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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沈少侠,”林副将正色道,“现在你不必要与我讲究这些,我们已是一条船上的人,有什么便说什么,都是为了活命而已。之前诸多冒犯,你已说是小事,就不要再同我计较。”

    “我没有计较,”沈冽看着他,“世上任何决定都有风险,而这是季家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不想平白令自己多生烦恼。当初在左行的时候便已说好,我只出力,若有敌人,我帮忙杀敌,若要撤退,我帮忙断后,除此之外,任何决定的事情我都不想管。”

    “如若季家因为他们自己的决议不当而送命呢?”林副将有些动怒,“你看他们如今缩头缩脑的狗模样!就这个样子,还不迟早被人给包上来抓走,送去菜市口一刀砍了,杀鸡儆猴?!”

    “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沈冽说道,“与我无关。”

    “你陪着他们一起死?”林副将怒道。

    “若危险将至,无力回天,我会带着我的人离开,”沈冽回道,“他们做的决定,他们自己承受后果,我已尽力保护过他们了。”

    “你!”林副将竟不知作何回答。

    少年的黑眸始终平静,身后的风雨来自遥远的大地尽头,吹打在他身上,但他笔直端挺,没有丝毫动摇。

    “季夏和可是你好友?!”林副将叫道。

    “但季家人不是。”

    “你连你自己好友的家人都不顾?!”

    “我不是要保护他们吗?”

    “如今你可以彻底救他们于危难,你也不管?”

    沈冽忽的笑了,看着林副将:“郭裕要你出了松州后,找一个机会对付我,哪怕杀不了我,也要将我变作残废,这样的话,不知道郭裕有没有和季家的人也说过?”

    林副将一顿,浓眉怒皱,直直瞪着沈冽。

    “林副将指责我,做人怎么能够连好友的家人都不救,我倒是也想问问林副将,做人怎么能够去谋害帮助和保护自己的人?”沈冽又道。

    林副将眸中划过一道杀气,握着缰绳的手悄然往腰间佩刀方向挪去。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斥候兵的马蹄声,一行五人,于大雨中快马奔回。

    “副将!”一个斥候一见到他们,高声叫道,“副将,后面三里外出现大军!”

    天空怒雨咆哮,刷刮着群山遍野,沈冽和林副将骑马去往一道半山崖坡上,远方视线模糊,但不妨碍他们看清那一片覆盖了整道地平线的士兵。

    风雨漫天,灰暗的天光投射在那些银甲身上,数万人步伐整齐,行动如一,像是没有生命,沉默而安静。

    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应该是去往古烟镇,但是所选的路线与他们所处的山岭极近。

    “之前朱郎将说过,清明过后天定帝要往牟野发兵,”林副将说道,“牟野如果未打通,剑南那一片永远处于分割状态。”

    “我们要被人发现了。”沈冽说道,目光看着在长队四方奔走的斥候,有回去的,有往外走的。

    这里都是宋致易的地盘,在自己的地盘上仍派遣如此多的斥候,也许与季家出逃有关。

    眼下虽狂风大雨,但是他们长队行过的痕迹不会那么快被消除,只要有一队斥候往这边奔来,他们绝对会被发现。

    “走!”林副将当即回身,“我们追上去,越快越好。”

    季夏和带着那几个斥候正在往他们这边赶来,眼见他们下来,季夏和停下等人。

    林副将见到他,忽的也勒马停下,转头看向沈冽,冷冷道:“你心里面到底是怎么谋算的?”

    “什么谋算?”沈冽反问。

    “你知道郭裕要对你不利,你却仍要过来?”林副将紧紧盯着沈冽,“你便不想对季家做什么不利之事?”

    “对季家最大的不利之事,便是直接不用管他们,任凭他们留在广骓,我在其他地方看着宋致易如何对付他们即可,何苦跋山涉水令自己受累?”沈冽说道。

    林副将皱眉,点点头:“好,我且信你,你放心,我跟郭裕半点交情都没有,他说的话我全部可以当放屁,只要你这几日尽心尽力帮季家,我可以反过来帮你对付郭裕。”

    沈冽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驱马往季夏和跑去。

    季夏和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询问的眼神看着沈冽。

    “大军来了,”沈冽经过时没有放慢马速,“我们得快走。”

    季夏和一听,握着缰绳的手一颤,忙跟上他。

    之前来报说发现后边有大军的斥候,已被林副将先差回来同季家几位主事的禀报情况。

    是以队伍比之前的速度要快上许多,沈冽他们策马一直追到一处荒败的祠堂路口前,才将他们追上。

    季中川就在队伍最后面,专门等着林副将和沈冽。

    一看到他们的身影,季中川忙拍马迎上去,连声问后面的情况有多紧急。

    林副将对季家几人早没了耐心,冷冷道:“现在知道紧急了,火已经烧到屁股了!”

    说完,他的坐骑已朝前面奔去,同时开口号令自己的部众集合。

    季家的人顿时大慌,队伍也缓缓停下,众人皆不解的看着林副将。

    林副将所带出的人手约三百余人,熊家兄弟不足百人,季家自己养的更少,因宋致易去年颁布的几个政令,像他们这样世家能养的人手明面上不得超过五十人。

    暗地里不是没有,但是此行出来匆忙,根本没有机会去城外庄子里面叫。

    林副将知道季家贪生怕死,现在时间紧迫,不想麻烦,所以懒得动季家那五十人,他将自己的三百人和熊家的八九十人规整了下,分为三队,第一队奔袭突杀的人数最多,共三百二十人,跟随他去前面奔袭侦察,先扫清障碍,剩下两队,一队和季家的五十人在一起,负责保卫长队,一队继续派当斥候的角色。

    季中川见他不同自己商量,已经下令好了,心里颇为不悦,尤其是听说林副将和熊家兄弟要带兵马先走,他更慌了,拉着林副将:“万万不可!我们没有带兵经验,就你们有,你们一走,我们剩下的人如何是好?”

    旁人皆看得出来季中川在担心什么。

    一旁的季明友和季家儿郎们脸色都是白的,唯恐林副将和熊家兄弟不管不顾,甩开季中川的手便走。

    林副将扫了他们一眼,最后转头,目光望向后面的沈冽。

    戴豫和杜轩跟在沈冽旁边,看到这个眼神,皆皱起眉头。

    “不如这样,”林副将说道,“我和开德留下来,让开竟带兵前去,沈少侠神武勇猛,便由沈少侠跟随开竟同去。”

    熊开竟是熊家兄弟里的老二,一身腱子肉比戴豫的还要发达,真就人如其名,是头熊。

    季中川觉得如此甚好,看向沈冽,问其意见。

    杜轩心头不爽,正准备说话,便听林副将说道:“沈郎君不会不答应的,他先前同我说了,他会出尽全力保护季家。”

    “不错,”沈冽骑马上前,“我是如此说的。”

    季夏和大为不痛快,忽的一咬牙,也跟着拍马上前:“我要同去!”

    孙氏就在后边的马车里,听闻这个,瞪大了眼睛,准备下马车去拦人,被季明友的夫人曾氏拉住,说道:“你得顾全大局,眼下这样的情况,若你拦着不给九郎走,万一那脾性古怪的沈冽也不肯走了如何是好?”

    孙氏皱眉,朝她望去。

    曾氏安抚般的拍拍她的手背:“不会有事的,你便放心。”

    她越是这样说,孙氏便越觉得不放心,从曾氏手里抽出手来,只恨自己的丈夫现在不在身边。

    熊开竟领队,带着一干兵马走了。

    戴豫跟着沈冽和季夏和一并离开,杜轩身手不好,沈冽不想让他去,将他留了下来。

    数百人快马离开,大雨中朝前狂奔,后边跟着的长队也没有逗留,就如之前沈冽所说的那样,开始长途奔袭。

    女眷们在车里被加快的速度所惊,紧紧扶着车厢,差点没有被下坡的落势带摔出去。

    与此同时,身后的斥候们很轻易便找到了季家长队所留下的车辙印及马蹄印。

    远处的雨势不小,但未到瓢泼程度,斥候们回去禀报后,消息第一时间被送去大军前的四驾马车里。

    马车里坐着的男子格外年轻,统帅三军不过才二十五出头,他被雨扰的心烦,一直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睛,一双深邃眼眸透着寒光,淡淡道:“车辙印可清晰?”

    “清晰!应就在这附近!”斥候说道。

    “传陆栖原。”男子说道。

    不多时,一名武将驱马而来,恭敬叫道:“王爷!”

    “带三千兵马去往青河山方向,季家人也许在那边,若遇上他们,能留活口便留,留不了的,记得带头颅回来。”

    一出手便是三千兵马,对付一个落荒而逃的季家,未免有些小题大做,陆栖原有些不解,哪怕勋平王对季家杀兵堵城门一事再生气,也不会如此浪费兵力。

    不过他向来不敢对这位外号“铁阎王”的王爷所做出的的决定问半句话,应声说道:“末将遵命!”

    晋宏康抬了抬手指,示意外面的人将车帘放下。

    天光本就灰暗,待车帘一放下,车厢里面更加无光。

    晋宏康一直冰冷的目光忽然浮现出一丝渴望和兴奋期盼。

    他行军多年,败仗不多,而想要追捕什么人,更是从来都没有失手过,除却去年的江州。

    让郭兆海平安无事离开江州,回去醉鹿,是晋宏康这几个月一直当做耻辱的头等大事,且不止郭兆海,还有被留下来断后的沈冽。

    虽然只是偶遇,并未接到任何命令让他抓住郭兆海,但他拼尽全力,排兵布阵设下的天罗地网,愣是一个人都被抓到,何等的奇耻大辱。

    更不提,沈冽如今竟还敢踏足大平,既然敢来,既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那就等着受死吧。

    即便没有这三千追兵,前方的关隘,便不信沈冽能过得去。

    古烟镇方向的据点,很快被青河山的大山所阻挡,被甩在了后面。

    马车奔袭飞快,下坡路上遇到大石头,一辆马车忽然一翻,车里面几个身娇体贵的女人们摔得七荤八素。

    队伍停下,将她们扶起。

    季中川的两个女儿都在车里,季中川难得没有心疼之感,之让旁边婢女们快点将让扶上去,却被告知,车轮坏了一个。

    “那就赶紧给我替补上!”季中川直接吼了出来。

    两个女儿心头不悦,直接开口和季中川吵,抱怨出声。

    季中川完全没有耐心,一甩袖子,骑马离开。

    林副将等在前头,冷冷的看着后面情况,待季中川走近了,林副将开口说道:“真是一群毫无用处的累赘。”

    季中川一听这话,心里哪能乐意,抬眼看林副将:“这是说的什么,那是我女儿。”

    “杀妻求将,烹子献糜,埋儿奉母,”林副将说道,“你可听过?”

    季中川大惊,望着林副将的眼神变得惊恐。

    林副将的模样在他眼中变得麻木和冷血,方才说话的语气太过冷静,也令季中川觉得头皮发麻。

    “几个女人而已,”林副将又道,“数年前饥荒,多少人吃了自己的女儿和妻子,瞧你这在意的。”

    冷冷说完,林副将骑马掉头,朝前面走去。

    季中川只觉得手心里面一阵阵的冷汗,回头看向自己那几个还在骂骂咧咧的女儿,季中川忽然觉得,林副将绝对不只是说说而已……

    马儿一旦狂奔,速度便是飞快。

    不过才一个多时辰,前面奔袭的数百人和后面的马队距离已经拉开很大。

    青河山早就遥遥在身后,彻底看不见了,两旁出现几座荒村,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城镇。

    雨势已经渐渐缓了下来,路旁三三两两有撑伞务农回来的人,好几个的裤脚都还卷着。

    他们见到狂奔而来的马队,那气势和速度,甚至要以为是马贼,远远便逃开了。

    绕开这座城镇,继续往前,便是临宁的东南边,与夏昭衣当初所住的八江湖畔隔着最长的斜角距离。

    而前面将会出现他们今天要闯的第一个关卡,马头驿。

    大平今年新征的兵马,都安排在马头驿附近的成功营,规模不小。

    马头驿驿丞费简明五十多岁了,个子矮小精瘦,待人接物爱耍滑头,不过非常实干,马头驿早就由军方接管,他这个驿丞本是个可有可无的闲职,但他干的尽心尽力,给马头驿添置了大量车马,粮草,还拉拢附近村民在马头驿附近盖了座油庄和一排小商铺。

    今天雨水特别大,费简明带了几个人跑去油庄里帮忙,乡道上的泥石土块杂乱成堆,广袤的郊地上深深浅浅无数积水,他们才下得石路,便听到一连串的叫声:“费驿丞,费驿丞!”

    费简明抬伞看去,不用来人说话了,远处天尽头纵马狂奔而来的一个马队已入了他们的视线。

    “这是来了谁,”费简明看到那些人身上所穿的银色盔甲,叫道,“走走!去看看!”

    驿丞本就迎来送往,尤其是这些军队来的士兵,他得招待好才可。

    对方速度非常快,眨个眼就快到跟前了。

    费简明已摆好迎接的姿势,抬眸却眼睁睁看着为首的高大将士朝自己举起了大砍刀。

    费简明个子矮,一个后跌就避了过去,他旁边那干活卖力的汉子便没那么好运,几十斤的大刀一刀挥砍下来,连脖子带脑袋,还有半个肩膀都快被削了下去。

    费简明大声疾呼,其余人慌乱四逃。

    那士兵又举起大刀,挥砍下来的刀锋被横伸而来的长枪“砰”的一声给挡开了。

    熊开竟杀意正浓,被上挑的长枪震得虎口发麻,顿时提刀往来人挥去,连着两下,大刀皆被长枪挑开,对方手劲未必胜过他,可是使动长枪的那股巧劲,却是熊开竟所比不了的。

    “沈冽!”熊开竟怒声叫道,“你作甚!”

    “不杀平民!”沈冽声音如冰。

    “这是驿丞!”熊开竟手里的大刀朝费简明指去,“此人不杀,那我杀谁!”

    费简明脸色苍白,腿软的跌坐在地。

    方才那一招冲砍,跟了他数载的大汉登时身首异处,那鲜血喷薄出来的画面,着实令人心头震撼。

    “别杀人!”季夏和也冲了过来,叫道,“要杀就杀那些兵马!”

    熊开竟不理,手里的刀再度砍了过去,仍是被沈冽拦下。

    熊开竟大怒:“郭家寄养的!你非得同我作对!!”

    戴豫追在身后,闻言瞬息暴躁,怒吼:“放你娘的狗屁,你说的什么屁话!我他娘的撕烂你的狗嘴!”

    熊开竟大刀朝戴豫指去:“你在给老子说什么!你有种给我再说一遍。”

    举起的大刀被沈冽极快挑开,极其清脆的一声巨响。

    已是今日第三次被挑开武器了,而且对方甚至始终是单手握枪,丝毫不累,熊开竟忍无可忍:“沈冽!!”

    沈冽不理他,回头看向几个士兵:“去将他们绑起来,吊在树下。”

    几个士兵没有动,脸上神色略有些怯。

    “一起去!愣着干什么!”戴豫叫道,率先下马。

    费简明已被吓傻,泥坑里的水令他半身泥泞,脏乱不堪。

    几个高大的士兵过来,将他们一共七人全部绑起,往嘴巴里面塞了大团的布,吊在僻静处的一棵大树下,半句交代的话或者威胁都没有,做完这一切,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费简明看着那些人离开,那生死一线的强烈冲击感,令他心有余悸,一直发抖,即便那些人彻底离开,他们也没能松过来一口气。

    前边乡郊比来时的路要平坦太多。

    熊开竟怒火中烧,一马当先跑在前头。

    越想越不甘,他看向远处的小城镇,忽然一股怒意勃然而起,心中和脑中的冲动怒火让他调转马头,直直朝着那边奔去。

    “他想干什么!”季夏和高声叫道。

    沈冽双眉一拧,当即驱马追去。

    但派给他的这匹坐骑不如熊开竟的汗血马,那熊开竟发足狂奔,将距离硬生生甩开,已经奔入了安江最偏远的小县城马头驿。

    马头驿太小,不设边墙,熊开竟奔入进去后,举起刀直接就朝着一个平民砍了下去。

    “住手!”季夏和大声惊呼,赶紧驱马。

    城里刹那一片哗乱,而熊开竟不管不顾,逢人便砍,边砍边发足狂奔,所到之处,鲜血如泼,脆弱的人命在他的刀刃下顷刻被摧毁。

    待沈冽和季夏和追上去时,地上已躺了数十具尸体,那些围在尸体旁边大声痛哭的家眷见那疯子后边还有数百个士兵,赶紧抱起尸体先离开这里。

    熊开竟杀上了瘾,快意在心头激荡,瞬息又砍死了两人。

    马头驿是有驻军的,那些士兵在最快速度赶来,季夏和见到那些人朝着远处的熊开竟冲去,边纵马边高声叫道:“就让这个老匹夫去送死好了!我们不用管他!”

    “没用的。”沈冽奔在前头,冷冷看着骑在马上于人群里大开杀戒的熊开竟,同时还有那些正朝着他们冲杀过来的士兵。

    “全军听令!!”熊开竟回身高喝,“我们是骑马的,这些人手不过废物,给我杀!杀个尽兴!!”

    林副将的部众有些犹豫,没有动手,他们本都是广骓和安江本地的人,连口音都与这些人一样,乡音是世上最亲切的东西,他们根本下不去手。

    但是熊家那八九十人已经冲杀上去了,在马头驿守兵还没有扑杀过来时,长枪大刀的目标亦是未来得及逃跑的平民。

    沈冽剑眉怒皱,回身去拦人,戴豫忙跟随同去。

    “你们疯了,都给我住手!住手!!”季夏和叫道,双目通红,冲过去挡下那些兵器。

    对方守军冲杀了过来,朝那些马匹刺去。

    步兵对骑兵,各有优势,各有劣势,步兵的优势在天然灵活,骑兵想要发挥优势,却需要后天极强的马术和兵刃训练,亦或是本身便具有超强的天赋。

    熊家子弟显然不具备这些优势,守兵们冲杀过来时,他们勉强能以马上姿态占据一时上风,但是长期在此处训练的年轻守兵们很快摆开专攻骑兵的阵仗。

    季夏和抬眼看着那边的士兵,咬紧牙关,气得发抖。

    此次季家出逃,所带兵马连五百都没有,人手着实少得可怜,承受不起任何损兵折将之事。

    抛开此不说,在这样敌我鲜明的对战中,没有任何人可以置身事外,熊家的人一旦倒下,接下去矛头所向便是一并而来的其他人,更何况,此处是马头驿,对方有的是源源不断的救兵和后援。

    眼看林副将那些手下已杀了上去,季夏和看向沈冽一眼,亦不得不高喝一声为自己壮胆,冲杀而去。

    沈冽看着他们,握紧手里的长枪,心头怒火如烧。

    “少爷,我们是否也要……”戴豫说道。

    沈冽没有说话,但也没有行动,怒目看着人群里的熊开竟。

    混战场面骤然爆发,骑兵所具有的高机动性,冲开了守兵们的阵仗。

    熊开竟带着三百多兵马边冲边杀,在马头驿大军未赶来时,率队直冲,一路砍杀毁灭,风卷残云般,在马头驿留下四百多具尸体。

    出得城外,奔向郊野,熊开竟勒马停下,回身看向后边浩荡奔来的数百人。

    “痛快!!”熊开竟高声叫道。

    酣畅淋漓的杀意得到极大释放,那浇灌下来的大雨驱散寒意,更是爽快。

    季夏和和沈冽走在队伍中间。

    季夏和握着兵器的手都还在发抖,看着熊开竟那开怀大笑的模样,宛如在看一个魔鬼。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季夏和说道,“今日死了多少人,便有多少个家破碎!”

    熊开竟笑完,目光也在人群里面找到了沈冽和季夏和,还有跟在沈冽旁边的戴豫。

    望到他们,他的目光有些变冷,一把调转马头离开,说道:“走!继续给我冲!”

    冲过马头驿,很快就会到松州,他们没有时间可休息,只能一路冲过去,必须赶在快马报信之人的前头,这是他们眼下唯一的胜算,便是攻其不备。

    天色渐渐沉下来,他们的行军变得困难,夜雨中火把不好长明,只能勉强摸索前行。

    但整体的地形和地势,熊开竟还是非常熟悉的,他带人绕开那些重兵驻守的关隘或据点,选择的多为平民聚扎之地。

    亥时,熊开竟下令在一个郊野的山脚停下休息,生火烧水吃干粮,规定歇脚时间只有两刻钟。

    季夏和没有胃口,他坐在旁边,只喝了两口沈冽递来的水,呆呆的望着远处的火堆。

    沈冽和戴豫不知从哪里摘来几个野果,回来递给他,他望着手边野果,抬头说道:“吃不下的。”

    沈冽在他身旁坐下,淡声说道:“我先带在身上,待想吃了便问我要。”

    季夏和疲累的抬手揉了一把脸,垂眸望到自己鞋子上的血,说道:“我其实不怕杀人,当初拿剑的时候,我便知道这是可以夺去别人性命的东西。我们逃出广骓后,我一直跟自己说,这一路定是刀光剑影,凶险颇多,但是我没想到会变成如今这样。你说我们和那穷凶极恶的歹徒有何区别?”

    沈冽看他一眼,没有说话,黑眸望着身前的火。

    戴豫动了动唇瓣,终究也将想说的话给咽了下去。

    一个脚步这时走来,在他们跟前停下。

    沈冽和季夏和抬起头,熊开竟冷冷的看着他们,大掌按着别在腰上的佩刀。

    季夏和见到他便觉一阵反胃,开口说道:“你要干什么?”

    熊开竟的目光看了沈冽和季夏和的兵器一眼,再冷冷的扫过一旁的戴豫,而后对沈冽说道:“沈少侠厉害,兵器上边一滴血都没有,今日难得出枪,也只挑了自己人的武器。”

    “我和你不是一路人。”沈冽说道。

    “也就嘴硬而已,”熊开竟冷笑,“说的不是一路人,却已经随我们行了一路,不是吗?”

    说着,熊开竟在沈冽跟前蹲了下来,目光和他平视:“你今日若是要我宰了那驿丞,说不定马头驿里面那些无辜的百姓便不会死了,乱世里面还想心慈手软,你太天真了,年轻人。”

    “刀是你砍下去的,人皆是你杀的,你反过来却要将这些祸事算在我身上?”沈冽说道。

    熊开竟又笑了,目光冰冷,看着沈冽的眼睛。

    着实看不透这个年轻人在想什么,岁数这般年轻,可是心思却比谁都沉,性子也少见的稳重。说他老实憨厚,他并不,说他机灵开朗,他也不,他平素只安静的站在一旁,不对人指手画脚,话也不多,可便就是无法令人忽视他的存在,但凡是他的一举一动,都会令人不由自主关注过去。

    而他的身手,试过了,当真厉害,年纪轻轻能有这样的身手,应该被佩服,但这个人偏不易亲近,拉拢不过来。

    这世上所有勇猛的将士,那得是自己这边的人才算是真的勇猛,若是跟自己为敌,那便是时时想将他大卸八块。

    “接下去,还会有很多的人要杀,”熊开竟说道,“你拦不住我的。”

    “听你的语气,倒像是在跟我斗气,故意要杀人给我看,”沈冽淡声说道,“你何以见得拿旁人之命做注能够气到我,你便没想过,我也会是个恶人?”

    熊开竟哈哈笑了,站起身说道:“你若是恶人,今日便不会这般生气,不会这般婆婆妈妈的拦着我去杀那驿丞!”

    沈冽抬眸看他:“不,我说的恶人是,我杀过很多人,我杀人的时候同样不会手软,我唯一比你好的地方便是,我不会去杀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

    “像你这样手拿兵器的人,我家少爷杀了不止十个。”戴豫说道。

    熊开竟敛目,望着沈冽的目光变深:“哦?听你们的意思,别有所指?”

    “你与其在想我们是何意,不如去想要如何稳定好林副将那些手下的军心,”沈冽说道,“这些兵马皆来自广骓与安江,你今日在城中肆意杀人,也许不经意间杀害了他们的亲朋友人,你不止要对他们有个交代,更要对林副将有个交代,你说是不是?”

    熊开竟看着沈冽的目光变得阴狠。

    沈冽不为所动,抬眸看他。

    若是可以,熊开竟真的很想一刀宰了他,哪怕今日是季夏和说这话,他都敢杀,反正季家人没有一个在这里,不,应该是即便有季家的人在这里,那又如何,就季家如今落魄的模样,谁会将他们放在眼里。

    可是,沈冽的身手他领教过,这个年轻人,完全有底气与自己叫板。

    不想再在这里废话,熊开竟厌弃的收回目光,掉头离开。

    沈冽看着他的身影,余光望到四周那些休息的士兵们都在看着他,他没有理会,别开头望向夜色浓郁的雨夜。

    天下分崩离析不过数年,原属于李乾的天下百姓彼此之间根本还没有间隙疏离和敌对之感,沈冽也如是,哪怕如今所经过的大地已属于所谓的大平朝天定帝宋致易。

    他今天之所以保下费简明,因为他不久前才来过临宁,几日悠闲时光里,听过不少费简明之事。

    费驿丞在临宁一带声望颇高,临宁募兵制的宽松,至少一半与他的斡旋有关。

    还有阿梨在桃溪村的数月悠闲时光,与费驿丞也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以及,沈冽心中始终有抹遗憾,若是当年他让杜轩和戴豫带人离开京城,他同那些暗人一并留下,也许他可以保护好朱岘,不让他惨死于街头,不让她伤心成那样。

    这天下应该要有正道,为民尽心者,绝不该有此横祸。

    至少在他面前,绝对不允许发生。

    而今日熊开竟与马头驿街头肆意屠杀一事,沈冽亦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这样过去。

    纵容行恶者,也是为恶。

    夏昭衣和支长乐一直在赶路。

    大雨对行路造成不少阻碍,但也让路上几道关口的审查宽松许多。

    他们没有绕远山而行,抄最近的路直接上官道,路上只短暂休息,便继续赶路。

    两日后,他们到了松州与熊池和临宁西南部接壤的三角地区,大雨将荒野变作水泽,夏昭衣坐在茶馆窗旁,望着远处放晴后的天幕,层层舒卷的白云,给广袤大地留下明一块,暗一块的斑驳。

    茶馆里面的人正在讨论发生在临宁马头驿的事,尚还不知道对方是谁,只道非常凶残,有人在怀疑真实性,有人在猜测会是什么人,更多人是在担心眼下安危。

    夏昭衣慢饮茶盏,视线里面出现一队兵马,只有五人左右,速度奇快,往这边茶馆而来。

    一听闻有兵马过来,茶馆里的茶客大半数匆匆付了茶钱,起身离开。

    待那些兵马到门前下马进屋时,偌大厅堂就只剩六七个茶客了。

    天空虽放晴,大地仍潮湿,茶馆地面上深深浅浅,许多水渍,带着泥土,颇为肮脏。

    几个士兵进来问话,看模样略显老道,都不是新兵。

    伙计上去恭敬迎接,有问必答。

    夏昭衣坐在窗旁听着,他们大约是侦察兵,来找寻一队人马的踪迹,并不是找那队入了马头驿砍杀的数百人,而是在找季家的人。

    她想起之前在清阙阁时,曾听闻过这件秘事,醉鹿季家想要逃出广骓,言回先生当时心软,不想多看杀孽,瞒了下来,没想到兜兜绕绕一圈,这件事又让她撞见,而且对方已经出逃了。

    也许,沈冽来此便与季家离开有关?

    那队士兵问了一番,没有有价值的东西,又叮嘱了几句,转身离开。

    夏昭衣看了支长乐一眼,二人起身,在桌上放下茶钱。

    在去往西边松州的僻静乡道上,这五个斥候遭遇了生平最大的耻辱,他们被一个单薄少女追了上来,对方见面就打,毫不客气,五人事先听闻身后动静已有所注意,但仍被打的毫无还击之力。

    少女所使的是一根能伸缩的木棍,像是打习武木桩一样,单手纵马于他们中间穿梭,对着他们就是噼里啪啦一顿乱打。

    去拔兵器的手背被打掉,抬手想还击的胳膊被打麻,对方速度奇快,棍法娴熟,五个高大汉子忍着痛都没办法回击,阵型早就被她冲散,超强的马术让这少女跟个泥鳅一样滑。

    好一顿打后,少女攻向他们乱了阵脚的坐骑,顿时人仰马翻。

    五个斥候摔地,抬头便见少女稳稳坐在马上,木棍缩了回去,在她手里一个灵活收势,别在了腰间。

    少女抬手抱拳,声音清脆:“多有冒犯,我问几句话便走,不会为难你们,也不会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打你们是怕你们先打我,反正是敌非友,索性先下手为强。”

    这,这他娘的算个什么理由!

    几个斥候愤怒的瞪她。

    “你们可知道沈冽?”夏昭衣说道,“他是否在护送季家的队伍里面?”

    “你是沈冽什么人?”一个斥候叫道。

    夏昭衣见他们神情,心中猜到了七八分,又道:“最后一次见到季家人是在哪里?”

    几个斥候互看对方,无人回答。

    “说吧!”支长乐骑马从后面走来,“说了放过你们,就会放过你们,我们不认识你们,你们也不认识我们,越早说你们越早离开!”

    几个斥候再三斟酌,最后终究派出了一人回答。

    对于季家的情况,他们并不完全清楚,自始至终未曾见到季家,是收到了飞鸽而来的信报,才被派来在此侦察与拦堵,季家会不会经过这都是个未知之数。

    夏昭衣问了季家出逃的日期,颇觉意外,对于要逃跑的人而言,这速度未免太慢。

    又问了沈冽的情况,得到的回答非常肯定,沈冽的确在季家队伍中,勋平王亲口下的令,松州,熊池,安江三大州府的官兵近日尽数去缉拿沈冽,军方派出八方兵马,包抄追击,严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得让沈冽活着踏出松州。

    这般痛恨,让夏昭衣和支长乐万分不解,继续追问,斥候们难以说出一二。

    其余又问了一点,夏昭衣便将他们放了,看着狼狈不堪的斥候离开,支长乐说道:“看来那个晋宏康和沈郎君有私人过节。”

    有没有私人过节,这些等找到沈冽了自可一问,眼下能找到他才是关键。

    “走吧,”夏昭衣一勒缰绳,“看是我们找得快,还是宋致易的兵马找得快了。”

    安江极其之大,松州只比安江略小,熊池夹在两个州府中间,一面临江,一面便是此接壤的三角地区。

    此地肥沃,平坦处丰土千里,丘陵起伏处山路陡峭,光是骑马走完这里,都需得半日的消磨。

    夏昭衣仍旧选择走官道,虽然对方必然不会在这附近,但此处更容易碰上勋平王派出的兵马,从这些兵马手里得到的消息,也许比她自己去找要更容易。

    两名士兵自后面快马奔回,到熊开竟跟前后停下,禀报后面的情况一切安好。

    季家分开的两队人手如今皆靠这些士兵传信,熊开竟摆摆手,示意士兵去休息。

    他们所停位置已在松州,前方是渡安口,是熊开竟的下一个目标。

    这两日一直在野外奔袭,想再去城镇里造乱,搅他个天昏地暗,可是摄于沈冽那日所说的“军心”,熊开竟发现自己居然不敢了。

    如今再想杀个尽兴已不可能,因为这一带非常戒严,重兵把守,前方已经可见有一场恶战要打。

    思及此,更加不爽沈冽,虽然如今局面跟沈冽关系不大,但就是看他哪哪都不爽。

    就在熊开竟憋着满腔怒火,觉得自己非常窝囊的时候,林副尉所带领的兵马在后面更加觉得不好过。

    他带着这些累赘的马车,根本做不到迅疾奔袭,不仅是马车累赘,马车上的人更是累赘。

    还有身后徒步跟随的仆从,已经累坏了一大片。

    季家主事的几位爷经过这几日的非人折磨和历练,变得异常冷酷,对于那些仆从直接便说不用再理会,丢在路旁,若有口气,自己爬出去找个县城要饭,至于发了高烧重病的,那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一路下来,人员减了许多,可速度却没有更快,因为干活的人少了,平日里享受着他人伺候的人便得自己来干活。

    众人越想越觉得胸闷,夜里聚在火堆旁小作休息时,便是将胸中怨气怒火发泄共享时。

    五小姐的贴身丫鬟生了重病,被抛在了路上,五小姐满心愤怒,加上旁人皆是抱怨的说辞,负能量被无限扩大,委屈的五小姐双眼通红,将手里的干粮一摔:“我不吃了!”

    干粮摔在地上,滚了一圈的泥。

    五小姐提着裙子转身,准备上马车,但抬眼看到马车,又想到了这些时日的颠簸,一身腰酸背痛更令她难受。

    她抬脚冲着马车就是一脚,回首瞪着孙氏:“为什么要走,为什么非得要走!若现在未出来,在广骓过的该多安稳,何苦狼狈至此!”

    孙氏沉着脸,脸色同样不好看,看了那边的季明友和季中川一眼,没有说话。

    季中川容色绷得紧,沉声叫道:“别骂了,回你的马车上去!”

    “二伯父,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出来?”五小姐直接冲他发火,“看看我们现在一个个变得什么样子了,我们可是季家,醉鹿季家,百年望族!”

    “滚回马车上去!”季中川勃然大怒。

    他向来温润,待晚辈宠溺亲切,从未发怒,这几日脸色是不好看,但也只是阴沉,还是第一次冲人这样怒吼。

    五小姐一愣,随即眼睛一酸,一连串的泪珠掉了下来。

    “母亲!!”五小姐看向孙氏,她是孙氏嫡出的两个宝贝女儿之一。

    “你冲佳儿凶什么!”孙氏看着季中川,“三爷不在,九郎跟着去前头了,就以为我们三房没人了吗?三爷可就在松州外那等着接我们的!”

    “少说两句吧。”大房的曾氏说道。

    “好端端的这样凶我的女儿,还不让我说了吗?”孙氏叫道。

    五小姐哭得委屈,原地跺脚。

    孙氏起身过去抱她,想哄她停下。

    孰料她这一哭,带动了其他气氛,越来越多人红了眼眶,最小的小小姐张嘴就是哇咧咧。

    “都他妈够了!!”一声暴喝蓦地响起。

    众人一惊,朝林副尉看去。

    林副尉一双铜目瞪的老大,浓眉怒皱,目光扫了一眼,指向五小姐:“你,把这个捡起来,给我吃了!”

    随着他的手指望去,落在地上那滚了圈泥的干粮上。

    林副尉的气势着实迫人,无人不被吓到,五小姐在孙氏怀里甚至发起了抖,可是让她去吃地上这块干粮,那也是断不可能的。

    “你,你胡扯什么,我不吃!”五小姐鼓起勇气叫道。

    林副尉已忍无可忍,加之对方这样驳斥他,他蓦地起身,大步过去,抓着五小姐的头发将她从孙氏怀里扯出来,一把往地上按去。

    五小姐惊叫,那娇嫩白皙的脸,登时就被按在地上,不仅是肮脏的泥块,更还有尖锐的石头。

    众人惊坏了,孙氏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想拦不敢拦,甚至喉咙里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季中川慌忙起身叫道:“林副尉,别!”

    突如其来的暴力袭击,五小姐四肢僵硬发麻,大脑亦是一片空白,她的头发被人揪了起来,入目是一张凶狠狰狞的面孔:“吃不吃!惯着你了是吗!我呸!”

    一口唾沫被吐到额头上。

    五小姐连恶心都感觉不到了,瞪大眼睛,愣愣望着他。

    林副尉又捡起地上的干粮,往她嘴中一把塞来:“给老子吃了!吃了!”

    五小姐的嘴巴被迫张开,那么大块硬邦邦的干粮不可能全部塞入进去,林副尉的大掌直接往她脸上抹去,不拿她的脸当脸,一顿粗暴的蹂躏。

    旁边的所有人,包括季家主事的男人,所养的门人子弟,以及那些年轻的高大儿郎们,就那样看着,没有人敢出声和上前。

    女眷们更是吓傻,谁也不敢发出半个哭声了。

    林副尉将揉碎的剩余干粮一把扔在地上,指着半跪在地的五小姐怒声骂道:“再惹我,我会杀人!你这样的废物带着不过累赘,再敢骂半句,哭半字,我把你的肠子都捅出来!!”

    林副尉转身离开,待他彻底走远了,孙氏才缓缓蹲下去,将地上的五小姐扶起。

    一旁的姑姑和仆妇们也活了过来,无声过来扶人。

    五小姐被扶上马车,整个人仍是木的。

    外面没有人再说话,只有风声掠过,空气里有股隐隐的酸腐恶臭,不知从何而来,也许是附近有野兽的尸体正在腐烂。

    长队没有多停留,简单吃过干粮,林副尉便下令继续赶路。

    季家一干人等的面色都很压抑,季中川弃了坐骑,上去父亲的马车,与父亲同座。

    季温淮见他上来,久病的苍老手掌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安慰他,要他别动怒,林副尉到底因他们季家而受累,发点脾气就发吧,不是什么大事。

    季中川看了父亲一眼,点点头,目光望向一旁车帘。

    动怒?

    其实他没有……

    他上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安慰季温淮,怕季温淮受不住这个刺激,却原来父亲也没放心上。

    “就怕五娘到时候见了她爹要乱说话,”季中川说道,“还有孙氏那嘴巴,你也知道的。”

    以及,季夏和就在前面。

    季夏和不足为惧,但是季夏和和沈冽的关系好,要是他煽动沈冽,凭沈冽那身手,还真不好说会发生什么。

    沈冽未必对付得了几百号人,可是擒贼先擒王,短时间内控制林副尉,对沈冽而言应该不难。

    季温淮没有说话,目光有些沉,年迈的他一直病态,但此刻车帘外黯淡的迎风灯光亮落在他脸上,有股异样的阴沉与诡异。

    “那就,不要让这几个女子拖累季家了。”季温淮说道。

    季中川一顿,朝他望去:“父亲,你这是……”

    “季家够累了,再不能有更多矛盾,正好九郎本就不是孙氏所出,一个连儿子都生不出的废物,”季温淮眼眸微眯,“留着干什么?”

    夏昭衣和支长乐在官道附近接连碰上三队人马,每队人马都被他们打了一顿,一些人嘴巴牢,不肯说,便耗上一些功夫去威逼利诱。

    问出来有价值的东西越来越多,已经确认下这些兵马所追踪的方向了。

    加之斥候口中提及的车辙印,季家应有不少马车,太过陡峭狭窄的山路必不会去,因而似乎很好判断出他们如今能去的大概

    后半夜时,夏昭衣带着支长乐迈上古山岭,前方百步外似乎有一队斥候,对方无声无息,只有一盏微弱灯光,夏昭衣亦没有出声,悄然跟着。

    南边有一个大瀑布,泉水断裂而降,激起拒人千里的寒意,那队斥候在崖上停下,再没有动静。

    夏昭衣和支长乐也停了下来,支长乐低低说道:“要不要将这伙人也打一顿?”

    夏昭衣望着那头,皱眉说道:“地形不好,而且……对方不像是简单的斥候。”

    “不简单?”支长乐扭头看她。

    夏昭衣神情认真,点点头:“嗯,所穿兵甲不同,人也变多了。”

    “人变多了?”支长乐重新朝那处望去。

    如果真的变多了,那应该是从上头的山坡上下来的,也就是,对方这是有预谋的包抄。

    “会不会,季家那些人就在这附近了。”支长乐说道。

    “不知道,但也许我们后面也会有人,”夏昭衣说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嗯。”

    泉水声音很响,足够盖去许多动静。

    那队人马立在小平坡下来的崖边空地上,脚下青草茸茸,泥土潮湿,马上众人的目光皆落在远方旷野上的几盏迎风灯,它们正在风中剧烈摇晃。

    很长很长的队伍,至少十一辆马车,速度较快,所去西南方向。

    这队兵马非常安静,每一个士兵皆高大魁梧,年轻力盛,他们身上所穿的盔甲的确不同于今日夏昭衣和支长乐所遇见的每一支斥候兵种,盔甲材质中含着玄铁,制工精益,结实坚硬。

    不过立在他们最前边的男子却相反,为首的男人一身青色长衫,书生模样,颇为清瘦斯文,他的目光凝在微光里的那支长队上,神情冰冷。

    越来越多的士兵赶来,皆是同一玄甲,无声加入到队伍中来,青衫男子不发话,这些兵马便始终安静。

    远处长队就要消失在视野里,隐见于暗夜的群山逐渐将他们的身影遮挡,再望不见。

    夏昭衣将坐骑交给支长乐,只身一人回来,此刻站在北边山崖上,垂眸而观。

    宋致易的兵马里面,她未曾听过有这样一支兵种,单看其模样与配置,与名震天下的李氏铁骑相差无二,也许这是宋致易专门培养出来的神秘武器?

    夏昭衣神色凝重,抬眸望向季家那些车马消失的方向。

    虽然季家那些车马看似消失在了视野里,但遇上这样一支铁骑,已注定逃不掉了,更不提,这里始终都是宋致易的地盘,松州还在前边拦着。

    地上跑的,速度再快也没有天上传信的鸟儿快。

    夏昭衣对季家从无交集,没半点交情,但是沈冽此行若是护送他们,那她便也站在季家这边。

    想了想,夏昭衣的目光落回为首的青衫男子身上,她拿下腰上的木棍,忽的伸指放在唇下,一声清脆声响。

    夜莺一般的清亮鸣音令众士兵大惊,纷纷抬首往声音来源处望去。

    黑暗里的树梢轻晃,见不得半个人影。

    众人当即执起武器,提了十二分的警惕。

    “何人!”青衫男子眉目冷厉,抬首喝道。

    黑暗里再没有动静。

    青衫男子看向身侧,说道:“火把!”

    几簇火光亮起,照出男人的端正五官,夏昭衣觉得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尤耿,于超,”青衫男子喝道,“各带三人上去!”

    队伍中两名尤为高大的士兵应声,纵马而出。

    八人上山翻了个遍,什么都没有,正欲下山回禀,那一声清亮哨声又响了起来。

    “到底何人!”一个士兵叫道。

    “故弄玄虚之人,”清脆娇嫩的少女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还是个要和你们作对的恶人。”

    众人惊忙勒马回身,火光下,一身玄衣的少女立在远处磐石上,身姿曼妙,纤长清瘦,皮肤白嫩清透,背在身后的手握着一根长棍,夜风将她的马尾带的飞扬。

    “受死!”

    那名叫尤耿的士兵当即拔出大刀,朝她冲来。

    其余士兵纷纷出刀,策马奔来。

    夏昭衣脸上笑容微敛,背在后边的手指在木棍上轻点,于心中计算对方的速度与耗时。

    待对方快靠近时,她才身形一闪,往另外一旁的古树跃去,足踏树干,翻身奔向另一边。

    站定后,她足尖一挑,石头从地上弹起,她接住后扬手,朝一名士兵头上的盔甲扔去。

    “咚”的一声,极其清脆。

    正在找她的几个士兵当即拉着马转身,怒目瞪她,暗道好快的身手,又飞快追来。

    同样的,快至跟前后,人又不见了。

    他们勒马停下,转眸四下张望。

    这一次没有哨声,也没有突然袭击过来的石头。

    八个士兵没有放松警惕与戒备,略微分散开来去寻,但对方好像彻底消失了,无影无踪。

    “什么情况!”崖边两个士兵骑马上来问道。

    尤耿将这边的情况如实告之。

    两个士兵皱眉:“什么?姑娘?”

    “是真的,”于超上前说道,“真的有此一姑娘,她在戏耍我们!”

    两个士兵互看一眼,说道:“我们先去同将军禀报!”

    夏昭衣没有走远,藏在暗处看着那两个士兵的坐骑。

    有一些出乎她的意料,她认为这样重的一身玄甲,马儿会很吃力,但他们的速度其实并没有比轻骑兵慢多少。

    也许与短时间加速有关,长途奔跑未必能快,又也许是马的品种,她不认识这种马,在此之前未曾见过,较一般的黄膘马要高大威猛很多。

    想着,夏昭衣打算重新出去,再试一试。

    支长乐留在原地照看两匹马,远处响起许多叫嚷声,他听着这些声音,心中没有半分担心,颇为淡定的望着。

    眼睁睁望着那边的火光越来越多,越来越明,耳边听到的叫嚷声也越来越密集,支长乐轻叹一声。

    阿梨一直待人和善,与人温柔,但她若是想气人,就没有她气不死的。

    眼下这一大帮人,支长乐默默同情。

    半个多时辰后,夏昭衣终于回来,支长乐从路旁的磐石上跳下,将缰绳递去:“没有受伤吧?”

    “没有,”夏昭衣一笑,“没有打架,一直在躲。”

    对方一身坚硬玄甲,她这木棍敲上去,只会让自己的虎口发疼。

    而且那些人的大刀,每把至少都有二十来斤重,削她一根木头,还不是削菜头般轻松。

    夏昭衣翻身上马,说道:“走吧,我们得去追人了,季家就在前面。”

    至于后边这些追兵,她差不多知道要如何对付了。

    季家车马的速度已达目前极限,马车一路狂奔,路上磕磕绊绊所造成的颠簸,车上再无人出声抱怨。

    季中川一直呆在季温淮的马车上,父子两个人断断续续说着话,多是对此次季家出逃所得出的人生感悟进行交流。

    季温淮回顾一生,不算多辉煌,但也从无坎坷,作为百年望族的嫡长子,他一出身便万千宠爱,从小到大,美女,金钱,兄弟,别人的奉承和敬仰,他应有尽有。

    光是回想,季温淮都觉得极其骄傲。

    季中川这半辈子也没有差到哪儿去,但他半点都开心不起来。

    他在心里算着路程,大约再往前二三里,就会到开平驿了。

    熊开竟之前派回来的人说,会有三个骑兵守在开平驿等季家的车马。

    但不是要和他们碰头,而是远远望见他们后,便立即掉头就走,快马回去。

    熊开竟会在前面等着这三个士兵的身影,一旦看到他们出现在视野里,便立即下令进攻渡安口。

    这样前后的时间会刚好,待熊开竟以最快速度破开渡安口,在前方开道,恰好也是季家车队赶去之时。

    这里的时间非常紧促,不能相差太大。

    季中川抬手抹了把脸,不知道要不要真的这么去做。

    季温淮在一旁看着他:“进才,莫要妇人之仁。”

    进才是季中川的字,很少有人这样叫他了,季温淮平时也不叫,除非极为正式和严肃。

    季中川沉默了瞬,说道:“若真要现在下手,沈冽留下的那个随从也不能放过。”

    季温淮想了想,道:“隐约记得,好像叫杜轩。”

    “嗯。”

    “让林副尉对付吧,”季温淮道,“你再去其他房挑几个人一并杀了,若只死和九郎有关系的人,他们想不怀疑都难。”

    季中川点点头,忽然觉得,他们两个人像是在菜市口的蔬菜摊上挑拣着蔬菜,要对谁下手,不对谁下手。

    然而,对方不是蔬菜,都是季家的血脉。

    眼看季中川还没有反应,季温淮说道:“快到开平驿了,要就趁现在,接下去还要赶很多路,累赘太多,拖累的只会是我们。”

    季中川握紧手指,耳边忆起林副尉所说的那些话。

    杀妻求将,烹子献糜,埋儿奉母……

    当初那场可怕的灾荒,百万人流离失所,易子而食之事常有发生,所以,骨肉算得了什么,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季家这些儿郎都还在,还愁没女人,没骨肉?

    季中川不停给自己鼓舞打气,不停给自己说,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深吸了一口气,季中川终于下定了决心,点头说道:“好,我去安排!”

    他让车夫停下,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下来,令队伍也停下。

    林副尉又困又乏,听闻后边又叫停,他火气烈到极致,掉头便要来发怒,恰好看到季明友和季中川一对兄弟来找他,称有话要商议。

    林副尉忍着性子,随季家兄弟去到一旁,避开人群。

    听完他们所说,林副尉颇觉意外,扬眉说道:“你们也终于发现那几个人是累赘了?”

    季明友脸色苍白,没有说话,全程都沉默着。

    季中川则直接问道:“如何杀?”

    “杀人有多麻烦?”林副尉好笑说道,“都闹到了这一地步,还有什么可遮掩,拉下马车直接一刀砍了完事,当众杀才能当众令人服气,也免了你们一个个去警告,到时候他们自己就懂,要是敢乱说话,下场只会更惨!”

    林副尉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一半是踩着别人的尸体爬上来的。

    他招来心腹下令,速度一定要快,最好捂着她们的嘴巴,不要发出半点声音。

    第一个死的是季中川堂弟季在德的三女儿,不明白发生什么的娇贵千金忽然被人从马车上拽下去,直接一刀割在了脖子上,紧跟着就将还活着的小姐丢到一旁湍急的河水里。

    众人吓傻,望向大河。

    马车外薄弱的迎风灯,照出水面上的血色水光,一大圈从水底浮上水面。

    季家年轻的儿郎们纷纷出列,面容愤怒:“你干什么!”

    “你竟敢杀人!”

    话音才落,林副尉骑着高头大马出来,目光冰冷的看着他们,就像是在看脚边的蝼蚁。

    有人已经拔出了刀,握着兵器的手因愤怒和恐惧而发抖。

    林副尉没有说话,就这样看着他们,与此同时,一个生了两日重病的千金和她的几个丫鬟也被拽下了马车,嘴巴被人捂着,她们抵死挣扎,纷纷被割断了脖子。

    千金绝望的目光看向自己的亲哥哥,眼睛瞪得老大。

    她的兄长吓傻了眼,在林副尉强大且无声的压迫下,兄长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几百人的队伍,杜轩骑着马,走在最后方。

    他们主仆三人在这里本来就不受待见,沈冽带戴豫离开后,他只身一人被排挤和孤立的更为严重。

    一些恶意为之的小摩擦越来越多,杜轩深感恶心,但不想起冲突,他能忍则忍。现在队伍停了下来,杜轩也颇觉不爽,谁愿和这些人多呆片刻,他只想早点见到沈冽和戴豫。

    他望向河水,索性在脑中计算银两和田产,如果一切顺利,也许明夜子时便可以离开松州,到时候季家的事情一了,他们才是真正的忙碌,可能连气都要喘不过来。

    前头这时传来马蹄声,杜轩抬眼看去,来者四人,是林副尉的手下。

    杜轩皱眉,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缰绳。

    眼看他们走来,且目光似乎正在看自己,他二话不说,立马掉头,转身就往后面跑去。

    周围的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杜轩跑出去了老大远。

    四个士兵的确是来逮杜轩的,但没料到他这么机警,说跑就跑,三人当即拍马追上去,一人回身跑去回禀。

    杜轩回头看他们,暗道果然,夹紧马腹:“驾!”

    季中川和季明友闻言大惊:“什么?”

    林副尉大怒:“你们做什么了!他怎么就给跑了!”

    离的这么远,旁边水声又大,后面的人不可能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我们什么都没做,他见到我们就跑了!”

    “一定是沈冽!”季中川叫道,“肯定是沈冽教的!”

    “现在如何是好?”季明友看向林副尉,“这个杜轩不能活着!他要是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出去,那……”

    “那个杜轩身手不如何,”林副尉说道,“我这几个亲兵要是连他都追不上,那也不用跟着我了!”

    说罢,他看向几个身手了得的心腹手下,叫道:“继续杀!”

    “父亲!!”季庆文高声叫道,看着季中川的目光充满陌生和恐惧。

    季中川面色阴沉,冷冷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别停下!”林副尉说道,“杀几个娘们而已,为谁杀的,不还是为了你们季家?!”

    杜轩用力拽着缰绳,胯下马蹄狂奔,可他总觉得不够快,不时用马鞭连抽数下,恨不能自己跳下去扛着马儿跑。

    那三个士兵紧咬着追来,速度飞快,杜轩两耳就听着那些声音,总觉的对方一步步在靠近。

    季中川没有猜错,杜轩刚才转身就逃,的确是沈冽教的。

    沈冽让他不论发生什么,先逃再说,如果对方要害他,他已经抢占先机先跑了,如果不是来害他的,跑出去了大不了再跑回来。

    不仅如此,沈冽还教了一招最最狠的,但是杜轩还在犹豫要不要这么做。

    这时,身后快要追上来的士兵叫道:“姓杜的,你跑不掉了!老实点乖乖停下来!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杜轩回头,眼看他真的就要追上来了。

    “等下给你个痛快,好过被折磨死!”士兵又叫道。

    杜轩咬牙,收回视线,快马加鞭,同时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你还跑!找死!”士兵咆哮,“有用吗!”

    又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惯来斯文的杜轩忽然用这辈子最洪亮的声音发出高喝:“季家的人就在这里!季家的人在此!!”

    士兵大惊,甚至下意识勒住缰绳,杜轩趁机将距离再度拉开。

    士兵很快又在马臀上重重拍下,边跑边对同伴怒道:“追上他!把他宰了!!”

    “季家的人在此!”杜轩仍在高喝,“季家的人要往开平县逃跑!!”

    “你住口!!”士兵大怒。

    旷野风大,水声也大,但杜轩是边跑边喊的,中气十足的叫声,不说能不能叫来黑暗里的斥候和宋致易的兵马,但已足够让季家的人闻风丧胆。

    疾呼声远远传来,林副尉一直冰冷的神情终于变了,震惊的瞪大双眼。

    才痛失爱子的季明友捂着本就脆弱的胸口,心跳差点没停了。

    季中川连叫疯了疯了,季家儿郎们瞬息从族中姑娘们被杀的愤怒惊骇中回神,愣愣的看着声音所传来的方向。

    一路遮遮掩掩,为的不就是逃跑!

    “我去宰了他!”林副尉当即上马,亲自去追。

    杜轩并未一直在喊,嗓子迎着烈风,让他受不了,他需要缓上一缓,而后再继续。

    就在这时,前方的黑暗里遥遥传来声音,也是马蹄声!

    杜轩暗道不好,他只想吓吓季家那些畜生,哪怕真将宋致易的兵马引来也没事,反正只要能逃出眼前这一劫,后面他有的是路可以走,这些年在安江和松州不是没有经营,否则当初不会那么轻易就能买下夏昭衣在临宁的江边小院。

    但是,对方若是来的这么迅速,他岂不是先比季家的人早死?

    伴随马蹄声,一道劲烈的鞭声忽然响起。

    杜轩大惊,躲无可躲,身上骤然一痛,紧跟着他便从马背上滚落了下去。

    杜轩身后的追兵拔出武器,觉察对方不过一二人,还有得打。

    但鞭声只出现了一次,对方便将鞭子收了回去,同时来人疾奔的坐骑于黑暗里人立而起,止住了奔势。

    “可是季家的人?”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夜莺般悦耳。

    几个士兵因这声音一愣。

    “不用担心,我们是友非敌!”少女说道,“后边有大量追兵,得快点走,我同你们回去后再详说我是谁。”

    几个士兵不敢轻信,但眼见对方没有要对他们动手,暂时先不理,纷纷下马,举着手里的武器朝黑暗里的杜轩走去。

    夏昭衣皱眉,循目望去。

    被她打下马的男人在地上匍匐逃跑,似乎受伤不轻,那几个士兵气势汹汹的追了过去。

    眼见他们就要追上了,并举起了刀,夏昭衣骑马奔去:“住手!”

    手里的长鞭啪的一声挥出去,缠着士兵的手腕,一股巧劲,直接卸掉了兵器。

    支长乐飞快下马,跑去扶地上那个男人。

    “你他娘的管什么闲事!”一个士兵抬头冲夏昭衣骂道。

    话音才落,支长乐便叫道:“嘴巴放干净一点!不然对你们不客气!”

    士兵并没有陷入争执,再度扑上来,要对杜轩下手。

    没看到杜轩彻底咽气,他们的任务便不算完成。

    但是他们的进攻再度被那少女拦了下来。

    同时支长乐带着杜轩将距离拉开一大截。

    “追兵就要来了,你们确定要在这里和我干耗着?”夏昭衣冷声说道。

    话音落下,远处传来迅疾的马蹄声。

    夏昭衣抬头看去,林副尉带着两个亲兵奔来,其中一个亲兵手里举着火把。

    远远见到黑暗里似乎多了一个骑在马上的清瘦少女,林副尉高声叫道:“你们在干什么!”

    “这个臭娘们!”士兵指着夏昭衣,“她拦着我们不给杀杜轩!”

    夏昭衣一惊,立马回头往后面看去。

    林副尉的火光还在百步之外,她一手卸下腰间小油球灯,从马上下来,疾步过去。

    小球灯的光虽黯淡,但足以照清支长乐所搀扶着的,这个脸色已被吓得惨白的男人的面容。

    杜轩弓着身子,抬起眼睛看着她,脑袋仍是懵的,从马上摔下来的那一下着实太痛,脑壳嗡嗡作响。

    眼下看到这个少女,柔和橘光下的眉眼干净清丽,颇为眼熟,忽的,他瞪大了眼睛,一股欣然跃上双眸:“阿梨!!”

    不同于他的极致兴奋,夏昭衣大囧。

    不过现在不是自责和叙旧的时候,她同支长乐对视一眼,当即回身,抽出木棍,朝着后面那三个士兵猛攻了过去。

    长鞭适合偷袭,强攻猛攻则必须靠硬碰硬的兵器。

    那三个士兵正准备收拾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对方已经跟豹子一般扑了上来。

    林副尉带着人手赶到,恰好便看到自己三个手下像木桩一样被少女一顿狂揍,毫无还手之力。

    其中一个已经被打趴在地,爬不起来,稍微起身就被少女重新打了回去。

    木棍所击打的地方,全是关节处,以及头脸脖子。

    林副尉暴喝,拔出武器便扑了上来。

    还未靠近,听得一道鞭响,他的坐骑两条前腿被击中,整匹马一声嗷叫,朝前倾去。

    林副尉猝不及防,翻滚跌地,但他没有停滞叫痛,动作迅速的爬起来,却又闻一道鞭响,他飞快后退,避开了双目被长鞭抽瞎的可怕后果。

    好狠的贱人!

    林副尉大怒,但不敢轻易靠上去了,手里数十斤重的大刀指着夏昭衣,切齿说道:“你找死是吗!”

    同时望见少女手里的武器,那棍子已从右手变成了左手,右手提着的是长鞭,换兵器的速度之快,见所未见。

    夏昭衣冷冷看着他,微侧头问杜轩:“沈冽呢?”

    “少爷和戴豫去了安渡口,不在这里。”杜轩说道。

    夏昭衣点头,又道:“他们为何杀你?”

    “老子他妈的在跟你说话!”林副尉大吼,“把杜轩交出来,我不会让你死的太难看!”

    夏昭衣收回目光,微微抬起头,一双雪亮眼眸正视着林副尉:“后边很快就会有追兵过来,现在带着你的人手离开还来得及,不然真正死的难看的人只会是你。”

    林副尉怒火凶张,提着刀再度扑来。

    他的刀尤为重,力道凶狠,一刀下去,再硬的骨头都能剁碎。

    更不提如今他满腔怒火,时间也不够,因而手劲尤其之狠,可是,他连着数刀却都扑空了。

    少女身手奇快,迅捷灵敏的可怕,身形如鸿,极其利落的避开他的所有攻势,让他更为恼火。

    忽的,林副尉觉得手腕一沉,随后他跟前黑影晃过,紧跟着便脖子一紧,紧促的窒息感袭来,他整个身体“砰”的一声往后面倒去。

    快落地时,被一只长腿撑住,同时耳边清晰的听到鞭子在他脖间勒的绷紧的声音。

    几个被棍子教训了一顿的士兵傻眼。

    那两个随着林副尉赶来的亲兵,已从马上下来了,兵器出鞘在手,其中一人还举着火把,他们同样也傻了眼。

    太快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这少女直接踩着林副尉的手腕,一个跟斗从他头上跃过去,同时长鞭缠上了他的脖子,被力道往后面拽。

    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这利落身手和动作,若是想要刺杀与突袭,林副尉现在应该已是一具尸体了。

    显而易见,少女留了一线。

    林副尉举着大刀,想要回身砍来,但少女将他扼住喉舌的姿势,让他无法动弹。

    “你听清楚,”夏昭衣说道,“带着你的人手离开,后面很快会有追兵,不是你们所能对付得了的,知道吗?”

    说完,夏昭衣松开他,鞭子被一把收回。

    林副尉捂着脖子,艰难喘气,整张脸憋的通红。

    几个士兵却连扶都不敢上前扶他。

    夏昭衣没有多看他一眼,包括其他几个士兵,直接回身朝支长乐和杜轩走来。

    眼下还有诸多恩怨没有捋清,比如为什么要杀杜轩,或者有没有已经杀掉了沈冽身旁的什么人,但现在不是清算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