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忽然大作的暴雨,和白亮亮自外照来的闪电将夏昭衣从梦里吵醒,不多时,一道万钧雷声自天空轰落人间,劈的万物震颤。
夏昭衣拢眉,睡衣却无,自床上坐起,靠在床头。
黄昏时料到会有大雷雨,他们继续待在船上将有不少隐患,所以她特意令人在左行最大的游子庄渡口靠岸,寻了家落脚客栈。
左行作为四通八达的中原大城,靠近岸边的几座村落皆有成片客栈,他们的船靠岸时,几乎又要被淹没在江边密密麻麻的船海之中。
又一道闪电辟开天地,一瞬刺目的白光让夏昭衣微微迷眼。
她掀开被褥下床,披衣去往桌边,烛火亮起,照亮她睡前未看完的几本书册。
才将书页翻开,外面忽然传来非常急切的拍门声。
来人吼了一阵,客栈的掌柜伙计并没有出声回应。
那拍门声越来越大,变成了砸门,最后直接踹门。
掌柜早被雷雨惊醒,但是夜半三更不愿出去,伙计们亦如是。现在听到对方踹门了,后院房门陆续被打开,掌柜和几个伙计各自披着衣裳出来,楼上也探出了不少张望的脑袋。
踹门的是个大汉,高大魁梧,极为不客气,待掌柜带人赶去时,他一个人在楼下空荡荡的大堂里,正扬脚将倒放在一张八仙桌上的长板凳踹飞。
掌柜的一见他便是个不好惹的主,抬眼看到门口还站着三人,一个精神矍铄,气度非凡的老人,一个少年,还有一个挽着发髻,容貌清丽的少妇,身上衣着一看便非富即贵。
掌柜的心头有怒火,但对方这模样让他明白是自己招惹不起的,左行连年祸患不断,掌柜的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什么样的舔狗没当过,如今这样,只能忍了。
脸上堆出温和神情,掌柜的迎上前去,才说完一句客官们打哪来,领子便被大汉揪去,整个人被拎了起来。
“干什么!”
“把我们家掌柜的放下!”
身后伙计们连忙上前。
支离披着衣裳,跟着几个看热闹的人一起,就在楼上扶梯口。
“好凶啊。”
“也不知是什么人。”
“没个底气,谁也不敢这样。”
旁人低声说道。
好在大堂里的纷争没有持续多久,掌柜的息事宁人,不想惹事,对方赶路疲惫,想早些休息,并没有真的动起手来。
支离回去楼上,看到夏昭衣房中灯火仍亮着,于是过去敲了敲门。
“小师姐。”支离轻声说道。
等了阵,房门被打开,夏昭衣见他模样,说道:“去楼下看热闹了?”
“委实太凶了,”支离说道,目光朝房中书桌望去,“你是一直没睡,还是被雷声惊醒的?”
“惊醒的,”夏昭衣回答,“你要进来坐吗,还是回去睡觉?”
支离想了想,觉得还是聊会吧。
他进去屋内,夏昭衣抬手关门,恰遇楼梯口的一行人上来,夏昭衣一眼看到走在前头的女人,眉梢微微一挑,顿觉意外。
林清风这几年瘦了不少,纤瘦秀致,挽着发髻,不端着走路,肆意散漫随性,反倒有些摇曳生姿。
她知道明里暗里诸多目光在看她,懒得理会,是以背后看着她的这双眼眸她也没有感知,随着领路的伙计往三楼的空房走去。
夏昭衣没有多注目,关上房门回来。
“小师姐,你还在看这些书。”支离站在桌旁说道。
急雨拍打着窗棂,屋外雷声轰隆隆滚过天际。
夏昭衣坐下说道:“雷声太大,注定睡不好了,看些书能静一静。”
“也不会看腻?”
“一直在思考,就不会腻啊。”
“那你最近思考出来什么了嘛?”
“有啊,”夏昭衣一笑,“你有没有发现,左行特别奇怪。”
“奇怪?”支离望着身边家具,“哪里奇怪了?”
“焦进虎不管这里了,这里又几次被田大姚和云伯中的军队过境,但我来后才发现,这里没有我所想象的萧条荒寂,反倒到处都是人,一片兴荣繁盛。”
“这倒是,”支离点头认同,“我也有此感觉,这里的人活的虽然奴颜婢膝,欺软怕硬,但活的其实还挺不错。”
“一是因为这里的交通,”夏昭衣说道,“左行四通八达,水路陆路皆具备,游子庄是中原第三大的渡口,天下战事再乱,南来北往许多人还是不得不经过这里。还有陆路,亦是发达,左行的诸多官道都是第一批修建的。”
“对,师父说过的,修路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修路可以打开视野,打开格局,”夏昭衣说道,“还可以打开商业。”
“商业买卖?”支离若有所思,“这倒的确是,这里好多人都在做买卖。”
“焦进虎不管这里,其他人又懒得管这里,左行无人管束,同时因为四边压着军方而谨慎小心,不会有胡乱分子横行,反倒是促进了此地的兴荣。”
“可是商业买卖,我总不太喜欢……”支离低声说道,“商人重名利,低买高卖,掺杂着假货卖,我总觉得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这是两码事,”夏昭衣认真道,“一种是方案,一种是方案中的管理。”
支离头大:“我听不懂。”
“我也还未思考完,”夏昭衣收回目光,望着书上文字,说道,“总觉得像是对,又总觉得像是不对。”
支离点点头,说道:“小师姐,你提到修路,难怪要将齐老头带回来呢。”
夏昭衣朝他看去,莞尔一笑。
其实不是,带老翁回来只是想给他个安静环境,让将他毕生所学编写成书,否则他一身治水的本领就此消失,太过可惜了。
不过提到修路,他似乎也很在行。
“还有,”支离又说道,“小师姐此次来左行,我以为是来找沈郎君的……你却在这里半夜不睡,同我聊修路和买卖……”
“……”
夏昭衣又笑了:“哪里,我半夜不睡,不是因为雷雨吵的吗?”
支离叹息,托起了腮帮子,望着桌上烛火。
夏昭衣看着他,顿了下,转眸望向窗外。
一道雷电闪过,整片窗棂森白森白。
支离提及沈冽,其实这一趟,也确然是因为沈冽她才过来的。
回离岭有很多路,最近的是绕水路往上,直去塘州,经永义江就可以进入到昭州了,但是夏昭衣仍选择多一日的路程,专门来左行,因为之前赵宁的来信里提过,说沈冽要去左行。
不过如今已过去了这么多天,按照赵宁说的,沈冽这些年一直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来看,夏昭衣心里清楚,他应该已不在这了,但是惦念故人,仍是来了一趟。
如今外面雨势浩大,她不由在想,此时此刻的沈冽会在做什么。
广骓并没有那么凶的雷暴天气,但是滂沱大雨丝毫不让。
长队一路往西南方向所去,骑马和队伍里徒步的人皆披了蓑衣箬笠,长野一片荒泽,暗夜里茫茫无光,前途未知。
所去甚远,回头不见身后有追兵,林副尉让人不要放松警惕,大雨暂时阻断了没有任何防备的追兵,并不表示半路就不会杀出些什么。
以及,林副尉跟季明友还有季中川商议,要揪出叛徒,队伍里有这样一个人在,着实危险。
前面的长辈在讨论,后面季家几个儿郎也并行一起,在想会是谁干的。
季夏和没有过去,看着那几个兄弟,他仍未从惊忧里缓过来:“其实要走,早一年或者半年走该多好,如今天定帝将大半精力放在牟野,这些月频频调动大军,我们此行一直到松州,路上所经关隘何其之多,最怕就是刚好撞上了这些大军。”
“半年之前,你认为季家会想走吗?”沈冽问道。
季夏和拢眉:“唉,不见棺材不掉泪,之前跟在天定帝旁边时,他们别提多开心了,事到如今,只能说……”
活该,咎由自取。
但这些话,他烂在自己肚子里就行。
大雨下了一整整一个晚上,赶了一夜的路,他们绕开八江湖,隔日清晨挑了一座不闻名的荒凉山谷休息。
人手分作两派,各休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便再度出发。
戴豫热了水和干粮,才递给沈冽,季中川派来的人说要喊他过去。
季夏和就在一旁,闻言跟沈冽一并过去。
马车停在路旁,季中川和季明友坐在一块,林副尉和熊家兄弟还有他们几个亲信随从皆在。
远远见这架势,季夏和心里不悦,忙抬手拉住沈冽,不太想让他过去。
“太凶了,”季夏和说道,“这个林副尉,我没见过他这么凶的人。”
“他不会凶你,”沈冽说道,“也不敢。”
“那是以前,他得仰仗我二伯,今后就说不定了,如今出逃广骓,我们季家定要开始走下坡路,谁敢说今后会如何。”
这边季夏和拉着沈冽,那边季明友伸手推了推自己的二弟,冲远处比了个眼神。
季中川望去,皱眉说道:“九郎这是在干什么。”
顿了下,季中川站起身,叫道:“九郎,你怎么也过来了!”
季夏和抬头看去,一时窘迫,松开拉着沈冽的手,说道:“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一路过去,是季家熊家女眷们的马车,她们都已下车休息了,一直在车上,颠的身体酸痛。
不少人抬头看到季夏和和沈冽,脸上神色皆不怎么好。
昨夜那番惊心动魄,谁的心里都有脾气。
季夏和不是傻子,怕沈冽往心里去,小声说道:“其实她们都懂什么是大是大非,知道我们这么做是对的,但她们就是心里有气,憋在那边不舒服,非得找个人来恨一下才能舒坦,这不,咱们两个人就成了靶子。”
“她们不会恨你,”沈冽边走边道,“恨我反倒无妨,她们这些恨与不恨,我不会缺斤少两。”
“你可别低估她们,”季夏和见他不放心上,说道,“这些妇人的嘴巴,那嚼起来是要害死人命的,你可知流言能杀人?”
沈冽侧头,无奈看了自己的好友一眼:“你到底是想让我不在意她们,还是想让我在意她们?”
季夏和一顿。
沈冽已甩开他数步了。
季中川和季明友所在空地在几行台阶上。
沈冽过去,打量他们一眼,未待开口,坐在一旁的林副尉忽然便提起他那把三十来斤的大刀,就着沈冽的脖子砍来。
刀锋劲急,力道带起烈风,毫不手软和留情。
身旁众人全部看傻眼,季中川和季明友也没想到林副尉会忽然这么干,季明友近些时日因为丧子,神经相当衰弱,如此一刀,他捂着嘴巴惊呼出声。
本以为要见到的血腥场面并没有出现,就要落在少年脖子上的这把大刀被躲掉,落下去的锋刃没有半点减缓,可见若是不躲,顷刻身首异处。
林副尉提刀欲再砍,手腕已被人拿住,少年身手利索迅猛,夺走他兵刃的同时,另一只手的掌骨击打他的肩前,随后长腿扬起后屈,踢在他后退肚上。
林副尉仓促招架,来不及了,膝盖一软,面朝着季中川和季明友方向单膝跪倒。
眨个眼的功夫,胜负已分。
那柄大刀在众人视线里跌落在地,落声铿锵。
熊家兄弟见状,各自提着武器上前,二对一,却倒的比林副尉更快。
“贤侄!”季中川忙起身叫道。
“二伯!!”季夏和怒气冲冲的奔上来,“你这是何意,你想干嘛!!”
季中川也不知道林副将这是想干嘛,和季明友急的不知道说什么。
“林副将想试我身手,”沈冽看向季夏和,“没有什么。”
“对对对,”季明友见他如此一说,忙道,“就是想试身手而已。”
林副将从地上爬起,对沈冽说道:“林某服了,沈郎君身手当真厉害!”
话音才落,便见眼前少年主动攻来,林副将一步后退,忙抬手去挡,毫无作用,对方攻势迅猛,同之前那样,他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定神后才发现,自己已被抓着前臂,反手背后,整个腰往前面躬了下去。
沈冽出招太快,旁人皆没有反应过来,林副将疼的额头冒汗,而少年始终一副轻轻松松的模样。
林副尉身旁亲兵们迅疾上前,季中川和季明友也赶紧起来,异口同声:“贤侄!”
季夏和在旁看的暗爽,一等沈冽松手,季夏和忙说道:“礼尚往来,礼尚往来,沈兄也只想试一试林副尉的身手。”
一旁从地上爬起的熊家兄弟面色难看,揉着被打的发疼的肩膀和肚子,恼怒的瞪着沈冽。
林副尉疼的更厉害,整条胳膊麻的快没有知觉。
他上下打量身前少年,第一次开始正视他。
当初一直夸沈冽厉害的人,只有郭家和老邻居季家,说他身手好,以一敌十,林副尉对于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天生带着偏见,即便厉害,也只当比寻常士兵的身手来的有力。
刚才他的确只是想试一试沈冽,但是他的刀法也确实没有留情。本想对方能逃过他三刀,就让他留下来,倘若没有逃过,被砍死了就被砍死,他不想带着一个废物。但万没想到会被他反制,半点回手余地都没有。
沈冽一双黑眸冰冷淡漠,心头很少有这般怒意,他看向季中川和季明友,说出口的声音仍静淡:“两位伯父勿惊,晚辈也只是想试试林副将的身手,并无什么。”
季中川和季明友面色窘迫,尴尬无言。
“除却试我身手,伯父唤我来此还有何事?”沈冽又说道。
季中川缓了下,说道:“同接下去的行程有关,现在雨停了,那些追兵应该已出动,当初你表兄郭裕说会有人手在松州六桂里接我们,但是我们现在所处的荒谷山脉是往松州北部走向,到时候去往六桂里,我们可能要纵穿整个松州,所以……”
他看着沈冽神情,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所以什么?”沈冽问道。
“……不若,贤侄先派你身边亲随骑快马前去松州事先通禀一声,让他们来松州北部等我们?”
“为何是我的亲随?”
季明友上前道:“因为贤侄的亲随都出自郭家,所以同那些人应该是相识的,由他们出面说话会较为方便。”
“不方便,”沈冽直接拒绝,墨玉般的黑眸沉若寒潭,“我的亲随是出自郭家不假,但这些年与郭家不少人已有颇多交恶,我不想他们再同郭家任何人碰面,所以伯父还是另寻他人为好。”
季明友没料到他会说这些,居然这么直接便道出他同郭家的关系,还……交恶。
没有郭家,能有他沈冽今天吗?
如此忘恩负义,大逆不道的话,他就这么顺口说出来,全然不顾旁人如何想的?
真是个,真是个狼心狗肺的宵小!
季中川硬着脖子说道:“可是贤侄,若你的亲随不去,那么……”
“林副尉的这些亲兵,大多数口音便是本地的吧,”沈冽看向一旁的林副尉,“随便派遣一个人手去,通行应比我的亲随更为方便?”
林副尉正在气头上,身旁亲兵们更是,其中一人闻言,上前就要怒斥沈冽,一旁的季夏和已将话头接去:“我觉得如此甚好!林副尉的亲兵一个个骁勇威武,犹如猛虎,比沈兄身旁好吃懒做,胆小怕事的亲随要好上太多了!”
季中川和季明友气得想上去捂住季夏和的嘴巴。
沈冽见此情况,已不想多呆,简单几句言语告辞,称还有事,便转身走了。
季夏和叫嚷着沈兄等我,跟着一并跑了。
留下近十人在原地一通暗骂。
戴豫和杜轩在远处听闻一些动静,正准备赶去,见到沈冽回来,忙问发生什么。
季夏和一肚子火气,但是当着戴豫和杜轩的面不好说出来,怕将矛盾变得更大,于是忍了。
“没什么,”沈冽淡淡道,“休息吧,很快便要赶路了。”
天空没有放晴多久,又下雨了,众人休息和吃过东西,继续赶路。
季夏和特意跑前面去打听一番,回来告诉沈冽,他们当真派了林副尉的一个亲兵去了。
沈冽没有多大反应,随意应了几句。
季夏和看了后边略有些距离的戴豫和杜轩一眼,压低声音说道:“你们和郭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以他对沈冽的了解,他完全不像是会在外人面前直接说出那样一番话的人。
以及当初在江州游湖被抛弃,又逃生而出的详情,季夏和当真挠心挠肺挠墙的想知道。
“再有十里路,可能会有一番打斗,”沈冽说道,“那附近有个驻守点,运气好不会被发现,运气不好,对方可能会带人来拦。”
“你这话题转的……”
“我是怕你又站不稳,”沈冽看他一眼,“还记得昨夜吓成了何样?”
季夏和心有余悸,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我们人多,太过显眼,不可能不会被发现,”沈冽又道,“做好准备,自小学习的骑射本事,到时可别忘了。”
“知道了。”季夏和闷闷说道,只是平常打打人是一码事,上阵杀敌那是另一码事。
大雨让江面水位怒涨,上流水势湍急,一时很难离开。
夏昭衣站在窗边,眺着远江,江水滔滔,冲天之姿,卷了上游的山石黄泥,江面尤为浑浊。
客栈在江边,楼前一片巨大的空地,眼下全是人影,客栈门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这时看到支离和老佟的身影从外归来,出现在楼下,夏昭衣拢眉,想了想,转身往房门走去。
才拉开房门,凑巧,又遇上林清风他们从楼上下来。
走在林清风身后的大汉,夏昭衣也不陌生,是当初欺负陆宁衿兄妹的那人,后被她以机关木卡住前臂,那滋味,他大概终身不忘。
眼下人多,他们同样未能注意到他,四人往楼下走去。
支离和老佟从外面进来,支离闷闷不乐,极为不高兴,抬头看到林清风等人,想起昨夜之事,支离不喜,和林清风对上目光时,冷冷的收回视线,朝前边走去。
林清风眼下脸色也极其糟糕,之所以中途来这游子庄渡口,是因为她安排在应金良旁边的人会给她送来消息。
早上的确收到了,她气的几乎要杀人。
眼下她心情正不爽,迎面而来的这个少年却给她看一张臭脸,谈不上是白眼,但是这个眼神,着实令她不喜。
双方就要经过时,林清风忽然伸脚,想要将对方绊倒。
支离何等身手,横伸而出的腿,他一眼看到,本可以躲开,但他没有,稳住下盘,足尖一抬,林清风“啊”的一声屈身抱住腿,骨头被伤及,泪花顷刻涌了出来。
旁人扭头朝他们看去。
林清风怒气冲天,扑上去要抓支离,老佟一步上前,抬手将她一推。
林清风身旁的大汉当即也上前,把老佟推开。
两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一下子打了起来。
两旁食客纷纷逃开,桌椅板凳一通狼藉。
掌柜的闻声赶来,又不敢上前,在外头劝着。
支长乐恰和老翁抱着一些吃食从另一头回来,瞧见大堂里的模样,支长乐忙将手里东西交给老翁,上前去帮老佟。
二打一,胜负很快定下,昨夜猖獗的大汉被死死压制在地,掌柜的上前劝和,看到一旁容貌清秀的支离,又让支离帮忙说几句。
“我两位兄长替我教训不长眼的畜生,我为什么要帮着那畜生让我两位兄长住手?”支离双手抄在胸前反问。
说完目光朝对方的同伙看去,却看到跟随在他们身旁的那个少年,正暗暗冲自己竖起一根大拇指。
支离颇有些意外,眉梢一扬。
余一舟不敢太张扬,很快收回拇指,继续翁头翁脑站在嵇鸿身旁。
林清风气得发抖,伸手拉师父,开口让师父出头。
嵇鸿一脸悠然,伸出手指:“当初我的四成,改成六成。”
林清风顿时松开他的手,不想理了。
好在老佟和支长乐并没有要对大汉下死手,揍了一顿,就让人滚蛋。
大汉被打的发麻,龇牙咧嘴从地上爬起,林清风怒骂他没用,转身朝外面走去。
支离带着老佟和支长乐离开,老翁也乐呵呵跟上去。
才到门口的嵇鸿回头朝老翁看去,皱了皱眉,感觉有点熟悉,但具体又说不出来。
余一舟看师父止步,也不由回头,不知道师父在看谁,但是他一眼又看到了那个少年。
少年正在上楼,刚打了一个大获全胜的架,现在大堂内的诸多目光都在看着他,身后两个大汉跟着,还有一个老翁步伐愉快的在追,这画面,别提多威风了。
同是少年人,再看看自己,余一舟心头叹气。
夏昭衣就在楼梯口,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她并没有下去。
支离上得楼来,见到夏昭衣,刚刚有点好转的心情顿时又一沉。
夏昭衣见他模样,一笑:“我没料错?”
“没,还真给我打听到了,但是沈郎君早就走了,”支离闷闷道,“而且好几天了,说是往松州和安江去的。”
“安江?”夏昭衣有些意外,“可知他去那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支离一叹,“小师姐,你说会不会咱们在过江的时候,刚好和他们的船擦身而过?”
夏昭衣皱眉,点了点头:“应该是有这个可能。”
支离耷拉着脸,发自内心的发愁:“要真这样的话,好难过呀,我可想沈郎君了。”
一别数年,没能碰上,喜欢沈冽不仅仅是沈冽人好,更还有他待他们的救命之恩,这可不是寻常的救命之恩,是冒死相救于危难关头。
就连他自己的亲娘都未曾这样做到过,否则他也不会被遗弃于大水冲来的孤木上,历经九死一生之后,才被师父捡到。
回去房里,支离心情低落,支长乐把老翁抓来给他讲故事,老翁一边剥着花生,一边讲的不知所云。
夏昭衣独自在隔壁卧房,她将这些年所收到的信件逐一再看了一遍。
赵宁前后寄来的书信一共是十一封,师父寄来三封,二哥是五封。
赵宁的十一封书信里,有五封都提到过林清风。
因当年在京城生意场上的几次交锋,赵宁对林清风颇为关注,至今仍是,但林清风行事诡秘,反侦察能力极强,很难让人能捕获到她的行踪。
不过有一件事,赵宁仍查到了,那就是,林清风一共有三个丈夫。
说来匪夷所思,但这样乱的世道里,消息阻塞,连年战乱,恰好成了作乱者的一张温床。
林清风的师父嵇鸿,便是当年在佩封兴乱过的修鞋老匠,此师徒极其贪财,效力于同渡广明侯应佑生。
当初宣延帝李据携文武百官弃京去往河京后,李氏政权对天下的把控逐步开始瓦解,广明侯是最先一批脱离李氏政权的勋贵。
应佑生颇有能力手腕和谋略,脱离李家后,他韬光养晦,日渐峥嵘,于辛卯年登基称帝,国号为同,去年,应佑生忽遭大病,于六月初八病故,其子应金良继承皇位。
应佑生还活着的时候,共给应金良指了一位太子妃,三位良娣,两位奉仪。
其中一位奉仪,便是林清风。
当初在京城,林清风花了巨大财力敛了大批药材,而后试图掀起一场瘟疫谣言,坐等这些药材价格翻倍,背后所指示之人,便是应佑生身边的第一猛将方一乃。
赵宁还查到,当初嵇鸿忽然天下闻名的同渡修鞋老匠的称谓,也是这方一乃的手笔。
什么以少胜多,连环计谋,几乎都是假的,就是为了让这修鞋老匠一战成名。
铺张如此之大,早就野心勃勃,夏昭衣甚至在想,林清风和嵇鸿也许未必就是效力于同渡的,毕竟当初她还以为嵇鸿是李骁的人,如今看来,嵇鸿在李骁身边所做的那些事情,无非只是想将天下搅浑,浑水才好摸鱼。
就如现在,应金良登基称帝,林清风当了他的侧妃,但她同时还有另外两位丈夫,其中一位赵宁查不出来,另外一位,是燕南军云伯中手下一名军师,姓白。
此事都是赵宁无意中得知的。
夏昭衣一封封看到最后一封书信,上边提到林清风师徒最近的一批货被截,数额巨大。当时她看到这时,还在说赵宁会去黑吃黑。
这封书信特别长,她的目光落到了“沈冽”二字,和“左行”上,再翻出去年赵宁写给她的信比对。
松州以东,都是宋致易的地盘,去年赵宁说沈冽在江州那边出了点事,同宋致易有关,不过赵宁给她寄信的时候,称沈冽已经平安,不用担心,所以夏昭衣没有再去留心,可如今,沈冽又去宋致易那了,不知是做什么。
以及……未免也太好打听了吧?
想了想,夏昭衣将信件收拾好,起身去找支离。
支离已经调整回情绪了,老翁虽然鬼迷神叨,但有时候说话还挺好玩,头头是道,将他的注意力很快分散。
听完夏昭衣的问题,支离略作回想,抬头说道:“倒还是真的很好打听,是守城的城门郎同我说的,花了些银子。”
“如何说的?”
“就说容貌俊美,一看便不是常人,还带了不少手下……”
“如此,你便认为是沈冽?”
“那当然不是,沈郎君是俊美不假,可天下好看的儿郎不止他一人,这个我懂的嘛,关键是,那城门郎指名道姓了。”
夏昭衣肃容:“指名道姓?”
支离被她这样的神情弄得一慌,眨巴了下眼睛,莫名也有些不安,点点头:“我问有没有俊美的男子经过此地,他说不少,而后主动说,其中一个姓沈,问我认不认识。我一听这姓氏,登时就起了精神,但他不肯说了,非得要我给银子,我就给了嘛,而后他说,当时沈郎君刚出城的时候,有一个人在后边追他,那人直呼了沈郎君的名字,所以他才记住的,就是叫沈冽。并且,沈郎君他们经过的时候有不少人,他听他们说话时提及,是去松州和安江,还有广骓。”
说完停顿了下,支离声音变低:“……小师姐,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可能这般随意,”夏昭衣说道,“我进城一趟,大概一个时辰后回来,你们在房中,不要轻易出去,今日你们在大堂里面所争执的人,并不是什么善类。”
“小师姐认识?”
“交过手,总之我尽快回来,你们尽量不要出门。”
说完,夏昭衣不多停留,转身离开。
支离惴惴不安,朝老佟和支长乐看去。
“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老佟低低说道。
“说起来,好些年没有见到阿梨这么严肃了。”支长乐也道。
“罢了,”支离深吸一口气,说道,“既然小师姐让我们不出门,那我们便先不出去,等她回来。”
夏昭衣回房以最快速度换好衣裳,一身简练行装,是她平时经常穿的束腰玄色长衫。
离开房子,下得木梯,她直接去寻掌柜的,交代他,若是有人回来找他们,不论是谁,皆说已经走了。
掌柜的着实不想惹麻烦,头疼生恼的应下。
“有马吗?”夏昭衣又问。
掌柜的摇摇头,不过给指了一个车马行。
离开客栈,夏昭衣往车马行买马,径直往左行奔去。
游子庄去往左行的官道非常平坦,铺着上好的大砖石,因而昨夜的大雨并未让路变的泥泞,丝毫不必担心马蹄会踩落水坑。
迎面有不少马车,不时还能遇见提盔挂甲的士兵,数目不少。
左行既稳又乱,也算是个奇观了。
赶到城门下,城门口有诸多士兵排列,一位队正模样的人正在说话。
夏昭衣勒马,遥遥看着他们,没有上前。
整整过去小半刻的时间,他们才终于离开,又是往游子庄去的。
夏昭衣看着他们经过,收回目光望向城门,一眼看到了看管这道城门的城门郎。
左行的城门,其实根本不需要看管。
进进出出的人皆被随意放行,不放行也没办法,统共就这么点兵力,惹了民愤,他们没命挡。
而真要有大军过境,就如之前云伯中和田大姚的兵马来扫荡那般,他们也没辙,只能早早收到消息后先去躲起来,之前有几个没来得及躲的,直接变成了刀下亡魂。
这点大家都明白,虽然对方为财为粮,不屠城,不轻易杀人,但是看到身穿其他盔甲的士兵,心里头不可能不会不爽。
现在城门郎就翘腿坐在那边,登高望远,坐没坐样,看着城门外头的浩瀚乡野,不知在想什么。
一锭银子忽然被抛入过来,城门郎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接,反应仍慢了半拍,银子给掉在城墙上,清脆一声叮咚。
他赶紧接起来,好家伙,着实有点分量,这时一顿,抬头朝跟前看去。
少年,不对,少女?
少女站在那边,目光定定看着他,脸上神情不见喜怒。
“你,你干嘛?”城门郎说道,目光望了她身后的马面一眼,又道,“不是,你是怎么上来的?”
“沈冽这个名字,是谁跟你说的?”夏昭衣直接问道。
城门郎一顿,看着她的目光浮起警惕和审视:“你是何人,怎么一上来就问这个?”
“如实回答,银两我再加一倍。”夏昭衣说道。
手里的银子着实有些分量,拿在手里都觉得踏实。
城门郎咽了口干唾沫,说道:“这事……是他们自己说的,我在这里看守城门的时候,他们自己在那边嚷的可响,因为那公子长得好看,所以我就给记着了……”
话音未落,听得一声鞭响,他手背一痛,手里还没捂热的银子登时掉在了地上,又是清脆一声。
吃痛的城门郎捂着自己的手,勃然大怒,未待说话,听得少女声音冰冷:“你撒谎。”
若是寻常时候,有人这样喊沈冽,夏昭衣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是他要去宋致易的松州,那必然会小心谨慎,不仅他小心谨慎,他的同行之人也会,断不可能这般张扬,毕竟左行是个鱼龙混杂之地,谁也不知道这里会出现谁。
要么,城门郎说的是真的,若是这样,便是沈冽的同行之人出了问题。
要么,城门郎说的是假的,那,城门郎为何要说假?
少女气质清华,气势凌然,这一鞭抽来,手法利索,快准且狠,城门郎在这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物,明白眼前这少女是不好惹的。
“如实回答,”夏昭衣说道,“沈冽这个名字,是谁跟你说的?”
城楼另一处的守城士兵,而城墙下的都隐约听到这边的动静,正在赶来。
城门郎朝那边看去,又听得一道鞭响,极其刁钻的角度,另一只手的手背也登时吃痛。
夏昭衣素来不喜欢压着别人欺负,这次是真的怒了,寒声说道:“以及,你同几个人说过?我相信今天这个小少年,绝对不是唯一一个。”
这一道鞭子比之前那道要重,城门郎的手背直接见血了。
跑来的那些士兵大喝什么人,不待夏昭衣说话,怕将事情闹大的城门郎先开口大叫:“都给我回去!”
这一声令夏昭衣意外,她看向那些士兵,他们迷惑不解,但也当真退下,没有过多纠结。
城门郎捂着手背,不敢看夏昭衣,目光落在地上那锭银子上。
本就收人钱财,嚷嚷吆喝几声,轻而易举之事,谁能想到惹上这么个姑娘,此事若真的被追究起来闹大,对他没半点好处,毕竟牵扯到安江,很容易被做文章。
这时,又一锭银子抛了过来,落在这银子旁边,扔的不偏不倚,稳稳当当落下。
“我不伤你身家性命,只要你不撒谎。”夏昭衣说道。
城门郎看着银子,一咬牙,点点头:“好,我说!”
江面上的风变大,呼呼刮来,停泊在港口里的船随着起伏江水而摇晃。
靠近岸边的一艘渔船上,余一舟趴在窗边,看着底下起伏的江浪。
身后林清风和嵇鸿正在同一个中年人说话,谈话内容极度不愉快。
等终于结束,那个中年人恭敬告退,林清风开口叫住他:“等等!”
中年男人回身:“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你在此地有多少人手?”林清风说道,“我今日被人欺负了,这口气不出不痛快。”
余一舟闻言,回头朝他们看去。
“谁敢欺负夫人?”中年男人一怒,“这还了得?”
“你有多少人手?”林清风说道,“越多越好,若是可以,再去雇佣一些。”
“行!”中年男人说道,“夫人告诉我他们是谁,到时候夫人不用出面,这事交给我们!”
“究竟是你们被人欺负,还是你们欺负人不成,反被人教训啊?”余一舟忽的开口说道。
林清风火气大盛,朝他一指:“把这小畜生给我扔下江去!”
被老佟和支长乐揍得鼻青脸肿的大汉正不爽,闻言立马起身过去。
余一舟忙跑向嵇鸿,半路被大汉逮到,余一舟死死拉着桌子,被大汉往窗边扯去。
“师父,师父!!”余一舟尖叫,整个身体已被大汉抱起,就要塞去窗口。
“闹什么!”嵇鸿叫骂,“打狗还得看主人,这是我徒弟!”
“还不能杀个人了?”林清风叫道。
她腿上的骨头被踢到,至今还疼的尖锐,偏偏这所谓的师弟老跟她对着干,都这样了还要来数落她。
嵇鸿没理她,看向那中年男人:“此事我们不出面了,你去找人手,至少四十个,那些人在福瑞客栈,你们越早去越好,让他给你们指认。”
嵇鸿指的是那鼻青脸肿的大汉。
中年男人应声。
余一舟心有余悸,躲在嵇鸿后面,不敢再乱说话。
天空乌云密布,江风推着层层积压的云海过来,整片天空低沉拥堵,沉闷压抑。
岸边的人渐渐散了,因为从左行过来的兵马来了一波又一波,不知道做什么,但总令人害怕。
夏昭衣回来时,天上又要下雨,她没有马上回去客栈,在一个人群快散光了的空旷街口下马,牵着缰绳缓步,望着沿街各自收拾的铺子。
城门郎把他知道的都说了,夏昭衣试探数遍,不像是假。
城门郎说,同他说沈冽之事,并要他声扬出去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看模样应该是谁的手下,对方一出现便给了他十五两银子,让他照着他们所说的去做。
有人问及便直说,无人问及,便但凡是个看上去有点身家有点势力之人,城门郎皆可寻个话头,主动提及,总之就要让人知道,一个叫沈冽的男子去了安江和广骓。
此事若办得好,他日见面,再有赠银。
夏昭衣觉得脑袋发疼,问城门郎同多少人提过,城门郎沉默了阵,说记不清了,过去了这么多日,应该不少于五十人。
夏昭衣大怒,气得没将他从城墙上丢下去。
一阵寒风吹来,身旁的马儿打了个响鼻,夏昭衣的目光终于寻到了一家挂牌的商铺。
掌柜的愁眉趴在柜台上,店里一共就两个伙计,正在收拾货物。
夏昭衣进去望了眼,是家卖布料的。
看到有人进来,掌柜的赶紧抬头:“客官来了!来来来,客官看看要买什么?”
边叫嚷着,边让旁边的伙计来招呼。
伙计反倒是一脸不耐,拍着手里的灰,恹恹走来:“客官喜欢什么材质,什么颜色,什么产地?”
“我看你们要出让铺子,”夏昭衣说道,“盘下这家店需要多少?”
掌柜的一顿,上下打量她。
“我可以给现银,”夏昭衣又道,“但我需要在明日午时前办好交接手续。”
“现银?”掌柜的眼睛一亮,“姑娘你不说假?”
“只要在合理范围内的银两皆可,”夏昭衣说道,“掌柜的说一个数字吧,若价钱我可以接受,待黄昏雨停后我便派人送银两过来。”
“黄昏?雨停?”掌柜的看向外头,“没有下雨啊。”
“快了。”夏昭衣笑道。
离开商铺,夏昭衣仍没有马上回客栈,她牵着马又去了附近几家铺子,这才回来。
刚一回来,便瞧见客栈大门紧闭,客栈楼上有不少人探出头,冲着外面的人比划,好心劝阻他们快离开。
门前台阶上坐着两个胳膊粗壮的大汉,一脸清闲悠然的模样,实则在把风。
瞧见少女过来,因容色气质一绝,两名大汉不由多打量几眼,却见少女好整以暇的停了下来,弯唇冲他们笑。
“赶紧滚!”其中一个大汉粗着脖子叫道,表现的颇有气势。
“来了多少人?”夏昭衣说道。
大汉眉头一皱:“没你什么事,让你滚听得懂吗?”
“再等等,”夏昭衣笑道,“看看我们谁的人多。”
两个大汉对视一眼,觉得她这番话说的不太对劲。
这时忽见远处空地的拐角,密密麻麻一大群人提着家伙跑来,看他们的目光和方向,正是往自己这边而来。
两个大汉当即站起身,神情变了。
“打架讲究个热闹,”夏昭衣莞尔,“听说附近还有不少官兵在,要不要把他们喊来看一看呢?”
林清风和嵇鸿他们还在船上,不经意抬头,看到一个少女出现,再眼睁睁看着一大帮人往客栈方向冲去,林清风怒火中烧,一掌拍在了窗台上。
眼下游子庄到处都是兵马,她的人好歹还知道躲起来藏在客栈里面横,却眼看这个少女所带来的人手,直接就将她的人从里面赶了出来,一路打骂,追在后边往外头赶。
这,这算是个什么事!
嵇鸿颇是意外:“能在游子庄喊得动这么多人的人,不简单啊。”
“我不会放过这些人的!”林清风怒道,“我腿上这伤,我要砍了他们所有人的左脚来还我!”
“近些年很少见你这么暴躁了,”嵇鸿扭头看着她,“怎么忽然心性大变?”
“近些年又无人招惹我!”林清风叫道。
话音落下,见到那名大汉被人跟球一样踢了出来。
本就被老佟和支长乐打的惨不忍睹,眼下这么一来,已经可见接下来数日都要下不来床了。
支离他们一直都在房中。
楼下的动静他们不是不知道,但是船上的管事过来跟他们说,这家客栈的掌柜要他们不要下去。
老佟和支长乐忍不了,非得下去,被支离给死拉着留了下来。
小师姐说不要去,便就是不要去。
现在又听到楼下的动静,还是从外面传来的,他们探出窗外,却见好大一个阵仗,一百多人追着五十多人跑,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一片混乱。
远处的官兵听闻这边的动静,纷纷赶来,高喝着怎么回事,但是没人理他们。
跑的跑,追的追,为首的队正被冷落在旁,觉得脸上无光,恼羞成怒的带人追上去,场面顿时更乱了。
夏昭衣穿过大堂,回到楼上,抬手敲门。
支离再熟悉不过她的敲门声,当即跑去开门,一喜:“小师姐,你回来啦!”
老佟回头见是她,忙也问道:“阿梨,外头怎么回事呀?”
“这下面这些人是你喊来的吗?”支长乐也道。
夏昭衣回身将房门关上,走来说道:“是赵宁的人。”
“赵大小姐?”
“嗯,她近几年商线布的广,在游子庄一直有不少人手,我去找了几个掌柜,是这些掌柜寻的人。”
“我看那些官兵在追他们,”支离说道,“小师姐,会不会影响到他们啊?”
“那几个掌柜叫我别怕,他们跟这些官兵常打交道,一切交给他们就好,”夏昭衣说道,在桌旁坐下,“有一件事要同你们说,我在此地买了个铺子,是卖布料的。”
“布坊?”支离皱眉,“小师姐,你买布坊做什么?”
“不是买布坊,只是恰好我买下的铺子是卖布料的,”夏昭衣说道,“沈冽那边可能出了点事,我想过去找他,要不你们先回离岭吧,若有什么事情,就往游子庄这家布坊送消息。”
“沈郎君那边出了什么事?”支离忙道,“小师姐你要回安江?”
“嗯。”
“出的事情严重吗?”老佟肃容道。
“要不我们陪你一起回去?”支长乐也忙道。
夏昭衣的目光看向对面竖着耳朵在听他们说话的老翁。
老翁注意到她的眸光,朝她看来,眨巴了下眼睛,而后低声道:“得咧,我知道,你怕我跑了嘛,你放心你放心,这几日老朽跟着你们吃好喝好,人都长精神了,你赶我走我还抱着你的腿不走了呢!”
“你抱谁的腿呢!”支长乐登时叫道,“阿梨一个姑娘家,你个糟老头子说什么瞎话!”
“你先带他回离岭吧,”夏昭衣看着支离,“我至多比你们晚半个月回来,你同师父说一声便好。”
支离有些不情愿,一来不想跟她分开,二来心里担心沈冽,闷闷道:“那,你要不要给师父写封信之类的?”
夏昭衣想了想,摇头:“也没什么可说的,回去之后和师父当面促膝比较好。”
想着,她的目光又望向了老翁。
目光很平和,雪亮的眼眸像是会说话,分明很漂亮清澈的一双眼睛,但就是将老翁给看的不舒服。
老翁咽了口唾沫,心底有些不安:“你,你别老用这种眼神看我。”
夏昭衣笑了,眼眸盈满笑意:“我前些年得罪了很多人,一旦你逃跑,我便将你的画像广发天下,若被那些恨我的人知道你与我往来过,你猜他们会怎么对你?”
“我说了我不会逃嘛!”老翁一脸委屈。
支离看着他们,心里郁闷。
不仅支离,老佟和支长乐也闷闷不乐。
“小师姐,要不然,佟大哥和支大哥你选一个陪你去,”支离忽的说道,“虽然知道你身手了得,但真要遇上什么,你力气还是不够的。”
老佟和支长乐一听,忙点头,支长乐说道:“是啊,阿梨,要是遇上一些粗活重活,路上撞见什么拦路的大树,还是得我们干体力活的人在比较好!”
夏昭衣朝他们看去。
“要不就支长乐吧,”老佟主动说道,“他没我凶,我对付这老东西比较狠,这样你放心了吧,有我在,这老家伙跑不掉的!”
老翁欲哭无泪:“怎么又是我!”
夏昭衣抿唇,说道:“也罢,那就支大哥陪我去吧。”
支长乐顿时乐了:“好咧!”
支离也松了口气,忽的又想到什么,站起身来说道:“到时候说不定你们和会沈郎君碰上的,那我现在就去写信,好些年没见到沈郎君了,我可想他!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小礼物可送!”
说做便做,支离当即就去另一边书桌上研墨了。
夏昭衣失笑,收回目光看向窗外。
刚才他们在看热闹,窗扇是开着的,眼下窗外的天色非常阴沉,很快就要降下一场泼盆的雨来。
不知为何,夏昭衣的心情忽然愉悦了起来。
也许,因为买下了一个铺子?
毕竟,这不仅仅只是一个铺子那般简单,这是她落在棋盘上的第一个子。
接下去,她还要做很多很多,要布线,要造局,要让李据和陶岚夜夜活在噩梦之中。
这三四年的光阴,真是让他们白赚了。
商铺的交接在隔日午时处理好,夏昭衣没有先走,在客栈里目送支离他们的船只逆流北上,彻底消失在视线里面后,她才带着支长乐转身下楼。
之所以这样,是为了防林清风师徒,不过林清风并未盯着他们离开的船只,除却懊悔没有查到是那艘船,因而不能提前做手脚之外,林清风的所有注意力全部都在这个少女身上。
支长乐去前堂柜台结账,夏昭衣去后院马厩里牵马。
客栈后院侧门外有一家露天茶馆,夏昭衣一出来,便看到那对师徒坐在茶馆里。
近几日天气阴沉,茶馆上方盖了层临时的遮雨油布,两旁都是行脚的走夫,林清风看着夏昭衣,这样正面而视,不论少女的容貌,还是身段气质,都令她觉得不适,更重要的是,对方比她年轻。
“好一个妙龄芳华。”嵇鸿在旁边说道。
对于他们的目光,少女没有避讳,反而牵着缰绳朝他们走了过来。
越近越觉得眼熟,眉眼气韵伴随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就要脱口而出,卡在喉咙里却愣是想不起来。
林清风握紧手里的帕子,一股酸味从心头生出。
夏昭衣牵着马在茶馆前停下,说道:“等我?”
“姑娘好手段,”嵇鸿笑道,“也少见的沉稳。”
“多年不见,林姑娘嫁人了。”夏昭衣看着林清风说道。
林清风一顿,柳眉轻蹙,一双美眸不停打量着对方。
“胳膊上的那一刀,疤痕可褪了?”夏昭衣又道。
林清风的眉眼刹那瞪大,整个人亦激动的站了起来:“是你!!”
“莫激动,”夏昭衣说道,“我不是来同你叙旧的,你们在这等我何事,若没什么重要的事,我便去赶路了。“
“你是阿梨?”嵇鸿说道。
“何事?”夏昭衣朝他看去。
嵇鸿一时惊诧,不知该说什么。
当年永安沦陷,朱岘惨死,有人称看到她替朱岘守丧,在京兆府门前长跪不起,也有人说,她带着朱岘的尸体,回了朱岘的故乡塘州。
皆是传闻,难辨真假,但自那之后,这女童再也没在世人跟前出现过了,天下人最大的共同点便是忘性好,几年时间冲淡,再偶有提及她,也只说她已葬身永安火海,不知死在了哪个角落,一番唏嘘,便无其他。
结果,这个女童现在活生生的出现在他们跟前。
不,已非女童,而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夏昭衣还要赶路,想着支长乐在前堂应该已出来,便不想和这对被她吓愣的师徒多耽误时间,于是说道:“若是没事,告辞。”
她牵着绳子转身要走,脚步停顿了下,回头看向林清风:“之前陆容慧在佩封挖取人脑,以及京城瘟疫传言大盛一事,皆出自你的手笔,我没有确凿证据所以管不了,但我知道有很多想立规矩,拉拢人心之人必会对此感兴趣。于他们而言,寻不到证据也能造出证据,你说对吧?”
林清风胸中怒火一拱拱升起,最后反而唇边露出艳美一笑:“所以,阿梨姑娘是想要要挟我?”
“我是想告诉你,”夏昭衣也一笑,“你作过的恶,还有我记着呢。”
林清风目光冰冷,唇角的笑意更浓:“好,我便等着看你要如何要挟我,咱们不妨过一过招,看看谁更像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与我过招?”夏昭衣笑着收回目光,边走边淡淡道,“你也配。”
林清风极力保持着娇媚笑容看着少女走远,随后一屁股坐了回去,满心躁意。
都气成这样了,身旁师父却凉凉说道:“不得行,你连气人这件事,都输给了她。”
林清风抓起桌上的茶壶,“砰”的一声给摔在了地上。
游子庄不缺乏各界耳目,昨日群架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终归会引起一些动静。
夏昭衣随便取了个化名,让人去传,再去车马行为支长乐也买了匹马,包了艘过江的船只,带着马儿一并去往对岸。
过江的渡船与回家的大行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体验,江风更猛更烈,船身更为颠簸,他们船下的江浪不及昨日狂作,但仍盛大,迎风立身于船上,胸中豪气亦是满腔。
支长乐只觉得爽快,扭头看到旁边的少女,她的眸光眺着远处起伏的群山,不知在想什么。
夏昭衣的余光注意到支长乐望来,淡声说道:“那边好多兵马。”
支长乐一顿,循着她目光所望望去。
极远极远的南边,似乎的确有一队兵马,正沿着远处环江的山坡过来,为首的将士骑着高头大马。
“这些人是……”
“不知道,”夏昭衣说道,“也许是焦进虎自己的兵马吧。”
说着,她看向另一处山头上高耸的瞭望台,那边到现在都还没有燃烟讯。
“这两日有许多兵马从左行来游子庄,不知是何事。”支长乐说道。
夏昭衣没回答,过去良久,她轻声说道:“天下兵马走动,总有战事将发。”
长风扫来,群山草木跌宕,那兵马后边的人越来越多,似是一支规模不小的大军,一队一队自山那头走来,浩浩荡荡。
太阳出来了阵,又很快消失。
大地未被晒暖,旋即又要迎来一场大雨。
按照之前所计划的逃跑路线,眼下整个季家已迟了整整一日的路,皆因季家当家做主的几人优柔寡断,畏首畏尾,为寻个保障,宁可破坏事先计划,走上一段从未去过的远路。
现在长队皆疲惫,谁的心里都窝着一团火。
走了半个时辰,又到了舆图上所定下来的一个点,季家主事的男人继续派出斥候去侦察。
一共六队,每队五人,三队去前方探路,三队去往后方。
季夏和跟着沈冽去了后边,戴豫和杜轩并未跟去,跟在他们后边的是林副将的亲兵。
他们所去的山道最远,出来是整片山谷,天尽头没有人烟,因在高处,总觉得云层再沉一些下来,就要压在他们头上了。
后边没有追兵,但是另外一边,出现在天际的一道雄踞于江边的高磊大墙,哪怕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都可见其气势。
那个地方,比身后的追兵要来的更令人害怕。
“那边是古烟镇,那地方就是你所说的据点了吧,”季夏和说道,“我们如今算是避开了吗?”
“不算,”沈冽说道,“彻底走出临宁才算。”
城墙下隐约可见军马往来,距离太远,人如蝼蚁。
“那边驻军还不算多,不到三万,”沈冽继续说道,“宋致易的整个西南战线布防主力军都还在松州等着我们。”
季夏和心下忐忑,点点头,又朝四野望去:“那至少如今来看,我们是安全的,对吗?”
“那边有人!”身后一个士兵忽然叫道。
沈冽和季夏和垂眸望去,与他们相距约一百丈外的山道下,一对爷孙正从季家人藏身的那座山谷下来,一老一小,步伐蹒跚,模样慌乱。
前面是一条溪道,溪道另外一边,另一队侦察兵似乎也看到了他们,正在朝他们赶去。
季夏和眉头一皱,说道:“走!去看看!”
爷孙俩身上皆背着竹篓,看模样是去采药的,老人近六十岁,小的十岁不到,下过雨的路尤其泥泞,他们走的一脚一个坑。
才走完这片下山坡道,远处响起的马蹄声让他们心下一慌。
老人当即抱着小孙子往后边退去,惊恐的看着来人。
五个高大士兵,身上银甲铮亮,骑在马上奔来,为首的举起手里长枪指着他们:“什么人!”
老人吓得腿软,忙带着孙子跪下,磕头说道:“我们是采药的,军爷,我们就是路过采药的!”
“在上边看到了什么吧?”士兵说道。
老人脸色发白,抬头看他:“什么都没看到,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眼看对方不信,老人哀求:“军爷,绕我们祖孙俩一命,我们家境贫寒,就靠采点不值钱的草药换几口吃的,我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为首的士兵目光冰冷,扭头和同伴们对视一目,忽的手腕一发力,手里的长枪对着老人的胸膛便刺了下去。
一下未够,又刺一下,枪头随后转向老人的孙子。
沈冽同季夏和才从山坡上拐来,隔着老大距离见此一幕,季夏和高声怒道:“住手!你在干什么!!”
士兵抬头看到他们,没有理会,手中长枪冲着十岁不到的小童也极快刺入了下去。
季夏和怒骂一声,当即拍马赶来,沈冽同其他人迅疾跟上去。
赶到跟前,还未咽气的老人双目赤血,凶狠的瞪着他们。
季夏和翻身下马,扶起老人,马上几个士兵心头不快,但也跟着从马上下来。
“老人家!”季夏和扶起老人。
沈冽检查老人的伤势,再看向一旁小童。
所破损的位置皆在心口,鲜血淋漓,无力回天。
老人见来人身上所穿盔甲与那些人一样,忽的抬起手,用尽最后一口气朝季夏和的眼睛戳去。
沈冽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腕,季夏和吓得后退,松开了他。
“季少爷,此地不宜久留,”那为首的士兵说道,“您方才一声高喝,说不定会将周围藏于山中的人都给吸引过来,到时候麻烦就更大了。“‘
季夏和激动的站起身来,指着地上的一老一少:“谁教你这样草菅人命的,这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
士兵抬起头,没有半点胆怯,正眼看着季夏和:“他们不死,一旦说出去,那就是我们死,我们可不仅仅只是两条人命,这里面还有你的父母兄弟呢,季少爷。”
“你这是为你的恶行所做的狡辩!”季夏和气得俊脸通红,“谁说只能杀了他们,分明还有更好的办法!你这恶徒!”
“此地不宜久留,”士兵淡淡道,“我看季少爷还是先回吧?”
季夏和气得发抖,忍无可忍,挥起一个拳头朝士兵的脸砸去。
他自小练习骑射,也曾同沈冽一起学过半年的功夫,手劲非常的足,这一拳打下去,士兵只觉得鼻梁发疼发酸,眼睛都黑了,伸手捂着脸。
季夏和又要砸去一拳,被沈冽拦了下来。
“先回吧。”沈冽说道。
季夏和垂头看着地上两具尸体,忽的转身上马:“知彦,我们走!”
去前面探路的斥候回来的较晚,前路并不安全,不停有大军调动,其中一队人马去侦察的时候恰好遇上一队大军离开的痕迹。
这个消息让季家几个主事的男人一时间腿都软了。
当初一拍脑门决定要跑,也做好了自认为的完全准备,现在真的在路上了,才明白这条路到底有多难。
看着一干人脸上露出的疑难声色,林副将最先忍不住了:“给个准信,现在怎么弄,什么时候走?再继续拖拖拉拉下去,走不掉了!”
季中川手心里都是冷汗,看向一旁的季明友,季明友的目光则在看自己久病不愈的老父亲。
季温淮面色凝重,坐在马车旁边,手里还捏着拐杖。
沉默良久,他的目光看向人群外面的两名年轻男子。
季夏和刚刚挨了一顿小骂,因事有轻重缓急,他对“自己人”出手的事情等下再仔细算账,现在季夏和面色惨白的站在外面,一脸愤懑。
沈冽站在他旁边,没怎么说话,目光一直看着远处的古烟镇高墙方向。
“知彦。”季温淮出声说道。
沈冽转眸朝他看去。
“你觉得我们如何走,什么时候走较好?”季温淮说道。
“我不做决定。”沈冽回道。
“为何?”季温淮皱眉,“眼下这种境地,有什么便说什么,你随便说两句都好。”
“是啊,贤侄,”季中川也说道,“你只管说,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众人的目光都看着沈冽,一旁的季夏和心里虽不爽,但也很轻的说道:“沈兄,便说说看吧,我,我姓的到底也是季……”
沈冽双眉微拢,顿了顿,用同样很轻的声音对季夏和沉声说道:“他们已浪费了一日一夜,如今剩下胜算最大的方法,便是带人以最快速度离开,遇到关隘便冲,遇到山河便绕,长途不间断奔袭两日,但你认为,你父兄和祖父们敢吗?”
季夏和接不上话了。
这几日,家中长辈所表现出来的各种行为,都让季夏和觉得失望和难受。
沉默良久,季夏和沉声说道:“我去劝劝,尽量一试。”
季夏和刚一走,杜轩便走上前来,很低的对沈冽说道:“熊开竟方才派人来试探口风,我看他们的意思,似乎不想再留在这里陪季家耗了。”
熊开竟是熊家兄弟里的老二,他能派人来这里试探口风,让沈冽有些意外:“你如何说的?”
“我装傻,敷衍搪塞了过去,”杜轩说道,“看来他们都忍不了季家那几个活宝了。”
“下次再来试探,同他们表明态度,未将季家带出松州之前,我们不会走。”沈冽说道。
“是,”杜轩点头,顿了下,又道,“季家那几个女眷,对您和林副将似乎有诸多不满,这几日我同戴豫听到了不少说辞……”
“值得在乎吗?”沈冽反问。
“可是……”
沈冽抬手拍了拍杜轩的肩膀,往戴豫方向走去。
大队在午后继续出发,季夏和果然没能说服家中长辈。他们一听说长途奔袭,冲击关口,尤其是前方就是安江和松州,便一个个都觉得季夏和与沈冽在胡闹。
近年来,宋致易一心想要扩展版图,统一牟野和丰原,松州是重兵部署之地,宋致易最强的攻阵兵便在松州。
直接冲击松州严防死守的关口,无疑是以卵击石,季温淮和季明友死都不答应,哪怕季夏和着重强调身后会有大量追兵,季明友也不敢去冒这个险。
在季明友看来,前面的重兵是可见的,身后的追兵却未见得就能追上他们,毕竟他们这几日所走的山路荒无人烟,极为偏僻,也许那些追兵已经朝另外一个方向追去了。
季夏和对家里人的侥幸态度极为愤怒,但他只是三房庶出,说多了容易招人讨厌,气恼叫道:“那就不要再问我们是什么看法了!”
半个多时辰后,天上砸下滂沱大雨,远眺的视野被严重模糊,季明友继续派出斥候,季夏和当即跟着沈冽离开,一刻都不想呆在这里。
他们离开大部队往南,走了大约半里,身后大雨中有快马追来,沈冽和季夏和勒马回身,追来的人是林副将身边的亲兵。
“沈郎君,我们林副将找您!”亲兵说道。
雨水沿着斗笠帽檐落下,沈冽抬眸朝亲兵身后望去,林副将带人骑在马上,身后人不多,只有三四个。
沈冽问道:“找我何事?”
“事关这次行路。”亲兵说道。
沈冽略作思索,点头:“好。”
他打马就要上前,季夏和跟着一并去,被亲兵拦住:“季公子止步!”
季夏和眉头一皱:“你这是作甚!”
“你先在这等我,”沈冽看着季夏和,“我很快回来。”
季夏和心有不安:“若遇到什么,你喊我一声。”
说完觉得底气不足,沈冽的身手了得,若沈冽都应付不了了,那么他去也只是多送一条命。
“没事。”沈冽说道,跟着亲兵离开。
林副将骑在马上,看着大雨里跟随亲兵而来的年轻儿郎,他的神色变得凝重,待人走近,他双腿夹紧马腹,扯了扯缰绳,马蹄轻踏,迎了上去。
“沈少侠!”林副将主动叫道。
“副将找我何事?”
林副将抬手抱拳:“之前多有冒犯,沈郎君勿怪。”
“那些不过小事,”沈冽说道,“副将的近卫方才说找我是与行路有关,副将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林副将看了远处的季夏和一眼,眉目有些犹豫,开口说道:“当年在阔州,季二太爷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和季家结缘数十载,与季明友季中川称兄道弟,将季家当做我的本家看待,但如果能早先料到季家人会这般优柔寡断,我定不会提着全家的脑袋来助他们。熊家二兄弟与我是多年的生死相交,我将他们也一并拖下了水,心中又悔又恨。”
“林副将是想带着兵马离开?”沈冽说道。
“不不不,”林副将忙道,“林某不是这个意思,我不可能就此扔下季家不管,只是眼下局势……这样说吧,沈郎君,我与你所想的不谋而合,我们要想最快离开,只能用这样长途奔袭的办法!”
“这些兵马都是你的人,你若要这样做,季家的人再竭力反对,也只能跟着你走。”沈冽说道。
“话虽如此,但是拖家带口,一旦遇上战事,到底难办,”林副将道,“沈郎君,你觉得……”
林副将停顿了下,并没有说下去。
“觉得什么?”沈冽问道。
林副将想说,觉得将季家那些没用的女眷和家仆杀了如何?
那些累赘当真麻烦,不仅带着令人疲累,她们还满口的抱怨和指责,车上坐不了多久就嫌累,一边还要装作一副深明大义,舍己为人的模样声称自己无碍,可以继续赶路,那哀怨的语气,跟她们多伟大,谁欠着了她们一样。
林副将平日最不忍女人,家里几个婆娘,谁没挨过他的拳头,也就季家这些个养尊处优的女人,被季家没用的男人们给惯的不像样子。
“沈郎君,”林副将转了话锋,“林某斗胆好奇问一句,去年江州游湖县,被困守小南山的那人当真是你?你最后是如何出来的,几人救你?”
沈冽眉心轻拧。
林副将继续道:“实不相瞒,去年还未大调前,我在汉神营当校尉,当时我就在勋平王的大军之中。”
林副将所说的大调,是去年年末宋致易为牟野之战所做的军改,包括管理体系和军队结构模式的改变。
沈冽仍未说话,不想回忆当时诸多场景,亦不觉得有什么好对人分享的。
这时雨势变的更大,天空一片晦暗,被长风所带来的雨水砸在身上,颇有分量。
沈冽抬头看向天幕,说道:“不如先回去吧。”
“还不能回去,”林副将忙道,“还未商议好呢,或者这样,我先带人长途奔袭,于阵前扰乱敌手,你带人自后方绕山道而行,我们兵分两路!”
“我不做主,”沈冽说道,“你同我商量这个,不如去和季家人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