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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冰冷,不是故意放出来的冷漠疏远和拒人千里,他好像天生就是这样的人,偶有的笑容,才是他愿意释放出来的温和。·

    林中虎一咯噔,支吾道:“我送热水……”

    沈冽没说话,回过了头去。

    杜轩不悦:“走啊。”

    林中虎点点脑袋,提着热水跟上去。

    沐浴的水桶在绘着竹林松风的座屏后面,水桶里的水已快满,热水冲调下后,杜轩试了下水温,说道:“少爷,水温好了。”

    沈冽整理手边衣物,淡声道:“嗯。”

    屋中的烛火映在他安静的俊脸上,芒光像是一层冰冷的玉。

    说是整理东西,其实在想事情。

    村子的地形,附近的山势,身后筑造防御工事的神秘兵马,浦路坞的储粮仓必也有数万驻兵,还有整个华州动荡不安的大局势。

    仿若有一座越来越高大的山出现在前,冰雪,严寒,尖锐,残酷,他需要带领身旁的六十人翻越过去。

    烛火“啪”的一声,一细很轻的烛油爆出,沈冽黑不见底的眼眸轻抬,朝它看去。

    他正面的线条同样极佳,肌肉走向堪称完美,长裤遮住了半掩的鱼人线,腹上的肌肉不似戴豫他们那样狰狞粗壮,肤色冷白清绝,皮肤完好。

    杜轩提着空桶从屏风后出来,林中虎跟在一旁,抬头朝沈冽看去,发现他这一面并没有后背那些伤痕。

    不对,林中虎的目光落在了沈冽的肩膀上。

    健硕结实的左肩膀前,有一条一寸长的伤口,像是用匕首刺的。颜色已很浅,褪成淡粉色,但仍明显。

    杜轩忽的伸手将林中虎一拽,怒目瞪他。

    林中虎回过神来,忙垂下头。

    “少爷,早些休息吧,”杜轩走来,“天很亮了。”

    “嗯。”

    杜轩告退离开,但受林中虎影响,他的目光忍不住也朝沈冽那些疤痕看去。

    沈冽身上的伤疤,杜轩从不细致去看,他们几个贴身随从皆如此。

    沈冽不是疤痕体质,小打小闹的伤口很少会留下痕迹,能留下痕迹的,都是重伤。

    后背那些伤口,是当初沈冽还在沈家时,他的生母郭晗月打的。

    肩膀这一刀,则是被接来郭家后,被一个仆人在睡梦时所刺。

    对方太狠毒,目标是沈冽的心脏,若非沈冽睡眠轻,听到脚步声惊醒,也许早便死在了对方的匕首下。

    谁派的这名仆人,至今没有查出,刺杀不成功,那名仆人当场便自我了断了。

    刺杀一事之后,本就不喜说话的沈冽更加沉默,还有肩膀上的这个伤口,他几乎不让任何大夫轻易接手,一是戒备,二是后背的伤口,他不想给太多人看到。

    以及这件事,他一个字都没有跟云梁的沈家提过,似乎比起云梁,他还是愿意留在醉鹿郭家。

    从卧室出来,杜轩将门合上,转身看到林中虎还在八卦看着房门的眼神,杜轩用气音道:“你别多事!”

    骂完白了他一眼,拎桶离开。

    几十里外的长山山脚,密林遮天,大规模的军帐连绵成长线,一直到大丘湖的山林深处,不见尽头。

    陶因鹤的大帐里,他躺在行军床上,双脚皆绑了石板,伤筋动骨一百天,已可见这数月都不能再行军打仗。

    汪先生盘腿坐在陶因鹤身旁不远处,正在念陶因鹤接下去的行程规划。

    变成一个双腿暂时残废的废人,汪先生把陶因鹤抛弃的彻底,连夜制定好了所有安排,就等天色一暗,派人趁黑将陶因鹤送回郑北。

    又一个轻骑兵回来禀报,说双坡峡仍未看到任何兵马。

    汪先生乐了,笑道:“有趣,这是去哪了。”

    “继续等吗?”骑兵问道。

    “等,”汪先生说道,“去等着就成。”

    陶因鹤端起茶盏,靠在软枕上慢悠悠喝了口:“汪先生少有这么失策的时候。”

    “不,”汪先生笑道,“他们绝对会去双坡峡,只是早晚问题。”

    “早晚?可我们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谁跟陶将军是我们了?”汪先生笑眯眯的看向他的脚,“陶将军当然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陶因鹤咽下脾气,冷冷道:“行,那就是你们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嗯,今夜子时,我们便发动进攻。”

    陶因鹤没接话,抬手将剩余的茶水喝光。

    “待成功拿下整个无曲,一顿风卷残云后,我们便从郭庄江口离开。”

    陶因鹤一顿:“为什么是郭庄江口?”

    “那边尸体多,轻易不会有人去。”

    “你不怕有瘟?”

    “好怕的,”汪先生抬手,不安地放在胸口上,“可是怕也没办法啊,陶将军,行军在外,领兵打仗,难啊!某也想同陶将军一样,摔断个腿,好偷个浮生闲,离了这戎马倥偬,回去喝茶饮酒,美妾作伴啊。”

    摔断个腿,你奶奶个腿!

    陶因鹤是赵秥身边脾气最好的武将,也忍不住在心底喷人了。

    这位如今在郑国公府如日中天的汪固汪先生,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当个搅屎棍。

    他没有追求,功名利禄他没兴趣,相反,他比谁都节省,身上的衣裳,马车的帘布,无论破了多少个洞,打补丁就还能继续穿,继续用。

    对美女美酒,他也没兴趣,方才他所称的美妾,陶因鹤在郑北得幸见过一眼,三个美妾,三个都丑,丑就算了,还造作矫情,陶因鹤压根不想再看第二眼。

    汪先生所追求的,是精神上的享受,就比如现在,看陶因鹤过得不好,他就开心了。

    他最喜欢的,就是欺负人,愚弄人,玩弄人。

    行吧,跟他们家的世子爷赵琙,在某种程度上是异曲同工的。

    那就是,致力要成为乱世中最特立独行的那根搅屎棍。

    当然,他们现在从郑北南下,不仅仅只是“寻欢作乐”这么简单。

    汪先生在暗中牵制均衡各方势力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和随机应变的处事才能,陶因鹤还是服气的。

    但人品,算了,拉倒吧。

    帐外这时又传来马蹄声。

    斥候和传令兵若遇紧急情况,不需要经过账内允许,可以直接进入。

    年轻的小士兵一下马便快步跑入进来:“报!双坡峡发现大量暗藏人马!对方先偷袭,我军交手不敌,亡二人,伤六人!”

    陶因鹤闻言,激动坐起,速令人去叫赵唐和朱培,还有几员副将和监军。

    待人齐后,来报信的士兵语速飞快,将得知的情况逐一细说。

    在他刚说完之际,外面又回来一个士兵,说他们的人手准备撤退,但对方紧咬不放,尸体只能暂时推落双坡峡东边的悬崖,不便带回。

    其中一位死者,正是赵唐的亲信陈立夫。

    赵唐面色苍白,勃然大怒,随即令自己的近卫去调动人手,准备去双坡峡会一会那路兵马。

    朱培忙叫住这名近卫,拉着情绪激动的赵唐,朝汪固看去。

    自他们入帐之后,这位谋士先生便没有吭声,比起他们的激动情绪,他神情冷峻,那双老谋深算的小眼睛异常晶亮,全程若有所思的盯着传令兵。

    “汪先生!”朱培叫道。

    赵唐亦怒目望去:“汪固!!”

    “嗯,”汪先生像是才回过神,朝他们看去,淡淡道,“前头才来报,说未发现任何兵马,才过去一盏茶的时间,便又传来伤亡之事,到如今,直接变作我方逃亡,对方的身手和兵力,可怕。”

    “你说他们一听到沈冽二字,便更愤怒的冲杀过来了?”陶因鹤看向那两个传令兵。

    灰头土脸的士兵点头:“是,将军!”

    “会不会就是沈冽干的?!”赵唐激动道。

    汪先生露出一个笑容:“四少将军,眼下遭遇的是伏兵和突袭,对方一直在埋伏。且不说昨日那人到底是不是沈冽,假使就是沈冽,以我们派去得那几个兵马,用得着沈冽带人埋伏?他自己都打不过瘾,还得拉上一帮人一起分享揍人之乐?还,埋伏?”

    赵唐“铮”一声拔出身旁佩刀,若非朱培拦住他,还有迅速围上来的手下们,他绝对上前砍死这个姓汪的。

    汪固丝毫不理会,笑着捏了捏下巴长须,继续道:“我们跟沈冽是友非敌,我们的人即便遭遇埋伏,喊出‘沈冽’二字也定是和蔼可亲或迫切着急的,对方若是沈冽的好友,听到我们如此真切呼唤,绝不会干戈相向,所以,那些定是沈冽的仇人。”

    “先生继续。”陶因鹤说道。

    “沈冽看似没什么名气,但各路枭雄真要探知此人,还是能查出一二分的。尤其是宋致易,沈冽助季家从广骓离开,直接将宋致易得罪大了。”

    “先生的意思是,这些人是宋致易的兵马?”

    “只是其中一个可能,”汪先生说道,“或者,是郭家的人也说不定呢?”

    “郭家?”赵唐嗤声,“你在说什么笑,郭家对付沈冽?”

    相比赵唐,陶因鹤知道汪固从来不说无凭据的话,沉声说道:“汪先生,郭家和沈冽之间,生隙了?”

    汪先生一笑:“陶将军,并非人人如我们郑国公府这般兄弟和睦,伯歌季舞,上下一心。更何况,沈冽姓的是沈,不是他们郭家的郭,同为郭姓尚有嫡庶之分,何况外来姓氏者?与其说是生隙,谁知是不是当初便看不惯呢?”

    “这只是先生的猜测吧?”朱培道。

    “巧了,”汪先生说道,“我们去松州那几日,恰逢扶上县全城戒严,你不是好奇我在城中为何能逃过那掘地三尺般的搜捕吗?”

    “为何?”朱培问。

    “这个我知道,汪先生同我说过,”陶因鹤接道,“汪先生当时躲去一位老友家中,那位老友正是晋宏康的兵,在战场上断了一条腿,才被放回来没多久,因这特殊身份,那些搜捕的兵马没有进他家细查。”

    “他因残退役,在退役前,他是晋宏康麾下威名赫赫的那支汉神营中的参军佐吏,”汪固道,“他同我说起一些事,恰与沈冽有关。”

    “是两年前沈冽去江州接郭兆海的事吧?”朱培道。

    汪先生点头:“嗯,当时沈冽凑巧与改了路线的晋宏康大军在游湖县外碰上,后来郭家那些人将沈冽抛下,他们先行逃走,留沈冽困守小南山。”

    “还有这事?!”陶因鹤惊道。

    “你怎知不是沈冽自行要留下断后的?”朱培道。

    “我那老友既为参军佐吏,跟随军事谋士身旁,自是分辨得清沈冽到底是自愿还是被弃,再者,逃走那百来人试图将晋宏康的注意全部引去沈冽身上的目的可太明显,也太强烈了,恨之欲其死呢。”

    “这没道理,”陶因鹤皱眉,“沈冽又没对不起他们,反倒是他们亏待沈冽,为何恨之欲其死?”

    “呵,”汪先生笑起来,小小的眼睛亮光闪闪,“陶将军,如若你将我抛下送死,你先行逃走,你猜我逃出生天后,将如何待你?”

    陶因鹤顿了下,说道:“可沈冽我见过,他的性情……”

    “你怎知沈冽的性情还是你当年所见那般?人的性情可是一直在变的,也许便正是这被抛弃一事,就恰好让沈冽性情大变了呢?朱将军,”汪固笑眯眯的看向朱培,“如若你是郭家的人,你会怎么做?”

    朱培冷冷道:“沈冽身手相当可怕,若我是郭家的人,自然是想要沈冽死,他若不死,我寝食难安。”

    汪固点头:“若我是郭家的人,沈冽也必死,他现在不想报仇,谁知他以后会不会?在这世上,发生过的事情是抹不掉的。”

    “当年沈冽入京城,其实是被郭家送去给宣延帝当人质的吧?”赵唐说道,手里还握着光刃铮亮的佩刀。

    “谁知道呢?”汪固笑道。

    “若是真的,这沈冽也太惨了,”赵唐道,说完,他忽的一怒,皱眉看向汪固,“那么依汪先生之言,今日在双坡峡埋伏的,要么是宋致易的人,要么是郭家的人?”

    “又要么,沈冽还得罪过其他人,”汪固说道,“只是双坡峡那位置理醉鹿极近,加之宋致易的兵马近来对醉鹿虎视眈眈,所以只有他们二者最有可能。”

    “杀我爱将,我定不轻饶!”赵唐咬着牙根说道,又怒瞪汪固,“还有你!陈副将此等无妄之灾,皆因你而起!”

    “啊?”汪先生眨巴眼睛,“四少将军这话说的,这与我何干,我也不想他死的,若知他会死,我是千万个不会让他去的!汪某最乐意见到兵多将广一幕,怎堪忍受良将溘然离世?”

    说着,他的眼泪掉落下来,他抬袖轻擦:“陈将军,你死得好惨啊!汪某定为你复仇!呜呜呜……”

    赵唐将手中兵器一甩,怒然砸地,转身朝帐外走去。

    身旁近卫忙拾起兵器,八九个人追了出去。

    朱培没有跟去,收回目光看着犯戏瘾的汪先生。

    汪先生擦了擦泪,端正坐好,看向陶因鹤身旁的李监军,冷冷道:“双坡峡至此,快马也需数个时辰,他们几人赶回报信,皆在一前一后,我们在此聊了这么久,不见再有人回来,那边情况恐不容乐观。你速派二十人去接应,将军医也带上,然后,将后面的追兵引去大丘湖南岸的渐春岗,我另有安排。”

    “二十人?”李监军犹豫,“先生,会不会不够?”

    “人若太多,你要将人吓走吗?”汪先生反问。

    李监军点头:“是,我这便去派遣人手!”

    “记得派矮子,”汪先生说道,“如此一来,坐骑负重小,奔得快,矮子长得也好欺负,甚是诱人。”

    “……”李监军说道,“是。”

    陶因鹤看着李监军离开,再看向全军最矮小的汪先生。

    矮的……真的好欺负吗?

    全军最不好对付的人,就是你了吧。

    汪固没有猜错,在双坡峡伏击他们的人,的确是郭家的兵马。

    一千轻骑兵,一流的兵甲装备,率队而来的,是郭三郎郭子钰和郭六郎郭裕。

    现在一路追着赵唐手下不放的人,是郭裕的亲随裴显宏。

    追至一处名叫境坑阜的开阔平野时,裴显宏勒马停下。

    遥遥看着那几人夺路而逃,越来越远。

    待这些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裴显宏调转马头:“我们回去。”

    汪固派来接应的二十人,在境坑阜西北处终于和赵唐的几名手下遇见。

    军医飞快处理几位伤员的伤势,领队而来的队正朝他们身后望了又望:“追兵呢?”

    “你还他娘的追兵呢!”赵唐另一名心腹大将李剑锋直接破口就骂,“你想让老子们死是不是?”

    标志性的大嗓门让队正一下认出这位灰头土脸的人是谁,立即跪下:“李将军,这是汪先生的意思!汪先生特派我等诱敌深入!”

    李剑锋暴躁地看向那边的军医:“检查完了没?没死就继续走!”

    “他的伤势不行,需得止血,万不可继续赶路。”军医扶着一个伤员说道。

    李剑锋看了看伤员,转身朝那名队正和他身旁的士兵指去:“你,还有你,你们二人留下,待他伤势处理好就带他们回来!”

    队正皱眉,但军令不容置喙,只得点头:“是。”

    李剑锋片刻不想多留,领着其余人离开了。

    军医傻眼,看向队正和那名士兵,再看向瘫软在地的伤员。

    伤员浑身都是血,脸色苍白,眼神明亮惊恐,是渴望活下去的光。

    队正沉了口气,冲军医抱拳:“我叫赵和根,先生若有什么,尽可吩咐。”

    吩咐?

    军医现在只想立马回去。

    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这是华州。

    若说眼下时局动荡,到处战乱,可华州这个四战八乱之地,乃乱中之乱。

    谁也不知下一刻会遇见什么,尤其是他们现在所处的境坑阜。

    作为一个开阔的平野,这里的视野能见度极其好,别人甚至可以在四里之外便发现他们。

    想着,军医冲队正摆摆手,转回伤员,抬手撕开他的衣裳,想尽快将伤口处理好。

    伤口越五寸长,被长枪一击刺穿腹背,大量鲜血随着伤员的呼吸而往外溢,看着都疼。

    而伤员似乎已疼麻了,脸色唇色惨白,额头全是冷汗。

    军医的手法并不算多娴熟,止血的同时,还在清理伤口,动作很慢。

    “这么多血,活不了了吧。”队正忽的开口说道。

    军医叹气:“可能是吧。”

    话音方落,忽听一声大刀出鞘声。

    军医一惊,回过头去,是队正拔得刀。

    “你!”军医睁大眼睛。

    “与其受这折磨,不如早点解脱,”队正看着伤员,“死在敌人手里,还不如让自家兄弟送你一程,你说是吗?”

    伤员惊恐地撑起身子,往后面退去:“别,别杀我!”

    “住手!”军医叫道,“你这是干什么!”

    “带着他是拖累,”队正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有些阴冷,“即便止了血,包扎妥帖,一路带回去也是拖累。”

    “这是我们天成营的兵!!”

    “时局利弊,先生该学会取舍,要么死一个,要么算上你我,四个都死。”

    军医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目光又看向一旁的士兵。

    这个士兵很懵,拿不定主意的回看着他。

    “别杀我……我想活着!你们不能这样!!”伤员哭着说道。

    “很快的,就一刀,”队正说道,“你的家人我们会帮忙照看,你还有什么心事未了也可以说。”

    “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娘还等着我回去呢!”

    “不行!”军医颤声道,“他可以死,但不能死在我们手里,这是天成营的兵,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不可以对自己人动手。”

    “那依先生的意思,就将他这样丢下,任其自生自灭?”

    军医微顿,侧头朝队正看去。

    队正忙摇头,惊恐道:“先生,不能扔下我,你不可以扔下我的。”

    “我说句不好听的,”队正道,“他这样半死不活的留在这里等死,还不如一刀来得痛快。而且,这里来来往往到处都是兵马,还有流荡的难民,他要是被人捡回去当肉吃就算了,如若遇见救他的人呢?他万一把这事告诉别人,或者更严重,出卖我们的军机要秘,后果先生承受得起?”

    “要,要不,”一旁的士兵说道,“就杀了吧。”

    伤员绝望地看着他们:“别杀我,我们是兄弟啊,别杀我!”

    “是啊,兄弟,”队正看着他,轻轻一叹,“对不住了,兄弟。”

    语毕,他就要提刀,军医忽地叫道:“快看!那边来人了!”

    队正忙回过头去。

    所谓的“那边”来人,隔着少说也有一里。

    是一大队流民,浩浩荡荡,百来人之多。

    虽然隔得远,但是可以感觉得到,对方在看他们。

    “不可以杀了!”军医说道,“那些人如果看到你挥刀的动作,你说怎么办?至少这具尸体上面不可以再有新伤!”

    队正咬牙,怒目朝伤员看去。

    伤员本已惊恐,这阴狠毒辣的目光却让他更是兜头一阵冰冷惧意。

    “依先生之看,他还能活多久?”队正冷冷说道。

    军医看向伤口。

    因伤员方才的激动情绪,伤口又溢出不少鲜血。

    “快了,”军医说道,“他快死了。”

    “可我看他意识还很清楚。”

    “因为他求生意念重,他想活着。”

    队正想了想,他看着伤员,阴冷道:“听你刚才所说,你家里还有一个老娘亲?”

    伤员不安道:“……你想要干什么?”

    “回去之后,我们可以很快打听出你的名字还有你的老家,如果等一下你还没有死,希望你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队正将大刀送回刀鞘,冷笑着继续说道:“当然,你最好已经死透,或者那些难民根本不想听你说什么,希望他们只想,吃了你。”

    最后几个字,让伤员的双手禁不住发颤。

    队正看向神色复杂的军医:“我们走。”

    申时天空变暗,原野上浮起一片青灰色的雾霭。

    穿过半座大丘湖,军医和另一个士兵跟随赵和根回去大营。

    由于追兵中途放弃,所以汪先生派去大丘湖南岸渐春岗的伏兵没有派上用场。

    在他们回去时,恰好看到这些回来的兵马整顿完毕。

    伤员没有回来,伤亡人数这件事情需得同汪先生当面禀报,这是汪先生治军后的硬性规定。

    赵和根不想同去,想直接去找直属军官,在分开前,他深深看了眼军医,眼眸阴冷,带着警告。

    军医一路都苍白着脸,死气沉沉,他没有说话,沉默转过身去。

    陶因鹤的近卫已经准备好出发的行装,越简便越好,汪先生仍在他的大营,同在的还有三名副将。

    入夜要发动对无曲的进攻,所以对渐春岗的伏击不过是个小插曲而已,但现在汪先生却一直在分析双坡峡的突袭事件。

    听闻军医回来,汪先生当即传唤,军医腿软得快支撑不住,背上全是冷汗,深吸数气后才挺直腰杆进去。

    陶因鹤抱着软枕靠在那,正听着汪先生的分析。

    走近了会发现,他其实快睡着了。

    汪先生背对着所有人,看着木板上的华州舆图,右手拿着木杆,边若有所思地说话,边指指画画。

    但所说的并不是无曲,而是双坡峡,以及华州境外和醉鹿所链接的古岭群峰和官道。

    听到脚步声,汪先生回过头去,军医不敢看他的眼睛,当即垂首:“汪先生。”

    “那位伤员,不行了?”汪先生说道。

    “嗯……”

    汪先生轻叹了声,看向一旁弟子:“其身后事,规格三等。”

    “是。”弟子应声,拿出纸笔在本上记下。

    “说说伤口吧。”汪先生道。

    军医点头,将已准备好的说辞道出。

    伤员的伤口他本就检查过,说出详细不是问题,加上路上斟酌过语句,现在倒也镇定。

    “难为你了。”汪先生又叹。

    陶因鹤抱着枕头朝他看去。

    汪先生极少叹气,今日叹得最多。

    看模样也不是虚叹,而是真的悲,难为这没心没肺的人还有这样的情绪。

    军医“嗯”了声,没有接话。

    “可是,没道理啊,”汪先生看回身后舆图,“对方怎么放着这么大的诱惑不要呢。”

    “汪先生能不能换一下措辞。”陶因鹤说道。

    “他们如此按捺不住,听到沈冽二字便一拥而上,连多半日的观察都没有,可见鲁莽无谋。但是在追我们兵马时,我们的矮子兵甚至都没过去,他们当时追着的不过是一群残兵败将,却为何不继续了呢。”

    陶因鹤:“穷寇莫追。”

    “不,”汪先生摇头,“他们若真这么在意沈冽,就该穷追猛打,至少也需抓一个活口回去问话,但是,竟然就不追了?”

    陶因鹤皱眉,伸了只手托着腮帮子。

    “莫非,是有高人指点,”汪先生看回舆图,手指沿着几条河道所经,“李将军方才的描述,那些人可见并非宋致易的人手,所以,是郭家的。”

    “郭家待我们有恩,”陶因鹤道,“当初将军被困守佩封,是郭澍一挽狂澜,为我们筹集辎重。”

    “郭家是有大才的,”汪先生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说下去,“郭家立足千年,绝非不舞之鹤……也是,此次在双坡峡大兴兵马,他们要对付的人可是沈冽,怎能不派出一等一的人来呢?”

    陶因鹤觉得自己跟不上他的节奏了:“先生,您到底想说什么?一会儿说对方有勇无谋,一会儿又说对方一等一?”

    “这才可怕之处,”汪先生回头看向陶因鹤,“这叫什么,这叫收放自如。陶将军,什么样的狗最可怕?”

    “凶狠的呗。”

    “不,是凶狠又听话的,”汪先生沉声说道,“说他们有勇无谋,他们却能说止就止,面对抱头鼠窜的逃兵而不心动,军中,有高人啊。”

    陶因鹤点点头。

    “也是,”汪先生叹气,“沈冽便是郭家养出来的,沈冽身旁那几个近卫,也是郭家养的,这次这笔仇,不好报咯。”

    “报仇?”陶因鹤皱眉,“我们和郭家有什么仇?”

    汪先生肃容:“不问因由,杀我良将,残我士兵,这不是仇?”

    “可对方未知是我们。”

    “杀了人就是杀了人,如何都要付出代价,这些兵是跟着汪某出来的,汪某便要对他们的身家性命负责!人可以死,但不可以枉死!尤其是我们自己的兵!”

    一旁的军医努力镇定地听着,脸色却更为苍白,眼前浮现伤员那强烈求生的目光,不知他眼下情况如何。

    陶因鹤摇头,神色同样严肃:“此事的确是误会,若真要和郭家动干戈,需得同郑北请示,此次我回去会说明来龙去脉,军师不可在我寄来信件之前对郭家的人动手。”

    “将军是说,我们的人就此枉死?”

    “说法是要的,但佩封救援之恩,不可不念。”

    “郑北的说法,我脚趾头想都知道了,”汪先生冷笑,“息事宁人呗,就是枉死呗。”

    “先生。”陶因鹤沉声说道。

    汪先生扬了扬眉,忽而变脸一样,又露出陶因鹤熟悉的笑。

    “罢了,大局为重嘛,”汪先生笑嘻嘻的转过身去,将舆图朝另一面移动,看着地图上的无曲,“今晚,就先把这一块给吃下来!”

    陶因鹤朝地图上看去,又看向汪先生,知道这件事情不会那么轻松过去。

    汪先生向来轻视旁人的生命,若有需要,必要的士兵牺牲,他绝不手软和眨眼。

    但是,他也记仇,犯到他头上的,他绝对睚眦必报。

    陶因鹤生怕此次离开军营,汪先生便会立马去做出什么。

    若是以前,赵唐能帮忙拦一拦,但现在死伤的,都是赵唐的人,这其中还有赵唐的心腹陈立夫。

    而朱培,他虽冷静寡言,却也是个让陶因鹤放心不下的人,因为朱培什么都好,但他好猜忌和好杀。

    沈冽啊沈冽,陶因鹤垂头看向自己的腿,你怎么把我给伤成了这样!

    同一时间,才睡醒没多久的沈冽在院子里忽地打了个喷嚏。

    翟金生停下正说的话。

    沈冽回过头来,声音带着些许鼻音:“继续。”

    “少爷,你会不会生病了?”杜轩担心说道。

    “无碍。”沈冽回道。

    翟金生停顿了下,继续禀报。

    方圆十里之内还有人迹,而且活动范围很广,不像是单纯的流民队伍,而是有所组织的平民。

    在牛岭山西北面,还有大量焚烧的痕迹,但不是新鲜的,至少半个月了,毁去了大约百亩林木。

    以及,南边的天气很糟糕,以今天的风向看,恐要下雨。

    沈冽安静听着,忽的,又是一个喷嚏。

    同之前一样,仍不是多响,却令杜轩吓得半死:“少爷!!”

    “无碍,”沈冽皱眉,“……你不必叫得这么大声。”

    杜轩操碎了心:“少爷,身体要紧。”

    “我看少爷没有发咳流涕,莫不是有人在骂少爷吧?”戴豫说道。

    “若是骂人有用,那我岂不时时都在打喷嚏了?”

    “那肯定就是生病了呀!”杜轩说道。

    沈冽不想再拉扯,看向翟金生:“去双坡峡探看的是谁?”

    翟金生担心的打量他一眼,说道:“是陆豹和史岩,已去两个时辰了。”

    “去渐春岗的呢?”

    “是陈为民,他带了三人前去,也有两个时辰了。”

    “渐春岗比双坡峡要近,他们去了这么久?”

    “嗯。”

    “我带人去看看。”沈冽说道,侧头正要吩咐戴豫备马,听得一阵急促马蹄声自村外响起。

    沈冽当即抬脚朝外走去,戴豫他们忙跟上,还有村道另外一边闻声而来的季夏和和林中虎。

    回来的不是陆豹,也不是陈为民,是一名巡逻队卫。

    这名队卫一见沈冽,迅速下得马来:“少爷,昨夜我们遇见的那支兵马正在加紧部署,入夜或对无曲发动进攻。另,附近遇到六支朝郭庄江口而去的流民,还有一支流民,则正往我们这边来。”

    “多少人?”

    “三百左右!”

    杜轩惊讶:“这么多?”

    “三百多已经不叫流民了,叫流寇吧?”季夏和说道。

    “身强力壮者几何?男多女多,老多幼多?”沈冽问道。

    “老弱偏多!”

    “少爷,不能让他们过来,”杜轩肃容道,“不能被任何人发现我们在此。”

    “若真过来,你拦得住么?”沈冽问道。

    “可……”

    “难不成,我们挪地?”季夏和说道。

    沈冽淡淡看了他一眼。

    季夏和微顿,自知失言:“呸,我们又不是打不过,我们也没做错事,凭什么是我们挪!”

    “既然能聚在一起,那么人群中定有说话管用之人,将这些人控制起来,其余一切好办,”沈冽说道,看向翟金生,“我先去渐春岗,此处交给你。”

    “是!”翟金生应道。

    渐春岗本是他们要落脚的另一个选择,但相比之下,牛岭山的地势要更好。

    沈冽带了戴豫等六名手下出发,这一带他不曾来过,但舆图完整,将山道河流标注详细,认路不难。

    半个时辰后,沈冽到了渐春岗,路上并未见到陈为民等人。

    而他们沿路留下的痕迹,只有去时,不见回程。

    戴豫怕沈冽担心:“少爷,牛头岭和渐春岗区域广阔,山路繁多,也许我们不同路,或者他们在渐春岗另一边迷路了。”

    沈冽摇头,低低道:“他们出事了。”

    戴豫心下一惊,他知道沈冽从来不说这种没把握的话,缓了缓,戴豫道:“少爷怎知?”

    “陈为民守时。”沈冽说道。

    戴豫听明白了,他看着沈冽,忽然无言。

    略作思索,沈冽看向戴豫身旁的男子,令他和另一名同伴先回去,告知此处情况,他同其余人留下再寻一个时辰。

    而后沈冽驱马往前,深入渐春岗群山。

    夜色渐渐沉下,大地辽阔清寒,杜轩和翟金生侯在漆黑村口,久久不见归人。

    去双坡峡的人没有回来,去渐春岗的也没有,包括沈冽。

    直到月上中天,才终于听见马蹄声。

    前方哨兵发出暗号,本就没有灯火的村野刹那更为安静,杜轩和翟金生埋伏在村口隐蔽处,同时还有十来个手握尖锐利刃的暗卫。

    沈冽停下马,眺着暗夜里的村口轮廓。

    戴豫朝他看去,脸上神情难掩沮丧,轻声说道:“少爷。”

    年轻男子背上的长枪高出他肩膀二十寸,银亮锐利的枪头映着月光,寒芒冰冷。

    他的眸光深邃清亮,看着幽幽夜色下的村子,眸中像是有暗波在翻涌,又像是一汪没有波澜的古井。

    戴豫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从沈冽幼年开始陪他,每当沈冽陷入沉默,戴豫便会无措。

    随着沈冽的目光,戴豫看向前面的村庄,忽然有一种很难受的感觉,他们这一支孤军弱旅,似乎又回到了江州游湖县。

    小南山实则不小,相对广伏数百里的大南山而言,才称之为小,实则小南山,是座无边无际的群山古林。

    至高的那座山脉,他们曾被迫攀爬登峰过,虽是逃命,但戴豫忘不了登顶的那个感觉,整个天际的尽头都入眼底,群山变矮,村庄变小,待得入夜,便是无穷的孤独。

    太大了,小南山真的太大太大。

    那么大的一座小南山,被同伴抛弃是极其绝望的。

    尤其是自认至亲的亲人。

    那时他们被郭梓骗去南兴隘口,陷入晋宏康精密算计的罗网之中,精锐的骑兵冲击他们薄弱的防守,退入南山后,数百人彻底失散。

    戴豫也同沈冽走散了,好在不到两日,便被沈冽带人找到。

    郭家抛弃了他们,但沈冽没有,沈冽竭尽所能去找到所有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甚至,有时候还寻不到尸体,只能通过野兽啃剩的衣服碎片去辨认。

    在荒无人烟的深山古林里,寻人极其艰难,而除却环境艰辛,他们还要躲避晋宏康留下来的兵马的追击。

    那数月,饥饿寒冷和孤独无时无刻不包围他们,人一旦陷入绝望,很多事情会失去理智,为生存而跌跌爬爬,或丧尽人性良知。

    比如,吃人。

    戴豫当然不会吃,他宁可自己饿死被人当食物,都不愿意张口去碰那些东西,更不论还是自己活生生的同伴。

    可总有人会屈服,向死亡低头。

    比如章孟,比如冯泽。

    戴豫闭了闭眼,抛开那些残忍画面,自思绪里回神,看向沈冽。

    如今跟在他们身边的这些暗卫,便都是去年同他们一起自小南山出来的人。

    从去年到如今,他们没有一个人想回郭家,一直陪在沈冽左右。

    沈冽也不曾抛弃他们,不论是在永武城苦等一月,还是今日翻山越岭去寻陈为民,每个人都没有被他放弃。

    但是,有时候真的就找不到,面对苍茫无知处的无力感,谁都没有办法去相抗。

    “少爷,”戴豫说道,“回去吧。”

    “如果陆豹和史岩没有从双坡峡回来,那么陈为民出事一事,定与醉鹿有关。”沈冽平静说道。

    “醉鹿的人追击至渐春岗了?”戴豫一惊。

    “那要看陆豹和史岩有没有回来了,”沈冽看着前方村口,轻扯缰绳,“走吧。”

    暗处哨兵认出沈冽,警报第一时间解除。

    杜轩他们纷纷从藏身处奔出:“少爷!”

    未等他们跑近,迫不及待的戴豫便扬声问陆豹和史岩有没有从双坡峡回来。

    杜轩焦急回答没有,转向马背上下来的沈冽:“少爷,您没回来,我们什么主意都没了。本想再派人手去双坡峡,但又怕坏事!”

    戴豫脸色煞白:“所以少爷,你推论的与醉鹿有关,便……”

    沈冽沉默地看他一眼,看向翟金生:“那些流民来了吗?”

    “来了,为首几人已被我们控制,所有流民都在西村。”

    “好。”沈冽说道。

    回去所住小院,沈冽一路没有出声。

    杜轩低声问戴豫发生了什么。

    戴豫心头沉闷,摇着脑袋,疲累得不想开口。

    推开卧房门时,沈冽停下,微微侧头说道:“有吃的吗?”

    “有有有!”杜轩忙不迭道,“我这就去送来!”

    沈冽进屋没多久,一豆灯火亮起,清幽烛光略显微弱,只此一盏。

    杜轩端饭菜进去时,却见他换了身衣裳。

    极其轻便简练的玄色长衫,束腰束袖,最能衬其峻拔身姿。

    他坐于桌前,正在看舆图。

    烛火在他脸上落了层清浅的芒光,他年轻俊美的面容没有表情,眉眼专注,眸底藏着一丝凌厉,冰冷理智。

    杜轩将饭菜放在桌上,看向他身前舆图,一颗忐忑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

    虽然沈冽失落时的模样也是沉默的,但现在的沈冽,杜轩自他身上看到了锐气。

    “少爷,”杜轩说道,“您要出门?”

    沈冽没有抬头:“吃完东西,我休息两个时辰便走,最快明日午时回来。”

    “您要去哪?”

    “双坡峡。”

    杜轩点头,低声道:“少爷,注意安全。”

    “嗯。”

    杜轩没多留,转身走了。

    沈冽并没有胃口,但为了保持体力,把杜轩送来的饭菜全吃光了。

    简单洗漱后,他和衣躺在床上,想要尽快睡觉,养足精神,闭眼却是修罗地狱般的一幕幕。

    重新睁开眼,沈冽安静看着眼前黑暗,良久,他起身取来放于佩剑旁的小木盒子。

    清香淡雅,媚而不腻,修长指尖拂过木上纹洛,虽知道非她亲手所刻,亲手所制,可思及她递来的模样,偏就有凝神清新之效。

    朝着北方的窗扇被沈冽推开。

    月色皎皎,明亮清澈,徐徐夜风吹入,扬起他鬓边青丝,也令他手中木盒的清香大动。

    除她所在处,天地于他,无一是人间。

    同一片明月长空下,相隔数十里外的无曲,遭遇了自庚寅年后最猛烈的突袭进攻。

    作为华州面朝东南的第一座人口大城,钱显民攻下华州后,曾大兴城防,使得无曲的城墙极为坚固。

    但今晚这支突袭兵马,来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等无曲守军发现时,他们已逼近城下。

    战鼓大作,满城惊哗,钱显民留在无曲的刺史和副尉将官各从美女榻上爬起,仓促奔赴兵营。

    街上乱作一团,早就收拾好行囊,随时准备亡命天涯的百姓们纷纷带着细软出逃。

    曳星才被新起的起义军屠了满城,他们经受不起任何惊吓。

    兵荒马乱,奔赴北城兵营的赵刺史被堵在半路,胸中恐惧变成冲天怒气,他自马车上出来,站在车舆前,伸手一指:“给我杀了!拦路的都杀了!杀光他们!”

    闻言惊叫的百姓们尚来不及跑,许多人已变作刀下亡魂。

    惨叫声,哭声,求救声,呐喊声,无数声潮在偌大的无曲城中汇作风浪,一个浪头,便是一片沸腾的淋漓鲜血。

    城防兵马所剩不多,不同之前遭遇的林家兵马,陈家兵马,或者流民聚众所组的万人军,这次的敌人彪悍勇猛,出刀利落,没有半分可商量的余地。

    赵刺史都不用跑去北城兵营了,半路得到消息,北城兵营的石将军直接带着余部开了北城门,逃得一个不剩了。

    至于赵刺史和其他副尉将官,石将军留话,自求多福。

    赵刺史破口大骂,将石百均喷得狗血淋头,而后怒斥自己的车夫,让他继续北去,从北城门追上姓石的。

    天光大亮,赵唐一马当先,带着部众攻克无曲东南片的所有防守,冲入城中,彻底占领无曲。

    城中狼藉赵唐见惯不惯,直接带人去官署衙门。

    其余手下则分工明确,抢粮的抢粮,搜集盔甲和兵刃的也各自去忙。

    赵唐将兵甲卸下没多久,外面的士兵来报,说在城北发现了赵刺史的尸体。

    石百均逃跑的时候留了一手,猜到赵刺史定也会走这道北门,所以离开前令士兵将北门用防固堤岸的沙包堵的水泄不通。

    目的很简单,有赵刺史这么大一块肥肉留在无曲,定能吸引走敌军的绝大数注意。

    但赵刺史没能等到攻城兵马扑来,他先被愤怒的百姓们给打死了。

    赵唐听完“哦”了一声,侧头吩咐近卫出城,将这件事情告诉汪先生。

    汪固并没有随大军一起进攻,送走了陶因鹤后,他便在指挥大帐中呼呼大睡。

    当赵唐的近卫骑马奔赴指挥大营时,赶了一夜路的沈冽在双坡峡的元一谷前勒马停下。

    他微微抬着头,东升的晨光照在他身上,因迎风疾跑,藏于帽檐下的鬓发略乱,俊美面容也失了血色,本就白皙的一张脸,冰冷似寒玉。

    他的目之所及尽头,遥遥高悬着六具尸首。

    隔得极远,看不清容貌,但是轮廓和体型,他不会认错。

    如此高悬,不是侮辱糟践他们的尸首,而是挂给他沈冽看。

    先前一直隐匿杀机于暗涌之下,明面上尚能假意维持所谓仁义友善,现在,彻底撕破脸面,再不留半分情面,更不留半点后路。

    沈冽无所谓,此次去醉鹿,本就是要撕碎这张窗户纸,对方主动撕开,他省去许多麻烦。

    可是,他们撕碎这张纸的方法,过于狠毒。

    这六名出自郭家的暗卫,谁不曾为郭家赴汤蹈火,尽忠尽义过?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鸟还未尽,兔还未死。

    就忙不迭先将“自己人”下油锅了。

    沈冽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隐去眸底波涛,顿了顿,他一勒缰绳,骏马掉头,朝另一边的狭窄山道而去。

    他的人,不会枉死!

    元一谷的山路是整个双坡峡最崎岖的。

    针对擅长于野外荒林作战的沈冽,郭子钰和郭裕在此处布置了最精锐的暗卫。

    但现在太早了,不仅仅是一日之内的时辰早,还有事发至现在的时间距离。

    陈为民他们的尸体甚至才挂上去不到半个时辰。

    严刑逼问一整晚,六个人,十二只眼睛,六十根手指头,能毁的都毁了。

    郭家人自己培养出来的暗卫,牙关咬得比谁都紧,更不论,这些人恨他们。

    正是因为看过来的眼神都是恨意,所以干脆挖了眼睛。

    日头越来越高,一夜未睡的郭子钰吃着手中干粮,站在驻防的战棚石阶下,看着高悬在大石架下的六具尸体。

    他身后站着五人,除却裴显宏和他的两名亲卫外,还站着一个头戴儒巾的中年谋士和这名谋士的学生。

    裴显宏看了看日头,称从今日晨光可见,将非常炎热。

    郭子钰的亲随回头问中年谋士:“欧阳先生,这六具尸首可会晒干?”

    欧阳寰淡哂:“晒干才好,若是腐烂了,我们的鼻子遭罪。”

    “……曝尸啊。”另一名亲随小声叹道。

    郭子钰吃完手中干粮,拍了拍唇角的屑:“水。”

    亲随当即将水壶递去。

    不同于郭家其他少爷的白净秀气,郭子钰是相当粗犷,不修边幅的一个人。

    大乾崇尚秀美,较前朝男子喜好留美髯不同,大乾许多成年男性都不好长须。

    郭子钰则留了极其茂密的胡须,三十未到的他,络腮胡极其邋遢。

    而他的性子,十岁便带亲随混迹赌场,十二岁提刀在街头砍死一个地痞,十四岁和醉鹿城乡外的匪帮们能称兄道弟,二十岁使得两个为他争风吃醋的春楼姑娘打得头破血流,一死一伤。

    醉鹿喊得出名气的当铺酒楼或金银楼,皆奉他为上宾,白道吃得香,黑道混得更开。

    许多人都说他少郭澍三分侠气,多上四分痞和野,但性格已是郭家诸多少爷里最像郭澍的那一个。

    相反,他的父亲,郭澍第四个儿子郭义文,虽是郭澍正室所生,却是郭澍八个儿子里面,最阴沉寡言的那个。

    这次来双坡峡的就是他们郭家四房,郭子钰和郭裕两个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一个族中排三,一个族中排六。

    坐了一夜,郭子钰早累了,但想着还是来见一见这六具尸体。

    昨夜审讯他不在场,毕竟曾是自己人,他怕心软看不下去,所以在隔壁坐着。

    现在来看看尸体,当是送上一程,虽然他觉得自己这样挺无耻虚伪,但,管他的呢。

    “三少爷,得休息了。”欧阳寰出声说道。

    “这些尸体带回去不妥吧,”郭子钰抬着头说道,“除非用钉子在棺材上钉死了不给再撬,否则让人看到这死相,我郭子钰的名声又臭上几分。”

    “那便不带,”欧阳寰道,“我们带表少爷的回去就好。”

    “带他回去,恐还得厚葬?”

    “送还给云梁吧。”

    “哈哈哈,那他的尸身,咱们得照顾妥了。”

    “嗯。”

    “哎!”郭子钰一声叹,转身朝百米外的大帐篷走去,“沈冽啊!”

    另一处帐篷,才起没多久的郭裕正在看信。

    他姿态慵懒的斜倚在行军床前,边听着近卫禀报昨夜发生的事。

    听到去找那群残兵败将的人在渐春岗意外撞见了陈为民,郭裕从信上抬头:“然后呢?没有继续再找了?”

    “没有,撞见陈为民等人后,便转头去对付陈为民了。”

    “欧阳先生没怪他们?”郭裕怒道,“那群人一看便与沈冽关系匪浅,未知其身份,他们岂可掉以轻心?”

    郭裕直接起身去帐外找人。

    欧阳寰同样一宿没睡,侍仆才替他脱下外衣,便听郭裕喊他之声。

    欧阳寰冲侍仆朝外指了指,侍仆点头,出去请郭裕进来。

    郭裕大步迈入帐篷,便见欧阳寰正端起温酒饮。

    郭裕止步:“欧阳先生。”

    欧阳寰好酒,陶醉地啧了下嘴巴,抬眸看向郭裕,笑道:“六少爷。”

    “来双坡峡大呼沈冽其名的那些人,先生可有派人继续去找?”郭裕问道。

    “派了的。”

    “可有消息?”

    “这个嘛,”欧阳寰尴尬笑笑,“六少爷,一时半会,很难有什么消息。”

    郭裕点头,顿了顿,他沉声道:“先生,我们的对手,是沈冽。”

    “是啊,”欧阳寰不解,“是沈冽没错啊。”

    “实不相瞒,他令我不安,”郭裕走进来在行军床后坐下,“而此次所遇人马,虽被我们痛打,但无非乃我们人数上占优。他们骁勇善战,极是剽悍,绝非华州这些流兵所能比及的。”

    “嗯,”欧阳寰点头,“六少爷,我知你之忧,故而我令裴显宏追至境坑阜便必须停下。”

    事实证明,前面的确有诈。

    事后他们派去搜寻痕迹的人手,在大丘湖南岸和渐春岗那边,果然发现大量对付他们的伏兵。

    也就是在悄然观察那些伏兵时,被他们撞见了去渐春岗巡哨的陈为民等人。

    算是个意外收获。

    至于陆豹和史岩,他们是自己撞入双坡峡的。

    陆豹和史岩善骑射,极为机警,要对付他们,欧阳寰所想的,是苦肉计。

    捅伤两个暗卫,令他们躺在路旁草丛中,声称宿命相同,同为郭家所抛,言语交谈使得陆豹他们放松警惕,同时,暗藏的人手已悄然将他们包围。

    可惜,这几个他们亲手培养出来的暗卫,尤其还经过南湖县的饥饿和寒冷的锤炼,他们性情坚忍如铁,在忠诚和死守秘密这一方面,将他们指甲一个个拔掉,手指一根根切掉都逼不出半个字。

    更可惜,这群势如虎,勇如狼,坚如铁的男人,眼下都忠于沈冽,与他们为敌了。

    “先生,你不妨一猜,我们此次在双坡峡遇见的人马是谁?以及,似乎沈冽和他们还未碰头?”郭裕说道。

    “目前而言,他们不重要,”欧阳寰说道,“六少爷不必担心他们,眼下重要的,是沈冽什么时候来。”

    “他们不重要?”郭裕拢眉,“先生,他们训练有素,极其勇猛。”

    欧阳寰仍是摇头:“不重要,他们被我们突袭时,轻重缓急分得很清,当尸体成为负累,他们抛下悬崖时无半分犹疑。若说贪生怕死,弃信忘义,对于重伤者却不弃不离,尽力救护。他们分得清什么是他们该做,什么不该做。”

    “而六少爷,你刚才猜得是对的,他们的确和沈冽还未碰头,也就是说,沈冽不在他们此行计划之中。观华州之局势,一触即发,四野虎视眈眈,绝容不得他们临时更改计划。不管是找沈冽,还是回双坡峡寻我们复仇,他们分得清轻重。”

    “我听明白了,可这口气,他们便就此咽下了?”

    “所以,得看沈冽了,”欧阳寰困得打了个哈欠,“沈冽越早寻来越好,将他尽快解决,我们速度离开此地即可。”

    郭裕点头:“看来的确得看沈冽,不过他的手下在双坡峡失踪,他该赶来了吧。”

    “只盼沈冽能聪明一点,他跟那些人并没有碰头,我眼下最为担心的,是他会不会认为是那些人所干,追错了方向。”

    郭裕沉眉:“嗯。”

    “希望他傍晚能到。”欧阳寰说道,又打了个哈欠。

    他着实困得不行,一夜未睡外加高强度审讯,他的神经也是绷紧的。

    手中握着的酒还有余温,方才那一口起了微醺作用,若是能往枕上一靠,软被一盖,以这种状态沉沉入梦,别提多爽快。

    几个哈欠带着浓浓的赶客之意,郭裕没有多留,起身离开。

    帐篷外日头极大,郭裕一眼看到百丈外空地上的大木架。

    六具尸首离地少说两丈,被烈日曝晒着,也被高处的风吹着,像是破败的棉絮一般,摇摇晃晃。

    郭裕眼眸轻敛,眸色变深。

    给过你们机会,不知珍惜,今日之死,咎由自取。

    他转身朝自己的大帐走去,稍后需得先去元一谷查看部署,沈冽是个可怕的对手,不得不提起一万分重视和防备。

    身后传来狂奔的马蹄声。

    不待骏马停稳,暗卫便自马上下来:“六少爷!我们的人在元一谷遇袭!”

    郭裕一惊:“是沈冽?”

    “未必是沈冽,我们未见到对方,只发现尸首,对方来了几人都尚还未知!”

    “定是沈冽!”郭裕怒道。

    竟来得这么快!

    周围闻言而来近十人,准备去休息的裴显宏也快步走来:“我们的防守呢?我们在元一谷的部署不是昨日便安排下去了!”

    报信的暗卫垂下头。

    裴显宏瞪大双目,若铜铃一般:“那我们死了几人?!”

    “七人。”

    “废物!”裴显宏直接大骂。

    骂完掉头朝另外一边走去,迅速调派人手。

    郭裕也令人去喊欧阳寰和郭子钰,一些事情必须立即调整安排。

    想了想,他喊住手下,自己去找欧阳寰。

    踏入大帐前,又有数名暗卫回来,先带回两具尸体。

    裴显宏等人上去查看,郭裕远远看了眼,便进去帐篷。

    却见刚才困顿得泪眼婆娑的欧阳寰,正坐在床头,神色凝重。

    “欧阳先生。”郭裕出声。

    “某听到了。”欧阳寰皱眉说道。

    “没想到这贼人这么快就追来了。”

    “悄无声息杀我们七人,他或许是单枪匹马而来,否则不会觉察不到。”

    “可有尽快将其除掉之法?”

    欧阳寰沉默,顿了顿,看着郭裕:“六少爷,难。”

    “那就任由此贼嚣张?”

    欧阳寰没说话,起身缓行,双手背于身后。

    沈冽犹如猛虎,少年将才者也,当年才十三岁的沈冽,已能独战包括裴显宏在内的六名暗卫老师。

    人皆有胜负欲和妒心,表面上夸沈冽年少有为的几个老师,心底或多或少都憋着股劲。

    于是那两年,这些老师动不动便找沈冽比试,就在这来回比较之中,反将沈冽身手练得更好,尤其擅长以一敌众。

    对付沈冽,哪怕是偷袭,欧阳寰都需得有足够的人数碾压之势,方敢去布局设阵。

    而眼下,角色已颠覆。

    他们在明,沈冽在暗,猎物变成了猎手了。

    欧阳寰停下脚步,沉声说道:“当前最合适之选,我们离开。”

    “先生说什么?”郭裕当即说道,语声冰冷。

    “我说,离开,”欧阳寰沉声说道,“我们即刻撤退,先离开双坡峡。”

    “先生,”郭裕面色难看,“你是说,沈冽甚至还未露脸,就将我们给吓走了?”

    “不不,并非是被他吓走,”欧阳寰郑重道,“六少爷,沈冽本领再高,也无通天之能,我们如今人多,沈冽至多在背地里做小动作,上不了台面,我们根本没有惧怕他的理由。但我们此行计划并非和沈冽意气之争,而是要伏击灭他!眼下计划已坏,目的已达不成,故而撤退,因为我们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了。”

    郭裕的神情这才好看一点。

    欧阳寰觉得欣慰,郭裕厌恶沈冽几乎人尽皆知,但无论郭裕个人情绪如何强烈,面对大局当前,他至少能保持住最基本的思辨能力。

    半响,郭裕冷冷道:“此次计划,先生已详细周密了,但我们还是付之东流。”

    “十谋八难成,这本正常。”欧阳寰说道。

    郭裕点头。

    这次双坡峡之行其实非常顺利,欧阳寰此前的所有判断都是精准的,他所作的针对沈冽的围剿,在郭裕看来,非常可行。

    虽是针对沈冽,实则目光放在沈冽那些手下身上。

    沈冽不好对付,但沈冽有软肋。

    他们这次出师大利,捉到了陈为民和陆豹他们。欧阳寰及时调整策略,改为正面挑衅吸引沈冽注意,后方两队兵马抄后,一方包围,一方断逃路。

    假如沈冽不是倾巢而出,其他手下在更后方的窝点中藏着,那么则需放跑五六人回去,由第三队兵马跟踪。

    总之,此次所作打算,务必要将沈冽其党一网打尽。

    至于沈冽,就算他能凭借高超身手逃走,可没了戴豫杜轩等人,他也已经废了。

    沈谙死了多年,冯泽尸骨无存,章孟和石头早同沈冽分道扬镳,沈冽身旁如今剩下还算亲近的,就只有戴豫和杜轩。

    若戴豫和杜轩也出事,沈冽便彻底众叛亲离,废得一干二净。

    而这样一个沈冽,郭裕有十足把握,擅于攻心之计的欧阳寰可以用各种阴谋阳谋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令他丧失斗志,如同行尸走肉。

    一切本该完美,问题偏偏又出在沈冽身上。

    根本没有人料到,沈冽会这么快将目光锁定他们,并亲自追击而来。

    “怎么可能?”郭裕想不通,“华州东南这片原野太大,单一个境坑阜便有方圆数十里,双坡峡内更是山路崎岖,多纵横河道,入来之后要摸索许久,凭沈冽出现在元一谷的时间看,他也许昨晚便动身出发了?”

    欧阳寰淡淡一笑:“世事如棋,皆在博弈尔,六少爷,我们走吧,此地无可停留。”

    郭裕心头浮起暴躁,嗤笑了声:“我自是懂取舍。”

    他转身朝外而去。

    出来见得那六具尸体,郭裕想了想,快步回自己的大帐。

    一盏茶后,他喊来裴显宏,令他将刚写好的纸绑在弩箭上,射向尸体。

    锐利的箭头穿过毫无生气的胸膛,带着败坏淤紫的血液破膛而出,阳光下光彩诡异,发紫偏黑。

    郭裕负手而立,遥遥看着尸体。

    清风从他清秀眉眼拂过,他的目光冰冷而阴沉。

    身旁是训练有素,正在拔寨起营的暗卫们。

    “沈冽,我接下去的大礼,你可得收好了。”郭裕低声说道。

    越渐浓烈的日头,让远眺处的山水河道,皆是粼粼的反光。

    沈冽站在山坡上,笔直挺拔的身影似凝为青竹,头上斗笠遮了日头,阴影下的幽深眼眸平静看着山野下离开的郭家暗卫们。

    长队似龙,人数上千,所谓郭家暗卫,其实称“郭家军”都不为过。

    郭家本便为大世族,立世千年而不衰,确有这样的资本去培育一支足够强大的家族子弟兵。

    他们步伐不算多快,未待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沈冽便转身走了,骑马去到大木架前。

    六具尸体高悬,郭裕“体贴”的在现场留了登云梯。

    沈冽没碰,利刃割断木架牵绑岩石的粗壮麻绳,长腿踹向木架底座的木杆,三下踹折。

    倾垮下来的大木架被他以臂力减缓落势,六具尸体晃荡沉降下来,颓倒在地。

    血淋淋的窟窿洞开在本该鲜活的面容上,其余留白处,渐被尸斑所染。

    伤口形状和颜色可见,是生前剜得。

    沈冽有些喘不过气,他抬眸看向远处,葱郁茂盛的林木遮去大多视野,遍山芳草青萝,还有成群成群的野杜鹃,烂漫盛开于偌大天地。

    缓了片刻,他才无声蹲下来,一个一个割开绑在他们腕上的麻绳。

    黑眸触及没有手指的手掌,许久不曾掉泪的他眼眶渐红。

    皆是高大的壮汉,尸体不可能全部带回去,沈冽就地寻了柔软的土,将六人全部葬下。

    原野上有野兽,他需葬得极深。

    有饥饿的流民,他不能立崭新的碑。

    待最后一抔土盖上,天上已残金染空,沈冽静静看了它们一阵,这才拾起地上的弩箭,取下箭上绑缚的信。

    “寒微者也,见字如晤。

    此六尸为薄礼,厚礼在后。人有父母,贼徒亦有,地乡故土乃醉鹿,根于醉鹿。贼徒父母若在,则诛其父母。父母若亡,乃有族嗣。既敬业于邪僻虺蜴之微寒者也,岂留祸害于醉鹿之土。

    贼之宗盟,活气将尽,而尔负信忘义之辈也,狼心狗肺,蛇性狐狎,终得众叛亲离。

    寒微者也,尔当自愧于天地,还此贱命于醉鹿,自清自诛。”

    是郭裕的字。

    以及这寒微者三字,寒酸卑微之人,早年郭裕曾这样说过他两次。

    那两次皆是举家皆在的大场面,郭裕表面玩笑,实乃真讽,郭家老爷们听着刺耳,但又因玩笑之故,不好真劝,只能勉强圆场。

    沈冽那时没有什么表情,现在仍如是。

    他平静地看完,染满淤泥的修长手指将信收起。

    傍晚的风稍稍变大,很快大地将降温,变得寒冷。

    沈冽俯身捡起之前摘下的斗笠重新戴上,最后看一眼六座新埋的坟,骑马离开。

    回到牛岭山脚,入夜至深。

    杜轩和戴豫轮流在路口等了一日,遥遥听到马蹄声,戴豫便拔腿跑出。

    去时沈冽单枪匹马,回来仍是,戴豫心情变堵,上前叫道:“少爷!”

    沈冽勒马停下:“今日可有发生什么?”

    “没有!”

    沈冽点头,翻身下马:“我需尽快休息,明日一早我们便走。”

    “是!”戴豫应道,顿了下,忍不住问,“少爷,陆豹他们……”

    “我亲手葬了。”

    “……葬了。”

    虽已猜到结果,但亲耳听到,戴豫依然不好受。

    “郭裕留了封信给我,”沈冽将信纸交给戴豫,“你交给杜轩,由他保管。”

    “真是他们?!”

    “嗯。”

    沈冽不想吃东西,特意叮嘱戴豫他不需要,让杜轩或其他人都不用来找他。

    回屋后,他屋中灯火又只亮了一盏,但没多久便灭了,静的像是他没回来。

    戴豫带着信去找杜轩,信上内容让杜轩气坏,双目赤红。

    “六尸为薄礼,六尸为薄礼?!此话如何说得出来!”

    “少爷亲手葬的。”

    “寒微者,”杜轩气笑了,“此前勉强维持假仁假义,现在干脆装都不装了,如此甚好!”

    戴豫笑不出来,担忧地朝沈冽的卧室方向看去,仿佛视线能穿过几道墙体。

    杜轩还在骂骂咧咧,骂完又是一阵气笑:“早先我还担心少爷撕不开脸,毕竟郭家有养育之恩,虽说少爷替郭家如此卖命,早已抵得干净,可少爷重情义,我不好劝说,现在好,杀得好!”

    “你疯了!”戴豫怒道,“什么叫杀得好?”

    “郭家会知道的,”杜轩声音变冷,“他们惹了不该惹的人。”

    他的视线看回信纸上:“他们是不是看少爷从小被沈谙牵着鼻子走,心甘情愿替沈谙跑腿,便觉得少爷真是个性情软弱之人?不,”杜轩一笑,“少爷其实很狠的。”

    戴豫皱眉,顿了顿,抬手放在杜轩的额头上。

    杜轩将他的手挥掉:“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八江湖的桃溪村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是少爷得知阿梨姑娘住在桃溪村时?”

    “不,”杜轩冷冷道,“是我们随季中川从左行坐船去广骓时,曾在路上停靠休息。”

    “对,的确是在那休息过。”

    “少爷那日写了一封信,曾要我抄写五份,我在开船之前,下岸跑去投递了。”

    戴豫迅速回忆起来:“是,你当时还说少爷这次玩的很大,我问你,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

    “少爷料事如神,数月前便料到了今日!”杜轩笑起来,“其实也不难料,季家从广骓出逃,必定会惹怒宋致易,偏偏林大规和熊家那两兄弟还一路暴虐,更是火上浇油,宋致易怎会任由季家在外逍遥?他要对付带季家出逃的郭家和我们少爷,这是必然的!”

    “少爷的信上,说得是何事?”

    “华州去醉鹿,有几条正道?”

    戴豫一顿:“莫非,少爷让宋致易的人在路上埋伏?”

    “而且,他们若要捕获最大的那只猎物,需得专门对付回醉鹿的兵马,而不是出醉鹿的人。而他们眼下的大猎物,你觉得是谁?”

    “定是我们少爷!”

    “对,”杜轩又一笑,“郭家嘛,必然要将少爷推出去当罪魁祸首,而此行也的确是少爷一路相陪。眼下最显而易见的是,我们少爷必然是从外入醉鹿,而不是从醉鹿出外。”

    “所以他们会伏击自外归醉鹿的人马?”

    “为了不打草惊蛇,万无一失的捉到那个沈冽,少爷建议他们最好按兵不动,除非见到郭裕和裴显宏亲率的兵马,沈冽一定藏于其中。”

    “裴显宏……”戴豫愣了,“少爷这招好狠,也好有先见之明,他竟将裴显宏也算进来了。”

    提及裴显宏,戴豫和杜轩都有几分复杂。

    裴显宏是暗卫教员,而他们是较出众的郭家暗卫。

    正因为出众,所以当年他们才被郭澍亲自选去沈冽身边。

    尤其是戴豫,相比起不太擅武术的杜轩,戴豫的好身手是裴显宏一手练出来的。

    裴显宏久不出醉鹿,若他出马,定有要事,且一定与郭家暗卫有关。

    所以,沈冽这真的是将他都算进来了。

    而若宋致易的兵马不认识裴显宏,那宋致易这个皇帝干脆不要当了,因为手下探子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属实废物。

    至于郭家的面子,明面上宋致易不会对醉鹿真的动手,可背地里若能得手,他岂会放弃。

    也就是这个明面上宋致易被牟野之战所牵动,而不得不给郭家的“面子”,恰也能让郭家放松警惕。

    “一环接着一环,”戴豫说道,“早先还未到广骓,少爷便想到这么多了……”

    也的确玩得大,以自己为诱饵,引宋致易去对付郭裕,即便郭裕能逃掉,也绝对元气大伤。

    隔日卯时未到,杜轩早早从屋里出来去准备早饭,便见到临时设置的马厩前,清瘦高大的少年正在喂马。

    凌晨天幕还未见曙光,是柔软的墨蓝色,少年太过挺拔的背影,在天光下清寒而孤独。

    但也是充满力量的。

    听到脚步声,沈冽回头,杜轩快步上前:“少爷,我来喂吧。”

    沈冽已喂得差不多了,将马草轻丢置一旁:“不用了。”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虎口因常年握剑而有一层浅浅的茧。

    “少爷昨夜未曾沐浴,是今早洗的?”

    “嗯。”

    “……起得这般早,少爷是又没睡好?”

    沈冽没回答,转身去井旁洗手。

    杜轩嗅了嗅,闻到一阵粥香,跑去厨房看了眼,出来说道:“少爷,谁煮的粥?”

    “我。”

    “啊?”

    沈冽回头看他:“我想学做包子。”

    “……啊?”

    “我想学做包子,”沈冽重复,“或者馒头,其他糕点也可,你先教我揉面。”

    “……”

    顿了顿,杜轩极其小声道:“少爷,难道咱们不回醉鹿了,要去开店?”

    说完便觉得不可能:“不然怎么好端端的,少爷忽然提起这些呢……”

    问完适时递上干净的手帕。

    沈冽轻轻擦掉手上的水,转眸看向厨室:“我很想她。”

    杜轩噎住,这猝不及防的……

    可是,眼前少年的声音太过清越干净,眼神也是,并无半分杂质,黑眸清澈雪亮,似是再繁盛的人间灯火和明辉华筵都染不进去的孤华寒月。

    “少爷,想做早点给阿梨吃?”

    “一个时辰后动身,尚还有时间同你学一学揉面,”沈冽放下手帕,“不过得先喝一下我煮的粥,我曾对照食谱煮过一次,但当局者迷,我自己吃不出是好是坏。”

    “阿梨如何评价?”

    沈冽侧头看他:“你知道阿梨也在?”

    杜轩眨巴了下眼睛:“……用得着猜吗?”

    沈冽淡淡一笑,朝厨室走去:“来。”

    少爷笑了!

    杜轩心花怒放,当即小跑着跟上。

    锅里粥香浓郁,没做几次饭的沈冽却将米水比例掌握得非常好,煮出来的粥不稀不稠。

    杜轩竖起的大拇指几乎放不下:“少爷,太绝了!阿梨定喜欢的!”

    沈冽将仅剩的所有面粉拿出:“这些用完便没了,先简单教我揉面,我随你一起做干粮。”

    “嗯!”

    因为吃过没有食物的大亏,所以沈冽这两年在出行时都将食物放在第一首要。

    其实,就算没有江州游湖县一事,他也早已有离脱郭家之念。

    除却母亲去世后留给他的产业,还有沈老太爷赠他的几个大庄子和围场外,沈冽自己也有置业。

    最早安排的置业之处在京城与塘州,庚寅年后,转去了相对较安稳的睦州和盖州。

    云梁沈氏,富贵滔天,半个云梁几乎都是沈家的产业。

    沈老爷子的经商手段堪称点石成金,沈冽幼年虽未跟祖父学过经商,但也耳濡目染,在钱财调度安排上,他所选的几处入股商铺和购买的几个钱庄,这些年都收益颇佳。

    这些钱财保障了所有人的吃住,哪怕现在深陷战乱华州,杜轩都不会在沈冽的衣食上有半分瑕疵怠慢,仍精细富贵至一碗一筷的细节上。

    眼前这些面粉是杜轩特意挑选的临宁面粉,事先就安排在永武城接应的物资里,如今已快用尽了,这么点也供给不了几个人。

    接下去出了双坡峡,到华州的安渚关口,一路都不会再有补给。

    去到最危险的醉鹿,反倒能变宽裕。

    杜轩卷了袖子,将手洗了数遍,回来开始教沈冽。

    但暂时不建议沈冽上手,只让他在一旁看着,他边揉面边将水和粉的调配,还有发面的时间反复说上数遍。

    沈冽听得认真,杜轩说着说着,话锋忽的一转:“双坡峡外说不定已经动起手来了,咱们居然在这里揉面,怎觉得怪怪的呢。”

    “与我们无关。”沈冽说道。

    “少爷,”杜轩停下手中力道,认真问道,“你是怎么猜到,陈为民会被抓去双坡峡,双坡峡那边又是郭家的人?”

    沈冽眉心微不可见的轻轻蹙紧。

    杜轩一顿,蓦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

    在旁人眼里,沈冽是一个可怕的人,他无论遭受什么都不会倒下,他扛得住绝大多数人所不能面临的绝望,冷静凌厉得像是没有感情。

    但别人不知道,杜轩还能不清楚吗,沈冽并非没有弱点,只是,他是一个自我调节能力非常强大的人。

    他打不趴,吓不倒,喝不退,多大的苦难砸在他身上,他照样能挺着脊背站起,面无表情,沉默得像是不知道痛。

    现在,沈冽早早起来,煮粥,喂马,来学揉面,这是因为他在努力朝着光在跑,想以平淡生活冲散杀戮凶戾。

    杜轩想抽自己两耳光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少爷,这个面粉……”

    “无曲那支兵马被我们轻易突破防阵,当时我未杀人,便是不想多生事端,他们不难猜到我的意图。而他们既要对付无曲,定不愿军营后面出现问题,所以,他们也不会招惹我们。”

    “那,双坡峡那边呢?”

    “陆豹和史岩擅骑射,身手一等,为人警惕,而且守时,他们即便遇险,也断不会一起出事,定有一个人会活着回来。”

    杜轩点头,冷冷道:“裴显宏也在,他太了解不过我们了。”

    “与他无关,”沈冽淡淡道,“是他们大营中的另外一个人。”

    “谁?”

    “我不知道,”沈冽看向渐渐变得明亮的窗外,黑眸冰冷幽深,“应该是位谋士。”

    一个能清晰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冷静分析局面的人,也是一个能让郭子钰,郭裕这样心高气傲的世家少爷说撤退便撤退的人。

    这个,才是对手。

    “他很厉害吗?”杜轩看着沈冽的神情问道。

    “嗯。”

    “那也没辙,”杜轩手一摊,一声怪笑,“现在还不是在安渚关口上吃苦头?最好宋致易的兵马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