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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的目光都朝那名近卫看去。

    被点名的近卫走上前来:“将军,是见过一面,但谈不上是认识。”

    “何时?”聂挥墨沉声道。

    叫凌扬的近卫便将那日瘸子打媳妇的事简单一说,一共打了两次,一次是药铺前面,一次是在后巷。

    与他一同去的同伴叫向山,特意上前补充:“那个瘸子和他媳妇,皆是宁安楼的人。”

    “赵宁的人?”聂挥墨说道。

    “是。”

    “她未对你说什么?”

    “……阿梨吗?”凌扬问道。

    “嗯。”

    凌扬摇头:“没有。”

    聂挥墨点点头,收回视线望回外面。

    雨越来越大,云霄彻底无光,大地积水变深,继续承载天空射下来的万千雨箭。

    “她现在应该去宁安楼了。”聂挥墨轻声说道。

    “我们去吗?”章之问。

    聂挥墨摇了摇头:“不去。”

    他转身朝后堂走去,一言不发。

    归园客栈离宁安楼极近。

    夏昭衣勒马下来,只戴着斗笠,身上衣衫被打得湿透。

    伙计认得她,忙迎出来:“夏姑娘!”

    楚管事闻言,也赶忙出来。

    大堂里面仍有不少客人,好奇朝门口的少女看去。

    夏昭衣拧掉衣衫上的水,开口打听王丰年的事,楚管事要她放心,已安顿好了,不过说完,楚管事有些欲言又止。

    “楚管事要说的,与聂挥墨有关?”夏昭衣问道。

    “阿梨姑娘知道了?”楚管事小声道。

    “他昨日,拦了赵宁?”

    楚管事点点头:“是啊。”

    “眼下赵宁可在?”

    “嗯,”楚管事忙做了个请,“大娘子就在楼上。”

    “好,我去见她。”夏昭衣说道。

    楚管事没有跟去,而是先去后面吩咐人手准备一套干爽衣衫,再取几块毛巾过来。

    赵宁正在房中写信,屋里燃着她最爱的腊梅清香。

    敲门声起,倚秋过去开门,一见是夏昭衣,顿然大喜:“娘子,是阿梨姑娘!”

    话音才落下,又惊道:“阿梨姑娘,您这是自哪来的?”

    衣衫湿透,衣上诸多泥泞,头发黏湿在鬓边,稍有些乱。

    虽谈不上狼狈,更无损她气质,但毕竟见惯了夏昭衣风雨不动的清雅模样,极少见到此状。

    因她目光,夏昭衣徒劳的去拍了下衣衫上的泥泞,抬头说道:“我去找人打了一架,算不上是打赢。”

    “打架?”

    夏昭衣点头,看向屋里走出的赵宁。

    “阿梨,”赵宁双眉轻皱,“你该不是……去找聂挥墨打架了?”

    夏昭衣失笑:“你猜得倒准。”

    楼梯传来声音,楚管事带着干净的衣衫和干布快步上楼。

    赵宁说道:“先进来,这里冷。”

    屋里的气味很好味,倚秋一进来便去搬软枕,抱软被。

    夏昭衣以干布擦着头发和衣衫,赵宁在旁搭手,说道:“我看,你不如去泡个澡。”

    “齐老先生和王丰年呢?”夏昭衣问道。

    “在南楼,若要见他们,我令人去喊,很快便到。”

    宁安楼很大,南楼是另一边,需得穿过两个小天井。

    “不急。”夏昭衣说道。

    将头发又擦了下,黏糊糊的,真不如泡个热水澡来得舒服。

    “屈夫人派人给我送信,提到你们中午在屈府发生的事。”赵宁说道。

    夏昭衣稍顿,抬头看她:“他太欠打。”

    赵宁蓦然一笑,唇瓣在面纱下弯起:“这些年,差点以为你要成长生门的入定高僧了,看来还是有情绪的。”

    “我哪有那般死气沉沉。”

    “谁说你死气沉沉了,”赵宁抬手,帮忙将她的头发梳理,“你这一双眼眸,似日月星辰之光,着蕴灵气,哪会死气沉沉。”

    夏昭衣笑起,看向倚秋:“是不是只有我才挨过你家大娘子的夸?”

    “那可不是!”倚秋整理着软榻,笑得娇俏,“大娘子待谁都冰冷,待屈夫人都是,就偏偏喜爱阿梨姑娘你!”

    夏昭衣笑出声音。

    收回视线,她抬手擦着头发,安静一阵,她对赵宁说道:“我不确定聂挥墨还会不会找你麻烦,但我有了别的主意,所以你不用担心。”

    “我倒不怕,”赵宁笑起,“昨日人手不够,所以我暂避了,今日我多雇了人手,衡香的守卫军也会来此保护我。倒是你,你方才说,不算打赢?”

    “他的身手比我所想要厉害。”

    “若是敌人,他将是劲敌,”赵宁说道,“我这两日调查他,今早才得知的一个消息,阿梨,还记得庚寅年九月,云伯中发兵十万在田大姚和宋致易两军对峙之时,忽然乘机突袭田大姚的平禹县么?”

    “嗯。”夏昭衣点头。

    “并非云伯中打去的,而是聂挥墨劝田大姚放弃的。”

    “劝?”夏昭衣扬眉,“田大姚打平禹县和及第那般辛苦,聂挥墨劝得动?”

    “所以他才可怕,只有他敢劝,也只有他有办法能劝,以及,他还敢有放弃平禹县的念头,”赵宁沉了口气,看向窗外,“后来证明,放弃是对的,若是当时执意要保平禹县,田大姚的主力恐怕会被多线耗死,也就不可能有三方势均力敌的牟野之战了。”

    夏昭衣点头:“他确实胆大。”

    “作为敌人,我必须要尽快想个办法除掉他。”赵宁说道。

    想到赵宁吞了他十万两的货,夏昭衣弯唇笑起:“赵宁,你这些年惹了不少麻烦呀。”

    “生意人嘛,”赵宁也笑,“有利可图,我便去图,尽量不伤天害理,最多黑吃黑。”

    “说来有一事,”夏昭衣话锋一转,“赵宁,你为何将载春嫁给那个男人?”

    赵宁微顿,默了默,她在夏昭衣软榻旁坐下,继续用干毛巾替她细细擦拭。

    “因为,”赵宁拢眉,淡淡道,“我狠不下心去杀载春。”

    “杀?”

    “嗯,她在我身边很久,了解我很多事,将她放出去,她会是个隐患,以及,她也想杀我,”赵宁冷笑,“阿梨,你猜她为什么想杀我呢?与恨无关。”

    “与恨无关?”夏昭衣低低重复,而后说道,“那么,是怕你?”

    “嗯,”赵宁点头,“她推我出去挡的那一刀,哪怕我不怪她,她也不会信,更何况,我不会不怪,这种人注定不能重用。”

    “我明白了,”夏昭衣说道,“你是担心,若你将载春放出去,她会患得患失,疑你要动手,从而可能先下手为强,反过来对付你。”

    “她知道我太多事了,这种人,我理应不能留。”

    “不忍杀,不能放,所以你就将她嫁给谷乙。”

    赵宁淡淡勾唇:“也算是我看走眼,我没想到谷乙看似忠憨,实则是个嗜酒滥赌的宵小,不过反过来想,也只有这种人才制得住载春吧。”

    楚管事送来新烘干的暖软毛巾,倚秋去门口取来,捧着东西回来时听到这些,倚秋轻轻皱眉,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赵宁拿走一块新毛巾,轻轻擦着夏昭衣的头发,说道:“阿梨,你同我说起这个,是想要让我为载春做些什么么?”

    倚秋的目光当即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淡笑,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同样看向倚秋:“倚秋,你想说什么?”

    “啊?”倚秋愣住。

    赵宁朝倚秋看去。

    夏昭衣笑道:“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倚秋怯怯看了赵宁一眼:“我不知道能说什么,但就是,觉得载春太惨了,偶尔会有些不忍心,想帮一帮她。”

    “那你帮过么。”赵宁问道。

    倚秋忙摇头:“算不得是帮,只令人送过药和粮食,未曾送过钱财,她也不知是我!缠不上我的!”

    “缠不上你,”夏昭衣淡笑,“你怕她缠你,还愿意帮她。”

    “阿梨姑娘,我们,我们毕竟都是女人。”

    “倚秋真心善。”夏昭衣说道。

    倚秋俏脸变红,没有接话。

    这时一阵风转了风向,从背风处那头吹入进来。

    夏昭衣朝窗外看去,豆大的雨点打入进来,沾湿了窗边的织锦软毯。

    但是只有这一阵,余下的风仍是原来该有的轨迹。

    “阿梨,”赵宁说道,“你还没回我呢,你提载春,是想要我做什么吗?”

    “不是的,”夏昭衣转头看着她,“就是提一句。”

    “那你,不想要我做什么吗?”

    夏昭衣淡淡一笑:“我只是觉得,谷乙这类人太舒惬了,无论他们收入多少,身份地位如何,只要他们能娶一个媳妇,便也有作威作福的地了。”

    赵宁点点头:“你如此一说,确实是如此。”

    “可见,比他们的身份地位更低一等的,是他们的媳妇。不论是贩夫走卒,亦或是乞丐,”夏昭衣说着,目光转回窗外,“我以前喜清静,常年住在山上,这些年受师命隐居尘间,在世间见到了诸多不平之事。其实以前也曾遇到过,观察过,但此次,师父要我整理成册,记载下来。我细细去看,千疮百孔,不论以前盛世,还是如今乱世,所有看上去较体面的安稳,都有人在被欺凌,被付出。”

    “你要破局吗?”

    “师父说不用,我们做个人间观客便好,至于破局,便留给撑得起这份破局雄心的人吧。”

    赵宁轻笑,将夏昭衣发上的簪子取下,用梳子安静梳理。

    “其实你能破的,”赵宁说道,“但会很累,你是个闲云之鹤,本就出世于天地,逍遥自在,我实不愿见你入这浑浊尘间。”

    “所以,正因为有太多像我这样麻木不仁的人,才会显得朱岘大人那样的人多么的崇高和伟大。”夏昭衣平静说道。

    赵宁手指微顿,轻轻一声叹息:“朱大人,太可惜了。”

    又一阵风反了方向,逆行吹入进来,这次带入进来的雨水较多,将那片织锦软毯打得更湿。

    倚秋“哎呀”一声,朝案牍走去:“娘子,你忘记压镇纸了。”

    几张信纸吹拂在地,倚秋拾起放回原处,一张较惨烈,纸上的墨给晕开了。

    “娘子,”倚秋拿着信纸朝赵宁看去,“是梁公子的信。”

    赵宁微顿,说道:“那便有些麻烦了。”

    她转眸看着夏昭衣:“是梁俊写给沈冽的,他怕措辞不当,还要我帮他看一看。”

    夏昭衣淡笑:“看样子,他很在意沈郎君。”

    “良禽择木而栖,他相中了沈冽,便为他搭个桥吧,”说着,赵宁声音变低,“便是,可惜了他。”

    “可惜?”夏昭衣说道,“可惜了谁?”

    “自是这位梁公子,”赵宁看向书案上的信,“我甚至觉得,他跟着聂挥墨都比去跟沈冽要好。”

    “……为何?”

    “沈冽什么都好,唯独没有野心,”赵宁淡声道,“他太清冷了,孤高清傲,没半分雄心壮志,否则以他的身手,他如今的成就不会有半分输于聂挥墨。”

    夏昭衣轻轻点了下头。

    她也有这种感觉,难免觉得几分可惜,但这是沈冽的选择,她无从干涉。

    夏昭衣想起那日傍晚在江边时,沈冽曾问过她,喜不喜欢野心。

    她当时回答,看是锐意进取,还是狂妄自大。

    其实野心二字,如何定义呢。

    成王败寇,小到谋钱财,大到谋天下,能成者,谓之志向远大,不能成者,谓之野心贪图。

    所需得,其实是承载这份野心的实力,可有些人,实力到了,运数不够,最终惨烈的落个身首异处,家破人亡。

    一切都是未知的,无人能定兴亡盛衰,最后是非评论,皆在旁人后人之口。

    “我也想给沈郎君写信了,”夏昭衣说道,“与他一别,快两个月了。”

    赵宁一笑:“那便写,若能收到你的信,他定很开心。”

    说到这,赵宁声音变低:“其实,我觉得沈冽不会得偿所愿的。”

    “你指得是哪方面?”

    “他虽然想要安宁避世,可他在郭家这些年,包括此次广骓季家出逃一事,他的麻烦只多不少,不是他想要远离尘嚣便能远离的。以及,你身边的老佟和支长乐被王丰年看了数眼便相中,沈郎君那样的不世美玉,各方逐鹿者又岂会袖手而观。阿梨,宝剑不会蒙尘,因为天地不允。而对很多人而言,利剑若不为己用,那便,除之。”

    “而沈冽没有身家背景,没有领地士兵,没有军师谋士,他个人身手再厉害,如何与千军万马相抗?要么,沈冽真的能飞天遁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么,他便被那些势力逼得不得不投靠一方。乱世,本就身不由己。”赵宁继续说道。

    窗外大雨滂沱,室内香炉燃着清和的烟,赵宁的声音徐沉温柔,反衬得室内更加静谧。

    夏昭衣安静听着,没有出声。

    赵宁说得这些,夏昭衣都懂,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沈冽不会将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

    沈冽也许没有野心,可是,他不笨。

    当时她在游子庄发觉有人要对付沈冽,她千里奔赴回去,可是在松州和他重遇,夏昭衣明显能看出,沈冽变了。

    待她仍真诚,这一点她感觉得到,但是当初孤傲桀骜的少年,切切实实内敛沉稳了许多,也更加高深莫测了。

    夏昭衣确定,当初即便她没有回来,沈冽也能处理好他所遇上的一切麻烦。

    “阿梨,”赵宁低低道,“你在想什么?”

    “在想沈郎君,”夏昭衣一笑,“我发现,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沈郎君总令我觉得心安。”

    “心安?”

    夏昭衣点头。

    这个感觉,说来有些微妙,她似乎不曾在其他人身上感觉到过。

    不论是父亲,还是大哥,二哥,包括师父。

    师父的确让人心安,在夏昭衣看来,世上没有师父所不能完成的人事,但师父这人,你不知他会不会出手。

    打个比方,前面有个很隐蔽的水坑,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会踩到这个水坑,师父看到了,但谁都不能确定他会不会出声提醒你,全凭他心情好坏。

    所以沈冽给得那种心安,夏昭衣在师父身上几乎没有得到过。

    或者换句话说,她以前根本就不曾触碰什么心安之感,她一直以来都不需要,是沈冽给了她这样的感觉。

    不管她需要或不需要,他都适时出现在她身边,给了她极大的力量。

    现在,赵宁说沈冽不会得偿所愿。

    夏昭衣却觉得,他会的,他若真想要避世,他会为自己安排好一切。

    这个安排,甚至可能包括切断和她们的一切往来。

    大雨一直不歇,夏昭衣在赵宁这里并没有留多久,擦干头发和衣裳后,她去见了王丰年和齐老头一面。

    二人聊得不错,齐老头见识广,人也善谈,王丰年似乎和他很合拍。

    夏昭衣简单吩咐叮嘱了一些事后,便离开了。

    赵宁已让楚管事备好马车,自宁安楼离开,经过归园客栈,夏昭衣掀起车帘看去,归园客栈的大门大敞,里面的人正在收拾满堂狼藉。

    夏昭衣放下车帘,朝前面看去。

    前面的门帘是掀开着的,虽是逆风,但仍有不少雨水打入进来。

    本想引天荣卫去对付聂挥墨,但是赵宁说她已联络好了衡香守卫兵,所以能不多生麻烦,便不多生。

    但是和聂挥墨结下的这个梁子,必然还会影响到日后。

    说来,真的是个“乱”。

    她和李据有血仇,和宋致易不对付,眼下和田大姚这边也有了过节。

    而云伯中的燕南军和横评军与门治安氏为世交之好,而她和门治安氏,同样不共戴天。

    应金良无勇无谋,任人唯亲,好大喜功。

    焦进虎色厉胆薄,鲁莽冲动,欺软怕硬。

    林耀更是残暴,在佩封屠杀了一半百姓,实为狗辈。

    整个天下的角逐者,竟无一人是她能看得上的。

    夏昭衣的目光不由朝西北方向望去。

    那里,其实才该是她真正的去处。

    整片中原大地沦为猎狗饕食之物,那些边疆的前朝战士却仍苦苦执守。

    他们没有后备之力,甚至没有任何希望,凭借着的,不过一腔对民族和土地的真挚炽爱。

    前是狼,后是虎,可是他们比谁都清楚,一旦退回中土,将大好边境相让,蛮夷沿着至屠和仄阳道一路冲杀而下,遭殃的将是整个中原大地。

    那些卫戍边境的士兵们,才是真正的战士。

    回去齐墨堂,老佟和支长乐差不多已将东西收拾好了。

    他们的东西本就不多,走时少了个齐老头,反而更加轻便。

    除了整理东西外,老佟还在厨房里烧了一大锅热水,便等着夏昭衣回来,让她泡个热水澡的。

    这么大的雨,即便斗笠蓑衣再撑伞,都会被打得湿透。

    但一锅是不过的,老佟让她等等,将热水倒在桶里后,又赶紧添柴火再烧一大锅。

    夏昭衣便去店铺前面等,将店门打开,望着前街的雨。

    支长乐笑道:“阿梨,你看咱们这店,雨小的时候不开门,下得这么大了,别人都关门走人,咱们却把店铺给开了。”

    夏昭衣也笑,看向隔壁:“茶楼竟还在说书。”

    “不是说书,是眼下发生的事。说是昨晚有人报官,抓到了一伙黑衣人,本来是要去行刺城南都卫府的仇都尉,结果被人半路给拦道了。经今日一查,你猜如何,他们竟就是在官衙后面刺杀黄刺史的那伙人!”

    “竟是他们。”夏昭衣说道。

    “是啊,不过他们嘴巴硬,没能查出更多,但刺客找到了,总算能令衡香百姓们松掉半口气吧。”

    夏昭衣点头:“嗯。”

    顿了下,又道:“是我拦下的。”

    支长乐跟她久了,见怪不怪,并没有感到意外,说道:“那,他们身手如何呢?”

    “还算不错。”

    支长乐点了点头:“可惜不知是谁的人。”

    “田大姚那边可以排除。”夏昭衣说道。

    昨晚和聂挥墨撞见时,看聂挥墨神情,并不认识他们。

    天荣卫也可排除,他们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至于其他人,夏昭衣皱眉,宋致易也不太可能,他没有将衡香弄乱的必要,他应该更希望衡香保持之前的稳定局势。

    同理,云伯中也可以排除。

    而剩下的势力,夏昭衣看谁都有可能。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声音是世上比洪水还要难堵的东西。

    而带有目的性的声音,所造成的影响是极其可怕的,除却传播速度快,还有口口相传之间衍生而出的各种谣诼。

    夏昭衣在离开衡香前,让支长乐将隔壁茶楼的说书先生喊来,先生懒得来,支长乐直接用绳子一捆,将人给扛了过来。

    夏昭衣已沐浴完,清冽干爽的在大堂里端雅坐着,几句话安抚下说书先生,但接下去的话,却宛似平地一声雷,将先生惊得自己自地上爬起。

    屋外仍是倾盆的雨,说书先生半身湿透,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看着跟前一身素雅的清丽少女。

    “听明白了吗?”支长乐在旁寒声说道。

    “随,随便我如何说?”说书先生说道。

    “随便你如何说。”夏昭衣说道。

    说书先生打量她:“你……任由我编排?”

    夏昭衣点头。

    “怕什么!你想如何说都行!”支长乐叫道,“不过我看你是个聪明人,你心里绝对明白,不是东平学府,现在衡香会是个啥样,说是你帮我们保东平学府,其实你也是在保你自己的身家小命,懂不懂?”

    “懂,小的懂!”

    “钱不会少你,”夏昭衣弯唇一笑,“若是合作愉快,今后任何能赚钱的机会,我第一个便找你。”

    她话音方落,支长乐摸出个小钱袋,朝他丢去。

    说书先生忙伸手接着,一触手便知分量不轻。

    抬头再看少女,说书先生安定下心来,揖礼说道:“小的必将竭尽全力!”

    回去茶楼,说书先生不敢将此事同好奇询问的伙计们说。

    没过多久,隔壁齐墨堂的马车自后院而出,在瓢泼大雨里朝东北方向而去。

    多层防雨措施,让整个车厢紧密无虞,车窗牢牢关着,有清和的灯光自车厢中透出。

    “这么大的雨,居然要赶路?”伙计好奇说道。

    说书先生“嗯”了声,幽幽一声轻叹,转身离开窗旁,去书案后提笔书文。

    东平学府此次共三位先生出事。

    丧事一切从简。

    夏昭衣令人送去的挽联随其他诸多挽联一起搁置一旁,未曾被翻动过,直接一把火烧成枯灰。

    主事的新院士和学监闭门不见外人,连几位先生封棺下葬都未去。

    去的只有六位老师,十位学生。

    天地间仍雨势浩大,坟上最后一抔土被洒上,墓碑立下,搭建起数日的大草棚子便该撤了。

    他们执伞在坟前站了许久,终是离开。

    百步之外的竹林里,梁俊目光悲凉的看着这边新起的坟冢,深埋于地下的人,也曾是他的恩师。

    雨势越来越大,执伞的随从几次劝梁俊先回马车上,梁俊如若未闻。

    待天色暗下,一阵东风袭来,凛冽入骨,梁俊才回过身去。

    清脆的吆喝声在这时响起:“且慢,公子!”

    几个随从抬头看去,迎面是一辆朴实马车。

    说话的人看模样也是个随从打扮,掀了车帘一角冲他们叫嚷。

    待近了,他抬手抱拳一拱:“公子,请问衡香府城如何去呢?”

    梁俊往东边指去:“一直往东便可到了。”

    话音落下,听得车厢里面传来一阵嘶哑咳声。

    梁俊和随从朝车门看去。

    门帘被打湿得厉害,在门帘后面,有一层木门挡板,所以风未能将门帘吹拂进去,全黏在了挡板上。

    而问话的这位随从,他所掀开的车帘,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角落。

    随从朝梁俊所指的方向看去,说道:“多谢公子,对了,听公子口音,公子不是衡香人士,像是京城的。”

    “嗯。”梁俊点头。

    “那公子来衡香多久了呢?”随从又问。

    “没多久。”梁俊答。

    刚答完,车厢里面又传来咳嗽声,非常的压抑,像是极力忍着。

    这声音,惹得梁俊和随从又不禁朝车身看去。

    “我家少爷身体不好,”车上的随从笑道,“吹不得风雨,是以不好出来谢过。”

    “无妨,”梁俊说道,“身体重要。”

    “谢过公子,”随从笑道,“后会有期。”

    车夫闻言扬鞭,准备驾车离开,却听车厢里的嘶哑男声说道:“这位公子,你姓什么?”

    梁俊皱眉:“问我这个作甚?”

    “也许是我觉着公子投缘,总感觉日后还会再相见。”

    梁俊“嗯”了声,说道:“我姓梁,梁柱,悬梁的梁。”

    “梁,”车里的人淡笑,“好,梁公子。”

    梁俊又“嗯”了声,没再说其他。

    若是寻常人忽然问这个,女的好说,男的,声音还这么不好听的,他绝对不理。

    但看对方病得严重的情况下,他到底说了。

    “少爷,我们走吧,”梁俊的随从说道,“您站了很久了。”

    梁俊点点头,同这俩马车礼貌性道了个别,转身上车。

    两辆马车的主人都没再说什么,一个朝南,一个朝东,很快便各自消失在要奔赴的前路上。

    梁俊一上车便又陷入恩师溘然离世的悲痛中,做什么都觉乏,不想看书,不想喝水,外面的雨声令他心情更躁。

    另外一辆马车的主人,则在阴暗的车厢里继续咳嗽。

    咳了良久,他令随从点燃小几上的油灯。

    昏黄油灯照亮他手上的枯槁,该是好看的手指,指骨修长,指节分明,可偏生手部皮肤枯槁,一大层皮肤呈流质状态,两只手都是。

    随从取来药丸和水递给他,他并未接,若有所思的看着烛火,良久,枯槁起皱的手指轻动,捏指轻算。

    “少爷。”随从很轻的唤道。

    “方才那位姓梁的,”嘶哑的声音低沉说道,“我隐隐觉得,总有一些牵绊在。”

    “他品貌非凡,看上去的确不像寻常书生或公子。”

    “不奇怪,京城出来的,跑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有气质的。”

    “嗯,”随从点头,“少爷,约莫半个时辰不到,我们便可以到衡香了。”

    “好,”嘶哑声音浮起一抹很浅的笑,“但愿她还在,但愿我未失算。”

    说完,忍不住的又一阵更剧烈的咳嗽。

    衡香这一场雨已连着下了三日,看天公架势,似乎还要继续。

    人间百态世相,诸多纷扰,可被大雨冲散个七八,剩余二三,是不得不因生存而出来的奔波。

    而奔波途中,偶尔歇脚,说书先生的那些声音便伴随着抚板清脆传入。

    一传十,十传百,浩瀚积厚的乌云暴雨之下,越传越广的声音扩散出更多版本,谣言万千,但皆围绕两个名字,一是阿梨,二是东平学府。

    男子的马车驶入衡香,在一间简陋茶楼休息,便听到歇脚的送货朗们在议论不休。

    随从去要了碗热水,端来让男子服药,男子微微抬手:“不急。”

    他所坐位置在角落,僻静安宁,能将茶楼里的声音听得清晰。

    越是简陋的茶楼,能得到的消息越多,滚烫的热水渐渐凉了,大堂里的人也换了几个批次,男子脸上神情始终温和,不见半分波澜。

    因给够了银两,茶楼伙计没有来催,但天色越来越暗,大雨之夜需得提前打烊,掌柜的亲自走来:“客官……”

    男子尔雅笑道:“好。”

    他自角落中站起,比寻常男子更高半个头,身形清瘦,长发似柔软的黑色绸缎,一袭紫色衣袍,气度深沉内敛,极是稳重。

    烛火照清他的脸,掌柜的不由“呀”了一声。

    好俊美的男人,眉眼深邃,双眸似含星,鼻梁很是挺拔,脸上轮廓和骨相走向,完美到无可挑剔,宛如画中所出。

    “客官,”掌柜的抬手一拱,“客官生得,着实貌美啊!”

    一是惊艳于他的外表,二是他的声音太哑,双手太难看所形成的反差对比。

    男人笑笑:“谢掌柜夸赞,我们这便走。”

    随从上前,将手中所提外衣披在他外面,却有一样东西从男人身上掉出。

    “我来,我来。”掌柜的说道,俯下身热情的替他捡起。

    递给男子时,瞧见这样东西,是一个小锦盒,锦盒上有一个熟悉的签章。

    “是又见先生的。”掌柜的笑道。

    “哦?”男人也笑起,“掌柜的,你认识陈又见先生?”

    “我这家店名,便是陈先生所取,”掌柜的说道,“叫敬云楼。”

    “这锦盒并不是我的,”男人看着盒子,说道,“是我一位故人赠予我的,我见好看,便一直留着,对了,听说陈先生如今在东平学府任职?”

    “是啊,东平学府迁来后,陈先生便在东平学府当老师了,此次东平学府出事,可将衡香折腾得惨,不过幸好,那位阿梨姑娘放了话出来,谁要是敢动东平学府,她就跟谁过不去!”

    男子笑笑:“阿梨姑娘是厉害,岁数这般年轻,便令无数男儿拍马狂追都莫及。”

    “唉,她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衡香,又是什么时候走的,想招待她几分都没机会呢。不过不管如何,我们衡香现在应该不会出大问题了。”

    “嗯。”男子点头。

    这时外面进来一人,叫道:“老徐!茶叶!可有?”

    掌柜的回过头去,一笑,叫道:“有有有!我这就去拿!”

    说着,又冲男子说道:“你瞧,才同你说了又见先生,他的随从便来取茶叶了。”

    “又见先生喜欢喝你这里的茶叶?”男子笑道。

    “那可不是,所以才得他为我的茶楼取名,”掌柜的说道,“我去取茶叶!”

    掌柜的朝后堂走去。

    又见先生的随从则立在门口甩斗笠和蓑衣上的水。

    甩着甩着,有所感的,他回头朝后面的高大男子看去。

    光阴有些不明显,但还是能感觉得出,男人极其俊美,温文尔雅。

    无人不爱美,随从不由多瞧上几眼,却见对方冲自己一笑,并抬脚走来。

    “你是又见先生的随从?”男子声音嘶哑,和他的外貌极不匹配。

    “是,是啊,我是又见先生的随从。”随从说道,目光打量着他,越近越觉惊艳,其人淡然优雅,风姿一绝。

    “我与又见先生有位共同好友,”男子笑着说道,“他家住龙担山,极近双江宫府,往西三里,便是那传闻中极其神秘的龙渊。”

    随从听着古怪,皱眉说道:“哦……”

    “又见先生有位姐姐陈氏?”男子又道。

    “是有。”随从点头。

    “唉,”男子轻轻叹息,“说来,他们与我那位友人,都是数年的好友了呢。”

    随从觉得莫名其妙,其人看着俊朗无双,可说话着实是怪。

    “你姓什么?”随从道,“你那位友人又叫什么?我回去问问我家老爷,看看他认不认识你。”

    “我姓沈,”男子一笑,“我那位友人,他姓乔。”

    “乔?”随从神色微变,又道,“乔?”

    “嗯,我那位朋友,是在千秋殿里和又见先生认识的。”

    随从点点头,千秋殿这地方,他不曾听过。

    但是这个乔……

    “你怎么了?”俊美男子看着他,“怎提到乔姓,你这神情……”

    随从摇头,掩饰过去:“没什么。”

    只是“乔”这个姓,在老爷那里的确不寻常。

    老爷和老爷的姐姐陈氏,对“乔”这个姓氏一直讳莫如深。随从虽然不敢多问,心里却不会不好奇,故而对这个姓也变得敏感。

    “来了来了!”掌柜的取来茶叶,快步出来,笑道,“我猜陈先生的茶叶也快喝光了,没想到天色这么黑了,下这么大的雨,陈先生竟还要你赶来,早知我今日下午便差人送去了。”

    “没事没事,”随从接来,笑道,“跑趟路而已,离得也近!”

    账先记着,随从稍稍检查了下,确定没问题,便揣在怀里,戴上斗笠离开了。

    离开之前,忍不住又朝这位羸弱的俊美公子看去。

    对方一双深沉的眸子,他很难看出什么。

    人很怪,但长得真是好看,随从心里想着。

    掌柜的看着随从离开,笑着走近过来,说道:“太巧了,才提到又见先生,他的随从便来了。”

    俊美公子笑笑,没有接话。

    雨势如倒灌的奔流江河,大盆小盆,万珠齐坠。

    他左手负在身后,抬头看向暗沉天光。

    哪有什么巧不巧的呢,于他而言,天算比不上人算,他信人,不信天。

    毕竟天,从来不曾优待过他半分。

    “立安,”俊美公子说道,“去吩咐马车过来。”

    “是,少爷。”随从说道。

    衡香暴雨数日,千里之外的华州却一片星空朗朗。

    风吹长草,荒野上灯火零星,灯火亮不到的幽深夜色里,凶猛的野兽正在啃食残破的尸体。

    战场刚息,溃逃的溃逃,追击的追击,最后便成了这残破狼藉。

    数只被箭矢射扎在地的黑鸟尸体被拔起,几个士兵面无表情的将它们扔在身后的竹篓里,朝下一批鸟尸走去。

    除却鸟,还有马,还有人。

    人吃不得,但鸟和马可以。

    马儿的尸体被当场切割,分次送回去。

    士兵们忙忙碌碌,隔着一条江的远处,几双幽深眼睛在黑暗里无声看着他们。

    戴豫手里同样握着一支箭矢,箭矢顶端插着一只鸟尸,不是黑色的,而是极其鲜艳的翠鸟。

    “遍地都是,”戴豫眉目沉重,“我路上撞见两个活人,他们说这是第三次了,用鸟攻人攻马,黑压压的鸟群一出来,真的挡也挡不住,什么鸟都有。”

    杜轩神色冰冷:“这群人歹毒的很,这般毒害鸟群。”

    月华穿过树荫,碎乱一地,星星白白,沈冽看着那些士兵清理完一片草地后,又往下一片而去,重复将箭矢收回去,将鸟尸抛于身后这一组动作,熟练到麻木。

    他之前和她在九宁县外看见了大量捕鸟器,她说,这些鸟或与战事有关,当真被她说对了。

    他们五日前刚从永武城出来,之前在松州分散的所有手下,终于集合完毕。

    三人失联,失联之地在曳星。

    而曳星,一个月前被一众新起的义军屠的一人不剩。

    沈冽在此等了二十日,明白等不到了。

    除却失联的三人,其余无人丧生,只有六人在奔赴途中被战乱波及受伤,但并无大碍。

    还能相聚,便是幸甚,毕竟华州四分五裂,着实太乱。

    等待的过程里,他们也有多方打听,季家的人平安离开了大平,已经回去醉鹿。

    但是宋致易雷霆大怒,派出重兵,要醉鹿交出季家,否则屠尽醉鹿城县和六十八村。

    所以季家虽回了醉鹿,却被醉鹿的官民上下一致要求轰出。

    最后关头,郭家的人忽然站住,力保季家。

    现在便等宋致易那边是何反应了。

    宋致易和郭澍交好数十载,是翻脸还是给这个面子,所有人都在好奇。

    沈冽百分百确定,这个面子宋致易会给。

    真要宋致易攻打醉鹿,他没有那么多心力和兵力。

    不同于游州那边的战事,醉鹿的地理位置非常特殊。

    在曾经的大乾版图上,塘州和醉鹿的地形是最为古怪的两个,它们在舆图上像是一枝长梅和一朵蘑菇。

    塘州很狭长,醉鹿则是上宽下窄,进可攻,退可守。

    二者有一个共同特点,便是接壤至少六座州省。

    若要对醉鹿动手,不仅仅会触及华州这片八乱之地,还会动到牟野。

    牟野如今几已成兵家必争之地,牟野之战明面上牵制了三方,暗中却不知纠结了几方势力。

    宋致易可以在远离牟野的游州大举兵事,但一旦攻打醉鹿,他不仅是将郭家推向对立面,还有可能会被田大姚和云伯中的人大军压境,背刺一刀。

    与其多个敌人,不如卖个面子。

    虽然这面子,其实也没多大用。

    毕竟郭家和宋致易的梁子,可不止眼前这个,一年前的江州游湖县围困,宋致易忘没忘不知道,但郭家还记着呢。

    以及沈冽,他也记得刻骨铭心。

    现在,沈冽从永武城出来,一是送孙氏和季夏和回醉鹿,二是去和郭家来一个彻底的清算,甚至决裂。

    算完后,该走的走,愿留的留,他则回去找晋宏康,还有逐袁营。

    这时听得后面传来脚步声。

    杜轩看了眼,说道:“少爷,翟金生回来了。”

    话音方落,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走上前来:“少爷。”

    沈冽回过身去:“前路如何?”

    “往东山势险峻,趁夜更不好走,何况我们有马车。往南二里处发现一支兵马正在布防工事,明后两日恐又要开战。”

    “又要打?!”戴豫暴躁地叫道,“是林家的人吗?”

    “不是,林家的兵马这两日已经被打散溃逃了,”翟金生说道,“刚发现的那支兵马此前未曾见过,没有半分眼熟,看他们模样,似乎要埋伏暗袭,而且他们人数众多。”

    “大约多少人在布防工事,我们若强攻而去,几成胜算?”沈冽问道。

    “少说一千二百人,强攻不好说,在那工事之后是否还有其他部署,暂时没有办法查清。”

    杜轩看向沈冽:“能派出一千二百人布防工事,这支军队的总兵马不少于一万,少爷,我们需得谨慎。”

    沈冽没有说话,少顷,沉声道:“没有谨慎的余地,一千二百人的工事战备,一旦筑成,他们此战不可能速战速决,吩咐下去,即刻准备,半个时辰后准备离开。”

    “向南?”翟金生问。

    “南。”沈冽说道。

    半个时辰后差不多是子时三刻,加上赶路,到那边快近丑时,正是一日之中最困顿的时候。

    若在此时趁其不备攻其最偏僻之处,是沈冽目前能掌握得最大胜算。

    算上杜轩和戴豫,沈冽所带共六十二个手下,林中虎未算上,除此之外,还有坐马车的孙氏和季夏和。

    先头部队虽负责冲锋,但对手短时间内绝对难成气候,所以在硬性需求上可以稍许放松。

    后者负责逃跑,极有可能被对方回缓过来拦截,反而更需逃跑条件。

    所以六十个二手下,沈冽重新分配。

    身手一等的冲锋陷阵,骑次马开道。

    强壮健硕的马则留于后面身手稍逊之人。

    对他们,沈冽没有其他要求,只叮嘱冲破关卡后便一路狂奔,不得恋战,不要回头。

    夜色越来越寒,远处捡箭矢的士兵根本不可能想到二里之外将有新的危机。

    而二里之外正在布防工事的人也根本不可能想到,这么深的安静夜色中,即将有一支凶悍骑兵冲杀出来。

    风吹长野,一声狼啸未断,疲累不堪的筑工士兵们听到疾奔而来的马蹄声时,恍惚还以为自己困的生出了幻觉。

    短距离急速冲锋,破开还未成型的工事,不需要任何道理可言,一个字,莽。

    沈冽身先士卒,长枪破风,但不是刺挑,而是拍击,将长枪挥如木棍。

    玄铁所制的枪头月色下若寒光照影,所过之处,一片沉闷痛击。

    利刃未破皮肉,但沉沉砸来的痛感更加直接。

    紧随沈冽身后的手下们同样挥枪,一行队伍势如破竹,在最短时间里冲出。

    防御工事后面是正在挖掘的壕沟,宽二丈有余,因还不深,骏马在操纵之下,直接踏泥而过。

    迅速集结的工事士兵面对突袭的人马依旧没有办法,只能大声向后面的人呐喊。

    后面的人一听出事,当即集合布阵。

    幽暗夜色里看不清人影,只来得及看见高头大马如烈电而来。

    拒马枪尚未设置妥当,人已至跟前。

    首当其冲的男子高大清瘦,身姿英朗,横枪拍开一个士兵,紧跟着斜挑,又击飞二人。

    有人在后面高喊,令人去拿麻绳和弓弩。

    反应需要时间,离开需要时间,再带着粗长的麻绳回来,马蹄声已如暗雷滚过,所过之处,人仰物翻,一片狼藉。

    但声音的传播,到底比四脚的马蹄要快。

    几个带着兵马勘测地形的男人便在附近,一听到声音,当即提枪上马,最快时间赶来。

    遥遥望见微光里冲来的人马,达五十人之多,陶因鹤边策马边看向身旁一员猛将,令他速去带兵。

    都是马背上的一把好手,转瞬双方近在咫尺。

    陶因鹤高喝:“你们是……”

    话音未落,首当其冲的男人忽然加快马速,发动攻击。

    已奔跑得这么急速的坐骑竟还能更快,陶因鹤始料未及,而对方出枪之快,如雷电催发,凌厉迅猛,陶因鹤仓促间扬枪去挡,被震得虎口发疼。

    随他而来的将士便也顾不上对峙问话,当即扬起兵器,拦截下沈冽的第二道进攻。

    两队人马相撞,人数悬殊,陶因鹤心里大呼不妙。

    他只有十余人,对方有六十多。

    他带着十足把握,自信能拦住这些人,只是这第一手交战,他便知输赢已定。

    但意外的是,就这短短一瞬,对方的兵马已绕开他们,疾驰而过。

    中间被人相护的,竟还有一辆马车。

    陶因鹤立即反应过来,他们只是想逃走,并不恋战。

    “拦着他们!”陶因鹤叫道,“快拦下他们!”

    回答他的,是沈冽横扫而来的长枪。

    陶因鹤忙调整姿势去挡,险些招架不住。

    他身旁的大将赶来相助,却是比他更为仓促的身法,当场便被沈冽拍下了马。

    其他人迅速朝沈冽攻去。

    陶因鹤也扬枪直刺。

    冷兵器交战,清脆碰撞,隐带回音,转瞬便是数十个回合。

    马上交战并不轻松,身手更胜一筹的人,是可以全方位压制另一个的,以及,马上交战的容错率也极低,稍有不慎,便会毙命。

    又数个回合,陶因鹤想要追去前面,不得摆脱。

    他在力量上可以和对方持平,不见得会输,可是枪术和骑术,对方将他克制得很死。

    那带着刁钻角度而来的长枪出其不意,以至于他仓促去挡,反落得力量难以跟上,被对方打得双手发麻。

    眼看那些人全部走光,陶因鹤大怒,调转马头想绕开,对方却似先有预感,忽然一枪朝他坐骑的马臀刺来。

    陶因鹤大惊,仿佛自己的屁股被刺中。

    他“啊”一声大叫,整个臀部离马而起,周身力量全踩在了马镫上。

    同时,他的坐骑已疯了一样,直冲而去。

    “将军!”

    “将军!!”

    他的手下们登时大叫。

    陶因鹤迅速去安抚和尝试控制坐骑,边于混乱里回头看向后面。

    忽然,他清晰的发现一件事。

    只剩这个年轻男子一个人了。

    对方的人全走了,就,就他一个人!

    年轻男子身姿俊秀颀长,于马背上矫健灵活,纵马疾驰如履平地,转瞬又挡下三人。

    陶因鹤瞪大了眼睛。

    他方才冲手下们大叫,要拦住那些人。

    结果,是对方一个人,将他们十一人全部拦下!

    这时,还没能被他安抚下来的马儿忽然踩中了他们自己所挖的壕沟。

    陶因鹤忙回过头来,睁大眼睛,又是一声大叫,而后在手下们一连串的惊呼声中,从马背上滚了下去。

    过硬的作战经验,让他在坠马途中第一时间保护好自己的脖颈和颈椎,避开要害处,所以没有当场毙命。

    手下们一哄而上,将他扶起,陶因鹤回过头去,愣愣看着已离得很远很远的那抹人影。

    这么强的战将,当世不多,这些年名声大噪的钱奉荣或许都不行,因为他不善骑术。

    剩下的,吕眉晖,洪元杰,毕应或许可以。

    又或者,是数年前的沈冽,李骁,包速唯,他们应也可以。

    眼前这个,不知是何人。

    乱世,果真是英杰辈出。

    被陶因鹤派去喊人的很快集结了三百兵马赶回。

    扑了个空。

    闻声而来的,还有赵唐和朱培。

    陶因鹤虽没有伤到脖子和颈椎,但是腿骨是结结实实的折了。

    手下去找担架,还有人去唤军医过来。

    赵唐和朱培听完都不敢置信。

    赵唐愣愣看着陶因鹤的腿,再看向今夜随陶因鹤一并出来的几名大将。

    陶因鹤等人之所以十余人赶去拦对方五六十人,那是因为他们自认有这样的底气。

    论及马术,射术,枪术,还有多年以来的作战经验,他们皆是能在军中制霸的大将。

    可是现在,被一个人给拦下了。

    只有一个人。

    军医还没有到,伤亡人数已经清点统计好,送了上来。

    无人亡,三人伤。

    三人皆是自己坠下马背的,其中三人之一,是陶因鹤自己。

    “以此人的身手,若想要杀人伤人,轻而易举,但是他没有。”赵唐沉声说道。

    “他不恋战,只想迅速离开。”陶因鹤说道。

    朱培道:“不伤人不杀人,可能不想搅入别人的战事。”

    “但是,”赵唐看向陶因鹤,淡淡道,“终归是耻辱,就这样从我们所占据的地盘里跑了,这口气,陶叔能忍?”

    陶因鹤皱眉,低声说道:“技不如人。”

    大乾名将诸多,陶因鹤虽远排不上号,但跟随赵秥多年,南征北战,曾平定诸多叛乱,陶因鹤这个副将当的半点不虚。

    能让他心悦诚服说出“技不如人”,赵唐在旁脸色都变了。

    军医最快时间赶来,一模骨,胫骨骨折。

    陶因鹤忍着瀑布大汗,没再叫出半声,由着军医接骨。

    赵唐和朱培从旁看着,除却骨头的伤势,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严重伤口,对方的确是手下留情了。

    “将军,”朱培的手下这时低声说道,“汪先生来了。”

    众人抬头看去,来得是一辆马车,古朴清素,外头的帘布泛了旧,角落下还打着块布丁。

    车厢虽陈旧,但马是一等一的上好骏马,四肢健硕有力,奔来极快。

    赵唐一步迈前,迎去喊道:“汪先生!”

    马车跑得快,近三十步外时,车帘被人掀开,一个男子自车窗里探出头来,叫道:“将军!快!速派兵马前去双坡峡!”

    马车跑近停下,不待停稳,汪先生已掀开车帘快步出来。

    修筑工事的士兵们皆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个子矮小偏胖,皮肤很白,双目虽然小,却异常晶亮,令人较为难受的是,他唇边留着很大一圈络腮胡,不修边幅的模样,着实邋遢和脏腻。

    以为根本不会有机会能得见这位神秘谋士的真面容,却原来……是这样。

    “快!”汪先生的脚才一落地,便冲迎面走来的赵唐叫道,“快,将军,速去双坡峡!”

    赵唐停下:“现在?”

    “对!派二十个士兵前去等着,莫要再动手,遥遥唤其姓名即可,此人极有可能是沈冽,云梁和醉鹿的那个沈冽!”

    赵唐和朱培同时皱眉,陶因鹤痛得快昏厥,听到这名字,遥遥望过来,高声叫道:“你怎知是他?!”

    “稍后细说!”汪先生冲赵唐抬手一拱,“将军,速派人去!”

    赵唐点头,转身朝手下走去,安排人手。

    “将军!”汪先生又道,“派个有身份的人去,若真是沈郎君,我们不可怠慢!”

    陶因鹤撑起身子,想要过来,被军医和学徒,还有身旁几个手下劝住。

    待赵唐吩咐完人手,二十个高大士兵骑快马离开后,汪先生才松了口气。

    “某一听其人只带百人不到,急于想离开,便觉不对,”汪先生在陶因鹤对面坐下,恭敬说道,“当世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神勇的人无外乎便那么几个,而硬闯关卡,还手下留情至此之人,更是不多。更不提,其还有精干手下相随,极有可能就是沈郎君了。”

    “原来是先生的猜测,”赵唐说道,“如若不是沈冽呢?我派人去唤沈冽名字,可妥?”

    汪先生垂眸笑了一笑,没接话。

    他笑得隐晦平静,细小的眼睛被眼皮盖住了光,却仍似能感到他眸中的那缕狡黠和阴狠。

    这抹笑,在场的几个将军都再熟悉不过。

    一旦这位谋生先生露出这样的笑,便将有残忍的事情要发生。

    但眼下,大家猜不透他想做什么。

    “先生,”赵唐说道,“还请回答,可是妥的?”

    “便当一块试金石吧,”汪先生淡笑,“喊错名字,能从其人的回应看出其品性,品性如何,我们便对症下药。”

    “……那如若恼羞成怒,杀人怎办?”赵唐问道。

    “若是要杀人,在此关卡便该杀人了吧。”汪先生道。

    “那是因为我们都看得出,他们不想惹是生非,只想闯关,但双坡峡已离了我们所控制之地,他们若在那杀人呢?”

    汪先生脸上又露出了那样的笑:“那,便杀人好了。”

    “先生!”赵唐恼怒,“那你还令我派有身份之人前去?我的两员大将都去了!”

    “若是不堪重用,所谓大将也不过如此,”汪先生笑道,“今夜闯关之人,可不仅仅是骁勇善战,其不想搅入是非,故克制未对我们下死手,这不仅是自制自律这般简单,将军,此等来去自如和从容自信,几人能有?若是将这样的儿郎收入麾下,诸位将军无半分心动?”

    赵唐拢眉,忽的起身,大步朝自己的坐骑走去。

    “四少将军!”陶因鹤叫道。

    朱培也忙起身,去拦赵唐。

    刚才赵唐吩咐手下时,是令他们快马加鞭,最快速度赶去。

    赵唐若要赶,必然赶不上了。

    都是同样品种的上等好马,极限对撞极限,打个平手,中间说话时所拉开的距离,是如何都追不上了的。

    汪先生笑吟吟看着他们,没有去拦。

    好些士兵的目光从赵唐和朱培身上移来,看回这个汪先生身上。

    这位汪先生眼下堪称郑国公府的首席谋士了,赵明越对他极为器重,称其有“王佐之才”,此次他们从郑北十二府南下至此,便是这位汪先生的提议。

    这半年,从郑北,到游州,到塘州,再到大平的松州,和如今的华州,他们每一步都很险,却也次次化险为夷。

    跟着这位汪先生,就像是曾经看过的杂耍,高空走单绳。

    说来,这位汪先生在郑国公府当了幕僚数十年,不过是一年前才出头的。

    一得赵明越的重视,他便如日中天,连何军师在郑北都不如他和他的那几个学生们半分荣耀。

    若说有大才奇才,他确实是有,却也性情不定,刁钻乖张,令人难以琢磨,极其不好相处。

    眼下第一次得见其真容和言行,传闻诚不欺也。

    朱培连同几名心腹大将终是将赵唐拦了下来。

    赵唐气不打一处来,想对汪先生放狠话,又深知没必要,但这个地方是不想待了,在朱培等人的陪同下,离开了此地。

    全程旁观的军医还在处理陶因鹤的伤势,对此一幕不闻不问。

    待伤势快处理好,陶因鹤问汪先生:“先生,若真是沈冽,先生待如何?”

    “这哪有如何不如何的说法,沈郎君与我们是友非敌,别忘了,在佩封的时候,沈郎君待郑国公府可是有大恩的。”汪先生笑道,习惯性的抬手在跟前摇着,忽又发现自己没带扇子来,垂下了手。

    穿过壕沟工事,一路奔袭长野,山坡广伏间,狼啸四起,杜轩提出小作休憩,被沈冽拒绝。

    一直到华州的大丘湖畔,沿着尚还古雅的竹制长桥横穿过半个大丘湖后,沈冽才让他们停下休息半个时辰。

    湖畔夜寒,潮气被巨大的晚风拂来,袭向岸边的人。

    季夏和捏着一壶冷酒下马车,草地上,众人睡觉的睡觉,吃东西的吃东西,有些人睡不着,坐在那边眺着大湖。

    季夏和停下脚步看着他们,不论做什么,这些男人都保持着高度的安静和规整,与从广骓出逃时,林副将所带领的那一只秋雨营士兵完全不同。

    秋雨营那些士兵也是安静的,正规兵营训练出来的士兵,在纪律上并不会差到哪儿去。

    但那些士兵和眼前这些男人,就是有最直观上的差异感受。

    要说具体,季夏和说不出,这些时日,他要么陪着孙氏,要么就去找沈冽或者杜轩和戴豫,其余人,包括翟金生,他所说的话总和不超过十句。

    对他们,季夏和唯一的了解,就是这些男人并不是沈冽真正意义上的手下,而是郭家的人。

    但要说郭家训练出来的暗卫,他以前也不是没见过,世族对暗卫们的训练的确会很严苛,但素质再高,也很难和杀过人,上过战场的正规军们相比吧。

    可这些人,就是能将那些正规军都给比下去。

    一切似乎又指向了江州游湖。

    沈冽正在和杜轩翟金生他们说话,季夏和没有马上过去,待沈冽身旁的手下彻底走完,他才抬步过去。

    沈冽坐在矮石上,就着幽微烛火看着手中地势图,听闻动静回头,季夏和晃晃酒壶:“此情此景,着实适合小酌。”

    沈冽紧绷一日的俊容微微一笑,收回目光看地图,淡淡道:“你喝吧。”

    季夏和在他身旁坐下,打开酒壶,一股清冷酒香顿然溢出。

    “真香啊,”季夏和嗅了口,看向沈冽,“当真不喝?小饮一口反而壮志。”

    “我不宜喝酒。”

    “那便当我欠你,待日后天下太平了,我们去寻个雅苑庭楼,赏花赏月,对酒当歌。”

    沈冽笑了笑,没接话。

    季夏和也笑了下,抬手喝了口。

    自湖面眺向远处,茫茫月色下不见半点原野,只有粼粼湖面,巨大且冰冷。

    大丘湖畔原是华州一处胜景,若得春日闲,华州的公子千金们会租画舫游船,于湖上乘兴,山水相映间,慨而歌咏。

    几大湖岸皆熙来攘往,游客纷至沓来,华盖云集。

    季夏和此前倒未来过,但此处所出的诗词歌赋经世传颂太多,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们,哪个不会背上几首。

    “今日撞见的那伙人不知是谁,”季夏和收回目光看向沈冽,“一千多人的工事战备不是闹着玩的,整个华州,目前尚未有谁有这样集中于一起的庞大兵力。而且,我们穿过那道工事后虽一直往南,但我在马车上掀了帘子看到东边天幕下有零星灯火,是兵营。”

    “我也看到了,对方兵马不少于一万。”

    “你交战时觉得对方身手如何?”

    沈冽微顿,浓眉轻轻皱起,没有回答。

    “知彦?”

    少顷,沈冽淡淡道:“你说起身手,我忽觉有几分熟悉。”

    “哦?交过手?”

    “不是,是他们作战的风格和枪术。”沈冽转过头去,黑眸落在他搁在一旁的长枪上。

    想要回忆有些难,当时情况乱,诸多细节顾不上琢磨。

    但这股熟悉感他确定存在,而且这感觉越来越强烈,有一个名字让他在喉间,又说不出来。

    “你交手过的正规兵马不多吧?”季夏和说道。

    “正规兵……”沈冽一顿,“我知道是谁了。”

    “谁?”

    “也许是李乾的兵马。”

    当年驰马带她长驱直入,拦截李据的那一战,虽生死一线,却酣畅淋漓,沈冽从不觉得自己渴战,可是那一战着实痛快,记忆鲜明。

    细细回想,今晚对方的出招,危局临来的招架和小规模布阵,的确与当年那些士兵异曲同工。

    “那些人是李乾的兵马?”季夏和惊诧。

    “未必便是,但极大可能。”沈冽说道。

    “不对啊,华州不仅是四分五裂,还是四战之地,若非有绝对压倒性实力,谁敢吞下它,去打破这个平衡?”

    沈冽的目光在地图上走了一圈,最后落在双坡峡。

    “这里。”沈冽指去。

    季夏和循目望去:“双坡峡。”

    “他们若要拦我们,要么双坡峡,要么郭庄江口和浦路坞,”沈冽说道,“浦路坞村庄多,以我们今夜不愿惹事的模样看,他们绝对认为我们不会去浦路坞。”

    “那便去浦路坞吗?”季夏和看着地图,“待回了醉鹿再出来,你去会他们也来得及。”

    “来不及,”沈冽摇头,“我不会再来华州。”

    “欸?”季夏和扬眉,“这极有可能便正是李据的兵马,你不心动?”

    “……我为何心动?”

    季夏和脸上笑意变得意味深长,举起手中酒壶嗅了一嗅:“得亏我现在酒香,否则我又要闻到你身上那些清雅沁鼻的淡淡香气了。”

    沈冽俊容微红,却不禁唇角轻牵,扬起一抹笑来:“你胡说什么?”

    “依我说,你那些香料若实在喜欢,你干脆拿出来让杜轩研究,出个配方,或者直接放在小炉子里燃,熏衣裳,熏人,就别天天拿出来盯着个小木盒子傻看着了。而且,睹物思人,不如直接见人,那夏姑娘讨厌李据,你眼下若能吃下这些李乾的兵马,不正好有理由去找她了吗?捧着这一堆军功到她跟前,意气风发的同她说,看,阿梨,我替你报了个小仇了!说不定夏姑娘一高兴,又能再送你几块木头盒子,让你看个够,哈哈哈……”

    沈冽被他逗笑,不想被他取笑,可忍不住的,又自腰上绸缎袋中取出小盒,深深望着。

    月色下,黑木长盒精细雅致,清寒夜风轻动,幽香袅袅。

    夜这么深了,她现在应该于梦中熟睡吧。

    每次看到这个盒子,总是能忆起她亲手递来时的笑靥。

    “是风动?”季夏和一笑,“还是心动?”

    “是她眉眼在动。”沈冽说道。

    不论现在还是以前,沈冽的话一直不多,更不提能见他心声外露。

    季夏和看着他捏着的这方小木长盒。

    沈冽的手俊秀修长,夜色柔光下,肤色如玉,捏着木盒的力道很是温柔。

    季夏和失笑,抬眼又朝沈冽看去,五官澄明俊美,剑眉星目,见过这么多俊俏儿郎,每次看沈冽都觉一绝,清冷的不食人间烟火。

    所以现在,连嘲笑他情话说得肉麻,到嘴边也只作笑叹。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他在她面前小心安静,到他们面前,便捂不住了吧。

    季夏和“哎”了一声,仰首看向浩浩夜空。

    月明星稀,广寒大张,长风荡着云海,卷伏出万里波澜。

    “那现在,是定下了吧,去浦路坞?”季夏和说道。

    “嗯。”

    “当真不再回华州?”季夏和又道。

    “嗯。”

    “那你和夏姑娘……”季夏和朝他看去。

    沈冽轻轻一笑,将手中地图推来:“比起双坡峡和浦路坞的问题,华州至醉鹿的几道路口才是关键,即便没有夏家郭家的人在,宋致易的兵马也会出现。”

    季夏和收起手中酒壶,脸上的笑也收了。

    “我其实不太想回去了,”季夏和说道,“在永武城等人这二十日,我觉得也挺好,一想到回去要面对那些面孔,我便觉恶心。”

    “回去见你父亲后,将你母亲安顿妥。”

    季夏和皮笑肉不笑的勾勾唇:“拖家带口真是烦,你看夏家,看似家族庞大,实则尾大不掉,广骓出来这一路真是遭了大罪,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宋致易绝不会轻易放过夏家。”

    沈冽没有接话。

    一阵马蹄声在这时急促传来。

    沈冽和季夏和回过头去。

    附近的杜轩等人闻声走来,看着由远而近的骏马。

    身形瘦小的哨探翻身下马,喘着还未平复过来的气息说道:“往浦路坞十五里外有囤兵,还有储粮仓!”

    储粮仓三字让众人面色大变,下意识将目光看向沈冽。

    储粮仓三字便意味着重兵把守,而且布线范围绝对不止储粮仓方圆五里这么近。

    现在他们相距才不到十五里,甚至说不好,他们已经进入了对方的占地范围。

    “少爷,会是我们之前遇见的那些人吗?”戴豫看向沈冽。

    “不可能,”回答的是杜轩,“这一片下来黑灯瞎火,不见半点人烟,如若这整片大后方都是他们的驻地,那么中间的火光必不会断,毕竟前头布防工事的兵马达至一千多人,绝对会有人来回奔走。”

    “如果前面有人驻兵,那么我们还要继续去浦路坞吗?”戴豫又道。

    “少爷,改道郭庄江口吧。”杜轩说道。

    “不走水路。”沈冽说道。

    “还是水路吧,水路的确妥当,”季夏和说道,“沿岸定有舟船,我们趁黑过去作恶抢一次,若你觉得失了道义,我他日送钱财过来赔罪。”

    “与舟船无关,”沈冽说道,“是浮尸。”

    季夏和一顿,联想这些时日所闻所见,确然,郭庄江口那边的水道恐怕已恶气熏天。

    他的脊背有些发寒,望向身前的大丘湖,天光水色澄净,于乱世中着实难得。

    “那,我们去双坡峡吗?”翟金生问道。

    沈冽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安静少顷,沈冽拿定了主意:“准备动身,先寻个荒村落脚,余下五日我们在此游走,五日后,我们从双坡峡离开。”

    众人一愣。

    “通知下去。”沈冽看向翟金生,语气不容反驳。

    翟金生很快反应过来,点头:“是!”

    华州原本昌盛,华州东南更是风雅名流之地,此地若有荒村,要么是被屠殆尽,要么便是因战乱而逃尽。

    沿着湖岸往东南而去,派出去的六名暗探皆在一个时辰内回来,共寻到两处,一处在牛岭山脚,一处在渐春岗。

    沈冽看了很久的地图,最后选择了牛岭山脚。

    一行六十多人,不算多,但也不少的队伍,便在夜色里朝牛岭山脚方向而去。

    较之前的狂奔突袭不同,现在他们异常安静,马蹄无声踏过岸边浅草,连车轮碾压过泥土石块的声音都显得轻微。

    朝浦路坞的相反方向,前路变成无边无际的旷野,直到东边天际冒出淡白的光,并渐渐于天地相交的地平线上铺出锦绣朝霞,远处才仿若有了一个尽头。

    沿路遇见不少尸体,有些被晒作干尸,有些腐烂严重,还有一些被野兽撕碎,只剩残肢。

    男人们骑马而过,目不斜视,马蹄声轻沉,踏过荒野和柴径,迈入了狼藉破败的荒村。

    沈冽没有停歇,带人去附近勘察地形。

    说是荒村,其实村中的建筑和布景,包括祠堂前的空地规模,都可见这座小村原先的富裕程度,至少不输八江湖畔那座桃溪村。

    甚至在祠堂后院的地窖里,戴豫还找到了几坛未开封的桃花酒。

    他很心动,试图让沈冽答应他留下,并尝试搬出季夏和,沈冽拒绝得爽快,淡淡道:“放回去。”

    “少爷……”

    触及沈冽黑不见底的平静眼眸,戴豫到底将酒坛放了回去。

    除却酒,附近几个建筑不错的大院,还散落着许多绫罗绸缎,可见逃跑时有多惊惶。

    村中没有尸体,倒是有一些野狗或其他猛兽的粪便,但数量很少,散布得也很广,由此推断在他们来之前,这个村子并没有留下任何供它们搜刮的食物。

    回来,杜轩已将内务整理妥帖,林中虎也被他拽来,一并打扫收拾屋子。

    屋中采光并不好,杜轩特意点了两盏灯火。

    沈冽解开衣裳,将内衫脱下扔在一旁,林中虎恰跟在杜轩后面提热水进来,一眼瞧见了他的后背。

    年轻男子挺拔高挑,宽肩窄腰,背上肤色冷白如玉,肌理健美分明,可偏偏上面,却爬了数十道疤痕。

    每一道疤痕都整齐利落,不似蜈蚣那样狰狞,可在这样一片本该光洁的后背上显得极不协调,生生毁掉了美感。

    注意到身后的目光,沈冽回过头来。

    屋中灯火以他俊挺的鼻梁作界,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无论哪一半,都冰冷得似要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