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越走越近,彼此认出身上的衣裳,在拈花斋门口遇见过。
聂挥墨有些意外。
夏昭衣却更意外。
她对他的眼熟并不是来自拈花斋门口,是更久之前。
很强烈的熟悉感,伴随某件重要的事情而发生,可为什么到嗓子口,就是喊不出此人名字。
聂挥墨顿了下,自马背上利落下来,牵马慢行:“老人家?”
“不是,”夏昭衣回答,“老身刚路过。”
说这话时,她的后背微微佝偻回来,神情也变得苍老,不动声色的收起小油球灯。
聂挥墨皱眉,朝那些黑衣人看去。
有数人尝试爬起,但蛇打七寸,专门被切中要害的他们没能如愿,踉跄跌撞,好不辛苦,关节处的剧痛感近似撕裂,要把人活活痛死。
“你可是好人?”夏昭衣问道。
聂挥墨收回视线,以为她误会了,说道:“老人家莫疑,我与他们并非同伙。”
“我年老体衰,行动不便,见你有马,模样也不像个坏人,你不妨替老身去报个官,或就近寻个人家,让人去报官。”夏昭衣说道。
之所以睁着眼睛说瞎话,因为她想尽快甩手走人。
聂挥墨不是傻子,方才老人望来的目光雪亮有力,哪有这般老态。
“老人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家?”聂挥墨说道。
“屈府就在我身后一里外,”夏昭衣抬手抱拳,“有劳侠士了。”
聂挥墨的浓眉微不可见地挑起,望着她的目光变得幽深明亮。
夏昭衣不想多留,又抬手一拱:“有劳侠士,我也只是路过而已,若侠士不愿管,那便不管。”
说完,她抬脚离开。
走出去数十步,夏昭衣稍稍停下脚步,微微侧头。
那男人就在后面盯着她的背影。
怪人。
夏昭衣在心里说道,不再停留或回头,直接离开。
晚间起的这场雾很快将她背影吞噬,聂挥墨仍望着黑暗,也是说不出的怪。
这时一个黑衣人忍痛爬起,忽然朝他偷袭进攻。
聂挥墨当即回身,一招制住对方所有的攻势后,大掌一探,掐住对方的喉咙,手指没有半分留情,听得清脆一声,黑衣人脑袋一歪,顷刻毙命。
尸体被他如麻袋一般扔在地上,他冷目看向其他人,翻身上马,朝屈府走去。
屈夫人知道他要来,一直令管家守在门口相侯。
聂挥墨过去后同管家说了此事,管家当即差十个护院前去一看,而后笑脸将聂挥墨迎入进来。
屈夫人还在水榭里,茶水换了一壶新的,她半靠着软榻,软绵绵的翻着手中的书。
手下来报,说聂挥墨来了,屈夫人将书合上,起身整理了下因半躺而稍乱的衣衫,看着远处高大的男人迈步走来。
“聂将军晚好,”岳夫人笑盈盈说道,“三年不见了呀。”
她没有福礼,同聂挥墨不需要。
“岳夫人好。”聂挥墨抬手一拱。
“来。”岳夫人往后虚请。
聂挥墨入座,俏丽的小丫鬟将茶水端来,岳夫人笑道:“聂将军几时来得衡香?听说今日一直在寻我?”
“今日在街上,我拦了赵宁的车队,岳夫人应该已知。”
岳夫人笑笑,垂眸端起茶盏来:“赵大娘子乃我好姐妹,见你们闹得不快,我也不快。”
“我为何拦下赵宁,岳夫人知道么?”
岳夫人顿了下,掀起眼皮看他:“聂将军自己将目的在街上说了不是,与阿梨姑娘有关。”
“你跟赵宁走得近,这几日阿梨去找过赵宁了吧?”
岳夫人脸上笑意渐散,饮了口茶淡淡道:“嗯,是寻过了,我还见过了,将军要问什么?”
“阿梨戏弄于我,岳夫人可知?”
“不知。”
“那现在呢,岳夫人可知?”聂挥墨看着她。
岳夫人双眉轻蹙,心中隐然已生不快。
她笑不出了,摆了摆手:“你们之间那些恩怨莫牵扯我,赵宁乃我姐妹,我见阿梨亦喜爱,将军此次若是要我帮你对付阿梨,恕我岳溪翎办不到。”
聂挥墨黑眸微微一眯:“岳夫人,你当真不帮?”
“不帮,”岳夫人淡声道,“若她们要我对付你,我也定是不帮的,你们的恩怨归你们,我不插手。”
“呵,”聂挥墨一笑,“如若,我拿赵宁的命要挟你呢?”
岳夫人双眉怒皱:“聂将军,这便过分了吧?”
聂挥墨往后面靠去,庞大的身子微倚着美人靠,不见喜怒的说道:“赵宁吞了我十万两的货,岳夫人知道此事么?”
“哦?那不是嵇鸿和林清风师徒的?”
“那对师徒在我们的地盘以见不得光的手段买去,中途又被我们拦下,不正是我们的货?赵宁将这些货吞了,我承若是她有手段,但我若以此杀了她,便也是我的手段。我与她所玩乃同一场恃强凌弱的游戏,怎么赵宁可行,我便是过分?”
岳夫人抬手轻轻揉了下额角,顿了顿,又端起茶盏去饮。
“我不杀阿梨,”聂挥墨又道,“但她需给我一个说法。”
“别同我说,”岳夫人冷冷道,“我说不管,便是不管。”
“赵宁的命,你也不管?”
岳夫人抿唇,一摇头:“不管。”
“好,”聂挥墨笑起,“岳夫人好胆识,说不管,便果真不管。”
他自软席上起来,黑眸阴鸷,淡淡道:“聂某告辞。”
他转身大步离开。
岳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面有些慌乱。
她同聂挥墨认识数年,源于聂挥墨的长兄,聂骞。
聂骞出身贫寒,早年喜好闯荡,自诩游侠。
她年少时性情豪爽,酒量颇大,便这样与聂骞相识,二人还有不少共同友人。
后来在对付李士品族人时,聂骞同其他友人一起助过她,她才有如今的荣华富贵,并且直接将李府改成她岳溪翎的姓。
所以,因为聂骞的关系,她和聂挥墨的交情也是极深的,但要她去对付赵宁和阿梨,她办不到。
并且,岳夫人琢磨不透聂挥墨这人。
聂骞长聂挥墨十几岁,却远不及他深沉。
他到底会不会真的去动赵宁?
岳夫人能这般维护赵宁和阿梨,是聂挥墨所没有想到的。
气倒是说不上,就是有些意外。
他知道岳夫人和赵宁关系好,但是也确认,岳夫人在这之前根本不认识阿梨。
阿梨和章之同时来的衡香,在路上有数番遇见,所以,她才来多久,和岳夫人才见过几次面,值得她这般维护?
思及那少女的眼眸,聂挥墨停下脚步,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世事当真奇怪,他越不想去想,便越控制不住。
尤其确认她就在衡香,且还对他的人下手后,她的模样便不时冒出。
虽然想也不奇怪,毕竟这是阿梨,数年前名动天下,已注定要载入史册的那个小女童。
这样一个出色,凌于万人之上,站在整个时代最顶尖之处的年轻姑娘,确实很难令人不侧目。
可是聂挥墨隐隐觉得,他对她的注意不仅仅因为那些名声。
这是一个危险且可怕的感觉,他必须用自己的自律和自制毁去这个感觉。
或者,毁去这个阿梨。
“聂将军!”身后忽然传来很轻很轻的清丽声音,“聂将军,等等!”
聂挥墨回过头去。
岳府他再熟悉不过,是以出来时没有走主道,抄得是一条近路。
看着眼前的小丫鬟跑来,模样有几分熟,是下午在拈花斋时所见到的那个小丫鬟。
佳玉气喘吁吁,发髻略乱,耳边的碎发都被汗水沾湿了。
“何事?”聂挥墨看着她上气不接下气,冷冷说道。
“聂将军,你,你莫气我家夫人,”佳玉说道,“将军所说的那个阿梨,她,她明日会来的。”
聂挥墨一顿:“她明日要来?”
“嗯!与一幅字画有关!”佳玉以帕子擦着脸上的汗,抬眸看着幽暗光线里的聂挥墨,剑眉星目,着实俊朗,她有些紧张,又有些期盼,“夫人已差人去老宅取字画,明日那个阿梨便来看这字画,与一个叫什么唐,唐什么的有关。”
“唐什么?”
佳玉想了半会儿,说道:“哦,唐相思。”
好吧,不认识。
聂挥墨点了下头。
“对了,”佳玉又道,“那个阿梨,实际上才走不久的,与聂将军几乎是前后之分。”
聂挥墨眉心轻拢:“她来过这?”
“嗯!稀奇古怪的,还扮成了一个老头子的模样,不知她成日想些什么。”
“你说什么……”
“她,她稀奇古怪的。”佳玉看着他。
“另外一句,”聂挥墨肃容道,“你说她扮成了什么?”
“一个,一个老头子,也不知她好好一个姑娘,为何这样,反正不像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佳玉声音越说越低。
聂挥墨眨巴了下眼睛,转眸朝附近的假山望去。
一时竟不知做出什么神情,该是惊愕好,还是哭笑不得好。
佳玉仰着头看着他复杂变化的俊容,小声说道:“将,将军。”
聂挥墨真的又气又笑了,虽然气大于笑。
他找了她大半日,还在酉时跑去找赵宁。
赵宁倒是没给他吃闭门羹,门是开着的,但是赵宁不在,从不接受任何商会邀请的她,跑去赴宴一个酒席了。
而后,聂挥墨听手下来报,说阿梨在牢里将王长七给掉包了。
她亲自去牢里找了王长七,而王长七离开大牢后,不知去向,无影无踪。
再而后,一个失踪了一整日的章之的手下苦哈哈的跑了回来,问他们情况如何了,可曾将那对强盗兄弟招入麾下了。
他表现的如此状况之外,章之不由问他发生了何事。
不问还好,一问更气人。
今早王长七派他出去跟踪那对兄妹,见少女停下同一个流民小童说话,于是便在少女离开后前去问小女童发生了什么。
小女童倒好,张口一堆吃的才肯说,并隐隐表示出她知道了一个大秘密。
于是,这名手下便一直被牵着鼻子走,被切切实实敲诈了一顿,还给人买了一套衣裳。
最后,那小女童借口去茅房,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一连环的戏弄,众手下皆大怒。
聂挥墨虽没有在他们面前表示出怒意,心里已经想掐死那阿梨一百遍了。
而他今日跑了大半个衡香,甚至以为她会去东平学府,或者去救那些还在天荣卫手里的东平学府的先生们,故而派人去跟踪天荣卫,找出他们的藏身之处,守株待兔了大半日,最后还顺手将詹陈先生他们救了出来。
结果从始至终,都没能遇见这阿梨。
他找了整整一日,现在被人告知,她早以老头模样出现过他面前,这是什么样的心情?
甚至,她竟还若无其事和他说话,并留下个烂摊子给他收拾,甩手走人?
聂挥墨气笑了,想骂脏话,但忍了下来。
他回头看向身后丫鬟:“你确认,她明日当真会来?”
“一定会的!”佳玉忙说道,“她似乎对唐相思极为看重!”
“看重?”聂挥墨说道。
“对,似乎是位老人,岁数极大了,是我们夫人的祖父的友人。”
“老人啊,”聂挥墨随口说道,“哦。”
说完,被自己这个反应弄得又一阵心情暴躁。
他眉头一皱,转身大步离开。
眼看他要走,佳玉心里一阵失然,忙道:“将军!”
聂挥墨止步,回头说道:“何事?”
神情冰冷,语声更冷,即便是在幽微芒光里,佳玉仍似能看到对方的眼神幽锐深邃。
“我,我……”佳玉小声说道,“将军,可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你还知道什么?”聂挥墨扬眉。
佳玉嗫嚅着,没有说话。
“看来,你知道的不少。”聂挥墨说道。
“嗯!”佳玉点头,“将军,奴婢,奴婢可以做你内应,将军今后想要知道什么,奴婢都可以告诉你!”
“以前未曾见过你,”聂挥墨这才认真打量起少女的脸来,“你叫什么?”
“奴婢,奴婢叫佳玉。”佳玉笑起来,嫣然好看,模样清秀,因气喘吁吁跑来,运动过后带着份娇弱,却又充满青春朝气。
“哦,”聂挥墨说道,“佳玉。”
声音听着冰冷,佳玉无端觉得后背起了寒意。
聂挥墨唇角勾起抹冷笑:“你跑来唤我,开口所说,希望我莫怪岳夫人,我便当你是为她好,怕我生气才与我说这么多。却原来,你是想讨好奉承我,与我当内应?”
佳玉拢眉,不安的看着他:“将军……”
“岳夫人身边留你这样的人委实是个祸患,”聂挥墨冷冷道,“若不想有事,自己想好今后该怎么做人。若以后岳夫人出现任何意外,我第一个所想到的人便是你。”
佳玉瞪大眼睛,脸色苍白。
聂挥墨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已经快亥时了。
墨铺的店门早早关闭,王长七坐在逼仄的小偏厅里,捧着已经凉掉的茶。
支长乐去隔壁听说书了,最后一场早就讲完,但全场散不掉,在激烈地讨论时事。
老佟坐在王长七对面看书,完全没有坐姿,翘着条腿,剥着花生,吃得老响,咀嚼声听得王长七难受。
而且,他不认识的字很多,遇到不认识的,他自己不拿过来请教,非得招手让王长七过去。
王长七能怎么办呢,只能过去。
肠子都悔青了,满脑子计划着逃跑。
等了又等,亥时已过,仍不见半分动静。
王长七开口问道:“这么晚了,她一个小姑娘还在外面,我瞧你半分担心都没有。”
“是挺危险,”老佟漫不经心的说道,目光没移开书册,“那些为非作歹的人最好别碰上她,否则他们就倒霉了。”
王长七一乐:“你这说法倒新鲜。”
后院忽然传来敲门声,很有节奏,不轻不重。
王长七比老佟反应快,说道:“定是阿梨姑娘。”
“够机灵啊。”老佟说道,边起身过去。
夏昭衣已将小油球灯熄灭了,等着冷却,眼下便把玩着绳索,在外面打量后巷之景。
隔壁就是酒楼,极其热闹,前堂的声音远远传来,男人们拍桌子急眼的都有。
“阿梨,”老佟打开院门,而后压低声音,“他来了。”
夏昭衣一笑:“好。”
“房子给他收拾整理好了,不过怕他会跑,要不今晚让他和我们睡大通铺,我和支长乐把他夹中间。”
“那他不想跑也得跑了,”夏昭衣笑道,“佟大哥,你们会吓到他的。”
王长七站在椅子前,便等着她进门。
少女脚步不疾不徐,还是老头的模样,气质着实一流,换了性别,加了岁数,宛如一个年老智者。
她在老佟之前所坐的另一面坐下,入座的姿态优雅闲适,一双眼眸乌黑雪亮,并不锐利,很是温和。
“坐啊。”夏昭衣笑道。
王长七并不是很自然,有些局促的坐下来。
老佟从外进来,又点亮几盏灯座,并将他的花生壳端走,去后院打水。
“老佟可对你说了我的名字?”夏昭衣说道。
王长七摇头。
看似大大咧咧的两个大汉,在保护少女这一点上格外谨慎。
“我姓夏,我叫阿梨,梨花的梨。”
王长七懵住:“你,你是当年在京城闹得惊天动地的那个阿梨?!”
“我是前定国公府的人。”夏昭衣仍是温和神情。
王长七激动的站起,呆愣愣看着眼前的“少女”。
模样实在看不清,这妆容逼真的就是一个老头子。
但是这双眼睛着实好看,清澈明亮,灵动朝气,会说话一般。
“坐,”夏昭衣笑道,“你不必这样。”
王长七坐了回去,半响寻回自己的声音,有些激动道:“阿梨姑娘,你,你当真是看上我,没有别的阴谋?”
“我买了两处铺子,一处在左行游子庄,还有一处便是这家,但我寻不到好的人手帮我打理。”
“呃,”王长七缓缓反应过来,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所以,你将我招来,是要我……”
“当个总管事吧,”夏昭衣笑起来,“你看如何?”
“不是行军,也不是打仗,而是,做生意?”王长七怀疑自己听错了。
“确切来说,是布线,”夏昭衣敛了笑,认真说道,“我不缺钱,要铺子无甚大用,但我需要由我自己掌控的可供书信往来的联络之处,不止左行,也不止衡香,若是可以,我希望你能将线布得更大更广。甚至,布出中原。”
王长七点点头:“我懂了,你想要我帮你招募人手。”
“还有管理人手,”夏昭衣看着他,“总管事,这个位置如何?”
当然是妙极。
他本只是个小小随从而已,跟在章之身旁,盼着大成王打下江山,他跟着鸡犬升天,以后混个更好的日子过。
现在,总管事呢!
一个“总”字,让王长七恍惚觉得其下有千军万马,热血沸腾。
虽然同时,他又很理智的认识到,哪有什么千军万马,他眼下不过是个光头司令,还得靠他自己一个个招。
可,可就是充满干劲,像是有一方舞台专门为他搭建,他可以在上面自由施展。
而台下,必然是有观众的。
王长七非常笃定,并不是他对自己过分自信,而是信任眼前的这个少女。
他用了些功夫让自己平静下来,缓了缓,问道:“阿梨姑娘,你不怕,我今后也背叛你么?”
“为何背叛我?”夏昭衣淡笑,“利,你今后要有多少有多少,名,跟着我你可以得到。”
“若有人以美色诱你,我便将你阉了!”老佟不知何时出现的,抄手斜靠在门槛上说道。
王长七脸色一白。
夏昭衣朝他看去,无奈道:“佟大哥。”
老佟嘿嘿笑了下:“阿梨,我逗他的!”
“我,我不近美色,不近美色的,”王长七结巴道,“我跟在章先生身旁许久,见多了美女,我看腻了,早看腻了……”
“看把你吓得!”老佟哈哈大笑。
王长七不理他了,看向夏昭衣,郑重说道:“阿梨姑娘,我方才只是一问,怕得是你不信任我,既然你完全信我不会背叛你,那我王长七便跟你了!只是,还有一事,望姑娘答应我。”
“何事?”
“姑娘莫要问我任何与归园客栈有关之事,”王长七有些不安的说道,“我虽已易主,但我跟在章之先生身旁数年,我不想背叛他们。”
“你放心,我从头至尾未打算同你问及。”
王长七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道:“我需得改个名字,还有,我眼下身份不好抛头露面,得等他们离开衡香才好办,或者,我先离开衡香?”
“不用,”夏昭衣淡笑,“你放心,我已替你安排好了去处,你先和一位姓齐的老翁留在衡香,我将你们托付给了赵宁,这段时间她会保护你们。至于新名字,你自己想一个吧。”
“赵大娘子!”王长七喜道。
“嗯,”夏昭衣笑道,“是她。”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让王长七有些傻乐。
主要是,辛顺先生天天去宁安楼找赵大娘子,天天被拒之门外,可是现在,他弯道超车,直接被托付给赵大娘子照料了。
而且,不是他投机取巧的,而是这位鼎鼎大名的阿梨姑娘看中了他的才华,亲自挖他的。
居然被她这么煞费苦心设计,虽然有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的嫌疑,可是王长七快乐啊。
以及,听阿梨姑娘的意思,他不用留下和支长乐老佟共事,而是去找那位齐老头。
能摆脱掉这两个大汉便好,他爽歪歪。
至于名字,王长七想了想,为自己取名王丰年。
既然要当总管事,那就取个寓意不错的,年年丰收,丰收连年。
自今后,功名利禄,他不用陪人去得,而是他自己的了!
对夏昭衣而言,在衡香的诸事已妥,包括东平学府也有重兵相护,所以她放纵自己,隔日睡到巳时还未起来。
一夜无梦,很是香甜。
以为会梦到千秋殿或唐相思的相关,也并没有。
醒来外面有雨声,天色晦暗,阴云翻卷过天边,高空的风很急。
她不觉意外,这场雨会下很久,起码三天。
昨夜睡前特意将窗扇关小了一点,但风雨还是打入进来,窗台一片深色。
夏昭衣在后面垫了个软枕,并没有马上起床,而是半靠着床头听风声雨声。
被褥是老佟昨日下午新买新晒的,味道很好闻,一时也令她散漫。
但终归还是要起的,王长七,不对,是王丰年,他得去宁安楼。
她自己还要去屈府一趟,算算时间,唐相思的字画应该已送来了。
她现在过去,正好赶上吃午饭,回来后再去宁安楼,和赵宁闲聊喝茶,待到傍晚,差不多便可以离开衡香了。
只是,她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夏昭衣手指轻捏,以风声雨声起卦。
下巽上乾,天风姤。
阴阳相遇,交互结合之意,但万物茂盛于天地,二者皆强,必行不长久。
夏昭衣笑笑,她向来不尽信卦象,只做参考之用,从不为其所控。
不过此卦,倒有几分意思。
看看时辰,也不早了,她不再赖床,掀开被子起来。
王丰年坐在楼下,正在看店铺的账本。
这家店叫齐墨堂,到现在没改名字,看阿梨姑娘的样子,似乎也没打算要改。
原来的店铺掌柜很有心,账本做得非常工整,王丰年在这方面不擅长,他现在是抱着学习心态在翻阅的。
大半本看完,他回头朝后院看去。
老佟在烧水做饭,支长乐刚清理完马儿的粪便,正在喂马。
这画面,居然还挺温馨。
得亏知道这是阿梨姑娘了,寻常一个少女能这样镇住两个没血缘关系的大汉,怎么看都觉得难以置信。
楼上传来脚步声,少女下来了。
不疾不徐的步伐,但很轻盈。
王丰年收起账本,起身说道:“阿梨姑娘早。”
“早上好,”夏昭衣说道,目光望向前面,“没开店门呀。”
“老佟没让开。”王丰年迅速甩锅。
夏昭衣点头,一笑:“今后这些由你做主,你是总管事了。”
巴掌大的白皙娇容,一笑着实好看,王丰年也跟着笑:“好!”
“不过眼下该准备一下了,我让老佟先送你去宁安楼。”
“啊?”王丰年听出话中意思,“阿梨姑娘,你不去了?”
“我要去的,但是我中途可能会离开,别怕,我晚点还会去一趟宁安楼。”
王丰年点点头:“嗯。”
老佟已烧好热水供夏昭衣洗漱,而后是热腾腾的食物。
夏昭衣早便说不需要他做这些,可是老佟非得坚持。
厨房很小,饭菜若不端去偏厅,就在厨房吃的话,这张桌子勉强只够四个人刚刚好,而且就挨着灶台旁边。
老佟今天是对着食谱学的粥,在夏昭衣喝粥时,一直问她味道如何。
支长乐听得终于不耐烦:“就一碗粥,喝来喝去这个味,你老烦着阿梨干嘛呀!”
“你别说话!”老佟冲他叫道,看回阿梨,“阿梨,真的不错吗?”
“真的很香。”夏昭衣说道。
筷子在碗里轻轻拨了下,散开上面的热气,夏昭衣看到老佟放在那边的食谱,忽然想起了沈冽。
沈冽那碗粥,做得也很好吃。
一个俊美无俦的儿郎,一手拿着锅盖,一手拿着勺子在锅里轻搅,这个画面……竟觉得可爱。
她也不知这词对不对,一时想不到别的形容。
“阿梨?”支长乐唤道。
夏昭衣回神,朝他看去:“嗯?”
“你在想什么呀。”支长乐好奇。
夏昭衣笑起来:“我在想沈冽,不知他现在在干什么。”
支长乐微顿,脑中乍然想起戴豫和杜轩离开前夕再三叮嘱他的事。
“一定要时不时在阿梨面前提起我们!”
“最重要的是要提起我们少爷!”
“日后不论发生了什么,都要记得维护我们!”
“这样大家便是兄弟!”
……
而他一直给忘了,好像都没咋提起过。
轮到夏昭衣不解看着支长乐了:“支大哥,你走神了。”
支长乐“啊?”了声,而后不自在笑笑:“是,是啊。”
“你想到啥了,呆成这样。”老佟说道。
“嗯……想到沈郎君了,这个沈郎君啊,他长得真好看,容貌一绝,气质风华嘛,自也不必说,那个怎么形容来着,面如美玉,器宇轩昂,太出众了!”
支长乐用尽了一生所学的词汇。
夏昭衣和老佟则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呃,我说错什么了吗?”支长乐说道。
“没有,”老佟摇头,“但我看你吃错什么了。”
一旁的王丰年全程看好戏,忍着笑。
不过笑着笑着,他缓慢反应了过来,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你说的那个沈冽,可是云梁沈家的沈冽?”
“嗯。”夏昭衣点头。
“他啊,”王丰年好奇,“阿梨姑娘,咱们和他的关系很好吗?”
他用的是“咱们”,这个词,至少支长乐和老佟听着还是挺开心的,说明夏昭衣拉人入伙非常成功。
“关系很好很好,”夏昭衣回道,“我和沈郎君有过命的交情。”
过命的交情。
王丰年点点头:“哦……”
支长乐看着他的神情,隐隐觉得不太对劲,说道:“你想说什么?”
“没,就是好奇,沈郎君之貌美,有耳皆闻。”王丰年说道。
本来想问一问那件道听途说的事到底是真是假,但既然沈冽和阿梨姑娘关系好,他便不开这个口了。
不过,真假也无所谓,现今这个世道,谁手里是完全干净的呢?
用完早饭,简单收拾了下,他们便出门了。
支长乐目标太大,夏昭衣让他不用一起,所以只有老佟,王丰年,还有夏昭衣三人。
到了拈花斋所在的流芳街,夏昭衣下马车离开。
雨水绵绵,她撑开前掌柜留下的竹伞,有些泛黄泛旧,但伞面上的墨花颇有韵致。
雨天别的没什么,就是衣裳容易打湿,会很粘稠。
算算时间,她走路去到衡香北区,起码得小半个时辰了。
屈府的管家一直在门口相侯,虽是六月的天,但遇上下雨,还是很冷的。
终于瞧见雨帘中走来的纤细身影,一袭浅绿色罗衫,发髻简单,青丝长垂,伞面为她单独辟开一方安静空间,伞上的天光被柔化,映得她一张白净的脸清澈无暇。
管家不能确定就是她,往前迎了十来步,说道:“可是夏姑娘?”
少女在见到他后,也加快了脚步,近了说道:“有劳相等。”
管家做了个“请”,说道:“外面天寒,夏姑娘快快进来。”
“嗯。”夏昭衣一笑。
屈夫人是一个非常爱享受的人。
人生在世只有数十载,荣华富贵带不去另一个世界,那便在活着的时候能挥霍多少,便是多少。
是以,屈夫人的整座宅府都透着贵气,因为屈夫人喜欢贵气。
雕梁画栋,碧瓦朱甍,院中铺地的石头都要冬夏一换,夏日换吸热的寒石,冬日便是暖石。
夏昭衣随管家去到瑶阶苑,屈夫人先一步听闻她来,已等在门口,由一个小丫鬟为她执伞。
“阿梨姑娘。”屈夫人笑道。
“屈夫人好。”夏昭衣也笑。
“这身模样,更好看了,”屈夫人目带欣赏,上下将她打量数遍,“说你娇美,可你身上又透着股英气,旁人学都学不来的。”
“夫人过奖。”
“字画已拿来了,还不止一幅,除却字画,还取了些别的东西呢。”
“别的东西?是什么?”
“来。”屈夫人笑道。
穿过精致园林,上去大堂,室内的熏香和暖气扑面而来。
屈夫人见她鞋子微湿,令丫鬟去取新的,再回来,一众丫鬟捧着大小码子的新鞋,任由夏昭衣去选。
夏昭衣挑选了一双差不多的,准备换上,屈夫人又道:“待泡个热水吧。”
夏昭衣失笑,她前世在定国公府时都未曾这么讲究过。
“不了,我擦擦便好。”夏昭衣说道。
屈夫人便不勉强,让人取来烘干的暖软巾帕,又端来温水让她洗手。
光是进门便费了些时间,待进去后,屈夫人令人上酒菜,还问她要不要看支舞,听个曲。
夏昭衣笑笑,摇头:“我不爱看这些。”
屈夫人点头,令人去取字画。
小丫鬟应声,方才离开,管家忽然自外焦急喊道:“夫人!”
虽然是喊,却又像是压抑着声音。
屈夫人抬头朝外面看去。
她的管家她再熟悉不过,很少会有这么失态,直接在外喊她的时候。
不待她令人去看看,便见脱了鞋子,连换鞋都顾不上的管家,直接以一双软袜跑来:“夫人!”
屈夫人双眉轻皱,随即,她明白管家为什么会这样了。
看清门口出现的高大人影,屈夫人惊得自位置上起身。
夏昭衣随着她的目光好奇回过头去,一眼认出,是昨晚那个骑马来的黑衣男子。
“夫人认得他?”夏昭衣问道。
回头却见屈夫人脸色有些苍白。
“夫人可还好?”夏昭衣关心道。
屈夫人一时不知如何同她介绍,而这时,聂挥墨已换了鞋子,自外大步而来。
虽是大步,但他走得并不快,慢悠悠的以软帕插手,自若淡然的模样,好像他才是这的主人
走近后,聂挥墨将帕子丢给一旁紧张兮兮的管家,抬眸朝屈夫人看去。
统兵百万,向来沉稳的大将军,脸上少见的露出几分少年儿郎一般的意气风发。
然后,他像是这才注意到厅堂里还有旁人,敛了神情,缓缓转眸朝一旁的少女平静看去。
夏昭衣正在打量他,一双乌黑雪亮的眸子没有半分躲闪。
四目相对,聂挥墨忽觉有些慌。
当然,脸上神情不会暴露他的慌。
“你是?”聂挥墨问道。
夏昭衣不想给屈夫人惹麻烦,淡淡道:“我姓夏。”
话音方落,却听屈夫人直接说道:“她是阿梨。”
屈夫人没空和他玩把戏,若聂挥墨今天真要在这里动手,屈夫人只好拼一把让护院们都赶来相拦了。
夏昭衣朝屈夫人看去。
屈夫人不敢看她的眼睛。
“阿梨,”聂挥墨缓缓重复这二字,而后不咸不淡地一笑,“阿梨姑娘好镇定,竟还坐得住?”
“为何不能坐?”夏昭衣声音微微变冷,“你觉得你很吓人?”
屈夫人沉了口气,说道:“这位是聂将军,聂挥墨。”
聂挥墨一直盯着少女,却见少女听到他名字时,神情骤然一冷,眸中划过一丝凶戾。
聂挥墨忽的懵了下。
跟他所想的似乎完全不同,难道她在这之前没认出他?
夏昭衣定定看着他。
原来是他。
怪不得几次都觉的熟悉,原来,是他!
无法对上名字和姓名,因为当真只有一面之缘,且当时完全不认得。
朱岘的死忽然在夏昭衣跟前变得清晰。
她需得极力忍耐,才能控制这股怒意。
虽然知道,朱岘的死与他没有直接关系。
这时,去取字画的小丫鬟捧着字画回来了,撞见这一幕,小丫鬟远远傻在那边,不知该不该过来。
“是什么东西?”聂挥墨微微侧过头去问道。
小丫鬟脸色有些苍白,不敢接话,求助一般的目光看向屈夫人。
不待屈夫人说话,夏昭衣先说道:“与你无关的东西。”
聂挥墨朝她看去,黑眸冷厉:“那么,与你有关?”
“是。”
“那便也与我有关,”聂挥墨好整以暇的过去夏昭衣对面,撩袍入座,“你我之间,还有一笔账没清算呢。”
“你能这般顺畅的进入屈府,看来与屈夫人交情不浅,那你便应该替屈夫人做几分着想,而不是令人为难。”
屈夫人适时道:“还是阿梨体贴。”
“她算计旁人的时候,可不体贴,”聂挥墨接道,目光始终冷漠看着夏昭衣,“说吧,王长七呢?”
夏昭衣摇头:“我已不认识什么王长七了。”
毕竟王长七自己给自己改了名。
聂挥墨神色微凛:“王长七不在你手里?”
夏昭衣没回答,看向那边的小丫鬟:“姑娘,劳烦将字画拿来。”
聂挥墨眉梢微挑,淡淡朝那丫鬟看去。
小丫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求助一般的目光再度看向屈夫人。
屈夫人算不准现在的聂挥墨有多生气。
她虽然跟聂挥墨交好,可聂挥墨的真实性情,她是害怕的。
毕竟,这是拿着大刀在战场上砍杀过无数人的大将。
他战功累累,手握大权,名利权贵皆有,一旦交恶变成敌人,后果不堪设想。
“是给我的,”夏昭衣对小丫鬟说道,“拿来便是。”
“你最好想清楚。”聂挥墨也出声说道,看着那个小丫鬟。
夏昭衣拢眉,自座位上起身,抬脚走去。
聂挥墨便也在这个时候起身。
见这情形,屈夫人惊得又站起,生怕他们动手。
夏昭衣脚步不疾不徐,神情半点未变,过去将字画从小丫鬟手里接来。
见小丫鬟的模样委实吓坏,她温和说道:“你先下去吧。”
小丫鬟如释重负:“谢谢夏姑娘。”
夏昭衣回头看向聂挥墨:“若有什么要找我算账的,待我们吃了这顿饭离开屈府后,我陪着你慢慢算。”
聂挥墨看着夏昭衣手里的字画和长方形锦盒,眼眸变得阴鸷:“如若我现在就要同你算呢?”
“聂将军!”屈夫人低声叫道。
聂挥墨没理会她,冷厉深邃的目光望着夏昭衣。
屈夫人拿捏不准聂挥墨到底会不会跟夏昭衣动手。
谁都无法说准聂挥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比如他曾经的心腹手下,因为家人被要挟而“背叛”他,他说杀便杀,没有半分手软,哪怕知道这个手下给敌人的不过是个错误信息。
可是,一个敌军的叛徒投靠,他却又欣然收留,后来才知,那个“叛徒”是诈降,在聂挥墨放松警惕的时候,反将他阴了一把,差点将他害死。
但即便如此,再次抓获这个叛徒的时候,聂挥墨都没有起杀心,依然将人留下,至今还关在天仁县的大牢里“驯服”,日日优待。
同一件事情,聂挥墨能有多个嘴脸,他城府极深,没人看得透他。
现在若真要动手,屈夫人要做个最坏的打算。
夏昭衣始终平静,雪眸明亮,没有半丝畏怯。
聂挥墨好奇她会怎么接招。
当年在盛都,他得知朱岘出事后立即从西门赶去,亲眼在镇国大将军府门前看到抱着京兆府少尹的尸首大哭的女童。
她没有太大的表情波动,但谁都能看得出她哭得伤心悲痛,分明清瘦娇小的个子,可就是觉得,她身上仿佛有可以毁天灭地的能量。
阿梨。
聂挥墨着实想回到过去看一看,她究竟是如何去拦得宣延帝的御驾,那么小的她,怎么办得到的。
以及,那个传闻里堪比战神的俊美少年,又是谁。
“那便算吧,”夏昭衣淡淡道,“不过说好,这是你我之事,勿要牵扯旁人,否则,我也不会客气。”
“你所说的旁人,是屈夫人?”
“我不会客气的对象,则是田大姚。”夏昭衣回道。
聂挥墨神情顿变,看着她的眼神浮起杀气。
夏昭衣不惧,反上前一步,目光更加冰冷:“往事不追究,追究起来你未得几分理,我们便就论近日之事。那么,你想如何同我清算?是对我赔礼么?因为是你的人先招惹我们。”
“招贤纳士不算招惹吧?”
“哦,”夏昭衣眉梢微扬,“那我不知其善恶,做防备之姿,何错之有?”
聂挥墨双眸微眯,半响,蓦然阴阴一笑:“好厉害的嘴巴。”
“所以,你要对我赔礼吗?”
“我问你,在这之前,你当真不认识我?”
夏昭衣看他一眼,抱着字画回去座位。
聂挥墨的目光随着她的脚步:“或者换个问法,在这之前,你如何知道我在衡香?”
夏昭衣将字画放下:“我不知道你在衡香。”
“还装?”
“……”
夏昭衣抬起眼皮,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知道或不知道,有什么差别吗?我对你并没有装这个的必要。”
聂挥墨皱眉,望着她的目光变得更幽深。
少顷,聂挥墨淡淡道:“那么,你为什么这么费尽心机对付王长七?你是个清傲之人,即便章之将手伸到你身边之人上,你也不会闲的去计较吧?”
夏昭衣一笑:“所以,你认为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已知道归园客栈后的人是你,王长七是你的人,我的最终目的是你?”
“不然?”
倒是,也成立。
他能这样推断,并无胡搅蛮缠。
夏昭衣笑了笑,没再说话,她自是不可能跟他说,我看中的人是王长七,她不想将王丰年推至风口浪尖。
“阿梨?”聂挥墨凝眉道。
夏昭衣轻懒投目过去:“是啊,你没猜错,便是因为你,然后呢?”
“……”
聂挥墨反倒不信了。
少女的眼神明亮清澈,又带有一丝无赖。
他不是没有遇到过女人在他面前露出狡黠,但那些皆带有试探和故意卖弄娇俏之嫌,再大胆的姑娘来撩拨他,也是紧张和小心翼翼的,只有眼前这个,她从始至终镇定,有恃无恐,是骨子里散出的从容。
聂挥墨忽然想试试,她的身手到底有多好。
“先吃东西吧。”屈夫人这时说道。
“好。”夏昭衣应声,在位置上落座。
聂挥墨仍立着,目光一定不定的看着少女。
两个人虽是面对面的坐席,中间所距的空地却足够四五人跳舞。
屈夫人示意一直站在那边不敢走的管家去吩咐上酒菜,待管家离开,屈夫人看向聂挥墨,发现他还在盯着夏昭衣。
屈夫人忍着脾气不发,对夏昭衣道:“阿梨,此次来衡香,可有离开的打算?”
“下午或明日。”夏昭衣回。
“这么快?”屈夫人道,“你似乎才来不久。”
“嗯,本也只是路过。”
屈夫人点点头,面露几丝愧疚:“阿梨,此次,对不住了。”
夏昭衣冲她一笑:“哪里,是我麻烦了夫人呀。”
自屈夫人神情可看出,对聂挥墨到此,她也大感惊讶。
以及,屈夫人是维护她的。
屈夫人见她笑,也跟着一笑,紧绷的思绪总算有些好转。
“阿梨,”屈夫人由衷道,“你笑起来的模样真好看,什么忧虑都能被你化解。”
“谢夫人夸奖,夫人的笑也好看,清爽豪迈,如沐春风。”
屈夫人闻言,笑得更开心。
但笑着,眼风朝聂挥墨那边望去,却见聂挥墨的眼睛像是被黏住了一般,一直看着夏昭衣。
看不清是什么情绪的一双眼睛,幽深,深邃,若有所思。
算了,屈夫人妥协得觉得,他就这样看着,什么都不说已足够好了,别发难便成。
管家离开后没多久,先头的小菜糕点很快上来。
虽没有想到聂挥墨会来,但屈府从不缺佳肴食材。
酱香排骨,玫瑰酥,如意糕,鸡丝蜜饯牛肉,花开莲蓉粉团……
每一样精致可口,装在小巧的蓝底彩金瑶台餐具上,一整套极其昂贵,当年天和民窑一共才出两百套,屈夫人喜爱,花了番功夫到手六十套。
屈夫人开始同夏昭衣细细解说每道食物的食材。
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她将热情的尺寸拿捏的精准,多一步觉腻,少一分觉假,恰到好处。
她讲话生动,夏昭衣数次被逗笑,聂挥墨却无动于衷,全程只看着对面的少女。
虽是白日,室内仍点了灯火,明亮柔和的光从灯檠里出来,少女的脸像是去了壳的煮鸡蛋,饱满丰盈,白皙透亮。
算账?
那早不是聂挥墨现在的情绪了。
他知道他不应该陷落在那种危险思绪里,但眼下着实太难。
抛开所有身份,他不过是个男人,她不过是个女人。
一个血气方刚,战功累累,喜好征服。
一个青春朝气,笑容甜美,肤白如凝脂。
阴阳该当互补相交,但可惜,他清楚知道他们不可能是一条路上的。
不过,聂挥墨看着她的目光忽变得耐人寻味。
她该知道他一直在看她的,她就真的若无其事的坐住了,丝毫不受影响,哪怕是厌恶之感也没有?
不知为何,聂挥墨觉得索然无味,没有半点意思。
他终于收回目光,抬头朝主座的屈夫人看去。
屈夫人当即转眸看来。
“告辞。”聂挥墨淡淡道,起身离开。
离开前再朝少女看去一眼,对方正垂头吃东西,极其自然的动作,根本不为他所动。
聂挥墨看向前面,也不再理。
屈夫人的视线追随他离去,待他消失后,屈夫人唤来一旁的丫鬟,低声吩咐她去看看,聂挥墨到底走了没。
小丫鬟小跑离开,好久回来,说眼看着真出府了。
屈夫人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摸出帕子在额上擦了擦,虽然根本没流汗。
她看向在那边一直吃东西的夏昭衣,心生愧疚,轻笑说道:“阿梨。”
夏昭衣抬眸看来,一笑:“屈夫人,辛苦了。”
“啊?”屈夫人哈哈笑起,“这怎谈得上是辛苦,阿梨,不好意思,这顿饭扫兴了,是我没料到他会忽然过来。”
“不的,”夏昭衣说道,“这些很好吃,未有半分扫兴。”
她确实吃了不少东西,菜其实还没有上完,但已上的这些,她每样都吃了一点,总量至少两碗饭了。
屈夫人看去,总算觉得有些许安慰,松了口气说道:“看来是合阿梨胃口的,对了,”屈夫人看向那些字画,“阿梨,可以打开一看了。”
夏昭衣点头,取了巾帕擦嘴,这才将一旁字画打开。
自抱着这些字画回来以后,她所有的心绪便都在这些字画上,不过她向来不是急躁的性格,字画便在这里,跑不掉,迟早都能一看。
只是,思绪难免会起波澜,为分散注意力,她便一直吃东西,细嚼慢咽,但也吃了不少。
卷轴缓缓展开,纸上的字和画跃然于前。
屈夫人的目光自字画移向少女的脸。
少女脸上很少能见到太大的表情起伏,眸子安静落在画上,看不出她的喜怒。
“阿梨,”屈夫人问道,“可是你所认识的那个唐相思?”
夏昭衣点了点头:“是我要找的人。”
纸上是他的字,没有落款年月,落款是大大方方的人名,唐相思。
“山色浮云中,寒烟万顷,满城霜露重。醉乡假意装从容,催泪断肠,月上人间花影空。”
所画是一片山月,半座衡香,画功极佳。
推断时间,他自千秋殿中,出来了?
夏昭衣又打开一幅,同样没有落款年月。
“翠竹青山老,小艇归来早,天涯雁影横斜绕,晚日南湖烟雨杳,酒力醒时少。”
他似乎偏爱此类辞藻风格。
“他应该很老了。”屈夫人说道。
夏昭衣微顿,抬眸看向屈夫人:“……可能是。”
“呃,可能?”屈夫人说道。
夏昭衣没接话。
很多怪力乱神的事,夏昭衣此前不信,可现在由不得她不信。
而且,她很平静的接受了唐相思有可能活了数百年这件事。
或者,数百年前死去,数百年后苏醒。
所谓往生客,她与他皆是。
一旁还有个盒子。
夏昭衣拾起小锦盒,问道:“夫人,我能打开吗?”
“本就是要你打开的,”屈夫人说道,“里面之物,是唐相思赠予我姑姑的。”
锦盒里躺着一块芙蓉种翡翠玉,细腻清澈,质地中上,价格不便宜。
玉的另一面雕刻着一枝梅花,正是夏昭衣在《云梦隐索》,还有那两位老者的棋盘上所见的梅枝。
雕刻技术很精妙,栩栩如生,见工笔,绝对是个微雕大家。
“我姑姑十岁不到便因病去世了,”屈夫人说道,“我爹还说,姑姑天生残疾,右腿缺失,是个哑巴。”
“这块玉,便这样留下来了。”夏昭衣问。
“祖父说是要给姑姑陪葬,但是祖母不同意,祖母说姑姑年岁太小,还未出阁,墓冢里不适合放他人之物。”
夏昭衣点点头,说道:“玉上所雕是拈花斋的梅,唐相思也许很喜欢此梅吧。”
“这也是我想同你说的,”屈夫人道,“我昨夜想了一宿,忆起唐相思之所以和我祖父结交,便是因为这拈花斋。不过,拈花斋那时是李家的,我祖父和李家兄弟关系好,便也因此认识了唐相思。”
“夫人可知拈花斋存世多久了吗?”夏昭衣好奇。
“嗯,我昨夜还令人去寻了李家的族谱,大约是六百年前了,延和元年。”
“章太宗,章朝第二位皇帝,这么久了……”
“是啊,前朝了。”
夏昭衣将玉放了回去,抬手将锦盒盖上。
“阿梨,”屈夫人看着她,“恕我冒昧多问,这唐相思,是你的什么人吗?”
夏昭衣摇头:“不是,他不认识我,我只是看过他的著作,对他仰慕。”
屈夫人想了想,说道:“这样,阿梨,他既然在衡阳留过一阵子,且是个风流风雅之人,若专注去寻他的痕迹,定能找到不少。此事便交予我吧,能寻到的,我绝对不放过。”
“不了,”夏昭衣说道,“夫人,此事便这样,你莫要再查,以及,”她的目光朝一旁几个丫鬟看去,“此事,不要再让更多人知道了。”
屈夫人的目光也朝那几个丫鬟看去。
丫鬟们垂着头,在屈夫人看过来时,齐齐福礼。
屈夫人看回夏昭衣,知道不是她说的仰慕那么简单了。
但夏昭衣不愿说,屈夫人便不问,尺寸这个东西,屈夫人比谁都懂。
“好,”屈夫人说道,“阿梨,我便当此事不曾发生过,但日后你若有任何需要,书信一封即可。”
“嗯。”夏昭衣微笑。
后续的饭菜持续上来,夏昭衣吃不下了,只吃了一点点。
屈夫人除却食材,再介绍了一些衡阳名胜和有趣的传闻,把夏昭衣又逗笑数次。
一顿饭吃了许久,除却一开始聂挥墨过来的不开心,至少结束的氛围很好。
天空的雨变小了,但是却砸下了大雷。
屈夫人称夏昭衣不喜轿子,那要不要马车。
夏昭衣摇头,但撑开伞时,却忽又回头说道:“屈夫人,可以借我件蓑衣,再借我匹马吗?”
“好呀!”屈夫人求之不得,“阿梨且等,我这就吩咐。”
说完侧头看向一旁的管家,都不用她说什么,管家立马应声走了。
屈夫人笑起,看向夏昭衣:“我这管家,哈哈!”
夏昭衣也笑。
屈府骏马很多,管家选了匹最健壮俊俏的。
蓑衣反倒不好找,屈夫人穿不到蓑衣,丫鬟们也没有,只有府里的马夫和护院护卫们才穿。
管家找了小半会儿,令人寻了件没人穿过的蓑衣,确认干净没有气味,他还特意弄了些香料小薰了下,这才拿回去。
夏昭衣接来时,手指才一接触,便知道管家做了什么。
她微笑道谢,转向屈夫人,认真说道:“多谢夫人照顾。”
“这才算是什么照顾呀,与我客气什么。”屈夫人笑道。
夏昭衣将蓑衣利落穿上,翻身上马,于马上一抱拳:“他日我定还会再来衡香的,定与夫人好好把酒言欢!”
“甚好!我便等着!”
夏昭衣洒然一笑,一扯缰绳:“屈夫人,告辞。”
“一路顺风,”屈夫人说道,“他日再见!”
夏昭衣点点头,双腿轻踢马腹,马儿抬脚离开。
走得不慢,很缓的速度,绵绵的雨落在她身上,渐渐变多,沿着斗笠的帽檐淌落。
夏昭衣边走边不动声色的抬眸打量四周。
她来时其实粗略观察过,但并不详尽,眼下仔细去看,排除掉雷雨下的大树,剩下可以监守屈府大门的地方并不多。
屈夫人在后面看着少女清瘦的背影,望了阵,屈夫人轻叹,带人回府。
夏昭衣则在离开一定距离后回过头去,看见屈府大门只剩护院,她掉头往另一边的巷子走去,随后下马,踩着矮墙根利落上墙,身姿轻巧灵活,转瞬翻上一处房檐。
那几个点被她逐一寻去,在屈府南边的大户里,她看到了三个人的脚印。
脚印所朝方向,还有因为下雨,对比出来的三个脚印的新鲜程度,夏昭衣有八成把握,刚才聂挥墨或者聂挥墨的人手就是在这里看着她经过去屈府的。
现在,人走了。
夏昭衣没什么表情的离开,重新翻上马背,她一扬鞭:“驾!”
雨水越来越大,一道轰雷骤降,街上行人疾奔,还有许多人缩在路边屋檐下小心慢行。
便听一阵清脆的马蹄疾跑声,一个身穿斗笠的清瘦少女一骑而过,马术高超,英姿飒爽,似风一般带起呼啸。
小半个时辰后,夏昭衣胯下的骏马在归园客栈大门前人立而起。
大地起风,吹拂她身上的雨,她看着上面的“归园客栈”四字,大门是敞开着的,但因大雨,里面没什么客人。
掌柜的人不在,伙计在看杂书,账房正在算账。
看到门口来人,伙计合上书册出来一望。
夏昭衣下马进去,将骏马缰绳一抛,伙计忙抬手接住。
她大步迈过门槛,走到大堂中央,抬眸四下打量。
大堂零星几个客人好奇朝她看来。
便见少女解下身上蓑衣,摘下头上斗笠,露出张清媚秀净的脸。
身上长裙微带濡湿,却将她身姿衬得更加曼妙,纤脖挺背,瘦腰长腿,腰肢和挺翘的臀部又可见她极富力量,并非干瘪的枯瘦美人。
“给我来一个能做主的!”夏昭衣扬声高喝,“本姑娘今天是来砸场子的!”
聂挥墨没有马上回客栈,带着两名近卫去了一座古雅茶馆。
章之的手下四处寻他,在这间茶馆的高楼雅座中找到他时,他正在听说书。
说书先生是单独喊来的,张口便来个《安侯斩六将》,聂挥墨让他换一个,说书先生又说《智取华东》,聂挥墨让再换。
六七篇名字过去,聂挥墨让他停一停。
说书先生冷汗都出来了,怯怯不安的看着聂挥墨。
聂挥墨也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他是想要听说书的,否则也不会专门来这里,令人将说书先生叫上来。
章之的手下寻来敲门,说了客栈里面发生的事情,聂挥墨两旁的近卫听傻了眼,一个激动说道:“自称阿梨?!当真是阿梨?”
手下将少女的模样气质身手一番大致描述,近卫们看向聂挥墨。
年轻将军脸上不见波澜,黑眸微微敛着。
“她,她点名要见将军。”手下看向聂挥墨,低低说道。
“她说要见,我便要去见么?”聂挥墨反问。
手下噎住,缓了缓,手下皱眉:“可是将军,她要将客栈给拆了。”
“这么多人,连个姑娘都打不过?”聂挥墨挑眉。
“不是,是辛顺先生要我们别动手。”
一旁的近卫轻叹:“奉才先生总是仁义为怀。”
“是知道动手了也打不过。”聂挥墨淡声说道。
近卫朝他看去:“……将军,那你到底是希望打得过,还是希望打不过。”
聂挥墨看他一眼,黑眸隐起一丝笑意,起身说道:“走吧。”
因是大雨,归园客栈里的动静,并没有引起多少路人驻足。
整家客栈拆了倒是不至于,但是聂挥墨回去时,整个大堂没有一张桌子是好的。
客人已经散光了,所有的近卫,随从全在客栈大堂。
那些藏在暗处的暗卫们也在,分散三部分,各藏在客栈,后院,伺机而动。
柜台前面有一张长条凳,少女端坐在凳上,修长并拢的小腿微微倾斜着,双手随意搭在大腿上。
略显散漫慵懒的姿态,被她带出一股优雅,没有半分故作出来的镇定,客栈的伙计看得出,她是真的无惧,丝毫未被大堂里这么多男人所吓到。
聂挥墨带着两名近卫进来,人群往两旁退去,少女抬起眼眸,清丽雪亮的目光像是一柄锐利的剑。
聂挥墨停下脚步,黑眸幽深平静,扫了眼满堂狼藉,落回少女脸上,淡淡道:“砸场子?”
夏昭衣自位置上起来,一步步走去:“是啊,不仅砸场子,我还要……”
她蓦然加快速度,身形似风,骤然而去,一记拳风起啸,浅绿色罗衫带起翩然的影,转瞬至聂挥墨跟前。
聂挥墨迅疾闪避,凭借高超的本能反应避开,紧跟着,少女从后面而来。
聂挥墨迅速调整姿态接招。
周围的近卫想上前,没有机会。
聂挥墨和少女瞬息已是数招,大开大合的掌风拳风,近卫甚至不得不往更远处退去。
少女出招出拳好似男人,充满力量,但男女天生的体能差异,终究让她气势不如男人惊人。
但同时,女人的纤细柔媚亦是天生,她所表现出的力量结合柔和体态,两者并济,似是一抹惊鸿乍舞。
聂挥墨似铜墙铁壁,见招拆招,夏昭衣一时难以靠近。
夏昭衣的快速灵活也让聂挥墨一直被压着,想要回击根本没办法突破。
夏昭衣忽的拾起一条桌腿,踩在半塌的椅子上跃起,自上冲下,聂挥墨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想要将她擒住,却见少女借着他的手腕力道于空中一个陡然翻身,长腿跃向他后背,一记膝盖撞来,令他顷刻朝前跌去。
摔倒不至于,但踉跄得够惨。
也是这个瞬息,聂挥墨才反应过来那是她故意露出的破绽让他抓着她,但接下去完全由不得他了。
少女的棍法和擒拿手法非常精妙,半控制,半殴打,那条桌腿快得像是毫无章法,对着他的膝盖,手腕,后背,一顿噼里啪啦。
聂挥墨终于瞅准空隙回击,少女却顷刻退出去半丈,极其目中无人的踩在了一张桌子上,稳稳当当,嚣张放肆。
一切快得连反应都跟不上,近卫们惊愣的看着,随即一个个朝前冲去。
“让你们动手了吗?”聂挥墨冷冷怒道,“都退下!”
“是了,”夏昭衣居高临下看着他,“丢脸丢你一个人的便好了,丢一群人可真就是个笑话了。”
聂挥墨冷笑:“你当真觉得我们奈何不了你?”
“不是我觉不觉得,这是事实,”夏昭衣唇角讥讽,“力战我确实打不过你们,可想要奈何我,聂挥墨,这世上能捉住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好狂妄的女人!”章之在后叫道,“阿梨,你今日挑衅所谓何事?”
“没什么,就是,”她手里的桌腿朝聂挥墨指去,“想打他一顿而已。”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
朱岘的死与他们无直接关系,间接关系可能也不会有,但即便是迁怒,夏昭衣也觉得,迁就迁了。
加之今日此人在屈府半点面子不给屈夫人,口口声声说要清算,好啊,那就算,她也恼着呢。
“一顿够么?”聂挥墨一撩袍,上前冷冷说道,“再来。”
“她方才使诈而已!”章之看向聂挥墨,“将军此次当心。”
“兵不厌诈,是我疏忽。”聂挥墨语声冰寒。
“你想多了,聂挥墨,”夏昭衣说道,“接下去,我的目标便不是你了。”
说着,她朝辛顺掷去一块木头。
众人惊忙朝辛顺看去。
辛顺亦被吓得后退,紧跟着便见少女一袭绿衫轻动,刹那冲来,目标却不是辛顺,仍是聂挥墨。
聂挥墨紧急调整过来,交手途中仍是挨了一棍。
“你这女人好**诈!”章之怒叫。
“说好的兵不厌诈呢!”少女语声清脆,一顿连攻,“是这男人不长记性!”
聂挥墨边挡边寻隙回击。
手下拔出兵器欲扔来:“将军!”
“不用!”聂挥墨叫道,“免得说我欺负女流之辈!”
话音方落,少女似忽然暴怒,攻速越来越快。
“女流?”夏昭衣冷冷道,“本姑娘今日便打定你这区区男流!”
在聂挥墨看来,自己完全可以凭借耐力将对方消耗到精疲力尽。
但他没有想到,夏昭衣的耐力也是惊人的。
四年来,每日坚持锻炼的她,在力量上无法达到和男人相抗衡,可是她的体力却不逊色于男人。
老者让她修身养性,她做到了,她的确减少了自己的愤怒和凶戾,但是仇恨是不会退减半分的。
那是不死不休的执念。
李据未死,易书荣未死,陶岚未死,一切便永远不会有终结。
她为自己定制了极强的耐力训练,前世羸弱的身体没有办法习武,今生的阿梨弥补了这些缺憾。
她挥着手里的桌腿,步伐灵活敏捷,似游龙飞鸿,以多个刁钻角度攻击,令战绩无数的聂挥墨完全不敢有半分松懈。
战地渐渐扩开,近卫们步步退开,挪出空地。
辛顺和章之被人保护,往两旁避开。
辛顺目不转睛的盯着,除却对聂挥墨的担心之外,大为惊艳于此女的身手和步法。
见到双方几招进攻和化解,辛顺甚至叫出声:“精彩!”
章之朝他看去一眼,看回夏昭衣和聂挥墨。
估算时间,已过了一盏茶,如此高强度消耗,正中他意。
章之侧头吩咐一旁近卫。
近卫点头,转身离开。
夏昭衣冷笑,边进攻边沉声道:“你的手下要暗算我了。”
聂挥墨朝那边看去一眼:“你怕了?”
“不,是蔑视你!”
聂挥墨眼角一抽,蓦然将她退开,还未来得及调整状态,她又冲了上来。
“文元!”聂挥墨冲章之叫道,“莫插手!”
“将军!”章之叫道。
聂挥墨没有再理。
“也罢!”章之说道,“那某便不插手,但,插嘴呢?”
说完,不待聂挥墨有任何反应,章之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你与宁安楼赵大娘子关系可好?”
夏昭衣不为所动,进攻速度无半分退减。
“赵大娘子如今在我们手里!”
“阿梨姑娘,你不怕赵大娘子出事么?”
“昨日拦下赵大娘子之事,你半分不知?”
……
“他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夏昭衣好笑,“激怒我,是想要我直接杀了你?”
“你认为你办得到?”
“我若真要杀你,你现在已经是尸体了。”
“我若也要杀你,你以为你还能这样在我手下跟前对我动手?”
夏昭衣冷笑,扬脚踢起半张坏掉的椅子。
聂挥墨侧身避开,夏昭衣手中木头脱手挥去,在聂挥墨躲避时,她身法快如惊雷,朝聂挥墨喉间逼去。
聂挥墨抬手去抓她手腕,唯恐她又使诈,特意留了后手,但少女的身体过分柔软,攻击角度刁钻的令人发指,顷刻她的下身扬起,从侧面踢来,聂挥墨抬手去挡,对方只是作假,再度从他的桎梏中脱身,又一连串的迅猛攻击。
双方斗了许久,聂挥墨挨了数棍后,再没有让对方得逞。
夏昭衣不想真下死手,毕竟谈不上完全的血海深仇。
一番怒斗,夏昭衣终于退开。
再好的体力也会累,她喘着气看着同样累的聂挥墨:“若要找我算账,派人直接去清阙阁点我姓名,再报个地点,我必赴约,我等着你的明算暗算!但赵宁和屈夫人那边,你若敢碰一下,我便将田大姚的人头悬在永安城门!”
“在我的地盘说这样的话,你倒真不怕没命出去?”
聂挥墨一个近卫早便忍不下去了:“斗不过便斗不过,这种时候了还要虚张声势!”
话音方落,空中一道劲烈鞭响乍起。
若非他身旁同伴反应迅速,将他扯开,他脸上怕是要留一道伴随终生的疤。
但他右前方的椅子却是彻底不堪,在千丝碧的数百颗银光倒刺下裂为四截。
她动作太快,自哪甩出的鞭子,藏在何处的鞭子,无一人看得清。
夏昭衣冷冷朝他看去,目光不经意一扫,看向方才拉着他退开的那个近卫。
看着几分眼熟,很快想起,是之前去教训载春丈夫的那个年轻男子。
夏昭衣收回视线,看向聂挥墨:“告辞。”
她以长鞭击开拦路的近卫,去柜台取来自己的斗笠蓑衣,并未穿戴,拿在手中直接转身。
客栈大堂里近六十个男人全部看着她,没有聂挥墨的命令,无人往前。
她就这样如出入无人之境,在众目之下扬长离去。
几个近卫收回目光,朝聂挥墨看去。
俊容冰冷的年轻将军望着客栈外面,眼眸晦暗,看不清眸中翻涌的思绪。
“将军,”辛顺先生上前说道,“可有伤到?”
“谈不上是伤,”聂挥墨淡淡道,“她手下留情了。”
“不是将军斗不过她!”辛顺先生忙说道,“她有武器,将军没有!”
“我是男人,她是女人,让个武器而已。”
“她,她不是寻常女人……”
“是么,”聂挥墨双眸微敛,朝他看去,“那么先生觉得,一个女人要想将体力达到和男人相等,她是不是得加倍付出?”
辛顺微顿,看向客栈大门,由衷说道:“果真,她的确不是寻常女人,佩服。”
说完稍顿,忍不住又道:“但是将军,她仍不及你!”
“奉才先生不必如此,”聂挥墨淡淡道,“文元先生,你如何看?”
“将军,你不该放任此女离去,”章之揖礼,“此等奸邪女子,若不尽早除之,后患无穷!”
“那也得有除去的本事。”聂挥墨道。
“方才……其实有机会的。”
“不会有机会。”聂挥墨摇头。
夏昭衣露出的第一个破绽,他之所以会上当,因为他根本没有和人如此对战过。
他的对手几乎都是男人,拳拳到肉的硬汉,即便和女人交手,也没有一个女人的身段能做到如她这般柔软。
出招不仅快,而且刁钻。
那样一个姿势,谁能想到对手会以长腿膝击他背部,她却可以办到。
接下去的交手,看得出她的确在用尽全力,但也的确手下留情。
对打他这件事,她用尽全力。
对他这条命,她手下留情。
聂挥墨抬手触碰自己的肘部。
已有预感,很快就会变青发肿。
她最初那一顿棍子,打得可真狠。
顿了顿,聂挥墨看向一个近卫,说道:“凌扬,你与她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