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海酒家在御街西南侧,夏昭衣一路北上,路上遇见许多兵马,最多的是方城卫。
京城局势忽然变成这样,是她没有料到的。
目前可以信任的人,除了欧阳隽,就只剩北府兵了。
卞石之在离开京城前,曾将随身古玉交给朱岘,北府兵的折冲都尉杜毅虽是武将,但却是卞石之一手提拔上来的,并且北府兵的兵制和京城其他的宿卫京师们不同,被征用而来的这些民兵,对于朝廷的忠诚度并没有这些宿卫京师们来的强烈。
她尽量避免和他们正面接触,不想惹太多麻烦。等找到朱大人,必须立马离开京城了。
夏昭衣快马奔至香海酒家,地上没有血,四周没有人,前方是十字路口,她经过时未做停顿,直接忽略正北的皇宫和西北方向的北府兵,径直往东边长街奔去。
“阿梨姑娘!”前方楼宇上忽然传来声响。
夏昭衣抬头,神情严肃警惕,马蹄声未休。
街道宽敞,两边楼宇皆高三四层楼,其中一座楼铺,三名男子站在二楼外的屋檐上。
三名男子皆一身夜行衣,一人拿剑,二人拿刀。
“阿梨姑娘!”个头最高的男人叫道,“我们是连飞阁的!”
“您是要找朱大人吗?”另一人说道。
夏昭衣打量他们,朗声道:“朱大人是从这边过去的吗?”
“您放心,方才骁虎营的林曹将军亲自将朱大人接走了,就是从这边过去的,他已安全。”
“多谢!”夏昭衣说道,又一鞭拍马,“驾!”
马儿狂奔而来,匆匆经过,狂奔离去。
三个男人看着她一步不停,收回视线后你看我,我看你。
“她听到我们是少爷的人,好像没什么反应?”一个男人说道。
“她很急。”另一人说道。
“朱大人已经安全了,阿梨姑娘为什么会急?”
三个男人沉默一瞬,皆是一惊,没再交流,飞快转身朝另一边的屋檐跳回去。
远处的马蹄声却在这时忽然停下,他们遥遥看到女童勒马,急速停止的骏马人立而起,一声鸣叫。
夏昭衣脸色苍白,看着空地上八具双手被绑缚的尸体。
不过很快,她便从马背上跳下。
绕开能看出容貌的尸体,她将一具半个脖颈断裂的男子翻过来,用袖子擦净头颅上的淋漓鲜血,是曹司户。
其他几具尸体逐一看去,没有朱大人。
夏昭衣抬手将曹司户的眼睛阖上,重新上马,沿着地上的血蹄印,朝东北方向追去。
林曹面色凝重,一行十六人,速度不快不慢,在镇国将军府门前停下。
他从马上下来,回身朝后头横趴在马背上的朱岘走去,说道:“朱大人,到了。”
朱岘嘴巴缠着白绫,双手被反绑着,倒挂着的上半身,让他面部充血,额头青筋暴涨。
控制着他的士兵揪住他的后背,将他从马上拎下。
“朱大人喝水吗?”林曹问道。
朱岘扭着手腕,没办法挣开,怒目瞪着林曹。
“我不过奉旨办事,”林曹说道,“得罪了,朱大人。”
说着,林曹亲自押着朱岘的后背,将他往钱府押去。
一行人牵马,匆匆进府,大门关上,冗沉的声响后,归于静谧。
地上的马蹄血印黯淡了很多,夏昭衣一路追来,血印渐渐找不到了,同时前面出现了三个路口。
她勒着缰绳,转眸望了下,寻到一处高楼,正准备翻上高楼查探时,听到身后传来的马蹄声。
空旷幽寂的长街上,马蹄声显得异常清脆,略凌乱,至少二人同来。
夏昭衣不打算回避,回身朝他们看去。
来的两个人都是方城卫,纵马奔来时,遥遥看到大路中间横立着一人一马,近了才发现,马背上坐着一个脊背笔直的女童,手里执着比她个子还高的长枪。
两个方城卫下意识勒马,虽没有见过她,却不难猜出她。
“你们是守城将士,护过京城百姓安宁,我不想对你们动手,”女童开口说道,夜色里声音朗朗,“告诉我你们要去哪,在我离开后半盏茶的功夫你们再来,我不会同任何人提及你们。”
两名士兵皱眉,看着她。
“你们不说,便只能死,我仍可以在这里等下一波人马。”夏昭衣继续道。
“镇国将军府。”一个士兵说道。
“好,多谢。”夏昭衣说道,一扯缰绳,转身奔去。
两名士兵便站在原地,当真不动,看着她的身影消失。
钱府占地非常大,林曹并没有去到后宅,只到堂屋。
正堂里坐着六人,其中一人,是天荣卫正将陆明峰。
除却陆明峰,屋内还有钱胥天的六儿子钱远灯,和荣国公长孙牧亭煜。
他们都是下午才到京城的,钱远灯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惫,靠在那边快要睡着了。
其余人都在大堂西侧,围着铺着舆图的长桌。
林曹带着朱岘进来,朱岘抬头看到屋内众人,神情变得冷蔑好笑,转目望向林曹。
林曹看他一眼,不理会他目中的轻视,看向陆明峰。
“倒是够快,”陆明峰说道,“其他人呢?”
“应该快来了。”林曹回答。
陆明峰所说的其他人,是工部尚书宋度,刑部尚书陆容慧,工部侍郎黄觅,户部司储郎中刘定波和其他三名未一同去河京的朝廷官员,除却他们,还有宋倾堂。
陆明峰点点头,朝大堂另一处指去:“把他关里面。”
林曹望去,这才发现,那边竟有一个大笼子。
早年便听闻钱胥天爱训虎,曾前先后捕获过三匹虎,当然,皆未能训成。
这么大的笼子,应该就是当初关老虎的。
陆明峰指完,便收回了目光,正眼都未朝朱岘看去。
林曹将朱岘关了进去,朱岘在铁笼里坐下,闭上眼睛。
嘴巴的布还在,双手反背在身后绑着,束发凌乱,官袍上有大片鲜血,是林曹令人杀叶校尉和曹司户他们的时候溅上去的。
林曹看着他,转眸望向陆明峰:“我去寻其他人。”
陆明峰已收回视线,继续看舆图,闻言淡淡道:“去吧。”
远远望见镇国大将军府,大门紧闭,长街空旷无人,夏昭衣顿然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她到底是没能追得上。
四下望了眼,她将马儿牵往附近一家人去楼空的大院,而后徒步,悄无声息朝将军府靠近,绕开正大门,自东南角翻入。
将军府里有烛光,来自正堂,但她没能过去,因为到处都是人,除却三步一哨,十步一岗的天荣卫,藏于暗处的暗哨们更多,戒备极其森严。
她最终只能先去到一间别院暂避。
衣袖上浓浓的血腥刺激着她的鼻端,夏昭衣闭上眼睛,坐在院中角落里,抬头靠着身后石墙。
这里有那么多天荣卫,此等规模,她能想到的只有天荣卫正将陆明峰亲自来了。
林曹将叶校尉和曹司户他们的尸体直接丢在街上,可能因为不想负重。
而对于陆明峰的行事作风而言,朱岘的命也是他可以轻易舍弃的。
带一颗头颅回河京交差,远比带个不配合的成年男子要来的省事。
并且陆明峰这个人软硬不吃,不会接受任何性质的谈判,不会被说服,不会被打动,极其擅长话术,尤为洞察人心,即便现在有碾压式的武力将他制服,他也会在被制服前第一时间对朱岘动手。
而实际上,现在差不多整个京城的军队都是他们的人,欧阳隽和北府兵的那些兵力,完全不够相抗衡。
……不行。
夏昭衣睁开眼睛,她还是得想个办法,不能放弃。
略作沉思,夏昭衣支地起身,快步朝来时的路回去,重新翻出高墙。
回到藏马的民宅,院落里还有三人,正是先前自称连飞阁的三名黑衣男子。
一见到回来的女童,三人便上前:“阿梨姑娘。”
“你们怎么在这。”夏昭衣说道。
“阿梨姑娘,朱大人那边如何了?”
“情况不妙。”夏昭衣如实道。
“那,阿梨姑娘现在要去做什么?”
“我在这里等人,”夏昭衣转眸朝外面看去一眼,说道,“等两个传令兵。”
“可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拿刀的男子问道。
“对了,倒是可以杀了那两个传令兵,让我们穿他们的衣裳进去将朱大人救出来!”另一个男子忙道。
夏昭衣摇头:“易进难出,凶多吉少,你们没有必要做这样的牺牲。”
她拾起靠墙的长枪,过去牵马,顿了下,回头说道:“你们在京有多少人?”
“加我们三人,共有一十六人。”拿刀的男子回道。
“其他人呢,他们身在何处?”
“在各处监看,”另一个男子回道,“阿梨姑娘若有需要,我可以尽快去将他们召集而来。”
“不必,”夏昭衣说道,“但还是召集回来吧,能尽早离京便尽早,如今这些守城兵马在京城不会久留,你们无人可监看了,倒不如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这个……”拿刀的男子低声说道,“阿梨姑娘,少爷将我们留在京城,并不是真的令我们监看这些军机,而是要我们尽可能第一时间掌握动向,好保护你周全。”
夏昭衣一顿:“护我?”
“嗯,”男子点头,“你在龙渊甘为少爷赴汤蹈火,少爷铭记于心。”
夏昭衣终于莞尔,笑道:“沈冽有心了。”
相比之下,她去到龙渊其实并未做什么,反倒是沈冽在危急关头将她救下。
而在龙渊之前,她所受的沈冽之助要更多。
夏昭衣抬手抚了下马脖子,说道:“我先去蹲人,你们尽快离京吧,见到沈冽后替我同他道一声谢,等我清闲了,我去找他喝酒。”
“可是……”
“尽快回去吧,”夏昭衣说道,“告辞。”
离开小院后,她翻身上马,回去堵人。
不确认刚才遇到的那两个方城卫传令兵是否已经过,但能确认的是,一定还会有其他传令兵。
很快,就被她撞见了两个燕云卫。
策马狂奔的两名士兵完全没料到路边会奔出一匹骏马,未待有所反应,对方长枪扫来,他们跌地的瞬息,尖锐的红缨枪头直指喉间,稍一吞吐,便能顷刻见血。
“可知我是谁?”女童冰冷的声音响起。
两名士兵已面色苍白,看着站在他们身前的女童。
“照我所说去做,否则我便一直缠着你们二人,”夏昭衣说道,面容森冷,“不论是京城还是河京,我会一路跟去,我还能查出你们家中所有活着的人和你们祖坟的下落,想让你们祖宗被挖出来开棺见天吗?”
此话若是别人说,未必尽信,可是出自她口中,不敢不信。
夏昭衣将长枪收回:“我要你们去同陆明峰说,朱岘是宋致易派来的奸细,你们在京兆府翻到了他通敌叛国的信件残页,被一名吏员撞见,吞入腹中。”
两名士兵一愣。
“听明白了吗?”夏昭衣问道。
一名士兵试探性的撑身坐起,见她没有进一步动作,说道:“只,只要我们说了这个,你就放过我们?”
“是。”
“好,”他艰难点头,“我答应你,即便事后他们追究,我们就说是另一个同伴所说,是他亲眼所见。”
夏昭衣没说话,往一旁让去。
两名士兵松了口气,前去翻身上马。
看着他们离开,夏昭衣握紧手里的长枪。
要想保住朱岘的命,目前就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
虽然酷刑在所难免,并且天荣卫的酷刑……
夏昭衣抿唇,不敢再想,飞快上马,转身往知北衙门奔去。
这注定是个漫长的一夜,不仅对于她而言,整座京城皆无人能眠。
街上到处都是奔腾的马蹄声,高亮的火把织成长长的火龙,照彻空寂长街。
除却京兆府中那一场小规模拼杀之外,再没有爆发任何冲突。
不论是燕云卫还是骁虎营,或其他宿卫京师,谁都不愿意自己损兵折将,去投入到无意义的厮杀中去。
风起遥远的长明恒山,翻过千岭,急掠原野,搅动着巨大的寒气荡遍京城,俯瞰人间。
那些奔袭于街道的火光长龙,忽似穿梭于规整行文里的横竖撇捺,数笔成字,万句成书,名曰历史。
自镇国将军府到知北衙门,差不多要横跨小半个京城,途中马蹄疾乱,人声喧嚣,夏昭衣不论敌友,尽数避开。
知北衙门一片狼藉,门前物什散乱,人去楼空。
夏昭衣掉头去往北府兵,正逢北府兵人马撤离,周围百姓不再躲在家中观望,各家各户赶来,聚在街上,尾随兵马离开。
夏昭衣进到北府兵问情况,出来后人越来越多,快将路口堵住。
她拽着缰绳避开人群,上马去往政事堂。
到了政事堂后,听闻欧阳隽刚将来这暂避的魏从事他们带离,夏昭衣于是又离开,绕道去太府衙门,仍一无所获。
她没有多停留,出了大门后重新跨马,朝西城奔去。
满城灯火辉明,许多百姓在不明情况下起来动身,从众往西,人海如奔涌的浪潮。
夏昭衣绕不开大部队,不得不先回北府兵,恰遇见了在门口的宋倾堂。
“阿梨!”宋倾堂先看到骑马而来的女童,登时奔上去,“你是在找欧阳将军?”
“我追不上他们了,”夏昭衣说道,“你怎么在这?”
“我猜你会回来,”宋倾堂说道,“我爹他们没事,我在知北衙门派出去的那些人比林绍旌的人动作要快,现在只有朱大人和曹司户他们被带走了,我爹他们暂随东平学府的人马出城。”
夏昭衣点头,说道:“我需要至少五十个身手一流的高手,你可有办法在半个时辰以内寻到?”
“眼下很难,”宋倾堂说道,“阿梨,你要做什么?”
“陆明峰来了,”夏昭衣说道,“朱大人现在在他手里。”
宋倾堂大惊:“陆明峰?!”
“曹司户和林校尉他们已经死了,是林曹杀的,尸体如今还在大街上躺着。”
“林曹……”宋倾堂说道。
但也不意外,这样的事情,林曹确实能干得出来。
“等等!”宋倾堂忽然惊起,“朱大人现在在陆明峰手里,对吗?”
夏昭衣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宋倾堂看着马背上的女童,说道:“杜都尉亲自率了一千人直奔东城,说是要去救朱大人,陆明峰那行事作风,说不定直接会将朱大人杀了!”
夏昭衣一凛,说道:“多久了?”
“我是两炷香前来的,我来时他们已出发了。”
夏昭衣缰绳一扯,马儿利落掉头,直接奔出去:“驾!”
“等我!”宋倾堂叫道,回身奔向卫府,去上自己的马。
两匹马儿一前一后,奔上长街。
宋倾堂这会儿没有离开,死死追在她后面。
沿路百姓见状,不敢挡路,纷纷避开。
“也未必会有事,”宋倾堂直接高声叫道,“你不要担心,得看皇上有没有下令,若皇上要一个活着的朱岘,陆明峰不会轻易杀朱大人的。”
“但李据不会下这个令,”夏昭衣回道,“京城局势不明,李据不敢。”
虽然她让那两个燕云卫去污蔑朱岘通敌,会让陆明峰觉得朱岘还有点价值,不会那么轻易杀掉,可是,陆明峰到底不是一个让人猜得透的人。
这个天荣卫正将,他残忍阴狠,乖张凶戾,人命在他眼中,是这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东西。
更何况,如今京中的局势,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掌控。
譬如她和宋倾堂,没有猜到陆明峰在京城,也猜不到骁虎营会顷刻变成敌人,而于陆明峰而言,他定也没想到宋倾堂会先一步令知北衙门的人去传消息,让他至今除了被林曹抓来的朱岘外,再没有捉到其他人。
按陆明峰的性格,他此次来京定是做了充足准备,但是如今被打乱,不说她,就连陆明峰都未必知道他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
而这个不确定因素,恰是夏昭衣所不安的。
越往东边,人越少,快到香海酒家时,他们抄了近路,避开主干大道。
远处灯火通明,大片嘈杂,遥遥听闻动静,正是北府兵。
夏昭衣勒马止步,抬眸望着那边。
“阿梨?”宋倾堂说道。
她的脸在半明半暗里,看不大真切。
“你别去,”夏昭衣侧眸看他,“你的命同朱大人一样,在他们眼里很值钱。”
“你想一个人去?”宋倾堂皱眉。
“我不露脸,”夏昭衣说道,从马背上跳下,将手里的缰绳交给宋倾堂,“你在这等我,我去看看把杜都尉劝回来还来不来得及。”
宋倾堂想同她一起,但现在着实太明白她的性子,只得点头,而后看着她身手利落的踩着一旁的石墩,往一堵高墙跃去,双手撑在高墙上一个跟斗,纵身跃上屋顶,一气呵成。
陆明峰已离开舆图,眼下靠坐在那,翘着腿,正在看手里的信函。
牧亭煜坐在他旁边,手指点着桌子,有些焦躁。
他的目光望着屋外的夜色,不时又朝虎笼子里的朱岘看去。
牧亭煜今年年方十九,他皮相生得不赖,但比起京城里面高大的贵胄子弟,他的个头才到别人的肩膀。
屋外又进来两名手下,一人说骁虎营一无所获,追不上宋度等人。
一人说前头的北府兵来势汹汹,正在挨家挨户查人,大致区域范围就在这两大街区,迟早会找到将军府。
陆明峰没有抬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待两名手下离开,牧亭煜转过头去:“陆大人,说两句呗。”
“世子想听什么?”陆明峰看他一眼。
“陆大人接下来是何安排?”牧亭煜说道,“宋度他们或从西城离开,有欧阳隽的人保护,我们目前没有办法追得上他们。”
“追不上,那便不追了,”陆明峰说道,“这已超出我们的设想。”
“设想,”牧亭煜慢声重复,又道,“那陆大人,我们接下去做什么?宋度他们追不上了,东平学府也夹着尾巴跑了,那咱们……”
“我们等个人。”陆明峰说道。
“谁?”
“阿梨,”陆明峰唇角一勾,似笑非笑,“等她来了,我送份礼物给她。”
“阿梨,”牧亭煜叹息,“我娘子的亲妹妹。”
“怎么,”陆明峰朝他看去,“世子同郑国公家那世子一样,都是夏大小姐的夫婿?”
“那可不,”牧亭煜冲他一乐,“为了让我娘子坐实人尽可夫这美名,我连我的清誉都搭上了呢。”
陆明峰没有再理,习惯了这位世子的油腔滑调和不知所谓。
见陆明峰不理,牧亭煜问道:“对了,陆大人说要送阿梨一份礼物,是想要送什么呢?”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那边的虎笼子:“难道是这位朱大人的脑袋?”
陆明峰掀起眼皮,朝朱岘看去。
朱岘闻言,也抬头朝他们望来。
“不过这位朱大人若真通敌卖国,陆大人舍得轻易杀掉吗?”牧亭煜说道。
陆明峰笑了,慢声说道:“通敌卖国,重要吗?”
“难道不重要?”
“陛下连京城都不要了,朱岘能卖什么?”
牧亭煜挑眉:“那朱大人的意思……”
“朱岘这颗脑袋只是附赠,”陆明峰看着朱岘,说道,“我要送那阿梨的,是一盆冷水,该有人削一削她不知天高地厚的锐气了。”
长街到处都是寻人的兵马,杜毅也亲自去寻了。
夏昭衣寻了一圈,没有找到杜毅。
她看着完全失控了的局面,再抬眸看向尚还在幽光里的大将军府。
“阿梨姑娘?”
夏昭衣抬头,是沈冽的手下,手里握着未出鞘的刀。
手下从房檐上下来,说道:“阿梨姑娘,你回来了。”
“怎么只剩你一人了。”夏昭衣说道。
“他们去寻人了,我们明日午后便走,我不放心朱大人,所以回来看看。”
夏昭衣点头,收回目光。
“这些人,是阿梨姑娘唤来的吗?”手下指的是北府兵。
“不是。”夏昭衣说道。
她宁可他们不来。
“那阿梨姑娘现在要做什么,”手下说道,“有没有在下能帮的上的?”
夏昭衣抬眸看他,顿了下,说道:“我在找北府兵的杜都尉,我寻不到他。”
“杜都尉?”手下忙道,“好,我这便去!”
能让眼前女童开口寻帮忙是件极为不易的事,手下应声后便直接离开,唯恐女童改口又说不必了。
夏昭衣看着他离开,沉了口气,转身往另外一边,继续寻人。
找了好久,仍是没有找到杜毅。
宋倾堂在暗巷里站不住了,将坐骑藏好,跑出来找她。
夏昭衣接过宋倾堂递来的干净手绢,没有去擦额头的汗,而是呆愣愣的看着那些北府兵。
“现在即便找到杜都尉,劝说他离开,也已经来不及了吧,外边这么大的动静,镇国将军府不可能听不到。”宋倾堂低低说道。
“对,”夏昭衣声音有些沙哑,“外面这些纷乱,陆明峰都听得到,而北府兵闹得这般声势浩大,燕云卫和方城卫他们又岂会不理。如今敌我双方,这边已彻底乱了,前有朱大人在对方手里,后有京兆守兵们正在赶来,而杜都尉,”夏昭衣拢眉,“他应该已经出事了。”
“我去找人,”宋倾堂说道,“没有杜都尉,总还有能主事的人,没有主事的人,便我去主事,你别担心!”
“你别去,”夏昭衣拉住他,“如若杜都尉没死,天荣卫以他的性命要挟,你说北府兵的人会不会把你的脑袋砍下来递上去?”
宋倾堂一顿。
“你先回去,”夏昭衣说道,“我去钱府探一探。”
“你也别去,”宋倾堂立马道,“那太危险了!”
“于我不危险,他们抓不住我,”夏昭衣声音有些沉重,“我只怕朱大人出事。”
宋倾堂见惯了她从容自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丝毫不掩低落,他不由心下揪紧:“阿梨……”
“你想个办法去找一个能主事的人,北府兵的人不能久留了,他们没必要枉死于此,”夏昭衣说道,“我先走了,你保全好自己,若有任何不对,切记速速离去,半个时辰内若我没回来,你别再等我。”
话音方落,她见到沈冽那手下回来。
“阿梨姑娘!”手下一靠近,便急促说道,“我寻到了杜都尉的尸体!”
杜毅死于一处暗巷,除却杜毅,还有四名近卫和一名校尉。
手下不敢立即声张,第一时间回来找夏昭衣。
尸体死了已有一段时间,死的悄无声息,六人皆是从后面被人捂嘴抹脖,身手极为利落迅速。
夏昭衣让宋倾堂去喊人,让他带着北府兵的人马尽快离开,她则寻了一处荒败院落,在满是残叶的台阶上坐下,疲累的趴在自己的膝盖上。
沈冽的手下沉默跟着她,看着女童清瘦的脊背,不知能说什么。
良久,夏昭衣终于坐起,抬眸望着满庭萧索,神色仍是落魄。
“阿梨姑娘……”手下轻声唤道。
“从朱大人落在他们手里开始,我便输了,”夏昭衣说道,“陆明峰没有必要以这样的方式杀掉杜都尉,也许他是杀给我看的。我今夜去过的所有地方都有他的眼睛在,他把我的狼狈全看在了眼里。”
“那并非狼狈……”
夏昭衣拿出六枚古旧的龟币,垂眸看着它们。
此前五日,她共测十一卦,其中九卦大凶,剩余二卦,一卦为未知,一卦为抉择。
这不奇怪,乱世不凶,那谁凶。
现在,所有的主动权全在对方手里,这样一盘受制于人的对弈,她如何能解。
甚至,朱大人现在究竟是生是死,她都不知道。
虽然让那两个传令兵去传话,说朱岘通敌卖国,但信与不信,都在陆明峰,更或者,也许陆明峰根本就不在意朱岘到底有没有通敌卖国。
今夜北府兵在外头的一切,看在陆明峰眼里,或许就是一场闹剧,
可不怪北府兵,他们怎能猜到陆明峰会来?
“阿梨!”宋倾堂在外面高声叫道,“阿梨!你在哪?”
沈冽的手下眉头一皱,说道:“这怎么能大声喊出来,我去看看。”
不待他离开,夏昭衣扬声叫道:“我在这!”
沈冽的手下一顿。
夏昭衣收起龟币,起身说道:“我在街上找杜都尉的时候,就没想过要藏。”
“阿梨!”宋倾堂奔入进来,急声说道,“出事了!”
夏昭衣看着他。
“不知何处而来的数十人,他们直接冲进了镇国将军府!”
夏昭衣一愣:“是冲进去的?”
“数十人?”沈冽的手下惊道。
“对!”
“我去看看!夏昭衣当即转身,朝另一道院门跑去。
宋倾堂和沈冽的手下忙跟上。
说是冲,并非自正大门闯入,共七十多个黑衣人,事先潜伏高墙,悄无声息,待听一声锐哨,他们齐齐冲下,直接往正堂奔去。
朱岘一凛,朝外望去。
陆明峰和牧亭煜也同时抬头。
“这是……”牧亭煜说道。
陆明峰没有那么快反应过来,一度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除却藏于暗处的天荣卫,府上还有八十多个身手了得的将士,突如其来的刺客以最快速度冲破第一第二道防线,但在正堂外被拦截了下来。
来势汹汹的刺客挥刀大斩,看护宅院的将士不遑多让。
双方所使用的皆是大刀,锋利强劲的刀刃交击,灌足了力量,一着不慎,便是死无全尸。
五名刺客直奔正堂,本欲劫持陆明峰,再去寻朱岘,未料闯进来便见到了巨大的虎笼子,和笼子里惊惧朝墙里挪动的朱岘。
屋内守卫不给这些刺客片刻喘息,扬刀朝他们砍去。
其余人护着陆明峰和牧亭煜等人离开,一名守卫手忙脚乱的去开锁。
朱岘心跳飞快,脑袋一片空无。
虽早已不止一次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心理体验,但从未如现在这般逼近和清晰。
眼看屋外又有人拼死冲来,陆明峰一把抽出身旁近卫的佩刀,跑向虎笼。
“陆大人!”牧亭煜惊道,伸手抓了个空。
朱岘手脚被缚,已极力躲在最里面,陆明峰一把推开对不准锁孔的守卫,手中大刀朝朱岘连刺五刀,三中二空,所中全在小腹。
朱岘瞪大眼睛,脏腑破裂涌上来的鲜血从他缠着白绫,无法发声的唇中溢出。
陆明峰一把扔掉大刀,说道:“我们走!”
屋外一片激战,院中鲜血如泼,腥气大散,数名刺客冲入屋内,在同伴掩护下打开笼子。
朱岘瘫靠在角落,艰难呼吸,鼻下好多血色泡沫,睁着眼睛看着冲进来的刺客们。
直到有人将他口中的白绫取下,他才好受许多。
一个高大的男人背起他,朝外面跑去,被挤压的伤口鲜血狂涌,痛的他浑身是汗,一阵阵抽搐冷冽。
不知过去多久,时间像很快,又像很慢,迎面一阵寒风呼啸袭来,带来远处女童清脆焦急的唤声:“朱大人!”
将他救出来的几名刺客停下脚步,背着他的那人直接将他扔在地上,像扔一个麻袋。
“站住!”宋倾堂见这几人跑走,高声吼道。
朱岘侧卧在地上,翻身的力气都没了,残喘着气,虚望着身前长街。
幽暗的灯火里,女童狂奔而来,朱岘动了动手指,想去抓她。
“朱大人!”夏昭衣一把握住他冰冷的手,看向他被鲜血浸染成暗色的官袍。
朱岘握紧她的手,说不出话,眼神满是绝望和害怕,眼泪和鲜血混成一片,身子剧烈的抽搐颤抖。
他张了张嘴,艰难的吐出两个字:“百……姓……”
夏昭衣眼泪夺眶。
宋倾堂和沈冽的手下终于跑来。
朱岘躺在地上,半个身子的鲜血,眼睛半睁,眸中再无半点神采。
京兆府的倾垮,和留守京城的宿卫京师们的离京,直接令整座京城彻底瘫痪。
没有人看守了的城门,大量百姓外逃,无秩序的逃离造成数场可怕的踩踏,伤亡无人统计,几座城门皆有大片淋漓血肉和尸块。
出城后遇到的抢掠和打斗事件变多,家族大的紧紧团结,人丁凋零的努力寻求同盟。
许多贪婪疯狂的目光盯上那些马车,一旦人群里有人站出来煽动,那些乘坐马车之人所面临的便不仅仅是灭顶之灾,还有亡门绝户之难。
除却大量外逃的百姓,也有许多百姓选择留在城里。
有些人出于保守,不愿离乡背井,有些人害怕京城之外更为可怕,不敢轻易离去。
而京城也并未有多好,人去楼空的屋宅被人侵占或纵火,那些带不走的完好家具被搬空。
皇宫自不必说,早已被成千上万的人冲入进去。富贵人家也大量遭殃,那些王公将相的府宅,只有少数几户因为没有更多精力去侵占掠夺,而侥幸逃过一劫。
城中不论黑夜白天,随处可见冲天之火,一些难以控制的火势,摧枯拉朽般,吞没数街屋宅。
东平学府后也有火光,火势并不大,只有近处才可见。
夏昭衣坐在台阶上,抬头看着最上方的外焰,天幕澄澈碧蓝,千里如洗。
李管事从外头快步走来,在赵宁身旁低声说道:“几大城门都堵的厉害,堵到隔街去的都有,看情况,我们今晚出不去了。”
赵宁点头,说道:“那便明日寻个人不多的城门。”
宋倾堂站在一旁,闻言皱眉。
他父亲和东平学府的先生们是一并出城的,属于最早的一批,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
这两天因为城中还有天荣卫和燕云卫方城卫的人在,他们并没有立即离城和火化朱岘,所以拖到了今日。
按照如今这样堵下去的情况,恐怕这一路都不会遇上了。
以及,欧阳将军的那些兵马,现在不知去了何处,会不会随欧阳将军回去北境呢。
沈冽那名手下这时也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
“阿梨姑娘。”手下轻声说道,将小包袱放在夏昭衣身旁台阶上。
“这是什么?”宋倾堂说道。
“前天晚上闯入镇国将军府的那些黑衣人之物。”手下回道。
宋倾堂当即过去,伸手打开包袱。
夏昭衣回身看他。
包袱里有几枚用粗布包裹的暗器,有一枚玉牌,两条手绢,一只鞋。
“都是死人身上的,”手下说道,“其中玉牌主人死在钱府的花舞阁,他负伤逃走,撑不住了死在那的,尸体未被人发现收走。”
“这只鞋子……”宋倾堂说道。
“未烧透的半具尸体,鞋底绣有名字。”
宋倾堂抬起来,当真是有。
“李怀成。”宋倾堂说道。
赵宁眉头轻皱,朝宋倾堂看去。
宋倾堂有所感,抬头望她:“赵大娘子认识?”
“很耳熟,”赵宁说道,“但一时记不起在哪听过。”
“这个名字虽不常见,但同名同姓的应也不少。”沈冽的手下说道。
赵宁点头,伸出手来:“给我看看。”
宋倾堂将鞋子递给她:“汗脚来着。”
赵宁停顿了下,没有再接。
她垂眸打量,略作沉思后说道:“是赵卉她们的人。”
“谁?”宋倾堂不认识。
“确定吗?”夏昭衣问道。
赵宁点头:“确定。”
“是谁呀?”宋倾堂又问道。
“我同你细说,”赵宁说道,“你把鞋子放下。”
赵卉她们来京其实没多久,但是那个阵势,赵宁一眼便觉得不对劲。
大多数商贾之家,都比寻常百姓更怕死,他们比谁都擅长趋利避害,明哲保身,而这样乱的京城形式,赵卉她们不仅有恃无恐,反而气焰更嚣张。
一个远在万里之外的湖州商贾,有什么底气在京城和她叫板?赵卉再泼辣凶狠,但能守住万贯家财的人绝对不会没脑子。
是靠山,而且是一个能在京城这样乱的局势里,还能压得住她的靠山。
加之赵卉口中来来回回皆围绕粮草,衣物,兵器去打转,对瓷器,金银玉石反倒看的其次,赵宁心中已有猜测。
“叛军?”宋倾堂说道,“但湖州那边尚太平,会是哪支队伍?”
“我不知道。”赵宁说道。
宋倾堂皱眉:“他们为什么要救朱大人,他们这一次的死伤并不少,”说着,他看向夏昭衣,“为了卖我们一个人情?”
确切来说,也许对方是想卖这个女童一个人情。
“阿梨”二字,早已名扬天下,敢以一人之力去和李氏政权叫板的女童,哪个叛军不想得到。
“也许吧,成了可以卖人情,”赵宁说道,“败了可以让我们受挫,于他们而言,怎么看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败了,岂不是多了一个敌人?”李管事说道。
“那得看我们猜不猜得出他们是谁了,”赵宁看向被宋倾堂收起的鞋子,说道,“何况,我们和他们本就是敌非友。”
宋倾堂沉了口气,将包袱收拾好,扔在一旁:“也谈不上多了一个敌人,帮我们救人未成,怎么着都不会成为敌人。”
赵宁点头,没再说话,看着渐渐变小的火堆,再看向身形单薄的女童。
这两日,女童很少说话,多数时间守在冰窖外。
幽冷的地窟出口,她安静坐在小板凳上,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认识她这么久,从未见她悲伤成这样。
“阿梨。”赵宁很轻的开口。
夏昭衣顿了下,回过头来:“嗯。”
“你要随我们一起离京吗?”赵宁说道。
宋倾堂闻言,忙也抬眸朝夏昭衣看去。
“我要去找我师父。”夏昭衣说道。
宋倾堂皱眉,张了张唇瓣,又不知能说什么。
“乱世了,不知下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赵宁一笑,“我真想看着你长大,阿梨长大了,一定很漂亮。”
“好,”夏昭衣说道,“等我长大,我第一个就去找你。”
“我快五十了,再见面,我更老了。”
“世俗年岁和身体皮肉,何以能禁锢你,”夏昭衣很浅的莞尔,“你比我所见的许多十七八岁的人还要年轻。”
“就是就是,”李管事忙道,“东家尚年轻,有些人二十出头便老气横秋了,东家一直洒脱逍遥,比他们好多了。”
宋倾堂一直看着夏昭衣,看她终于露出笑容,宋倾堂欲言又止,最后转开头,朝另一边看去。
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和压抑,不想和她离别,但又没资格和立场让她留下。
以及,这样乱的世道,他绝对绝对不希望她留下。
她说要去找师父,能教出她这样徒弟的师父,一定是天下最厉害的人物,定也会给她最好的照顾和生活。
相比她能过的无忧无虑,他心底的眷恋不舍,算得了什么。
京兆府后院的尸体几日前已被北府兵的人收走了,地上的鲜血还在,这几日转暖,这些腥气散出的气味刺鼻难受。
夏昭衣将朱岘的骨灰洒在了京兆府后院的一棵百年榉树下。
几层新土覆上,颜色与旁边不一。
京兆府外有许多百姓在大哭。
皇宫被肆意破坏,贵胄府宅被凌辱践踏,唯独京兆府,众人不约而同的在无形中达成共识,没有一个人闯入进来,穷凶极恶的人也放过了这里。
“是在哭朱大人吗?”老佟很轻的问道。
“他们不知道朱大人去世了吧。”支长乐回答。
“京兆府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应该也能想到朱大人会出事。”老佟说道。
夏昭衣抬手又洒一抔新土,说道:“他们太害怕了,寻个地方哭,也许会好受很多。”
“那,他们以后怎么办,只能在城里等着外面的人攻打进来吗……”支长乐有些难过的问道。
一阵清风拂来,夏昭衣看着地上黄土,说道:“也只能等了吧。”
统治者想统治的是活人,而非死城,除却北境那些异族人攻打进来之外,任何一支叛军入城,城中百姓基本不会面临大规模的屠杀。
但害怕仍然会有,惯来太平安宁的日子被颠覆成这样,谁也不知道明日等着的是什么。
毕竟,之前流民还从广渠门攻入进来,一路冲到了正阳道。
而那些流民,他们当初也是生活安宁的百姓。
宋倾堂随赵宁他们一起离开,赵宁雇足人手,但离开的非常低调,五百多人乔装为寻常流民,混在数万人海里。
夏昭衣则在三日后才离开,出城的百姓已没有之前那么多,他们骑马从西边的镇威门出来,绕开秃弥岭,往襄倦山而去。
襄倦山山脚遍野都是人,越往上,人越少,而后遇见了一道“关口”。
二百多个天成营将士脱了盔甲,穿着寻常衣裳站在那边守关,是大道观和小道观当初问山下天成营借来,防流民冲击的兵马。
夏昭衣不想太麻烦,独自从险峻山岭上去,寻到了大道观。
叩响大道观后山的山门,不多时,门便被人从里边拉开,拿着扫帚的小道士打量女童,一喜:“你还活着!”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微微一笑。
小道士摸摸自己的脑袋,意识到话说的不太对,说道:“失礼,失礼,我有些太冒犯了,这话说的不应当……”
“藏逸小道长好。”夏昭衣说道。
“你还认得我?”小道士讪讪笑道,“喊我小道士就好,小道长不敢当,对了,你是为了那匹马儿来的吧,来,进来。”
小道士往旁边退开几步。
后门空旷了很多,当初积累在地的木材和晒着的粮食都不见了。
夏昭衣跟在小道士身旁,随他往马厩方向走去。
小道士几次回头看她,好奇她这半年去了哪,过的好不好。不过看得出她神情低落,笑不达眼角眉梢,唯恐揭她伤口,便没问。
一路清冷,除了路过的两个小道士,没见到其他人,夏昭衣说道:“清源道长可回来了。”
“嗯,我们师尊半个月前刚回来,不过眼下又去山下了,不定要后日才回。”
“他去山下做什么呢?”
“山下太乱了,山下那伙恶人几日前在丰和县里烧杀掠夺,师尊便带我师父和师伯他们一同下山,看看能不能帮上点什么。”
夏昭衣点头,说道:“接下去的数月,说不定要更乱了。”
“对,那群恶人真的太歹毒了,那些流民就是他们张罗来对付皇上的,刚把皇上赶走,他们就过河拆桥,又将那些流民给赶跑了。师兄说,下面遍山遍野都是尸体,观主怕我们吓到,严禁我们下山,山腰都不给我们去。”
“把皇上给赶走?”夏昭衣说道。
“对啊。”
夏昭衣笑了笑。
李据是被人赶走的吗?
不,他并没有力战相抗,他是不战而退,是灰溜溜逃跑。
但历史都不是一家之言,更不提口口相传的流言。
也许,有人就是骨子里割舍不下天子情怀,就是接受不了被遗弃,或者,就是看不清现状。
可能百年后的某个野史里,说不定李据还会是一个爱民如子,憾而离京的良君呢。
在马厩见到青云,长了不少膘。
青云还认得她,蹭着她打响鼻。
“你长高了好多,”小道士说道,“刚才没太明显,现在站在马儿旁边,你好像拔高了一个肩膀。”
夏昭衣微笑:“我还会再长的。”
“乱世了,”小道士叹息,“你尽量往江南去,那边离北境远,又富足。”
夏昭衣拿出一个暗绿色小锦盒,递去说道:“这个赠你。”
小道士接来:“这是何物?”
“日后有什么心愿,你将此物交给清源道长,清源道长会告诉你的。”
“你之前送我的小香囊太好闻了,现在还有余香,我可喜欢了,”小道士摸着光滑的锦盒表面,发现是丝绸,“清源师尊脾气怪怪的,我有时候都不太敢同他说话。”
“一物降一物,”夏昭衣微笑,“我认识一个脾气比他更怪的老者,还是清源道长想攀交数十载,但始终不得机缘的。”
“谁呀?”小道士好奇。
夏昭衣笑笑,牵着缰绳的手挥了挥:“我先走了,有缘再见。”
离开后山山门,空中云海似白马,随风而奔,夏昭衣转眸看向身旁乖巧温顺的青云,轻声说道:“半年多过去了,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
青云轻扬马头,算是回应。
夏昭衣抚了抚它,说道:“我们走吧。”
夏昭衣没有选择最近的路,而是挑了一条极其遥远的山道,绕开京城的所有官道系统,自安江东边去往龙担山,沿路下来,几乎遇不到人。
除了远,他们的速度也很慢,本数日可到的路,硬是走了十几日。
待回到龙担山,山下许多花儿都开了。
老佟和支长乐不愿去元禾宗门吃白饭,二人留在山脚几户村庄帮忙干活。
夏昭衣将坐骑留下,牵着青云回去,上山时已近黄昏,一个门人远远看到她,出来相迎。
支离听闻她回来,第一时间跑来找她,寻到她时,她正趴在山院后崖的凉亭石桌上。
风很大,夕阳的金光染着六角飞檐,小少女单薄的身子在阴影里半明半暗。
支离走上前去,说道:“小师姐。”
夏昭衣回眸望来,微微一笑:“支离。”
支离皱眉,走到凉亭下,看着她的眉眼:“小师姐,你不开心。”
“嗯,”夏昭衣说道,“因为我失败了。”
“失败了什么?”
夏昭衣笑了笑,看向远处的尽合峰。
她的目光眺的极其遥远,长风拂过群山,整个天地仿若都能装入她的眼中。
“我此次去京城想做的事情没有做成,我失败了。”夏昭衣说道。
“莫非是那位朱岘大人,他出事了?”
夏昭衣点头。
支离心绪变沉,在旁边坐下。
这几日,老者和老宗主都在千秋殿,那些传信的鹰隼便也去了山下,支离好多事情都无法知道。
“我在京兆府两日,却没有发现异常,是我的疏忽,”夏昭衣小声说道,“而后,所有都乱了,我一直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小师姐是人,不是神。”支离说道。
“是……背叛。”夏昭衣说道。
“谁的背叛?”
“三年前,翁迎将军的大定军,左路军叛变了,”夏昭衣说道,“如今,我所钦佩的那些仍在京中守城的将士,他们也叛变了。”
“小师姐,不要难过,既然外面都不是好人,那以后我们便不信任别人了,”支离说道,“以后我们一直跟在师父旁边,那尘世间的权政角逐,你争我战,与我们再无关系。”
夏昭衣转眸看着他,点点头,眼眶却有些起雾。
“小师姐,你别吓我,”支离慌了,“你哭了?”
“没,”夏昭衣忍了回去,“我只是又想到了朱大人。”
“朱岘大人一定是个很好的官,能让小师姐这么喜欢。”支离说道。
夏昭衣莞尔:“嗯,他活的非常正直,赤子之心,浩然正气,一直在保卫和热爱他的百姓,为国为民。那天晚上……他死在了我跟前。”
朱岘临死前的那两个字,以及他用尽全力握着她手指的力量,至今鲜明。
“师姐别难过……”支离安慰道。
“我眼睁睁看着他死了,流血流死,活活痛死,”夏昭衣说道,“就一口气,他便没了,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小师姐……”支离心疼的说道。
夕阳渐渐沉下,东方漫来的墨色像张着巨大的双臂,拉来一张天地之被,盖住苍穹。
而后,不知是谁,不慎碰倒了星盘,散落的星子点缀云端,组成万千种星象,俯瞰人间。
宣延二十五年,庚寅年,历史在这一年的开春挥起笔墨,划下了铿锵有力的一道惊雷。
浩大的大乾版图,因外族入侵和天灾连年,最终被不断爆发的内部战争所割裂。政治中心从永安京兆转向河京,经济基础被彻底打破,百年文明则在青山书院一炬烈火后,随着东平学府的南迁,转往了衡香。
高度集权的李乾江山并未发生过严重的朝臣争权,宣延帝李据的迁都,更大可能性的保存了政权的完好,只是在对整个江山统治的格局上,李家已失去了绝对霸主的统治地位。
二月初八,宋致易发兵攻陷永安。
永安城作为大乾都城,最鼎盛时期,常住及流动人口一度达到一百八十万,但当永安城门大破时,城中只余三十万人不到。
满城荒凉萧条,伏尸遍地,未烧尽的大火摧着长片街市倾垮,扬起漫天焦灰,随风大作,袭向这座古城的新主。
二月十一,佩封守将赵秥率虎奔营和大溯军的先锋营,及部分愿同他离开的百姓们彻底退离盘州。
二月十六,林耀终于拿下佩封,未同赵秥离城的十五万百姓,在其后半月里,被林耀屠杀了一半。
四月初七,田大姚攻陷石鼎镇,左翊卫大将军梁宗光战死,游州往东的全部城镇沦陷,游州刺史骆志成被当街斩首,并于市集悬首示众。
五月二十三,慈德新起民乱,农民起义军首领钱显民率三万兵马,一路烧杀掠夺,进攻华州。
七月初二,凎州焦进虎率兵五万,南下攻打佩封。
同月,剑南节度使秦兴被昔日叛将张灵辉部众乱箭射死,宋致易拿下益州,剑指盘州。
九月十一,燕南军统帅云伯中带兵十万,在平禹县攻破田大姚部众,侵占了田大姚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及第。
十一月二十三,李氏铁骑八千人兵马悄无声息穿过常阳,突袭湖广,造成宋致易三万兵马损失,大量粮草被劫。
与此同时,西北战场节节败退,没有李乾支撑了的各部众,断粮断草,大半年来连丢数城,退回至屠。
群雄竞起的乱世纷争背后,是各大家族的兴衰相替和角逐,大量贵胄氏族迅速衰亡,也有成批新的权贵火速崛起。
覆巢之下无完卵,那些极力避世不愿卷入天下纠纷的各大氏族,逐渐被形势所迫,不得不站队,择良木而栖。
这其中有不少世家大族在各方军阀势力的威逼利诱下,直接摆脱他们,自己起兵,比如探州蔺氏,平鹤白氏等。
有跃跃欲试者,有左右逢源者,有举步维艰者,也有不甘任人拿捏者。
到处都是笼络人才,招兵买马的呼声,同时各方势力派出大量说客,四处奔赴游走,中原和江南的几大巨富家的门槛快被人踩烂。
辛卯年开春,一队百人兵马,沿着昭州的崎岖山道,穿过久无人至的荒山,攀上离岭。
山上空无一人,那位传说中的老者不在,屋舍大敞,数百张生宣纸被吹出书屋,遍院都是。
百来人不敢轻易踏入,唯恐冒犯,因而无人去捡院中散落的白纸。
他们在院外等了半月,不见归者。
隔年开春,壬辰年二月初十,他们再度拜访,地上生宣半烂,满地杂草,他们悬在院外的刻字木牌无人动过。
这次只等了五日,他们便下山了。
夏至酷暑,他们重新寻来,依然无人。
待得冬日,霜雪飞扬,将山头满积,浩瀚林野一片苍茫,他们伫立良久,这次没有多等,抱憾而归。
癸巳年初春,他们没有再来,被战事所困。
从壬辰年七月开始的牟野之战,共拖了三方兵马,大大小小打了数百仗,规模逐渐变大,战争中心渐渐移向阔州的南辽县。
南辽县地处黎秋平原中部,沧江最大支流经此而过,南辽县最大的江边小村阔江村有一个非常难听的别名,又称棺材村,据传当年,上游曾漂来八十六口棺木,后来发现,棺木中的尸体皆为乔家人。
恍如从天而降的倒霉事,棺材村三字就这样莫名其妙安在了阔江村头上。
癸巳年三月,天光上下一碧,万顷春和,凎州留名县外的北边河道旁,有一百来个小摊贩从方圆四十里的大大小小村落赶来,在此摆摊。
一辆简素马车从村外乡道上走来,速度很缓。
坐在车厢外的车夫是个异常魁梧的中年大汉,臂膀结实有力,眼睛很小,目光很凶,令人一看便不敢轻易靠近。
待到河道旁,车内传来一个娇媚女声:“停下。”
马车往路旁靠去,没有占道。
周遭村民扭头看来,好奇刚才说话的姑娘是谁。
一只纤细的手从里面推开车帘,而后露出一张素净白皙的脸。
清秀似山溪,但投目望来的眼神却带着一股难言的妩媚。
衣服着装可见富贵,青丝尽绾,原来已是人妇。
林清风从车上下来,手中手绢轻按了下唇口,抬眸朝江对岸看去。
两岸相隔太远,江天成了一线,只隐隐可见几艘渔船。
“那边就是阔州吗?”林清风问道。
车夫“嗯”了声,态度不冷不热。
好多人这才发现,车夫的左手腕似乎不怎么灵活。
“你先进去找人吧,”林清风说道,“我在这边走走。”
车夫这下应也不应了,驾马离开。
林清风看着马车,再转眸看向那些村民,她弯唇一笑,冲他们友好的福了一礼。
转身望回对面江岸,她一个白眼翻上了天。
“真是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林清风嘀咕。
四年前的年末,凎州兵乱乍起,凎州刺史被斩杀后,整个凎州归给了焦进虎和陈子宝。
焦进虎野心勃勃,隔年侵占了阔州和枕州,并南下越过万善关,想攻打佩封,结果失败,退回凎州。
这两年休养生息,焦进虎觉得他又可以了。
结果,他才带兵出阔州,不出五日的功夫,接连给他遇上了田大姚和云伯中,还有宋致易在牟野爆发的三方混战。
焦进虎忽然又觉得自己不行了,这三方人马他似乎谁都得罪不起,所以立即带人退回凎州。
统观焦进虎的整个地盘,只有凎州,阔州,枕州,和丰原东南部。
焦进虎心心念念想要拿下佩封,因为佩封是块肥肉,不是它多富裕,而是它所占据的战略地形优势,实在诱人。
只要能拿下佩封,焦进虎坚信以他现在的实力,定能依据佩封的地形,一口吞下整个盘州。
林清风摇了摇头,回想一路过来的萧条荒凉,她望着对岸的江天,只觉得焦进虎在痴人做梦。
逛了一圈,不过如此,林清风转身离开。
正源村是留名县外最近也最小的村子,林清风在村中一家供人落脚的茶馆外见到了自己的马车。
跟着伙计上了二楼,并不宽敞的二楼空间里,抬头便见到一个朴素老者坐在窗前慢悠悠喝茶。
老人面容清癯,精神矍铄,以木簪挽起的束发干净整齐,望之便觉舒服。
一个少年坐在老人旁边,伸手拖着腮帮子。
听到上楼的动静,少年回过头去,看了林清风一眼,冷冷的收回目光。
“哟,这白眼翻的,”林清风捏着帕子走去,笑吟吟的看着少年,“多年不见,还这般不待见我,多大的仇呀。”
少年没理会,端起茶盏一饮。
林清风看向老人:“师父。”
嵇鸿抬抬下巴,示意林清风坐对面。
林清风笑着坐下,看了后边的大汉一眼:“你去楼下。”
大汉白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看着大汉踩着木板,吱呀呀下楼,嵇鸿说道:“谁都白你眼,便是你的问题。”
“那又如何,”林清风抬手倒茶,“讨厌我却又拿我没办法,这才好玩,你说对吧。”
她看向旁边的少年。
少年没理她,看着另一边的窗口,窗外花红绿柳,孩童在江边嬉闹。
“他叫什么来着,我给忘了。”林清风问师父。
“小舟,你师姐叫你。”嵇鸿说道。
“没死呢。”少年回道。
“啧啧,”林清风摇头,看向师父,“说正事吧,不同他这消磨时间了。”
嵇鸿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淡淡道:“已确认了,沈谙未死。”
林清风神色微变,垂眸看向桌上的信封。
“他这些年的行踪都在这上面了。”
林清风没去碰,望回老者:“他诈死的目的何在?”
“他的目的,不是天底下最明确的吗。”嵇鸿说道。
林清风皱眉,端起茶盏,望向窗外。
沈谙的目的的确明确又简单,一是活着,二是保护他的宝贝弟弟。
在这两个目的里,他活着要排在沈冽之前。
只要能让他活着,哪怕伤害沈冽,他也在所不惜。
这个从头到脚都充满矛盾的男人。
“那些人也查清楚了。”嵇鸿又说道。
“哪些?”
“元禾宗门上的那些,”嵇鸿说道,“是离岭那位。”
林清风一顿。
当世有太多高人,但是能上到顶尖,傲视天下的,一共就那么几个。
“这么说来,那个阿梨当时也在,”林清风说道,“并且随他们下了龙渊。”
“对。”
林清风下意识摸向自己的手腕。
虽然已隔多年,但是手腕上的伤疤褪不掉了,对于爱美的她而言,这道伤疤委实碍眼。
除了这道疤,还有她当初在京城损失掉的那一笔巨大的银子,现在想想,都是挖肉般的疼。
“疼吗?”一旁的少年这时开口说道,“听说你在她身上吃了大亏。”
林清风扯了扯嘴角,不知该做什么表情,朝少年看去。
“讨厌她却又拿她没办法,这才好玩,你说对吧。”少年又道。
话音落下,一杯水便迎面泼来。
少年一抹脸,怒目瞪去。
林清风放下茶盏,冷冷看着他。
“小舟。”嵇鸿沉声说道。
少年“啪”一声拍在桌上,起身离开。
这位下楼梯的动静比刚才的大汉更大,踩得噼里啪啦。
嵇鸿收回目光,淡淡道:“花了半年时间填平整座千秋殿的,也正是离岭那位,自那之后,他们师徒便似人间蒸发,没有踪迹了。”
“千秋殿碍着他什么了吗?”林清风说道,“以他的性子,会做出这种事?”
“确然是他所为。”
“真是奇怪,对了,沈谙与他们关系如何?”
“你问我?”嵇鸿说道。
林清风沉了口气,说道:“应该问沈冽。”
嵇鸿捡起桌上的马蹄糕掰下一小块,塞入嘴里:“这些年最好先别招惹沈冽。”
林清风没说话,半响,这才抬手,去拾起桌上的信封。
信封很厚,里面一整叠的纸,笔迹至少五人,皆来自嵇鸿这些年四处安排的“眼睛”。
“应金良那边近来有什么动作?”嵇鸿看着她问道。
林清风抬眸看他一眼,说道:“屯粮,筑高墙,搞排场,每日往各处写信,剩余时间都在等消息,要是不小心被他知道哪家世族或巨富投靠了其他人,没选择鸟他,他能难受的两天吃不下饭。”
嵇鸿眉头一皱:“没别的了?”
“眼皮子浅的人,你能指望他有什么?”林清风反问。
嵇鸿沉默了下,又道:“那他写信,都给谁写?”
林清风唇角讥讽:“郑北十二府的赵明越父子,燕南横评的云伯中和毕世集,宋致易那也送了,其余剩下的都是给那些世家大族们写,就差没跪到他们门前去了。”
“倒是会挑人。”嵇鸿说道。
“可不就是,田大姚,焦进虎这类没读过多少书的莽汉,应金良是看不上的。”
嵇鸿又往嘴巴里塞了块糕点,不说话了。
“枕州六室山,”林清风看着最后出现的地名,说道,“我们要去枕州吗?所以你才让我来这?”
“不去。”嵇鸿说道。
“不去?”
“去了没用,一旦我们进入沈谙的视线范围,他有一百种方法避开我们。”
“他可真是废物,”林清风好笑的说道,“躲我们便算了,师伯那也要躲。”
嵇鸿这时望向窗外,神情变得放松。
“他来了。”嵇鸿笑道。
“谁。”林清风循目望去。
“我让你来这,不是为了枕州,而是为了他。”嵇鸿说道,目光停留在江边一个年轻男子身上。
几个脚夫推着载满货物的板车经过,路旁坐着三三两两在一起晒日头的民夫。
拿着书卷的年轻男子停在靠近江道的老榆树旁,这里立着一块半旧的布告栏。
布告栏上最新的告示,是半个时辰前才贴出来的。
没什么内容,又是些无关紧要的,但年轻男子看的很仔细。
他个头很高,身上穿着简素布袍,容貌不算多好看,但阴鸷疏离的冷漠气质,令人不免多看去几眼。
“他是谁?”林清风问道。
嵇鸿将手里剩下的所有马蹄糕一口塞入嘴中,大嚼着吞下,笑道:“他是这个世界上,比你更恨阿梨的人。”
“哦?”
“卞元丰,”嵇鸿说道,“当初抓走林又青的那龙虎堂大当家的儿子。”
推开门,卞元丰从黄府后门进去。
黄府不大,前后只有两个院子,扫地的家仆见到他,笑脸说道:“邱公子回来了。”
卞元丰没理,朝自己厢房走去。
将刚借来的书放在案牍上,他在后面坐下,面无表情的抽出书中夹着的一封信。
信上火漆仍在,没有开启过,是他问庞先生借书时,悄然折回去偷来的。
没有要还回去的打算,他直接撕毁信封。
信来自于横评,是庞先生的一位学生写的,此人令人送来不少米粮蔬菜,按信上所算时间,大概三日后就会到。
卞元丰看到下面,所提局势甚少,有关衡香的往来也未提,多是慰问,让老师照顾好身子。
还以为是什么书信呢。
他起身点了蜡烛,将信纸烧掉。
外头传来敲门声,刚才那家仆说道:“邱公子,有人找你。”
“我病了,”卞元丰说道,“说我不在。”
“好,小的明白。”家仆说道。
家仆离开,但很快去而复还。
“邱公子,来人给了我一个包袱,要我亲手交给你。”
卞元丰不耐的皱了下眉,说道:“放门口。”
“好!那小的放门口了。”
将桌上的余灰用抹布擦净,卞元丰去开门取包袱。
包袱不轻,颇有些分量,包袱外有一封信,写着邱正博亲启。
卞元丰将信扯下来,扔在一旁,打开包袱。
包袱里有几张折叠整齐的画像,还有一套干净衣物,一本户籍,和一袋分量不轻的银子。
他打开一张画像,画像上的女人让他一愣。
画上女子眉眼沉定,唇瓣缺了一块,画像旁边写着两个字,赵宁。
他认识这个女人,但他一直不知道她的真名。
卞元丰皱眉,望回到那封信上,捡起来拆开。
信封里面又是一个信封。
“卞元丰亲启。”
浑身寒毛顿然竖起,卞元丰一把撕开信封,抽出信来。
内容不多,他快速略完,收起信件塞入怀中,往外奔去。
在后院找到家仆,卞元丰疾声问道:“送东西来的人是谁?”
“是一个小伙子,”家仆被他模样吓到,往外指了指,“我刚才看了眼,他好像还在外头等着。”
卞元丰当即朝外奔去。
巷子里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
他站在门口,心跳突突狂奔,握紧拳头。
家仆跟着走出来,小声说道:“可能,又走了吧……”
“还用你说。”卞元丰说道,掉头回屋。
剩余几张画像,一张是林又青,他几乎记不清这个人的面貌了,通过画像旁的名字来认。
另一张是阿梨,这个女童的样貌,他倒是到死都记得。
大乾户籍制度,三年造籍一次,李据弃都城后,天下户籍频乱,各割据地自行造籍,如今这张户籍,仍是大乾样式,乃五年前了,名字叫莫海珠,重宜人氏,为民户。
一旁的银子分量不轻,他倒出来在桌上,少说也有二十两。
卞元丰重新拿起信件,冷冷的看着上面的字。
对方称自己为友人,非敌人,并要他三日之内离开留名县,以莫海珠的身份去衡香求学。
这其实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他之所以在半路杀了邱正博主仆,以邱正博名义来此“认亲”,再拜入庞贯轩门下,所愿就是想去衡香求学。
但庞贯轩实在严格,他所写的数篇文章皆未能被看上,统统打回,他正源村住了整整六个月,始终没有办法得到庞贯轩的推荐书涵。
而看对方信上所说的,一切都已打点好,他可以直接已莫海珠的身份去衡香了。
这,这令他心动。
可是,天上不可能无缘无故会砸馅饼下来,尤其是对方一上来就直接点名他的大名。
卞元丰在椅子上坐下,看着身前的书信,陷入沉思。
很快,他便做好了决定,去。
厢房里烛火幽幽,余一舟端着热腾腾的洗脚水从外面进来,放在床边。
“师父,洗脚。”他看向桌旁的老人。
嵇鸿正在看信,神情并不是很好。
林清风坐在他对面,慢悠悠的写着字。
“先放着吧。”嵇鸿说道。
“那您早点洗,凉的很快的。”
余一舟转身离开,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又朝嵇鸿看去。
见多了师父的和颜润色,每次看到他阴沉下脸来,余一舟便觉不安。
房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恢复安静。
“他倒是孝顺。”林清风说道。
嵇鸿没有理会,又看完一页信。
林清风抬头看他一眼,这才发现师父愁眉不展。
“有那么严重吗?”林清风说道,“这条商道,我们早就做好了它被断掉的准备。”
“离我预估的时间差上半个月,”嵇鸿说道,“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
“人心本就难测,我明日想吃臊子面,说不定到了明日,又不想吃了。”
“但半个月的时间着实太长,”嵇鸿放下信,“我的最后一批货还没有送到,这是十万两。”
“这么多!”林清风惊道,“谁的货?”
“西北的,”嵇鸿手指敲打着桌子,“西北吃紧,只要有货,他们多少钱都敢收,我想着最后发一笔,如果被截断了,那我就亏大了。”
林清风拾过信来,目光落在信纸上的一个名字,皱眉说道:“聂挥墨,是他?”
“认识?”嵇鸿忙道,“多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