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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别对我抱希望,”林清风说道,“我只是听过他的名字,我并不认识。”

    她将信纸放下,看着嵇鸿:“赵宁出身的湖州赵家,家境殷实,在三年前便举族支持田大姚了,但他们不是冲着田大姚去的,正是这个聂挥墨。”

    “不见得这些年他有什么作为。”嵇鸿说道。

    乱世最产英雄,这些年各个势力你打我,我打他,地盘占了又被抢,抢了又去夺,已经有无数名字开始传扬天下,这其中,田大姚麾下至少有五名猛将已令人闻风丧胆,但聂挥墨不在这五人里。

    林清风摇摇头,说道:“他看似没有作为,但田大姚却非常器重他,湖州赵家身处江南,却看不上江南兵营的庄孟尧,直接跃过燕南军和横评军,投靠了千里之外,目不识丁的田大姚,师父,你不觉得这聂挥墨,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吗?”

    嵇鸿皱眉,冷冷的看着信上的名字。

    林清风的手指在桌上轻点,想了想,说道:“我如果能将师父把这些货保下来,赚的银子分我五成,如何?”

    “五成?你这是抢钱吗!”

    “那就六成,”林清风说道,“要么师父一成都得不到,要么就拿四成走,剩下六成归我。”

    嵇鸿恼怒,瞪着自己的徒弟。

    “怎么样?”林清风唇角浮着笑,乐吟吟看着他。

    少顷,嵇鸿说道:“罢了,四成就四成,你打算怎么做?”

    “还没想好,试试看呗,”林清风一乐,“空手套白狼的事,我又不吃亏,想不出办法我也没损失啊。”

    卞元丰没有立即动身,他在黄府又呆了三日,想要看对方是否还有动作,但是这三日里什么都没有了。

    第四日,卞元丰收拾东西,离开黄府。

    出门时,家仆见到他带着包袱,关心上前,问他去往何处,卞元丰没有理,从侧门离开。

    从正源村到留名县仅就一炷香的路,卞元丰进城后径直往城北的车马行走去。

    在车马行附近的客栈里,他找到了曹育。

    并未同曹育说这封信的来处不明,只说找到了办法可以立即去衡香。

    曹育不识字,看着卞元丰放在桌上的书信和户籍,没有去碰,问道:“怎么又变成了莫海珠?”

    “能去就行,你收拾下。”卞元丰说道。

    “成,我这就去,”曹育说道,转身要去收拾东西,忽而又停下,回头看着卞元丰,“那,黄府呢?”

    “黄府何事?”

    “黄府的人不做掉?”曹育给自己脖子比了一刀。

    卞元丰一顿。

    曹育坐下来说道:“少爷,黄府的人留不得,还有那庞贯轩,他当你是邱正博,日后他要是去衡香办事,又遇上你,那怎么办?”

    卞元丰没说话,看向桌上的户籍和信函。

    “要不,你先动身去衡香,这里就交给我,我把他们都宰了,再一把火烧了,事成之后我立即去衡香找你!”

    沉默了阵,卞元丰说道:“不用,不会那么巧。”

    “你要放过他们?”曹育一愣。

    “你去收拾吧,”卞元丰收起户籍和信件,“我们今日就走。”

    曹育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件衣服,还都是抢来的,包括他们身上的银两盘缠。

    不到一刻钟,他们便下楼退房了。

    车马行就在附近,过去时,卞元丰的目光一下被门前一个年轻男子所吸引。

    男子二十多岁,着暗白色墨绿滚边的交领儒衫,手里摇着把折扇,背对着车马行大门,朝着街道。

    他身旁跟着两名随从,其中一名正在吆喝人喂马和搬马草。

    这年轻男子书卷气息颇浓,一看便是家境极好之人。

    注意到这边的视线,梁俊回过头来。

    卞元丰没有回避,仍打量着他。

    梁俊见他布衣青衫,一身读书人的打扮,微微颔首,冲他笑了笑。

    “少爷,少爷!”远处传来响声。

    梁俊朝那望去。

    “少爷!”随从跑来,边跑边招手,心急火燎道,“少爷!”

    梁俊皱眉,摇折扇的速度变快,待他近了,迎上前去说道:“怎么样了,打听到了吗?”

    “沈郎君刚走!”随从喘着气说道,“就半个时辰前!那伙计说不是去衡香的,是去左行的!”

    “刚走?半个时辰?”梁俊忙道。

    “对,刚走!去的左行!”

    梁俊折扇一合,回身看向后边的车马:“快点,你们手脚利索点!”

    “少爷?”曹育看向卞元丰。

    卞元丰收回目光,转身去往旁边的茶棚。

    曹育跟过去:“少爷,你不是很急吗?”

    卞元丰叫了壶茶,没说话,面无表情的摸出一本书来,翻开看着。

    待隔壁车马行的人手忙脚乱整理好行装,上马车追人去了,卞元丰才抬起头,看着远去的马车背影。

    他合上书,塞回曹育旁边的包袱里,起身说道:“走吧。”

    “少爷,你在正源村认识的仇家吗?”曹育问道。

    卞元丰没有说话,朝车马行走去。

    不是仇家,他们第一次见,之前根本就没有见过。

    只是有个词,卞元丰确定曹育听都没听说过,叫相形见绌。

    看刚才那行人离去时的模样,相当手忙脚乱,却又有一丝兴奋和期盼,能让他们这类人紧张的,却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事情。

    马车朝城门外狂奔。

    车夫一直喊人让开,往旁边靠。

    梁俊摊开地图,用炭笔朝着左行方向画去一道。

    几个随从都围在他旁边,讨论沿路地形,以及几条河道的来源与去向。

    “不过,之前打听来的,分明说沈郎君要去衡香,怎么改道左行了呢。”一名随从说道。

    “兴许沈郎君临时有事,”另一名随从说道,“不是说醉鹿那边已经有心中人选了吗?”

    “你们说会是谁啊?”

    “我猜是宋致易!”

    “我觉得庄孟尧也有可能!”

    “反正不可能是田大姚和林耀。”

    一名随从看向梁俊:“少爷,你说郭家会选谁?”

    梁俊摇头,收起地图说道:“我不知道。”

    跟谁都无妨,反正他已经定好了自己想选的人。

    五日后,一只白鸽扑翅,落在临宁八江湖旁一座花事大盛的庭院里。

    听到动静,一个正在后厨捏面团的清秀少年拿来抹布,擦了擦手上面粉,转身去往庭院。

    将小竹筒从白鸽脚上摘下,竹筒底部有个“赵”字。

    他收起小竹筒,准备去书房,院外传来笑声,朗朗豪爽。

    少年本还平和的面孔顿然一沉。

    瞧见院中还围着短襜的高挑少年,院外一个少年扬手,提了提手里还活着的野山鸡:“支离!你看我给你姐姐带了什么过来!”

    支离回头看了那少年手里的野山鸡一眼,一声不吭,抬脚离开。

    “嘿,你走啥走啊!”提着野山鸡的少年叫道,“给我开门!”

    随他一并来的同伴抬手勾着他的肩膀拍了拍,幸灾乐祸:“难办咯!哈哈!”

    书房的门半掩,支离伸手推开,屋内窗明几净,少女伏在案牍上,睡的酣熟。

    窗外是片桃林,风摆斜枝,花姿照影,清雅花香似能被人看到,春光携它自镂空的窗棂外入来,书房内一片清和宁谧。

    支离过去,将小竹筒放在书案上,低声唤道:“师姐,赵宁来信啦。”

    又唤了数声,夏昭衣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睛。

    “赵宁的信。”支离指指小竹筒。

    屋外传来动静,听到野山鸡拍翅大叫的声音。

    支离眉头一皱,说道:“师姐,我出去看看。”

    气冲冲回到院子,那两个少年不见了,丢在院子里的野山鸡被绑着脚,拍着翅膀在地上乱扑腾。

    一旁还有一张纸,支离拾起来,歪歪扭扭写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送你他娘的山鸡呢!”支离抬头冲着院外大叫,“我用脚写的字都比你好看!”

    夏昭衣才拆开竹筒,闻言朝外边望去。

    像是知道她看过来一样,支离又叫道:“师姐别管我,是柳现宝和林志远他们!”

    将野山鸡丢进厨房的笼子里,支离擦了差不多半瓶的香草汁,反复洗手数遍,这才回去书房。

    “师姐,”支离进来说道,“赵宁信上说的什么呀。”

    夏昭衣正准备回信,闻言一笑,抬眸望来:“她说她出了一口恶气,她早早盯上了嵇鸿的一批货,并将那批货的消息给了她同样看不顺眼的一个人。”

    “嵇鸿,”支离眉心微合,“是不是就是那个喜欢招摇撞骗,到处冒充别人的老头?”

    “是他。”

    “这老家伙哪忍得下来,”支离说道,“他肯定会去把这批货要回来的,所以对于赵宁而言,岂不真的就是在看狗咬狗了。”

    “也许,她还想要黑吃黑。”夏昭衣笑道。

    老佟和支长乐在入夜以后才回来,两个人满载而归,打了一大筐果子。

    饭菜是隔壁的刘大婶过来做的,夏昭衣每月付她三钱银子,如今是第三个月。

    在老佟和支长乐回来时,陆宁衿恰巧来送蔬果,进了夏昭衣的书房,呆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

    出来看到老佟和支长乐,陆宁衿笑吟吟叫道:“支大哥,佟大哥!”

    “小陆来了!”老佟笑道。

    “现在要走啦!”

    陆宁衿如今一直跟在清阙阁的言回先生和余有海先生身旁,四年前,清阙阁在临宁落脚后,陆宁衿便一直想方设法想要找上夏昭衣,让她来此定居。

    临宁属安江,一直都是宋致易的地盘,这些年宋致易南征北战,临宁作为大后方,如今局势比永安还要稳定。

    夏昭衣是三个月前才来的,自她来后,陆宁衿开心的不行,隔三差五便来这边玩,将从清阙阁听来的大大小小消息全部告诉夏昭衣。

    支离一开始觉得这样不合规矩,可能会影响到陆宁衿,夏昭衣笑说没事,在清阙阁,那些至关重要的消息,陆宁衿想知道都难,能让她知道的,皆无足轻重。

    老佟和支长乐将果子放厨房里后,帮刘大婶将做好的饭菜端到院子里。

    支长乐抬头看到夏昭衣和支离从书房出来,指了指厨房:“那只野山鸡哪来的?”

    不说还好,一说支离便来气:“那柳现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来送我师姐的!”

    支长乐和老佟哈哈大笑了起来。

    夏昭衣在桌旁坐下,抬头说道:“有什么好笑。”

    “那臭小子还不死心啊,”老佟嘿嘿说道,在另一边坐下,“要不我和支长乐去给他揍一顿。”

    夏昭衣提起筷子,说道:“揍他的理由是?”

    “他对你死缠烂打啊!”支离忙说道。

    “我都十日没见到他了,”夏昭衣说道,“他并没有烦到我跟前。”

    “那是因为,因为我拦着他了呀。”

    “那就是对你死缠烂打。”夏昭衣说道。

    “师姐!”支离皱眉,“是你,他若不喜欢你,他便不会这样!”

    夏昭衣默了下,说道:“那我去说清楚吧,打人终归不对。”

    支离不悦的提起筷子:“我觉得有些人就是该打。”

    “毕竟年少,”夏昭衣说道,“难免躁动。”

    老佟和支长乐在旁边听得乐呵呵的,听到这句话,支长乐笑得更开心了:“阿梨说这句话真可爱,阿梨说的都是对的!”

    “就是就是。”老佟说道。

    眼看女孩一张清冷水凝的小脸蛋,越长大越秀美不可方物,个子也拔高的飞快,四肢纤细修长,瘦而丰润,瘦而不柴,老佟和支长乐已经能预见今后得有多少个“柳现宝”了,他们决定好好想个办法来应付。

    “他家在哪?”夏昭衣咽下一口饭后,忽然又问道。

    “你要去他家?”支离说道。

    “把山鸡送回去。”

    “我去就成!”老佟忙道,“这小事我来,顺便我去给他说清楚!”

    “我一起去,阿梨你不用去!”支长乐也道。

    左右是件小事,夏昭衣点点头:“那你们去吧。”

    吃完晚饭,夏昭衣回去书房,支离看着老佟和支长乐拎着山鸡走了,他双手抄胸,哼了哼,转身回去,准备打水洗脸。

    刚将脚步转走,他一顿,回眸又往身后看去。

    好像,看到了什么人影。

    左右望了又望,没看到什么人影,支离皱眉,在想是不是自己看花眼了。

    他回身离开,继续去打水,漱口洗脸后,回屋休息。

    老佟和支长乐没多久便回来了,支长乐特意去找支离,说柳现宝一看到他们就跑了,柳现宝的娘早年难产病死,爹十年前就被抓走当兵,生死未卜,家里就一个年迈祖父耕点田拉扯他长大,柳现宝一跑,他们不好意思找老爷子麻烦,改日再找机会,不过那山鸡是还回去了。

    “还怪可怜,”支离说道,“可这样岂不是更没皮没脸,他拿什么喜欢我师姐啊,要家世没家世,要才华没才华,就这还敢喜欢。说难听点,以后谁嫁他谁倒霉,过一辈子穷日子去吧。”

    支长乐讪讪,挠了挠头:“这个,他也还小,要不咱们不这么较真好了。”

    “我也小,”支离说道,“主要是他烦,他要不烦我师姐,我也不这么说他。”

    支长乐离开后,支离看着身前的榫卯图册,怎么都看不进去。

    他托起腮帮子,想到那个柳现宝,活灵活现的,倒是一点看不出家里情况这么惨。

    罢了,不想了,支离收起书册,吹灭蜡烛,去床上躺着。

    待快入睡时,他又习惯性爬起,往窗外看了看,书房的烛火还亮着。

    于是他披了件外套,去厨房里将今日做的糕点放盘子里,再切了些水果放在一旁。

    跟往常一样送去书房,夏昭衣还在看书。

    支离将盘子放下,目光扫了她正在看的书籍一眼,不由皱眉:“师姐,这本书你都看了不止八遍了吧。”

    夏昭衣一笑:“你还给我数着呢。”

    支离望向她手旁堆起的两叠厚厚的书册:“也不明白师父要你看这些干什么。”

    “你要看吗?”夏昭衣说道。

    支离摇摇头,顿了下,道:“支长乐和老佟回来了,同我说了下柳现宝家里的情况,他的身世很可怜,我说了一些……比较刻薄的话。”

    “他听不到,你日后别当他面说便行。”

    “小师姐,你说日后你若成婚,会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为何要成婚?”夏昭衣反问。

    “呃,”支离仿若被噎到,“不是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吗?”

    夏昭衣又一笑:“这话是别人说的,我也可以有自己的说辞,我可以说,男大当不婚,女大当不嫁啊。”

    “你这是……师姐,那句话毕竟是约定俗成的。”

    约定俗成四字,让夏昭衣轻笑一声,她望向手边这些一直在讨论“约定俗成”的书册。

    “约定俗成的事,”夏昭衣说道,“也许在某一时间是对的,可未必一直都是对的。”

    “还能有时对,有时错吗?”

    “干旱时需要雨,洪涝时需要吗?”夏昭衣问道。

    支离点点头,又摇头:“不对,师姐,我不是来说这个的,我是想说,呃……对了,好像很久没有沈郎君的消息了?”

    支离口中的沈郎君只有沈冽一人,所以夏昭衣不用问是哪个,说道:“他去左行了,赵宁今天的书信上有提到。”

    “你说沈郎君这么多年了,为何不来找我们呢?”支离又道。

    夏昭衣眉心微拢:“来不来找皆由他,我不知道。”

    “左行,”支离若有所思道,“也不知道沈郎君去那做什么。”

    夏昭衣莞尔:“好好的,怎么忽然想到沈冽了。”

    “这些年我给沈郎君写去的几封信皆无回音,也许他不喜欢我们了吧,”支离叹息,“方才我说那些刻薄话时,我轻易便想到了他,沈郎君品貌出众,家世好,身手好,是个难得一见的人物。不过,品貌和家世乃天生,这便罢了,身手好,为人好,这才是值得去夸的。”

    “你这感慨,着实有些多啊。”夏昭衣说道。

    支离皱了皱眉,说道:“我就不在师姐这胡言乱语了,师姐你早些睡,都倒背如流的书了,要不咱就不看了。”

    “知道了,”夏昭衣一笑,“明早见。”

    离开前,支离将书房的门轻轻合上。

    夏昭衣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支离放下的这一盘糕果上。

    说来,她时常也会想到沈冽,这四年至少寄去过五封书信,皆无回音,她去年路过醉鹿时,曾去过郭府拜访,但郭府的大门都快被人踩烂,她递上去的名帖据说至少得排五天。

    夏昭衣只是经过,没办法停留,所以便没去成。

    她之前也想过,那些书信会不会夹在寄往郭府的漫天雪花里,被一把送往后厨当柴火烧了,但那样未免又太过夸张。

    这些年,她带着支离,老佟和支长乐去了许多地方,说是四处游历,实则不过在一个地方住上三四个月,便又挪窝。

    所去之地皆是相对比较偏僻平和的地方,此次来临宁,尽管跟那些繁华大城完全没有办法比,且她如今所在的八江湖畔又在临宁极为偏僻的角落,但也是她这几年所来的相对而言最为富裕之地了。

    真快,夏昭衣忽然发现,眨个眼的功夫,便是数年了。

    隔日一早,老佟他们醒来,夏昭衣跟平时一样,已经出门了。

    她每日都会绑着沙袋去爬山,回来则绕上很长很长一段路,专门去市集上买些大饼或馒头包子之类的回来。

    日头已升的老高,老佟抬起手挡在额前,另一只手插在腰上。

    这时有所感的,他垂下手,抬眼朝前面望去。

    小院对面也是片桃林,郁盛生机,落英缤纷,满眼桃花里,似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但恰遇风起,老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支长乐擦着脸出来,望了圈说道:“阿梨还没回来呀。”

    “刚才好像有个人。”老佟望着前头说道。

    “人就人呗,这里经常有人,”支长乐说道,“看上阿梨的又不止柳现宝那小子一个。”

    老佟点点头。

    才点完,便见那桃林里怯怯走出来一个姑娘,拘谨的站在一棵桃树下看着他们。

    衣着破烂,头发蓬乱,像是一个叫花子。

    夏昭衣早早便回来了,但经过桃溪上流时,她被人堵住了。

    柳现宝带着那只被反复折腾,但还没咽气的山鸡来找她,一大群被晒的黝黑的少年嘻嘻哈哈藏在附近,远远盯着他们。

    夏昭衣手里抱着装在油纸里的包子和馒头,还有老佟最喜欢吃的千层酥油饼,她看着面前嬉皮笑脸,又略显腼腆的少年,极有耐心的听着对方支支吾吾说话,没有出声打断他。

    安静听了半日,见柳现宝停下等她开口,夏昭衣才说道:“你可说完了。”

    过分平静的语气,像是盆水兜头泼来。

    柳现宝尴尬的点了下头。

    “今年多大了?”

    “一十七了。”

    “嗯,”夏昭衣说道,“这只山鸡你带回去吧,以后别来找我,也不要在这里等我,我不喜欢你。”

    柳现宝窘迫,忙说道:“那是因为你不认识我,我人很好的,我唱歌特别好听,我以后可以天天给你唱歌。”

    “我不爱听歌,对你为人如何也没有想了解的兴趣,”夏昭衣看了远处那些少年一眼,说道,“日后若再遇上觉得心仪的姑娘,最好不要用这样的方式,这很失礼。”

    柳现宝一张黑脸大红,色泽光润,顿了顿,咕哝道:“你,你既然不喜欢我,也不想同我一块,你就不要管我那么多了……”

    夏昭衣抿唇干笑,说道:“我没有管,因为我觉得被冒犯到了,言尽于此,告辞。”

    三月的春日还带着清寒,柳现宝看着少女离开,觉得自己羞愧的浑身上下着了火,似乎只有跳进溪里才能缓一缓。

    支长乐坐在三岔小路口旁的大磐石上,嘴里叼着根野草,百无聊赖的甩着脚。

    终于瞧见少女身影,支长乐一把跳下,快步过去说道:“阿梨!你可回来了!”

    “遇上了几个讨厌的小鬼,”夏昭衣说道,“你在这是……”

    “来了个跟你年纪一般大的小姑娘,”支长乐说道,“她自称姓潘,来自宁州潘家,叫潘淑仪,支离说宁州潘家和定国公府渊源不浅,所以暂时把她留了下来。”

    “她有说什么吗?”

    “她就说她是想来找清阙阁的,误打误撞从小陆和言回先生那听到你的名字,一路跟着小陆来到这,具体问什么便没说了。”

    夏昭衣点头,说道:“好,走吧。”

    “哦,对了,”支长乐跟在她一旁,说道,“她昨晚好像在河边呆了一宿,现在冻病了。”

    “严重吗?”夏昭衣说道。

    “看着是挺严重,但问她什么她都不说,十句答两句,看着可怯。”

    “嗯。”夏昭衣应声。

    未进小院,便听到一阵剧烈咳嗽。

    推开门进去,瞧见支离刚从厨房里捧着碗热滚滚的汤水出来,老佟则在小院另一旁晒被褥。

    抬眼望见夏昭衣回来,支离和老佟同时出声唤她。

    潘淑仪局促坐在石桌旁,努力忍着咳嗽,忍的脸都红了,唤来一阵更剧烈的猛咳。

    “你不用忍,”支离将汤碗放下,说道,“等下凉了你再喝。”

    潘淑仪点点头,低声说道:“多谢。”

    支离摆摆手,表示不用,看向走近的夏昭衣:“小师姐,她叫潘淑仪。”

    夏昭衣“嗯”了声,将怀里的食物交给支长乐,让他先拿去厨房,再转向老佟,唤他去厨房吃饭。

    “夏姑娘……”潘淑仪看着夏昭衣,开口说道。

    “叫我阿梨便好,”夏昭衣在她对面坐下,微微一笑,“我能给你把下脉吗?”

    潘淑仪怯生生点头,卷起自己的袖子,看到手腕上脏兮兮一片黑泥,她往回缩,想将袖子放下。

    “不打紧,”夏昭衣说道,“我看看。”

    潘淑仪看了她一眼,只得将前臂又抬起,头垂的极低。

    老佟将被子晒好,去往厨房,因为他和支长乐饭量大,夏昭衣每次买回来的食物数量都不少。

    捡了个包子,老佟咬一口往院外看去,说道:“咱们这样走走停停好些年了,一直没遇见什么老熟人。”

    “这个也不是熟人,”支长乐也咬着包子,倚在一旁说道,“阿梨都不认识。”

    “算是故人?”

    支长乐摇摇头,不知道。

    四年前,老者让夏昭衣和支离出来游历,裴老宗主找到他们二人,要他们跟着夏昭衣,路上多多照顾。

    这四年他们换了好几个地方,未曾回去找过老者,也未曾遇到过以前认识的人。

    夏昭衣寄出去过不少信,但眼下乱世,书信太过不便,只有和赵宁往来了数次,原因无他,因为赵宁培养了一大群上品的好鸽子。

    陆宁衿还是因为清阙阁的关系,无意间联系上他们的,陆宁衿也是他们这四年里遇到的第一位故人。

    眼下这位潘姑娘,也算是误打误撞遇上的。

    夏昭衣写了两副药方,他们的小院有不少药草,但仍有更多药材需要去药房里买,支离喊上支长乐一起去抓药,离开前让老佟去烧锅水,潘淑仪可能需要洗个澡。

    看着支离和支长乐离开,潘淑仪尴尬道:“一来就给你们添了麻烦。”

    “不麻烦,”夏昭衣说道,“你与潘乃峰是何关系?”

    “我父亲喊他堂兄,他是我堂伯。”

    “出事那会儿,你还小吧。”

    “嗯,我姥爷以前救济过我在女学里的一位女先生,家里出事时,先生将我救下,一并带去游州,后来大成王攻陷游州,我和先生走散了。我不知道先生是否还活着,我找了她好久皆未果,后来听到清阙阁有神奇过人之处,我便一路打听,过来想试试。身上本还有一些银两,路上被人偷走了。”

    夏昭衣点头,说道:“那你可同清阙阁说了?”

    “我没有银子……这样,夏姑娘,你缺丫鬟吗?或者书童也成,我识字不少,还会写文章,我……”

    “不缺,”夏昭衣说道,“不过若你缺银子,我可以借你,五年内还我便成,你想要多少?”

    “五年……”潘淑仪愣道,“这么久吗?”

    “不收利钱,”夏昭衣一笑,“这你放心。”

    要借多少银两,着实不好开口。

    看眼前少女模样,和她身上的那些传闻,潘淑仪知道她的生活应该很富裕,自然的,她尽可能便想要多借一点。

    她有些局促,但还是开了口,要了二十两。

    说完觉得有点太多,怕对方觉得自己贪心,她想要改口,夏昭衣已一笑,说道:“好,我先去书房写条子。”

    潘淑仪悄然松了口气,搁在腿上捏在一起的手指都松开了些。

    夏昭衣起身离开,潘淑仪望着她进去书房,而后收回视线,悄然望向庭院。

    小院不小,花木繁盛,古拙清雅,北边一大片空地,有几个木桩和梅花桩,一旁还有一个小兵器架,只有三把长枪,两把大刀。

    另一侧忽然传来声音:“喂!喂!”

    潘淑仪回过头去,一个少年站在院外,正在喊她。

    潘淑仪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过来!”柳现宝叫道。

    潘淑仪起身过去。

    “夏姑娘有没有生气啊?”柳现宝不安的问道,“她有没有骂我?”

    “为何骂你?”潘淑仪不解。

    “那,她回来便什么都没说?”

    潘淑仪困惑的望着他,摇了摇头。

    “好吧。”柳现宝更郁闷了,也不知道她是不生气,还是压根就觉得没必要生气,如果是觉得没必要生气,那么是不是就说,她是真的不拿他当一回事。

    想着,目光落在潘淑仪上,柳现宝打量几眼,说道:“你是谁?”

    “你又是谁……”潘淑仪没什么底气的反问。

    “行吧,不问了,我管你是谁。”柳现宝嘀咕一声,转身走了。

    “奇奇怪怪的。”潘淑仪也嘀咕,回身走来。

    夏昭衣带着两张条子,以及银两从书房出来。

    潘淑仪细看了遍,抬头言谢,签了名字,按了手印,捧在手心里的二十两银子沉甸甸的,也让她心头无比安定。

    老佟将烧好的热水抬去浴房,夏昭衣回房拿了套自己的干净衣衫,潘淑仪伸手接来时,眼眶红了大圈,连声道谢。

    等到入夜,陆宁衿没有来,夏昭衣吃完饭没有马上回屋,怕潘淑仪不自在,陪她在院中坐了阵。

    沐浴过后,头发也清爽了的少女,模样生得非常水灵,五官秀致,明眸皓齿,加之还病着,一咳嗽便越发显得楚楚可人。

    所聊基本上是路上见闻,她遇到过不少好心人,但也遇到过很多恶人,饿的难受了,草皮也吃过。

    老佟问她日后打算怎么办,潘淑仪摇摇头,这时想到怀里的银子和欠条,她又道:“我可以找份活,或者,我找个不差的人家嫁了,给他们多生几个儿子,我便不会过差了。”

    “嘿,”老佟乐了,“这倒是个好主意。”

    支离皱了皱眉,朝夏昭衣看去。

    夏昭衣坐在旁边,面淡无波,恬淡宁和。

    “待病好了我便走,”潘淑仪又说道,“若陆姑娘明日未来,我后日去清阙阁寻她吧。”

    “她明日不会来,”夏昭衣说道,“明日十八,轮到临宁征税征兵征粮,整个临宁皆会很忙,乡道轻易不敢有人走动。”

    “要征兵?”潘淑仪的目光下意识望向身旁三个男丁。

    老佟和支长乐回望她,听到征兵二字,他们二人没当回事,脸上平静无波澜。

    “我不去。”老佟说道。

    “我也不去。”支长乐紧跟着道。

    五年前作为逃兵,老佟和支长乐脸上一直挂不下去,自惭形秽,抬不起头。

    但这些年支离陪在他们身边,愤世嫉俗的小少年将整个朝政批判的一无是处,从上到下,从内到外,能骂的皆被他骂了遍,论及他们逃兵一事,支离反斥他们,为何在江南兵营那样不将人当人的地方,他们竟然没有早点跑,要留在那边助纣为虐,定有无辜之人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们所连累过,说不定还丢了命。

    老佟和支长乐在支离连年的指责炮轰下,心底那些负罪之感愣是硬生生给说没了。

    “交钱交粮就行,”夏昭衣说道,“交了人便可以留下。”

    潘淑仪点头,低声说道:“如此说来,还能变通,倒也不算苛政,我一路过来所见,路人皆在夸天定帝,也许有生之年,我们还能得以见到江山一统。”

    夏昭衣笑笑,没有说话。

    “小师姐。”支离这时说道。

    夏昭衣朝他望去,见支离伸手朝外边指了指。

    今夜月色明朗,夜空浩大,整个天幕的能见度极为清晰。

    支离伸手所指去的地方,一个身影落在地上,看模样,身影主人正一动不动的蹲在那边。

    柳现宝听了半响,发现一点声音都没了。

    这时有所感的,他抬头朝前面望去,支离手里撑着根扁担,一手插在腰上,正冲他友善的笑。

    柳现宝爬起来,后退一步:“我,我来找夏姑娘的。”

    “死缠烂打,你烦不烦啊?”

    “我今日惹了她不开心,我想当面赔罪的。”

    “想多了吧?”支离嗤笑,“就凭你,还能影响到她开心不开心啊?你谁啊?”

    “……”

    “我,我喜欢夏姑娘来着。”柳现宝垂下头,声音变得低低的。

    “喜欢我师姐的人多了去了,能从我这排队到那棵树下,我师姐要是皆有求必应,哦豁,忙不过来呀。”

    “胡说什么。”夏昭衣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夜色下清脆轻灵,音色如冰。

    支离一撇嘴,冲里面说道:“我错了嘛!”

    “我能进去见一见夏姑娘吗?”柳现宝说道。

    “不见!”支离手里的扁担一敲地面,又道,“不送!”

    “夏姑娘,他好像很喜欢你呀。”潘淑仪说道。

    夏昭衣一笑:“喜欢我是他的事,与我无关,我已经说清楚了该说清的。”

    “他应该不是唯一一个吧,夏姑娘这么优秀,喜欢你的人一定很多。”潘淑仪羡慕的说道。

    “那也都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夏昭衣说道。

    不过,提及男女之情这种事,倒是让她想起以前的不少回忆。

    倒不是她的回忆,而是陶岚。

    夏昭衣唯一接触过的所谓男女之情,并不是来自于她自己,应该算是陶岚与她二哥。

    除却在不屈江被俘后,陶岚频频找过她之外,在那之前,夏昭衣与陶岚所见不过三面之缘。

    她与陶岚并不认识,话都未能说上几句,对陶岚的印象,只停留在对方待自己极为热情之上。

    后来,夏陶两家订亲,夏昭学不堪忍受家里擅作主张所订下的亲事,闹了很长一段时间,写了数十封信让她回京帮忙劝说。

    夏昭衣一开始觉得不过小事,后来觉察二哥真的对此不喜到厌恶发吐之地,她便骑马赶回。

    数日赶路,回得京城,说来也巧,恰被她撞见陶岚带着仆从家丁们“行侠仗义”。

    虽那小贩不厚道在先,但夏昭衣亦不喜仗着权势和人多,便肆意凌辱欺人,毫不收敛的做法。

    陶岚抬头见到她,她不愿多呆,掉头离开。

    回去后,二哥趴在床上大哭,同她说了一堆理想信念,一堆人生志远,称实在不想让生命里多一个陌生人,还要与她强行亲密。

    一想到午夜梦醒,扭头发现旁边躺着个毫无心灵共鸣的女人,非但打搅了他独自一人的自由空间,还会让他觉得自己行尸走肉。

    以及,他也不想耽误这姑娘的大好姻缘,寻他这样一个看她哪哪都不爽,成日没好脸色的夫君,不如另觅良人。

    夏昭学哭了半天,一滴眼泪都没有,但说的话情真意切,字字肺腑,终于说动了被夏昭衣事先叫来在门外偷听的夏文善。

    怕夏文善睡了一觉又反悔,夏昭学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拼命怂恿夏文善立马去取消亲事。

    再后来,便是不甘心的陶岚数次来夏家找人。

    半座京城皆知晓陶岚对夏昭学有多倾慕,是早年从陶岚所谓的闺中密友口中传出,后来坊间数十个版本,有称其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也有说女方恬不知耻,毫不矜持。

    如今忽然出了这样的事,流言更多,越传越烈,甚嚣尘上。

    数月后,夏昭衣在离岭得知,陶岚在秋月诗会上同嘴碎的几位千金争执起来,动了手,将人打的头破血流,毁了容貌,被她父亲陶岱江赶去了塘州一处农庄禁闭。

    再而后,夏昭衣重新听到陶岚这个名字,陶岚已人在北境。

    到如今十年之久,陶岚成了北元的玉夫人,听闻去年生了一个儿子,丈夫是易书荣身旁第一谋士和彦颇。

    而当初在陶岚的流言蜚语里,最活跃的那位闺中密友,恰正是已故的潘尚书嫡长孙女,潘乃峰二弟潘道棠的长女潘月华,已死于潘家那场覆亡的灭族里了。

    不论有没有陶岚,北元都会大举进兵,但若没有陶岚,北境边防不会那么快被破,远在京都的潘家和夏家,都不会因李据冲天恨意下的扭曲迁怒而被灭。

    一切所起,恰因这男女之情。

    夏昭衣抬眸望着月色,待明日征兵过后,她与师父所约的游居生活便要结束了,跨了四个年头,整整三年间隔,最后来了这临宁,却不知她等的那人会不会出现。

    以及,离岭山水,甚为想念。

    隔日一早,夏昭衣如寻常一样,早早离开。

    偷懒了数日的支离听到动静,出来让她等一下,他回屋飞快收拾,跟着夏昭衣一并离开。

    师姐弟二人一身短打劲装,腿上缠着沙袋,沿着溪畔跑去桃林山。

    桃林山山脚的八江湖有一处竣工不到五年的水利工程,此处原是虞世龄的心腹张贤宝向宣延帝李据所提兴建,投入了大量人力精力,快竣工时,宋致易举了反旗,这片耗费了大乾巨大财力的水利,就归给了宋致易。

    后来,李据尚还来不及因此事发怒,张贤宝便于深夜自行离府跳湖。

    如今这片水利,着实帮了宋致易大忙,不仅能改善每年洪涝之灾,更被引渠灌溉,浇出了安江万亩良田,保障了绝对的后勤之力。

    是以,宋致易对此地的征兵管制不如其他地方那么严格,因为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在此耕种。

    上至桃林山,夏昭衣和支离在一座凉亭附近歇脚。

    此处垂头,能将八江湖一览无余。

    一阵清风来,花香满地,夏昭衣收回视线,转眸望向凉亭西南百步外的一座无名荒坟,她之所以来临宁,并在八江湖畔住下,正是因为这座荒坟。

    除却狂风暴雨,她几乎每日都会来这,荒坟也日日如一,无人拜过。

    不过师父说了,那人每年都会在清明之前来此,除非他死。

    支离抬手遮在眉骨上,眺着远处乡道,说道:“临宁这春天真好看!”

    “嗯。”夏昭衣说道。

    “哎,天时地利人和皆被宋致易占尽,日后这大好河山,不定便被宋致易拿下了。”

    夏昭衣笑笑。

    “可是,宋致易会对付郭家,”支离回头看着夏昭衣,“他当年起兵,几次盛邀郭澍,醉鹿那边都不理,听说结怨极深。若是真被宋致易盯上,郭家的日子一定会很难过,沈冽也会受到影响的。”

    “宋致易的心眼会那么小吗?”夏昭衣笑道。

    “谁知道呢,估计会吧,几次三番邀请一个人,都被拒绝,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宋致易这是打江山,不是生来就有江山,或者去和兄弟抢江山,一般靠自己双手去打江山的人,他们的脸皮厚度皆有过人之处。”

    “那是明面上,心里指不定怎么记仇。”支离说道。

    夏昭衣一笑,没有说话。

    下山往另外一边走,路上遇到几个逃兵役,往山上躲的男人,夏昭衣和支离特意远远避开,当没看见,也省得对方提心吊胆。

    到了山脚,支离商量回离岭的路线,一艘渔船在前面湖畔停下,一个个头高大的男人背着把大剑上岸。

    大剑太过显眼,支离抬头望去几眼。

    那男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人,回头望来,见是两个眉目清秀的少年,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不过没走几步,他想了想,又回过头来,站在那边看着支离和夏昭衣过去。

    “两位少侠,”男子抬手抱拳,说道,“请问两位少侠,可是桃溪村人?”

    “对,”支离说道,“你有何事?”

    “在下想打听一人,”男子说道,“一名少女,年约十四十五,非本地人士,应刚到桃溪村不久,大约……不出四个月。”

    支离眉梢一挑,带上本地口音说道:“你一个江湖人士,好端端的打听一个妙龄少女作甚?”

    男子顿了下,说道:“她,呃……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

    “失散多年你还能知道她来桃溪村五个月不到啊?”

    “……我是多方打听到的。”

    支离上下打量他,男子约二十七八来岁,其貌不扬,但一双眼睛明亮,很是有神。

    支离摆摆手:“这些年来我桃溪村的人那可是太多了,你说的十四五岁的少女,我们这里一找一大把,你找别人吧,没空搭理你。”

    经过男子后,支离侧头对夏昭衣说道:“这人一看就是说谎,我去街上随便拉个人,找他问一个十四五岁的外来少女,估计张口就能给我说出二十来个。这人都失散多年了还能找到这,鬼信,说不好是人贩子。”

    声音故意说的很大,让这男子听到。

    夏昭衣被他煞有其事的模样弄笑了。

    一离开这边,去到乡道,支离的神色便变了,肃容说道:“小师姐,该不会是找你吧?”

    “听上去像是来找我的。”夏昭衣说道。

    “也不知是敌是友。”

    “那把大剑看着怪吓人的。”

    “切,”支离一脸不屑,“咱们还怕他?”

    “我还得住个十来天才能走。”夏昭衣说道。

    想想也是,支离点头。

    一路回去,支离猜测这个人会是谁派来的,但着实难猜。

    明面上知道夏昭衣在临宁的,只有老者,赵宁,夏昭学,沈冽。

    夏昭衣在给沈冽写去的书信里面有提过,这几个月份可能都会留在临宁。

    而暗里便着实说不清了,不管是赵宁,还是夏昭学,还是沈冽,他们三人目前状态都并非孑然,身边皆有成群的人。

    以及夏昭衣这些年虽说是游居,但期间拜访了不止十人,所以,有人早就留意上他们,也不是没有可能。

    市集清淡,街道几乎无人,只有零星几个铺子和摊位还在。

    支离去这几家各买了点东西,并特意付了三倍价钱,因为觉得这种况景了还出来摆摊,极有可能太缺钱。

    离开市集,才上乡道,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支离和夏昭衣循声望去,一支近一百人的兵马从远处乡道往东南奔去。

    在这里住了几个月,经常能看见军队往来,但都只有二三十人,像这么大的规模的,还是头一次。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支离边走边说道,“难道跟征兵有关?”

    “征兵不会出动这么多骑兵。”

    “会不会有人闹事。”

    “二十人以下闹事,那些小吏当场可以对付,二十人以上闹事,出动的就不止这一百骑兵了。”

    “这是为什么?”

    夏昭衣莞尔:“因为闹事可以情绪传染,但凡有了出头之人,其余人很容易被煽动和效仿,区区一百人,镇不住。”

    “那小师姐觉得这些人是去干什么的?”

    “不知道,”夏昭衣说道,“跟我们的关系应该不大。”

    话音落下,她眉心微合,朝前面一排土坯木屋望去。

    那排老屋经风沐雨,岌岌可危,早无人居住,一个块头不小的男人藏在墙垛里,另一边也许望不到他,但这边这个角度,他的背影一清二楚。

    而且,看着着实眼熟。

    夏昭衣足尖一挑,一块石子弹起,落在她手中,她一抬手,反手朝那身影丢去。

    男人惊了跳,捂着后背,当即回头,目光带着盛怒的杀气,落在夏昭衣和支离身上。

    两个少年毫不露怯,扔石头的那位饶有兴致的双手抄在了胸前。

    “现在和我们有关系了。”夏昭衣说道。

    “他是谁呀。”支离问道。

    “不知道,”夏昭衣说道,“据说他们三兄弟长得一模一样。”

    抄了一条最隐蔽,但也最远的路,夏昭衣和支离带着杨长军回去。

    支离头一遭见到杨长军,频频朝他望去,好奇这世上是否真有两个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杨长军则忍不住数次朝夏昭衣看去,当初只远远看过那么一两眼的小丫头,现在像雨后春笋一样,蹭一下长高了。

    一路几交流,回去后,夏昭衣带杨长军去了书房。

    书屋满是墨香,案牍上的镇纸所压着的这张生宣,上面已被写了数个字,笔都还搁在一旁。

    写字之人未写完便走,可见随性。

    杨长军粗略打量,看样子,他们在这已住了一段时间了。

    恐怕打死宋致易都想不到,天下人找了数年的阿梨,会在他的地盘上住着。

    支离倒了几杯水进来,夏昭衣让杨长军落座,杨长军捧着水杯,平日糙惯了的武夫,现在忽然变得有些拘谨。

    “宋致易为什么抓你?”夏昭衣问道。

    “不是宋致易,”杨长军说道,“是颜青临。”

    “颜青临是谁?”支离问道。

    夏昭衣朝他看去,没有说话。

    她未曾同支离提过颜青临三字,因为颜青临的存在,和她所做过的那些事,不止是夏昭学心头上永远不会痊愈的伤口,也是夏昭衣始终不止要如何解开的题。

    而且这些年,颜青临仿若消失了,未曾听人提及过她半句。

    “我也想知道她是谁,”杨长军说道,“可能她现在就是个女疯子吧。”

    “她是做什么的?”支离问道,“女疯子可调动不了宋致易的兵马来抓你。”

    “我还真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杨长军一脸无语,说道,“之前以为她帮世子是出于一片忠心,后来发现她不过是将世子当傀儡,她自己想争权夺势,再后来,我们又发现她不是为了她自己,她居然喜欢那个宋致易喜欢的不得了。结果,宋致易去年登基称帝,没她半点事,宋致易左拥右抱,一群女人,她屁都不是。“

    支离闻言,顿然哈哈笑了。

    笑到一半停下,愣愣道:“等等,你所说的世子是……”

    “是我二哥。”回答的是夏昭衣。

    “啊!”支离惊诧,“这女人好厉害,竟能将师姐二哥变作傀儡?”

    夏昭衣点了点头。

    她着实不喜“傀儡”二字,二哥却的确是傀儡……

    哪怕他们兄妹二人皆明白颜青临目的不纯,可当初替死的人命,那是鲜活的,惨烈的,真实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生命……若非颜青临,也许二哥早便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老佟和支长乐坐在庭院里。

    今日本打算找支离再教他们识几个字,现在支离和夏昭衣在书房谈话,老佟和支长乐只能无聊的托着腮帮子。

    潘淑仪还放不开,与他们相处的并不是很自在,所以一直留在房里。

    但呆的着实太闷,她望着窗外的桃花林,一旁流水潺潺,春光清和,尤其想要出去走走。

    又坐又站,小半日后,她将枕边的银子揣在怀里,打开了房门。

    恰逢有人也在这时从外叩响了院门。

    老佟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熟人,一个柳现宝,一个柳现宝光屁股长大的好友林志远,除却他们,还有一个背着大剑的陌生男人。

    柳现宝看到老佟就有点害怕,站在男人右后侧,弱弱说道:“你要找的,应该就是夏姑娘……”

    “你是谁?”老佟打量陌生男人。

    陌生男人也打量他,说道:“在下找夏姑娘。”

    目光望到里面立在门前台阶上的少女,不待说话,老佟往一旁站去,挡住了他的视线:“这里没有夏姑娘,你找错了。”

    “在下来自醉鹿。”陌生男人说道,语声恳切。

    “哦……”老佟应声,一时拿捏不准要怎么回答。

    想问对方是不是和郭家有关,但不能开这个口,以及想让对方拿点凭证都不行,因为一开口就得暴露自己的身份,万一是什么坏人呢。

    目光看向一旁的柳现宝,老佟眉头一皱:“你怎么把人乱带来的,什么夏姑娘啊!”

    柳现宝是个机灵鬼,看老佟这个反应,他瞬间明白过来了,眼珠子一转,他忽然鼓起勇气,动作飞快的朝老佟的腿上踹去一脚。

    老佟始料未及,躬下身捂腿,就见柳现宝拉着林志远跑了,边跑边大声嚷嚷:“叫你上次欺负我们!”

    连着扮了几个鬼脸,他们又对陌生男人叫道:“夏姑娘就在这,快用你背上的大剑砍死他们!他们绑架了你的妹妹!他们不是好人!”

    “你个王八龟孙子!”老佟骂骂咧咧,待他们跑远,他对陌生男人说道,“看吧,骗你的,这两个小屁孩耍着你玩的呢!我们根本不认识什么夏姑娘!”

    陌生男人沉着脸,又朝里面看去,台阶上的少女不见踪影了。

    “那,”陌生男人抱拳说道,“打搅了。”

    “没事,没啥!”

    陌生男人转身要走,顿了下,回身又意味深长的说道:“若你有遇见这位夏姑娘,劳烦同她说声,我们表少爷有危险,夏姑娘若是可以,尽量在一个月内赶去醉鹿。”

    老佟心下一个咯噔,眨巴下眼睛。

    陌生男人抱拳,说道:“在下告辞。”

    老佟看着他离开,手还扶着门框,想要出声喊他,又忍了下来,最终将院门一合,回身匆匆往书房跑去。

    杨长军在回忆这些年的去处,以及他们三兄弟已经分开许久了。

    大哥杨冠仙一直都在衡香,原本准备投靠宋致易,结果发现颜青临一直效忠的就是宋致易,杨冠仙被恶心到了,最近的打算,是想南下去找庄孟尧。江南兵营有富庶江南做底,资源充足,完全可以与宋致易一战。

    二哥杨长山则寻了一处道观,一直留在道馆里修仙,天下不一统,他便不出山。

    至于杨长军,他是想去找应金良的,但是后来听闻,此人胆小如鼠,行事畏首畏尾,且好大喜功,眼下地方没占多少,却已拥有满朝文武,大大小小几百个官职皆已有人,甚至芝麻大的小机构里的长史和小吏都被他亲自安排好了人手。

    过家家呢这是,杨长军满心无语。

    老佟叩门进来,将外头的事情说了。

    夏昭衣说道:“沈冽要出事?”

    “对,他是这样说的……”

    “假的,”夏昭衣一笑,“佟大哥不用放心上,你做的很对。”

    “假的?”

    “沈冽若是不想理我,便一直都不会理我,更不会在有了麻烦以后才派人找我。”

    “人是会变的……”老佟不太自信的说道,“更不说,沈郎君还是个少年,少年心性,一天一个样。”

    “支离就不是。”夏昭衣说道。

    “对,对啊!”支离挺起胸板,“我秉性始终如一,嫉恶如仇,正直勇敢,是非善恶清明于胸,敢爱敢恨。”

    “还淡泊名利,洒脱清正。”夏昭衣说道。

    “就是!”

    夏昭衣没忍住,咧嘴灿烂一笑。

    老佟和杨长军也笑了,老佟说道:“那刚才那人,醉鹿那边要不要管呢……”

    夏昭衣敛了笑,双眉微合:“也许,当初给沈冽的那些信,他根本没有收到。”

    “我也这样想过,”支离忙道,“沈郎君决计不会不理我们,说不定他也一直在寻我们呢!”

    “我们的信非但没有被他看到,还被其他人看去了,”夏昭衣手指在案牍上轻点,说道,“此人借沈冽的名义,想让我去醉鹿,却不知为的什么。”

    “哼,非奸即盗!”支离说道,“小师姐,要不我去把那个男的抓回来,好好问清楚他!”

    “你抓干什么,”夏昭衣一笑,“近来不是在征兵吗?”

    笑得有些狡黠,支离太了解她这带着恶作剧的笑了,登时眼睛一亮:“小师姐的意思是!”

    “方才我听到外面有开门声,”夏昭衣看向老佟,说道,“那男人来时,潘姑娘是不是出来了?”

    “对,”老佟点头,明白夏昭衣想说什么,“那人大概看到潘姑娘了。”

    “他今早也看过我了,兴许不会信我,你帮我去问问潘姑娘愿不愿意帮我们一个忙,若是愿意,让她来,若是不愿意,我再另外想办法,”夏昭衣说道,“不过,语气尽量温和商量,她若不愿意,也不要让她觉得不舒服。”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老佟说道。

    三月末的中原,莺飞草长,原野如海,风掀碧浪而起,逐繁花乱红千里,莽莽豪洒。

    左行南城门外的古道上人烟稀少,近黄昏时,跑来一列二十人的马队。

    左行县位于丰原东南,牟野之北,去年开始的牟野之战,左行最受其害,先后被田大姚和云伯中的兵马扫荡过,焦进虎敢怒不敢言,甚至恨不能亲自将左行送出去给他们。

    现在各个城门只有零星几个守兵,成日摸鱼混吃,对来来往往进出城门的人皆视而不见。

    眼下见到来者,打着哈欠的守兵提起几分精神。

    马队为首的年轻男子,一袭玄色箭袖劲衣,五官俊美,眉目清冷,不见一丝赶路倦意,渐近时,抬眸朝他们淡淡望来一眼,面无表情的收回了视线。

    左行作为四通八达的中原大城,常被当做中转驿点,但近来战事频发,牟野之战未分胜负,焦进虎又对此不闻不问,这里已许久没来过这样的贵胄公子了。

    城中百姓不多,但都三五成群聚于一起,有下棋的,有吹牛的,有赌博的,妇人则多聚于巷弄,缝衣闲聊。

    马队入城后,没有再纵马而奔,但速度仍不慢,并未走城中主大道,尽量辟开人多的地方。

    玉云酒楼门前今日异常清净,人都被赶跑了,楼上凭栏的年轻男子把玩着手里折扇,一脸百无聊赖。

    目光瞅见那边赶来的马队,看清马上男子后,他手中折扇差点没有掉下去。

    他赶紧回身,朝身后雅间跑去,同房中数人喊了声肚子疼,立马打开门朝楼下跑去。

    站在楼下望着马队走近,他气急败坏的上前:“沈兄怎么过来了!我在信上是如何苦口婆心劝说的!你怎么不听呢!”

    沈冽自马上跳下,说道:“楼上几人?”

    年轻男子扶额,一脸头痛。

    年轻男子叫季夏和,二十出头,季家与郭家同在醉鹿,两家世交之好,季夏和为季家三房庶子,与沈冽自小一并长大。

    “五人,”季夏和说道,“其他两个我不认识,一个是我二伯,一个是汉神营的校尉,还有你那个喜欢到处搅屎的表哥。”

    “郭裕?”

    “哈哈,”季夏和倏尔一乐,“看吧,你也认为他到处都在搅屎!”

    “现在情况如何了?”

    “我看他们的意思,是打算怂恿你去送死,”季夏和说道,“我着实不想你要你过来,反正你听我一句,这事不论最后如何,你都不要管,宋致易不是傻子,他要是有十双眼睛,起码七双是盯着你们郭家的。等下上去后,你任何话都不要说,能装傻便装傻,神情要尽量显得焦虑,能有多焦虑便有多焦虑。就当是走个过场。”

    五年前,宋致易举起反旗时,季家是第一批支持宋致易的世家之一,但是连年东征西伐,季家被拖垮严重,不论财力还是人力,损失极为惨烈。

    近来,宋致易多次招内阁入宫,拟定新策,虽未颁布,但已有风声传出,宋致易想彻底侵吞已出不了多少力的世家。

    本就想要离开宋致易,及时止损的季家在确认消息无误后,彻底下定决心外逃,但季家产业已多数在宋致易的地盘,完全割舍的话,不是忍痛断尾,而是忍痛断头。

    听闻老家醉鹿那头的郭家近来心中已有可选之人,于是季家第一时间联络郭家,想要和郭家一并投奔新主,同时也想让郭家帮忙一起,将他们的产业能转出多少是多少。

    郭家对此意见不一,四房极力主张帮助季家,郭六郎郭裕先行出发,同时派人联络季夏和,要他给沈冽写信。

    季夏和当然不想让沈冽卷入到这个是非里来,本不想写,但怕其他人会给沈冽写信,让沈冽过来,所以季夏和还是写了,所写的几封信皆是要沈冽别管别来。

    季夏和先派人去楼上说一声沈冽来了,而后才带着沈冽往楼上慢腾腾走去。

    行至楼梯一半,季夏和还是想问:“你到底为什么过来啊?”

    “不止你一个人给我写信。”沈冽说道。

    “那你就过来了?”季夏和气恼,“他们要你来你就来,我要你别来,你怎么不听我的呢。”

    “我来有我的原因,”沈冽回答,“日后你便知道了。”

    “不会这么轻松的,”季夏和说道,“就这些年郭家对你的所作所为,你此次要真的同意去了,即便宋致易杀不死你,郭家那些人也能在暗中做足一百个手段去害死你。”

    沈冽淡淡一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堂一个人都没有,楼上雅间坐着五个男人,一个体型高大,浓眉大眼,武将出身,年约四十。一个面容俊朗,是季夏和的二伯季中川,季夏和的眉目有五分似他。最旁边的年轻男子,峨冠博带,白衣翩翩,是沈冽的七表哥郭裕。还有另外两个,看模样是一对兄弟,个头都不是很高,话也不多。

    去到雅间,一番寒暄,沈冽坐下。

    郭裕笑道:“时间过得着实快,方才细细算了一番,我与表弟竟有一年未见了,这一年表弟跑了天南地北,功劳苦劳全被你占尽,连醉鹿都不曾回来一趟。”

    “听老四说,贤侄原本是要去衡香的。”季中川说道,目光落在年轻男子身上细细打量。

    二十都还未到的儿郎,容貌极好,剑眉星目,气质孤傲,既有谪仙般清绝出尘的不屑,又有少年人雄姿英发的朝气风采。

    多年未见,与他记忆里那个孤僻,不喜与人说话,偶尔还有些乖张的男童相差着实太大,也与他妻子林氏所说的,在郭家抬不起头,寄人篱下,被几房皆不喜的少年相去甚远。

    “嗯,”沈冽应道,“我本是要去衡香。”

    “去衡香不知做什么呢?”季中川又道。

    “一些私事。”

    季中川笑笑:“提及衡香,现今总是容易想起东平学府,不知这私事是否与东平学府有关?”

    “无关。”沈冽回答。

    季夏和在一旁脸色变得难看,这个二伯父,既然别人说了是私事,那就该有点分寸感。

    可惜这话,季夏和作为晚辈不好去说。

    余下小半会儿里,季中川对沈冽展开了全方位关心,沈冽不急不躁,有什么说什么,不见厌烦。

    一旁的郭裕笑着看着他们,但笑着笑着,笑容开始僵硬,并在嘴角消失。

    又是这样,这样的沈冽最招人厌恶,看不清他情绪究竟如何,说他失礼,他有问必答,说他有礼,可回话干巴巴的,全然不想跟对方交流,若非他郭裕事先和季中川说了一番试探的话,怕是季中川会先比沈冽更不耐烦。

    这会儿说着话,厢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伙计送来沈冽来后,他们新点的几样菜式。

    待伙计离开,季中川才开始进入正题,说起此次季家迁族之事。

    “当年天下还姓李的时候,燕南横评的兵马便能轻易做到将安家举族迁出京城,毫发无伤,那会儿的李家皇上比及今日的天定帝可要来的更为凶戾和严管。”

    “与燕南横评无关,”沈冽说道,“是安太傅神通。”

    “沈家表弟,”郭裕皱眉,“你是想说,若失败了,是季家的问题?”

    “我没有此意,我夸安太傅厉害,并没有便说其他人不厉害。”

    “那你便去将季家平安带回醉鹿来,须得毫发无伤。”

    季夏和在一旁垂着头,翻了两个白眼。

    沈冽淡淡一笑,说道:“还是表哥厉害,比安太傅更神通,表哥动动嘴皮子,就能让季家平安回来了。”

    郭裕一顿,而后沉声怒道:“表弟这是何意?”

    沈冽看向季中川:“大概何时出发。”

    “既然贤侄来了,那越早越好,明日午后便出发,你看如何。”

    “可以,”沈冽说道,“我有两个要求。”

    “两个?”季中川拢眉。

    “一,若遇危险,我尽力护全你们,但我不负责调度兵马,研究路线,这些你们自行安排。二,带你们离开宋致易的地盘后我便会离开,我不回醉鹿。”

    季中川一愣:“这怎么可以,即便是离醉鹿最近的松州,离开之后尚有两百多里才到醉鹿。而且途中接壤华州,华州眼下民乱频发,全是起义兵……”

    “那便延迟出发,”沈冽说道,“你们可以多几日商量安排这两百里的人手。”

    “表弟!”郭裕说道,“我们此次是来帮季家的!帮人帮到底,帮了一半便跑,这像什么话?”

    “表哥又开始动嘴皮子了吗。”沈冽朝他看去。

    郭裕恼怒看他,惯来温柔清雅,姑娘家眼里如静淡烟雨的翩翩公子哥,极少能被气成这样。

    郭裕与沈冽已有一年多未见,这一年多之前,见面也甚少,难得在家里遇见一次,他也不会去正眼瞧对方一眼,即便说话,也是他话中带刺,任对方去接着,眼下还是他第一次被沈冽反着来打。

    季夏和在旁憋笑的辛苦,但转眼想到自己姓的是季,现在郭裕好歹是帮着季家的,如此一想,笑意也淡了。

    席间谈话变得困难,主动权不知不觉落在沈冽手里,但沈冽始终一副执礼恭敬的模样,哪怕说来的话令人生恼,都能因他波澜平静的语气而不好发火,而且,毕竟是他们有求于人。

    季中川颇觉头疼,但谁让这沈冽一身武艺傍身,听说能以一敌三,看他这斯文内秀,情绪不外露的模样,也不知真假。

    这郭家,养武夫便养武夫,教他读书做什么,或者,养个不会武功的读书人也可。

    又不是自己的亲孙子,何必如此悉心栽培。

    最终,季中川到底答应了沈冽所提的两个要求。

    席间对话还没有结束,所聊话题太多,字字句句皆是乱世天下。

    季夏和偶尔插嘴几句,大多数不知道说什么。

    沈冽从旁,更是沉默,不问他,他便不答。

    在场的人差不多都了解他的性子了,能不找他就不找他,好在这个年轻男子也不会说奇怪的话来故意膈应人,一开始的尴尬气氛过去,渐渐又开始活络。

    快至戌时,酒席终于结束。

    伙计将沈冽领去客房,沈冽带来的人都已入住。

    戴豫等在房里,沈冽才倒一杯水,还未送到唇边,门被人从外叩响。

    戴豫过去开门,季夏和拍着扇柄走来:“沈兄啊沈兄,你这性子!”

    戴豫将门合上,回头望着沈冽,问道:“少爷,酒席上发生了何事?”

    “没啥大事,”季夏和说道,“就是你家少爷这性子太闷了,他但凡有人郭裕一半会来事,就凭他这身手,现在说不定早就飞黄腾达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戴豫说道,“那是我家少爷不屑。”

    “我的确很闷。”沈冽说道。

    戴豫一顿。

    “将窗扇打开。”沈冽又道。

    “哈哈……”戴豫笑了,忙快步过去开窗。

    “要不干脆出去走走?”季夏和说道,“城中那大湖还不错,湖边夜景可美。”

    湖边夜景四字,让沈冽微微出神,他转眸朝窗外望去,夜风徐徐入窗,清和舒惬。

    “赵宁那边,不知有没有回音了。”沈冽忽的说道。

    “这次应该会有,”戴豫说道,“少爷别急,她肯定能联系得到阿梨的。”

    “赵宁是谁?”季夏和问道,“怎么阿梨听着好生耳熟?”

    “嘿嘿。”戴豫贼贼一笑,朝沈冽瞟去几眼,冲季夏和挑眉。

    “是我的心上人。”沈冽说道。

    “啊?”季夏和脖子一伸,瞪圆了眼睛。

    也不知是被他模样逗笑,还是提及了她便心情好转,沈冽失笑,莞尔说道:“你这是什么鬼样子。”

    季夏和“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连忙扑哧扑哧摇了几下:“你可别对我笑成这样,我一个男的我都受不了,你赶紧找你的心上人去,你冲她多笑几下,说不定就不是你的心上人,而是你的枕边人了。”

    “……”

    枕边人……

    沈冽收回目光,看着窗外,倒是不敢想那么多,只要心上人变成眼前人便好。

    一别数年,数年未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