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如鬼唳,雨声嘈杂。
苏举人眨了下眼睛。
听错了?
“别吓到,我是阿梨。”声音再度响起。
这次能听出来大致方位了,在他上面。
夏昭衣蹲在泥地里,手里握着一根粗壮木干,说道:“我力气不够,拉不动你,需要你自己以足尖蹬着借力,但是你也不要太用力来拉,不然我也可能被你拉下去。”
“阿,阿梨。”
苏举人难以置信的说道,而一根粗木已被伸来,轻敲了下他的肩膀。
“你不要那样站着,先回过身来。”
苏举人身前百丈高空,后背紧贴着泥土,早就已经腿软的动不了了。
“抓着,回过身来。”
苏举人缓缓松开揪着泥草的手,抬起来抓住了肩膀旁边的这截木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童的声音让他觉得心安与信任。
他深吸一口气,横竖不过一死,不怕,于是挪动脚步缓慢转过身子。
远空一道闪电,劈的大地凄亮。
危崖下蹲着的女童被白光照了出来,一闪而过。
“我眼花了吗?!”一个小厮叫道。
卞元丰愕然望着,旁边同他一起挨了不少石头的小厮则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
“二广,”卞元丰喑哑道,“你看到了吗?”
又一道闪电,再度将女孩的身影照出。
她蹲在那边,浑身被浇得通透,头发整个乱了,被大雨淋得贴在了身上。
而苏举人居然这样蹬着腿的,虽然狼狈和不雅,但真就给爬上去了。
“真上去了!”二广叫道。
苏举人喘着粗气,抬手拍着胸膛,惊魂未定。
夏昭衣揉着酸疼的胳膊,说道:“这个地方流石颇多,不宜久呆,你往前边走去,转弯后便有个小平崖可以暂躲,现在不会再有雷电了,半个时候后等雨一歇你就回去。”
苏举人缓过一口气来,看着夏昭衣:“阿梨,你怎么会在这?”
夏昭衣一笑:“先生,你不觉得这句话很耳熟么?”
“什么?”
“你似乎对我说过很多次了,而我们不过才几面之缘。”
夏昭衣捡起树干,在地上戳了两下,确保还可以用后,说道:“行了,先生,你先回去吧。”
“可是,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苏举人再问。
“因为我知道雷雨快停了,而借着这边的地势我又有八成胜算可以将你拽上来,不然我可不敢就这么出来拉你。”夏昭衣笑道。
又是答非所问。
苏举人皱了下眉头,看回身前深渊。
虽然这边安全了,可是往下看去却更惊心。
而他的心跳,一直都没有平静下来过。
“先生,”夏昭衣敛了笑,认真的说道,“这次回去你可要当心了,卞二郎和他的虾兵蟹将们现在就在对面看着我们呢。”
苏举人一愣,抬起头朝斜对面看去。
说是对面,其实都在同一座山上,只是山有起伏走势,他们恰在同一个山谷的高空两面,不过地形更为陡峭,角度很难捕捉罢了。
“我走了,先生保重。”夏昭衣又道。
“走?”苏举人回过身来,女童却已经不见了。
苏举人怔了怔:“阿梨?”
四下无人,唯有大雨疾风。
“阿梨?”苏举人又喊道。
而女童真就没了身影。
后山大院,梁氏和那仆妇终于被方大娘叫人带去柴房里关着了。
余妈出来拿了些食物,确认梁氏没再跪着后,端着托盘回去了小屋。
两碗稀粥,一叠酱菜,一个馒头,较平日已经很丰盛了,但今天难得的是,还多了一叠肉酱。
余妈关上房门,走过来放在桌上。
桌中点了根小蜡烛,光线很黯,很多地方都没能照到。
“吃东西了。”余妈说道。
屋外雨声滂湃,大风更是掀顶,屋中被衬得安静一些,但烛火却不知道为什么,在桌上微微摇曳着,满室昏黄。
小榻那边传来些动静,凤姨披着一层旧黄的外衣走来,说道:“怎么样了。”
“就跪在那边,没挨打,现在被关起来了。”
“哼,”凤姨冷哼,在桌旁坐下,淡淡道,“算这姓方的还有点良心。”
“有点良心也不会让她们跪一天了,”余妈道,“毕竟这是为我们所有人解了个难题。”
凤姨看了桌上的食物一眼,提起筷子挖了口粥,嚼着说道:“你不懂,不做出点样子来,戏就不能算演得好。”
她掰下半个馒头,蘸了蘸那边的肉,但是没有急着去咬,而是在鼻下闻着。
“天天都有肉,只能闻着,却不能吃,”凤姨感叹,“终于能吃上一口了,只有这么点。”
余妈看向那叠肉,也有些馋了。
“前山的人,今天没来找麻烦吗?”凤姨问。
余妈摇头:“雨太大了,估计不好寻来,那丫鬟可是被雷劈死的,现在谁都怯着呢。”
“一整天了,她们什么都没吃到,”凤姨忽的笑了,“她们也能遭上这份罪,痛快。”
“可是雨总有停下来的时候。”
凤姨嗯了声,又喝了一大口粥,边吃边道:“那阿梨说的话,你可曾放心上了?”
余妈皱眉,声音变低:“我不知道,你怎么看?”
“我那夜让人将刘三娘关走后,第二天就有人来找我,还不少。有卞大郎的人,有卞二郎的人,还有吴达的,鲁贪狼的,甚至义峦院那碧珠都来我跟前装作熟络,话里有话的在打听。”
“打听什么?”
“问我林又青的事,又问我刘三娘跟她是否有联系,再者,问我知不知道她是怎么跑出来的。”
余妈微顿,想起了阿梨。
“阿梨,”凤姨沉了口气,“你昨夜同我说,你见到她为了替林又青打遮掩,不惜冲撞刘三娘。”
“你说这个,是觉得阿梨真的可信?”
凤姨敛眉,神情变得有些迷茫,看着桌上烛火。
一灯如豆,幽幽晃晃,忽明忽暗。
“可那尸体是真的,我们都见到了。”余妈道。
“就算是真的,你就真敢将我们的性命交给这个我们面都没见过的人?”凤姨沉声道,“更不提,帮我们是为什么,仅仅是行侠仗义?这,是蠢吧。”
山上多年,凤姨就算称不上铁石心肠,却也已经麻木不仁。
这里做事认真不会有出路。
善心拳拳那是死路一条。
嘴巴讨巧,能说会道也不有什么好的前途和位置可以给你。
唯一能活下去的,不仅靠满腹心机和手段,还要残忍。
见惯了死人,自己手里也有过不少人命,如今的凤姨,很难再去轻易相信些什么。
可是,那个阿梨的话却又那么令人心动。
她看向对面的余妈。
余妈垂着眼睛吃东西,指甲黑黄,皮肤枯槁,面上细纹如树皮般斑驳在她本该光滑白嫩的脸上。
“你,”凤姨轻声道,“对于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就没有一点其他的看法?”
余妈抬起头,嘴巴还在回味肉末的滋味。
“看法?”
看来,是没有了。
凤姨眨了下眼睛,转头看向窗外。
“有时候我想找一个人来说说话,都觉得像是一件难事。”凤姨低声道。
“我不是在吗?”
“你?”凤姨看她一眼,摇头,“你连我现在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都不懂。”
余妈皱眉:“什么?”
凤姨又摇头,筷子在碗里面的粥里轻轻搅拌了下。
“你怎么了?”
“不知道外面太平了没,以前我们这样喝上一口粥不算难事,想要吃鱼吃肉也有的买,后来战乱了,苦的都是老百姓。”
余妈无端觉得一阵不安。
“你以前从来不说这些的。”
凤姨冷笑了声:“其实有一件事情,我现在想起来,忽然觉得特别好笑。”
“什么?”
“每次我给那些小丫头们发粥发菜,她们都捧着碗冲我道谢,叫的那个响亮,每次哪怕给她们再少的东西,她们都要冲我感激。可她们不知道的是,在前山那些人眼里,她们连条狗都不如。打她们,骂她们,再给上那么点甜头,她们就要叩头谢恩,你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余妈放下筷子:“你这是怎么了?”
“我们也是这样的,”凤姨眉目浮起茫然,“我们何曾不会因为前山那些人稍微给点小恩小惠,就得意的要把尾巴给翘上天。现在回想,知道不该,可是当时呢?当时,我们都被冲昏了头,就剩那么些小心思在作祟。”
说着,凤姨心情又变得烦躁了。
那个问题,又被她自己给推到跟前。
走,还是留。
本来死水一滩,毫无波澜,日渐麻木消沉,觉之无望便只能接受,就算没了自我,好歹都是活着。
可是夏昭衣那些话,就像往水里扔了块石头,搅得她心烦意乱。
人行于荒漠,最想也最怕的就是听闻前面出现水源。
一个希望摆在那里,你要么颓废下去,直到死亡。
要么更奋力的奔跑,拼上这一口气去寻到它。
可如若没有寻到,这奋力奔跑,反而让自己死的更快,而且更累。
凤姨双手捧着头,许是今天躺得太久,觉得突突的疼。
“是不是病了?”余妈低低的问道。
“没什么。”凤姨说道,“你去看看阿梨回来了没,回来了叫她过来,她如果读过书,我能跟她说上几句。”
“她不见了,我找过的,好像钱千千也跟着她一起走了。”
凤姨一愣,惊道:“她们跑了?!”
“下着大雨呢,”余妈看向屋外,“怎么跑,山下估计都有水泽了。”
心里方才那阵惊恐变得强烈了起来,凤姨觉得自己坐不下去了。
想了想,她裹紧披着的外衣,起身道:“我自己去看看。”
苏举人跛着脚,从山上走了下来。
雷电真的停了,大雨也渐渐变小。
天空还是密布乌云,不过东边积压的云层微微散去一些,有极淡的月色露了出来。
竟这么晚了。
苏举人浑身湿透,步伐疲累,去往义峦院的路上时,他刻意避开那边嘈杂的地方,但还是能听到乱哄哄的一片,和间或夹杂的叫骂声。
拐过一片院墙,就要去到义峦院,苏举人停了下,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山头。
恰好一阵风刮来,他哆嗦了下,湿嗒嗒的头发也被吹了起来。
对面灯火昏暗,偌大的院子里似乎没人,灶台的火都歇了,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动静。
跟身后这些个院子相比,真是清静舒服。
“也没个人影,等天气好了,桥也修好了,统统要你们好看!”
一个人影从那边跑来,边跑边气呼呼的怒骂。
苏举人皱眉,盯着那丫鬟。
金枝也看到了他,不屑的哼了下,加快速度跑了。
卞八爷没有回来,带出去了不少人马,分作两路,一南一东。
山上还剩有不少人,由吴达留下来组织管理,而这不少人,都是昨天没能吃上饭的。
连着饿两天,没人受得了,吴达被吵得烦躁,带着把刀,同两个十人长一起出去避避。
东山头另外一边,是一个很开阔的平野,有一条水域宽广的大河流经。
现在大雨,吴达和两个十人长找了个背风坡,且有崖壁遮雨的磐石坐下。
吴达端着刀,来回看了面,又轻轻掂量了下,放在身旁,道:“这刀越来越不好使了。”
“八爷啥时候回来?”
“看这天气呗,”吴达道,“天色好点他们就回来快,天色不好,就慢了,但至少也得等个两天。”
“饿死了,”另一个十人长摸着肚皮,“后山那群婆娘也不过来送点吃的,一个个都嫌命长。”
提到那些人,吴达更心烦了,怒道:“这次八爷要能带回几个新的,我立马就去后面杀几个,重新立立规矩,让她们知道什么是怕的。”
“今天不是给了个图纸,说能先送个饭来的么,结果那东西也没造好,那两个女人还动起了手。”
“闹呗,八爷的女人轮不到我们教训,等八爷回来自己看吧。”吴达说道。
肚子也跟叫了声,他抬手摸着肚皮,忽然有些生厌,心里的暴躁也一拱一拱升起,很想放把火或是打砸些什么来发泄一通。
他伸脚把下面凸出来的石头狠狠的踹下去,几块碎石一路滚落,在风雨里带起些动静。
他顿了下,抬起头看向另一边的山壁。
天空黑漆漆的,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到。
“为什么,我觉得那边像是有人。”吴达说道。
两个十人长都抬起头。
一眼只能看到高不及顶的山壁黑影,哪能看到什么人。
“你不是看错了吧。”一个十人长说道。
吴达皱眉:“不知道,就是感觉像是看到了什么。”
“这么个时候,这么大的雨,哈哈,”十人长大笑,“我看你是饿花了。”
话音才落,他也一愣。
影影绰绰里,似乎确实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着。
“我怎么……”另外一个十人长开口,“好像也看到了什么东西?”
吴达顿了下,霍的站起身:“真的有!”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不过光线略为适应了,对夏昭衣来说,还是可以摸索一下的。
她从山上走下来,自半山开始爬,爬爬停停,既是丈量,又当是消磨时光。
为了始终保持住体力,她隔上一炷香,就会寻一个略微平坦的地方休息,摸出别在腰间小布袋里的果子啃上一个。
然后在黑灯瞎火里,用树枝在地上描描画画,在脑中计算着方位与时间。
以前总不懂,师父为什么非要她熟懂天元术和大衍求一术这些她觉得自己压根用不上的东西。
她懒得学,就直接棍棒伺候。
后来在对榫卯起了兴致后,她才明白这些学术的实用性。
只是想起师父揍她时的严厉表情,她现在还会忿忿。
算了小半天,脑子里面有了大致印象,她揉着自己的小腿和胳膊,看向远处那些灯火。
人心有多恶,她接触的其实不多。
要说最恶,她以前脑子里面,应该就是如师父那样冷漠寡性的吧。
见死而不救,救死而不扶伤,扶伤而不安后。
做什么,全凭他高兴。
救人为图报答?不是,只是他闲着想顺手救一救而已。
可是师父,夏昭衣知道他心里面是有大善的。
山腰灯火耀耀,其间有人高声大喊,有人气恼大骂。
夏昭衣望着他们,蓦然失笑。
以前腹诽师父的那些话,都着实太过分了啊。
将啃完的果子随手扔了下去,她起身拧了拧身上湿嗒嗒的衣服,而后伸展肢体稍微热身,又继续朝下爬。
“有东西扔下来了,看到了没。”十人长叫道。
“会不会是山风刮下来的石头?”另一人说道。
吴达紧紧盯着,这种似有若无的感觉最是恼人。
“我还是觉得奇怪,”十人长回头看过来,“这种时候,谁会在山上爬?这山上谁有这本事?”
“对,没事爬山做什么?”
吴达若有所思道:“会不会,是官兵?”
两个十人长一愣。
其中一个霍的站起:“是不是知道今天八爷又带人出山了,想直接捣了我们这?干他娘的!”
“这还了得,”另一个情绪没有他激动,但也不平静,“我们现在还有多少人马,要不要集合一下?!”
“定是借着现在风大雨大,以为我们没有防备呢!”
“不过他们是怎么上去的?”
“不知道,二当家的?”
两个十人长看向没再出声的吴达。
吴达越来越觉得他们两个说的就是那么一回事,抓着旁边的大刀站起:“走!”
三人大步回去,吴达首当其冲,颇具气势:“集合!集合!都给老子出来!”
零零散散的马贼先探出头。
“你接不上就别接!”屋内一个马贼怒道,“别浪费时间了,喊集合呢。”
“我想想,你别吵!”
“你他妈直接给钱啊!”几个马贼说着就要去掏钱。
房门被直接踹了,吴达走进来怒道:“出来!集合!”
除去卞八爷带走的那些人,整个山头剩下的人马已不足两百。
吴达和几个十人长一间一间的将他们拽出来,还差人去往附近逮人,那些蹲坑的连屁股都不给擦就拽着他们一起来了。
好些人提着裤腰带,被这气氛弄得心慌,边跑边道:“这是发生了啥事?”
“出来就对了!”来拽人的马贼气势汹汹。
“都看看,人齐了没!”吴达威严十足,扬声喝道。
“二,二当家的!”一个马贼叫道。
众人看了过去。
马贼平时滑头,可这形势让他无端惴惴,有些怯了。
旁边几个人推他:“去啊!”
马贼站出来,说道:“王栋不见了,昨夜开始就没人影了。”
“去哪了?跑了?”
“他跟我们一起守岗的,说去撒泡尿,之后就没回来了,我们也去找过,愣是没见到。”
“难道他是奸细?跟官府的人里应外合?”吴达旁边的一个十人长道。
吴达疏散杂乱的眉头紧皱,脸上几道丑陋的疤痕也拧在了一起。
其中一道疤痕在眼角,大约是伤到了神经,一皱眉就跳个不提,在这样一张凶悍小眼的脸上反而显得违和与滑稽。
“先不找了,”吴达沉声道,“如果再遇到,不管他是不是官府的人,敢在这里玩失踪,那就让他死得难看!”
“其他人齐了没!”吴达又叫道。
“可是二当家的,”马贼又道,“如果他不是玩失踪,而是被人带走或者……”
“你闭嘴!”吴达指着他,再问其他人,“人齐了没!”
马贼讪讪,只好退了回去。
别说这吴达现在在气头上,就算他不在气头上,也很少能听得进去什么话。
确认人齐了,吴达开始组织人手。
哪些人拿长枪,哪些人拿盾刀。
那边的防护栏要布置,这边还得准备大公车和抛石机以防不测。
马贼们虽然吊儿郎当,正经的时候却也训练有素,眼下这气氛和形势,根本就不敢松懈。
火把高举,跑动间如火龙在游。
前院那些闹腾了一天的妇人们纷纷闻声而出。
坐在半山上的卞二郎等人也看到了那边来回疾奔的火把。
“发生了什么?”卞二郎说道。
旁边的小厮哪能知道,摇了摇头。
“雨快停了,”小厮道,“少爷,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你看得到路吗?”卞二郎想都不想,怒声骂道,“你想要跟那姓苏的一个死法?”
说到这里,卞二郎心里面越发恼火:“不对,姓苏的没死,他被人救了,救他的那个人绝对不会救我们,可能还会给我们一脚!那个阿梨!”
卞二郎想到她的眉眼和笑脸,心里面越发生气。
灯火越来越多,簇拥一起,映的整个山头明曜。
吴达带人徒步半柱香的时间,聚到东山头的石壁下。
夜风将火光吹得明晃,许多马贼不明所以,看着吴达。
吴达和几个十人长则抬头看着上方的石壁。
空空的,火光所能照到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没有。
倒是因为风大,而落下来不少碎沙。
几粒碎砂让一个十人长迷了眼,他垂头揉了下,看向旁边的吴达。
“二当家的……”十人长轻声道。
这么兴师动众,结果什么都没有,说出去岂不是一场笑话。
吴达坚信自己没有看错,他仰着头,眼眸变得越来越狠。
那边闻声赶来的女人们都立在一个战棚旁边,饶是平日再害怕东山头这方位,眼下也顾不上了。
卞元雪遥遥望着,不解道:“那边到底出什么事了?”
看情况一点都不简单。
卞夫人眉头皱着,对彩明道:“你差个人去问问吴达,他想干什么。”
彩明面色犹豫:“这种情况谁敢去问,吴达一看就怒着,手起刀落便是一颗人头啊。”
“不去的我现在就砍了他的头!”卞夫人厉声道。
那边的小厮们都吞了口口水,几个离得近的都慌了,暗恼自己为什么要凑这份热闹。
彩明便朝那些小厮看去,随手指了个:“你,过去。”
那小厮面色都青了,艰难道:“可是我现在就算是去了也未必就见得能回来,如果不能回来,我去了也是白……”
“去啊!”卞元雪扬起一脚踹他屁股,“废话什么!”
小厮往前面跌去,回头看着卞元雪,犹豫了下,硬着头皮走了。
这边下去往东山头,要走上好长一段路,而吴达他们又在东山头的至北面,看似火光就在前头,这陡峭的山路,却着实不好攀缘。
小厮走的缓,脚步都虚了。
刚才彩明说的那些话,不是什么偶然事件,不过山上常态罢了。
这山头,生死皆在他人喜怒的一瞬之间。
而喜怒最无常的,这些二当家里面,吴达是最可怕的一个。
“磨磨蹭蹭,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卞元雪怒道。
回头看向旁边又一个小厮:“你一起去吧,走慢了你别想活着!”
话音刚落,她的脑门上便被一个硬物狠狠的砸了一下。
身旁的人都吓了一跳,卞元雪捂着头,痛的有一些懵。
“小姐?”立兰叫道。
“什么东西啊!”卞元雪扬声叫道。
立兰摇着头,困惑的张望。
卞夫人那边也看过来:“怎么了?”
四周的人都看着卞元雪。
卞元雪蹲下去,在地上捡起一颗果子。
果子半边被砸扁了,甜香粘稠的果汁从破开的地方渗了出来。
卞元雪往地上狠狠的扔去,怒道:“谁啊!谁砸我的!”
她今天被卞雷那些随从们揪着打,本就一脸淤肿,一身抓痕,更重要的是,胸腔里的这口气还没有出呢!
卞元丰没回来,她压根不知道要怎么和卞雷斗了。
面子大失,这是她从小打到大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
“刘姨娘那个贱人!”卞元雪咬牙,朝刘姨娘的落霞苑那边看去,“是不是她干的!是不是啊!”
今天打的这么激烈,现在落霞苑的人都缩在那边,不敢出来了。
卞雷也在落霞苑里待了大半日,他的随从里三层外三层的看护着,除去金枝和杜湘悄悄溜出来找过吃的和药物之外,谁都没踏出来半步。
不过,东山头的动静落霞苑是最早听到的,卞雷现在就带着四个随从站在门口看着,虽说今天和卞夫人叫了板,但是现在那边人多势众,他也不敢贸然过去。
现在卞元雪的声音传来,所有人也都看了过来。
卞雷皱起眉头:“看什么!”
“你这个妾生子!贱人生的你也贱,有本事真枪真刀再打一把,背后躲着阴人算怎么回事!”卞元雪开口就骂道。
“说到妾生子,你那个娘亲就是个小妾生的,你说你娘亲是不是也是个贱人!”卞雷回骂。
卞元雪一愣,回头看向卞夫人。
卞夫人惯来端着,现在一听这话,眉头紧紧皱起,神情也变得狰狞和凶狠。
“你当真以为治不了你吗!”彩明喝道,“今天再口无遮拦,一把火烧了你们落霞苑!”
卞雷心里一紧,但仍硬着声音:“我是看你们管教不来女儿,我长兄如父,替你们管教一下!”
两边人马越吵越凶,反倒是东山头那边被吸引了过来。
恰逢那小厮正磨磨蹭蹭走来,吴达远远叫道:“那边怎么回事!”
小厮已经走远了,哪能知道,从听来的动静判断道:“好像,大小姐和大少爷又,又吵起来了。”
吴达啐了口:“都他娘的傻货!打架干事什么都做不好,就喜欢自己窝里斗!”
“那,二当家的,我们这边……”旁边的十人长说道。
这边?
这边还有什么,继续僵持下去,真是等着看笑话吗?
吴达怒道:“还什么这边,那边打下去闹出人命了,八爷回来怎么交代?先散了,我晚点再处理,你们回去给我好好待命!”
一个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了的十人长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事情?总得让弟兄们心里有个底吧?”
吴达抓着自己的大刀转身就走。
两个知道情况的十人长跟了上去。
剩下的人全都一脸懵逼,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吴达心浮气躁,朝前山头走去。
现在雨水已经差不多停了,一点风都没有,天气沉闷的令人难受。
这样的沉闷,像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雨,让吴达越来越暴躁和莫名不安。
夏昭衣咬了口果子,趴在龙虎堂的飞檐上。
早在吴达和两个十人长开始喊“集合”的时候,她就往这边爬过来了。
刚才不过随手砸了卞元雪一个果子,没想到竟直接砸出一番激斗。
这山头给她的感觉,越来越像在海田旁边抓蛏子,粗盐无论往哪边洒去,都能激出一堆的蛏子来。
转头看到那边正在赶过来的吴达,夏昭衣嚼着咽下嘴巴里的果子。
直觉没那么容易说服凤姨她们的,搬出一个假想的英雄也未必能够。
莫不如,就心狠手辣一些好了。
集合的声音远远就能听到了,下边墩台守岗的马贼们都好奇的出来看着。
他们抬头望着东北方向,望的脖子都酸了,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一下大雨,一下又沉闷的难受,这天气真他娘的烦。”一个马贼站在墩台上面,对同伴说道。
同伴岁数略大些,已有四十好几,他背着手一直盯着那边看,看着那些灯火聚来,又各自散去。
“山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同伴嘀咕。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一直都跟你傻杵在这呢。”
同伴点头,顿了下,皱眉道:“我怎么觉得那么慌呢。”
“人老了,多疑,”马贼回答,回身朝山下看去,“欸,站在这里看过去,还挺好看。”
“你不知道,我刚来这的时候,这里天天被剿匪,平时都是从山下攻进来的,有两次却是山上直接冲下一堆官兵,连夜偷袭,把我们一顿好打。”
马贼好奇:“还有这种事?”
“都几十年前了,”同伴叹道,“他们是从那边徒云坡上来的,回风帮差点被全端了,回风帮的独眼瞎带着仅剩的三四十人连夜跑了,在北边那野人洞里藏了两个月才出来。后来回风帮和我们一起,把那一片给堵了,这才好点。”
“所以现在……”马贼朝那看去,心慌道,“有可能是那边来剿匪了?”
同伴也是不安,摇了摇头。
离他们最近的火把黯淡了下去。
同伴道:“去,那边的防雨罩可能漏了,水给渗进去了,你去弄弄,别让火熄了。”
马贼不想干活,但架不住同伴资格老,只好烦躁的跳下墩台,从墩台里拿了个用过的老的防雨罩过去。
走路走的流里流气,他过去站在旁边的磐石上,俯身检查火把。
“咚。”
后脑一痛,他捂着脑袋回头:“谁啊!”
同伴遥遥的看过来:“咋了?”
“有人拿东西砸我!”马贼叫道。
“这是风大吧?”
“你看现在有风吗?”
话音刚落,后脑又挨了下。
马贼大怒:“谁啊!哪个混蛋!”
“是我呀。”
黑暗里面忽然响起一个小女童的声音,还带着笑意。
马贼一愣,眨巴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了?”同伴问道。
“你没听到?”马贼叫道。
“听到啥?”
又一块石头砸了过来。
“喂,我在这呢。”
马贼捂着脑袋回头,什么都没有。
这下扔的重,都感觉肿起来了。
他扔下灯罩跑回墩台,抓起自己的大刀跑了回来。
“谁!给老子出来!”
同伴也拿着大刀跑来:“怎么了?”
马贼盛怒的四下望着,耳朵也机警的竖着。
忽的一凛,看向不远处的小山坡。
“那边!”
马贼拔出大刀,直接将刀鞘扔在地上,跨步上去。
同伴比较谨慎,站在原地看着他。
下过雨的土坡比较松软,很多地方一踩就滑,他上去比较费力。
把大刀给戳进土里,他另一只手抓着入土的树木,使出力气跨了一个大步。
又要继续爬,却忽的瞅到一双圆瞪的斥血眼眸,就在前方,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啊!”
马贼惊呼,面色失血,差点没掉下去。
幸好大刀入土够深,他稳住了身子。
“怎么了?”同伴忙喊道。
马贼缓了口气,抬头看去,遇上那双眼眸,又被吓到,不敢再看。
“上面是什么?”
“王栋。”马贼叫道。
“王栋?”
“他死了。”
这几天一直大雨,尸体在水里泡着,被泡的浑身惨白。
眼睛圆瞪着,尸斑很浅,嘴巴微张,舌头微微挂在外面,面相狰狞。
马贼抬手,招同伴上去:“你来,渗人的很。”
倒不是害怕死人,而是害怕忽如其来的惊吓,还是这么阴森的死相。
同伴从另一边上来,没有站的太近,看了眼后道:“我去叫人,你在这里。”
“老子哪敢!”马贼立时叫道,“要去我去,你在这!”
“有什么不敢的!你他娘的自称老子,还怕这些?”
同伴平时就烦这些年轻的,平日喜欢装腔作势,正经关头一个个都怂。
同伴转身要走。
马贼又道:“你不怕你来,你给我回来,我去喊!”
他抓起刀子也要走。
吴达他们正从东山头那处过来,经过龙虎堂这边的大门。
听到下面的动静,吴达旁边的十人长先皱眉,走过来望了眼:“干啥呢!”
马贼和同伴抬起头。
马贼一喜,叫道:“这里有具尸体!”
“尸体?”十人长道。
吴达和另一个十人长闻声走过去:“什么尸体?”
同伴看到吴达,也叫道:“二当家的,这里有个尸体,王栋!是被人捅了喉咙的。”
吴达愣了下:“王栋?!”
尸体已经被从积水的坑里抬起来了。
浸泡在水里的部分非常光滑,这种触感令人恶心。
马贼和同伴撕了旁边的树叶擦着,嫌恶的丢掉。
吴达和十人长们走下来,看到尸体的眼睛都憷了下。
无论哪个角度,这个圆瞪的瞳孔都感觉像是他正在盯着你。
“把他眼睛弄一下!”十人长恼道。
马贼忙应声是,摘了两叶子给遮在那眼上。
“嘴巴也遮下。”另一个十人长道。
总觉得他好像会忽然开口说话。
“呃。”
马贼又摘下一片,盖在了他的嘴上。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乍一看上去很滑稽,可是看久了给人的感觉又非常发毛,总觉得那叶子下面的眼睛眨了下,嘴巴动了下。
总之马贼觉得自己后背毛毛的。
吴达倒从来不在意这些细节,他蹲下来,捡起旁边的树枝戳开尸体喉咙受伤的位置。
“一刀死的。”旁边的十人长道。
吴达眉目冷酷,眉眼又皱到了一起,脸上的疤痕顿时像聚在一起了的蜈蚣。
“不是刀。”
吴达在四下张望,又抬起头,朝上边的破败的墙垛望去。
“应该是上面扔下来的。”
话音刚落,他双眸睁大,崖上一块三人合抱的大石头正在缓缓下滑,朝他们这里砸了下来。
电光火石,吴达应激性拉起一个十人长往后躲开:“快跑!”
“轰!”
巨石自半空跌落,面前的尸体和马贼瞬息消失。
大血溅起。
是马贼的新鲜血液。
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没能被拉走的十人长躲得快,但也被砸到了腿,呆滞一瞬后,他爆出剧痛哀嚎。
吴达和另一个十人长抬着手臂挡脸,缓过劲来后垂手,睁大眼睛看着面前一地的鲜血,心脏还跳的飞快。
空中还有碎乱的泥沙从滑坡上剥落,筛筛跌落。
夏昭衣握着一根长木,另一端卡在滑坡上,倾身出去,往下眺望。
吴达一凛,有所感的抬起头,和夏昭衣目光相撞,碰了个正着。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一笑。
竟然没死。
若她惊的后退,转身就跑,吴达反倒能立马追上。
她这一笑,且大大方方的露脸,让吴达有片刻愣怔。
“童奴?”十人长也看到了。
吴达转身朝那边的高坡上跑去,大步去追。
十人长也要去追,被身下的同伴拉住:“帮我!”
那四十多岁的马贼,早在搬完王栋尸体后,就边擦手边躲远了。
岁数活的越大,越容易偏信未知神秘,总觉得这类泡水里久了的尸体,还是远离为好,晦气。
果然,这么做并没有错。
那边的石头和下面的鲜血触目惊心,而两个十人长却还在表演人间大爱。
反正他是要躲远的,谁知道会不会还有第二块巨石。
他也转身,不动声色的往墩台回去。
吴达追的飞快,从小在这里长大,这里的地形他再清楚不过。
抄了一条近路,从那边爬上去,身手不及年轻时灵敏了,可是常年锻炼还是练就了一身矫健。
他拔出手里的刀,边走边四下望着:“出来!我看到你了!”
气压沉闷的难受,空气里面全是雨后泥土的潮湿,一点风都没有。
四周黑黢黢的,草木幽深,前面不远处就是早已荒废的墙垛口,另外一边过去便是一个敌台。
吴达握紧手里的刀,虽然警惕,却也没有表现的过分紧张不安,一步一步,小心挪动。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一双眼睛正在远处的土坡下安静的注视着他。
夏昭衣神情冰冷,向来温和爱笑的脸,此时没有半点温度。
她是一只准备狩猎的猛虎,但是一着不慎,便会从猛虎变为羔羊。
“出来!”吴达又怒喝,“你到底是什么人?”
四下一片安静,没有半点声音。
这时略略起风,山间草木开始微摇。
吴达全身戒备,没有丝毫松懈。
几粒饱满的雨水砸落了下来,他连抬头看眼气象的空隙都不给自己。
夏昭衣始终保持着半跪微伏的姿势,一动不动,手里握着一截铁片,还在耐心等待。
风声渐渐起啸,变大变急,雨水随之磅礴,哗啦啦降落。
若一个地方已有危险气息,那么将自己暴露在外,无疑是在犯蠢。
吴达不打算逗留了,他边望着,边朝那边的敌台退去。
夏昭衣细眉轻压,如雨而沉,手里的铁片越握越紧。
天色渐变,风卷云涌。
就是现在!
夏昭衣忽的跃起,手中三块石头抛掷出去。
与此同时,天空一道惊雷,紫电割裂苍穹,万山瞬息白亮,睁眼如盲。
石头飞来,吴达应激性避开,手中钝刀也防卫性的横劈出去。
听得而后衣衫如风,他大惊,忙要回头。
喉间蓦然一阵骤痛,他眼眸顿时放大。
夏昭衣跌滚在地,又飞快爬起,半跪着稳住身形,大口喘气,浑身被雨水淋得通透。
吴达回过身来,边伸手去拔颈后的铁片,鲜血喷涌而出。
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女童。
又一道雷电,映的女童面色雪白,眼眸晶亮,眸中冷冽似入骨兵刃。
吴达张开嘴巴,想要说话,却吐出满口满口的鲜血。
他艰难的抓着大刀和铁片想要冲来给她最后一击,身子却一个踉跄,跌砸在地。
夏昭衣捡起一块石头缓步走去,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脸上又挂起了笑容。
愈渐强烈的窒息感让吴达的脸涨得通红,他恶狠狠的瞪着女童,濒临死亡的恐惧让他害怕的浑身颤抖。
夏昭衣弯唇一笑:“再见。”
她手一松,石头从她手里直直掉下,落入积水小坑,溅起细微雨水。
吴达盯着石头,看着那些水花,眼睛里的最后一丝光彩彻底消散。
雷电纵横交织,才静不到两个时辰,天空重又狂风暴雨。
小梧站在窗前,愣愣的看着外边,焦虑不安,又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
站了一阵,她回来在通铺旁边坐下,心跳扑通扑通,跑的飞快。
房间没有烛火,大院里只挂着一盏灯笼,被大风吹得四处摇曳,那本就微弱的光芒全然可以忽略不计。
小梧心下难受,快透不过气,想哭却又哭不出声。
“啪啪啪!”细微的拍门声传来。
小梧一愣,忙过去打开。
小容湿嗒嗒的,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喘着。
这下,小梧真的哭了。
“姐!你去哪了啊!”
小容累得说不出话,只在那边喘气。
小梧扶着她进屋。
房间里还有一个女童,岁数比较小,看着她们这个模样,有些愣。
小梧去关门,回身又去柜子里取了干净的布子回来。
“快擦擦。”小梧急道。
小容抹了把脸,冻得发抖,也朝柜子走去。
取出一套干净衣裳放在通铺旁边后,她呆站着,没有说话。
“姐?”小梧看着她。
小容眨了下眼睛,别开头,抹布又擦了下发上的雨水,忽的也哭了起来。
小梧慌了:“姐,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容抽泣了下,想将哭声憋回去,却没能成功,哽咽得越发厉害了。
“姐?”小梧不知所措。
小容回头看着她,擦掉眼泪,吸气道:“没事,你先去睡吧。”
这时屋外又一道雷电,窗棂被照的凄白,小容惊忙回头看着屋内,背对着窗扇。
“姐姐!”
小梧被她这个样子,弄得又气哭了。
小容没说话,听着门外的风雨声,一颗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眼眸也变得狠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
这山上不就是这样的么。
没有人是干净的,一个都没有。
不怕。
我不怕!
雨打瓦楞,噼里啪啦。
天地只余风雨怒号,远处的灯火人声都变得渺茫。
余妈已经回去睡了,凤姨一个人呆在药房里面,坐立难安。
其实现在冷静下来以后,阿梨说的那些话所激荡起来的热血也冷却了下去。
可不论如何,这都是一种可能,一线希望。
就是这么一线微露着光明的远方,让她不想就这么生生放过。
又等了阵,她按捺不住,再度推开房门走出去。
大雨灌入进来,凤姨拿了把伞,然后沿着屋檐往前院走去。
路过菜园时,畦田旁的小木框引起了她的注意。
松松垮垮的木框,歪倒在那边,看模样几乎要散了。
木框里面有着几条大肥鱼,其中一条还活着,正在雨水里蹦跶着。
“哪来的。”
凤姨低声道了句,撑伞想要过去,这时听到身后一人喊她,她回过头去。
余妈也撑了把伞,脚步有些急:“怎么办,千千到现在还没回来!”
凤姨面色沉了下去,胸口似被什么堵着:“大概和阿梨在一起吧,这样的天气我们也没办法出去找人。”
“会不会出事?”余妈不安,“或者,真的跑了?”
“不知道,”凤姨摇头,“可是阿梨不是说,要等我们的答复吗?”
而且,她还记得阿梨当时说过的那句话,不是逃,而是离开。
她笃定的神情和模样,似乎是一颗安定的药丸,虽然这种感觉从一个九岁女童身上得到很是奇怪。
“那如果,真的逃了呢。”余妈皱眉,“我们要不要去举告她们?”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凤姨淡淡道。
这些问题再绕下去,又会令人心尖焦灼。
凤姨伸手指向那边的木框,道:“你看那些。”
“那是什么?”余妈看过去。
“鱼,”凤姨道,“我们这里怎么会有鱼,阿梨带回来的吧,你拿去煮了,给昨天赶了山路送饭的人都送点过去,再给那屋子里送一点。”
那屋子,指的是关着梁氏和那仆妇的。
余妈点头:“嗯,我再去找个帮手。”
远山响起狼啸,穿夹在风雨声里,越发显得四周诡异寂静。
钱千千缩在小土洞里,周身湿嗒嗒的,手里抓着木杖,横在身前,做着防卫姿态。
脸上的水已经分不清是眼泪还是大雨,她被冻的瑟瑟发抖,喉间也哽咽抽泣着。
下山路难行,她一个人回来时,一直注意着脚下石沙,唯恐在茂盛山林里踩空,所以没有注意到那路边忽然冲出来的人影。
那人直接伸手,将她给狠推了下来,她直直滚到了这边,而这边,是后山的一处坟地。
荒坟有新有旧,都为一个小土包,大多无主,不会留有墓碑。
而一些陈旧了的老坟,因为连年大雨而塌开,里面的白骨都森森露在外面,齿骨狰狞。
钱千千一路连滚带爬,吓得大哭,但还要鼓起勇气跛着脚去找出路,最后发现,这里根本没有出路,下面就是溪涧了。
天上雷声闷吼,闪电不时辟开黑夜,她紧紧缩着,越来越多的鬼怪神力钻入脑子里面。
可除了恐惧,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雨水越来越大,因她摔下而砸塌的那些枯枝烂叶都跟着缓缓滑下。
几道闪电刺的她眼睛疼,偏生还胡思乱想,总害怕一闪而过的白光里面会出现什么可怕的人面。
这时,鼻子下面闻到了一丝奇异的香味。
她一愣,重又努力的嗅了嗅,确定不是幻觉。
哪来的香味。
钱千千握紧手里的木杖,想要探出头去看,又不敢。
大雨冲刷着泥土朝低矮的地方滑去,雨水也渐渐成溪,快没了她的脚腕,而这香味却越来越浓。
“哗”的一声,前面她摔下来的那片土坡彻底塌了,泥石大量冲刷了过来。
钱千千惊忙爬起,离开土洞朝高地摸黑跑去。
没多久,她先前藏身的土洞就彻底被淹没在山石之中。
同时,那阵奇异的香味也似冲开了牢笼,弥漫的天地到处都是。
小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小梧虽然担心她,但到底年幼,实在架不住困意来袭,已经传来了入梦的鼾声。
小容又转了个方向,看向阿梨的床铺。
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钱千千应该活不了了吧。
如果还活着,那会不会猜测到她头上?
当时那么快,应该没有看清是她推的吧?
小容揪着被角,眉心化不开焦虑。
她只是害怕,钱千千和阿梨走的那么近,她害怕阿梨会将小梧有这本书的事情告诉了钱千千。
而钱千千那么得凤姨和余妈她们的喜爱,一旦她出事,凤姨她们肯定会追究的。
到时候只要赖在阿梨头上,那最好能将阿梨也除掉。
毕竟,钱千千是跟着阿梨一起去的山上,她的嫌疑是最大的。
窗外闪电划过,阿梨的床铺又被照亮。
小容看着那边的枕头和被褥,想到了阿梨的脸,和今天她爬山时的身手。
这个女童……
小容又想到了刘三娘,以及那林又青的脸。
不寒而栗。
而同一时间,同样觉得毛骨悚然的,还有站在东南敌台,和龙虎堂外的人。
雷电乍响,他们不敢贸然出去,只能隔着远远一大段距离,看着远处闪电下不时被照亮的尸体。
四周火光幽暗,气氛凝固,谁都没说话,只有落霞苑里不时传出男人的大声嚎叫。
落霞苑是离龙虎堂最近的院子,今天下午打的厉害,刘姨娘的胳膊都被打折了。是卞夫人旁边一个高大的仆妇,抓了桌腿子打的。
张大夫拿了快板子绑在她的胳膊上,接骨的时候,刘姨娘疼的张口哇哇大哭。
也因为如此,落霞苑里现在有很多药物,同时还有煮茶的一套小用具,虽然茶具被砸的差不多了,可是烧点热水还是没问题的。
而跟刘姨娘的情况不同,这个被抬来的十人长的右腿已经彻底废了。
那么大的巨石落下来,只砸中一条腿,且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已足够幸运。
天空依然雷电交错,巨大的夜幕笼罩在群山遍野。
但现在站在敌台和龙虎堂外的人却觉得,最浓郁的那一片阴影,正罩在他们这个山头。
无形而又看不到的恐惧,才真正令人害怕。
夏昭衣睡在山洞里。
幽黑无光的偏僻角落潮湿冰冷,她蜷缩成一团,手里握着一把短刀。
身上很多地方暗绿一片,是她睡前咀嚼了药草自己敷在伤口上的。
绿色盖去了乌青红紫,身上这些泥渍却没有办法去处理了。
大地兀然一颤,她的眼睛第一时间睁开,警惕的望向黑暗。
没有声息,四周也不像有人。
是很远处的地方起的动静,整片山麓都在轻轻颤着。
夏昭衣抿唇,松下一口气,闭上眼睛继续入梦。
一夜暴雨,终于安静。
天空渐渐变明,山上大水往下流冲去,河水卷的飞快,扑腾出大片水花。
钱千千支着树杖,看着前方因山石塌下而露出的洞穴。
那阵奇香已经散去很多,可是洞穴里所露出来的一角,让钱千千觉得惊愕。
大量金条散在地上,瓷器支离破碎,混在泥石之中。
那边还有成片成片的珍珠宝石,和大量绸缎锦布,哪怕落了雨,这些宝石依然夺人炫目。
洞深处黑黢黢的,隐隐似有风从那边吹来。
应该……是有路的吧。
钱千千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这时,洞里传来些许动静。
她竖起耳朵,屏息凝听。
那动静越来越近,似好多人的脚步声。
钱千千一凛,忙躲到另一边的磐石后面。
“少爷,你饿了两天了,昨夜也没有睡好,我们先回去吧。”
二广还在苦苦劝着。
卞元丰没有理会,大步走着,循着尽头那点微光而去。
他的精神面貌极差,头也很晕,神情和心情从来没有这么糟糕过。
“应该就是那边,动静就是那里传出来的。”另外一个小厮说道。
光线越来越亮,空气里隐隐能闻到一些香味。
二广嗅了嗅:“好香,这是什么气味。”
“香料。”卞元丰道。
这款香料他以前有过,据说是从一个大富人家那里夺的,他觉得颇为好闻,那时还曾给苏举人送去过一些,却被苏举人当面给摔了。
“沾血的东西别送到我跟前。”
苏举人是这样说的,神情冷蔑而不屑。
“这里有香料?”二广又问道。
“闭嘴。”卞元丰冷冷的说道。
洞壁渐渐变得宽敞了,也从凹凸不平的山壁变成了光滑平整的石墙。
墙上有许多烛台,尚有几只蜡烛,可惜烛心起了潮,点不亮了。
走着走着,卞元丰的脚步停了下来。
跟着他的这些小厮们也都停下。
破开的洞口在西北方向,正北这边的拐弯处,里面是一个巨大的石室。
现在他们就站在石室门口,呆愣原地。
漫山金银,遍地珠玉,数百个大木箱,敞开着的无一不外露财宝。
空气里的香料气味百种交杂,闻多了反令人头晕。
几个小厮最先反应过来,面色从憧憬惊艳转为煞白,朝卞元丰看去。
这地方太过隐蔽,将它建造在此,便是不想被人知道。
而如果有人不小心知道了,那会是什么下场?
几个小厮都怕了,二广也露了惧色。
“你们花过钱吗?”卞元丰忽的开口说道。
小厮们一愣。
“少爷,你说什么?”二广道。
“黄金屋,”卞元丰冷冷道,“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众人一头雾水。
“藏这么多,花不了,不知道有什么用。”卞元丰又道,“但是这些拿去买东西,能买多少?”
“几座城吧。”一个小厮壮着胆子道。
“沾血的东西别送到我跟前。”
卞元丰耳边又似想起了苏举人的这句话。
照这么说,这些黄金屋,就是用几座城的鲜血换来的吧。
死就死吧,不过死的数目确实多了些。
“也许这里有苏举人的家人?”卞元丰忽然说道。
“什么?”
小厮们没一个能跟得上他的思路的。
“几座城死的那些人里,可能有他的家人,不然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卞元丰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想到这里去,几个小厮都有些不解。
别说苏举人那样自命清高的读书人,就是寻常百姓,又有谁会喜欢马贼的?
卞元丰转头,看向那边的洞口,又道:“我们这一路走来,应该早就过了那个桥的距离了吧?”
“嗯?”二广道。
“那这里出去,应该就是后山了,”卞元丰冷笑,“我说那个阿梨为什么能在这里神出鬼没,也许她就是早早发现了这里的秘道。走吧,去前面看看。”
卞元丰说着,已经迈出了步子。
“后山?”一个小厮一喜。
如果是后山,那就是有吃的了!
不仅有吃的,还有那群仆妇和童奴可以使唤了!
这两天他们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那些夫人姨娘们的怒气,可全都是他们担着的。
想到去后山可以被伺候和照顾,那些仆妇和童奴们还会小心翼翼,战战兢兢,顿时所有的感官都舒爽了,连困意也不觉得了。
他们忙跟上卞元丰。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和动静,钱千千面色更白了。
她努力想要往崖壁上靠去,可是就这么点狭窄的位置。
虽然这里有个磐石可以暂时挡身但,这一带几乎没有路,难保他们寻找出口的时候,不会搜到这里。
卞元丰忽的停下脚步。
几个小厮也随之停下。
“少爷?”二广道。
卞元丰想了想,有些烦躁:“我困得紧,先回去睡觉了,三广和四广去吧,你们让那些仆妇们从这里送来。”
被点名的两个小厮一愣:“我们?”
“你们不行吗?做这么点事还要几个人?”卞元丰怒斥。
他转身往后面走去:“最好一个时辰内送来,我娘和我姐昨天一天都还没吃东西。”
“去啊,快去。”二广忙对他们低声道。
高兴不是自己被点名,他和几个小厮愉快的跟上卞元丰。
剩下的两个小厮你看我,我看你。
三广叹气:“真倒霉,走吧。”
钱千千的心境就如涧下翻滚的潮水,时高时低。
她扶着磐石,紧紧的贴在那边。
这时眼角余光捕捉到什么,她回过头去。
夏昭衣蹲在远处的高坡上,已经翻动身后的木枝冲她示意了好久。
见她望来,夏昭衣伸指在唇前,无声的“嘘”了下。
钱千千顿时一喜,眼睛也跟着亮了
阿梨!
漫山俱为大水,不停蹄的下涌。
这里的山壁很难再攀爬。
夏昭衣蹲在那边,做了个手势,示意钱千千留在原地。
卞元丰带着其他几个小厮,头也不回的走了。
三广和四广无奈,只好朝洞口这边走来。
洞外情况如他们想象中的狼藉,漫漫大水,没了一半小腿,水流清澈,可清澈的泥地下,偶尔竟有白骨数根。
两人都僵在了那。
“这里,是坟地吗?”
三广抬头朝高处望去,低声道:“这整片山头,怕全是坟地。”
四广咽了口唾沫。
“那我们两个……”
“走吧,”三广硬着头皮,“还是得走。”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钱千千昨天掉下来的地方走去。
钱千千躲在角落里,气都不敢出。
待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微抬起头看着他们的背影,再朝那边的阿梨看去。
夏昭衣还在,朝另外一边做了个手势。
钱千千循目而望,是一个悬崖。
她伸手指了指,询问是否要她过去的意思。
夏昭衣点头。
钱千千面色都白了,犹豫的看向那边。
似乎确实有些为难一个小女童了。
夏昭衣只好再做手势,边用唇语无声说道:“等我。”
水流湍急,夏昭衣不敢保证自己能从这么湿滑的地方下去,绕了些距离过来。
但到钱千千这边,还是需要攀爬。
钱千千一动不动,看着她从那边熟练的下来,这才小跑过去。
“阿梨。”
“嘘。”
夏昭衣做了个手势:“他们没走远,来,身子低一点。”
本身都是个子不高的女童,一蹲下去,矮了许多。
夏昭衣先往前面走去,同时抽出了手里的匕首。
钱千千却忽的伸手拉住她:“阿梨,你等下我。”
夏昭衣一顿,垂下头看着被钱千千牵住的左手。
她眉心微拧,抽出手来,快步往前,用匕首去崖边砍树。
一根牢固坚硬的木枝被她砍下,她回身递给钱千千:“拉着。”
“嗯。”钱千千伸手接过。
夏昭衣不太习惯与人亲近,自被父亲抱上山送到师父手里后,除了整日抱着她的奶娘,几乎没人抱过她了。
但奶娘在山上也呆不过一年,她稍微大一些后,师父就把奶娘赶走了。
自那之后,夏昭衣几乎再也没同人靠近过,除了师父。
六岁之前,她常跟在师父身后,或抱着一个木盆,一起去洗衣,或捧着一口小碗,和师父一起等锅里的汤水沸开,还有一起伐木,一起洗墨,一起缝衣服。
但是六岁之后,师父全部都推给她做了,她就一个人洗衣,一个人煮饭烧水,一个伐木。
伐木时砍得慢,但师父不催,宁可没柴烧火做饭,饿在那边数日,也要由她自己慢慢的磨。
她与穷苦人家的孩子长大的方式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她更为孤僻一些,因为山上没什么邻里可为伴。
真要说能亲近一些的人,也就是二哥了。
但是与二哥,也从未牵手或拥抱。
钱千千拄着树枝,跟在夏昭衣后面。
崖壁外边真的有条小路,狭窄陡峭,她走的小心,每一步都踩在阿梨踩过的地方上面。
待走出一段距离,那两个人也不会寻来后,钱千千低声问道:“你昨天爬那么快,去哪了呀。”
“你怎么会在这呢?”夏昭衣反问道。
钱千千这才恍然想起,说道:“阿梨,我是被人推下来的。”
“推?”
“对,你走之后,我一个人回来,不知道是谁,忽然从路边出现,将我给推了下来。”
“那你昨夜都在这里了,怕是要吓坏了吧。”
钱千千抿唇,提起这个便觉得委屈。
“是很可怕。”她哽咽说道。
“嗯。”夏昭衣应了声,没再说话。
这条路湿滑难行,且绕着山壁,非常长。
不过对于夏昭衣而言还是很轻松的,她早就习惯在这些悬崖峭壁上生活了,如今鞋底便缠着厚厚一层增加摩擦力的粗砂。
但为了等钱千千,她还是将速度放慢了一些。
远远已能见到山下的大院,渐明的晨光里,炊烟袅袅升起,人影奔波忙碌,又是新的一日。
钱千千开心的说道:“是不是快到了,阿梨你看。”
夏昭衣抬起头,眺了眼,说道:“她们还是起得很早。”
“要做事呀,本来就要早起的。”
“山下大约都被水淹了,送吃的更不可能了,她们这般早起,还不如好好睡上一觉。”
“对了,”钱千千神情变得严肃,“我方才在那边听说,卞二郎要我们从这里送吃的过去。”
“我听到了,”夏昭衣说道,“留着他们有用。”
“什么?”
夏昭衣一笑:“没什么。”
钱千千停下脚步,顿了顿,轻声道:“阿梨,难怪我觉得你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呢。”
“嗯?”夏昭衣回过身来。
钱千千看着她这样回过身子,魂都快吓没了,往里面的崖壁贴去一些。
“虽然你这两天都让我觉得怪怪的,可是今天特别怪,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因为你没笑。”
夏昭衣又莞尔:“我没笑就会很奇怪吗?”
她在水里见过这张女童的脸,面孔清秀,皮肤底子同她原先那样,冷白皮,她的手也要比后院其他女童们白嫩很多。
夏昭衣还很喜欢这个女童的眼睛,闪亮盈波,与她原来睫毛纤长的杏眼有些区别。
不算特别大,但也不小。
既像杏仁,却又融合丹凤,不适合浓妆,浓妆反而夺了灵气。
这样一张脸,不笑应该不会奇怪。
钱千千看到她笑,也跟着笑了:“你不笑,我就觉得害怕,你一笑,我就觉得没什么好害怕的。”
夏昭衣笑得更灿烂了,回过身继续往前走去,边道:“那成,若有机会,等前山那些人来,我给你一把刀子,再冲你傻笑,看看能不能把你哄得去砍掉他们。”
“啊,那我可不敢!而且,”钱千千郁闷,“我也不是傻子啊,阿梨。”
“我也就是说着玩的。”
夏昭衣唇畔依然浮着笑意,却变得落拓与畅爽,眼眸也明亮了起来。
“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她笑道,“他们没可能再来后山了。”
几个仆妇围在余妈身旁,好奇的看着余妈手里面正在忙活的东西。
那边渐渐的,也有女童凑了过来。
“这是什么。”一个仆妇开口问道。
余妈昨夜将鱼肉里面的鱼刺都给剔除了,切成一小片,裹了粉,又加了一些酱料,便放在那边腌制。
现在她将这些腌好的鱼肉拿出来继续处理,旁人反倒认不出这是鱼肉了。
“等下给你们吃,”余妈说道,“是肉。”
“肉!”一个仆妇低叫出声音。
女童们的眼睛也都亮了,但是不敢发出声音。
“哪来的?”另一个仆妇道。
余妈垂头忙着手里的活,似没听到。
“都不干活了吗!”方大娘见这边围作一团,高声叫道。
大家朝她看去。
几个仆妇嘀咕了声,先离开了。
方大娘从那边望来,看到余妈手里的东西,皱了下眉头。很想上来问话,可想起凤姨那模样,便又作罢,冷冷的收回了目光。
说是干活,其实现在哪有什么活可以干。
平日里,她们惯是要早起准备伙食,并且还要分出一部分仆妇和女童,替那些人洗衣裳或刷马桶,几乎忙不过来。
可昨天情况却不同,昨天为怕浪费粮食,她们就只准备了一半,果然,并没有送出去。
即便如此,这些食物也不会就此分了,虽是隔夜,不过处理得到,并没有异味。
所以今天,她们根本没事可以做了。
大家努力要装作很忙的样子,一些人则干脆躲去菜园那边。
“姐,你听到了没,有肉呢。”小梧坐在井边,低声说道。
小容目光出神,有些呆滞。
“姐?”小梧伸手轻推。
小容略略受惊,回头看来。
“什么?”小容问道。
“姐,”小梧不安道,“你到底怎么了。”
小容心神不宁,不想说话,垂头看着盆里的衣裳和水。
“刚才听她们说,好像有肉。”小梧又道。
“嗯,”小容随口应道,“我帮你多弄点。”
“嘻嘻。”小梧一笑。
不过看到小容这样,小梧的笑又凝住。
笑不出来了。
可是小容又不肯说她的心事。
小梧转开视线,看向其他地方。
目光扫过西北山头下来的两个人影,她眼睛又亮了。
“姐,你看!我们能得到更多的肉了!”小梧欣喜的叫道。
小容皱眉:“什么?”
随着小梧的目光看去,小容一愣,瞪大了眼睛。
“钱千千那个二愣子和阿梨最近关系可好了,我们要阿梨给肉,顺带就让钱千千那份一起给了,哇,好多的。”小梧高兴的说道。
小容忙收回目光,心跳扑通扑通,快要从胸腔里面跳出来。
竟然没死!
不仅没死,还和阿梨在一起!
她愣愣的看着身前的水盆,双手攥紧木盆边沿,禁不住微微发颤。
小梧眨了下眼睛,朝她看去。
小容越想越慌,但很快,她便有了个主意。
深深呼吸,小容努力做出最平静的样子站起:“跟我来,我去屋里拿件东西。”
说话声音还是出卖了她的不安与惶恐。
小梧“哦”了声,跟着起身,回头又看了眼那边的人影。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面生出一些羡慕来了。
那个阿梨,这几天就没有看到她做过事情,每天都自由自在的样子,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真好。
不过,她被打成那样,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胡思乱想着,小梧收回目光,跟上小容。
关上木门,小容便匆匆去往木柜里面翻找东西,神情慌张。
小梧被弄得心乱,出声道:“姐,到底怎么了。”
“我们要逃。”小容沉声道。
“逃?”
“对。”
“逃……”小梧这才反应过来,压着声音惊道,“姐,为什么啊!”
小容没有说话,还在翻找着。
并不确定钱千千有没有看到是她将她推下去的,可是这种不确定才令人害怕和不安。
倘若看到了呢?
那到时候就无路可逃了。
余妈那么疼爱钱千千,又和凤姨走得近,她和小梧的下场绝不会好。
更不提,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关键所在,就是阿梨。
就算钱千千没有看到她,可阿梨说不定就在远处看到了呢?
强烈的不安让小容极近崩溃,无所招架。
只有逃了。
留下是赌,逃走也是赌。
可是留下赌输了会直接没命,困禁无望,无所遁逃。
逃走至少能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还能拼上一把。
翻了好久,终于在角落里面找到了一把小匕首。
小容忙塞进衣服里面藏好,拉起小梧:“走,我们先去菜园。”
她们本就没什么衣物,又破又烂,带了累赘,索性不管。
小梧被她弄得慌张无措,但还是跟了上去。
“余妈在那边。”钱千千喜道。
夏昭衣面容温和轻柔,小手握着地上捡的一截长木枝,没有抬头。
“阿梨。”钱千千唤道。
夏昭衣看着前面的路,闻言抬头:“嗯?”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觉得特别开心,是不是因为转晴了?”
“据说天气的确能左右人心情。”夏昭衣笑道。
“能不能左右到你呢?”
“我?”夏昭衣笑着摇头,“不会,我很少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真的假的,为什么?”
夏昭衣看回前路,边走边道:“这能有什么为什么,就是很少心情不好啊。”
“可总是有些原因的吧?”
夏昭衣失笑:“谁会没事去找自己为什么心情不好的原因,菜里放多了盐,咸的么?”
“那你平日是不是很少生气呢?”钱千千又问道。
“当然不是,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不生气,怎么活。”
钱千千一愣:“阿梨,你说的什么?”
“如果听不懂,那就不要再问啦。”夏昭衣说道。
说着,她抬头看向天色,又道:“不过此次放晴有些短暂,两个时辰后大雨更甚,所以你现在心情好,就尽快好个够。”
“嗯?”钱千千也跟着抬起头,“还会下雨吗?”
“会,”夏昭衣说道,“会更大呢。”
“那也好,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了,我快困死了,又累又饿。”钱千千说道。
她真的已经快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