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离眨巴眼睛,勃然大怒:“你个臭老头子,你冲谁嚷嚷呢,你才懂个屁!”
老翁懒得理他了,咬着筷子陷入沉思。
“齐老先生这两年一直在隐居,未曾过问世事?”夏昭衣这时说道。
“你也给我闭嘴!”老翁叫道。
“……”
“靠!”
老佟和支长乐同时猛一拍桌。
老翁吓得抬头。
“给我回答!”
“我看你找死!”
“……”
在支离探出头好奇往后面望时,后面船只的人也在看着他们。
甲板上就地坐着个高大男人,带着斗笠,背靠着船舱,胳膊搭在翘起来的腿上,迎着江风的双目微微敛着,在想前面那艘船上会是什么人。
手下没有人敢轻易过来说话,这几日聂挥墨的心情一直不好,不仅仅因为昨天晚上牧亭煜的事。
两艘船只就这样保持着前后相对距离,在滔滔江流中逆风破浪。
一整个上午,路上只遇到过两艘迎面而来往东的大船,除此之外,整段江流几乎无人,岸上倒是遇上不少村落,还有伶仃在外的无人孤村。
到了下午申时左右,他们到了古照峡。
古照峡两岸的山势并不高,也不险峻,但因其中江水奔腾,气势也变得雄伟起来。
激涌的江流让本就逆流缓慢的船速变得更慢,阳光照在江面上,反射出来的华光刺目夺人。
老翁令船上所有帆布全部拉开,他立在船头,扶着栏杆看浪,边以手势指挥身后的舵手。
说是古照峡最为狭窄,但宽也有三十多丈,上游流道端口诸多,众川汇入峡门时,水势带起数种走向,有流急有冲缓。
老翁凭经验提前预判,尽量避开暗涌,牢牢把控着整艘船的重力中心,以“之”字型逆流而上。
夏昭衣和支离老佟他们皆站在老翁两旁,头顶身后,皆是鱼帆在风中鼓动的烈烈声响。
遇上激流凶猛,整艘船会倾倒的厉害,不过很快又能在下一瞬调整回来。
支长乐吓得面色惨白,攀着老佟的胳膊快吐了。
支离大呼过瘾,甚至对着江浪展臂高喊。
夏昭衣兴致也很好,江风越大,心情越为畅快。
“他们好厉害!”身后船只上的一位水手说道。
聂挥墨同样立在船头,他看不懂这些,但船上都是经验老道的老手,能得他们这般惊叹,看来是厉害。
聂挥墨抬起头,斗笠遮住了上空的一碧晴天,但视线能望到极为辽阔的天边去。
四下无人,整片江水里,唯独他和前面这一艘船,这种空旷之意,伴随强烈江风和江流,在他的胸中荡起一股豪情。
男儿志在四方,志在庙堂,谁不想坐拥山河天下,霸主大业,有挥霍不尽的荣华富贵,左拥右抱的香车美人?
长河奔雷破青山,万里江涛轰万古。
聂挥墨握紧手中栏杆,热血熊熊自心头烧起。
这时,前面传来嬉笑声。
一个少年从前跑来:“小师姐,这边,这边!”
一袭鹅色长裙出现在视线里,少女雪白如瓷的肤色刹那吸走所有目光,她的脸上带着笑容,不及去细看五官如何,只觉得此情此景下出现这样一抹笑,明艳光彩到极致,教天地都失色。
聂挥墨似移不开视线,目光凝在少女脸上。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除此之外,他找不到更好的词来描绘眼前所见。
夏昭衣一顿,转眸往身后看去,支离也跟着一并望去。
聂挥墨不躲不闪,迎上对方的视线,大胆而炽烈。
不过,越看越觉眼熟,似曾相似。
少女脸上的笑容渐渐褪了,唇边两颗小梨涡随之不见,微蹙起的眉心令她容色变得清冷淡漠。
笑容消失,她的五官便开始明朗,隔得有些远,依然能够觉察的到她的精致秀美。
“这人谁啊,”支离说道,“柳现宝复刻?”
夏昭衣也觉得眼熟,但是这个人戴着斗笠,加上距离所在,她看不真切。
“不对,”支离又道,“不可能是柳现宝,他旁边的人那么忙,就他这样站着不干活,说不定他便是那条船上的主人,能在这样的大江大浪里上路,也算是跟我们一样有胆有谋。”
“我像是在哪里见过他。”夏昭衣说道。
支离倒没这个感觉,不过这时发现对方居然还在盯着他们,支离火大,一步挡在了夏昭衣身前,背对着聂挥墨,挡掉了他的所有视线。
“不给他看,什么人啊。”支离说道。
“我们走?”
“走走走!”
古照峡并不长,在老翁一通密集的指挥下,最难过的关口被他们顺顺利利通过。
傍晚夕阳余晖,壮阔的江面上浮光跃金,一片粼粼。
聂挥墨没有再等到那少女出现,心中有些许遗憾,但也觉得正常。
待船上开始点灯笼,支离悄悄往后边望,终于没有见到那个男人了,他无语摇头,回身说道:“小师姐,他在那边足足站了一个时辰!”
“不管他,”夏昭衣说道,“他站着的是他船,他的眼睛要看哪也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
想想也是,支离说道:“不过还是挺想骂他的。”
夏昭衣笑了笑,抬手又翻一页书。
隔日清晨辰时,他们到了松州。
松州是宋致易所割据的地盘最西南,出了松州,一片战火。
路上行船渐渐变多,不过许多都是南下去往江南的。
夏昭衣他们的船只在松州的九宁县停靠,而后上岸依着打听来的口碑寻了个酒馆。
他们人不少,坐了好几桌。
老翁喜好喝酒,夏昭衣见他眼巴巴想喝,便叫了两坛这边有名的桃花酿。
看着一盘盘端上来的前菜,老翁笑得合不拢嘴,等酒坛子被放下,他立即抱了一坛到自己跟前,冲大家乐呵呵道:“自己人,自己人,就不虚情假意,整有的没的啦!”
酒馆生意很好,往来不少客人,伙计忙的不可开交,抬头见到又有人进来,还这般高大英武,一看便不是寻常客人,赶忙跑上去招呼。
聂挥墨带着四个近卫,一进酒馆就在找人,目光扫了圈,落在了不远处的少女身上。
少女那边的酒桌很热闹,虽然她好像没喝酒,但是酒馆的黄灯落在她脸上,仍是照出了淡淡微醺之感。
聂挥墨终于想起她是谁了,尤其是看到她同个酒桌上坐着的两名大汉。
当初他令蔡鹏义喊上赵家那对姐妹一同去京城逼压赵宁时,便是她出手搅了局。
赵宁藏在附近的人手,聂挥墨早便知道有多少,但那些不是他放在眼里的,直到她出现。
阿梨。
聂挥墨双眉轻敛,看着少女的清丽面庞。
倒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一路还会有这样的惊喜。
支离的余光看到了门口,手肘不动声色的轻轻撞了下夏昭衣。
夏昭衣抬眸朝门口看去,便见戴着斗笠的高大男人领着近卫去了另一边的窗口。
“我说他不是跟着你来的,你信吗?”支离说道。
夏昭衣没有说话,而是皱起了眉头,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
“小师姐?”支离又叫道。
“我在想问题。”
“想什么问题呀?”
在想,她觉得她上辈子的脸蛋比这辈子好看,但为什么这辈子喜欢她的人好像比上辈子还多。
因为如今这个频率,似乎有点太大?
那么,她不得不担心以后会不会经常被人这样打扰了。
“小师姐?”支离再度叫道。
夏昭衣回神,说道:“关于自恋的问题。”
“啊?”
确切来说,也不是自恋,她始终认可的,终究是上辈子的自己才是自己。
如今的身材,脸,所有的模样,全部来自于原来的阿梨。
她其实对如今这具身体始终无法有太强烈的代入之感,尽管不论是苦是痛,她所得到的体验没有半点差别。
想想便觉难解,每次一思及这个,最后不由自主就往人和天地自然的关系去想了。
夏昭衣轻摇了下脑袋,不想了。
酒桌上,老翁已和旁人吹嘘起了牛。
这次来的人不仅仅是他们几个,夏昭衣将船上的船员也带了下来。
不过船停靠在岸,终究是要有人看守的,所以夏昭衣开了一笔不小的赏钱。
愿意留在船上看守的人可以平分这笔钱,在船上呆腻了想下来的,就跟着她一起走,双方都不吃亏。
现在加上夏昭衣这边,他们的人一共坐了四桌,老翁吹牛的对象不在这四桌的范围里,而是另一边的一桌老汉。
他们什么都吹,最后吹到了象棋,谁都夸自己是村里第一,全村无对手,聊着聊着,隔空下了起来。
“我以后老了,肯定是我们师父那样,仙风道骨,绝对不会变成这副模样。”支离一脸嫌弃的说道。
“不难,只要不喝酒。”夏昭衣笑道。
几个老汉下了半天,棋局早就一塌糊涂,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下的,老翁一个人可以和三个人下,这三个人彼此又在乱下,关键是,他们每个人的神情都非常认真,表现的极为重视这几场对弈。
最后有人高喊另外一个人作弊,闹了起来。
“就这样的棋还能作弊?”支离和老佟哈哈大笑。
几个老汉吵得一团乱,态度比刚才下棋还认真,结果,那三个认识的抱团在一起,一致欺负老翁。
老翁被他们一顿指责,又气又急,爆脾气一上来,上前就是一掌盖天虎。
夏昭衣和支离他们一愣。
挨打了的老汉捂着脑门,而后抬手打了回去。
另外两个老汉见状,忙加入打斗。
几个老头子就在酒馆里打成了一团。
支离望了阵,后知后觉说道:“差点忘了,我们是不是应该上去拦一下的……”
老佟和支长乐也反应过来,赶忙起身将几个好斗的老头子拉开。
伙计赶来赔笑赔礼,劝和双方。
支离在一旁憋笑憋的眼泪快出来了。
夏昭衣指骨托着腮,看着老翁,笑道:“酒品不行啊,齐老先生。”
回答她的是老翁故意使坏冲她打来的一个酒嗝。
虽然隔着酒桌,可老佟和支长乐还是立即将他拉扯开,一顿恶声警告。
一顿饭吃的嘻嘻哈哈,快吃完时,夏昭衣叫来伙计,让他再准备些酒菜,打包带走。
而后她问支离他们还要不要吃点什么,比如易于保存的一些糕点等。
老翁当即提出想要带两坛酒走,被众人一致拒绝。
吃完很晚了,众人离开酒馆,出来时,门口站着已经被夏昭衣和支离给忘掉了的男人。
支离最先看到,第一反应就是挡在夏昭衣跟前。
但是对方没说话,他也不好说什么,让大家加快脚步走。
下得台阶,聂挥墨看着少女的背影,忽然开口:“夏姑娘。”
夏昭衣脚步一顿,回头看去。
聂挥墨抬起头,酒馆门前的灯笼将斗笠帽檐的阴影打在他脸上,仍看不清脸,但觉脸上轮廓较深。
“你认得我?”夏昭衣说道。
“阿梨姑娘。”聂挥墨又说道,唇边勾起笑来,望着少女的目光明亮熠熠。
“有什么就说什么,”夏昭衣说道,“若是你无话可说,在下便告辞。”
“你不好奇我是谁?”
“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去好奇吗?”夏昭衣反问。
聂挥墨笑的更开心了,说道:“我姓聂,我们他日定还会再见,倘若你日后知道了我是谁,你一定会惊奇的。”
“后会无期。”夏昭衣说道,转身离开。
支离厌恶的瞪了这个男人一眼,跟上夏昭衣。
老佟和支长乐有些一头雾水,打量了聂挥墨数番,也走了。
上船后,支离拉了拉夏昭衣的衣袖:“小师姐。”
“嗯?”夏昭衣回头。
“你说,会不会是咱们自作多情想多了,也许人家一开始就是因为认出了我们才一直看着你,而不是……那什么你。”
“……”
那什么你,夏昭衣觉得听着有点怪怪的。
她点点头,说道:“随便他如何,那些都不重要,我先去洗漱了。”
聂挥墨也回了船。
这一次两艘船停的较远,因为两艘船中间的滩涂和岩石不太友好。
望着前面那艘船的轮廓,聂挥墨脸上神情变得阴冷。
得知了她的身份,昨日开始激起在他心头的那股撩动便消退不少。
在男人对美丽姑娘的原始冲动的追逐之外,聂挥墨还是个极其冷静聪明的人。
什么人可以喜欢,什么人是敌人,他能分得一清二楚。
眼前这个少女,再勾人兴致,令人喜欢,除非她愿意投靠或者保持一直避世不过问天下的现状,否则,她只能是敌人。
而且以她的身手,名气,交友去看,她若成为敌人,便绝对是个强劲之敌。
不过,抛却这些不言,估计没人能够想到这些年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女童,竟出落的这般亭亭玉立,气质出众了。
云厚天低,又似有雨。
季中川他们的大船随路上遇到的一个商队一起,先后在广骓的渡口停下。
岸上已有人手在等他们,季中川和几位好友先下,沈冽和季夏和没有马上下船,在船上又呆了两个时辰才下,去往另一个方向。
接他们的马车非常宽敞,季夏和以扇柄掀开车辆一角,望着外头说道:“我二伯刚才下船那股高兴劲,我差点以为他要跳起舞来呢。”
说完后,车厢内继续陷入沉默。
季夏和转眸朝好友望去,发现他温和安静的坐着,目光望着窗帘外透入进来的淡光上。
“你怎不说话呢。”季夏和说道。
“说什么?”沈冽问道。
“说什么都好,”季夏和起身过去,挨在他身旁坐下,“这些时日,除了那天你大大方方对我说起心上人之外,关于其他事情,我总觉得你都不肯与我开口了。”
沈冽没有说话,抬手去掀车帘。
外头的光照来,车厢内的视野要舒服许多。
因是将要下雨的天气,街上格外忙碌,百姓奔来跑去,路边商贩们更忙,熄炉火的,收拾摊子的,整理挑担和板车的,说是忙碌,但也热闹。
“沈冽,我在同你说话呢。”季夏和不高兴的说道。
“因你是我的挚友,所以我的心上人是谁我只对你说,”沈冽淡声说道,“其他事情不与你说,因为你不是我近卫。”
季夏和皱眉,看着他好看到犯规的脸,顿了下,说道:“罢了罢了,其实你自小便这样。”
大约一刻钟后,风变大了,天上落下雨来。
他们已离开了城镇,去到郊外,马车在郊外一个大庄子前停下。
庄子的管事一直等在门口,一等他们下来,立即带人撑伞迎去。
戴豫和支长乐在另外一辆马车上,两人跟随沈冽后面,一并入庄。
在他们进去后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忽然跑来了一个小少年。
门口的人将他拦下,小少年挥着手里的信说道:“我来送信的,我找一个叫沈冽的郎君。”
门口仆从一愣:“谁?”
“沈冽,沈郎君。”
仆从大惊,立即令旁人控制住这个小少年,转身跑入府内,去找管事。
管事听闻也吓了大跳。
沈冽在这的消息不可能有人知道,因为季家要逃跑,此事隐瞒的极其之深,就来管事自己事先都不知道沈冽要来,还是人到了这里以后才被告知。
可是现在却有人上门,指名点姓要找沈冽。
管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掉头去找季夏和。
季夏和也是脖子一阵凉意,但觉得这件事情瞒着沈冽不好,一边令管事将这个小少年叫入进来,一边吩咐人去找沈冽。
几日赶路,沈冽一身疲意,正准备去沐浴,而后便休息,听闻此事,他不想去,令他们直接将信送来。
仆从又回去找季夏和。
小少年已经被带来了。
季夏和手里拿着小少年的信,正在问话。
看到仆从回来,季夏和往后头望了几眼:“沈冽呢?”
“沈郎君说大概知道是谁,让我们不用担心,信拿去给他便好。”仆从说道。
季夏和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什么?沈冽知道是谁?”
“对……沈郎君是这样说的。”
管事吓得心脏快跳出来了,说道:“难道他一来广骓便将咱们出卖了?”
“别乱放屁。”季夏和立即叫道。
目光看向前面也快被吓死了的小少年,看他着模样,刚才的一问三不知不像是装的,应该就是真的不知道。
季夏和有些说不出的焦躁,不过他平静的也快,既然沈冽觉得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可能便不是吧。
他想了半天,最后到底将信给了仆从,要仆从送去给沈冽。
沈冽已在澡房沐浴,信落在了杜轩和戴豫手里。
杜轩和戴豫精神倒是挺好,两个人坐在桌子旁,围看着桌上这封信,眉头紧皱。
季家这次的安排,不能确保每个人都守口如瓶,但即便暴露,也不会是冲着沈冽来。
而且,在他们前脚刚到这,后脚就送信过来的事,这些年已经不仅仅是这一次了。
不过,离上一次大概也有八九个月那么久了?
反正,这是杜轩和戴豫都觉得很烦的事情。
换句话来说,这样的信,他们总会用四个字去形容,便是“阴魂不散”。
房中坐了半响,沈冽换了身寝衣过来找他们。
杜轩将信递去,并将季夏和转交的话复述,沈冽“嗯”了声,带着信回房。
沐浴完本很困,但是看着这封信,沈冽忽然没了睡意。
他靠着床头,安静良久,到底将它拆开。
信上内容跟之前数次那样,都是一幅图,没有任何的文字。
这样神神叨叨的手法,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沈冽冷冷看着纸上的图,这幅图跟以前收到的那些图既像,又不像,似乎是可以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纸来。
但是他没有兴趣。
于是沈冽起身去到桌旁,同之前的每一次那样,将这幅图以火烧了。
看着落在白瓷小缸盏里的灰烬,沈冽想了想,转身出去,让戴豫去找季夏和。
听完沈冽叮嘱要说的话后,戴豫皱眉说道:“少爷,直接这样说吗,真的要将沈谙的事告诉他?”
“不说他会定不下心,便说了吧。”
“那成吧……”戴豫说道,“那我去说。”
杜轩就在一旁,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自家少爷,发现他脸上平静冷淡,跟平时讨论其他事情并没有什么两样,不由松了口气。
季夏和本已打算将这件事情隐瞒下来,听完戴豫说的,季夏和一颗心彻底放下。
虽然这件事不小,但他完全信任沈冽,而且对沈冽那个大哥,季夏和再清楚不过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想多提他。
听说沈冽已睡下了,季夏和也打算回房去睡。
出来时看到外面天色还尚早,他想起几件事来,回头看向跟在后面一并出来的戴豫,说道:“你这些年一直跟在沈冽身边?”
戴豫没想会被问这个,说道:“我跟在少爷身边快十二年了。”
“那,前一年江州游湖的事,你也在?”
戴豫一顿,点点头:“在的。”
“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季夏和好奇,“当时都说你们死了,怎么就好端端出来了?”
“……”
戴豫讪讪笑了下:“季少爷,这话……”
好像是在咒他们怎么不死似的。
季夏和也意识到了不妥,干笑几声:“没什么,就是好奇,其实你明白我的意思的。”
“季少爷不如去问我家少爷,”戴豫说道,“我家少爷让说,我才能说。”
“看来还不能告人呐?”
戴豫笑笑,跟季夏和告辞。
季夏和打开折扇,在胸前摇了两下。
他也不是非要知道,就是单纯好奇,想想这些年发生在季家的事情,再看看老邻居郭家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其实心底不无唏嘘。
乱世乱世,天下这番乱世,哪家人能真正逃得了呢。
广骓与安江相邻,是宋致易发兵起家的两大后方,对宋致易而言,广骓和安江的存在,比永安京都还要重要。
季家投靠了宋致易后,迁族至广骓,在广骓一时风光无限。
像季家这样过来的世家不少,这些世家皆被宋致易优待,去年宋致易登基称帝,国号为平,年号天定,满朝文武和将相公卿里,一半以上都是他们这些世族。
当时朝堂从上而下,其乐融融,新上任的大小官员摆尽风头,但是没过多久,问题便渐渐暴露了出来。
大乾的文武百官,诸多都是从小官做起,由低向高,打败无数竞争对手,一步步攀爬上来,无论资历还是从政管理经验,都有数年磨炼。
而宋致易这样论功行赏安插的行政官员,空有满口纸上之术,毫无任何实战管理之能,一时间诸多弊端涌出,毛病一堆。
对于一个新建王朝而言,这样无疑致命,哪怕宋致易不提,在朝为官的人也渐渐明白这碗饭有多不好吃。
不少人起了辞官的心思,但是新皇不同意,将他们强留在官位上,与此同时,各类风声传出,宋致易的目光彻底盯上了这些世族的产业。
广骓是那些外来世家大族最喜爱来的地方,民间讥讽为“买官乡”和“求荣乡”。
眼下,季中川刚回到广骓,还没歇上半会儿功夫就被人拉了出来,名义上是去酒楼喝酒听曲。
广骓虽不是江南鱼米之地,但同样满是水道画舫,城中酒楼过半,满地富豪,入夜便莺歌燕舞,灯火辉映。
季中川和一干有名的世家子弟上了一座叫秦烟楼的酒楼。
年轻貌美的女乐师在下座弹琴,身段柔软的舞姬们娇媚起舞,广骓最知名的十个名伎来了三个,季中川乐呵呵的搂着其中一个名伎柔软的腰肢,手里的触感极其之好。
酒过三巡,起了酒意,但不该说的话众人绝对都不会说,只是彼此捧场,暗示,悄然打探。
今晚酒座上,关于郭家今后的打算,许多人都想从季家嘴中打听。
这一点,季中川的确不知道,郭裕当时也不肯透露。
但季中川现在偏不说不知道,而是用尽各种太极之术,敷衍搪塞,保持神秘,像是不知道,又像是知道而不能说。
喝到亥时,不得不回去了,季中川在随从的搀扶下从楼上下来。
到了门口,他醉醺醺的眼睛变得明亮了起来,被随从扶上轿子后,他拍了拍自己衣袖上的味,一脸不耐。
“老爷,起轿吗?”随从在外恭敬的说道。
“嗯。”季中川应声。
轿子被人抬起,但就在这时,忽然一道利箭从外射来。
季中川正巧倾身往右,想撑着额头小睡一觉,这支箭便从他上面直勾勾钉在轿子上,箭尾还在他脑门旁边晃啊晃,嗡嗡作响。
方才离他的左耳就只,只有五寸!
季中川吓得发软,快尿裤子了,眼睛瞪得老大,手脚剧烈发抖。
与此同时,其他几处地方亦先后响起尖叫,被暗杀的不止他一个人。
季中川的随从也在叫,慌忙掀开轿子帘布,季中川虽然害怕,却也极快调整好状态,冲随从疯狂使眼神。
随从是个聪明人,反应过来,立马大哭:“老爷!!老爷啊!!!”
回头冲外大叫:“老爷的额头被射穿了!快报官!快去报官!!给我回府,快回府!”
轿子重新起来,季中川保持着原来模样,动也不敢动,确切来说,即便想动,他也动不了了,连骨头都瘫痪了一般。
一路提心吊胆,赶回季家,季家全府惊动。
季温淮这几日身体抱恙,听闻儿子出了这样大的事,当即掀开被子,非得下床,被一堆人搀着赶来。
几个当家的男人逐一进去看轿子里的长箭,又逐一出来,皆是吓得不轻。
季中川的随从已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得知不是只针对季家,众人略有些放心。
才松下来这口气,却听管家惨烈的声音自外嚎啕响起:“老爷,老爷啊,出事了!”
季中川的大哥季明友赶忙上前:“发生了何事?”
管家的膝盖一软,跪扑在地:“大少爷,大少爷没了!大少爷在街上被人一箭射死了!”
季明友瞪大眼睛,胸口窒闷:“什么?!你说什么!”
季明友的夫人曾氏眼睛一翻,昏了过去,被众人叫嚷着扶住。
季温淮耳朵不好,听清身旁老仆的转述后,他也眼睛一翻,不省人事。
整个季府上下,同其他世家大族的府邸一样,彻底大乱了。
刺杀活动并没有马上结束。
除却己丑年六月宋致易举起反旗后的三个月里,这些年广骓府衙一直没这么混乱过。
唐县令急的连派七人跑去找刘知府,师爷幕僚小吏们齐聚一堂,丘县丞带着官兵差役和一干新设的巡检司人员在外到处乱跑。
这边谁家少爷死了,那边谁家老爷死了,有人不讲究,直接将尸体蒙着白布拖来县衙,有人则一堆排场,尤其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侯门世家,非得派人来喊唐县令亲自过去一趟。
广骓一直是大军驻扎重地,此事一惊动,数拨兵马入城,除却巡守军,巡检司和官府官差外,躲在家中的百姓还看到大量明晃晃的盔甲和战刀。
两个时辰内,整个广骓府的八大城门戒严,几条水道被封,官兵挨家挨户在搜人,全城大检。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瑟瑟发抖,昨日还醉生梦死,如今便觉生死悬于一线,头上天空说翻便翻。
一队兵马快步跑出城外,在近郊一座庄子前下马。
季夏和听闻此事,人都傻了,颤着手脚穿好他们带来的银色盔甲出去,却见他们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仍在大门口等着。
季夏和接来随从递来的坐骑缰绳,说道:“怎么还不走?”
“郭家那表少爷还没来呢。”为首的侍卫说道。
“沈冽?”季夏和扬眉,“让他进城做什么,我二伯不是觉得他的身份不便吗?”
“二爷亲口交代要那表少爷一同入城,说他身手好。”
“啥?”季夏和眉头一皱,“不成,这算是个什么事,你让郭家表少爷给咱季家当侍卫?”
抛却郭家不说,沈冽还是云梁沈家的嫡长子,沈双城再不喜欢沈冽,沈老太爷也在那摆着,云梁沈氏富贵到什么地步,半个云梁都是沈家的。
在云梁,民间一直有种说法,便是沈家的人之所以这么好看,因为祖上一代一代娶的全是顶尖的大美人,早就不知道富贵了多少代。
季家逃出广骓要沈冽来亲自帮忙护送,这马马虎虎算是世家交情,但要让人来当近身侍卫,季夏和觉得这真是太不讲道理了。
为首的侍卫没接话,转头看到那边沈冽已带着戴豫来了。
二人身上已穿戴好秋雨营的盔甲,皆是高大挺拔的个子,沈冽略为清瘦,带着一股少年儿郎的俊气,戴豫魁梧壮实,那拳头拿出来,季夏和觉得可以将七岁以下小儿的脑袋当西瓜一样打爆。
眼看他们走近,季夏和脸上讪讪,颇感挂不住,但是人都来了,再将人赶回去实在说不过去,以及回城后被家里那些人知道,他少不了得挨好几顿火。
不情不愿,不畅不快,季夏和硬着头皮上前问候,众人上马离开。
入城后,城中并没有想象的纷乱,广骓是不宵禁的,但是现在街上除却搜人的官兵外,一个游荡的闲人都没有。
他们径直去了季府,季府一片嚎啕,府上家仆和丫鬟都扎上了孝带,虽然平常极少会备丧服,但不少人已换上素色白衣。
唐县令带人亲自来过,刚走不久,留了几个幕僚和小吏在这帮手,当是对季府的在意和留心。
灵堂还在搭设,四周已悬好白色幔帐,几个家仆正在置换白纸灯笼,大堂里阵阵哭声,来自于季令德的妻妾儿女。
曾氏哭了几次,昏了几次,现在彻底被人给抬下去了。
但季令德的尸体还未摆在堂内,正在内堂被人清洗净身,再换上未穿过的锦绣新衣。
季夏和进去内堂前被人拦下,要求脱了盔甲,一身兵戎,不好近亲人尸身。
沈冽和戴豫站在大堂外的大空地上,院内有不少人,季府的门客都在此,还有来探望的与季府交好的友人。
众人低声议论,都被今夜广骓之事弄得心惊肉跳。
“少爷,你说会是谁干的。”戴豫很轻很轻的说道。
沈冽摇头。
想干这件事情的人太多,能干这件事情的人也不少,范围实广,很难猜到。
一旁传来他人正在说话的声音:“一旦找到这人,那得罪的不仅仅是天定帝,更还有这些世家大族,这是一上来就结下血仇了,而且更重要的是,此人可是在广骓动的手。一出手就对付天定帝的广骓,天定帝绝对不会轻易罢手的。”
旁人说道:“但现在愣是不见人影了,那些弩箭倒是都被官府的人收了去,不知道能不能查出什么。”
戴豫从他们那边收回目光,低低道:“少爷,也就船上才安宁了,如今真是到哪都是腥风血雨。”
外面这时传来动静,有人说秋雨营的几名武将来了。
最先进来的是秋雨营的林副尉,沈冽和戴豫都不陌生,此人便是在同他们从左行一并回来的那名武将。
他带人径直去往里边,经过时一顿,朝沈冽和戴豫方向望来一眼,面无表情的离开。
对方可以装作不认识他们这样的无名兵卒,沈冽和戴豫还穿着别人身上的盔甲,不能不做做样子,于是恭敬行礼,喊了声副尉。
他们走后好半会儿,戴豫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季家二爷真就把咱们当侍卫使唤,晾在这不管了?”
沈冽容色平静,看着前面灵堂外的素幔,没有说话。
又站了小半刻钟左右的时间,沈冽才说道:“走吧,出去散散。”
他转身往外走去。
四周都是人影,他们出了院落,绕过影壁,正大门半敞,往来之人纷乱。
因他们穿着盔甲,出去较为轻易,沿着宽敞街道往前,灯火越渐阑珊。
戴豫心里有怒火,越想越觉得气愤,忍不住说了数次。
瞧见身旁少爷始终走的安静,戴豫沉了口气,低低道:“明明快到头了,又要被耽误下去,不知这次会让我们在广骓待多久。”
走到一条河边,对岸几座酒楼灯火仍明,照的水面煌煌,夜风清寒打来,撞在他们的盔甲外头。
几具和他们穿着一样银甲的尸体躺在竹筏上,正沿着水势缓缓从上游拐口处漂来,鲜血将河面染得通红。
一共五具,全是秋雨营士兵,皆死于一刀割喉。
沈冽和戴豫并没有下去打捞,河道下游很快会有尽头,尸体会在那边搁浅,自会有人去给他们料理后事。
“我以为死的只是世家子弟,”戴豫看向沈冽,“现在连寻常士兵都攻击了。”
而且木筏显然是事先有所准备。
戴豫的话音才落下,沈冽眉心一皱,回过头去。
四个无声奔来,正准备偷袭的黑衣人微顿,旋即二话不说,直接进攻。
戴豫怒骂一声,冲了上去。
四人身手不弱,敢偷袭军人之人,功夫底子都极好,但未想到这单枪匹马冲来的士兵更胜一筹。
三人拖着戴豫,其中一人朝沈冽冲去,未待出刀,先被对方迎上来抓住手腕,轻易卸走匕首。
紧跟着下一瞬,脖子被一只有力的大掌掐住,稍有动弹,顷刻拧断。
另外三人也没有在戴豫那边讨到好,一人被戴豫肘击,摔懵在地,一人被戴豫抓着手,反刺在自己的小腹上,剩余一人,戴豫的匕首就在他的脖子上。
战斗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宣告结束。
沈冽看向戴豫那边的三人一眼,再看向身前黑衣人,手里的触感极其纤细,他冷冷道:“你是女的?”
黑衣人遮脸的布下,脸快青了,怒目瞪着面前士兵。
对岸灯火如耀,男子五官背光,仍可见是少有的俊美。
黑衣人忽的抬手,想要自我了断。
沈冽飞快阻止她,而后手一松,将她摔往地上,被戴豫过来拖走。
四个黑衣人,三男一女。
戴豫用他们的衣带将他们的手脚各自捆好,没有问他们是什么人,也没有问他们的目的,就扔在岸边,任由其自生自灭。
回去路上,怕还有其他人偷袭,戴豫提起了十二分的戒心。
季府里,季令德的尸体已经安然躺在灵堂的棺椁里了,里里外外一片哭声。
沈冽和戴豫回去原来的位置,一切似无事发生,没有人来找过他们,可见仍被一直晾着。
快到寅时,季夏和困得都是眼泪,这才问起沈冽的情况,得知季中川根本就未吩咐什么,季夏和大惊了跳,忙从里面跑出来,没有找到沈冽和戴豫。
一问旁人,得知早就已经回去了。
季夏和气得想回去找季中川算账,但家里的情况让他无从发火,只好忍了下来。
余下两日,此事仍满城风波,虽然没有再发生伤人杀人事件,但人心惶惶,富家子弟皆不敢上街。
一共死了二十九人,包括一十三个秋雨营士兵。
其他驻扎在广骓附近的兵营没有损伤,官府的差役,广骓的巡守卫和才设立不久的巡检司都完好无损。
季夏和忙的脱不开身,他虽然是三房庶子,但整个三房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待遇与嫡子丝毫不差。
尤其是三房正室孙氏,待季夏和极其之好,当初若非季夏和的出生,三房早就被其他人盯上了。
宗族是会吃人的,就如前朝大乾的宣平侯之妹,嫁入了曹家,那还是有身份和品级的夫人,没儿子照样被人轻视,丈夫一死,什么都不是了,宗族里一堆人等着侵占她们的家产。
现在季令德一死,孙氏便拉着季夏和,要他做这个,那个,手把手的指点教他,想让他在长辈跟前赚足好感。
季夏和终于喘过来一口气,顾不上休息,第一件事便是跑去城外庄子找沈冽。
季中川这几日派了不少人去找沈冽,杜轩皆称沈冽身体有恙,去不了,拒绝的干脆利落。
等季夏和跑去找到他时,沈冽正在外面垂钓。
说是他垂钓,其实是戴豫和杜轩的兴致,沈冽靠在一旁树下,睡得正香。
季夏和将他摇醒,在他身旁坐下,噗嗤噗嗤扇着折扇,先是做一番愧疚致歉,并表示他也受不了季中川了。
沈冽没回答,拾起一旁的竹筒,抬头饮水。
“他们惯来瞧不起你,你着实不应该继续给这些人脸,”季夏和又说道,“没见过求人办事还这种态度的,哪怕是我的二伯我也忍不了,欺人太甚。”
沈冽饮罢,放下竹筒,这才问道:“城中如何了。”
“就那样吧,箭矢是造箭库去年的批次,专供秋雨营的,秋雨营这次死的也比较惨,现在家里人怀疑,可能是朝堂的内部党争。”
“内部党争?”杜轩回头说道,“谁和谁?”
“现在不少人都说是颜夫人干的,”季夏和压低声音,“不知你们听没听过这个人,听说她早年就跟了天定帝,为天定帝做足贡献,结果天定帝登基后,别说皇后和贵妃,她连普通妃嫔都没封,只册封了个三品诰命夫人。她满肚子火气怨气,干了不少疯事,不过也说不好,毕竟都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她。”
这些杜轩倒是都知道,但觉得疯狂到杀自己人,大可不必吧。
“具体哪些疯事?”杜轩又问。
“我不喜欢呆在这里,常年在醉鹿,你一时问我,我倒是也说不上来,”季夏和扇着折扇,皱眉一阵,说道,“对了,我才听来的,说是半个月前便有一件事。颜夫人派人追杀一群人,一路追杀到我们广骓和安江,中途错杀了不止五人,但最后仍让这个人跑了。哦哦,对了!说起这个,你们知道救下那人的人是谁吗?”
“谁?”
“听说是阿梨!”季夏和眼睛都亮了,“就是数年前名动天下的那个阿梨!”
沈冽一愣,当即回过头来。
杜轩和戴豫也亮了眼睛:“你说是谁?!”
“夏姑娘,定国公府唯一活着的那人啊!你们不记得了?”
说完,季夏和觉得不对劲,他以扇骨挠了挠脖子:“我怎么觉得,阿梨很耳熟,好像近来才听过。”
“确定是她吗?”沈冽不动声色的问道,“在何处,安江?广骓?”
“安江临宁,也不确定就是她,这是昨夜才传回来的消息,但是根据描述,都说是像极,名字和姓氏都对得上。以及救下来的那个杨长军,听说也和她确然是有一些渊源。不过她差不多十日前便离开了,带着一群人坐船往西去了。”
“往西?”杜轩和戴豫异口同声的说道,皆不掩饰话语里的失落。
两个人齐齐看向沈冽。
沈冽神情平静,但眸中光亮仍在,一双黑眸清亮柔和,也不知是不是落在他脸上的春光给温暖的。
“是往西去了,”季夏和说道,“东西一并带光了,听说来这边住的也不久,就三四个月头,你说谁能想到,她这样厉害的一个奇女子,居然过起了田园一般的日子呢?”
“少爷。”杜轩叫道,失落过后,又变得激动了起来。
这不是这些年第一次听到她的消息,但却是离得最近的一次,而且只有短短十日左右的相隔时间。
以及她居住过的地方也一定有接触过的人,未尝不是一种希望。
“季家接下去是何打算?”戴豫直接问了,“你们的大仇还没报呢,而且现在盯着你们的人一定很多,估计想走也走不了吧。”
“这个……”季夏和面露为难,“这不是我能知道的,现在所有事情都一塌糊涂了。”
“既然如此,我先去临宁一趟,”沈冽起身说道,“季家那边便有劳你去替我说一声。”
“你要去临宁?”季夏和皱眉,抬眉看着旁边玉立而起的高大男子,“你去做什么?该不会,你冲着那阿梨去的?”
“那还用说。”戴豫也说道,已着手开始收拾渔具了。
回去庄子,稍微收拾,沈冽一身轻便衣裳从屋中出来,便见季夏和愁眉苦脸等在院中。
一见到沈冽,季夏和忙迎上去:“沈兄,你还会回来吗?”
“自然会。”
“我忽然想起阿梨是谁了,你上次说你的心上人是阿梨,难道就是这个夏姑娘?”
沈冽点头,目光坦然。
季夏和更愁了。
倒不是不喜欢这个夏姑娘,而是这个夏姑娘岂是池中物,虽然沈冽也不是池中物,可是就是觉得,觉得……
季夏和挠挠头:“罢了,你喜欢的姑娘,你便去喜欢,你喜欢谁都可以,这次错开了,下次我帮你一起留意她,总还能找到的。”
沈冽笑了。
“切记还是要保护好自己,你这张脸蛋太绝色,谁都爱看你几眼,总之你早去早回。”季夏和又道,说完觉得自己像是不厌其烦的老妈子,啰里啰嗦的,便不多说了。
戴豫和杜轩收拾好了东西,二人从屋里出来。
去到庄子外时,半路遇上庄子里的管事,管事听闻他们要离开,顿时吓坏,满心不想要他们走,但是又根本不敢去拦,最后被季夏和训斥了一顿,要他快些去备三匹快马。
沈冽同季夏和暂别,转身上马。
季夏和看着他们离开,又打开折扇,在跟前摇啊摇,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管事见他一脸惆怅,正准备关怀一下,便听季夏和轻轻说道:“这是我第一次看沈冽是为自己而出门的。”
“什么?”管事听不懂。
“自幼不管是他大哥,还是郭家之事,皆不是他所愿,你可知道他为何每次还是会去吗?”
管事依然听不懂,摇了摇头,很配合的说道:“不知道。”
“那是因为,他不想呆在郭家,”季夏和说着感觉自己都要哭了,哽咽道,“我一个庶子都好歹有个人人宠我的家,我这可怜的沈兄,四处漂泊,连个家都没有。自小发生什么,都全是他独自一个人扛下来的,呜呜呜。”
“不哭不哭……”管事忙哄道。
安江和广骓相邻,非常近,但广骓去往临宁却着实有些路,因为丘陵居多,山势不平。
路上小做休息,隔日一早,沈冽他们才到临宁,一路打听,去往桃溪村,繁花盛叶里,小院悠然坐落于江畔。
三人坐于马背上,遥遥望着小院,那条大江他们皆觉眼熟,来时曾经过这,确切来说,是在这里停靠了整整一晚。
原来无意之中竟有此一相逢。
“颜青临若是收到阿梨在此的消息,她绝对会有一堆手段,”杜轩说道,“她这些年一直在清算以前那些旧账,她那么讨厌阿梨,不会放过这里的。”
沈冽点头,目光望向小院附近的桃林。
这些年他们都在长大,她的模样会变得如何,可会陌生到认不出来?
方才一路打听,听闻是夏姑娘,桃溪村的村民皆热情指路,很欢喜于她,有人甚至直接夸赞起她的容貌和气质,也有人对她的离开表示惋惜。
不知为何,那些夸她的话,他听在耳朵里也由衷开心,身心皆畅快。
“少爷,过去吗?”戴豫说道。
沈冽回神,点点头:“嗯。”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牵着缰绳,徒步过去。
戴豫和杜轩便也跟着下马。
只是才迈入桃林旁小蹊,江边忽然传来一声极为洪亮的大喊。
“夏姑娘!!你今日可还好!!我昨夜又梦见你了!我好想你!!!”
沈冽眉心一拢,停下了脚步,抬眉往声音来源处望去。
戴豫和杜轩眨巴眼睛,彼此互看了对方一眼。
“我喜欢你!!!夏姑娘!!你现在在哪里了,一路顺风!!!”
“我去!”戴豫叫道,“怎么那么耳熟,咱们上次在这里听到的什么嚷嚷,该不会就是也他吧!”
杜轩:“……”
沈冽神情变得古怪了起来。
杜轩朝沈冽看去,有些僵硬的说道:“这,这算是情敌吗,少爷。”
“这他妈还是挑衅吧!”戴豫叫道。
“不算挑衅吧,他又不知道我们少爷来这,亦不知道少爷对阿梨情之所钟。”
“少爷,我去揍扁他!”戴豫说道。
“不用,”沈冽继续往前走去,“阿梨那般优秀,日后喜欢她的人会更多,你揍不过来的。”
“那,难不成夸他和您一样有眼光?”戴豫撇嘴。
“……”
渐渐走近,远处的声音已经停了,不过少年仍在那边站着。
虎背熊腰的背影,非常魁梧,但到底年少,比之戴豫这样专门练肌肉的武夫而言,还是有些距离。
沈冽收回目光,看着跟前小院,一对中年夫妻正在里面干活。
丈夫在洗刚打回来的已经被拔光了毛的野鸟。
妻子在旁边洗衣裳。
沈冽没有进去,不想太过打扰别人,同戴豫牵马往桃林另一边走去。
杜轩则带着他们今早路过市集时购买的礼品前去敲门。
庭院里陈设简练朴素,场地空旷,夫妻俩这几日已习惯有客人来访,并没有多惊讶,招待的并不热情,但仍泡了一壶上好的明前茶端来。
江风带着晨雾,柔和绵软,潮湿粘人,戴豫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份干粮,走来递到沈冽跟前:“少爷,差点忘了今早还未吃东西。”
沈冽接来,垂眸看了看干粮,抬头说道:“竟不觉得饿。”
“嗨,少爷那是被相思喂饱了。”戴豫说道。
“……”
沈冽咬了一口干粮,远目眺向山影碧空,几片桃瓣落下,掉在他肩头,垂落的马尾青丝被上游的江风带起几绺,自后往肩前拂来,恰将桃花洒落。
一切少有的宁谧。
这时听得脚步声,沈冽和戴豫转眸望去。
柳现宝从上面下来,很难不注意到这边立着的两个男子,尤其是这小白脸,长相俊秀,气度清冷,站在那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少爷,柳现宝忍不住多瞧几眼。
待他走近,戴豫忽的说道:“吼的不错啊,嗓门挺大!”
柳现宝眉头一皱:“你嚷嚷啥呢你。”
戴豫扯了个笑:“我说老弟,你就那么喜欢那个姑娘?”
“我喜欢的姑娘天下第一好,换谁谁都喜欢。”柳现宝说道,虽然嘴巴硬气,但心里面并非不忌惮戴豫这一身精壮身骨,不想多停留,加快脚步。
“那她喜欢你不?”戴豫说道。
“她要喜欢我,我还用得着在这里嚷吗,”柳现宝委屈的撇嘴,“她话都不爱跟我说。”
“听你这样嚷嚷,她好像走了,去哪儿了?”
“刘大婶说她回老家了,她老家在昭州,远着呢,”柳现宝说道,忽的不悦皱眉,抬头瞪一眼戴豫,“我跟你说这么多干什么,你适才还耻笑我,不说了。”
说着,目光忍不住又看向旁边的小白脸。
长得真是好看,画本里出来的男子一般。
沈冽倒没有对他多看,听闻她连话都不爱跟他说,沈冽便已收走目光。
远处渔歌高起,还有南来北往招呼行客的吆喝,太阳渐渐变明,空气里的潮湿之感随之散去。
过去良久,杜轩终于回来:“办成了,少爷,房契和地契下午就能交接好。”
“多少银子?”戴豫问道。
“这两口子看着质朴,但可能看出我们是真想要那房子,他俩便坐地起价,一开始说五十两,我应了,最后又非八十两不卖。”
“八十两也不贵。”沈冽说道。
“他们不知我们是在帮他们,还这般讹人。”戴豫有些不太舒服的说道。
“好像也不太用我们帮,”杜轩说道,“阿梨走之前似乎已交代过清阙阁,要他们帮忙多看着,应该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话虽如此,但我们总归好心,也能帮他们彻底解决麻烦不是。”
杜轩沉了口气,看向沈冽:“少爷,我现在先回城,去寻个人手来处理地契的事,我午时尽快回来。”
“好,路上多加小心。”
“嗯!”杜轩点头,牵了马转身离开,似是想到什么,又回过身来,说道,“对了,阿梨好像回离岭了,她在这一共住了四个月不到,来这似乎来寻人的。”
沈冽对此不急,本想等他回来再问,闻言说道:“寻谁?”
“一个老头子,也不知道是谁,他们两口子见到那老头子的时候,两只眼睛都青了,听说是阿梨打的……“
沈冽挑眉:“阿梨打人?”
“对……”
沈冽点点头:“那可能是他该打。”
“呃,这个嘛……”
“寻到了,所以离开了,”沈冽说道,“而我们恰好错过了。”
“不不不,”杜轩忙道,“少爷,我们能寻到这里来,就是缘分。”
“……我何曾说过一时错过便是无缘?”沈冽说道。
“呃……”
“快走快走,”戴豫叫道,“早去早回,我陪少爷再待一会儿。”
杜轩去的很快,人手也很容易被他找到,他这些年专司这块内容,非常熟练。
随后他便去购置货物,以及买些东西,打算送给左邻右舍。
沈冽和戴豫在桃林待了一阵,随后牵着马儿,沿着江畔信步去往山上。
惠风和畅,他们走得缓慢,沿路遇上不少务农之人,见到沈冽都不由侧目多望几眼。
对这些人的目光和打量,沈冽算不上温和,但也不冷漠疏离。
杜轩处理完这些事情回来,天色仍很早,沈冽不需要原户主两口子马上搬离,但因为他们才搬入进去不久,东西都未搬回来,收到钱了,立即自行打包离开。
空荡荡的屋宅,什么都没有,四周桃花烂漫,水声潺潺,颇是宁和。
直到黄昏,杜轩购置好的那些东西才被送来,都是熟练的能手,主卧和书房,客房,皆被装饰妥当。
不过当夜沈冽并未睡在这里,而是去城中寻了一个客栈。
此后两日皆如此,白日来此游山玩水,随意寻户农家,吃些主人做的菜式,晚上便又回城里。
日子难得清闲,甚至自在到令人不想回广骓去面对那些浑杂风雨。
第三日,终究是要回去。
杜轩将房屋交由刘大婶看管和打理,每三日来清洁一次即可,他会每个月派人过来给刘大婶结算工钱。
刘大婶喜出望外,之前夏姑娘搬走,她少了笔不少的收入,如此又给填上了。
杜轩又留了联络地址给刘大婶,是睦州南安县的昭通钱庄。
原是开钱庄的,莫怪这般有钱,刘大婶细心将地址收好,称若遇上什么,一定第一时间联络。
杜轩又交代她,此事不能告诉别人,若是有人来这边寻人,皆说不知道,只说此房子已被人买走。
刘大婶心中早便知道不论是夏姑娘,还是面前这个沈公子,皆都不是寻常之人,连声点头,称记下了。
当夜,沈冽赶回广骓,季令德已葬下,凶手仍未找出,同时发生了一件事情,几乎要将整个广骓推向灭顶之灾。
此次广骓多个世家大族男丁被于街头刺杀身亡一世,民间称之为问柳之祸,寻花问柳的问柳。
这次问柳之祸中,睦州曾家当为最惨。
曾何已耄耋,当初在宋致易造反的问题上,曾家分为两派,一派支持,一派反对,后来曾何被长子曾友之请出,将反对派的声音力压了下去,自那后,族中三分之二的人便搬来广骓。
此次问柳之祸所死的二十九人里,有六人皆出自曾氏,其中一人是三房曾祥之的小儿子,刚入秋雨营为兵。
六名族人一夕之间命归西天,当初的支持派压力变大,曾何震惊内疚,呕血数口,不省人事。
曾家内部冲突剧烈,曾友之将矛盾外转,联合其他世家,一并给官府施压,逼迫他们找出凶手。
一连数日,不管是唐县令,还是刘知府,皆被骂得没有脾气,一句话都不敢回。有几人越骂越上头,说出口的话非常难听,一传十十传百,加之一些人刻意造谣生事,话已彻底变味,极为大逆不道,只是一开始只有少许人在意,盛传后才知事态非小。
在广骓本地的几个老牌世家,这些年处处受着外来世家压其一头,心中早已怒怨,趁此机会,诸多人站出来指责,一时间又激发出重重矛盾,不可收拾,话赶话的说出越来越多的狂言。
沈冽回去广骓的当夜,城外大军调动,两万兵马入城,全城戒严。
听闻沈冽回来,季家尽可能打点人手,在隔日黄昏将季夏和送出城去。
季夏和穿着秋雨营的盔甲,随一干陌生士兵出城,一离开便直奔庄子。
天空乌云渐渐拢来,将月色遮蔽,夜风变的狂烈,天雨欲来。
季夏和进入庄子后,大步往沈冽院落而来,边走边将头上盔甲卸下,抬眼却见沈冽已携杜轩和戴豫在院中等他。
院里风大,檐上风灯晃动,花木齐摇,沈冽背风站在石桌前,身后石桌上摆着他来时的包袱行囊。
季夏和心里一咯噔,赶忙上前:“沈兄这是要走?!”
“随你们一并离开,”沈冽说道,“你们何时走?”
季夏和松了口气,说道:“出大事了,眼下形势非常严峻,后日勋平王亲自带兵过来,就是天定帝起义前的结拜义弟,杀人如麻的那个晋宏康!”
沈冽淡淡道:“我认识,交过手。”
季夏和一顿,想起来了,他不久前还曾问过戴豫江州游湖之事,便正是与晋宏康有关。
两年前沈冽前往江州接郭家唯一为官,被困守江州的郭兆海,路上无意间遇上晋宏康的大军。彼时双方还未见面,对方便已排兵布阵,仗着人多,自三里外开始包抄,将他们逼入游湖县,后来沈冽被抛弃留后,其余人绕游湖的小南山离开。
沈冽是如何从江州出来的,季夏和至今都不知道,但对郭家,季夏和越来越感恶心。
不过想想,他自己的季家又何曾是好人,偏偏他姓季,家人又对他特别好,所以季夏和时不时陷入矛盾。
“若说宋致易是个伪善的人,好扮白脸,黑脸的事情便都由这个晋宏康所为,”季夏和低低道,“广骓出事时,晋宏康恰在石河,紧跟着曾家那群莽夫又闹事,如今局面只怕不好对付。”
“何时走,”沈冽问道,“子时,寅时?”
“家里说的是明晚。”
“明晚?”
“明晚亥时。”
“要走便今天走,”戴豫眉头一皱,“你以为明天还能走得了吗,你信不信晋宏康早盯上广骓了?”
“可今夜太仓促了,”季夏和朝他望去,“人手还未打点好,季家人丁不少,此次离开定兴师动众,到时候……”
“明晚要走,今天还没开始打点?”杜轩打断他。
季夏和语塞,顿了下,说道:“打点是有,可季家人多……”
“拖家带口,东西便能少则少,”杜轩又道,“你觉得仓促,那些人定也防你不得,季少爷,杜某认为你现在不妨回去同家人说好,今夜离开最佳。”
“可是,今夜似乎又快要下雨了。”季夏和轻声说道。
“若雨势变大,明天的路只会更不好走。”沈冽说道。
季夏和抿唇,焦虑道:“我本是来同你说明日离开,想要令你们做好准备,岂料你们直接说今晚……罢了,今晚便今晚!”
自那日大雨后,这些时日江流涛涛,汹涌奔腾,所以季家早便打算放弃水路,转为陆路。
沈冽随季夏和一起入城,戴豫和杜轩带着行囊去城外五里亭等候。
听完季夏和说的,季家人各有说辞,有人不同意,有人主张现在便走。
沈冽站在门外等着,一番关于他的并不友善的言论自屋内传出,虽极快被季夏和打断,但他仍是能听得到。
季家不少随从和老仆就在门外,闻言数次忍不住,朝檐下的年轻男子看去,一身束腰玄衣,立的笔直,高大修长,俊秀的眉眼冷淡平静,似乎屋内那些不怎么好听的话,不是在说他。
倒是有点担心,他会气得离开,弃他们不顾。
但话说回来,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哥,真的有别人口中所传,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吗?
屋内吵了大约半刻钟的功夫,最后敲定下来,一个时辰后便走。
当家的男人马上去作安排,打通关系。
几个女眷听闻后快发疯了,好端端的平静日子被打破,并且当初来时便将广骓当做以后安家立命的所在,是以,她们嫁到季家时所带的成箱成箱的嫁妆也给一并带来了,现在走的这么仓促,别说清点,就是现成的都未必能带走几样。
季夏和在后院东哄西哄,这一次,连一向对他疼爱有加的孙氏都不想理他。
一切繁忙嘈杂,但又刻意压的小声,一股浓郁的压抑气氛悬在整个季府头上。
便是这样绝望无力的气氛里,满心委屈,不理解为什么非走不可的季府七小姐,悄悄派了自己的心腹前去告知曾家的闺中好友,求她想办法。
但如此短的时间,根本不够去想,七小姐终究同季府其他女眷一起,心不甘情不愿的上了马车,带着满心怨愤离开了住了好几年的家。
季家的人忽然要走,让林副将和熊家兄弟手忙脚乱。
林副将为了明晚的出城计划早早便睡了,想养好精神,现在连夜起来,第一时间去调遣兵马,派人手监控好几大路口。
林家同熊家的家眷不多,飞快收拾好行囊,在季家出城的路上相侯。
季家所选路线是林副将麾下所能控制得住的安防城区范围,并不远,但也不是最近。
马车轧过方石砖路,声音在夜里听来分外清晰,有不少起夜的百姓撞见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眼下广骓的形势,让他们半点不敢声张。
紧闭的城门早被强行打开,护城士兵们被林副将的亲兵上前捂嘴割喉,一切无声无息。
但在快出城时,仍是出事了。
疾快奔来的马蹄声踏破伪装的宁静,马上士兵远远出声喝令他们站住。
队伍最后边的人最先听到声音,吓得走不动路,被一旁跟随的士兵推着往前。
有人禀报到最前面,走在先前的季家男人们回头看到远处如云的火把,大惊失色,一方面派出人手去往后面,另一方面带着大队伍快速离开。
沈冽和季夏和,还有季家数个儿郎跟着季中川掉头奔去,家眷们担心坏了,纷纷掀开窗帘问情况。
男人们也不知道后边的具体情况,无人回答,惹得家眷们更为心忧。
长队不再顾及动静,开始奔跑,后方追兵越来越近,在最后面行走的家眷仆人吓得魂飞魄散,好些人摔在地上,腿软的爬不起来,被两旁跟着的士兵拎起带着跑,逃荒一般。
沿街住户听到街上的声响,纷纷闭紧门窗,不敢张望,零星几个胆大好事的在门缝里偷瞧。
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整个长队夜行仅仅靠着三辆马车外悬着的迎风灯照明,现在在风里东摇西晃,照的人心不安。
出城门时,队伍最后边的人离那些追兵们只有仅二百步的距离了。
林副将也在人群最后,抬头问城墙上亲信:“来者几人?!”
“不足七十!”
“我就知道!”林副将叫道,看向季中川,“七十人不算多,我都猜不到今夜要离开,他们更不可能知道,我们临时被人出卖了!”
季中川面色难看。
身后有追兵是迟早的,他们早就想好要做准备去应对,否则不会千里迢迢跑回去请郭家帮忙。
但是在城里就开始被人追上,绝对不在他们的准备之中。
临时被人出卖,被谁出卖?
眼下不是寻找这个叛徒的时候,而是身后这些气势汹汹的追兵。
“七十人不算多,”林副将抽出手里的大刀,“区区七十人也敢来追,天王给的豹子胆,我们直接砍了他们!”
季中川心下一紧:“你是说要在这里动手!?”
“便在这里动手!”林副将说道,大刀一指,“全都跟我上!”
林副将直接带人冲了上去。
季夏和握着马缰的手冻得发冷,转眸看向沈冽,颤声说道:“这就要动手了……”
“若要动手,他们只能速战速决,”沈冽说道,“城内有两万兵马,还不包括巡守卫和巡检司,眼前这些人已被惊动,那两万兵马定已在赶来的路上。”
季中川控制不住心慌,手一直在发抖,眼看林副将冲上去,他的目光看向身旁儿郎们,尤其是自己的儿子季庆文:“愣着干什么,你给我上!”
被点名的季庆文咬牙,只能硬着头皮冲去。
他一出动,季家其他男儿跟着往前。
季中川也一并走了,走没几步,回头看到沈冽留在原地,心里大为不悦,忍不住便说道:“贤侄,你……”
“人手足够了。”沈冽说道。
季中川眉头一皱:“可是你……”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兵戎交接声,林副将带人迎头冲去,提刀便砍。
沈冽的目光紧紧看着林副将。
来时在船上,两人极少对话,林副将看不上他,不仅是林副将,熊家那对兄弟也是,他们对他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傲慢。
沈冽早已习惯,对此并未有多大看法,但是现在看着林副将手里所使的这把大刀,少说也有三十斤重,毫不吃力,其勇猛的确了得。
就这么一个瞬间,一颗滚烫的头颅被林副将斩落了下来。
季中川赶紧以手遮眼,将脑袋别到一旁,不敢去看。
“杀光他们!”林副将高声叫道。
季夏和也看到了那颗头颅,整个人差点没从马上摔下去,他虽然没有,但是身后一个堂哥摔了,好在旁人眼疾手快,否则这堂哥要被混乱的马蹄踩的不死也半活。
季夏和颤着手,提刀的手腕没有半点力气,不过他们目前人多,加上林副将一骑当先,逢人便砍,三十多斤的大刀耍的像木头的扁担一样轻松,那些人根本杀不过来。
一番连战事都算不上的小规模战斗很快宣告结束。
刚才一路叫骂,气势汹汹的追兵被尽数斩光,不少人想逃,但是林副将不让,手下成群冲上去,逮着人就砍,不要俘虏,只要尸首。
街头一片狼藉,鲜血泼盆一般,但林副将并没有就此收手,而是大手一挥,令人将这些尸首全部搬到一起,堵在了城门口。
季夏和和季家一群公子哥近距离围观了一场屠杀戏码,全部白着脸回来,眼看林副将的手下们真的将那些尸体搬来堵在城门下,季中川的宝贝儿子季庆文捂着胸口直接趴在马上呕吐了起来。
头上是已被林副将的人手所控制住的城墙,身后季家的长队已与他们拉开距离,而眼前这道城门,正在被残破的尸体一点一点堵上。
“我们会彻底激怒天定帝,激怒勋平王的……”季中川话都说不出了,一阵头晕目眩。
林副将攥紧手里的缰绳,顿了顿,说道:“顾不上了,走吧!”
沈冽朝身旁季夏和看去:“你可还好?”
季夏和脸色失血,茫然点点头:“还,还活着。”
“那走吧,”沈冽说道,“接下去才是真正的恶战。”
“恶战……”季夏和一个激灵,先打了一个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