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来越大,卞元丰一手执笔,一手按在纸上。
画了半日,墨将纸页染的越来越脏,不过到底还是画出了一个大概形状。
他收笔,拿着画纸在一旁坐下。
水流还是淌的飞快,他的鞋袜早就打湿,整个裤脚及膝盖全湿了。
小厮揉着腰板挺起,说道:“少爷,是不是该回去了。”
卞元丰看着画纸,又抬头看向远处的木杆,摇头:“不急。”
天边的乌云就要飘来了,成团成团的。
而此时另一边却还晴天高空,碧云如洗。
两空分为两色,在他们头顶翻卷,广袤的山顶群草飞摇,泥土随风。
卞元丰不急,小厮却真的急坏了。
夏昭衣抱膝靠在一座墓碑后面,昏昏欲睡。
强大的意志力也快要支撑不住这具小女孩的身体。
她揉了揉鼻子,抬头看向天空。
一时不会下雨,所以她才来这边歇脚,但是却无法保证远处那两人,会不会因为躲雨而避到这边来。
可惜再远处过去,就是一个断崖了。
大风吹的夏昭衣发丝凌乱,将小脸蛋也吹的失了些血色。
她看着那个断崖,有些困倦的眼眸渐渐变得清亮了起来。
环顾打量了一番四处地形,夏昭衣撑着手里的树干站起,朝那个断崖走去。
整个山头的地形差不多都在她的脑子里面了,包括前山头的大小院落布局,以及龙虎堂和东山头方向。
而这个断崖,是至东边。
夏昭衣在崖边站定,垂眸往下,底下屋宇重重,连排衍生,还有三个用来操练的小草场,其中一个堆满了刀剑棍棒。
另一边是马厩,规模同样不小。
将东山头归为前山实在不妥,因为它绵延出去,到另外一边的山宇了。
不过这里的断裂处有些奇怪,不像是天然而生的。
夏昭衣看向自己的脚边,伸脚轻轻摩挲了下。
石矿!
她又摩挲了两下,皱起了眉头,再看向整条山崖边际。
这一整片全是人工开凿的,下面是个矿山。
现在这个崖坡生了好多野草,看兴荣面貌,年岁很久了。
“谁在那!”
身后蓦然响起喝声。
夏昭衣微顿,回过了头去。
小厮还伸着手,指着她,面貌略带凶狠。
卞元丰跟在小厮后面,一手背后,一手端在身前,眼眸探索且阴沉,冷冷的落在崖边那个女童身上。
女童手里支着树干,背后一片脏兮兮的泥渍,衣服被吹又大又鼓,越发显得身板清瘦。
她头发扎了个简单利落的马尾,在风里吹着也没散,只有零星碎发,乱乱的在脸上扑打着。
这么一声吼,若是寻常人,指不定就要滑落山崖,给跌下去了吧。
但女童约莫吓傻了,神情平静的过分,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的像是掺了湖水一般,就这么明晃晃的看了过来。
清如许,似淌溪。
分明隔得还有些远,为什么觉得好像能看得到她眸子里的水光。
大约就是吓傻了,她太淡定的缘故罢。
卞元丰这样想到。
“跟你说话呢!”小厮又骂道。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个女童这么傻愣着不接话,他好像有些尴尬。
女童却果真像看个傻子似的看着他,甚至还浮起了笑意。
“喂!”小厮又大骂,“你他妈耳朵聋了!”
“嚷嚷什么?”夏昭衣开口笑道,“有本事倒是来打我呀。”
“呃……”
小厮蓦然哑口,竟不知怎么接话了。
他下意识看向旁边的卞元丰。
卞元丰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无声骂着没用,抬步走了过去。
但是到了崖边,他也有些腿软了,不敢再靠近过去。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给我过来。”卞元丰严厉的说道。
“太高了,腿软,走不动。”
“那你还笑!”小厮像是要找回面子,紧跟着叫道,“知道怕了就爬过来!”
“我方才那句话是说你家卞二郎的,”夏昭衣朝卞元丰看去,“是也不是,腿软了,走不动了?是的话,你可以爬过来。”
“你说什么!”卞元丰吼道。
夏昭衣双手抄在胸前,一只手捏作两根手指头在身前平动着,偏头笑道:“就这样,爬呀。”
“你这是找死!”卞元丰又吼,看向旁边的小厮,“去找根木头,她不过来就把她戳下去!”
夏昭衣垂头,足尖挑起一块石头,石头被弹起,她伸手接住后,一下子就朝卞元丰扔去。
“哎呀少爷!”小厮惊叫道。
卞元丰忙往旁边躲去,还没稳住身子,又一块石头飞来,却是冲着他旁边的小厮。
小厮正着急卞元丰,哪顾得上自己,顿时脑门挨了一下。
不是很疼,可也不爽。
“你个小贱人!”小厮骂道。
话音未落尽,就看夏昭衣拔腿朝另外一边跑去,身手异常灵活,边跑边捡石头,然后跃上了一个坟包。
卞元丰看到自己先祖的坟墓被踩,气得快要炸掉:“你给我下来!”
回答他的是夏昭衣的一块石头。
卞元丰躲开,但是她的速度太快,接二连三的石头丢来,他的额头也中了一个。
这一个力道很大,着实有些疼。
“我杀了你!”卞元丰怒吼,撩袍朝她追去。
小厮拉住他,递去一捧石头:“少爷,给!”
卞元丰随手拿了几个,边跑边扔去。
女童跳下坟包,往后面跑去,一下子不见踪影了。
卞元丰跑到她方才所站的墓碑旁边,怒道:“出来!你给我出来!”
一声清脆的哨声响起。
卞元丰回头。
“啪!”
一块石头扔了过来。
卞元丰捂住被砸中的地方,摊开掌来,竟有一些血丝。
“你脑袋不太好,”女童清脆甜美的声音响起,“所以我给你敲一敲,万一敲的清醒仔细了呢。”
她嫌上山麻烦,就把那盒子连同里面的鞭子一起给扔在了路过时的野草丛中。
若是能知道在山上会遇到这两人,她再辛苦都得背上。
真是遗憾。
“来来来,少爷,给。”
小厮这时殷勤的用衣裳兜了一堆的石头追来。
“滚!”
卞元丰何时受过这种气,一把推开了小厮。
天才壹秒記住『xiazaimao 』,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小厮兜着一衣裳的石头,被推得身晃,加上风大,往一旁摔去了。
石头咯在肚子上,还真是很疼。
可是不待他爬起,又一连好几颗石头砸了过来。
小厮捂着脑袋,在地上爬着,躲到了一个墓碑后。
卞元丰也躲开了,躲在了另外一个墓碑后面。
根本就捉不到这个女童,跑过去以后,她又从另外一头冒出来,小小的身子,速度那么快。
“少爷。”
小厮喘着气,看向那边的卞元丰。
卞元丰正一肚子的火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生平第一次这么丢人。
小厮却道:“少爷,会不会就是她啊?”
“谁啊?”卞元丰吼道。
“阿梨啊!”
小厮伸手抹了下额头,还好,没出血,看着卞元丰那破开了的额角,小厮继续道:“就是那个,把怜平打的不成样子的阿梨!”
卞元丰一愣,想起来了。
他当时还训斥怜平和素香没用,正面都被人打成那样。
可是现在,他和自己家的小厮在这坟堆里面,同样被一个小童奴给折腾的没有法子。
“不会真的是她吧?”小厮又道。
卞元丰没说话,干净没有杂毛的双眉轻轻拧在一块。
“是我啊。”女童清脆的声音响起。
两人都惊了下,抬起头看去。
女童坐在他们对面三丈外那高高的石碑上面,手里把玩着石头,说道:“小伙子,生平第一次这么丢人吧?”
卞元丰咬着牙关,一个小屁孩对自己扬威耀武,还是个童奴,这滋味别提多糟糕。
“瞧瞧你这打扮,一点都不像个土匪,倒是想要模仿那些文人士子?”夏昭衣又道。
若不是看到他模样,她还真不想出来。
到目前为止,夏昭衣都没敢同他们靠近,一直在保持着至少两丈的距离。
因为这卞二郎的身手,看得出来是有些拳脚的。
她这轻屑神情,让卞二郎无端有股抬不起头的卑贱感和羞赧。
他忍了忍,没能忍住,恼羞成怒的直接吼道:“这与你何干!”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夏昭衣看着他,“你再想模仿那些人,你也学不来他们的风骨和清雅,我劝你,还是不要装模作样了,你的本性跟他们可差得远呢。”
“你闭嘴!”卞二郎大怒着站起,身手指着她,“本少爷要做什么样的人,轮不到你这下贱的小童奴来指手画脚!”
“下贱?”夏昭衣挑眉,小脸蛋偏了下,冷冷的看着卞元丰,“我生平最烦别人动不动口吐贱字,骂别人贱的,兴许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吧,可你,你一个贼匪后代,你到底是哪来的狂气有这般自信?”
卞二郎气得瞪大眼睛,面皮发青。
那边的小厮傻了眼,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夏昭衣这话。
夏昭衣却又抬手,“啪”的一声,一块石头扔在了卞二郎头上。
“还有两个时辰就要下雨了,本姑娘得回去找点吃的了,我就在后山,你若有兴致,你可以让鲁贪狼带上一帮人来找我算算账,前提是,你们得找的到我。”
卞二郎气得一时忘记了躲,脑门又挨了一下。
他看向滚在地上的石头,伸手捂住自己被扔到的地方,又抬起头,却发现女童已经没了影子。
“诶,人呢。”
旁边的小厮终于活过来了,发出了声音。
“你问我还是我问你!”卞元丰怒吼,“她拿石头扔我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怎么不来挡在我跟前?”
“她太快了……”
“贱人!”卞元丰指着他,“你也是个下贱的!”
“对对对,小的就是下贱的,小的就是贱人,”小厮走过去,“少爷,我们快回去吧,她说还有两个时辰下雨呢。”
“你滚开!没用,废物,别碰我!”
卞元丰一把推开他,自己朝前面走去。
后院乱成了一片,早上的活彻底停了。
女童们躲在了一起,惶惑不安。
仆妇们有些分散,好多人干脆直接躺在地上大睡。
梁氏和那仆妇跪在地上,两个人都很狼狈,发髻凌乱,衣衫破烂。
梁氏脸上好多红色血痕,一条一条的挠印,皮肉都翻卷了。
仆妇更惨,梁氏的手劲大,仆妇的脖子被挠的快血肉模糊了。
凤姨不在,余妈也不在,处理这件事情的人是方大娘。
她坐在台阶上,手里剥着菜皮,熬了一夜,头昏脑涨,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了,就觉得说不出的倦怠。
但倦怠归倦态,她挑的位置还是很好的,刚好能避开对面山崖那些人的视线。
“怎么回事?”
彩明领了一群山贼过来,看到山头围满人,不由问道。
山贼手里有拿木头的,有拿胳膊粗的铁链的,还有扛着大飞梯的。
山头这边的丫鬟小厮们见到,有些不自在的往旁边退去,实在不敢和这些流里流气的山贼们有什么视线接触。
“对面怎么了。”彩明又看向山对面。
“打起来了,”一个丫鬟低声道,“打得很凶。”
彩明一愣:“谁和谁?”
边问着,已经看到了梁氏和那个仆妇。
“喂,”一个马贼叫道,“我说还弄不弄了。”
彩明不悦的看过去,声音有些抬不起来,说道:“弄的弄的。”
她从怀里面拿出好些纸,是早上苏举人差碧珠送给卞夫人的。
苏举人有心了,还特意誊写了好几张。
“按照这些纸上的弄。”彩明说道。
一个马贼看了眼,叫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老子们不识字的?”
彩明又一愣,是啊,他们不识字的。
那怎么办?
马贼们也是心情暴躁,卞八爷他们又出山了,赶在磐云道驻军之前再不能有点收获,说不定又得到另外那边开垦荒土种菜了。
还是乱世好,乱世才有油水。
“我去问下夫人,”彩明忙道,“你们等会儿,我这就去。”
说着,彩明忙不迭的朝着楚凤院那边跑去。
山上识字的手指都能数过来,就连卞八爷,他识的字也不超过五十个。
要说有什么字是所有人都认得的,那就是龙虎堂外面高挂着的那三个“龙虎堂”的字眼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天才壹秒記住『xiazaimao 』,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不识字?”
卞夫人正在描万寿帖,闻言笔端停滞:“那怎么办?”
“这些字帖,不是苏举人给的么,要不我去喊苏举人一声,让他过去给看看。”彩明说道。
卞夫人想都不想,立时摇头:“不行,你找苏举人去给他们教字,被二郎知道的话,他得冲我发大火了。”
“那怎么办?”
“山上识字的,拢共就那么几个,能怎么办,”卞夫人淡淡道,“那个落霞苑的姓刘的,不正好识字么。”
彩明微顿:“可是夫人,让她去,她估计不会乐意。”
“那不然,让我去?说得好听点,她是姨娘,也是卞八爷的女人,说难听点,她比那些丫鬟有什么区别。”
“那,我派人去吩咐声。”
“去吧。”
彩明转身走了。
卞夫人继续描帖,沾了金漆的笔端,落在万寿帖上,一笔一划都闪亮亮的。
这万寿帖搁在箱底好久了,昨日陈棠被雷劈死后,她无端觉得心慌,描一描,总是能求个心安。
万寿啊,万寿。
卞夫人抬眸看向彩明离开的身影,院外已是阴天,天色黯淡,乌云密布,院中花草被吹得弯了腰,月下芍的香气零碎涌进堂内。
再香,也驱不走这山头的腥气,山上诸人,没人的手是干净的,早就将各路神明都给气走了吧。
这个时辰,刘姨娘总是要喝两杯银针,最好还是桃山的。
罐子里的茶叶没多少了,开水倒不怕,她自己的落霞苑里备着一套上好的煮茶小炉。
杜湘泡了茶,刚端到刘姨娘跟前,金枝便进来道:“姨娘,楚凤院那个彩明来了。”
刘姨娘端了茶杯,抬起头看去,彩明跟着金枝后面走了进来。
“稀客呀。”刘姨娘笑道。
刘姨娘生得好看,加上会保养,这么多年了,还是白嫩嫩的样子,卞八爷最喜欢的就是她。
彩明却实在喜欢不起她这妖媚的模样和性子,这山上惺惺作态最厉害的,就数她和她院里的这几个婢子了。
“昨夜那桥坏了,后山又缺人手,总不能让那几个仆妇来回的挑,夫人就弄了个法子可以暂时缓缓这一大家子吃饭的问题,但是那些个大兄弟们不识字,这不,能识字的山上姨娘就是一个,所以夫人让我来请姨娘过去,给那些个兄弟们指一指,认一认。”彩明说道。
杜湘愣了下,朝刘姨娘看去。
刘姨娘还端着茶杯,闻言一笑:“让我去,给东山头那伙人指字?”
“那伙人指的是谁,”彩明也一笑,“大家的吃穿用度,靠的不都是这伙人么。”
“没这个道理,我是卞八爷的女人,山上识字的又不止我一个,轮不到我出面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总归,夫人是让我来喊你的。”
她让你喊,你就大我一筹?
就算她自己亲自过来,那也得给我乐不乐意。
刘姨娘的面色沉了下去,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看着白烟轻飘飘的散去,淡淡道:“我身体不适,动弹不了,双脚都僵硬着,不行可以去找张大夫问问,杜湘。”
杜湘上前:“姨娘。”
“你去跟张大夫说一声,就说等下夫人可能要差人去问他我的病情,你让他想好怎么说。”
杜湘点头,福礼:“是,姨娘。”
杜湘绕过桌子,朝外面走去。
彩明一把抓住杜湘的胳膊,怒瞪刘姨娘:“刘姨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呀,”刘姨娘说道,“你想让我是什么意思。”
“你!”
“你弄疼我了!”杜湘一挥手,甩开了彩明。
彩明看着她离开,气恼的看回刘姨娘:“刘姨娘这就是不想去咯?那成,这件事情就算闹到了八爷那边,也没你占的理字!”
“嗯,你去闹吧。”刘姨娘喝了口茶,“我就在这里等着。”
彩明掉头就走,很快回了楚凤院将这事说了。
卞夫人难以置信:“她真这么说的?”
“可不就是,那个气焰,一点都不将夫人你放在眼里,”彩明气道,“以前虽然见她讨厌,可没这么招人烦过,这次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夫人,想快点解决这事,东山头那边的人可都在崖边等着呢,他们会不耐烦的。”
“还有没有规矩了,”卞夫人搁下笔,沉声道,“你去将她叫来,我倒要看看,在我面前她还敢不敢这样。”
“是!”彩明应道。
卞夫人想了想,又看向旁边一个丫鬟:“去,把二郎和小姐都叫过来。”
“是。”丫鬟也应了声,转身走了。
这种事,她自己出面不太好,有子女在场,尤其是卞元雪那性子,让她去对付刘姨娘,那再好不过。
丫鬟很快回来:“夫人,小姐说就到,可是二少爷不在。”
“二郎不在?他去哪了?”
“听小书说,去山上了,一大早就去了,昨夜一直在书房里面翻腾着,小睡了阵后,就带着小厮匆匆上山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卞夫人一阵心烦:“多差些人去山上找他,找不到就别下山了。”
“是。”
这边彩明也回来了,进来便面色极差,对卞夫人摇了摇头:“不肯来。”
“反了她了!”卞夫人一拍案,“难道还要我亲自去请不成?”
“她还真是这样说的,”彩明说道,“她说我不够资格,叫不动她,卞雷……也在。”
“她倒比我先会喊人,”卞夫人起身道,“走,这就去看看!”
近十个马贼坐在崖边堆积的木头上面,等的不耐烦了:“到底还来不来,都等多久了!”
两边的丫鬟和小厮已经走了不少,还有几个剩下的犹犹豫豫要不要走。
没人答话,几个马贼破天荒的竟也没纠缠下去,看向了对面。
对面好些人也在遥遥的观望这边,发现他们看过来后,忙低头继续做事。
梁氏和那仆妇还跪着,不知道要跪多久。
方大娘没有出声,她们只能保持原样。
余妈从门缝外收回视线,看向凤姨。
凤姨和她对视了一眼,淡淡的看回到手里面的药丸上。
“真的不出去吗,就交给那姓方的?”
“不出去。”凤姨平静的说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房中药香扑鼻,两面墙前置满木柜,柜上呈着大大小小各式瓷瓶。
凤姨捏着药丸,一粒一粒放在铺着纱布的木板上。
余妈看着她捏了一会儿,心里仍放不下,又回去看了眼门缝外面。
“都这个时辰了,前院也该来人了,”余妈说道,“可是我看对面山头,除了那些个山贼坐在那边,怎么都没人来吼。”
“时间还未到,”凤姨道,“真要算,你得算一下上山的时间。”
“上山的时间。”
余妈皱起眉头,心里面的不安变浓了一点,看向跪在梁氏旁边的仆妇。
梁氏还算好一些,这件事她虽会被罚,却不至于丢命。
而这个仆妇……
“希望能躲过这一劫,不然我们手里又要多出一条人命债了。”余妈说道。
凤姨像是没有听到,不作声响。
卞夫人带着一堆人,沉着脸去到了落霞苑。
门口卞雷的人伸手拦住了她们。
卞夫人一顿:“这是干什么?”
“夫人稍等,小的去通报下。”随从说道。
跟在卞夫人后面的所有人都愣了。
卞元雪柳眉一竖,怒喝:“通报?我娘要见那个刘姨娘还得通报?你给我让开!”
方才那个随从已经转身走了,其他几个随从却还挡在那边,像是没有听到卞元雪的话。
“让不让?”卞元雪叫道。
随从没有反应,纹丝不动。
卞元雪扬起一脚就踹了过去:“找死!”
随从忍着了剧痛,依然不动。
“立兰!”卞元雪看向自己的丫鬟,“去给我多叫点人,我今天看看我们山上到底还有没有规矩了!”
“是!”
“姨娘,”金枝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说道,“她们来了,好像真的要闹大了。”
刘姨娘看着茶杯里面漂浮的茶叶,闻言点了下头:“嗯。”
卞雷坐在旁边,心里面也是不安,可是看到她这么淡定,又像是被吃了一颗定心丸。
“娘,”卞雷问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还是八爷跟你说了什么?”
“能说什么,”刘姨娘看了他一眼,“他这段时间脾气暴躁,谁愿意招惹他,我都不跟他说话。”
卞雷一愣:“那你现在还……”
“还跟那个老婆娘较劲,是吧?”刘姨娘冷哼,“你以为我愿意,她让我去给那些个一身臊味的喽啰们指字呢,她不先为难我,我会给她脸看?”
“可我们怎么斗得过她?”
“你真把什么夫人姨娘当回事呢,不就是个先来后到的问题,我忍了那婆娘半辈子了,我今天就是不想忍了。”刘姨娘说道。
卞雷:“……”
虽然知道自己这个娘亲向来不好对付,但是卞雷没想到她会一下子变得这么强硬。
不过脑子里面想到刘姨娘去给那些一身汗臭,拉了屎都不净手的喽啰们挨那么近指字,还可能会受气,卞雷心里面便也一阵暴躁。
“我知道了,”卞雷道,“她说不定是故意的,就是为了折腾你。”
“山上还有个苏举人在,”刘姨娘冷笑,“横竖都叫不上我,她却让我去,别人欺负到我们头上了,还坐着白白挨打不成?!”
话音刚落,一个随从就被人打了进来,滚在了院子里。
卞雷霍的起身,刘姨娘也看了过去。
“少,少爷。”随从捂着肚子朝堂屋内的卞雷看来。
这一下挨得很重,他嘴巴都吐血了。
若不是刚才卞雷下了死命令,他早就跑了。
比起卞雷的那些手段,卞元雪这顿毒打,还真算不了什么。
“大妹,你干什么!”
卞雷从屋内出来,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少女。
“刘玉兰,你给我出来!”卞元雪手里提着跟棍子,冲着堂屋喊道。
卞夫人和一大群丫鬟小厮们跟在她后面进来,赵姨娘她们也在。
“这架势真大,”刘姨娘走了出来,“吓人哟,我出来了,现在要怎么样吧。”
“把她给我抓起来!”卞元雪指道,“反了她了!”
“我看谁敢!”卞雷紧跟着怒道,“谁要动一下!”
“你滚开!”卞元雪气死了。
卞雷也伸手一指:“把这个目中无人的给我扔出去!”
卞元雪一愣,第一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
“扔我?你说什么?我?”她难以置信的重复道。
卞雷旁边的随从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去犯这个险。
“你这个贱妾生的种敢说扔我!”卞元雪上前一步,“我今天不把你也打成一条废狗,我卞元雪的名字倒过来写!”
“耳朵聋了吗!”卞雷忍无可忍的冲那些随从们叫道。
他本来还有些怯,但现在被卞元雪激的彻底脑热,怒吼:“不把她扔出去,我就剥了你们的皮!”
剥皮!
卞雷不是没剥过,还剥过好多人的皮!
而且他向来说得出,也做得出的。
随从们互相看了眼,其中一个一咬牙,第一个冲了上去。
其他几个见状,也都跑过去抓卞元雪。
“反了反了!”卞夫人惊怒,“都愣着干什么!”
几个小厮反应过来,也冲了上去。
人群推推嚷嚷,挤作一团,卞元雪的惨叫声从里面接连响起。
两帮人打做一块,彻底乱了,金枝和杜湘忙护着刘姨娘进屋,想要关门。
彩明却领了三四个人上去,非要将她们从里面拉扯出来。
屋子里顿时也打做一片,刘姨娘珍藏的那些茶具和瓷器全被砸了,桌椅板凳也摔断了好几张。
附近的人闻声纷纷赶来,见到这场面都吓了大跳。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碧珠喘着气跑回义峦院,“先生,那边打起来了。”
“谁和谁打起来?”苏举人问道。
“落霞苑那边,说是卞夫人和刘姨娘打起来了。”
苏举人一顿,沉声道:“打的可凶?”
“凶,不仅是她们,那些丫鬟们也打成了一团。”
“嗯,”苏举人想了想,道,“你去附近多叫些人一起过去看看,尽可能拦下她们。”
“啊?”碧珠一愣,“先生,我?”
苏举人合上手里的书册:“叫你去你便去,山上乱了,岂会不殃及我们。”
碧珠顿了下,点头:“好,好吧。”
苏举人看着她离开,待碧珠彻底消失在视线后,苏举人起身去往房中换衣换鞋,看天色怕是要下雨,又取了伞。
然而在临出来的一瞬,他豁然惊醒,桥断了,过不去了。
翻过栅栏,越过河道,两个时辰后,夏昭衣背着一个大木框从山上下来了。
因着快要下雨,所以肥美的大鱼都跃出水面吐息,她一连抓了好几条,自己煮了条最大的,剩下的带回来给钱千千和余妈。
木框是现编的,很不牢固,就算她绑了不少长草,但是到后院的时候,还是快要散了。
梁氏和那仆妇跪在大院正中,天空已经隐隐有雨滴砸落了下来。
夏昭衣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拄着树干好奇的看了会,绕过猪圈,去往后面的菜园里了。
几个仆妇在那边洗菜切菜,看到夏昭衣过来,觉得眼熟,但又叫不出名字。
“你后面背着什么。”一个仆妇说道。
夏昭衣脚步没停,边走边道:“鱼呀。”
“鱼?哪来的?”
夏昭衣一笑:“河里来的。”
“你自己去河里抓的?”又一个仆妇问道。
夏昭衣没回答,脸上仍带着笑,脚步轻快的经过她们,去另一边找钱千千了。
“你咋想的,她一个小孩去河里抓?”第一个仆妇道。
“也是,我咋想的,”仆妇摇摇头,“我们还是干活吧,反正也轮不到我们吃。”
钱千千小睡了一觉,仍困得不行。
她打着哈欠,和另外一个女童用油布盖在水缸外面,然后压上石头。
大院这一片,连排共三十多只大水缸,里面置着各种东西。
有酱油,有年糕,有米酒,有豆腐……
在她身后不远处,一堆女童正在把早上搬出来的小坛子,又搬弄回去。
以为会有好天气才拿出来晒的,谁想会下雨。
“那么困啊?”夏昭衣走过去,开口说道。
钱千千吓了跳,回头看着她,觉得自己眼花了。
夏昭衣笑了:“来。”
她的手里面多了两个果子。
“解馋用的。”
“阿,阿梨。”钱千千愣愣的说道。
边伸手接过果子,清甜的果香直入鼻下。
旁边和钱千千一起的女童看着她们手里的果子,轻抿了下唇瓣。
夏昭衣又拿了两个给她:“给你。”
“啊,”女童伸手接过,“谢谢。”
“余妈呢?”夏昭衣问道。
“在那边的屋里,”钱千千道,“她和凤姨都在里面,她们现在的情况有些糟糕。”
“凤姨也在?”夏昭衣对凤姨可没有什么好印象。
“是啊。”
钱千千看了旁边的女童一眼,拉着夏昭衣去往一旁,将昨夜到今天凌晨发生的事情都简单说了。
夏昭衣咬了口果子,咽下后道:“你是说,凤姨在卞夫人跟前保下了我?”
“我也是听那些妈妈们说的,余妈一直在屋里没出来,我问不了她你的情况,具体的便也不清楚。”
夏昭衣嘀咕:“那倒真是……”
“嗯?”钱千千没有听清。
夏昭衣想说真是多此一举的,但想想人家为了保她不惜得罪了人,便又打住不说了。
“没事,”夏昭衣道,“只是凤姨可能要白忙活了。”
“为什么这么说啊?”
“因为,我把卞元丰也给打了。”
“啊!”钱千千惊叫出声,伸手捂住嘴巴。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钱千千冲她们看了眼,将夏昭衣往更角落的地方拉去:“阿梨,你是说,你,你把卞元丰给打了?!”
夏昭衣忍不住捏了下她的脸蛋:“怎么吓成这样,打就打了呗,我还是当面的,扔了不少石头呢。”
“你这,这也太,太大胆了……”
“这就大胆了?”夏昭衣笑道,“等我把卞八爷的脑袋当球踢了,你得吓成什么样?”
根本就不敢想好不好!
夏昭衣又咬了果子,指向另一边:“我捉了不少鱼呢,够我们几个吃好多顿了,你要是心情好,看谁顺眼你拿去送吧,我去找余妈了。”
钱千千顺着她所指,看向那边的菜园,说道:“我看谁顺眼送给谁?”
“对,你是老大你说了算。”夏昭衣笑道,转身走了。
钱千千一愣,转眸望着夏昭衣的身影,心里面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不止是在山上,她从小就没什么人可以亲近和为伴。
她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家生子,生下来就直接入了奴籍,从有记忆开始,她就在别人家的后院干杂活了。
后来有人得罪了那户人家某一房的少奶奶,她和娘亲被牵连,当家主母喊了牙婆子,轻描淡写就将她发卖了。买她的那户人家不要岁数大的,所以她和娘亲被生生分离。
她至今都还记得被卖掉的第一个晚上,她躺在硬邦邦的陌生木床上,害怕的怎么都睡不着,翻来覆去,最后望着那边的杂草堆无声哭了一夜。
但那只是开始,她后来又被转手卖了几次,最后落在了一个不小心发了笔横财的赌徒手里。
赌徒给她取名钱千千,她每天就负责给这个赌徒挑水烧饭和做菜,赌徒赢了,开心回来的时候给她买点糖,赌徒输了,那她就得遭殃了。
那个赌徒三十多岁了还未娶妻,平常还好,可是每隔一段时间,老是会用亮的发憷的眼睛盯着她看。
或说什么时候才能等她长大。
或说就再等个两年。
又或说,要不你脱了衣裳给我看看。
钱千千没脱过,她每次转身就跑,然后又被毒打了一顿。
再之后,战乱了,她趁乱逃掉,路上被人捉住,头上套了麻袋就给扛走。
到了城外山沟里,她被人从麻袋里放出,看着面前这浩浩荡荡的大队伍,最初以为是一支流军。
直到看到这些马贼在人群里挑选哪些该留哪些不敢留,并直接手起刀落砍杀无辜弱者时,她才惊醒是一帮马贼。
之后,她双手被绑了绳子,和其他女人小孩们串在一起,走了三天,一直走到这里。
山上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适应的,她从来过的都是这种生活,只不过在生与死之间,要更麻木一些了。
她习惯卑贱,也习惯低头和仰望,现在阿梨却说,她是老大。
余妈待她好,是看她可怜。
可是阿梨这样的好,钱千千觉得,她是拿自己当朋友,在平等对待。
被人当朋友,其实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感觉,可是为什么,放在阿梨身上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也许,是因为阿梨身上有股让她说不出来的贵气?
贵气。
好像就是这样的,眼前这个阿梨,跟之前那个怯弱的小童奴完全不同。
她一笑一颦都落落大方,自信从容,偶尔透着些狡黠,似乎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感觉到畏惧。
这种贵气,不是身份带来的,是一种入了血肉的风骨和大气。
所以这样贵气的一个人,却将自己视为相等的朋友,钱千千心里面有股热血。
雨点渐渐变大,噼里啪啦的砸落了下来。
大院里风声呼啸,大中午的天空被乌云积压下来,如似踏入暗夜。
夏昭衣迈上被打湿的台阶,靠近门前,隐隐可以闻到屋里透出来的药香,她抬手敲了敲门扉。
凤姨已经捏完那些药丸了,躺在旁边的小榻上小眠。
余妈也趴在桌边入了梦,听闻敲门声,揉了揉太阳穴,开口道:“啥事?”
“余妈,”夏昭衣出声,“是我,阿梨。”
余妈一愣,赶紧走去开门。
房门被打开,风雨从外灌入进来,余妈看了眼门外,伸手将夏昭衣拉进屋内。
房门重新关上,余妈皱眉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看她形容,又道:“你是徒步从山下上来的?”
夏昭衣其实挺想将自己的情况告诉这些妇人的,这样的话,让她们跟着自己去搞事也许会方便很多。
但是她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决定不说,倒不是害怕会被这些妇人当成妖魔鬼怪去抓起来烧,毕竟能抓住她再说。她害怕的是,彻底失去了这些人的信任。
到底神鬼多怪力,大多数人都宁可恐惧已知的危险,顺着自己已摸透的轨迹而行,也不愿意去重新接纳一个恐惧。
在没有彻底取得这些人的信任,或是了解她们的性格之前,她还是不说了,免得把人吓跑。
房间光线很暗,只有两扇小窗,皆遮着帘栊。屋外乌云积压,阴沉沉的,似压在人心头,有一口气堵着,分外不畅快。
药柜摆着好些个,药柜上面置满小盅和瓷瓶,满鼻子浓浓的药香扑来,夏昭衣觉得亲切又陌生。
目光落在那边沉睡的凤姨身上,夏昭衣轻声道:“凤姨是不是很累?”
“她操心最多,是累的。”余妈道,“阿梨,你昨夜在哪歇息的?”
“苏举人那,他让碧珠跟我同睡。”
余妈点头,准备接着问怜平的事,夏昭衣却回头看着她,认真道:“余妈,这次我来是想问你一些事。”
“什么?”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
余妈没能反应过来,眨了下眼睛,说道:“阿梨,你说的是,离开哪?”
“离开这个虎狼之穴。”
“你是要逃?”
夏昭衣笑了,摇头:“余妈,不是逃,逃是一种很狼狈的说法,我说的是,离开。”
余妈倒不至于像钱千千那样反应过激,只是本来想劝说这个小女孩的话,在触到她的明亮眼眸时,却怎么都开不了口了。
“应该会想的吧,”夏昭衣又道,“这里的生活没人会喜欢,如果是为了自己而累而苦,那不打紧,但为了那些杀人如麻的畜生们累个半死,就不说值不值得了,余妈,这是一种助纣为虐。”
“你胡说什么。”余妈低声叫道。
“我什么都不怕,所以我什么都敢说,你怕的东西太多了,越戳中你不曾想或不敢想的心思,你就越害怕。”
余妈看着她,忽的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来:“阿梨,你跟我好好说说,这些话是不是那个苏举人教你的?还是那个碧珠?”
“不管是我说的,还是别人教我的,我刚才说的助纣为虐,难道是错的吗?”
夏昭衣任由她拉着,一双明亮眼眸无惧无畏,清澈雪亮。
余妈有些怒气,气那些人在她一个小孩面前乱说话。
“你不要听那些人乱说,我们不是助纣为虐,我们在这干活也是被逼的,要是不这样做的话大家都会被打死,只是为了活命,算不得错。”
“离开这里,也可以活命啊。”夏昭衣语声变的轻柔。
“没有那么简单的,”余妈抬手抚着夏昭衣的脑袋,“阿梨,你快收起这些念头吧,也不要对别人胡说,万一被其他人听到,这是要命的!知道吗?”
夏昭衣轻叹,约莫猜到就会这样了。
“那,如果我们有高手相助呢。”夏昭衣说道。
“高手?”
“对,一个很厉害的高手,生得眉目俊朗,长得高大魁梧,岁数也年轻,不过才……”夏昭衣愣怔了下,而后道,“大约,是二十岁吧。”
丁亥年十八,戊子年十九,如今己丑,二哥二十了。
而且如今六月,二哥二十的生辰,不知道她还来不来得及赶去庆贺。
夏昭衣唇角有些苦涩,不过收敛极快,继续说道:“他如今混迹在东山头那群马贼手里,他说可以带我们离开。”
“所以那些话,都是他教你的?”
夏昭衣点点头。
“他是什么人,你没问清楚?”
“一个侠客,”夏昭衣笑了,“行侠仗义的侠客,看不得人受苦,容不得人造孽。”
余妈皱眉,有些匪夷所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回头看向那边的凤姨,顿了下,又对夏昭衣道:“这些话,你暂时只可同我说,清楚么,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个侠客还杀了个人,那个人被扔在了前山的墙垛下面,不知道他们现在发现了没有,要是余妈不信,那就等着看有没有这具尸体,动静是肯定会闹过来的。”夏昭衣继续说道。
余妈一僵,彻底愣了。
不止是她,那边早已醒了,如今正假寐,想听她们说些什么的凤姨也惊了一跳。
“这么说,当真有这个侠客……”
余妈喃喃说着,不知是喜是忧,心里面空空的。
“留下来,暗无天日,困囿于此,碌碌终生不过一冢荒坟。每日还要提心吊胆,惶惶度日,任凭那些不是人的东西凌辱践踏于头上,不得反抗挣扎,甚至挺着胸膛洪亮说话都不敢一试。而离开,天高海阔,云清月白,南去北往数万疆土任你驰骋,见你所见,执你所言,或可以寻得故里乡亲,归得其根,不枉此生。”
余妈眨着眼睛,神情茫然。
那边的凤姨却觉得浑身滚烫滚烫的,似血液被烧起,在周身涌动。
“你,读过书?”凤姨开口说道。
夏昭衣和余妈朝她看去。
“我不记得阿梨是个读过书的。”凤姨又道。
“这不重要,”夏昭衣一笑,“重要的是,你们愿不愿意随侠客一起离开,他还在等我的消息。”
尽管早就知道要下雨,但酝酿已久的云层忽然倾盆,还是令人措手不及。
山路泥泞难行,苏举人一身蓑衣,遮的严实。
抓着荆木越过一个土坡后,听到上面传来的声音,他矮身在林深处藏好。
待人声渐渐远去,他从泥地里爬起,抹掉沾在衣服上的大片泥渍,重新往西面陡峭的山壁爬去。
落霞苑打了半日,一片狼藉。
卞夫人在那群姨娘的保护下幸免于难,但卞元雪便没有那么好运了。
卞夫人派人先送她回去,带人同卞雷对峙,堵在了落霞苑门口。
卞元雪整个脸都肿了,双目被打的充血,坐在房中,几个丫鬟正给她上药。
“疼!”卞元雪怒声叫道,推开立兰,“不会轻点吗!”
立兰紧抓着药瓶,没让它摔碎,怯声道:“小姐,张大夫说这个药就是有刺激性的。”
卞元雪怒目看回自己面前的桌子,一扬手,将桌子上的东西全给扫到了地上。
别说脸和头发,她的漂亮衣裳都被人给撕碎了,幸好今日骤冷,多穿了几件,不然指不定要露了肚兜出来。
“我一定要杀了这个女人,一定要!”卞元雪怒声吼道。
房间里一片安静,没人敢说话。
“对了,二郎呢?”卞元雪看向又看向立兰。
“二少爷差人回来说先不下山了,那个回来的小厮说二少爷在山上找人,找一个小女童,好像就是那个阿梨。”
“阿梨?”卞元雪皱眉,“怎么又是她?我弟找她干什么,真的是她打的怜平?”
立兰抿唇:“她,好像把二少爷也给打了。”
“真的假的!”卞元雪瞪圆眼睛,“一个小女童,能把我弟给打了?!”
立兰不作声了,垂下头。
卞元雪眨了下眼睛,转眸看向门外溅入进来的雨水。
天气太过阴沉,以至于觉得一切都有些不切实际。
瞬息有种感觉,像是一场要天翻地覆的梦。
“阿梨,”卞元雪沉声道,“什么样的小女奴,这么嚣张,我倒真想会会。”
可惜,桥断了。
房门又被叩响。
余妈过去开门,赵氏站在门口同她低声说了几句,余妈往旁边让去,赵氏走了进来。
目光落在那边趴在八仙桌旁睡觉的女童身上,愣了下。
凉风灌入进来,夏昭衣打了个冷颤,揉着眼睛抬起头。
余妈将门扇虚掩,过去抚着她的脑袋:“继续睡吧。”
赵氏收回目光,看向那边侧躺在小榻上的凤姨:“对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几个小丫鬟在那边喊,要你带几个人,现在送药过去。”
“怎么好端端的要送药,张大夫那里没药吗?”余妈说道。
“好像是打起来了,但是风太大,我也没听清楚,大约是伤的很严重,不然张大夫那里的药也不会不够。”
“我病了,”凤姨的声音淡淡响起,“你去跟她们说声,没办法过去。”
“啊?”赵氏说道,“这样说,能管用吗?”
“不管用又怎么样,她们长了翅膀吗,能飞过来教训我们吗,”凤姨不耐烦的说道,“你去回话吧。”
“那送药,总得有人去……”
凤姨霍的一下坐了起来,暴躁道:“送药,还送什么药,外面的雷声没有听到吗,还想多劈死几个人?劈死了人又再株连几个?我们后院没人可以干活了!”
赵氏愣了,像是不认识了似的,看着凤姨。
夏昭衣刚趴回去的小脑袋又抬了起来,睡意朦胧的眼睛渐渐恢复着清明。
余妈看着她难得的呆滞模样,柔声道:“睡呀。”
凤姨深呼吸了一口,压下心头怒气。
才不过三四天的功夫,接二连三的事情积压过来,让她的脾气直接炸开了。
更不论,早上没送饭的事情还像是颗高悬在头顶的火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烧断了绳子砸落下来。
梁氏现在一定还在大院里面跪着呢!
而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现在夏昭衣抛过来的这个问题。
留还是走。
留可以活着,哪怕是猪狗不如的苟活,但至少能长久。
她现在在后院算是个管事,很多人怕她怯她,这种凌驾他人的感觉她有时候非常享受。
可这种享受她自己也明白有多肮脏和虚浮,她不过也是一个朝不保夕的蝼蚁罢了,想杀她,一脚就能碾碎。
而走,这更是一个冒险可怕的事情,那下面有战墙,官兵都难打进来,她们要如何出去。
没有周全的计划就轻易离开,一旦被抓到,那什么结局都有可能。
剥皮挖肠掏心剁肺都是轻的,凤姨还能想起她刚来这里时,那个被抓回来的男童惨死的模样。
他浑身鲜血淋淋,那些畜生用各种人心所不能想象的手段去对付他,对付一个不过才十岁的男童,还要逼着她们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着。
现在跟她一起的那批人,早就死的不剩五个了,她之所以能活下来,因为她深谙这里的冰冷法则,心硬,残忍,才能走下去。
可是,这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如果拒绝了,以后还会不会有?
她很烦躁,烦躁的不知如何是好。
赵氏看着凤姨,好半响,才小声说道:“那,我现在去说一声。”
凤姨躺了回去,侧身朝里面转去。
赵氏又看了眼那边的小女童,转身离开。
从屋内出来,赵氏带上房门,长吁了口气,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凶悍的凤姨。
凤姨不是不凶,而是只对她们凶,但这次的凶,是直接杠上前山。
不知道为什么,赵氏心里面竟觉得有些痛快。
倒是那个女童,好像就是这几天闹出了大名气的阿梨吧,她怎么在里面,看样子还和凤姨那样难相处的呆的不错。
房间安静了下来,余妈看着凤姨的背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回头看到夏昭衣还坐在这里,轻声道:“怎么不继续睡。”
夏昭衣沉眉思索着,看着搁在桌边的一排药粉,忽的抬手去一个碗碟里面沾了一些。
借着窗外的幽光,夏昭衣伸指在桌上轻描。
三点四横,二竖八弧。
“阿梨,你在干什么?”余妈低声道。
“算东西。”夏昭衣回答。
然后很快抹掉桌上的药粉,从凳条上跳下来:“我先不睡了,余妈,你和凤姨好好想想吧,我说过,我们是离开,不是逃跑,后面不会有追兵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凤姨背对着她们,开口问道,声音是浓浓的疲累。
“因为,死人是不会追的。”
雷声轰隆隆压下来,小容站在崖边四处望着,确认没有人来了,将小梧偷来的那本小册子以最快的速度往崖下扔去。
风声呼啸,雨水打的凶猛,册子在风中哗啦啦翻了两页后,被大雨彻底压了下去。
也因为大雨的缘故,册子没能飞出去多远,挂在了不远处的枝桠上。
小容一愣,蹲下身,想去崖下折一根树枝来,这时有所感的抬起头,但见山上两个小身影,正一前一后,不紧不慢的穿过大雨。
小容站起身,揉了揉眼睛。
阿梨?钱千千?
那个阿梨几时回来的,她们去那边干什么。
小容看回底下的那本册子,心烦意乱,蓦地眼眸一狠,下定了决心,回身朝另外一条小道走去。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呀。”走了好多路,钱千千终于没能忍住,开口问道。
“我说了不希望你跟来的。”夏昭衣戴着一顶问余妈要来的斗笠,走在前边说道。
“但是你也没拦着我跟着你啊。”
夏昭衣将手里的树干往前面戳去,借力攀上了一个小陡坡,回头看着她:“我没道理拦你,这里又不是我家,你要走哪是你的自由,但是你不能觉得是我纵容你。”
钱千千想爬上来,怎么都爬不上,这个陡坡比她的个子还高。
“你拉我一把吧。”
“你回去吧。”夏昭衣头也不回走的了。
钱千千踮着脚尖,但很快就看不到她了。
真奇怪,她刚才是怎么上去的,为什么觉得她爬起来很轻松。
钱千千左右望了下,瞅到不远处的小土坡,她过去挖来泥石堆砌成一个小堡垒。
夏昭衣走了好长一段距离,在一个略平坦的地方停了下来。
树枝在泥地上描画着,转眸朝右手边的大瀑布看去。
大雨湍急,瀑布更急,冲刷而下,雷霆万钧,在下涧深渊里掀起巨大的潮雾。
高空紫电惊雷,不时闪的人眼花,树木被吹得倒折,许多老松都已经横断在那。
应该就是这个附近了。
夏昭衣看着那边的瀑布,再抬头看向天空。
又一道闷雷轰下,像是要撕裂苍穹,雨水大的如若雪子,砸的大地生疼。
这一整片都是一个矿山,而崖底所见的东山那一片已经断裂了。
被人挖过,且那断裂处太不寻常,这下面一定有矿道,晴天不好找,雨天则未必。
水流走向,泥石走向,都可能往那个矿道微微塌陷。
夏昭衣望回瀑布,双眉轻轻皱起,脑子里面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
“阿梨!”钱千千又追了上来,气喘吁吁。
夏昭衣没有回头,随口道:“你还真是不依不饶呀。”
“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回去也没事做,回去干什么。”
“那你现在要干什么?”
夏昭衣闭上眼睛,思绪一下子像是纵上了高空,整个兆云山脉在她的脑中变作一个俯瞰的大地山川。
河流,水道,山脉走势,高低平地,都恍如一幅舆图。
东山上那片空地,大约四百来亩,在瀑布源头又有一座更高的山头,那里才是真正的泉眼。
“阿梨?”钱千千叫道。
夏昭衣睁开眼睛,轻叹:“你还是回去吧,等下我要去的地方会很危险。”
“我,”钱千千有些犹豫,“我其实有点害怕回去。”
“为什么?”
“她们好像要惹那些人不开心了,早上没有送饭,刚才听赵妈妈说凤姨连药都不想去送了。我怕那些人会来后院,阿梨,你说他们会不会来对付凤姨和余妈?”
夏昭衣想起之前赵氏进来说的那些事情,摇头:“应该不会,她们自顾不暇呢。”
“你怎么知道?”
“估计是那几个识字的打起来吧,”夏昭衣转身又朝上走去,边道,“我给苏举人写了个小药方,借他的手扔了颗石头在塌陷的断桥上。”
如果是清澈的湖水,石头丢下去,不过泛开一些波澜,但很快相安无事,恢复平静。
可惜的是,前山不是什么湖水,乱糟糟的腌臜之地,扔块石头进去,只会让塌陷的地方受力,一点点的变乱。
就如昨晚她踩在石桥上那般。
“听不懂。”钱千千走在她后面说道。
“那就不要放心上,反正知道前面更乱就可以。”
钱千千点头:“好吧。”
走了一阵,夏昭衣又停了下来,挑了个略好的角度朝那边的瀑布看去。
钱千千也随之停下,转眸看去,看了半日,不知道该看什么。
“对了,”夏昭衣回头看着钱千千,“那些人如果来后院耀武扬威,你不应该像只乖巧的小绵羊回去蹲着等挨训吗,怎么会大着胆子跟着我?”
钱千千顿了下,轻声道:“我挺想知道你都在干什么的。”
夏昭衣一笑:“我准备搞事,搞票大的,会很危险,你怕不怕?”
钱千千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恍惚觉得跟着阿梨会很安全,好像比站在余妈的庇护下都要安全。
这种天生的求生本能,让她只想紧紧跟在阿梨旁边。
夏昭衣笑了笑,看回那个瀑布。
这瀑布声势浩大,冲天之姿,但走势着实古怪。
像这样浩荡的瀑布,应该用来荡尽人间诸恶,洗涤人心之邪的,就该把那一千来个马贼,丢到这里面去喂鱼。
“这次我真的走了,”夏昭衣看向钱千千,“如果跟得上,你可以跟来,如果跟不上,你就自己回去吧。”
“我跟的上!”
夏昭衣一笑,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来,套在了钱千千的头上。
“那你来跟跟看吧。”
说着,她一步跨下那边的矮坡,抓着一根断木,像是一只猴子般一下子朝另外一边陡峭的石壁爬去。
钱千千重又瞪大眼睛,上前喊道:“阿梨!”
夏昭衣却没有停下,动作谈不上多矫健敏捷,却绝对轻盈熟练,这浩大的风雨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她。
“天哪。”
躲在不远处的小容也看到了,伸手掩住嘴巴,就看夏昭衣三两下的,就拉开了四丈多的距离。
她甚至还抓着一根藤蔓往另一边荡去,藤蔓整个砸落了下来,她适时松手,跃上峭壁上的一棵倒挂的松树。
而那藤蔓就牵连着比她体型大出数倍的枯枝烂叶,哗啦啦的从她身后砸落进深渊。
不过须臾,阿梨就消失在峭壁上了。
钱千千这边看不到身影了,可是小容那边的视线却看得一清二楚,她看到那女童穿过垂壁,直接就朝着瀑布而去了。
那么大的瀑布,还打着雷,这是疯子吗?
夏昭衣从山壁上跳下来,跌在干燥的泥地里,身上湿漉漉的,滚在地上沾了厚厚的一层泥。
她扶着旁边的洞壁爬起来,于事无补的在身上拍了拍,黏糊的难受。
天光昏暗,瀑布的冲天声就在隔壁,她揉了揉耳朵,想要弄掉进去的水。
前方没有光,根本什么都看不清,空气里一股浓浓的霉味,像是尘烟弥散的旧屋。
夏昭衣习惯性的在腰上摸了下,这才反应过来,眼下早就不是原先的自己了。
以前她最喜欢在腰上别一颗小油球灯,很小的一颗,中间是灯芯,把火光丢进去就会燃起,用小线绕在指尖,抬着手就能照明。
没办法了,只能摸黑了。
她捡起地上的一截长枯木,继续当树杖。
黑黢黢的山洞,没有一丁点的光亮,睁眼如盲。
她竖着耳朵,全神贯注的听着黑暗里的动静,树枝在前面探路,走的很缓。
不多时,又听到一阵水声,不是外面的瀑布,像是从前方传来。
夏昭衣皱了下眉,继续往前,有黯淡的微光从上落下,叮咚叮咚的水声也在嘈杂的水流里面变得真切。
前方出现一道水涧,下面是湍急的河水,水声急促。
和对岸链接的是两道铁索,看模样,以前上面大概是铺着木板的。
滴滴答答的雨水从上面落下来,落在她肩头,冰凉沁骨。
那高处似乎压着连排的巨石,光是从巨石两旁的缝隙里渗入进来的。
夏昭衣拢眉,是那源头两边的深渠。
她蹲下身,拉了拉铁索,还算牢固,至少承担一个女童的体重不是问题。
她起身握住手里的长木保持平衡,踩在其中一条铁链上面走了过去。
对面没多久又出现一个深涧,她连着走过三四道后,隐约听到前方传来了一阵喊声,停下了脚步。
地房幽暗潮湿,外面的大雨渗入进来,四壁都是水珠,加之常年不见阳光,空气里面是令人胸闷头晕的腐朽味道。
刘三娘披头散发,抓着栏杆看着外面进来的人,大声哭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看牢的小卒不耐烦的皱眉经过,伸手指道:“再嚷嚷我就砍了你!”
“我没疯!我没疯!!”刘三娘怒吼,拍着手里的木头,“我出去还能给你做饭吃!以后你要什么我偷偷给你送啊!你放我走!”
小卒厌恶的瞪了她一眼,往牢深处走去。
拐过一道山壁,最里面是一个较为宽敞的牢房,虽然空气同样难闻,但排场布置已经算是比较客气的了。
小卒看了里面的青衣女人一眼,又朝附近看了看。
“奇怪。”小卒嘀咕了声。
刚才明明听到这里有动静的。
小卒看向那青衣女人:“刚才这里是不是有人在说话?”
青衣女人背对着他,没有反应。
她手里面正在折一片枝叶,旁边还有一大堆,都是蔓延进来的野枝上折的。
“我问你,刚才这里是不是有人在说话?!”小卒又问道。
青衣女人顿了下,回过头看着这个小卒。
小卒忙将脸别看,不想看到她那容貌。
青衣女人冷冷的看着他,小卒顿了下,还是没忍住,朝她看过去,心里面又是一股厌恶。
“行了行了。”小卒厌恶的挥手,“你继续呆着吧!”
忙抬脚走了。
青衣女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离开,继续折东西。
头发已经很久没有清洗过了,蓬乱而又肮脏的垂在地上,很长了。
她的皮肤有一些老态,脸颊上面都是疤痕,下嘴唇缺了一口,里面枯黄的牙齿直接暴露在外,想隐藏都没有办法。
她冷漠的看着手里面的叶子,自己也不知道在折些什么。
小卒匆匆离开,又听得刘三娘的声音响起。
“放我走!我不是疯子,放我走!!!”
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整个声音都是嘶吼出来的。
小卒怒瞪她:“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久了?还叫,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不管!让我走!”刘三娘大吼。
小卒啐了口,走出铁牢外面,上了锁。
“啊!!!”
刘三娘疯狂的抓着栏杆,想要将它掰断,尖叫着。
夏昭衣轻轻皱眉,双手拄着树干听着里面的动静。
过去好一阵,前面的洞壁里有隐约石门移动的声音传来。
她微凛,抬步过去。
苏举人躲在一个暗道里,将石门小心推开。
他朝外面看去一眼,轻声道:“走了吗?”
青衣女人没有反应,如若未闻,背对着他。
“我这里有一些糕点,”苏举人颤着手,从怀里面拿出两个小纸包,“你先吃着,等以后出去了,我给你买更多好吃的。”
青衣女人折叶的手指停了下,轻声道:“何苦,牧文,何苦。”
许久未曾说话,她的声音干裂而嘶哑,加之岁数变大,分外刺耳。
苏举人将小纸包轻轻的放在栅栏里面。
“师娘,我先放这了。”
青衣女人毫无反应,头也未回,昏黄浑浊的眼睛里面滚出热泪。
苏举人难过的看着她,动了下唇瓣,但又如往日那样,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那,我走了。”苏举人道,“下次应该还会很快过来看你的。”
最近这几天,前院这边一连发生太多混乱,苏举人隐隐觉得接下来的几天还会有更大的乱子。
青衣女人继续折叶,呆呆的看着手指里面的叶子,眼泪越来越汹涌。
苏举人退回道暗道里面,很小的洞口,他整个人需要佝偻着才能钻进去。
石门被重新关上,苏举人缩在石道里,双手抱着膝盖,三十多岁的男人了,衣袖抹着眼泪,哭得像是三岁小儿。
隔着不厚不薄的山壁,夏昭衣还站在那里,没有动。
半响,夏昭衣轻轻叹息,拄着树杖重新往前走去。
一直朝东,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天色越渐昏暗,除却偶尔一道闪电照亮苍穹,几乎没有光亮了。
卞元丰坐在地上,双脚悬在半空外,头顶是外凸的岩石,恰好能遮住天上急雨。
“少爷。”小厮过来喊道。
卞元丰神色冰冷,阴凉如这天地气象。
“今天晚上怎么办,莫非我们就要睡在这里吗。”小厮又道。
“不可能。”卞元丰低低说道。
“什么?”
“她没道理就这么不见了,一个这么矮的女童,她怎么办到把怜平给打了,还敢对我动手,不可能!”
想到她那嚣张的模样,卞元丰便气得咬牙。
都一整天了,竟还在生气。
小厮叹气:“可是少爷,我们晚上……”
“你要不怕被雷劈死,那你滚吧!”卞元丰吼道,“除了呆在这里,你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小厮没说话了,回头看向身后的那几个同伴,谁都不敢吱声了。
肚子饿的咕叫了声,卞元丰伸手摸着自己的小腹,想到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了。
他转头朝西边看去,隐约只能看到两排屋舍,和那边面前被闪电照亮的深涧。
别说他没得吃,恐怕前山的所有人都吃不上饭吧。
“别落在我手里。”卞元丰错着牙,低声愠怒,“我不让你好过的!”
“那个!”一个小厮忽的伸手一指,“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众人朝那边看去。
斜对坡泥石滑落的空旷半山上,一个瘦高的人影正跌跌撞撞的往下面爬去。
雷雨中的山路着实不好走,那人走的分外费力,好几次滑到,双手撑在地上,双脚连踢带蹬,方能稳住身形。
他头上戴着个斗笠,遮了脸,加之天色昏黑,很难看清模样。
“好像是下山的,方才我们好像没见到这个人,哪里冒出来的。”另一个小厮说道。
这时一道闪电劈亮天地,那人被刺了眼,以袖遮脸往旁边躲去。
卞元丰看他这身形,蓦然一愣。
“好眼熟啊。”小厮说道。
闷雷滚滚而来,沉沉乍响,他大约吓到了,在那边一动不动。
卞元丰愣怔的眼眸忽的一凛,低声道:“是苏举人!”
“苏举人?”
苏举人瘫倒侧卧在泥地里,着实不敢动了。
他一向自认悍勇,无所畏惧,哪怕山贼匪窝都敢以身试险来勇闯较量。
未想这自然天威,终是让他腿软和胆怯了。
大雨哗哗,他浑身湿透,抓着扎根入土的野草,想要稳住些身子再爬起。
又一声霹雳乍响天幕,他甚至觉得一阵电流从自己的指尖滚过。
“他为什么会在这?”小厮又道。
卞元丰没有说话,眉毛压在眉骨上,看着苏举人的目光变得冷冽。
小厮见他面色,讪讪闭了嘴巴。
关于苏举人,他们不敢多说多打听,绝不是因为对读书人的敬畏,而是源于卞元丰。
这一点谁都觉得好笑,卞元丰一个出身于贼窝的小贼头,对杀人放火,抢劫掠夺没多少兴趣,却偏偏爱好读书。
而苏举人更是好笑,他丝毫不将卞元丰放在眼里,虽教他读书识字,但仅仅只是教。书里不懂的,卞元丰问他他也不说,常挂嘴边的话便是,只教书,不育人,何况你又不是个人。
这在这些小厮眼里,跟当了窑姐又立牌坊有什么区别?
真是可笑。
卞元丰的态度转变也很明显,从最初的不屑一顾,到后来的虚心请教,苏举人都不做应答。如今,卞元丰也没了好脸色了,这对老师和学生的日常,便是互相冷眼。
而这过程里,卞元丰也曾几次大怒,想要砍了苏举人,都被卞夫人拦下。
但大家也都知道的,卞元丰哪会真的去教训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还很心狠手辣的小少年,对苏举人实际上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倒是这个也被大家看做天不怕地不怕的苏举人,如今却正被这天这地,给吓得腿都走不动了。
卞元丰唇角勾了抹冷笑,看苏举人这个狼狈的模样,他心里面说不出的痛快,却又说不出的愤怒。
“我还真当他什么都不怕呢。”卞元丰开口道。
“那时用刀砍到他的面前了。”小厮道,“但他真的没跪。”
“文人喜欢装腔作势,自己觉得一身铁骨。”卞元丰又道,“可笑。”
“那,”小厮又道,“少爷,他这是怕死,还是不怕死?”
卞元丰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小厮一愣,忙闭了嘴巴。
“把你丢下去,你是怕死,还是不怕死?”卞元丰挑眉问道。
自然怕,怎么会不怕。
那可是被雷劈,之前卞元雪旁边那活蹦乱跳的陈棠不就是直接被雷劈成了焦炭吗,那僵硬的模样,几个小厮现在还能记起。
大雨越渐滂沱,但雷电之势渐有好转,苏举人缓了口气,揪着旁边的树枝踉跄爬起。
他所站的这一个地方是实在陡峭,下临无际,高山崔巍,无可攀援的地方,且足下青泥浑浊,稍一踏错,就可能直接滑滚下去。
进退两难,他不知道怎么办了。
风声呼咧,带着雨水打来,所有人的手脚都冰冷透骨。
苏举人半蹲在那里,看着下面,什么都看不清。
“他,会不会摔死……”另一个小厮怯怯开口道。
旁人摇头:“不知道。”
“好端端的,他不在义峦院里呆着,为什么会去到哪里?”
卞元丰眉头皱了起来,看着苏举人那个方向,距离这么远,苏举人的身影并不是平日所见的那般瘦高。
“如果摔死了,就什么都问不了了。”卞元丰道。
他讨厌苏举人,几次都想把这个人打死或者直接用刀砍掉。
可是如果这么就摔死了他,那真是太便宜了。
雨水冲了山上的许多枝桠和泥土下来,苏举人背靠着绝壁,往上微微缩去。
诚然真是视野不好,且山道狭窄,几乎无路,否则也不会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到了这边。
苏举人闭上眼睛,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他的脑子里面甚至出现了和陈棠一样的局面。
“苏举人。”一个奶声奶气的清脆童音忽的响了起来。
苏举人一愣,睁开眼睛望着身前的无边深渊,脑子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