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势叫嚷得非常凶,但是等黑衣人们真的亮出武器冲来,官员们一个个大叫,抱着脑袋往后面躲去。
衙卫和守兵们当即抽出大刀,扬起长枪,但对方身手十分了得,只用九人拖住了他们近二十人,剩余一个身材瘦小的黑衣男子以灵活矫健的身姿,直接冲向黄刺史。
黄刺史在一个轿夫的搀扶下越过轿杠,惊忙要逃,只听耳后风声掠来,死亡瞬息逼近的森凉让黄刺史什么都顾不上了,张口便大呼救命,紧跟着,他感到自己飞出了。
眼前画面飞一般掠过,他从未觉得自己这么轻盈,随后他重重跌在地上,滚了出去。
临死之前的最后动静,他听到周围的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而后他什么都感知不到了,意识散尽。
黄刺史的确是飞出去的,但是只有他的头颅。
血线自断开的脖颈处喷射而起,一个官吏受惊过度,当场失禁了。
田从事腿软的跟着人往后跑,看着黄刺史的身躯倒下,满地的鲜血,他几乎要瘫在地上往后面爬。
好在黑衣人们并不恋战,刺杀掉黄旭家后便退了,没有穷追猛打来杀他们。
众人跑出去百来步,全部跌坐在地,愣愣的睁着眼睛看着远处身首异处的黄刺史。
鲜活的一条人命啊,就这样,就这样没了?
一个官吏颤着声音说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说完双手掩面,嚎啕大哭。
田从事缓过来,终于找回自己的意识,他呆愣愣的说道:“你想什么呢,这可是乱世,衡香外面到处战乱,砍,砍头而已……”
黄刺史被刺杀一事,很快传开。
前衙那边本就混乱,闻言所有人一瞬间安静下来,气氛变得诡异凝重。
那些带头冲入衙门的人顿时慌了,衙卫和守兵大怒,终于开始反击捉人。
消息传至商会这边,李管事和楚管事大惊,他们知道这不是赵宁的安排,李管事去曹商主那边了解详细,楚管事转身上马车,将这件事情同赵宁说。
赵宁正在研究玉器的花式,闻言抬眸看去:“黄刺史死了?”
“听说是割首!”楚管事说道,“十个黑衣人干的,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
“噫……”同在马车上的屈夫人抚着自己丰腴白皙的脖颈,“杀人便杀人,砍人的头干什么呢!”
“也许怕一击杀不死,”赵宁淡淡道,“割首,则没有不死的。”
“这倒也是,我听说有些人天生心脏在右边。”屈夫人说道。
“不知是谁干得,”赵宁轻拢眉,若有所思道,“杀掉黄刺史,是为什么呢。”
“反正也是个酒囊饭袋,杀了便杀了吧,”屈夫人说道,“就是这砍头……”
她又抚了下脖颈,觉得难受。
“你先去留意其他动静,”赵宁看向楚管事,“若发生什么,第一时间来同我说。”
“是!”楚管事应声。
远处茶楼,聂挥墨看着楚管事自马车上下来,沉声道:“看来不是赵宁的人。”
“应金良,林耀,云伯中,还有郑北赵明越那边,都有人在衡香。”一旁的近卫说道。
聂挥墨冷笑了下,舌头在口腔中舔了下自己的后槽牙:“开始变得好玩了。”
夏昭衣已被那几个妇人带去了她们口中所谓的“安全地方”。
几个妇人特别能说会道,不算热情,但说出口的话隐隐有讨好之意。
带去一家香料铺的后院,她们问夏昭衣要不要水喝,夏昭衣摇头。
一个妇人笑盈盈道:“别怕,我们不会对你如何,这水没有问题的。”
同伴觉得她失言,拉了她的衣袖一把。
在后院坐了约莫小半刻钟,没有找到支长乐的随从先回香料铺了,反正这个少女在他们手里,不愁寻不到兄长。
随从才来到后院,便听后院外面有人大声嚷着:“快去看,快去看啊!黄刺史在北门外被人砍了脑袋啦!”
“真的砍了啊?”
“什么?黄刺史死了?!”
“尸体还在那吗?脑袋有没有带走?”
“谁砍得啊?!”
众人边问,边追随而去。
几个妇人大惊,你看我,我看你。
她们其中不少人同之前探入客栈的那个中年男子一样,都是随从自本地找来的,故而对黄刺史被刺一事,她们坐不住了。
随从在回来时便听到了这个消息,也吃了一惊,以为是支长乐干的。
好在聂挥墨的人手消息比较灵通,他很快得知不是,对方是十个黑衣人。
他看着那几个妇人的反应,这时一顿,转眸朝坐在井旁石凳上的少女看去。
少女生的美貌,巴掌大的娇美面庞上半点波澜都没有。
“姑娘?”随从开口喊道。
夏昭衣转眸朝他看去,等着他说下去。
便是这转眸,也不是瞬间看来,而是缓慢闲适的姿态,全然不见被人捉来的慌张。
随从忽觉好奇,他们兄妹此次不是正要去对付黄刺史么,眼下黄刺史被人杀了,虽然已确定不是她兄长干的,可是她半分开心,或者困惑她兄长哪去了的情绪都没有吗?
“这可是砍头,”随从故意说道,“一个活生生的衡香刺史,他的脑袋被人割了呢!”
“你们为什么将我抓来?”夏昭衣问道。
“这怎么叫抓呢,”随从一笑,“姑娘,我们以礼待你,是将你请来的,方才外面这般危险,我们保护了你呀。”
“那现在能放我走了吗?”
“姑娘不曾听到吗?”随从指向外面,“刺史被杀了,外面很危险的!”
“那便多谢,”夏昭衣看着他,“你叫什么,待我兄长寻来,我要他谢谢你。”
随从顿了下,如实说道:“在下姓王,名长七,长短的长,五六七的七。”
若能将那两个壮汉招入麾下,那么以后便是共事的同一阵营之人,所以名字这事,没什么可隐瞒,反倒落了个不诚恳的话头。
夏昭衣点点头,说道:“王长七。”
“姑娘的兄长走散了,还需得等一阵子,姑娘莫急,应很快就能找来的。”
“可惜,”夏昭衣说道,“你很快便要走了。”
“我要走?”王长七皱眉,“我要去哪?”
“等下你便知道了。”夏昭衣说道。
说这些话时,她神情温和淡然,一双眼眸清雅灵动,让王长七感觉,跟他所想的穷凶极恶的杀人犯的妹妹完全不像。
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故弄玄虚,可她这番气定神闲,若是装的,那不论演技或心态,都堪称一绝。
可若不是装的……王长七心下一咯噔,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妙。
“你,叫张什么?”王长七问道。
她那两个被通缉的兄长,一个叫张军,一个叫张本,但也有可能是异姓兄妹,因为这容貌长相,差的未免太多。
话音方落,外面忽然传来了叫骂声。
王长七忙过头去,院中的妇人们也转头看去。
一个伙计从前面大步奔来,惊忙叫道:“王七哥,官府的人来了!”
“他们来干什么?”王长七不解,“今天那事不是摆平了?”
他指得是今日在街上故意惹出的风波,但就是场小打小闹,散得很快,等等,王长七忽的面色大变,上前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真是今日街头的事,即便没摆平,官府的人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寻上来,眼下还有什么比黄刺史被杀,和前衙那些商会逼反来得重要的。
如果真有,那么便是……
“他们说我们这里有杀害黄刺史的凶手,说就藏在我们这里!”伙计快步奔来,“王七哥,快想办法!前面拖不住了!要不我先回客栈那找将……”
将军二字被及时止住,不敢说下去。
同时王长七也怒喝:“找什么!住嘴!”
事情忽然变得混乱,王长七一时理不清,顿了顿,他倏然转头朝一旁少女看去。
对上少女湛亮的眼眸,王长七惊道:“难道是你?!”
“我不是被你们抓来了吗。”夏昭衣说道。
“那是你兄长!?”
夏昭衣作出认真思考的模样,点头说道:“可能是吧。”
“怎么可能!”王长七叫道,自己把自己否认了,他知道是十个黑衣人!
他这下是真的乱了。
前面的叫骂声更响,听动静,直接往里面闯了。
妇人们慌了,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都不愿和杀刺史这样的大案挂钩,好几个人直接打开后院的门跑了。
王长七定了定心神,朝前面走去,打算好好论道论道。
才走几步,一大群官兵已经往后院冲来,还有大量去到二楼。
王长七正准备开口,官兵们根本不给他说话的半分余地,过来直接将他和伙计按倒在地。
脸上的皮肤摩擦过后院的沙石,伙计痛得张口大骂,王长七顾不上疼痛,第一反应是朝少女方才所在的地方看去,却见少女不翼而飞了。
在被人拎起往前面押走的时候,王长七忽然想到少女刚才说的那句话。
“可惜,你很快便要走了。”
很快便要走了。
很快……
王长七瞪大眼睛,感觉自己好像一脚踩进了一个陷阱里。
被抓的人,不止一个王长七。
牢房在衙门隔街,离得很近,王长七和伙计被推进去,里面已经关了大半的人。
王长七个子中等,在一堆高个大汉的比照下,他被衬得略矮,寻了个角落去坐,王长七还是没能弄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他很快意识到,关键不是在自己身上,是在那个少女身上。
“王七哥,文元先生会来救我们吗?”伙计小声问道。
文元是章之的字。
王长七摇头:“不会。”
“那我们怎么办?”
“不知道。”王长七说道。
他跟随章之身旁多年,虽然是有些主仆情谊,但章之为人,王长七再熟悉不过。
精准,毒辣,用计不讲究后果,只为效益。
对于他们忽然被捉走这件事情,如果他们在一天一夜内没能想办法自救,章之是横竖都不会来管的,只会派人调查这件事情会不会牵扯到他们,然后斩断所有往来。
至于王长七的嘴巴会不会乱说话,要么,他王长七够聪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要么,外面会派人进来暗杀掉他。
唯一还有些侥幸的地方,便是那位辛顺先生。
同样作为田大姚身边的谋士,辛顺先生性情温厚,待人和善,仁义很多。
可是王长七和辛顺往来太少,此次到衡香也并未多接触,辛顺先生不知会不会来救他。
“我们还是不要自己吓自己了,”伙计找到了自我安抚的话,“官府抓来这么多人,法不责众,等找到真凶,我们就会被放出去了。”
王长七朝铁栅栏看去,心里面说着,但愿吧。
如果只是寻常被抓,他觉得有这个可能。
但是现在,那个少女的声音总在他耳旁响着,让他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究竟是哪里?
夏昭衣寻到支长乐和老佟时,二人正在约定好的小吃坊里吃烧鸡。
夏昭衣将手里的荷叶包放下,支长乐打开一瞧,又是一只烧鸡,支长乐和老佟顿时乐了。
“路上买的,”夏昭衣笑道,“小贩正收摊,便宜价格给了我。”
“现在收摊?”支长乐朝外面看去,“这正午都没到呢。”
“估计是黄刺史被杀,他们害怕衡香失主了吧。”老佟说道。
支长乐点点脑袋,看着少女将倒扣的茶盏翻过来,提起小茶壶缓缓倒水,关心问道:“阿梨,你那边可还顺利?他们有没有为难你呀?”
茶水已经凉了,茶叶有些苦涩,夏昭衣慢悠悠喝着,闲适一笑:“顺利的,他们都被抓走了。”
“那你知道是谁杀了黄刺史吗?”老佟好奇。
夏昭衣摇摇头。
“啊?阿梨,你不知道的啊,那你让我和支长乐将人引去抓人,这……”
“要杀黄刺史的人很多,我猜他今日一定会死,你看,他不是真的死了吗?”
“其实他可以不死的,”支长乐说道,“阿梨昨夜说过,他若摆不正自己的地位他才会死,所以,黄刺史这是活该。”
“也是,”老佟点头,“就是活该。”
两人边说边吃着,将烧鸡消灭完,把大爪伸向夏昭衣带回来的烧鸡。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呢?”支长乐边吃边问道。
“等两天吧,”夏昭衣一笑,“王长七身上的刺得拔,拔完了才好留在身边。”
支长乐和老佟齐齐一愣。
“留在,身边?”
田从事和那些官员们回到后衙,黄刺史的尸首就在大堂里躺着,临时设置的躺尸处,略显粗糙简陋,一块白布草草盖着。
一个官员昏阙了好几次,醒来又吐又流汗,没撑住多久,又昏了过去。
相比之下,田从事稍微好点,他手里捧着滚烫的茶盏,目光一直看着黄刺史的尸体,眼神有些颓然,有些悲凉,有时候又变得鄙夷。
外面不断有人跑入进来汇报情况,大堂里很吵。
虽然黄刺史死了,但那些商会的人并不打算就此离开,仍是要官府给个说法。
后衙的一整片官员全部倒了,施县令又还不够资格去主持这个局面,所以他们派人去请城南都卫府的仇都尉和衡香守卫置所的主事来。
田从事估算了时间,觉得快要来了。
除却外面的混乱场面,还有一个混乱,便是那些官兵在到处抓人。
有些可笑,若真的这么好抓,那黄刺史还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一刀毙命,身首异处吗?
所谓的抓人,不过是泄愤罢了。
可怜的老百姓。
但这事,眼下田从事不好去说,毕竟施县令自己就快被逼疯了,顾不上去管这些手下。
又一个手下从外面进来,说仇都尉到了。
田从事想了想,起身打算出去看看。
他跟仇都尉只见过一面,不了解此人性情,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想法。
才从后堂出来,一个守兵忽然跑来,叫他喊住。
“何事?”田从事问道。
“聂将军有两个人被抓来了,”守兵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你未时之前将他放走。”
“聂将军”三字刚一出口,田从事神色便变了,悄然去留意四周。
守兵说完后,往田从事手里塞来一张小纸。
田从事不动声色藏好,守兵便走了。
田从事没再往前面去,转身去往后院的茅厕,打开纸条,写着王长七三字。
“王长七。”田从事轻声念着,随后将纸条撕碎,丢入坑中。
正衙门口,由两排高大的士兵开道,仇都尉再骑马慢慢走来。
架势摆得颇大,脸上一副谁都欠了他钱的模样,但行事却大方干练,大手一挥,全应下了,并当众派出兵马,去全城搜寻其他先生们的藏身之所,以及重兵保护东平学府。
如此好说话,反倒是众人不知如何接,忽的有人带起头,说谢谢将军,而后哗啦啦一整片人,山呼海啸般的叫着,谢谢将军。
“我看,连这仇都尉都有派人刺杀黄刺史的可能。”屈夫人在马车上说道。
“不会,”赵宁摇头,“他是我一个时辰前刚买通的。”
屈夫人眨巴了下眼睛,朝她看去:“多少钱?”
“差不多值三十个铺子。”
“三十个铺子对你而言是不算多,但你竟肯在这种事情上花钱?”屈夫人大惊。
赵宁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阿梨来衡香只是路过,她住不了几天,我想尽快办好她的所托之事,让她离开衡香时可以舒心一些。”
屈夫人轻叹:“也不知是羡慕你,还是羡慕阿梨姑娘了,这阿梨姑娘啊,着实是个妙人。”
想起少女的模样,屈夫人便想夸,当真喜爱得不行。
官衙这段风波,起得突兀盛大,平息的却也快。
不到午时,人便散得差不多了。
那些还在惆怅不知如何是好的百姓们,因为仇都尉站出来主持局面,终于恢复一些元气,摆摊的继续摆摊,推车的继续推车。
屈夫人所在的衡香商会要聚在一起吃个饭,曹商主说有事要商议,屈夫人最喜欢凑热闹,打算去看看,下了赵宁的马车,回去自己的轿子。
赵宁不属于任何一个商会,虽然和这些商会的关系都处得不错,但没人请得动她。眼下也有几个商会来请她去一聚,楚管事婉拒了,说赵宁身体欠佳,得回去休息。
他们的队伍很长,楚管事和李管事坐在轿子里,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刚好将赵宁的马车护在中间,两旁则跟着数十个身手一等一的高头大汉。
当初这阵容,还被衡香不少商户诟病过,等习惯赵宁在商场上各式各样惊世骇俗的举动后,除了骂她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之外,其他所谓诟病,都是小打小闹了。
穿过此间最大的坊市,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赵宁单手支头,靠在车厢案几上假寐。
听外面传来的动静,楚管事自轿子里出去了。
赵宁轻轻打了个哈欠,一阵困意涌了上来。
但她本无心去管外面发生的事情,偏巧有个人名传入她的耳中。
赵宁掀起眼皮,抬眸望向前面,一双明亮目光似乎能穿透车帘。
“所以,”外头那个略显低沉的男声说道,“阿梨当真在衡香?”
楚管事冷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见一见赵大娘子,”男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你去请示。”
“我家娘子身体不适。”
“赵大娘子!”男人直接在外面高声说道,“阿梨姑娘可在你车中?”
“你嚷什么你!”楚管事怒声叫道。
要不是男人生得高大,孔武有力,且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至少二十个手下,楚管事早便令人动手将他打一顿了。
车帘被掀开,赵宁一袭素白长衫自车厢里出来,目光落在前面男人身上,器宇轩昂,高大挺拔,眉目有几分眼熟,可一时忆不起在哪见过。
“你是何人?”赵宁说道。
她将车帘整个撩起,所以车厢里面精致奢华的摆设,外头看得一清二楚。
没有其他人,只有她一个。
聂挥墨浓眉皱起,难道他猜错了,她真不在这?
“你是何人?”楚管事跟着问道。
聂挥墨冲赵宁抬手一拱:“是在下冒犯。”
说完,带人便准备离开。
楚管事勃然大怒:“站住!”
岂有这样的道理,赵宁这些年还没被这么无礼对待过。
随着他一声喝令,他们的人当即都冲了过去,拦住了他们。
聂挥墨身旁的近卫都是带着武器的,登时摆出架势,只要聂挥墨一声令下,他们便是聂挥墨手里的刀。
赵宁不惊不乍,寒声道:“我问你的话,你回答了吗?你是何人?”
聂挥墨回过身来,漆黑深邃的眸子朝赵宁看去。
赵宁没有半分畏怯,冰冷与他对视。
“你莫非,认不出我了?”聂挥墨说道。
赵宁早便觉得他眼熟,但着实很难想起。
她这些年见了太多人,胖瘦高矮美丑,形形色色,能让她记住的人都是说过十句话以上的,但眼前男子显然没有,否则她不会想不起。
“蔡鹏义,还记得么?”聂挥墨又道。
赵宁一顿,记忆刹那鲜明:“是你!”
“我钦佩赵大娘子的行事风格,这些时日多以礼相敬,但赵大娘子直接让阿梨姑娘对我的人动手,是不是不妥?”聂挥墨说道,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半分怒意。
话里信息有些多,赵宁没有接。
“眼下我还有事,便待今日酉时再去宁安楼请罪。”聂挥墨又道,抬手虚虚揖礼了下,转身离开。
这次楚管事没有再拦,虽然对此人没有半分印象,但他看得懂赵宁的情绪变化。
赵宁看着聂挥墨离开的身影,保持着抬手撩着车帘的动作。
对方说是“请罪”,但话里话外都透着警告。
便不说湖州赵家那点事了,就是前阵子她吃了对方十万两的货,也的确值得他来闹一闹。
她知道那个辛顺是他的人,这些时日辛顺日日都来宁安楼,她一直拒之不见,未想,聂挥墨这尊大佛,竟也在衡香。
以及,他和阿梨是怎么结下的梁子?
辛顺和章之都不在客栈里,二人有各自的事要办。
听闻手下来报,称聂挥墨中午直接在路上拦了赵宁的车队,二人皆觉匪夷所思,第一时间赶了回来。
聂挥墨在衡香这段时间几乎不外出,多数时间都在归园客栈中看书,写字,品茶。
在辛顺和章之的印象里,聂挥墨是一个忍耐度极好的猎手,他有足够耐心去等待一场猎杀的最终收获,哪怕中间有其他势力争逐,他们的猎物极有可能被旁人夺去,聂挥墨都能不急不躁的在旁观望。
所以,聂挥墨的“狩猎”,常尝败绩。
而失败案例中的数次,只要他们中途动手,就能将猎物彻底夺来,可是聂挥墨偏就不去下这个令。
辛顺一度不理解,后来才发现,聂挥墨所享受的是狩猎过程。以及,中途夺来的猎物,极有可能失去原本的可口,比如忠心程度,归顺的程度,所以这样的猎物,聂挥墨其实是主动放弃。
他是这样一个将帅,很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该出击,什么时候该放手,什么时候可以得到最丰美的一只猎物,稍微差点火候,他都看不上眼。
他极少参与事件中去,像是一个统观全局的看戏人,有一套专属于他自己独特的执行标准,冷漠凌厉。
但是现在,聂挥墨却带人当街拦了赵宁的车队。
辛顺赶回归园客栈时,聂挥墨在归园客栈的最高楼,目光眺着远处的衡香官衙。
辛顺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他,在楼下将今日和聂挥墨一并去街上的一个近卫喊到一旁问话。
近卫皱眉,看着这位年近四十,但保养得当的谋士先生,有些犹豫的说道:“具体不知,但我猜测,或与那阿梨有关。”
又是阿梨。
“你慢慢说来。”辛顺说道。
其实近卫也只是猜测。
今日一切都挺好的,包括官衙面前闹成这样,也没见聂挥墨有什么情绪。
转变是自手下来报开始,说章之那个手下出事了,被官府的人当成刺杀黄刺史的凶手给抓走了。
事情听来荒谬,却也情理之中,因为官府那些衙卫和守兵的确是疯了一样到处抓人。
聂挥墨随口问了一句,人被抓走了,那么他们之前所提到的那个被控制住了的妹妹呢。
手下回,消失得无影无踪,并且有理由怀疑,王长七被抓走一事,同这个“妹妹”有关。
于是,几个近卫便看到他们这位素来冷面的将军变了脸色。
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也没人敢问,随后,聂挥墨便令人去找安排在黄刺史身旁的人,务必放了王长七。
本是件小事,远远不足以让聂挥墨亲自下令。
“那你为何猜测到阿梨身上?”辛顺问道。
“是将军拦下赵宁轿子时,点名要见阿梨。”
“莫非,将军觉得那个妹妹是阿梨?”
“是,”近卫点头,“而且将军没有隐藏身份,对方知道我们是谁了。”
辛顺皱眉,抬眸朝楼梯望去。
“奉才先生,”近卫压低声音,“令我困惑的是,即便是阿梨,将军何以这般激动呢,这些年的大人物,将军该交手的都交过手了。”
安静一阵,辛顺说道:“或许,是将军觉得遭了戏弄吧。”
“戏弄?”
“这个阿梨在戏弄我们,将军头一次被人这样戏弄。”
说着,辛顺又道:“我去楼上找将军。”
聂挥墨双手负后,高大身躯站在窗边,天光打在他身上,俊朗眉目轩昂似画。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他便知道来者是谁。
“奉才特意赶回来的?”聂挥墨淡淡道。
奉才是辛顺的字。
辛顺冲他背影抬手揖礼:“将军今日在街上,拦了赵大娘子的车队?”
“奉才觉得我冲动了?”
“将军定有将军的道理,”辛顺温然说道,“接下去,将军打算如何?”
聂挥墨双眸轻敛,平静道:“我不知道,但我想会一会这阿梨。”
“所以将军故意闹上街头,是为了声扬?”
“嗯。”
“我觉得,”辛顺若有所思道,“将军可以更主动一些。”
“哦?”聂挥墨终于微微侧首,“奉才有何高见?”
“将军,你觉得阿梨接下去会有何行动?”辛顺反问。
聂挥墨看着他,眸中波光渐亮:“东平学府?”
“阿梨是定国公府的人,便不会不管东平学府,”辛顺说道,“东平学府书香传承,所载数百年辉荣,当年宣延帝弃都城时,东平学府是许多年轻士兵们用血肉在宣武军的围剿下,生生捍卫下来的。阿梨也曾参与,将军可还记得,天荣卫司阶谢大钧,是被阿梨亲手杀死的,于众目睽睽之下。”
此事,聂挥墨自然记得。
“阿梨”二字这些年已沉寂,但是当年在李据弃都东去后,这个名字在最短的时间内名动天下,甚至盖过了她定国公府仅存孤女的光芒。
聂挥墨忽然在想,如果她愿意站出来,登高振臂,以定国公府的名义去招贤纳士,那么那些被李据所弃的大乾子民,绝对都会在最短时间内聚拢到她的大旗之下。
这些忠诚和归顺,不是利益可以相比的,那是信仰和信念的存在。
那么,隐世多年的她忽然出现,是有这个打算么?
“所以将军,”辛顺继续说道,“不论赵宁那边我们能不能得到和阿梨有关的线索,我们不妨有个二手准备,先去找到天荣卫在衡香的藏身之处,救下那些先生,这样,不管是对东平学府,还是对阿梨,都是一份人情。”
人情。
聂挥墨收回视线,目光重新眺向远空,舒卷的白云似成片巨大的棉花,晴空之下,半座衡香城府人声鼎沸。
“人情……”聂挥墨轻声说道,“送给阿梨的人情?奉才先生不觉得,似曾熟悉么?”
辛顺一惊,乍然忆起四年前在镇国将军府的事。
“朱岘大人德高望重,当年死得,确然是不值。”辛顺喃喃说道。
当年便也是他的注意,提议要聂挥墨尝试去救出朱岘。
聂挥墨派出的人手的确冲进了镇国将军府,但是陆明峰见情况不利,直接将朱岘用刀捅死了。
这是一件憾事,天大的憾事。
且不说公,于私,辛顺对朱岘是抱有钦佩和结交之心的。
“我一直不曾将阿梨当作是盟友或可拉拢的对象,便是因此事,”聂挥墨说道,“所以这人情或许可免,但先生若觉得仍有保下东平学府的必要,便去做吧。”
辛顺垂首:“是,将军。”
“我也该准备一下了,”聂挥墨淡淡道,“去找赵宁之前,我得先去见一个人。”
戏台上的乐曲又唱罢一首。
但场下诸人几乎没有反应,只有稀稀落落的零星掌声。
其中一个拍手的人,是满口不满的老佟。
花旦唱的勉强,心不在焉,青衣则干脆不唱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哼哼。
不过根本没人在意,台下的人皆在讨论黄刺史被杀之事。
老佟爱听戏曲,一直在不满那青衣,但落幕时还是拍了手。
支长乐不怎么爱听,偶尔同他聊几句,其余时间一直在吃东西,嗑着瓜子四下张望。
夏昭衣没有和他们一桌,她嫌这边吵,于是去了靠近后面的安静角落里。
支长乐发现她在画画,但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画,没有山,没有水,也没有人物或花草,是整整齐齐的一横一竖,纵横似棋盘,但又没棋盘那么规整有序。
说是地图,也不太像。
不过阿梨现在想要清静,他不好去多问。
又一台戏曲开场,唱的是《孤月船》,一出场便是五个戏子,极其热闹。
这一出戏是老佟的最爱,支长乐跟着听过几回,抬头朝台上看去。
戏场里的人来得越来越多,聊得火热朝天,夏昭衣画完最后一笔,重新丈量了下,确保自己无误。
她将齐老头留在这里,一是齐老头这近十年东躲西藏,避世太久,多出许多新鲜事物,他的反应漫上半拍。
比如这两年新出的瓷器,烧瓷方法与以往不同,包括玉石的新型雕刻手法,纸张的革新,漆色的重新演变等,齐老头完全不懂。
而赵宁处于上流社会,又是个广交的商人,她所接触到的新兴事物能让齐老头开上很多眼界。
第二,她让齐老头留在相对较为稳定的衡香,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造一座城。
当然,只是在纸上改造。
一座包含下水道排污,城防河建设,还有城中屋宇规划的城市建造。
她眼前这张图,便是一个雏形,她还得临摹一张,寄回去给师父。
她让支离提前带回去的给师父的册子上,写了她这几年来的诸多困惑,师父应该已经看完了,不知师父会如何解答,或者,师父也会困惑其中?
台上这时唱到最激昂处,老生拔出剑来,刺向青衣,小生赶来阻拦,在叠声的唱腔里,一片混乱。
夏昭衣抬眸朝台上看去,心中估算时间,差不多了。
她得去大牢里看一眼王长七现在的情况。
桌上的东西收拾好,由老佟看完戏曲后带回去。
夏昭衣和支长乐从戏场大门出来,闷坏了的支长乐长叹:“可算是出来了。”
这家戏场和大牢离得很近,大约三百步不到。
街上都是人,挤挤挨挨,还有大量官兵穿行其中。
夏昭衣没有马上去牢里,而是寻了家卖衣裳的铺子,换了套朴素黯淡的男装。
女人要扮男人,那绝对不是换身衣裳和发型,或者再贴个假胡子便可以的事。
小半个时辰后,等在一家客栈后面的支长乐忽被人一拍肩膀。
他回过头去,便见到一个身形佝偻,眼神呆滞,脸上像是枯瘦起皱的糟老头子。
“干啥啊?”支长乐叫道。
“你再好好瞧瞧我?”糟老头子笑道,声音清脆悦耳。
支长乐吓得瞪大眼睛:“阿梨?!”
从头大脚,包括她的手和脖颈,皆是一色的暗沉枯黄,极为讲究细节的她,还给自己添了几处老人斑。
但若细看,的确是有她原本的五官底子在的,但是只有几分而已。
“吓死我了,”支长乐连声说道,“阿梨,你太厉害了!”
“我不爱做男装打扮,”夏昭衣驼背朝前面走去,边走边道,“就是因为麻烦。”
“你可以打扮成翩翩公子的嘛。”
“雌雄难辨反而招人注意呀。”
支长乐点点头:“也对。”顿了下,又道,“可见戏文话本里说的都是假的,哪有一个美人女扮男装会不被发现的呢。”
“倒也不是没有,”夏昭衣摆摆手,“我们便不用细究这些啦。”
她入戏颇深,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身形佝偻,摆手的姿态和说话的语调,皆是一个受尽生活苦难的糟老头子无疑。
支长乐觉得,老佟完全不用留在戏场里看戏的,阿梨这么出色,看阿梨不好吗?
随着时间推移,官府抓人没那么勤快了,送入大牢的人,一批比一批少。
但整座大牢仍挨山塞海,空气里的味儿让人几乎想撞墙去死。
王长七生无可恋的蹲在角落里,还在挣扎思考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三个兄妹对自己下手的目的是什么。
或者,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章先生,更或者,聂将军?
但是,归园客栈隐藏得极好,他们没道理发现吧。
伙计在旁托着腮帮子,愁眉苦脸看着他。
外面又传来声音,见怪不怪的“犯人”们谁也没去看。
带人进来的狱卒四下望着,在身后一个“犯人”的小声嘀咕下,将这边的牢门打开,把身后的两个“犯人”给推入进来。
关上牢门时,狱卒不安的目光看向刚被推进来的大汉。
大汉眼一瞪,唇形无声说道:“快滚。”
狱卒忙掉头离开。
周围的牢笼对新来的二人没有兴趣,这座牢笼里的人则无聊投来几眼。
大汉却着实暴躁,眼一扫,将一片目光给瞪回去:“看你娘呢!”
好凶的人!
都是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不想惹事的众人便回避了。
不过还有几人按捺不住好奇,朝大汉身旁的糟老头子看去。
这下大汉更凶了,伸手指去:“老子把你眼珠子给挖了!”
伸出来的手被老头子抬手按了下去。
支长乐收回目光,夏昭衣冲他摇摇头。
然后暴躁凶悍的大汉,就这么奇妙的被瞬息安抚下来了。
不过安静没多久,便听得他又叫道:“滚开!”
他跟前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硬是被他用粗犷的嗓音分开条道来。
王长七还在思考人生,等觉察到周围动静后抬起头来,撞见分道走来的人竟是他这两日一直想招的那个歹徒,他吓得从地上弹起,往后面的墙角贴去。
这,这世界怎么那么小?!
就在这时,刚离开没多久的狱卒又回来了,身边跟着田从事派来的一个人。
田从事的官职不大不小,等事态稍稍平息后,从牢中放一个被误抓的人还是没问题的。
狱卒站在外面叫道:“谁是王长七啊?!”
王长七一听自己的名字,眼睛大亮,正准备开口说话,却见那糟老头子伸手往他身旁的伙计指去:“他。”
伙计一顿,下意识朝王长七看去。
“你若不走,稍后便走不了。”老头子压低声音说道。
王长七手指都在发颤,往前一步就要说话,支长乐抬手,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狱卒已朝这边看来了,正在打开牢门。
伙计眼看这情形,忽然什么都顾不上了,心下一狠,高声叫道:“是我!我是王长七!”
王长七急了:“我才是……”
支长乐一拳挥来,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不过支长乐没有打他,只是吓唬而已。
就这么个功夫,伙计已经迅速朝外面窜去了。
大牢的门重新关上,一切似乎恢复如之前那样。
王长七脸色惨白,愣愣看着大门方向,眼前全是人,挡住了视线,但是他仿佛能看到那边是有光的。
身旁坐下一个人影,少女带着笑意的声音清脆说道:“怎么,之前还意气风发,不过才数个时辰,便笑不出了?”
王长七双目圆睁,立即转头朝身旁的老头子看去。
这发型,这呆滞眼神,这皮肤状态,这从头到脚的,这,这。
但就在这个时候,短短的一瞬息的功夫,他忽然感受到了一个极其奇妙的演变过程。
老头子的后背不佝偻了,双肩端挺笔直,眼神也不呆滞了,湛亮若雪,仍是这发型和皮肤状态,可是只消一个微妙转变,他就变回之前那个让他想说话,又不知怎么交流,极其难以讨好和亲近的少女了。
当然,和娇美二字还是不沾边的。
真的太丑了。
可她就是有这样的神奇特点,哪怕再丑的容貌,都还是那个气质。
是……她的眼睛。
王长七咽了口唾沫,之前那一种一脚踩入陷阱的感觉,在此时此刻变得具象化起来。
“你,你们想干什么?”王长七说道。
同时不忘抬眸朝立在那边,用庞大身躯挡开人群,霸道的在这拥挤的牢笼开辟一片空间的高头大汉看去一眼。
“在来衡香的路上,我们遇见过几次,不过我在车厢里,你没有看到我。”夏昭衣说道。
“然后呢?”王长七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昨日在东平学府门前,你对支大哥所说的那些话,我恰好也在里面听到了。”
“支大哥?”王长七皱眉,抬头又看一眼大汉,“你们不姓张?”
“那是骗你的。”夏昭衣说道。
王长七一脸吃了苍蝇的神情:“你,你们至于吗!”
至于这么小心眼吗?!
他不就是想要招两个人入伙而已,招不到就算了嘛,还编这么场戏出来?
还,还害他干嘛!
却见老头笑起来,唇边在妆容加持下仍露出两个极浅的小梨涡。
“那你呢,”夏昭衣说道,“你今日在街上为何要演一出人群互殴的戏码,将我带走呢?”
王长七说不出话了,他觉得这个世界很凌乱。
若真要这么说起,那么是昨天开始,他就已经是被算计的那个人了!
少女继续说下去:“古时求贤若渴,有以宝马锦袍相赠,也有以策略计谋相算,相比你今日所为,其实不算什么。”
本来就不算什么。
王长七心里冷哼。
“所以,我们所为,也不算什么。”夏昭衣又道。
王长七微顿,转眸朝她看去:“你是何意?”
“你口才不错。”夏昭衣一笑。
王长七懵了,愣愣看着她,而后抬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你,你刚才是在夸我?”
“我刚才说了,昨日我在东平学府门前听到你劝说我兄长的话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阁下口才委实是好。”
“所以,你们现在算计的这些,全都是为了我……?”
“因为你值得啊。”夏昭衣说道。
简单一句话,让王长七顿觉心身舒畅。
因为,你值得啊。
我,值得。
作为一个小人物,王长七从来没有被人以这样一个评价。
他看着夏昭衣,眼睛变得明亮,但他不是蠢货,理智很快回到他的脑子里。
他首先要确认的是,对方这样说到底是真心,还是别有目的。
也许对方图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章先生呢。
以及,他绝对不是一个会背叛主人的人。
“你们,是谁的人?”王长七冷冷问道。
夏昭衣摇头:“没有谁的人这样的说法,你愿意为我办事,我给你薪水,你若要走,那是我没本事,留不住人,我们是雇佣关系,不是主仆关系。”
这个说辞,倒也是新鲜……
“王长七,苍生受难,你心有不忍吧?”夏昭衣又道。
王长七皱眉,看向牢笼里关押的其他人:“难不难的,不都是活着么。”
“可你在东平学府门口劝说我这位大哥时,并不是这么说的。”夏昭衣说道。
支长乐冷哼:“你说像我这样高大强壮的人,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岂能平庸。”
王长七讪讪,没有接话。
“你还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好男儿当为国为民,匡扶天下。”夏昭衣补充。
王长七看了他们一眼,感觉脸上火烧一样不自在。
“莫非只是说辞,你并不是这样认为的?”支长乐问道。
“说辞不说辞的,现在还有用吗?”王长七有些恼羞成怒,“我瞧你,可未见得被我说服!”
支长乐嗤声:“我一直便是这样想的,你怎知我没有认同你的说辞?”
“那你还这样待我?若被我说服,那你今日酉时来找我便可,何必闹这样一出戏来?”
“谁告诉你一展抱负就得投靠你们?我已在阿梨身旁,已是我最好的去处,换你,你会弃优而择良?”
“切!”王长七怒斥。
“他妄图骗我入伙,居然还在这里牛气上了!”支长乐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神情温和,看着王长七说道:“那些说辞,你用来说别人时,自己心中不曾有半分受到感染吗?”
她声音本就悦耳,音色若珠子落玉盘,字字清晰,语气则是不经意带着的一股轻懒,现在平静说着话,听着都令人觉得心里安抚。
王长七没有接话,他在回想自己当时说了什么。
确切来说,他的确没有半分感动感染的情绪在,一切不过只是话术而已,只是为了招人入麾下,怎么能把人骗来,就怎么去吹去夸。
为天下?为苍生?
他一个小小随从,哪有这么伟大,反正他跟着章之,章之又跟着田大姚,那么他当然是想要田大姚日后可以统一天下,建功立业的。
“你很厉害,”夏昭衣说道,“不论你当时假意或真心,至少你确实达成了你的目的,你该是个优秀的说客,而不是屈于人下的小随从。”
“你别说了,”王长七冷声打断她,“我誓死效忠章先生。”
“那位姓章的先生待你有救命之恩?”
王长七抿唇,摇头。
“养育之恩?”
“……没有。”
“那么,救过你的父母,或亲朋?”
“无。”
“知遇之恩定也没有,不然你不会还是个小随从。”夏昭衣说道。
王长七恼怒:“与你何干?”
支长乐脸色阴沉:“臭小子,我警告你,再敢对她大呼小叫,我现在就拧断你的脖子!”
“你劝说我支大哥时,支大哥可没对你这么暴躁。”夏昭衣说道。
王长七抿唇,神情倔强,朝一旁看去。
夏昭衣淡笑:“王长七,少年人当立世,胸怀抱负,争功逐名,你这体魄上不去战场,可你当个以笔为刃的文官,绝对可行。”
文官。
王长七听着这两个字,眉心稍稍皱起。
“这世上宝马颇多,伯乐却少,相比起绝大世人怀才不遇的怅然,你却恰恰相反,你是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身怀大才。”
“你,你少哄我。”王长七语声变软。
“那你又凭什么以几次相遇,便想招我大哥过去呢?”
王长七抬起眼睛朝支长乐看去。
支长乐忍不住叉腰,微微昂首。
“他生得英武,气势气质不同常人。”王长七闷闷说道,语速较快。
夏昭衣一笑:“所以,你对我大哥的了解,仅凭他的外貌,可是我却是亲耳听到你的那番说辞,至少我是了解你的才华的。”
“……”
“王长七,”夏昭衣语气变得认真,“你不该拘泥于一个小小随从的身份,在外面,有海阔天空的大世界在等你一展身手呢。”
王长七咽了口唾沫,胸中荡起一股跃跃欲试的热血。
“当个小随从有什么好呢,以你的才华,你该若大河出谷,一泻汪洋,揽尽沧海星河。从今后,皓皓千里,凭天凭地,你的畅快自由,无人可夺。”
“畅快,自由。”王长七低不可闻的念着,心跳突突而起,侧眸看着夏昭衣。
缓了缓,他一摇头,冷声道:“不用白费唇舌了,即便我真有你所说的这般才华,我留在章先生身旁,也是最好的去处。”
“你现在,在那位章先生身旁多久了呢?”
“……”
“他不识才,可我能。”
“那我便去我家先生那自荐!”
“可你在他身旁当久了随从,你永远被他压着一头。”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可,你认得清你自己么?”夏昭衣仍是不急不缓的语速,“我说你有大才,你便真知道自己的才能在哪一方面了?谋一城,谓之战术,谋一国,为之战略,谋外,谓之外交,谋内,还有吏,兵,工,礼,刑,户六部之分,各司其职。你觉得,你的才在哪一处?”
王长七看着她,顿了顿,他低低道:“我的才,在哪一处?”
夏昭衣笑起来,皓齿洁白,眼眸明亮,牙弓长得恰到好处,以至于咧嘴的弧度所导致的面部肌肉走向,哪怕是再丑的妆容都遮不住的灿烂甜美。
“你跟着我,我自然会告诉你,以及,”她的眼波轻轻流转,望向牢门方向,“其实你也回不去那位章先生身旁了,那位以你名义离开的伙计,回去后定会以添油加醋的说辞掩盖他的冒名顶替。而他想白,就有一人要替他黑,即便你回去之后据理力争,但就目前你与我们相处了这么久的情况来看,你怕是很难再取得章先生的信任了。”
“……”
夏昭衣和支长乐没有多留。
夏昭衣让王长七留在这里好好想一想,她会再来。
狱卒亲自过来放人,离开前,支长乐还是凶神恶煞的模样,无人敢惹。夏昭衣则变回糟老头子,弯下腰背,佝偻身形。
牢笼里不少人好奇回头朝王长七看去,但没什么人敢上前来同他说话。
王长七面色有些木,听着牢门被锁上的声音,觉得不太真切,但胸膛里面的心跳声却很清晰。
从头至尾,少女的语气都很温和,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哪怕离开之前说着威胁人的话,但王长七并不觉得厌恶。
她身上仿佛有一种很奇特的吸引力,与她的声音和外貌关系并不算多大,而是她的言行举止和气质。
她具备那些士族千金们的优雅清傲,同时又有她们身上不具备的恣意洒脱。
不仅仅是看淡钱财和情爱的惬意,而是看淡天地自然,能够纵横古今的博然与潇洒。
越想,王长七越觉得复杂,其实人家也没和他扯那么远。
他叹了口气,贴墙抬起头来。
分明是他想挖人,结果人倒好,一铲子要把他给挖走
少女口口声声说他口才好,可是少女算计人的本事,少女的口才,已经明摆着完胜于他。
而且还是这么年纪轻轻的姑娘,以后的前途不定便是无量。
要不,他真的好好考虑一下?
牢外日头仍好。
夏昭衣抬着手,遮挡在脸上,抬头看着一只鸟儿掠来,停在最近的飞檐上。
鸟儿跳跃着,叫声轻快,拍了下翅膀,又飞走了。
支长乐在后面跟狱卒说话,今天得以顺利进来,全靠支长乐的拳头和狱卒的家人。
支长乐说完后回来,抬头循着夏昭衣的目光望去,但鸟儿太多,他不知道她在看哪只。
“想吃烤鸟肉了。”支长乐冒出来这句话。
夏昭衣一笑:“若非逼不得已,其实我不爱吃野味。”
支长乐轻叹:“那些流民,恐怕要将野味给吃绝了。”
夏昭衣收回视线,冲他笑道:“狱卒那边,都说好了吗?”
“嗯,半个时辰后便会将那姓王的放了,信也会给他。”
“如此看来,若是顺利的话,那么后天便可以走了。”
多出来的一日,要等店铺的交接手续。
支长乐点头,说道:“我们才来不久,但总觉得像是来了许久,发生了很多事情,特别忙碌。”
夏昭衣笑笑,驼着腰,背着手,老态龙钟朝前走去:“这便叫充实吧。”
若非知道她是谁,就这走路形态和这说话的老气沧桑,支长乐真的要以为眼前之人是风鬟雾鬓,看尽人间悲欢离合的老头了。
阿梨,竟然也有戏瘾?
嘿嘿,可爱!
支长乐大步跟上去:“老人家,我扶您!”
不止是支长乐有这样的忙碌感觉,整座衡香都有。
大晗先生离世的消息炸在众人头上,众人还没缓过来,便是黄刺史被杀一事,好在没多久,仇都尉站出来主持局面,再之后,便是官府派了大量兵马保卫东平学府。
一波接着一波,大起大落大起,短短半日,像是经历了半月。
但好在,仇都尉很会做人,严令禁止官兵们进去打扰,只在外面相侯,不得干扰任何东平学府的事务。
至于空出来的刺史之位,则是很多藏于暗处的势力们所要角逐的大戏了。
这场大戏,夏昭衣不打算参与。
在众人忙碌奔波,消化这两日发生的事情时,夏昭衣偷得浮生半日闲,坐在她刚买的铺子前看着远处两个老人下棋。
这半日,来应聘掌柜和伙计的人很多。
夏昭衣仍是老头子的模样,一一看下来,没有找到满意的。
倒是有人来买笔墨纸砚,做了几笔小生意。
今早老佟是从正大门离开的,实际是绕了远路,甩掉身后所跟之人后重新回到客栈退房,将行囊都给带走,正是带来这里。
店铺虽然不大,但有三层楼,还有一个小后院,后院同样不大,但正好可以停他们的马车,总算有个自己的地盘在。
这时,那两位下棋的老人忽然吵了起来。
其中一个人走错了棋子,想要悔棋,另外一个人说什么都不肯,走错棋子的人便道,又不是什么正经的棋局,闲来娱乐也要这般较真。
两个人吵得不凶,但表现得着实在意,吵着吵着,回头一看,冲夏昭衣招手,让夏昭衣过去主持局面。
夏昭衣不是很想动,但还是给足面子,负手驼背过去。
因为扮相较老,两位老人唤她老大哥,她摆手称当不起,垂眸看棋局,目光不经意扫过棋盘一角,望见上面一枝雕琢着的梅花,她蓦然一愣。
“这个……”她生出枯槁苍老的手,轻抚着上面的梅花,“这个棋盘,倒是雅致啊。”
“你看棋局就好!”老人家不客气的将她的手拍掉,“这是我祖辈传的棋盘!”
“祖传的呀,”夏昭衣说道,“莫怪了,果真古拙精美。”
“那可不是!”老人家浮上些得意,目带欣赏的打量自己的棋盘,像是顶珍贵的宝贝。
“没什么值钱的!”另一位老人叫道,“这是拈花斋的棋盘,百年老店了,店里面就有在售!”
“那也没我这棋盘岁月悠久!”老人家不悦说道,“我这款至少三百年了!”
“拈花斋所售的棋盘,都有这梅花雕琢吗?”夏昭衣问道,“这梅花可真是太好看了。”
“有些是梅花,有些是桃花,竹子菡萏,春兰秋菊都有!”另一位老人说道。
这梅花,她在那本书上看到过。
那本书叫《不动城》,共十二篇,为手写孤本,极其散漫悠然,清新脱俗的文集。
其中一篇叫《云梦隐索》,卖书给她的那位老道长说,是一位叫唐相思的大家所写。
便也可能是……她在龙渊的千秋殿下所见到的那些诗词的作者。
《云梦隐索》这一篇,恰有一枝手绘的梅花,其形状与这棋盘上的一模一样。
思及“往生客”三字,夏昭衣总觉得一股寒意自脊背而起。
“拈花斋,”夏昭衣问道,“离这儿远么?”
拈花斋在东平学府南面三里的流芳街。
整条街道高楼林立,锦绣古雅,远胜于她那家店铺所在的墨坊街。
夏昭衣问路到拈花斋,店铺正营业,店门大敞,占地很广,两旁铺子的一楼被打通,完全是一间大商行的规模。
“往生客。”夏昭衣看着拈花斋三个古雅大字,很轻很轻的念道。
千秋殿的事,虽然老者没有明说,但是夏昭衣可以清晰感觉到,师父不愿她接触太多。
此次来衡香,可能会遇到“那些人”是夏昭衣来之前便有的设想,她本不是为此来衡香,但真撞上了,顺路过来看一眼也不碍事。
店里客人不多,伙计却不少,所摆皆是名家大作或古玩,需得日日保养。
除却转卖的玉器瓷器,拈花斋还有自制的文物在售,不止棋盘,还有琴笛笔墨等。
夏昭衣眼尖,一眼在柜台上看到自己不久前才让齐老头出手的字画,是她生前写的八字:“山河苍苍,天地皇皇。”
本是要送给父亲的,但是没能等到。
所配的画是离岭西南处的大江,正逢冬雪,天地萧素,万物凋零,天空一只落单的孤雁,人间千径万壑皆是白霜,盛大而旷荡。
看此情形,似乎已有人要买,正在打包装饰。
一起在装的,还有其他几幅字画。
她不善画功,与名家完全没法相比,如今却能被当大作来卖了。
一个眼熟的姑娘这时从另一边走来,问道:“好了没。”
夏昭衣略回想,是屈夫人身旁的一个小丫鬟。
“好了好了,”伙计冲她笑道,“就好了,佳玉姑娘,您下次什么时候来?”
“那得看夫人什么时候要我来。”小丫鬟随口说道,往周围的玉器上打量。
掌柜自后面出来,手里捧着两幅字画:“东家许久不曾亲自来了,如今都要你过来取东西。”
叫做佳玉的小丫鬟没有接话。
东家。
夏昭衣不动声色的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些意外拈花斋的主人,竟是屈夫人。
若真要问什么,与其在掌柜这里旁敲侧击,惹人猜疑,还不如去直接问屈夫人来得干脆。
想着,夏昭衣没有逗留,转身离开。
出来时,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人和她擦肩而过,朝店里走去。
夏昭衣脚步微顿,回头看着男人的背影。
很好看的背影,挺拔端直,宽肩瘦腰,双腿很长,好像又似在哪见过。
这次夏昭衣没能想起来,只有一个模糊轮廓,并不具体。
想不出便不想,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否则不会毫无印象。
男人才进店里,不知为何也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夏昭衣的背影。
枯瘦如柴的老头,衣着朴实,脚步倒是稳健,走得挺快。
很寻常的一个老人,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聂公子,”掌柜一见到他,立马迎上来,“可找到我们东家了?”
聂挥墨收回视线望去,抬脚走去:“没有。”
“那正巧,”掌柜看向小丫鬟,“佳玉姑娘,今日聂公子找东家未能找到,你便带他去吧。”
“夫人在府上的呀。”佳玉说道。
“她不在。”聂挥墨说道。
佳玉朝他看去,撞见男人俊朗周正的面容,心跳漏了半拍,避开视线说道:“是,是了,夫人今天在外,才回去不久。”
“回去不久是多久?”
男人的声音低沉,气息很稳,咬字则是冰冷的。
佳玉光是听声音都觉得紧张,低低道:“大概申时三刻。”
男人浓眉微皱,如此看来,他前脚刚走,屈夫人后脚便回府了。
“我知道了,”聂挥墨说道,看向掌柜,“有劳了,告辞。”
“哎!”佳玉脱口唤道,“公子!”
聂挥墨回头看她。
佳玉心跳飞快,看着他说道:“公子若要去屈府,我这便要回去的,不如同公子一起。”
“我酉时有别的事,”聂挥墨说道,“我已同你们府上的人提过,我今夜稍晚会再拜访。”
佳玉点点头:“哦……”
聂挥墨便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佳玉心跳仍乱,又不是没见过俊朗的儿郎,怎么紧张成这样。
屈府不难打听,夏昭衣是直接去的。
自报了家门,屈夫人听说是她,亲自迎出来,目光左右瞧着,便见端挺的老头上前说道:“屈夫人,是我。”
清脆若冰珠的声音,吓了屈夫人一跳。
“夏姑娘,”屈夫人走去,不敢置信,“怎好端端的,将你自己变成这样?”
“便宜行事,未能换过来,夫人见谅。”夏昭衣说道,
“来,”屈夫人忙做了个请,“夏姑娘快进来,我府上可供梳洗,快请进!”
夏昭衣微笑,跟着她迈过堂皇大门进府。
屈夫人早年守寡,家财万贯,膝下无子无女,是以潇洒痛快。
来的路上夏昭衣简单打听,得知拈花斋是她夫君的产业之一,丈夫死后她才继承的。
至于为什么不是丈夫族中其他人,因为想夺家产的,皆被屈夫人“处理”了。
甚至民间有传,屈夫人的丈夫也是屈夫人害死的。
据说早年她的丈夫犯了可能抄家的大罪,屈夫人不想陪着受难,先下手为强,把她丈夫给毒害了,然后花钱打通了官府的人,保住了自己的命和自己的荣华富贵。
都是传闻,但不论真假,夏昭衣只当一听。
府中园林布置处处透着奢华,屈夫人想领夏昭衣去梳洗打扮,夏昭衣婉拒,她时间不多,不想浪费这梳洗的半个多时辰。
于是,屈夫人带她去了府里的水榭。
已是黄昏,丫鬟们上来点灯,清和灯檠大亮,湖光被映作琉璃色彩,水榭的帘栊皆拉上,湖风悠悠,惬意自在。
丫鬟们直接在一旁煮茶,在茶海上冲泡。
屈夫人抬眼见到夏昭衣的模样,忍不住的“噗嗤”一声轻笑:“阿梨姑娘,你这模样,我可着实不自在的。”
夏昭衣垂头看了看自己,笑道:“是有些失礼。”
不过,她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在外人面前,屈夫人喊她夏姑娘,在相处时,她则改口为阿梨姑娘。
不得不说,屈夫人委实厉害。
小丫鬟将茶水恭敬端上,上好的华州白瓷,毛尖茶香四溢,热气袅袅。
因还太烫,夏昭衣未去拿,她稍整理了下说辞,便直接开门见山,问屈夫人有关拈花斋的事,并直接提到那个人名,唐相思。
在她说话的过程,屈夫人全程安静在听,神情认真,待夏昭衣说完,屈夫人温然说道:“拈花斋并没有神秘之处,只是一间商铺,是李士品祖上传下的,每一代都能翻到族谱。至于唐相思,这个名字我似乎听过。”
“夫人听过?”夏昭衣看着她。
“容我好好想想。”屈夫人说道,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虽然体态较胖,妆色很浓,但举止切实优雅。
安静一阵,屈夫人说道:“我幼时听我祖父提起过他,我祖父是个土财主,喜好附庸风雅,所以四处结交文人,这其中,便有唐相思。”
“他们交情如何?”
“这我不清楚,但的确是友人,我老家还有唐相思所赠字画,我可连夜令人去取来与你一看。”
若有字画,倒是可见字迹,夏昭衣点头:“如此,麻烦夫人了。”
屈夫人笑起:“阿梨姑娘,我不是一个太爱过问别人事情的人,但眼下着实被你勾起了好奇之心。这唐相思是我祖父的友人,该是极老的岁数,你是如何认得的呢。”
“是一本书,”夏昭衣说道,“我曾买到一本他手写的散文集,颇觉好看,书上所写,他与衡香有些渊源。”
“原来是慕才而来,”屈夫人一笑,“能惹阿梨姑娘夸赏的文章,绝对是世间一品的。”
夏昭衣也笑:“谢夫人夸我。”
晚风变寒,湖面上起了潮露,夏昭衣又小坐一阵,将盏中清茶饮尽后,婉拒了屈夫人的晚膳邀请,起身告辞。
屈夫人没有多留,但亲自将夏昭衣送到门口,并令人去抬轿子。
夏昭衣再度婉拒。
屈夫人无奈,轻笑说道:“若你今日忙,那明日呢,如果明日不忙的话,你来此看字画时便留下吃一顿饭吧。”
明日倒的确没什么事了,王才七若已过来,那再好不过,若不愿过来,她无需再勉强。
夏昭衣点头:“好,明日。”
屈府在北城,是个很好的地段,全是富贵人家,清静幽雅,寻常住户极少。
但富贵人家的大院并不是处处掌灯的,夏昭衣告辞后离开,还需得走很久的僻静暗路才可上灯火煌煌的大街。
夜色越来越浓,天地起了潮雾,她提着小油球灯,光线所照不远,地上落着很淡的一抹清浅圆晕。
因家中还有事,她脚步略快,脑中边回忆千秋殿下所见字画和甬道,还有石阵机关,最后挥之不去的,仍是那三字,往生客。
积雪定风波,云迎往生客。
还有那首,山寺往生客,山海月中来。前尘旧梦里,桃花笑浮生。
在塘州丛云市集卖她书的老道长说,《不动城》当世仅此一本,且在观中流传了三百多年。
三百多年,可是屈夫人说,她的祖父和唐相思是故交。
不知是否乃同一人,但即便是,夏昭衣却也不觉得可怕。
她一直不信有长生,可是她不得不信往生客,她的存在便是。
而且,她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这个唐相思同她一样,皆是……往生复还来。
那个千秋殿,究竟是什么呢。
千秋殿下藏在暗处的人,为什么要将唐相思软禁在那,是否他们都知道唐相思的真实身份?
以及唐相思,他如今,还活着吗?
越走,夏昭衣脚步越慢。
这时,她耳廓微动,有所感的抬头朝前面看去。
迎面三个人,皆穿黑色夜行衣,后面所背,有剑有刀。
夜雾浓郁,狭路相逢,对面三人完全没料到黑暗里会有无声独行的一个老头,真的半点脚步声都没捕捉到。
夏昭衣没再刻意驼背,因有所思虑而神情凝重,夜色下宛如清癯挺拔,颇有智慧的老人。
气氛忽然诡异安静下来,相隔三十步,无人再动。
一阵很轻但很急促脚步声忽然传来,两个穿着和他们一样的夜行衣的男子从另一侧奔出来,其中一人脸上未覆蒙面的布。
夏昭衣朝他看去,一张称不上好看的面容,但很好认。
见到夏昭衣,他们微顿,随后目露凶光。
几乎同时,前面三个黑衣人中为首的那个拔出武器,大步朝夏昭衣走来。
其他二人冷冷看着,刚来的两人则抬脚朝另外两个同伴走去。
对付一个老头子,不需去投多余的注意。
却听一阵风声极掠,拿刀而行的大汉只来得及大惊,下意识扬起武器,右臂忽被人擒住倒扣,卸掉武器,同时逼得他上身朝右半扭,而后一记手肘撞在他背上,后腿被人猛然一踢,整个身体倾倒,紧跟着是身体几大关节处遭遇一连串重击,下一瞬,大汉“砰!”的一声,摔砸在地。
一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过眨个眼的功夫,其余人甚至没能反应过来。
紧跟着,所有人拔出武器,朝老人扑去。
夏昭衣手指一挑,提上线来,小指贴着小油球灯的纹洛机关,灭掉火光,于幽微芒光中迎身而上。
很快,夏昭衣便发现,这些皆是一等一的高手。
方才那名大汉若非毫无防备,被她偷袭在先,她不会那么容易得手。
但她没有同伴,顾忌不多,对方真刀真剑,反而因兵器无眼,怕伤同类,没她能放得开。
以及论及听声辨位和身法灵活,这些人在黑暗里全然不是她的对手。
胜负在片刻后见分晓,夏昭衣手中的小油球灯重亮,悠悠然垂于她纤细的指尖下。
她冷冷看着满地关节受损,爬不起来的黑衣人,不知要不要管一管闲事。
黑衣人未必不是好人,但要对一个路遇老人下死手的黑衣人,绝对不是好人。
甚至有可能,这些人会对屈夫人不利。
这时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夏昭衣回过头去,男人的轮廓在小油球灯的芒光下渐渐清晰。
聂挥墨远远见到这边情形,放慢一些马速过来,眉梢轻扬起:“老人家,这些人是你一人所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