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乌云苍苍,夏昭衣和支离连着跑了十三圈,最后爬上山,在山腰凉亭歇息。
支离双手撑在大腿上,气喘吁吁,夏昭衣相对好点,缓过来后,她边以巾帕擦汗,边去往崖边。
该是日出的时候,但积压的云海遮住了日头,天地一片黯然。
“我听闻近期有大军调动,”支离走来说道,“驻扎在安江的几支兵马可能要去牟野,但看现在静悄悄的,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两日征兵,可能还在补充人手。”夏昭衣说道。
说着,她的目光望向她的小院外。
桃花层林外,一身黑衣,背着大剑的男子在远处盯着小院门口。
支离也望去,唇角一勾:“这都两天了,这人就没怎么离开过,不愧是郭家训出来的暗卫。”
“等下就会离开了。”夏昭衣说道。
“嘿嘿,”支离乐道,“到时候看看他的功夫怎么样。”
“你先回去吧,”夏昭衣侧头看着支离,说道,“清阙阁替我们找来的那些人可能快来了。”
“好,”支离点头,“你午时回来吗?”
“我未时再回去。”夏昭衣说道。
“好吧,那小师姐放心,一切有我呢,我会处理妥当的。”
夏昭衣点头:“嗯。”
支离走后,夏昭衣又站了会儿,转身去到凉亭。
今天是征兵最后一天,附近几个村庄和乡野的氛围已不如之前那么紧绷严肃。
隔江对岸炊烟袅袅,哪怕快下雨,依然有渔民出门,划着扁舟陆续离开。
同时,他们这岸的船只也在变多,有不少人在附近靠岸,有扛麻袋的,有担竹筐的,脚步匆匆往乡道上跑。
快到巳时时,天空落下绵绵雨丝,渐渐变大,为省船钱而徒步攀山的赶路人遮着头顶,跑来亭中躲雨。
夏昭衣起身,为他们让出位置。
来的人越来越多,雨却没有半点要作歇的意思。
又过去小半个时辰,来了一对三十来岁的男女,衣着质朴,看上去像是兄妹。
亭里的人已经聊了很久,说日子一天天过的跌宕,有时觉得好起来了,有盼头了,没多久又打上一场仗,那些来收口粮的人,恨不能把他们的米缸给刮掉一层漆。
中年兄长站在凉亭一旁,听了阵,兄长说道:“宋致易是叛军,他的野心就在那,想要他不打仗,除非其他人把土地乖乖给他送来,否则不可能。”
“可不敢胡说。”一位老大爷忙说道,“你在这说这话,可要将我们全给害了!”
夏昭衣听到那兄长的说话口音,回过头来。
一旁的妹妹眼角余光见到,抬眸朝她看去,不由眼前一亮。
少女一身玄色劲衣,身姿挺拔,脖颈纤长,袖子上卷着,露出半截白皙如藕的皓臂,五官秀美,姿色天然,看上去似乎雌雄难辨,但妹妹仍能一眼认出是女子。
这样一个安静清冷的妙人,立在一众朴素敦厚的农家人里,气质豁然拔出。
夏昭衣见对方打量自己,没有半点不喜,反倒唇角莞尔,冲她笑了笑。
不笑则已,这样一笑,耀如春华,妹妹不由被感染,忍不住走去,微笑说道:“小姑娘也是因赶路而在此躲雨?”
“嗯,”夏昭衣说道,“姑娘好,姑娘打哪儿来?”
妹妹笑笑,没有回答,而是说道:“小姑娘进来点,这边雨水容易溅入。”
夏昭衣点头,又是一笑。
近看着实好看,巴掌大的脸,冰肌玉骨,精致明艳,虽仍不及许多出了名的大美人来的摄魂夺魄,但放在这乡间田野,也是首屈一指的美貌,更不论这气质,放眼天下也谁都不输。
“我们是来寻人的,”妹妹说道,“你应该知道那边三岔口拐上来,有一座荒坟吧。”
“你们是来找齐老先生吗?”
“看来来寻他的人还不少,”妹妹笑道,“齐老先生近些日可有出现?”
夏昭衣摇头:“没有。”
“我同兄长是来学治水的,”妹妹轻叹,“前一年和去年,我们都来过,前一年他提前数日上的坟离开了,去年我们来的及时,却和他错过了,着实遗憾。”
“如何错过的?”夏昭衣说道。
“他连着两夜都是半夜上的坟。”
“……”
“这性情……怕是见了他,都未必肯教我们什么吧。”妹妹又叹。
“不会的,”夏昭衣说道,“遇见即是缘,他会教的。”
“小姑娘是本地人吗?”妹妹笑着看她,“听你口音像,又不太像。”
“我家就在山下,这几日你们若无处可落脚,倒可去我家一歇,家里空房多,多住几人也无妨。”
妹妹一喜,但很快掩去悦色,说道:“怎好打搅,你一个小姑娘带陌生人去你家,你爹娘可会说你,左邻右舍怕也会有微词。”
“无妨,”夏昭衣淡笑,“我爹娘已不在了,左邻右舍不会将管闲事的手伸到我这的。”
妹妹点头,不过平静下来后觉得未必可行,一见面就邀请别人去家里做客的行为,得提几分谨慎才可,于是说道:“我与兄长有亲戚在此,我得同我兄长商量下,看是去亲戚家方便,还是住在这山脚更方便……”
“好,”夏昭衣说道,“我家就在江边,门前门后皆是桃林,下去后所见最靠江河的那一座小院便是我家,很好寻的。”
“多谢小姑娘,对了,敢问小姑娘芳名?”
“阿梨,”夏昭衣一笑,“梨花的梨。”
妹妹觉得有些耳熟,不过阿梨这样的名字,耳熟也不奇怪,天下同名之人那般多。
“我姓苏,我叫苏玉梅,我兄长叫苏恒。”妹妹说道。
夏昭衣点头,朝她兄长看去。
苏恒,思及他们兄妹来此学习治水之事,或许这苏恒便是那个喜好编修各类工书,专攻泥木匠车之杂类的苏恒。
说起来,夏昭衣还看过他的不少著书,其中一些书,夏昭衣已经可以料见日后定会代代相传下去,对整个世界的进步发展都将有极大推动助力。
这个苏恒,他好像一直想入工部,但科举成绩太差,始终是个秀才,有人曾说情到宋度那,最后宋度破格给了他一个极小的地方府州的吏员做,也算是个小官了。
难怪方才会说宋致易是叛军,在李乾为官过的人,不论是否喜欢宣延帝,对于宋致易皆是深恶痛绝。
大约两刻钟后,成片乌云被高处的大风被吹向了东面,大雨终于停了,太阳露出了头。
凉亭躲雨的人陆续离开。
苏玉梅见夏昭衣没有要走的意思,过来问话。
“太泥泞了,”夏昭衣随便找了个托词,说道,“太阳很大,我待稍稍晒干后再走。”
“好,”苏玉梅点头,“那我们兄妹二人先离开。”
“嗯,”夏昭衣莞尔,“下山路滑,你们小心一点。”
苏玉梅太喜欢这个小姑娘的笑容了,这笑似乎能传染,她也不由跟着笑。
告辞后离开,下山的路当真不好走,兄妹二人寻了两根木杖,走的艰难。
下得山脚,苏玉梅特意望了眼远处,桃花林里当真有一座占地面积不小的房子,此处地势高,往下眺去只觉这座小院花事繁盛,古拙清雅,别有韵味。
“果真钟灵毓秀,也只有此方山水能养出这般不俗的姑娘,当真稀罕。”苏玉梅说道。
苏恒没有听清,回过头来:“什么?”
“是说我在山上遇到的那位姑娘,谈吐容貌比之大家闺秀多了八分灵动,比之山野女娃又多八分清雅。”苏玉梅说道。
兄妹二人暂且绕开这片,去往他处,没走多远,忽听前面传来打斗声,苏恒赶紧伸手拦挡在苏玉梅跟前。
远处一个黑衣男子奔来,速度极快,身后追着十来个差役,大喝着让他停下,手上兵器皆已亮出。
附近农家里出来许多人,好奇的伸长脖子,待人近了才忙不迭躲开。
差役使劲吆喝,让人拦住他,有几个差役抄路从前跑来,男子见躲闪不了,干脆提起手里的长剑冲去。
苏玉梅赶紧回过头看向另一边,皱眉说道:“这是要杀人了!”
“没事,离咱们很远,”苏恒说道,“我们就不从那边过了。”
苏玉梅心情复杂,点了点头。
身后传来动静,她回头去看,但见一个块头相当大的男人快步去往北边,同样带着兵器。
苏恒转头也看到他,脸色更白了,护着妹妹往后退去。
杨长军皱眉,见他们一直盯着自己,他眼睛一眯,不由动了杀心,不过只是想想,这种杀人灭口的事他干不出来,他脚步未停,抓紧时间,大步离开。
所有注意都被要杀人的黑衣男人吸引去了,柳现宝同他那群小伙伴们极少见过这样的场面,众人远远围着,却眼看这逃兵一步步朝江边小院跑去。
“不好!”柳现宝惊呼,“他之前就想过要去找夏姑娘的,眼下临死之前该不会是去找麻烦!”
“你想多了,他不会死的。”身边响起一个清脆男音。
柳现宝一愣,扭头看去。
隔着两个人,支离双手抱胸,好像此事跟他无关,他不过一个看戏群众,淡淡说道:“他的身手不会出事,逃跑是没有问题的。”
“你咋在这?”柳现宝叫道,“夏姑娘呢,万一此人为非作歹,夏姑娘怎么办?”
“你还知道啊?”支离挑眉,“那你之前还将他带来我家?”
柳现宝尴尬,讪讪道:“我,我一开始不知道……”
目光看到支离身后,潘淑仪躲在人群里,有点不太敢去露脸。
支离说道:“你放心,不会有人受伤,也不会有人死掉的,我们可不想因为我们而闹出什么流血事件。”
“啥?”
“看。”支离下巴一抬,便见小院忽然被打开,几十个武夫从里面跑出来,手拿棍子,扁担,锄头的都有。
二话不说,直接朝黑衣男人扑去。
人群沸然。
那些差役们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出,不待说话,便看到人群后面走出一个在临宁极富声名和影响力的乡绅,这乡绅不仅自己有钱有势,他娘亲的大舅子的表妹的儿子可是天定帝身边大红人的跟班呢。
黑衣男人最终没有靠近那座小院,被人追赶着往另一头跑去。
那些武夫们将他赶往西南村道后便不追了,没有人真的去下杀手。
远处响起马蹄声,围观众人回头,柳现宝大松一口气,相信闻风而来追人的军队不会轻易饶过这个黑衣男人。
老佟和支长乐早早等在人群外边的乡道上,看到军队快近,他们大步跑去,边冲军队伸手指向黑衣男人逃走的西南方向,不让他们靠近桃林。
为首士兵看向远处被差役追着,当真在往西南方向跑去的黑衣男人,当即朝那追去。
柳现宝彻底松了口气,拍着胸膛说道:“吓死我了。”
“这点胆量,”支离上下看他一眼,“肌大无脑。”
“什么大?”柳现宝没听清。
“胸肌!”支离抬手,手背在柳现宝胸前狠狠拍了下,“石头一样硬。”
他转身叫上潘淑仪:“咱们回去,等下有口福了,一堆好酒好菜呢。”
潘淑仪点头,面色仍有些苍白,抬头看向黑衣男子消失的方向。
虽然之前问过她愿不愿意,她自己点头说愿意的,可是真的这么做了,她有些过意不去。
“你怎么了?”支离回头看着跟着自己身边,有些魂不守舍的人问道。
“没事,”潘淑仪低低道,“就,夏姑娘真的聪明,猜到他会当场动手,也猜到他会往这边来。”
“那肯定是当场动手的,毕竟眼下人少,好对付,你看,那些骑马的士兵们追来,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被抓走军营里更不好逃。”
“嗯……”潘淑仪点点头。
“不必自责,”支离又道,“他不是好人,咱们也没要杀他,你也看到了,他身手不错,肯定能逃掉的,而且也肯定有人接应他。”
“对,”潘淑仪说道,“你说得对……”
这位乡绅,还有这些武夫,都是清阙阁找来的,虽然没有提过钱的事,但老佟说酒席一定要请,以及小礼也得送,夏昭衣便将剩下一切交给他和支长乐,还有刘大婶去安排了。
酒桌丰盛,对于动不动被收粮,平时省吃俭用的武夫们而言,犹如踏入了盛世。
他们吃了很久,好些人偷偷打包,想带回家去,一直到未时才吃完。
山上的路已半干,夏昭衣算着时辰,离开凉亭,打算下山。
下到拐口时,遇见一个竹杖芒鞋的白发老翁。
老翁披着蓑衣,头戴箬笠,行的徐缓。
觉察有人,老翁抬头看去,触及一双清澈澄净的眸子,老翁有些意外,随后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撞见了,他赶紧垂下头。
夏昭衣看着他慢慢走来,没有动,直到经过她身边时,夏昭衣忽然开口:“老先生可姓齐?”
老翁没反应,埋头走着,数步后觉得这样不太成,扭头望来,以手做喇叭状放在耳边:“啊?”
“老先生可姓齐。”夏昭衣重复。
“啊?”老翁夸张叫道,“你说什么?”
夏昭衣眉梢一挑,忽而伸手,一记拳头朝老翁的右眼打去。
老翁当即一步后退,身手利索的避开。
“你!”老翁面色大红,“你这黄毛丫头,你作甚!”
“打你啊。”夏昭衣说道,又挥去一拳。
老翁这次没有那么快躲,他在躲与不躲之间犹豫,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再装也没有意义,还不如躲掉好时,右眼已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夏昭衣力道半分不减,老翁捂着眼眶哇咧咧大叫:“打人了,打人了!”
身旁少女揉着指骨,淡淡说道:“你欠了我师父十二年的银子,大概永远都不想还了。”
老翁一顿,捂着眼睛看她:“啥?”
“一百二十八两,可不是小数目,”夏昭衣朝他看去,“不打算还了?”
“你,你是……”
“听不出我离岭的口音吗?”夏昭衣说道。
老翁大惊,转身便跑。
夏昭衣身子一晃,出现在他前头五步外,双手背后,好整以暇道:“你再跑一个试试?”
“你……”老翁打量她,说道,“他那徒弟不是死在北境容塘峡了吗?你是何人?”
“再听听我的口音?”夏昭衣又道。
“……京城的?”老翁面色有些变白,皱眉看她,缓了缓,渐渐想起一个人名来,“哦,我知道了,你莫非是那个,那个……那个阿杏?”
“梨花的梨。”
“哦,是阿梨!”老翁眼睛一亮。
这模样将夏昭衣逗笑,夏昭衣笑道:“齐老先生还是那么聪明。”
老翁回缓过来,皱眉说道:“我真的没银子!”
“那就不还了?”
“你师父有那么缺银子吗?”老翁不悦道,“还特意派他徒弟来此蹲点守我,他养出来的徒弟定是人中龙凤,这未免太大材小用了吧?”
提到蹲点守他,老翁有些不放心的四下望了望,说道:“要不咱们现在换个地?我在这里久了,说不好会被其他人看到。”
“那你刚才还喊那么响,不怕招来人?”
“你懂个啥,对于我们老头子来说,这招最管用,百试不爽。”
夏昭衣干笑了声:“可连累坏了其他老人了,风评全被你这样的人害惨。”
“快走吧,”老翁说道,“我不能多留。”
“你到底欠了多少银子?”
“就欠了你师父!”老翁没好气道,“其他人找我,那是想让我死!象齿焚身,怀璧其罪,你可懂?”
夏昭衣纤细的手掌一摊,说道:“拐杖给我。”
“干嘛?”老翁一把抱在怀里。
夏昭衣伸手夺来,脏的那头顺势落在老翁手里。
夏昭衣往山下走去,说道:“走吧。”
老翁看着被她牵住的竹杖,再抬眼瞪她,知道自己这一劫是逃不掉了,一脸郁闷的跟了上去。
小院里的人散的差不多了,支长乐和老佟帮着刘大婶一起收拾杯盘狼藉。
因为清阙阁和乡绅的原因,差役们并没有来多问什么,倒是附近不少村民好奇过来探头,不过随着那些武夫们离开,村民们也渐渐走远了。
潘淑仪简单收拾了下小包袱,是夏昭衣昨夜睡前送来的两套没穿过的新衣裳,她抱着包袱同清阙阁的人一并离开。
柳现宝回家给祖父烧饭洗碗,又跑了回来,林志远还在原处,见他回来,羡慕的说道:“之前便知道夏姑娘有钱,未想有钱成这样。”
“那肯定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柳现宝说道,“还是超级大户,寻常人家怎么可能养的出这样神仙般的人物。”
放在寻常乡野间,这样一个身旁都是男人的年轻少女,甚至和他们一并住一座院落里,早就被人给数落死了。
要知道临宁附近几户村子里,那牌坊是一座一座的,到处都是烈女贞女的传说。
就这样的大环境下,愣是没多少人传夏姑娘的风言风语,她那气度气质摆着,总令人觉得不食人间烟火,联想不到那些淫乱荒诞的词上,也不像是故意端着架子摆出来的高冷高贵,相反,她可爱笑了。
林志远闻言,说道:“你早就知道了,这也敢追求人家啊?”
“你懂啥,”柳现宝皱眉,“我追求她只是喜欢她,她家情况如何跟我什么关系,而且你要这样想,万一我真的追求到了,不定我摇身一变,也成有钱人了呢?”
“原来你的如意算盘是打在这!”
“什么呀,那是顺便的,我就是喜欢她,想到她就心动,都梦见她好几回了,跟个仙女似的……”柳现宝红着脸说道。
两人说着话,忽然望见远处桃林小蹊上一前一后下来的人。
“欸,有个糟老头子!”林志远叫道。
柳现宝看了那老头子一眼,目光便凝在夏昭衣身上,移不开了。
桃花纷然落下,被溪水打着卷冲往下游,少女肤如凝脂,映着雨后的淡粉桃花,看上去绮丽明艳,有难得一见的妩媚娇柔。
“真好看。”柳现宝看痴了。
老翁一路下来,骂骂咧咧,不过不敢骂的太狠,因为知道跟前这位少女不好惹。
进到院子,院中众人看到夏昭衣身后跟着的白头老翁皆感意外。
“小师姐,这老人家是谁?”支离说道,“该不会便是……”
“是他。”夏昭衣说道。
听到小师姐几字,老翁抬头看来,右眼眶肿浮着非常明显的红肿。
“你这眼睛是……”支离说道。
老翁别开头,一脸郁闷。
“走吧。”夏昭衣一扯竹杖,带着老翁入院。
厨房里还有很多剩菜,是干净的,专门为夏昭衣所留。
刘大婶盛了两碗米饭,夏昭衣今天胃口出奇好,老翁则更厉害,一边嚷着好吃,一边狼吞虎咽,很快便要第二碗。
支离托腮坐在旁边,看着老翁将刘大婶刚盛来的碗端起大扒,开口说道:“你吃的倒是香。”
老翁点着头,边拿筷子敲碗:“你也来点?”
“听说你欠我师父钱,欠了整整十二年,东躲西藏,不敢见人?”支离说道。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老翁说道。
“厚颜无耻,我偏要提。”
老翁笑嘻嘻看向夏昭衣,说道:“丫头,这饭好吃吧?”
夏昭衣咽下口中食物,抬眸说道:“一百二十八两,欠了十二年,哪怕不算你利钱,也不算你十二年前的骗吃骗喝,偷蒙拐骗,你说你得还多久?”
老翁肩膀一耷拉,往上翻白眼:“这真不怪我,本来我是有那么一点小钱可以还的,你看,八江湖这水利,说的好听是为国为民,实际就是虞世龄他们想出来搞钱的,朝廷拨了银两,一层一层贪下来,张贤宝那畜生直接克扣了我应得的钱。我跑去京城找他,也没想到那张贤宝说死就死,欠我的银子都还没结呢。我就去告官吧,结果一听说我是去找张贤宝的,那些个差役小吏们差点没给我拎大牢里去了。后来我跑去工部,得,那边的人更死皮不要脸,说什么运作要钱,反倒拿了我七八两,结果翻脸不认人!我那时气得,被他们拖去小黑屋的时候,我真是气都透不过来了。”
“当初张贤宝请你来八江湖,说要给你多少银两?”
老翁一比手势,神气说道:“四十五两!”
夏昭衣点点头,看向支离:“将我书房那张卖身契拿来。”
“啥?什么卖身契?”
“好咧!”支离应声,跑去书房,很快带着纸笔回来。
老翁接过来一看,眼睛快瞪直了。
“你这,这是……”
“欠了十二年的一百二十八两,只让你卖身两年,很划算吧?”支离说道。
“不,不是,你们要我这一把老身骨干什么啊?”
“少啰嗦,给我签了。”支离将手里的笔硬是塞到老翁手里。
“我不签!”老翁将纸笔拍桌上,一脸抗拒,“老朽命不久矣,能不能活过两年都是个问题,要我给你们当牛做马?我现在一头撞死在这口井上!”
“老佟!”支离当即扬首,嚷道,“趁马头驿的兵马还没走,快将这老头送去,让他当个喂马送水烧饭的!”
“别别!”老翁忙起身捂住他的嘴巴。
支离惊觉他手脏,顿时大怒,一拳挥了过去。
老翁跌回位置,捂着眼睛喊疼。
支离在一旁连声呸着,大呼恶心。
老佟闻声而来,问发生了什么。
夏昭衣说道:“佟大哥,劳烦你等下陪这老翁去山上一趟,他要拜坟,切记看好他,不要让他逃走。下午我要去城里一趟,回来会很晚,你们下山后便收拾东西吧,我们后日就走。”
“好!”老佟看向老翁,抬手“啪”的一声拍在他后颈,一把揪起他的领子,咬牙道,“敢逃?”
老翁眯着眼睛抬起头,便见熊一样的大汉表情凶神恶煞的瞪着自己,同时左手收拢,指骨捏的嘎吱作响,一个沙包大的拳头。
“……”
老翁哭了。
潘淑仪安静坐在清阙阁楼下的大堂里,她身前摆着酒水,几叠小菜。
她吃的很慢,一边吃,一边在想接下去要怎么办。
清阙阁已经接了她的单子,但她不知去哪,也许在这里租个房子住下最好,不过不如跟在夏昭衣她们旁边省钱。
可是,她还欠着银子,心里多少不会舒坦。
身边传来一些动静,有人在夸门口的人好看。
潘淑仪下意识抬头朝门口望去,一眼便见到了夏昭衣和支离。
他们刚从外面进来,正去往柜台那边找伙计。
潘淑仪一喜,起身要去找他们,但忽然发现身前这些酒菜有些太多,她还特意叫了酱糖排骨和小牛肉……
她忽觉不妥,毕竟还欠着人银子呢,她便红着脸坐了回去,将脸也垂的低低的,希望对方没有看到自己。
伙计是新来的,但是一听支离自报家门,一下变得热忱:“原来是支离小公子,这边请,这边请。”
夏昭衣和支离跟在伙计后面去往内堂。
支离忽然拉扯了下夏昭衣的衣衫,低声道:“小师姐,潘淑仪在那边。”
夏昭衣望去一眼,收回目光说道:“不理。”
“她怎么装作不认识我们,这也翻脸的太快了吧。”
“她有苦衷,别怪她。”夏昭衣说道。
陆宁衿在后院检查酒曲,听闻夏昭衣来了,陆宁衿开心的将册子交给旁人,自斜院跑来:“阿梨!”
夏昭衣莞尔:“我来看看你们,再找一下言回先生,我们可能这两日便会离开。”
陆宁衿的笑容顿时僵硬了:“你们要走了?”
“嗯,”支离点头,“我师姐可算是把人等来了。”
陆宁衿眼眶红红的,难过的说道:“如今这样的世道,下次见面肯定要好久好久了。”
“你在清阙阁,你怕什么?”支离环顾一眼庭院,说道,“不愧是清阙阁,真是雅致清幽,做饭的地方都这么舒服。”
“那还是京城的好,京城的还有水榭凉亭呢。”陆宁衿撇嘴说道。
一抹身影藏在斜院的月洞门内,探着头悄然看着这边的夏昭衣和陆宁衿。
夏昭衣有所感,抬眸朝那边看去,那抹身影立马离开,往树后藏去。
陆宁衿后知后觉的回头,看往那边,顿了下,低声说道:“可能是小桃。”
支离从旁听着,眉头皱起。
他没见过这个小桃,但是知道这小桃是谁。
当年小师姐在京城被燕云卫缉拿,那些人就用这个小桃来替代小师姐。
听说她被变成哑巴,被刺聋了双耳,这些年一直被小师姐托付给清阙阁照顾,那是大笔银子的托付……
说白了,就是一笔单子。
“她近来可好?”夏昭衣问道。
陆宁衿摇头:“脾气越来越不好了,经常发火……上次还动手打人,不过余先生真的待她极好,处处偏护她。”
说话间,刚才离去的伙计带着言回先生来了。
这还是时隔多年,夏昭衣第一次再见李言回,人依然清癯,精神极好,与三年前并无区别。
夏昭衣笑着迎去,抬手说道:“言回先生。”
李言回惊喜的看着已亭亭玉立的少女,笑道:“阿梨出落的这般秀美了!”
夏昭衣莞尔道谢,简单寒暄,随李言回去了另一道斜院。
春意浓,徐风悠然,一个丫鬟端来茶水,一壶上品的明前碧螺春,茶香清幽,鲜嫩翠碧。
待小丫鬟离开,夏昭衣取出一个钱袋,放在桌上,说道:“言回先生,这里是五十两。”
李言回扬眉:“阿梨姑娘这是……”
“我后日要离开临宁了,”夏昭衣说道,“身边有诸多东西,想寻一支可护送我们离开的人手,以及,我需要一艘船,无需太大,但也不能太小。”
“护送你们去哪?”
“离岭。”
“离岭……”李言回轻敛眸光,说道,“是了,你是那位尊长的徒弟,只是离岭……”
他没有再说下去,唇边有些感伤。
一晃,竟就已六七年了。
再看面前少女,眉宇神采和笑起来的模样,和她竟越来越像,两个人仿若重叠了一般。
“好,”李言回点头,又道,“只是五十两,未免太多了。”
“若先生觉得多,便看看能否给宁衿和小桃多些照顾,还有潘淑仪,先生应该认识,她才在清阙阁下过单子。”
“嗯,那位潘姑娘想寻人,”李言回说道,“如今我清阙阁成日帮人寻人了,可这乱世寻人,当真是大海捞针。”
“越是乱世,越容易与亲友走散,也想身旁有个亲近之人吧。她或许会在临宁住下,一个姑娘家多有不便,就劳烦言回先生留些心了。”
“阿梨也是姑娘家,”李言回笑道,“但阿梨一点都不输给男儿。”
“这话不爱听,”夏昭衣也笑了,“希望日后别人提及我,是哪个儿郎不输给阿梨,而不是阿梨不输给哪个儿郎。”
“哈哈哈哈……”李言回朗笑,摸了摸胡须,“这话若是其他姑娘家说,只当是儿戏或笑言,但从你嘴中说出,李某只有钦佩。”
夏昭衣微笑,抬手揖礼。
李言回唤来站在远处的一个丫鬟,让她去取纸笔,回过头来时沉思了下,抬头说道:“阿梨,有些话,我想以我李某人身份来说,而不是清阙阁的言回先生。”
“何话?”
“事关……夏家之仇,”李言回轻叹,“我本不该多嘴,可我与你姐姐交情甚好,她之一死,我心有不甘,而如今陶岚尚存,李据未亡,你可否有打算?”
“她不会白死的,夏家也不会就此被抹去。”夏昭衣认真说道。
李言回点头,唇角又弯起一笑:“若有任何能用得上李某的,但说即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言回先生言重了。”
“不,是值得。”
夏昭衣胸中浮起暖意,说道:“阿梨谢过。”
丫鬟取来纸笔,李言回提笔落字。
刚写完一张,放在一旁晾晒,执笔写第二张时,一个身穿黑衣,其貌不扬的男子从外头匆匆走来。
还站在不远处的几个小丫鬟一见到这个男人,安静收回目光,转身朝院外走去。
男人入了凉亭,瞧见亭中还坐着一个少女,眉头轻皱,看向李言回。
夏昭衣顿了下,起身说道:“我去外头等着。”
“不用,”李言回唤住她,看向那男人,说道,“几等轻重?”
“二等。”
“那便说。”
男子点头,又看了夏昭衣一眼,开口说道:“刚得到的消息,季家当真要走,已安排好人手来接,所定路线正是从临宁而过。”
“消息来源可靠?”
“可靠。”
李言回点点头,抬手摸着胡须,说道:“此事可同其他先生说过?”
“未曾。”
“不用同他们说,”李言回说道,“此消息,你便当不知道。”
“是。”
“还有其他事否?”
“无。”
“退下吧。”
“是。”
看着黑衣男子快步离开,身影消失在树荫后,夏昭衣收回目光,想了想,她看向李言回:“我冒昧问句,先生为何要瞒着其他先生呢。”
李言回淡笑,继续书写,边道:“倘若传出去被人知晓,一掉又是数百颗脑袋,这世道,杀戮已经太多了。”
“这个季家是……”
“醉鹿的季家。”
“季温淮?”
“正是。”
夏昭衣点点头,莞尔道:“言回先生若一直这样下去,可能会不适合留在清阙阁了。”
“人非草木,若真呆不住,这也是李某自身的选择。”李言回笑道。
两张纸皆写好,夏昭衣在纸上落款按印。
笔墨还未干,她望着纸上离岭二字,忽而觉得,它们像是从纸上跃然而出,活灵活现,招呼她赶快回去。
归心似箭,她当真想念离岭山水了。
离开清阙阁,陆宁衿一直跟着他们,不想离去,眼眶始终通红。
经过一个糖葫芦摊前,支离买了三根糖葫芦,回头递给她:“给。”
陆宁衿看着糖葫芦,再抬头看着跟前的小少年:“这,这给我?”
“对啊。”
“我比你还年长不少,你倒是像哄小孩子一样,买糖葫芦给我。”
“不是只给你一人的,”支离说道,“这根给那个小桃,这根就给潘淑仪。”
陆宁衿伸手接来,说道:“好吧,那我先替她们谢过。”
“那个潘淑仪……”支离皱眉,说道,“她是个可怜人,你多照顾照顾吧。”
他刚才一直在想,虽然觉得欠着别人的钱,还去奢侈享受,这有些不太妥当。
但是那酱糖排骨和小牛肉虽然贵,实际顶多也就二三十文,而潘淑仪身上还揣着不少银两,人在银钱足够的情况下,适当追求想要追求的,这并不是什么太过分的事情。
更何况,小师姐不缺钱,给的期限也足够多。
想到潘淑仪窘迫抬不起头的自卑模样,支离便觉别扭,其实欠人钱财,真的不需要太低人一头,因为谁都有困难的时候,又不是欠钱不还。
再思及自己刚才在心里对她的不满和腹诽,似乎也很不对……
他是一个不能心里有别扭的人,一有别扭就想着要去解决,否则会一直把自己想坏。
现在买了糖葫芦,忽然就好受多了。
夏昭衣行路已尽量精简,但这些年的衣裳书籍仍整理出了几大箱子。
院子里养的花草和药材被老佟和支长乐拿去卖光,连兵器架都砍成木柴,拿去送人。
当初来的时候,小院是何模样,他们便又将它变回了何等模样。
柳现宝听闻他们要走,百般不舍,难过了两日,每天带着林志远过来遥遥望着小院。
三月二十二日清晨,柳现宝早早起来干农活,便见刘大婶快步从村道上跑来,让他赶快去见日思夜想的夏姑娘最后一面,人家马上要走了。
柳现宝扔了手里的工具便跑,气喘吁吁的赶来,望见桃花林小院前围着一群高大健壮的汉子们。
江河边泊着一艘大船,这些大汉正在将箱子一箱一箱搬运上去。
柳现宝想进去问话,但看到支离就坐在院子里,正在吃烧饼,身旁的石桌上摆着两只鸟笼,里面各装着一只信鸽。
柳现宝的脚步生生止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等了一阵,终于瞧见夏昭衣从书房里出来,手里抱着几本书,仍是一身袖箭劲衣,清爽干练,高束的马尾随步伐在身后轻摆,清风一起,发梢撒野般高高翘起。
在她身后,几个汉子抬着一个大箱子尾随而出。
支离见到她出来,几口将剩余的烧饼吃光,拎起鸟笼迎上去。
柳现宝舔了下唇瓣,摩拳擦掌,待看到夏昭衣从小院里出来,他当即大步冲去:“夏姑娘!”
夏昭衣和支离听到声音,回头望去,支离手一伸,挡在夏昭衣跟前:“你给我站住!”
“夏姑娘!”柳现宝喘着气冲着夏昭衣叫道,“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你想说什么?”夏昭衣问道。
“我喜欢你!”
“……”
“你早就说过了!”支离说道,“我们都知道了的好吧。”
“我就要大声说,”柳现宝高喝,“柳现宝喜欢夏姑娘!!!”
声音传的特别大,远远近近许多人听到,那些大汉们齐刷刷望来。
“你,你可真丢人!”支离气道。
柳现宝没理他,红着脸看向夏昭衣:“夏姑娘……”
“说完了吗?”夏昭衣说道。
“夏姑娘有没有话想同我说?”柳现宝期待的说道,“既然你要走了,要不就对我说几句。”
夏昭衣摇头。
柳现宝一顿,说道:“夏姑娘,你哪怕,哪怕要我好好干活养家都好……”
“我们走吧。”夏昭衣看向支离,转身朝江边走去。
支离看了柳现宝一眼,跟上夏昭衣。
柳现宝愣住,几步朝前跟去:“夏姑娘,你就什么都不跟我说吗?”
眼前的少女没有再理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柳现宝眨巴眼睛,愣愣看着她,忽然觉得眼眶有点酸,不甘心的又喊了声:“夏姑娘!”
支离听到声音,悄声说道:“小师姐,其实,说两句也无妨的……”
“他之前要我别管他。”夏昭衣说道。
老翁早早就上船了,正在船舷旁嗑瓜子,瓜子皮吐了一地都是。
看着夏昭衣和支离上来,老翁笑得满含深意,嘿嘿的看着夏昭衣。
夏昭衣没理会,在船上管事的引领下,去到为她准备的卧室。
卧室里摆着一个木箱,其余木箱都放入仓库里了。
夏昭衣打开木箱,取出纸笔,一直到船副手过来问可不可以出发了,她都没有离开过卧房。
从这里去离岭,最快也要十日,这十日她需整理出这些年的游历所得,并不是师父给她的作业,而是她认为需要对自己的时光有个交代。
离开元禾宗门前的那几日,老者同她彻夜畅聊,说她需要长大,许多事情只有长大才能办到。
当时她也自认那两年戾气颇重,杀孽不少,需得沉静,于是接受了老者的提议,出来云游。
她不知去哪,老者便给了她一份名单,这些年所拜访之人,有些是以前见过的前辈,有些是曾编修过各种书籍的民间高人,有些是戎马一生,最后解甲归田的老兵。名单上,也有不少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夏昭衣翻开她随行的笔录,中间夹着一张纸,她将纸取出拆开。
上边写着三个字,是师父遒劲有力的落笔:“苍生难”。
临行前的那日清晨,师父亲手交予她。
因为她不知如何解开当初翻开史书时的困惑,她问老者,老者却也说,不知道。
这世间的资源和权势,永远只高度集中在一小部分人手里,而芸芸众生,万人之中,方只能有一人脱身,摆脱宿命,攀爬至上一个阶层。
并且爬上去的这人,他不会同情曾经的同道中人,他只会成为一个新的剥削者。
几千年来,一直如此。
夏昭衣垂眸望着纸上的“苍生难”,目光有些悠远。
她其实……仍未找到方法。
这四年,她学到了很多手艺,了解了更多的风土民情,但每夜睡前,她在书房里将这几十本已经倒背如流的书翻阅数十遍,仍没能想出一个方法。
但,肯定会有方法的。
江风从窗外入来,视野变得宽敞,一片江水茫茫。
夏昭衣将纸放回夹层中,起身去到窗边。
江风悠然,沿岸桃花纷落,绵延数十里,不见始终,盛大绮丽,蔚为壮观。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声音,是柳现宝的。
“夏姑娘,一路顺风!!我会一直喜欢你的!!你一定要保重!!我柳现宝,永远喜欢你!”
声音吼得太大声,声嘶力竭,破音到碎裂。
夏昭衣拢眉,抬手将窗扇合上。
她着实不喜男女之情,更不喜被人追求,乏味还耽误时间。
前世时,别人说她被很多人倾慕,她没半点感觉,因为敢到她跟前说喜欢她的,只有那么三四个,等她一沉下脸来,人都跑光了。
眼前这柳现宝倒是独一份。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听到隔壁传来支离的声音,同样嚷的非常响。
“柳现宝,你给我闭嘴!!别他妈丢人现眼了!你要敢再胡说八道!我跳江游回去也要打爆你的狗头!!!”
安江西临熊池,因是逆流,一直到隔日中午才到熊池最大的北池渡口。
北池渡口和临宁共享八江湖流域,渡口附近有个大驿站,近来大军调动频繁,驿站那边平民轻易不能过去。
夏昭衣他们的船过来时,恰遇渡口船只千帆,许多泊在港口,往来有不少小舟摆渡而过,扬声吆喝要不要下船去岸上走一遭。
行船速度放缓,缓慢在船海中穿梭。
支离站在窗边叹道:“盛世此景叫繁华,乱世此景叫忙乱。”
他随手带来的鸟笼放在桌上,夏昭衣正在喂鸟食,闻言笑道:“很快便不忙乱了。”
“嗯?”支离回头,“为何?”
“宋致易不会放着水路不管的。”
“他想管控怕也无能为力,八江湖这般大,他有那么多船嘛。”
“只要想管,总有办法,”夏昭衣朝他望来一眼,说道,“外边有人吆喝,你想下去走走吗?”
“不了,人太多了。”支离说道,他望回外面,岸上人潮密集,怕是落脚的地都没有。
这时,甲板上传来不小的动静,隐约听到老翁在那边瞎嚷嚷。
支离皱眉:“这齐老头,又干嘛呢,我去看看。”
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夏昭衣轻沉了口气,放下手中长木签,随他一并出门。
周遭船只上的人都望着这边,老翁坐在船头,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抓着绑在桅杆上的一根长粗绳,背影摇摇晃晃,正在高声唱歌。
老佟和支长乐叫他下来,他就不,声音嚷的非常响,抬手又喝一口酒。
“疯疯癫癫的,”支离上前说道,“他这是干嘛!”
“阿梨!”支长乐见到支离和夏昭衣出来,忙跑来说道,“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溜上去的,听到他唱歌他们才发现的。”
“喊不下来吗?”夏昭衣说道。
“一靠近他就说要跳下去,不给我们靠近!”
老翁喝完酒,垂下手后忽然仰头,声音拔的老高,学着狼一般“嗷呜——”一声叫,尾音拖得极长。
附近的人哈哈大笑,不少人指指点点。
“丢人死了,”支离说道,“小师姐,我去把他拽下来?”
夏昭衣看着老翁身形,摇了摇头:“不用了,随他去吧。”
“嗯?”
“今天是他已故兄长和亡妻的忌日,”夏昭衣说道,“我差点将此事忘了。”
“……死在同一天啊?”
“他兄长和他亡妻相爱,私奔时在同一日被劫匪杀死。”
“这……”
“中间说来曲折,他亡妻本就爱的是他兄长,谈不上谁对谁错,”夏昭衣说道,“让他闹吧。”
她转身准备回屋,想了想,又回过身去。
丢不丢人倒无所谓,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天空这时落下雨来,细细绵绵,夏昭衣迎着江风春雨朝船头走去:“齐老先生。”
老翁回头看她,一张脸喝的通红,见到是她,下意识抱紧酒坛:“干嘛?!”
“下雨了。”夏昭衣说道。
老翁似这才发现,伸出手来,雨水柔柔打在手上,他笑嘿嘿的:“还真是!”
“下来吧,这里危险,”夏昭衣道,“若实在不想下来,我给你绑根绳子?”
“我有!”老翁往身旁粗麻绳靠去,胳膊缠在上面,“夏家小女别扰我唱歌雅兴!”
“掉下去了,很难将你救上来的。”夏昭衣说道。
老翁随意摆手,回过身去,放声高唱:“生死有命!万物以为有,万物皆可无,无知以为物,不师知无物……”
支离伸手捂住耳朵。
“难听的老爷天都哭了。”老佟说道。
“生人之行,死人之理,天下大伪于斯,荒唐兮咧……“
“齐老先生,”夏昭衣皱眉,“下来吧。”
老翁不理她,继续高歌。
周遭越来越多人望来,许多人从船舱里走出,几个孩童双手架在唇前,大声喊他闭嘴,委实难听。
“什么声音?”季夏和从船舱里出来,抬头望着前边,“谁在嚷嚷啊?”
船上不少人都在甲板上,看着声音来源处。
中间隔着诸多船只,且距离太远,看不太清。
但是那过于放飞自我,完全没有调子的歌声还是穿透力十足的杀了过来,时不时还有一声“狼”嚎。
“大梦一觉如百年,乍醒惊觉百味寒。魑魅魍魉横行走,万千丑态竞相演。小利强争大礼无,吃人血肉不吐骨。善伪虚言累连篇,阴阳两头真假面。自此我欲往云间,山水自在话清闲。偏来指手又画脚,仙风道骨要你怜?”
老佟不爽:“这是在骂阿梨?”
“怎么可能,”支离捂着耳朵说道,“小师姐会对人指手画脚吗,给她钱她都不稀罕。”
“这倒也是……”老佟点点头。
老翁越唱越激动,从船头站了起来,身形一个摇晃。
周遭的人惊呼一声,唯恐他真的掉下去。
夏昭衣沉了口气,回头看向支离。
支离一凛,忙打起精神,伸手冲老翁指指,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夏昭衣。
夏昭衣点头。
支离也点头,而后悄无声息走上去。
老翁又仰头,对着天空一声嗷嗷“狼”叫。
身后的师姐弟二人同时发力,身形一掠冲去,一人抓一边,将他从船头强行拉扯下来。
“砰”的一声,老翁撞在甲板上,手里的酒坛也摔地,还有小半坛酒,随着咕噜咕噜滚动,洒在了地上。
速度发生太快,老翁一时懵住,反应过来挣扎要爬起,已被支离拽住了胸前衣襟,再被随后赶来的老佟和支长乐拎起来拖走。
“散了散了!”支离冲四周叫道,“谁家没几个酒鬼啊!”
“怎么不唱了?”季夏和好奇的望着刚才的歌声方向,“这就不唱了?”
“好像说是在撒酒疯。”一旁的随从说道。
“有意思啊,”季夏和打开折扇,迎着烈烈江风也要故作风雅的摇上几下,说道,“别提,唱的不咋样,词还挺好的。”
戴豫和杜轩从船舱里出来,也是来追歌声的。
“不唱了吗?”戴豫说道。
“消停了,”季夏和说道,“也不知道是哪个糟老头子。”
随着船只渐渐往东,眼见众人的目光都望着前边一艘西行的船只,季夏和说道:“哦豁,那船还挺大。”
天上乌云越聚越多,江面起潮,水天之间泛起一场浩大的烟汽。
那艘被众人瞩目的船只与他们中间有三四艘船,船上场景渐明,不过风波已平息,那个唱歌的老汉已经被人给拖回去了。
夏昭衣拾起酒坛,将地上的酒水用巾帕擦掉。
支离陪着她一起,边擦甲板边低声说道:“虽说今日特殊,但这个齐老头还是让我觉得荒唐,今后不知还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不怕,他胆子极小,不敢的,今天不过仗着酒气耍耍疯劲而已。”夏昭衣说道。
“才不是,我看就没他不敢的事情,”支离嘀咕,“那船头危且高,几人敢上?”
夏昭衣笑了笑,拿着酒坛起身。
细雨如绵,打在身上粘稠,委实难受。
“走吧,”夏昭衣垂头看向支离,“雨要变大了。“
她一起身,远处凭栏的季夏和说道:“我看见了个姑娘。”
戴豫和杜轩也看到了。
隔烟隔船,雨软风软,江燕飞的低,岸上路人慌乱,少女微垂着头说话,一袭鹅黄色长衫在风中轻摆,削肩纤腰,端正笔挺的背影,仪态极妙。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季夏和又说道。
“大户人家吧。”戴豫随口说道。
又一个少年爬起,甩着手里的巾帕,还凑在鼻下嗅了嗅,一副嫌弃酒气的模样。
隐约得见少年的侧脸,杜轩说道:“倒也清秀。”
“应该不是寻常大户人家,”季夏和说道,“也不知是谁。”
他们身后船舱中,两扇窗户被人推开。
季中川看着外头,淡笑说道:“如此兵荒马乱,还有人能兴起高歌,倒是难得。”
“季兄连歌词都未听清,怎知人家是喜极而歌,还是悲而发歌。”屋内看着图纸的武将漫不经心的说道。
江风带雨入来,惹动着金珐琅九桃小铜炉上的袅袅香气,烟缕被打乱,漫的更开。
沈冽抬眸望向窗外,恰遇中间两艘船只交错而过,露出大片留白,那艘被人瞩目的船只迎面而来,堪堪将要平行。
船上的少女少年不理那些目光和指点,正往船舱走去,脚步不慢。船行途中,缓缓得见他们低垂的侧脸,烟雨朦胧里,侧容模糊不清。
沈冽收回目光,心头却一跳,有所感的又抬头,人已入了船舱。
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心绪涌入心间,沈冽忽觉坐不下去,起身说道:“晚辈出去看看。”
声音说的平缓沉稳,但不待屋中众人说话,他已推开房门离开。
快步下得楼梯,他径直去往船尾,斜风细雨迎面,中间穿梭的船只遮挡了所有视线。
一阵清风过耳,沈冽眉心拢起,黑眸眺着远处渐远的船只,不知为何,心潮如江潮风波般难定。
傍晚时分,雨水变大,自苍穹倾盆般砸下。
船只才到熊池的庆安县,同其他赶路船只一起,寻了个避风的岸边停靠。
江边有几座小渔村,村里灯火明亮,不少在船上呆久的人特意去往村中寻落榻之处。
夏昭衣让船上管事安排好人手,分作三波轮流看守,如果没有非下船不可的紧急之事,谁也不可以下船。
老佟和支长乐闲来无聊,两人鼓捣了几个简易小网篓,在船尾丢下去,他们在外檐下的木阶上坐下,边闲聊,边等着。
支离趴在楼上窗旁,看着远处一片墨色江天,老佟和支长乐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能被听到。
他没有要故意偷听,左右老佟和支长乐所聊,也不过一些江湖趣事。
支离身后的床上,老翁半醉半醒的坐在床边,脑袋一晃一晃,有着淡淡乌青的两个眼眶里,眸光不知聚焦在哪,不时还打上一个酒嗝。
漫天漫地都是雨水,杂乱又静谧。
在他们的船尾三十丈外,有一艘与他们船只大小近乎相等的商船,正在缓缓驶来。
船上灯火黯然,除却船头船尾的灯笼,整个大船舱里只有一个房中点着幽微烛光。
两名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坐在房中,一个是大乾镇国将军钱胥天的六儿子钱远灯,另一个是大乾荣国公长孙牧亭煜。
他们跟前跪着四人,其余手下皆站在两旁。
牧亭煜靠着椅背,手指在桌上点着,目光若有所思的望着桌上仅有的唯一一盏烛火。
长久压抑,令地上四人皆喘不过气来。
他们此行以商船名义自惊河何来,往江南而去,对安江不过只是经过,但路上所遇一切表明,船上出现了叛徒。
经过安江的这么点路,他们不止一次被拦下,被检查,被反复询问。牧亭煜的信件公函不止一次被人翻动过,他的卧房数次皆有明显的潜入痕迹。而让他彻底暴怒的是,一个时辰前,有人喝了水后中毒身亡,查到源头,他们所饮用的水也被人做了手脚。
船上众人皆是牧亭煜和钱远灯身边相随至少五年的心腹随从,牧亭煜极不情愿怀疑他们,但仍一个个去查,最后排除下来,只剩眼前这四人有嫌疑。
这时,一个手下从外进来:“世子。”
牧亭煜面容冰冷,抬眸看去。
“雨势越来越大,”手下说道,“今晚水路恐难行,这条江上的其他船都泊在这里了。”
“继续前行有多危险。”钱远灯问道。
“前边是古照峡,两岸奇峰狭窄,水流最急,如今天色已晚,又遇上大雨势,若继续前行的话,恐有不妙。”
“那便停在这里,”牧亭煜说道,“正好你带人下船,去岸上取干净水源回来,船上所有食物及锅碗瓢盆皆重新替换,再为我和六公子各寻三件干净合身的衣裳过来,不必讲究料质,有衣裳替换即可。”
“属下遵命。”手下应声,转身离开。
室内恢复沉默。
钱远灯坐在一旁,对于如此局面,他向来没有主见,提不出什么想法,甚至坐的越久,反而感觉越困。
船在岸边缓缓停下。
牧亭煜看着钱远灯打了个哈欠,他忽然便也觉得困了。
目光看回地上这四人,牧亭煜缓缓开口,说道:“我已没有耐心了,最后再给你们一次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如若没有,你们四个都不必活,我宁可错杀,也不会放留这样的叛徒在船上。”
雨越来越大,风向开始变乱。
支离起身关窗,关窗前喊老佟和支长乐早些回屋。
老佟爬起去打捞网篓,自江里提上,一路带水,网篓最中间绑着的几块肉都被吃掉了,几条鲜肥江鱼卡在渔网里仍活蹦乱跳。
支长乐拎来鱼篓放在旁边,倾身去将剩余的网篓提上来。
一条一条肥美大鱼丢入鱼篓里,好几只从里面跳出来,落在甲板上。
雨水冲刷着甲板,将鱼自船尾往船舱方向带滑出去。
老佟叫骂了声,跑去追鱼。
支长乐让他小声点,话音落下,耳边似乎听到什么声音,支长乐转头朝前面看去。
他们的船只后方大约有三十多只船,漫天匝地的滂沱水声里,那些船上渔火点点,刚才那个声音极快消失在了灯火之外的幽黑里。
支长乐四下望了望,没再听到了,他奇怪的收回目光,继续从网篓里拿鱼,丢到鱼篓里。
老佟抱着抓到的活鱼回来,二人清点了下,拎着大大小小的家伙转身离开。
在他们身后,怒砸的雨水将江面上殷红的鲜血冲来,流动过程里,鲜血逐渐变淡,黑暗则更好的将一切颜彩遮挡,天地似无事发生。
但有一双眼睛的主人,站在一艘没有半点光亮的渔船甲板上,正冷冷看着江面上的动静。
他一身蓑衣,戴着斗笠,身形隐匿在夜色里,高大挺拔,但并不过分狰狞魁梧,极其修长清瘦。
良久,他从江面上收回视线,目光眺向远处牧亭煜和钱远灯所在的那艘商船。
一个手下从后面快步走来,说道:“将军,一共四人,我们收买的那人确认在其中。”
聂挥墨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半响才抬起手指,往后摆了下,示意手下退下。
手下垂头,恭敬告退。
除却庆安县外的天然避风大港泊满船只外,在东去下游的安江临宁县外,同样满目舟船。
大雨在隔日清晨才歇,休息了一夜的舟船们重新启程,陆续上路。
桃溪村沿岸的高大群山上,苏家兄妹神情低落,二人一前一后自山上拄着竹杖下来,下山时俯瞰大地,满江盛景入眼。
山上那座荒坟已被人祭拜了,虽经一夜暴雨摧残,它又变回不堪,狂风带去成片断裂的枝桠,那些环簇的鲜花被打乱,新置的小香炉倾倒在黄土泥泞里。坟前新摆上去的酒水菜肴一片狼藉。
昨夜那般大的雨势,齐老先生再古怪孤僻,也不可能上来祭拜,所以是昨天之前。
而昨天之前,他们因为是外来人士,恰遇官兵追人,他们也被带走,一番刁难拷问,身上银两被全部拿光,这才放他们出来。
又一年,他们再一度错过了齐老先生。
兄妹二人步伐沉重,自山腰下来,目光望见远处桃林里的院落时,苏玉梅停下脚步。
苏恒走了几步,发现妹妹没有跟上,回头看她。
“阿梅?”苏恒说道。
山上雨水沿着地上沟壑汇作长渠,自他们身后汩汩流下,山风带起泥土和芳草的气味,万物既颓唐,又焕然一新。
苏玉梅看着那座小院,难过的说道:“我们没有找到齐老先生,身上也没有钱了,是不是很快便要离开临宁?”
“嗯,没有钱,我们便只能回去。”
而且一样的路,现在回去会更难。
“我想去看一下那个姑娘。”苏玉梅看向苏恒。
苏恒双眉轻皱,想了想,点点头:“也好。”
一夜雨打风吹,小院亦狼藉不堪。
他们走了小半刻钟到的小院门口,院子里有一对中年夫妻在打扫。
苏玉梅上前,抬手要叩响院门时,一旁传来个妇人声音:“是找夏姑娘吗?”
苏家兄妹回过头去,刘大婶正在打量他们。
“她叫阿梨,”苏玉梅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所说的夏姑娘……”
“你可姓苏?”刘大婶又道。
苏玉梅一顿,笑道:“对,看来便是了。”
“你等我下啊。”刘大婶说道。
她转身跑走,匆匆回来后,手里拿着一封信,和一个小荷包。
苏玉梅接过荷包,摸出里面是银子,惊了一跳:“这是……”
“夏姑娘说,若你们找来这里,要我把这个交给你们,她说那个齐老先生这两年会一直她身边跟着,你们若是想找齐老先生,就按照她信上说的地址走。这些银两暂时借你们,不用利钱,想什么时候还便什么时候还。”
苏玉梅听着一懵一懵的,一旁的哥哥也傻了眼。
“她,说这个银子借给我们?”苏玉梅觉得掌心里火辣辣的,想将钱递还回去,“不成,这个钱我们不能要。”
“那你也不要给我,”刘大婶往后边退去,“你给了我,这也不是我的钱,我留在身边不知道该咋处理。对了,夏姑娘说了,你们不是要找那齐老先生吗,那肯定还会和她见面的,你若是不想要,那就当帮我捎一程,到时候见面了替我还她。”
“……”
苏玉梅一时语塞。
“信和银子,我可都给你了啊,”刘大婶指了指,“我还要干活,我先走了。”
说完,刘大婶也不多停留,转身便走。
苏玉梅拿着手里的东西,回头和哥哥你看我,我看你。
信和银子反倒是其次,最关键的是,阿梨说齐老先生在她身边。
要知道,他们想找这个齐老先生,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了,这样神出鬼没的神秘高人,怎么会心甘情愿跟在她身边的。
苏玉梅垂下头,拆开信封。
才拆开一个边角,江边忽然传来一声高喊。
“夏姑娘!!!”
苏玉梅一惊,登时抬头望去,而后同兄长一并快步走去。
以为是那个好看的小姑娘回来了,却看到一个胳膊粗壮的少年站在江边对着茫茫江水深情呼唤。
什么你要好好的,什么我想你,什么一路顺风。
苏玉梅一阵头疼。
不远处的江边,一艘商船上的窗扇被人推开,季夏和穿着寝衣,揉着惺忪睡眼,无语嘀咕:“哪个二愣子大早上不让人睡好。”
嘀咕完,季夏和一眼看到岸边的二伯,扬声唤了下。
季中川昨夜并未睡在船上,几日水路颠簸,让他睡得颇为不适,所以昨夜宁可带人冒着大雨下船,去岸边寻了个民户暂睡。
今早醒来,天已大白,江边水流湍急,但不妨碍行船,听闻其他船只都走了,他便立即穿了衣裳过来。
柳现宝的声音完全盖过了季夏和,季中川边走边望着柳现宝那边,说道:“真是聒噪。”
撞见站在他身后桃林里的一对男女,看上去像是兄妹,季中川没有多留意,径直上了船。
苏玉梅和苏恒也见到他了。
男子锦衣华服,后边跟着不少随从,一看便身份不俗。
眼看他上了前边那艘大船,苏家兄妹收回目光,苏玉梅却忽然一顿,又朝季中川看了过去,目光浮起怒意。
“怎么了?”苏恒说道。
“那个人,季中川。”苏玉梅说道。
苏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谁。
“醉鹿季家的人,”苏玉梅说道,“十二年前,我们的那本《论木考工》,你不记得了吗?”
苏恒眨巴眼睛,想起来了。
那本《论木考工》,他们兄妹花了两年心血所写,研究了各式各样的木材,数目达上千,他们按照自己的方法分门别类,满怀热血的觉得,这样一套方法是一种开创,前所未有,必被后世奉为经典。结果,整本书都被人抄走了。
苏玉梅不服,闹了很久,但那人认识的达官贵人多,在事情闹大之后,越来越多人出面替那人“解决”,这其中就有这个季中川。
苏玉梅现在还记得这季中川所说的话,他说左右不过一本无用的杂书,难看又乏味,即便别人抄了又如何,抄不抄都没人看,迟早丢在杂库里吃灰。
这话将苏玉梅气的眼睛一黑,差点弃文从武,想拿把菜刀寻他拼命。
没想到时隔这么久,还能在这个地方遇上,苏玉梅看着那艘船,深感厌恶。
同时船上探出头的年轻男子,她也看入眼中。
季夏和在窗前又叫了自己的二伯几次,终于问上安了。
似乎感觉到一阵敌意,季夏和抬眸朝苏玉梅这边望来。
苏玉梅一个白眼,转身离开。
满船的人一直在等季中川,一切都已准备好,一等他回来,下令可以出发,大船便拔锚起航。
这艘船上,沈冽所带的人只有戴豫和杜轩,二人同睡一房,在沈冽隔壁。
今天天刚亮,戴豫和杜轩便来找沈冽了,现在三人都在房中,觉察船开行,戴豫说道:“看来季二爷回来了,估计等下又要来找少爷。”
杜轩坐在沈冽旁边,一手提笔,一手拨着算盘,这几日时间他一直在清算沈冽名下的所有产业,闻言往外看去,想了想,转向沈冽说道:“昨夜虽耽搁,但水势推波,今日速度会比昨日快,四日后应仍能准时到广骓。”
“甚好。”沈冽说道。
很平静的声音,但杜轩愣是听出了一身畅快,不仅是自己的畅快,还有沈冽的,虽然自家少爷始终垂首在写字,没有抬头。
杜轩笑了,说道:“这次事情一了,少爷便真的自由了。”
沈冽朝他望去一眼,也笑了:“乱世哪有真的自由?”
“反正活的痛快了。”
这些年所经历过的事情,杜轩连想都不愿去想,在旁人看来理所当然的所有事,只有切身经历过才明白是何等的欺凌和强横。
鞍前马后,不辞辛劳的奔波不算什么,但是出卖,背叛,抛弃,替死,回头还能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任由九死一生逃出来的他们自己舔舐受伤惨烈的羽翼,而后再云淡风轻丢下又一个“任务”,杜轩觉得,这早就不算是亲人了。
更或者,郭家不少人也许从来就没有将沈冽当过亲人。
不过现在总算熬过来了,此次事情一了,再去左行一趟,至此他们便天高海阔,彻底脱离郭家了。
没过多久,房门果然被叩响,季中川派人来找沈冽,沈冽离开前将方才写的东西推到杜轩跟前,杜轩这才发现是一封信,沈冽要他抄写五份。
粗略看完信上内容,杜轩愣愣抬眼,望向沈冽已离开的房门:“少爷这是,要玩的这么大啊……”
庆安县港口,昨夜大雨,江流滔卷,连波狂涌而下。
东去的船只速度变快,西行的则停在原处,不敢再动。
岸上围满人,附近村庄的人对此见怪不怪,每年总能遇上六七次这样的场景,那些赶路的人则连呼倒霉,有些人干脆转陆路。
但在辰时二刻时,有两条船只却一前一后,在众人眼中起锚要走。
一些人说肯定要掉头,却发现没有,那两艘船就这样直接往西边行去。
“不要命了!”有人说道。
“管他们是死是活呢。”
……
船上正在用饭,听说后面有艘船也一并出发了,支离好奇探出窗外回头看了眼,还真的是。
“可能是急着赶路吧。”支离说道。
急雨过后的江风打来,一阵阵的,碎发在风里扬起,别提多舒惬了。
“咱们也急着赶路?”老翁好奇道。
“赶路不急,”夏昭衣回答,“只是现在不走,往后得拖至少十天。”
“为啥要十天?”
“田大姚这两年一直在造船和宋致易打水仗,砍树砍到了木湖岭南边。”
老翁一愣:“木湖岭的树竟也敢砍?”
“下游又不是他的地盘,”支离回来说道,“去年秋尾就发了场小洪涝了。”
老翁皱眉,若有所思道:“防风固沙的树没了,那些泥石会被冲刷下来造成阻断,木湖岭现在应该在蓄水了,等水蓄到一定水位,下游的百姓就遭殃了,而木湖岭下来就是古照峡,古照峡那口子太小,再让木湖岭的水蓄上一波,发力继续往下冲的话,靠,老朽那八江湖水利都得被冲垮!”
“还没这么严重吧……”支离说道。
“你懂个屁,现在是没有,等七八月份了你看看,东南来的烈风能带来多少降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