公府……便也是权贵。”

    “不,不是,我没有要说你不好的意思。”支离忙说道。

    “我有何不好,”夏昭衣一笑,终于抬起眼睛,朝支离看去,“我自小的吃穿,基本都是我自己双手挣的。”

    “可,可是……”支离挠了挠脖子。

    “我懂你的意思,”夏昭衣说道,“往大了说,局限性在那,其实,我也有很多不解。”

    当初她去查找定国公府“罪状”时,曾翻阅了大量户部资料,苛捐杂税之重,令人骇然。

    但若要她去改变,她却不知从何去改。

    古往今来,一代接着一代,皆是新皇帝推翻旧皇帝,年号在变,王朝在变,皇位上的人在变,不变的是,皇帝这个身份。

    可是,到底还是需要有人去统治的,无人管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便会乱套,所以她不懂,而这于她自身而言,何尝又不是一个局限性呢。

    好在,夏昭衣望回地上那些字画,她同师父一样,一心喜好闲云野鹤,清风明月的生活,对于“入世”,她无此志向,不然,光是想这些东西,便要想破脑袋了吧。

    眼看问题似乎要变得深奥,支离也赶紧打住,不想继续装高深卖弄了,他伸手指向字画,话锋一转:“那石室里也有很多字画,但后来山崩地裂,那些字画都跟着一并掉下去了,不论字迹还是辞藻,我觉得都挺好的。”

    夏昭衣随着他所指,随意望去一眼,结果目光所望,恰是她当初最为留意的那一句。

    积雪定风波,云迎往生客。

    “往生客。”夏昭衣轻轻念道。

    “是死人的意思吗?”支离说道。

    “我喜欢客这个字,”夏昭衣一笑,“天地余风声,我为天地客。”

    “这句话也不错,”支离朝满地字画看去,“在哪?”

    “在我脑子里,”夏昭衣笑道,“我自己写的。”

    “师姐文采真好!”支离立即说道。

    “就一个识字水平,”夏昭衣说道,目光看向地上的字画,又道,“倒是这里的作者之一,我终于知道是谁了。”

    她喜好看书,藏书,京中的诸多书籍,一半是她自己去京城各大书店里买的,一半是二哥云游时,遇到一些认为她会喜欢的书,再带回京城。

    唯独一本书,叫《不动城》,是她离开昭州回京的路上,经过塘州,在丛云市集里买的。

    卖给她的人,是一个破落道观里的老道长,老道长带着一堆书,站在一家小书肆门口,见她出来,上前问她要不要买。

    她在诸多书籍里面,挑选了这一本。

    老道长夸她有眼光,称此书在观中留传了三百多年,当世仅此一本,若非窘迫,实在不愿卖。

    夏昭衣之所以挑中它,一是因为其中多为一些散家之作,风格悠然,清逸旷远,归于自然田园。

    二是因为,满本皆是手写,共有十二篇,四个人的笔迹。

    其他三人手写了数篇,只有一篇《云梦隐索》,手写之人唯独写了这一篇,也就是这篇的字迹与当下这些字画一模一样。

    书上虽未署名,老道长当时提过,其他三人都是他们观中的道士,只有《云梦隐索》的作者,是一位路过暂住的客人。

    此客人叫唐相思,大有来头,于当年堪称当世大家,诸多擅长,所以许多人钦佩仰慕他。

    按照老道长当时的描述,这名客人的声望名气,与现如今,她的师父差不多。

    夏昭衣那时颇感好奇,回京后特意去查过,除却在另外一本孤本上有人提及过唐相思之外,似乎根本查无此人。

    她回离岭后又同老者提了提,老者也未听过,于是夏昭衣便权当是那老道长为了让自己的书更具色彩,而随口编造的。

    “这里也有往生客。”支离这时说道。

    夏昭衣望去,地上又一幅字画。

    山寺往生客,山海月中来。

    前尘旧梦里,桃花笑浮生。

    与这幅字画相邻的,还有一首字迹一样的诗。

    惊闻国破山河摧,北望皇都孤城危。

    春来燕雀将还巢,倦鸿只影何处归。

    “惊闻。”夏昭衣说道。

    “听上去,好像过了好久才知道的。”支离说道。

    “嗯,”夏昭衣说道,“龙章帝是个无能昏君,天宁八年就已爆发民变,章末战乱持续近二十年,才被鸿德帝彻底推翻,惊闻二字,像是闭塞了许久。”

    “该不会,这人一直被软禁在此吧?”支离说道,“噢,对啦,那掉下去的诗词里面,有一首诗是这样说的,‘风声入座寒,月中石影斜,不惧尸如山,只恐是人间。’听上去,此人极其不喜欢下边的杀戮。”

    夏昭衣转眸,目光望向其他字画,粗略扫来,每一幅字画中,都有极强烈的个人情绪。

    还有一句词,也是同地室一起掉落深渊的,她亦记得。

    玉肌瘦骨伶仃枕,应道病容将甚,待亡人。

    似乎,此人从一开始满心欢喜去往千秋殿,到最后发现被骗,陷入哀愁,再是绝望,而后得了重病。

    而他去千秋殿的目的……

    夏昭衣的眼睛看回那几个“往生客”。

    往生者,死人也。

    山寺往生客,山海月中来。前尘旧梦里,桃花笑浮生。

    积雪定风波,云迎往生客。

    一个云“迎”,一个月中“来”。

    他去千秋殿,难道是想要将死人复活?

    这般巧,她便是一个……往生复还者。

    “支离。”夏昭衣看向一旁的小师弟。

    “嗯?”

    “那女童的面貌,与我有多像?”夏昭衣说道。

    支离眨巴了下眼睛,看着夏昭衣的五官。

    “也就长得像,气质是完全不同的……”支离说道。

    “你们可吓到了?”

    支离点点头。

    “那看来,很像了,”夏昭衣拢眉,“那,为何你们不问我为什么呢?”

    师父还特意提前过来和她通气,唯恐露馅,结果是他们师徒二人多虑了,不论是支离,还是二哥,他们竟都未同她提起此事。

    “为什么要问呀,”支离撇嘴,“小师姐姓的是夏呀,那女童必然是姓乔了,而且,这种晦气的东西,我才不要跟师姐说呢。”

    “那我二哥呢?他如何说的?”

    “师姐二哥?他还反过来安慰我,说之前小师姐在京城得罪过一个巡守军将领,那人上街抓了几十个与小师姐长得像的女童,所以让我别怕。”

    夏昭衣一笑,竟不知说什么好。

    她从小木凳上起身,说道:“我去找师父,再去看一看那女童吧。”

    “我陪师姐一起去!”支离立马起身,“真的很像,若师姐觉得害怕,我陪在你身边说不定好受些。”

    “有师父呢。”夏昭衣说道,转身离开。

    支离忙跟上:“师父冷冰冰的,没有感情,我就不同了,我生龙活虎,能蹦能跳……”

    老者所处的暗室在观星阁山头的崖下。

    夏昭衣同支离刚去,便遇上老者从里面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木箱。

    见到徒弟,老者停下脚步,说道:“来看她?”

    目光落在老者卷起的袖子上,夏昭衣说道:“她……脸还好吗?”

    “也被我剖了。”老者说道。

    “身体呢?”支离问道。

    “我刚才说了个也,“老者回答,边朝上走去,说道,“走吧。”

    夏昭衣和支离对望一眼,两个小童转身跟上老者。

    “有什么结果吗?”夏昭衣问道。

    “她是被活活虐杀的,而且过程极长,煎熬数日才断气。”

    夏昭衣皱眉,有些怒意:“她不过才一个十来岁的小童。”

    “真是暴戾恣睢,丧尽天良!就该以同样的方法折磨回去这些人!”支离骂道。

    “施虐手段繁杂,手法倒并不熟练,刀工略差,但下得去狠手,没有半点心慈手软。这施虐手段,结合在下面所看到的刑具,让我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个人。”老者说道,“他叫风清昂,我受一位朋友所邀前去晔山,在晔山认识他,许多年后才知道他喜好对各种生灵凌辱施虐。此人无恶不作,并将此著书立传,那本书,我倒也看过。”

    “还有这种人?”支离磨牙,“他现在还活着吗?”

    “不知道,”老者摇头,“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尽管剖尸体时戴了手套,但老者略有洁癖,回长禾殿前先去净手,大约两炷香的时间才回来,手里拿着一本书。

    支离忙不迭要拿,被老者避开:“不适合你。”

    将书递给夏昭衣:“此书你应未看过。”

    夏昭衣接来,翻开第一页,便是一幅骷髅图。

    全身骨头详解,每一块骨头的命名和结构分析皆有。

    “这本书是风清昂所写?”夏昭衣抬头说道。

    “是他。”

    “……可这似乎是本好书。”夏昭衣说道。

    前几页都是人体的解剖图,第一页到第十五页介绍的是骨骼,第十五页一直到第三十六页,介绍的是内脏。

    再后面,是关于动物的骨骼与内脏介绍。

    此类书不少,夏昭衣当年看过同类型的约有七八本,但平心而论,所看那些,画工不及它精妙,行文不及它通俗易懂。

    “你再往后面翻翻。”老者说道。

    “嗯。”夏昭衣应声,往后面翻去。

    支离好奇凑过头来,一眼差点吓到。

    “脑,脑花?”

    老者正拧开水袋喝水,闻言望来,说道:“要你别看。”

    “师姐,这上面说的是不是喝脑花?”支离忍住恶心,伸手指去。

    夏昭衣点了点头,望着上面的文字,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名来,陆容慧。

    “这个又是什么啊?”支离朝旁边指去,“我要吐了,上边写着人肝?”

    夏昭衣看了眼,合上书册,看向老者:“风清昂吃人?”

    “吃了不少。”老者说道。

    “恶心……”支离起了鸡皮疙瘩。

    夏昭衣肃容:“比他吃人更恶毒的是,他将恶散发了出去。”

    “对啊,”支离点头,“这女孩太可怜了。”

    老者垂头,将水袋盖子拧上,边慢声道:“若他未死,他定还会继续为恶下去,乱世已至,群魔起舞,妖孽横生,百鬼过城,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枉死于天地了。”

    老者没有待多久,便回去千秋殿了。

    白鹭仙师去端汤药,夏昭衣和支离坐在石桌旁看书,支离身前是一本史书,但他看不进去,眼睛频频朝夏昭衣那边望去,猎奇心态颇重。

    大约半个时辰后,半九仙师带了四个弟子去往观星阁,将其下暗室里的女童尸首抬出。

    老者事先已用白布遮好,并叮嘱他们不要掀开。

    他们抬着女童尸体去往尽合峰火化,经过长禾殿另一边的山道时,支离听到动静跑去,站在山头空地的凉亭往下眺望。

    山顶风大,白布四周压着石头,但仍吹得鼓起。

    “走好啊,”支离望着渐渐远去的担架,低声说道,“虽然被你吓的很惨,但我不怪你。”

    入夜,夏昭衣快睡时,江掌务来找她,给了她一封信,和一个小竹筒。

    信是裴老宗主所写,同她说之前那一直问她身份之人,曾说三日后再寄书信,但一直没有下文,现在终于送来了。

    竹筒里的小信笺仍是那个字迹,这次没有再发问,而是要夏昭衣保护好自己,最好三个月以内不要去衡香和枕州,也尽量避开衡香和枕州的附近州府。

    夏昭衣淡淡看完,将信收好,重拾起今日看了一天的这本书。

    已经快看完了,越往后面,基本都是刑具介绍。

    这里面的诸多刑具,的确与她在千秋殿中所见的一样。

    包括师父还未去过的那个石室更下面,那里有着更多丰富的刑具,基本上都能在这本书里找到。

    书上未说是原创,还是收集,她也无从得知。

    不过望着望着,她的目光渐渐走神,脑中忆起在湖潭旁所见的,湖底的那一团微光。

    正是那团微光,将她指引去往地室,但去了地室,下面什么都没有。

    “啊!”隔壁忽而传来支离的高叫声。

    夏昭衣一惊,忙搁下书本,披衣赶去。

    支离坐在床上,窗外夜色入来,他的脸色惨白,满头大汗,双目怔忡。

    夏昭衣松了口气,将桌上灯盏点燃,说道:“做噩梦了?”

    “小师姐,”支离大口喘着气,看着夏昭衣,说道,“我梦见那个女童了。”

    “那你现在见到我,不害怕呀?”夏昭衣说道。

    “怎么会呢,小师姐气质较她完全不同,”说着,支离揉揉眼眶,眼泪都吓出来了,“我梦见她被半九仙师他们抬走,盖着她尸体的白布忽然动了,她坐了起来,抬头冲我笑。”

    “别说了。”夏昭衣打断他。

    “半九仙师他们没看到,还在往前走,她对我说,她要找我索命。”

    “只是梦,”夏昭衣走去在床边坐下,说道,“别怕,我就在你隔壁呢。”

    “我听白鹭仙师说,你过几日要回京城去了,对吗?”

    “嗯。”

    “外面的世道那么乱,你回去安全吗?”支离担忧的看着她,“小师姐,要不咱们不去了,不知道要打多久的仗,你看这里多好,有山有水有人保护我们。”

    “怎么扯到这了,”夏昭衣一笑,“还睡得着吗?”

    “我不知道,”支离摇头,靠往后边的软枕,看着女童,“小师姐,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未知之数,我给不了你准确的日期。”

    “希望千秋殿被彻底毁掉的那一天,师姐可以回来。”

    夏昭衣微笑,将他的被角往上拉了拉,说道:“你放心,我总不会丢掉,我会尽快回来,你先睡。”

    眼看女童要走,支离忙又道:“小师姐!”

    “嗯?”

    “那个,你到底多大呀?”支离好奇问道。

    虽然打心眼里真的将她当做师姐去敬爱,可每次看到她的小脸蛋,总会好奇。

    “你多大?”夏昭衣反问。

    “才过完年,我应该算是十二岁了。”

    这个年,其实根本就没过。

    谁也没有将这个年放在心上,就是一个寻常日子。

    元禾宗门上面没有过年过节的说法,所谓过年,无非只是用来记时。

    师父也是如此,他最不喜这些节日。

    而于夏昭衣而言,过年虽不在意,但是家人在意,是以以往每年都会回去陪一陪家人。

    “是呀,才过完年,”夏昭衣说道,“我比你年长半年,我也十二岁,快十三岁了。”

    虽然入门早晚也可以论辈分来排师姐师弟,但因为本就不知道阿梨的具体生辰,夏昭衣索性便说的大一些。

    回到房里,无心看书。

    她靠着床头,望着手中合上的封面,没有书名,只有封面角落里的“风清昂”三字。

    从风清昂,她又想到了唐相思。

    今天本想去同师父说一说这个唐相思,以及诗中所提的往生客,但支离跟着她,她便没问了。

    夏昭衣“呼”了一口气,停止去想,下床将书放在桌上,吹熄烛火。

    接下来几日,夏昭衣一直在看书。

    除却这本书,她还看了其他几本炼丹,制药,酷刑,巫祝之类的书。

    支离和白鹭仙师则成日在那边研究字画与石碑,不停翻看史书,自夏末章初开始,到如今乱世大乾的历代皇帝,所有名字,年号,庙号,谥号,他皆倒背如流,甚至还专门研究了各朝各代的风俗特色。

    不过未来得及和夏昭衣讨论,夏昭衣在第四日清晨收拾了小包裹,准备离开。

    元禾宗门的衣袍被她换了,身上一件褐色暖裳,束腰束袖束发,个头还未真正长开,却已有说不出的飒爽英姿,骨子里的清华气质,内敛稳重的像是三十多岁。

    支离依依不舍的将她送到后山山门,再三叮嘱,让她一定要快点回来。

    夏昭衣笑道:“你好好看书,好好练习脚法,等我回来,我要出题考你的。”

    “若是我将师父给的那几本书都看光,小师姐是不是就能回来呀?”支离说道。

    师父对他其实不严格,但师父本身就是个严肃,不苟言笑的人,有时候支离甚至会觉得喘不过气。

    但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小师姐让支离发现,跟在师父身边也没那么压抑苦逼,尤其是小师姐还会没事和师父贫嘴几下,师父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是支离看得出,师父的心情极好。

    原来师父还是可以被人当面调侃上那么一两句的人啊。

    所以对于小师姐的出现,支离可喜欢了,就像是春风吹来一样。

    夏昭衣笑笑,依然没给出支离一个具体回来的时间,因为她真的不知道。

    跟支离,还有被他拉来的白鹭仙师道了别,夏昭衣转身离开。

    前几日一直暖和,今天才又开始变冷,晚上应该会下雪,便是不知道京城那边的天气会如何。

    老佟和支长乐等在山下,身旁跟着三匹马。

    夏昭衣远远看到,走下山道后,过去说道:“你们也要离开吗?”

    “嗯,”老佟点头,“阿梨,我们陪你去京城。”

    “我俩好歹当过兵,能打能扛的,”支长乐说道,“你别怕我们碍事,给我们把长枪,我们给你砍十个脑袋回来!”

    眼见支长乐吹大了,老佟忙拦着他:“说啥呢!”

    夏昭衣笑了笑,说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回京城,是想绑人。”

    “绑人?”

    “谁!”

    “阿梨你说!”

    两个大汉叫道,俨然一副就算这女童要天上的月亮,他们也能摘得下来的气势。

    “朱大人,”夏昭衣说道,“可能要绑,也可能不绑,看他愿不愿走。”

    这几日以鹰隼传信所得知而来的情况,称朱岘一直留守京城,而至少已经有两拨人马正在往京城去。

    “朱岘朱大人?”老佟说道。

    “对。”夏昭衣点头。

    “绑了!”支长乐叫道,翻身上马,“走,阿梨,你一个人再厉害,力气也不够,我们两个人去绑!”

    夏昭衣抿唇微笑,伸手牵过老佟递来的马缰,上马后说道:“那便走吧。”

    北上的官道都是人,拖家带口,也有官兵走在其中,不少是跟他们一样往北去的。

    因为逆行,行路太过不便,他们干脆下了官道,打算从古槐镇北上。

    结果,傍晚时分,从东北方向涌来了大批流民。

    一开始只有零星数个,后面越来越多,是从居阳山方向来的。

    “这个样子太可怜了。”支长乐遥遥望着他们。

    夏昭衣的马走在他们前头,看着那些行走缓慢的流民。

    平原上的雪还没有融化,映入她的眼睛里面,清亮温和。

    “都是些老弱妇孺,”老佟说道,“没见一个成年壮汉。”

    “你说错了,”支长乐纠正,“也没有小孩。”

    夏昭衣收回视线,加快速度,边说道:“小孩被吃光了,壮汉被留了下来,现在缺兵力。”

    饥荒年代,人吃人的事情常有发生,而在佩封的时候,他们还曾见过更血腥残忍的一面,便是取人脑髓。但是现在听夏昭衣这么一说,老佟和支长乐的心里面还是咯噔了一下。

    发现转眼女童已拉开了数丈距离,他们两个人忙拍马跟上。

    这些流民是几日前颜青临下令驱散的,永定门和广渠门必然拿不下来了,这些人他们没必要再养着。

    而成年的壮汉的确是要留下,跟夏昭衣所说一样,现在兵力紧缺。

    至于粮食问题,她还在想办法,但是京城已经没有办法再弄到了。

    有人冒充他们,一直在京城生事,挑衅别人,大打出手,她亲自出面已经无用,而身边几个手下,没人能有口才在现在这种关头去要到粮食,粮食如今已有价无市。

    颜青临猜到是谁在给她惹麻烦,可是她拿那个赵宁,目前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对付,甚至还得想办法去讨好她,与她和解,因为那个赵宁手里所囤物资,实在太诱人。

    手下进来将最新情况同颜青临回报,还有所剩无几的粮食库存。

    颜青临站在窗边,双手搭在窗台上,目光望着窗外的村庄。

    “眼看大军一日日要来了……”手下这时又说道。

    颜青临眉心一紧,心情变得更糟糕。

    城门没有拿下来,粮食也不够,留下来的壮汉约有三万,组建成一支军队,规模虽然可观,能增加兵力,但也是一张张吃饭的嘴。

    “那些村民,”颜青临看到几个提着鱼篓从远处经过的老人,说道,“他们应该都有囤粮的习惯吧。”

    手下一顿,说道:“夫人的意思是。”

    “小灵村,环山村,整个丰和县的所有村子,”颜青临的声音缓缓说道,“全都劫了吧。”

    两日后一早,宋倾堂得到夏昭衣回来的消息是,恰逢他又在京兆府后衙吃馒头。

    城门守卫快马回来,说仁关门外有一个女童想要进城,自称是前定国公府的人。

    不等城门守卫说完,宋倾堂一把将余下馒头塞入嘴中,起身朝外跑去,迅疾翻身上马。

    宋度看着儿子风风火火奔出去,叫都来不及,无语的皱起眉头。

    城门守卫缓了缓,接上还没说完的话:“……还出了点事。”

    这几日,想要进城并自称有头有脸的人太多,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劳烦这些城门守卫专门跑回来一趟。

    等宋倾堂赶去仁关门,夏昭衣架在城门郎脖子上的匕首,都被城门郎的身体给温热了。

    怕这城门郎受辱想不开,自寻短见,她特意用较钝的刀背。

    “阿梨!”宋倾堂抬头叫道,不掩眸中欣喜,而后看向城内众守卫,“愣着干什么,快退下!”

    夏昭衣站在城墙上,见守卫们退开,她终于松手。

    重获自由的城门郎当即往自己的守卫们跑去,搂着自己的脖颈,面色苍白的打量这忽然冒上来的女童。

    “开门。”夏昭衣说道,目光往城外斜去一眼。

    城门被打开,躲远了的老佟和支长乐松了一口气,骑马进来,身后跟着夏昭衣的坐骑。

    看着从城墙上下来的女童,众守卫们交头接耳。

    宋倾堂认证了这女童正是定国公府的人,同时又听得他唤的那一声“阿梨”,有人已经想起一个多月前,拦着皇上御驾并闹得满城风雨的,不正是这个女童。

    老佟和支长乐心有余悸,目光停在那些守卫们的长枪上。

    夏昭衣翻身上马,回身看向城墙上的城门郎,抬手一抱拳,声音清越:“冒犯了!”

    城门郎一个哆嗦。

    宋倾堂看着他们骑马走来,高兴的又叫了一声:“阿梨!”

    夏昭衣抬眸朝他看去,望见他喜不自胜的脸,夏昭衣双眉轻皱:“你怎么了?”

    “沈冽说你会回来,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

    提及沈冽,夏昭衣忙道:“沈冽可还在京城?”

    “没,早几日走了。”

    宋倾堂调转马头,跟她的马并排而行,边走边道:“你去哪了,你们路上真的遇见了?”

    “京城形势如何,”夏昭衣没有回答,而是问道,“这几日我看到城外大量流民离开,应该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吧。”

    “京城形势目前倒是没什么,难得是接下去,”宋倾堂神色变得严肃,转眸望向萧条街道,说道,“宋致易半个多月前便从湖广出发了,他这次带了三十万兵力,兵强马壮,直奔京城而来。昨天又收到消息,留舟那边半个月前有民变爆发,你知道留舟离京城有多近。还有昨天傍晚收到的消息,燕南军和横评军也叛乱了。我们大乾如今的统治,早已名存实亡。”

    “京中还有多少人马?”夏昭衣问道。

    “京兆宿卫全部加起来,不过五万余人。”

    “京城城墙厚,”夏昭衣一笑,“勉强算它两万,你们有七万人。”

    这一笑,不轻不淡,像是嗑瓜子看戏。

    宋倾堂侧眸看着她,顿了顿,说道:“阿梨,你为什么回来呢?”

    “朱大人还在京城,”夏昭衣回道,“我带他走。”

    “你要去哪?”

    “哪里安全就去哪。”夏昭衣说道。

    “朱大人不会跟你走的,”宋倾堂看着她,“我看他如今模样,誓要和城门共存亡。”

    夏昭衣朝支长乐望去。

    支长乐举了举手里一捆麻绳,冲宋倾堂扬眉。

    宋倾堂一愣:“你们这是要……”

    夏昭衣灿烂一笑,忽而拍马:“驾!”

    骏马疾奔而去。

    到了京兆府,夏昭衣在后门跃下马来。

    宋倾堂的坐骑紧追在后,下马后一步冲去握住她纤瘦的胳膊:“阿梨,现在白天!”

    “我知道呀,”夏昭衣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放心,我还得休息几日,我又不傻,你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可能在白天绑人去藏起来啊。”

    说完,将他的手拉开,脚步轻盈的朝后衙走去。

    宋倾堂眨巴了下眼睛,垂头望着自己的手背。

    肩上同时又被人这样拍了拍,是老佟。

    “别怕!”老佟回头说道。

    紧跟着,支长乐的手也伸了过来,拍了两下:“我收起来啦!”

    边说也边朝小女童跟去。

    都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拍他,偏偏手背跟着了火一样。

    可能是因为,一直凶他,排斥他,没给过他好脸色看的女童,忽然表现出来了友好善意。

    而且宋倾堂发现,她现在的心情特别好,好到她的眼睛都盈着笑。

    夏昭衣没有直接进去大屋找朱岘,在隔壁院子耐心等着。

    来来往往好多人,有衙卫,有巡守卫,有大官,有小官,其中黄觅就来了两趟又离开。

    宋倾堂站在夏昭衣旁边,说道:“你怎不去见朱岘?”

    “我没有公务上的事,顶多嘘寒问暖,不好打扰他。”夏昭衣说道。

    “他近来很忙,忙到累了就睡,根本不会闲下来。”

    夏昭衣想了想,回头说道:“那成,我们几日赶路,有些疲惫,先去休息。”

    “去哪?”宋倾堂立马问道。

    这女童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真怕眨个眼,又在眼前消失了。

    “还不知道,”夏昭衣一笑,“明日再来这看看。”

    说完,转身朝外走去。

    老佟和支长乐登时跟上,边回头同宋倾堂道别。

    “告辞啊,宋郎将。”

    “明日再回!”

    宋倾堂拢眉,也想跟上去,又怕招人烦。

    夏昭衣带着老佟和支长乐从后门出来,马儿托人看着,还拴在那儿。

    他们上了马,调转马头,三人一前两后,往北而去。

    在附近一家酒楼上,楼上有数个高大的男人,目光正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大人,应该就是那个阿梨。”身后一名手下说道。

    为首的男人面无表情,冷冷看着女童的身影。

    这段时间一直在京城,多方追踪都见不到这女童,本以为她早早离京了,没想到还能碰上。

    “她这颗脑袋,我还在陛下那欠着。”包速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