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时间是在辰时,众人都是随时待命的状态,行装皆不多,更无需整理。
面团的发面时间不够,杜轩将未成形的面团用笼屉布一裹,准备路上停下休憩时慢慢烤。
队伍整合,少了六人,等新定的探哨们一走,整个队伍的人数不到四十五。
戴豫有些担心沈冽,偷偷打量他好几遍,没瞧出所以然,看向杜轩,杜轩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少爷厉害着。”
话音方落,前面传来快马声,一个暗卫骑马奔来:“少爷!”
沈冽正在等候人员清点,回过头去。
暗卫到跟前后,又觉得难以启齿,朝马车看去,孙氏才上去没多久。
“何事?”沈冽问道。
“那些流民,”暗卫皱眉,“他们想要跟我们一起走,他们,他们还……”
“说啊,”戴豫叫道,“磨磨唧唧的。”
“我们才将那为首几人放回去,他们便选了八个年轻姑娘,让这些姑娘脱光衣裳,眼下,眼下正在村外那野径上光溜溜站着……说是我们的兵马中没有女人,这八个姑娘送我们的。”
郭家为书香世家,暗卫们不同其他**,皆是读书识字,学过礼乐的,更不论,跟前这少年,清冷孤寒若遗世美玉,这些脏事,哪怕在他跟前说出都觉得像是亵渎。
“靠!”戴豫骂道。
杜轩也觉得腌臜,恼道:“这算什么事!去拦啊!”
“拦,拦不住啊!”
“那就杀了!”戴豫叫道,“谁想出的主意,便杀谁!”
“不能杀,”沈冽出声,“能在流民中说上话,成为主力核心一员的不可能是单人,若是杀了他,他的亲朋不会放过那八个姑娘。”
“那如何是好?”
“我要了!”季夏和从身后走来说道。
“季少爷,你要那八个姑娘?”戴豫瞪眼睛,“你胃口还真不小。”
“一路也不便带着吧。”杜轩说道。
“让他们保护好那八个姑娘送去醉鹿,”季夏和对暗卫说道,“我们就不带着了,如若能将这八个姑娘完好无损的送来,我不仅将他们全部人养下,我再送个庄子给他们!”
戴豫和杜轩愣了下,无声看着季夏和。
季夏和的财力,这没什么好说,真正高门士族的世家子弟,是一出生就被赠送大把银两的,名下庄子铺子,一间又一间。
但眼下情况,季夏和去到醉鹿,自身都难保吧。
“知彦。”季夏和转头看向沈冽。
这些暗卫只听沈冽一个人的话。
“你考虑好,”沈冽平静道,“承诺不可轻许,最忌一时意气之言。”
“我见不得姑娘家受辱,”季夏和沉叹,“并非一时意气,后果我去承着。以及,给他们个希望目标也挺好,好过在乱世行尸走肉般飘荡,前路渺茫。”
“好,”沈冽说道,看向暗卫,“传他所言。”
人员清点妥,季夏和没有去马车,而是把杜轩赶走,抢了杜轩的马和沈冽并肩。
日头很好,可以预见中午将会大热,出得东南村外的野径谷道时,抬头见到百步外的山坡上,那些流民在看他们。
一眼便可看出是哪八个姑娘,虽然不再光着身子,但是衣衫极其简陋的遮着。
她们好些人刚哭完,目光落在队伍前面那两个年轻男子身上,太过俊秀的外表和轩举气度一看便知身家不凡。
一眼谈不上钦慕或喜欢,但她们已没得选择了。
季夏和收回目光,轻叹说道:“这些人要么死在路上,要么活着找到我们。乱世惨,乱世的女人比乱世的男人更惨。知彦,你听过吃人顺序吗?”
戴豫的脸瞬间发青,忙道:“季少爷,我家少爷不沾这些脏事。”
“成,那便不说,”季夏和看向天空,“天晴气和,本该是大美人间,谁料这大地,正生灵涂炭呢。”
生灵涂炭。
沈冽抬眸眺向天边尽头。
望不到的地方外,郭家那些兵马或已遭遇伏击了。
即便没有全军覆没,也必将血流成河。
沈冽的预判和计谋没有失败。
杜轩对戴豫的分析也完全正确。
三个时辰后,炎热的太阳炙烤大地,郭子钰所带领的郭家暗卫,在安渚关口,遭遇了一次全面包围的伏击战。
出动的兵马是晋宏康的秋雨营,这些年南征北战,骁勇善战的士兵,在面对助季家从广骓出逃,一路杀了数千士兵的郭家暗卫,心头怒意熊熊,冲出来便是最直接的砍杀。
郭家暗卫身手不弱,裴显宏迅速令人保护郭子钰,郭裕,还有欧阳寰,他自己亲领兵马留下。
他们的人不少,对方的人却更多,如此规模,绝不可能一朝一夕调度而来,而他们的人手在此之前,却没有探到半点风声。
厮杀越渐激烈,对方的所有目标全集中在郭子钰等人身上,还有欧阳寰所坐的马车。
马车颠簸得令欧阳寰想吐,身旁的学生尽力托稳他,车帘早被欧阳寰一把撕扯下来,他看着外面的山道河道,脑中闪过数十种想法。
“掉头!”欧阳寰忽的扬声大叫,“四少爷,掉头!!”
郭子钰勒马停下,回头冲他吼道:“你说什么!”
“这是秋雨营!秋雨营擅弓弩,他们伏击我们却并未用弓弩,弩箭去哪了?”
郭裕也停下,回过头来:“先生想说什么!”
“此次伏击,他们提前到此,但绝对未曾想到我们会在现在经过,要么他们准备不足,或者弩箭极有可能一直都被安排在前面!不论如何,前面常林道是我们万不可去的地势,有去无回!”
“那杀回去?”郭子钰说道。
“对!”欧阳寰叫道,“只能杀回去!杀至河台村,离此也就五里路,我们再绕去郭庄江口,从郭庄江口回醉鹿!河台村地形不易设阵,他们在那绝对没有埋伏!”
郭子钰点头,他看向旁的手下,高声怒喝:“那就杀回去!我们去河台村!”
郭裕攥紧缰绳,抬眼四下望了圈,心里怒火冲脑,双腿一夹马腹,跟着兄长一起掉头冲杀回去。
一方是伏击包围战,一方是遭遇战。
就如一方是猎人,一方是猎物。
猎物想逃出包围,需用尽全力。
猎人想逮住一只规整有序的彪悍猛虎,也并不是易事。
在江州游湖县,让沈冽率部逃出包围一事,一直令晋宏康愤怒,所以此次伏击,晋宏康下了死令,他必须见到沈冽的尸体。
面对从军作战经验丰富的秋雨营,欧阳寰不得不在最短时间内根据地形再度做出惨烈调整。
若想尽可能的保全兵力,就必须牺牲一部分人马吸引对方火力。
所以,他们一路杀往河台村,一路将兵马分散。
从整化二,二化四,四化八。
至河台村后,他继续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往郭庄江口,他则弃了马车,同郭子钰他们踏入河台村连通安渚关口的河台山,计划待风头过后,再去郭庄江口。
狼狈不堪的人马,只剩百来人不到。
郭子钰愤怒的砸向一棵古树,指骨砸出了血来。
不擅骑马的欧阳寰跌坐在矮石上,眉头紧锁。
此次一战,不说活下一半的人,便是三分之一的活人,都未必有了。
夕阳橙光铺满天幕,厮杀声从东北处传来。
抬头可见烧得灿艳的余晖,还有倦鸟掠过云际的羽翼。
“会死好多人吧。”季夏和说道。
沈冽看向那些晚霞,没有说话,暖软的夕色让他的清冷白皮染了层芒光。
翟金生就跟在他们后面,语声冰冷:“不管哪边死得多,死的都是敌人。”
“嗯。”季夏和应道。
用了两日两夜,他们绕了一条极远山道,在第三日黎明抵达醉鹿。
位于醉鹿金甲麟道的紫河西坊,沿着紫河北岸的一整条河堤长街,有七家客栈是沈冽名下的。
这七家空置的客栈悄然满员,掌柜的奉上热水和早已备妥的食物,总管事清点人数,少了足足二十五人。
杜轩接过总管事递来的名册,半响,淡淡“嗯”了声。
“他们,都出事了吗?”总管事低声道。
“乱世,正常的。”杜轩轻叹。
想到郭裕留下的信,杜轩说道:“对了,还有一事。”
他取出信纸,递给总管事:“看完便去安排吧。”
这些暗卫的家眷,这两年是有不少调动和搬家的。
但一些老人,心中总有故土情谊,死活不肯离开,又不能明着对他们说和郭家那些暗涌隐伏的矛盾,以及想着,郭家总也不会拿到明面上去动手,便暂时搁置。
跟总管事稍稍交接好事宜,杜轩转头回楼上卧房。
经过沈冽房门时,他在外将耳朵紧紧贴在门上。
没有沐浴水声,也没有书册翻页声,想是应该已睡下。
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虽然此处称不上是家,但到底是自己的地盘,是个可以暂时心安的所在。
杜轩直起身子,抬眸扫了眼客栈。
醉鹿。
醉鹿啊。
此处,也是他的故乡。
醉鹿郭氏,仅城中府宅,占地便足足有一百亩。
府宅对面便是闹市,茶水商铺林立,挑担小贩不绝,满街繁华昌盛,人流往来密集。
自庚寅年后,郭府大门便不曾关闭过。
不论白日黑夜,门庭皆是进出之人,各式衣着模样,或贫穷,或富贵,或年老,或气盛,真真是要将门槛踏烂。
天色渐沉,一辆马车停下,三个头戴儒巾,形容儒雅清癯的中年男人自马车上下来。
门前守卫接了他们的拜帖,转身进去府内。
三人的面色并不好,有些丧气的站在马车旁,彼此说话的声音很轻很低,忐忑不安。
不多时,守卫出来,要他们进去在茶水间小侯。
他们此次来见的人,恰是郭府最忙碌的郭兆海。
自江州回来后,郭兆海便一直在郭府,几乎足不出户。
但也自他回来后,来郭家拜访的人,十个里面有七个是来找他的。
三个男人进去茶水间,已有九人坐在里面等着。
都是通诗书的文人,彼此见面,不管认识与否,都习惯拱手相问。
三个男人也不例外,同旁人打了招呼后,便安静坐下。
人一多,且地位或多或少都有一点,故而一些人便藏不住自己的表达欲,显露才华的,炫耀权贵的,还有诸多奇闻异事,也要拿出来一说。
三个男人沉默坐着,别人问及他们时,答上一两句,别人若不问,他们便像是不存在一样,只在角落里面呆着。
有人聊着聊着,提到衡香,以及东平学府。
那位当年在京城嚣张狂妄的小邪童重新出现了,并且放话出来,她将力保东平学府,任何敢碰东平学府的人,她必不轻饶。
说书先生们说得绘声绘色,称她哪怕对付不了千军万马,但与万军之中偷袭暗杀主将,于她完全不是难事。
三个男人本无言,听到“阿梨”二字时,其中一个男人抬头朝说话的人看去。
那人生得敏锐,注意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来笑道:“怎么,兄台也对那位阿梨姑娘有兴趣?”
“没有,”男人摇头,“听着耳熟。”
这时,一个小丫鬟进来上新茶。
三个男人淡淡道谢,便听小丫鬟压低声音对他们说道:“我家老爷说,你们三人只能去一人,现在便去。”
三人一顿,随后彼此互看。
“我去吧,”一个男人说道,“我口才较你们稍好一点。”
小丫鬟领着他,悄然从一旁侧门离开。
其他人不是笨蛋,知道这是插队。
但行事隐晦,并未明目张胆,以及想见谁,本也是主人说了算,所以大家便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郭兆江不是一个人在书房的,书房里还有其他六人,其中郭家三爷郭岩川也在。
男人跟随小丫鬟进去,小丫鬟福礼后悄然告退,男人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小人王旭度,见过郭大人。”
“坐,”郭兆江说道,“王先生客气。”
王旭度道谢,在旁坐下。
却见郭兆江并没有屏退左右的意思,王旭度轻皱眉:“郭大人……我此行目的,大人应该知道的。”
郭兆江淡淡一笑,说道:“沈冽一事,我做不了主,我们郭家已同他恩断义绝了。”
王旭度错愕。
他看着郭兆江,目光再看向旁人。
众人脸上的神情安静无波澜,看待这件事情的态度太过平淡。
“这,”王旭度皱眉,“郭大人,沈郎君是府上表少爷,自小长于郭府,恩断……义绝?”
“一些家中私事,不方便同外人细说。”郭兆江温和说道。
郭兆江的性情,王旭度了解过,他能这么说,便真的是这么回事。
还有,对方话说得很明白了,这是私事。
王旭度倍感震惊,用了些功夫缓和,他抬起手冲郭兆江一拱:“那,某便不打搅了。”
“王先生稍慢,”郭岩川起身说道,“王先生,你自探州而来,途中定经颠簸,莫不如在我们府上歇息两日,一纾车马劳顿之苦。”
“不了,”王旭度摇头,“我得去找沈郎君。”
“无人知沈冽眼下身在何处,王先生去哪儿找?”
王旭度叹了口气,神情不掩疲惫:“那也得找。”
说完,他抬手又是一拱,转身离开之际却再度被郭岩川叫住。
“王先生!”郭岩川上前,“我父与蔺公知交多年,此次……”
“我得走了,”王旭度略显不耐地打断他,“贵府既与沈冽断交,我便久留不得,告辞。”
“为何久留不得?”郭岩川皱眉,“你言下之意,只认沈冽,不认我们?”
王旭度摆了下手,直接走了。
郭岩川微愣,转头看向郭兆江。
郭兆江神情仍温和:“由他去吧。”
“他这是何意?”郭岩川羞恼走向郭兆江的书案,“我偌大郭府,比不上一个沈冽?沈冽能长这般大,是吃谁的,用谁的?”
“王旭度所代表,乃探州蔺氏,眼下他头也不回地去追沈冽,定也是探州蔺氏之意。”
“你是说……探州蔺氏将与我们决裂?”
“或许吧。”
“笑话!”郭岩川气道,“他们自身泥菩萨过江,四处求人,竟不将我们放于眼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求他呢!”
郭兆江笑了笑,没再说话。
王旭度回去茶水偏厅,与林义平,蔺阵一说,三人不再多留,离开郭府。
出来时撞见急急回府的郭家四爷,三人招呼都未打,朝马车走去。
倒是郭义文认出王旭度,回头叫道:“哎!王先生?”
王旭度回头看他一眼,不作理会,俯身进去马车。
“这是怎么了?”郭义文不解。
一旁随从摇头:“不知道。”
“算了!”郭义文心烦,“不理他!”
郭子钰和郭裕失了联络,而今天得到的几份情报皆不太妙,郭义文的眼皮已跳了一天,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心慌。
郭义文进去郭府,王旭度等人的马车扬长离去,长街灯火明耀,在尽头处,迎面而来两匹高大骏马和一辆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稳稳停在了郭府门口。
门口守卫刚换岗不久,严整冷峻,却在瞧见马背上之人后,面露诧然。
戴豫和翟金生自马背上下来,杜轩抬手掀开车帘:“少爷,到了。”
守卫们的目光都朝车厢看去。
光线并不是很好,幽黑之处,宛如有隐伏惊世的雷霆,又像是深海中的暗涌。
年轻男子从车厢里走出,剑眉星目,深邃清俊,灯火在他脸上落下一层淡色华光,年少的稚气褪去一些,棱角越渐分明,倨傲清冷的宛似一柄出鞘的绝世宝剑。
他一改平时轻闲装束,发上束着玉冠,今日所穿乃一身深紫色劲云松纹束腰锦衫,笔挺锋利,身姿秀颀挺拔。
守卫们看着他,本就不好亲近的表少爷,眼下更为陌生。
不仅是守卫们,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被马车旁的年轻男子吸引过去。
不认识他的只道好一个俊美无双的贵气公子,认识他的,皆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熠熠生辉,锋芒大露。
杜轩拿出拜帖,上前递给一个守卫。
守卫不愿接,又不得不接,为难地送入府去。
郭义文才进去正堂,丫鬟端来的热茶还未喝上一口,听闻沈冽过来,他“哦”了声,将拜帖接来时才反应过来,惊声说道:“沈冽?!”
管事将守卫说的话描述一番,有些心忧:“三少爷和六少爷是去拦他的,如若未拦住,那么……”
“啪!”郭义文将茶盏砸碎,“速去调遣人马,还有我大哥和二哥他们,速去叫来!”
“是,”管事应声,又道,“那,表少爷呢?”
“谁是表少爷!”郭义文激动说道,“姓沈的该滚回云梁去!”
郭义文的亲随余强看了下拜帖,抬头说道:“老爷,拜帖上所说,是来取东西的。”
“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郭义文怒道。
“会不会,他根本没有遇见三少爷和六少爷?”余强皱眉,“欧阳先生是一起去的,沈冽没有本事从欧阳先生的包围中离开吧?”
近千人马,还加上欧阳寰的脑子,余强不认为郭子钰和郭裕会出事。
郭义文朝他看去:“你想说什么?”
“咱们人多,还怕一个沈冽?”余强说道,“既然他要取东西,就让他进府来取好了,便看他想耍什么花样。自然,不管有没有花样,他愿意自投罗网,我们只需等时机一到,直接将他拿下。”
郭义文沉眉,略略平静下来:“他能有什么东西?!”
“正平苑里的东西,他八岁便来了郭家,几乎没有回过云梁。”
“呵,”郭义文冷笑,“这白眼狼!”
守卫带话出来,同意沈冽进去。
“你留下来。”沈冽看向杜轩。
“是。”
在诸多目光注视下,沈冽朝郭府大门走去。
翟金生和戴豫跟随在后。
守卫们看着他走近,不由自主握紧手中武器。
沈冽没有表情,过分冷峻的气质,他们早先年便有能不招惹,便不招惹的觉悟。
现在头一次就近打量,是风华独具的清贵皎月,亦是一头能撕裂雷霆的荒古巨兽。
对,就是这个感觉。
是杀气,煞气,凶戾之气。
毕竟除了俊美,他的战无不胜同样出名。
悍将踏步而来,哪怕是个清瘦单薄的少年,那也是阎王绕道,战鬼奔离的嗜血杀戮,冰冷且狂妄。
不该放他进来的。
很多守卫在心里这样觉得。
无人可挡。
沈冽来了。
郭府上下听闻此消息全乱了。
最先乱的是四房,但更多目光所投之处,是二房。
正同郭兆海数落探州蔺氏的郭岩川,惊得瞪大双目:“谁来了?”
“是表少爷,”侍卫垂着头,“四爷接了拜帖,表少爷已进府了。”
“郭义文放沈冽进来了?!”
“是。”
郭岩川咽了口唾沫,转头看向郭兆海。
郭兆海神情无波,整个书房里,他是唯一平静的那人。
“二哥。”郭岩川低声说道。
“既然来收拾东西的,那便收拾了走吧。”郭兆海说道。
“四爷已差人去书卫置所调遣人手了。”侍卫说道。
“这样啊,”郭兆海淡声说道,“是要对沈冽动手?”
“这不是必然的吗?”郭岩川说道。
郭兆海看他一眼,点点头:“嗯。”
心里算了下书卫置所和郭府的距离,一来一去,待沈冽收拾完东西走人,都未必能赶得过来。
郭兆海垂头,继续看身前文书。
是他才在案牍中寻到的,同探州蔺氏有关的几封书信。
“二哥?”郭岩川说道。
郭兆海没说话,半响,才淡淡道:“都说了,已恩断义绝,那便随他去,不用管他。”
“但,是敌非友,”郭岩川沉声道,“我们不想再管,当此人已死,他却未必会放过我们。”
郭兆海摆摆手:“那你去吧,最好杀了他。”
“二哥!”郭岩川声音微微提高。
郭兆海抬手翻了一页,不想再理。
郭岩川想了想,起身说道:“我去看看。”
几个随从跟着他一并走了。
郭义文也去了,还有五房的郭鸿博。
正平苑很安静。
纵进较深的苑宅,正堂的几扇大门大敞,大堂内亮着三座灯檠,光线柔缓明亮。
其实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整理。
早在郭家决意与沈冽决裂之日开始,正平苑与“抄家”无异。
不是某一日忽然冲进来“抄”的,而是时不时有人过来搜搜翻翻,顺手带着些东西离开。
有的是博古架上的金银玉器,有的是墙上名家的字词书画,更多的,还是沈冽和友人的书信,被带走后,找人一并“研究”。
戴豫拉开书房几个抽屉时,厚厚一沓书信,不剩几封。
虽说本就无关紧要,所以大大方方放在这里,没有上锁,可这样被人不告而拿,终归是气。
翟金生收拾了墙上仅剩的几幅字画。
沈冽看了眼,摇头说不必带走。
包括衣柜里的冬衣夏裳,皆没有带走的必要。
唯一有带走价值的,是沈冽自书案贴墙的暗格中,拿出的一个红木匣子。
漆色光亮,匣子外雕纹精细雅致,盒子里所放的,一是郭晗月的遗物,一只价值连城的极品帝王绿翡翠手镯。
二是一枚深蓝色金刚石,约半掌大小。
极少见到这样的金刚石,剔透明亮,颜彩纯粹,没有半分瑕疵。若得正午艳阳高照,明亮天光能将它变作艳彩绚烂的绝美粉色。
当世或仅此一颗,无双之石。
“少爷,”戴豫走来说道,“郭义文来了。”
沈冽点头,将木匣合上。
书房在东跨院,与正堂所衔庭院,是清雅灵动的园林布置,宽敞旷荡,亦是沈冽年少习武之处。
郭义文所带人手,站在正堂外的空地上。
地上铺着大方澄砖,郭义文负手而立,神色冰冷。
他不打算进去。
戴豫穿过天井,从侧门入正堂,绕过水榭丹青座屏,自正堂出来。
郭义文略感意外,便见戴豫也是双手负后,站在台阶上说道:“郭四爷,我家少爷愿意见你,书房请。”
郭义文眉心一皱:“怎么,沈冽不出来?”
“郭四爷,”戴豫咧嘴一笑,“求见和邀请,是有区别的。”
一旁管事脸色变青,上前说道:“戴豫!你是否弄错了,正平苑姓郭。”
“正平苑是老太爷给我家少爷的,怎么,老太爷还健在,郭四爷就开始谋他家财了?”
众人面色都变了。
郭义文怒目看着戴豫。
知道沈冽这次回来绝对不简单,但未想,是平日看上去憨厚老实的戴豫先站出来张牙舞爪。
戴豫手一摆:“郭四爷,请。”
“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郭家地盘上目中无人?”郭义文冷冷道,“叫沈冽滚出来,收拾完东西后立即滚出郭府。”
“正平苑是我家少爷的,要滚也是你滚。”
“戴豫!”余强上前,“让沈冽出来,否则我们不客气了!”
“出来肯定是会出来的,我家少爷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就会出来,但你要说不客气,我想想啊,”戴豫在自己的下巴上挠了下,“郭家两个郎君,还有那个裴先生……哎,也不知是谁该对谁不客气呢。”
“你说什么!”郭义文上前一步,“你们撞见三郎和六郎了?”
“那个血呼啦的,”戴豫摇头,“惨啊!”
“戴豫!!”郭义文喉咙都哑了,“三郎和六郎呢!!”
郭岩川和郭鸿博正在路上,听到郭义文这声撕破喉咙的叫声,当即加快脚步。
同时,沈冽高大的身影终于从水榭丹青座屏后走出。
橙亮明光里,沈冽将手中木匣放在高茶几上,在一旁坐下。
郭义文端不住架子了,快步迈上台阶,从戴豫身旁经过。
“沈冽!”郭义文咆哮,“三郎和六郎呢!”
沈冽看了看他,俊秀眉目转向外面。
郭岩川和郭鸿博前后走来。
“郭二爷呢?”沈冽开口道。
这个称呼自他口中出来,让郭岩川和郭鸿博觉得陌生。
郭岩川看了郭义文一眼,肃容道:“你把三郎和六郎怎么了?”
戴豫进来说道:“若他们将我家少爷怎么了,郭三爷应该不会这么焦急,而是放鞭炮庆贺吧。”
“你别岔开话题!”郭义文怒吼。
郭岩川伸手,淡淡拦着他,对沈冽说道:“的确如此,若是你出事,我郭府必张灯结彩,礼花齐鸣。你不是笨蛋,今日为何还自投罗网?”
说完,他的目光看向高几上的红木匣子一眼。
不知里面是什么贵重之物。
张灯结彩,礼花齐鸣。
戴豫听笑了。
沈冽仍是无波,说道:“外祖父若知道你们对我赶尽杀绝,不知作何之想。”
郭岩川皱眉:“怎么,你回来是告状的?”
“我知道外祖父不在家,不然我不会来,”沈冽往身后靠去,姿态慵懒轻闲,“自投罗网一说,为时尚早,我今日回来是做个彻底了断,以免日后世人总将我与郭府牵系一起。你们听着不快,我亦觉得难受。”
郭鸿博冷笑:“不愧是姓沈!”
沈冽没有表情,黑眸安静看着他。
郭鸿博读不出这是什么眼神,但他觉得害怕。
以前便不喜欢沈冽,但至少有一种可以“掌握”住的感觉。
现在的沈冽,陌生且……残忍。
不知这个形容,对不对。
“你要如何了断?”郭岩川问。
翟金生上前,自怀中取出一封文书:“郭三爷。”
郭岩川对翟金生十分熟识。
翟金生沉默寡言,但办事利索,是最得力的暗卫之一。
当初正是郭岩川亲自选出他作为前去游湖县的暗卫。
“三老爷”变成了“郭三爷”,郭岩川心底冷笑,接来这封文书。
纸上内容极长,行文工整,字句简练,一件件统计这些年沈冽为郭府所办之事。
精准详细至年份日期,有些甚至标注了时辰。
郭岩川越看越呆,这什么都给记上了……
那些外出办事,送人,救人,送货,抢货的便罢了。
竟还有郭鸿博的小儿子在明知他不爽的情况下,强行摸了他的佩剑这种小事。
郭七爷郭舞墨的女儿钟爱的一盆兰花死了,恰好正平苑也有,趁沈冽不在郭府时,喊人给抱走了。
沈冽订制的盖州墨,被郭十二郎拦截了一大半。
沈冽所穿衣衫风度翩翩,惹了郭裕眼馋,也令人做了一件,几乎撞衫。
……
“有这事吗?”郭岩川问郭义文。
郭义文火气正旺,垂头瞄了眼,收走目光时眉梢扬起,又垂下头细看。
“……我不知道。”郭义文道。
“你这心胸,”郭鸿博都气笑了,“好你个云梁沈氏!真真是狭窄狭隘!”
“是杜轩写得,”郭岩川淡淡道,“仇也是杜轩记得。”
“有差别吗?”郭鸿博反问。
郭义文抬手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气:“沈冽,三郎和六郎,你将他们如何了?”
“郭三爷,”翟金生说道,“信上内容看了个大概,该有所了解了吧?”
“你想说什么?”郭岩川说道。
“无论是恩是怨,两清了,”戴豫说道,“从今之后,我们和郭家恩断义绝。”
“还没。”沈冽出声说道。
戴豫朝他看去。
“我的信,”沈冽看着郭岩川,“郭三爷,这几年所有寄给我的书信,被你们拿去了哪?”
郭岩川神色浮起心虚。
沈冽双眸一沉:“怎么?”
别说寄来的书信,便是沈冽抽屉中的书信,都已经被拿得七七八八了,从外新寄来得,更不必说。
早便拿他当敌人了,何来这些细节讲究。
安静一阵,郭岩川说道:“沈冽,郭家已无你容身之处,寄来郭家的书信,便是郭家的。”
戴豫沉下脸:“那些书信眼下在何处?”
“三郎和六郎呢?”郭岩川寒声道,“他们是否真出事了?”
“你若将信交出,我们便给你消息。”翟金生说道。
“不会有信,”郭岩川摇头,“你们该担心你们眼下处境。”
“郭家世代书香,郭三爷为世家子,窃人书信之举,不妥吧?”翟金生又道。
“既已决裂,提此已无意义,你们必须立即说出三郎和六郎所在,不然郭家这道门,你们今日出不得了。”
“如果出了呢?郭三爷岂不丢人?”戴豫怒道。
“那便试试。”郭岩川沉声说道,神情肃正威严。
戴豫握紧拳头,怒不可遏。
三十多个新增暗卫这时从正平苑外赶来,在苑中候命。
还会有更多人马。
虽然郭家的兵卫置所在醉鹿益度县郊外,离醉鹿府有十五里,但郭家仅在醉鹿府的人手,对付势单力薄的沈冽,远远足够。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寄来郭家的书信,便是郭家的,”沈冽淡淡说道,“郭三爷,自你口中说出此话,真令人刮目相看。”
郭岩川负于身后的左手,在家常素袍下亦握作拳头。
沈冽过分俊美的面庞没有太大神情,甚至语气都没带上讥讽,但郭岩川觉得自己抬不起头。
“沈冽!”郭义文叫道,“我最后一次问你,三郎和六郎呢!”
沈冽侧首拾起高几上的木盒。
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什么清算,什么恩怨,都已无意义。
念子心切的郭义文忍无可忍,一步上前,就要去抓沈冽的衣领。
喉间骤然一紧,站在沈冽身侧的翟金生出手极快,瞬息掐住他的咽喉。
与此同时,沈冽拿着木盒起身。
郭义文发不出完整的话,只有支吾声。
郭岩川和郭鸿博怒目圆睁,斥骂沈冽,想上前拦,碍于戴豫,他们不敢。
屋外的暗卫们迅速进来,但只能眼睁睁看着沈冽朝外走来。
郭义文在他们手里,暗卫们不敢乱来。
灯檠灯火将沈冽的影子拉得极长,他在门口时驻足,恰月色如雪,落了满园霜白。
垂头看了看手中盒子,沈冽说道:“废了吧。”
云淡风轻的声音,像是在说,有点困了。
伴随话音落下,翟金生单手迅速抽出匕首。
一声惨叫乍响。
鲜艳血水自郭义文手中喷薄。
五根手指头飞落在地,一根飞出了院外。
郭义文痛不欲生,满脸眼泪,惨叫连连。
近在咫尺的郭岩川和郭鸿博吓傻了,后跌一步。
但并没有结束。
在一片惊呼声中,匕首刺入了郭义文的左眼。
更惨烈的叫声响起,几乎要震碎人双耳。
“住手!!!”郭岩川跺脚,声音尖锐。
郭鸿博面色惨白,发不出半个字。
直面残虐,是需要勇气的。
鲜血喷然的一幕,最是触目惊心,可以直接击碎人心智。
不少人将目光移向沈冽。
年轻男子站在那边,沉默冷峻,身形清瘦高大,风华无双。
“沈冽……”郭岩川喑哑叫道,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父慈子孝,”沈冽淡声道,“郭义文,这是你儿子们送你的福报。”
越来越多的侍卫护院及暗卫们赶来。
从正平苑到春和水榭,所有人十万分戒备,几百双眼睛紧紧盯着人群中的五个男人。
沈冽昂首走在前面,冷静凌厉,似柄长驱直入的利剑,一人当先,无人敢拦。
所有人保持和他十步距离,像是一道无形界限生生将他们逼在十步外。
甚至,连沈冽轻懒瞥来的一眼都不敢去接。
郭义文被翟金生丢在正平苑,现在被翟金生抓着的是郭鸿博。
郭岩川则在戴豫手里。
极其不给面子的逮人手法。
抓人者走得四平八稳,端正大方。
两位郭家享尽荣宠的老爷跟在身侧,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抓着自己的衣襟。
但形象已不重要,郭义文的下场让他们的长辈和家主威严荡然无存,二人面如土色,只盼有谁能来救他们。
庭灯将偌大水榭照亮,锦衣华衫的女眷们出现在汉白玉色的大石桥尽头。
“爹!”
“老爷!”
“父亲!”
女眷们含着泪,焦急喊道。
郭鸿博的几个妾室噗通跪下:“沈郎君,放过我家老爷吧!”
“沈表哥!不要伤害我爹!”郭九娘哭道,“我求你了!”
女眷们哭成一团,丫鬟仆妇们拦不住,侍卫暗卫们将她们护在身后。
沈冽脚步未停,径直离开。
“我认识阿梨!”郭十一娘忽然起身说道,“沈冽,我认识阿梨!”
一直不见半分情绪波动的少年骤然停步。
沈冽回过头去,俊容在庭灯下白皙若雪,冰冷似寒宫仙人。
“郭家待你恩重如山,你岂敢这样待我父亲,忘恩负义的鼠辈,阿梨那样的刚烈女子,定瞧不起你!”郭十一娘颤着声音大声说道。
少女面庞灵秀,一袭金银丝流彩飞花锦衫,脸上带着几分未经雕琢的稚气。
沈冽转头,朝她的父亲郭鸿博看去。
比郭鸿博脸色更难看的,是郭岩川。
沈冽的止步给了郭十一娘胆气,她继续说道:“沈冽,你若还是条好汉,便放了我的父亲,不然你定在世人面前做不了人,更在你的知己好友面前抬不起头!”
沈冽没有理她,黑眸定定看着郭岩川,寒意慑人。
郭岩川腿软得站不住,眼神因心虚而飘忽。
向来沉默的翟金生开口说道:“少爷和阿梨姑娘认识之事,郭家知道的暗卫不多,此其一。”
“郭家惯来明哲保身,阿梨姑娘这样立于风口浪尖的大人物,郭家轻易不会在明面上有半分攀扯,这几位老爷更不可能让家中女眷卷入是非中来,此其二。”
“的确有人会不知分寸,管不住唇舌,或管不住手眼,此其三。”
“其四,要么这位郭十一娘误打误撞所得知,要么……”
“要么,”沈冽看着郭岩川,淡淡道,“阿梨给我的信,被她看了?”
郭岩川脸色变白,移开视线。
“怪不得你拿不出信!”戴豫手腕一使力,叫道,“你竟将阿梨写给我们少爷的信拿去糟践了!!”
“我不知道什么信!我也没看过!”郭十一娘说道,努力挺直脊背。
同时忍不住的,她朝父亲郭鸿博看去一眼。
“戴豫。”沈冽沉声道。
戴豫拽着郭岩川的衣领往扶栏上一把摔去。
女眷们顿然惊呼。
郭岩川的夫人南宫氏吓得跪爬过来求饶。
信是郭岩川给她看的。
说她是女人,要她分析信中口吻,判断阿梨和沈冽之间可有什么。
她看完随手放在书房里,被几个女儿瞧见了。
姑娘们平日在后宅本就清闲,瞧见其他女子写得信,还是写给沈冽的,一时间人人嬉笑起哄,逮着那两封信在争夺嘲弄,大声念着。
郭十一娘确实没有见过信,话传话,话赶话,她从旁人口中得知那闹得满城风雨的阿梨,和沈冽关系暖昧,走得极近。
阿梨是个有大义的好女儿,郭十一娘觉得,她定会看不起沈冽。
但现在,事态的发展超出了她的预估。
郭岩川趴在石拦上,额上破了个口,血水沿着眉骨滑下。
事态的发展,同样超出了他的预估。
“是我!是我拿得!”南宫氏大哭说道,“是我得了这两封信,我看完后未好好收起,被她们撞见了!”
她往地上磕头,哭着说如何得的信,将责任全往身上揽。
郭岩川在一旁瑟瑟发抖,不敢说话,由着女人给自己出面。
“信呢。”沈冽问道。
南宫氏噎住,那两封信,早在姑娘们那几日嘻嘻哈哈的你争我夺里不知所踪。
“欺人太甚了!”戴豫叫道,“什么书香世家,你们南宫氏同郭府一样,都是个笑话!”
南宫氏脸色惨白,眼泪一颗颗掉。
“阿梨去年曾到过醉鹿,”沈冽的声音异常冰冷,“她递来得拜帖呢,也被你们戏耍了?”
“我,我不知情,我不知道有她的拜帖。”
“我是喜欢阿梨姑娘的!”郭十一娘叫道,“阿梨姑娘若来,我求之不得,莫说她主动递拜帖,若知道她在哪里,我定天天去寻她!”
“你不要说话。”沈冽淡声说道。
“拜帖一事,我真的不知情,”南宫氏抹泪,“没有这一回事!”
“……来郭家递拜帖的人那么多,她的拜帖我们未必看到。”郭九娘颤声哭道。
戴豫笑了:“我家少爷的名字,你们岂看不到!”
说着,他揪起郭岩川的头发:“郭三爷,女眷们或真不知情,你呢?”
“是我拦下的!”清脆男音猝然响起。
戴豫一顿,迅速看去。
快步奔来的石头推开人群挤出来,尚还在大口喘气。
他看向沈冽,眼眶通红,唇瓣都在颤:“少,少爷。”
身前空地无人敢进,空地上,年轻男子清俊挺拔地立着。
俊美面庞没有太大神情,但谁都能觉察到他怒张的杀意。
多年不见,陌生如斯。
分明近在眼前,却又离的遥远。
“阿梨姑娘的拜帖,是我偷偷拦下来的!”他大声说道,“府里的人都不知情,若要对付,便对付我!”
说着,他自怀中取出几封信。
“还有另外几封阿梨姑娘的信,我也拦下来了。”
信封完好,并未被开过,信上带着他狂奔而来而升起的体温。
石头上前,颤着手将几封信递去。
沈冽垂眸淡淡看着,没有接。
一旁的翟金生拽着郭鸿博过来,将信拿走。
“多谢。”沈冽对石头说道。
石头鼻子一酸,忍着眼泪朝郭岩川和郭鸿博看去。
“少爷,他们是郭家的老爷,是你的舅舅啊……”
“你住口!”戴豫叫道,“你懂个屁!”
“这里有三封信,加上拜帖,一共四封,”翟金生说道,“看来郭家三夫人没有说错,她手中是两封。”
“走吧。”沈冽说道。
戴豫拽上头破血流的郭岩川。
翟金生继续带着郭鸿博。
“少爷!!”石头疾呼。
沈冽没有停步,如若未闻。
石头的眼泪跌了出来。
年轻男子背影清瘦高大,笔直如松,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论及年龄,石头比沈冽要大数岁,如此才好方便照顾他。
沈冽自小比同龄人个高,石头看着他和自己比肩同个,到渐渐拔高,木秀于林,终于,现在看着他一步步离开,此后可能再无交集。
石头的眼泪越流越凶。
他拦信不是故意的。
看到那些千金们拿着信纸嬉闹取笑,他着实不能忍,才想着要将它们保护好。
他拦拜帖也不是故意的。
阿梨寻来时,恰是郭府对沈冽敌意最重的时候,他怕郭府的人伤及她,暗算她。
现在,少爷会不会误会,会不会以为他仍是以前那个动不动要跟阿梨唱反调的石头?
郭府正门。
杜轩站在马车旁。
身前是三十多名自郭府而出的护卫。
之没有对杜轩动手,因为杜轩身旁的人一直在增加。
又有十来个暗卫骑马自长街而来,下马后快速至杜轩身旁。
他们一身风尘仆仆,都是才从益度县的官道上回来的。
去往书卫置所的几条路,他们再熟识不过,拦下郭府派去喊人的人手,轻而易举。
除却益度县,附近的郊县庄子,还有茶楼酒肆,钱庄银铺,与郭家暗卫有关的几个点,皆被他们切断联络。
赶来的暗卫们第一时间询问同伴形势如何,无人能知。
但剑拔弩张至此,应是对方遭殃,他们有利。
门内传出喧哗,众人忙望去。
几个暗卫从大门退出,往两旁散去,紧紧盯着门内之人。
沈冽徐步走出,一如来时冷峻。
戴豫和翟金生跟在他后面。
“少爷!”杜轩等人上前。
郭鸿博和郭岩川两位郭家老爷,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扔在了灯火煌煌的长街上。
“沈冽!”濒临崩溃的郭岩川从地上爬起,“你要杀便杀,最好将我血溅郭府门楣!”
“好。”沈冽说道。
郭岩川后退一步,面色惨白。
“但我看不上你的命,”沈冽双眸轻敛,“我只要你两根手指,你选。”
郭岩川将手背于身后:“沈冽!郭府门前,岂容你暴戾恣睢!”
“或者郭三爷可以选择大义,”翟金生说道,“一头触死在此,落个千古佳话。”
郭岩川难以置信:“翟金生,我待你不薄!你何以同沈冽党豺为虐?”
“郭三爷委实健忘,”翟金生面无表情,“谁先弃谁如敝履,谁又对谁赶尽杀绝,需得我帮郭三爷回忆么?”
郭岩川握紧拳头:“若无我郭家,岂有你今日,岂有尔等今日!”
翟金生冷冷地看向身后高大的门楣。
暗人皆有被牺牲的准备,这是自小所训,入脑入骨,所以即便被抛弃,并非不能接受。
可九死一生活下来,却落个被自己人赶尽杀绝,穷极迫害之途,那么,只能杀回去了。
醉鹿郭氏,再无半分归属之感。
“选好了吗?”戴豫叫道,“手指或眼珠,快选!”
郭岩川闭了闭眼,看向沈冽:“沈冽,今日过后,你我不共戴天。”
“我以为早就是如此了。”沈冽说道。
“整个醉鹿都看得到你今日所行之虐举!你将为天下人所不齿与唾骂!”
一辆马车从长街尽头飞快奔来,在人群外停下。
几个儒士忙掀开车帘,遥遥见到远处郭宅门前的俊美男子,身姿若玉树,风华无双。
他们脸上露出欣慰一笑,几颗心同时落地。
果真是他们!
“沈郎君!”王旭度开心叫道,“沈郎君!”
众人回过头去。
顾不得所有目光,王旭度自马车上跳下,用力推开人群跑去:“沈郎君!”
林义平和蔺阵跟在后面。
三个身形清瘦的儒士从未有过此等速度与力气。
至跟前后,王旭度欲上前,杜轩身旁一个暗卫快速过去拦下。
“我是王旭度,探州王旭度!沈郎君可还记得?”王旭度冲沈冽叫道,双眼欣喜明亮。
沈冽脸上很难有什么表情,平静看着他:“何事?”
王旭度张口要说,忽的一顿,看了看模样狼狈的郭岩川和郭鸿博一眼。
“不急不急,”王旭度改口,“沈郎君先忙,我不急!”
郭岩川气得发抖:“王旭度!”
“选好了吗?”戴豫冲他叫道。
郭岩川攥紧双手,心底一片透凉。
难道,真要被砍掉手指,或者被刺瞎眼睛?
真要变作残疾之人,不得一具完肤之躯?
“没有可商量的余地,”杜轩走上前来,“郭三爷,我们既是来清算的,便断个一干二净。割袍割席或断剑断筷,都不如断你们手指来得可信。”
郭岩川深吸一口气,看向王旭度:“你们可听清了?这便是沈冽,豺狼之辈!”
“你快割吧!”王旭度说道。
郭岩川脸色惨白,眼泪掉了下来。
从始至终没有说话的郭鸿博早就瘫在了地上,双耳嗡鸣。
“少爷,我选吧。”翟金生说道,不愿再耽误时间。
沈冽点头。
翟金生便拿出了匕首。
滚烫炙热的鲜血伴随郭鸿博的惨叫声响彻长街,撕心裂肺。
郭府门前的管家管事,还有女眷们齐齐惊呼,哭成了一片。
郭鸿博捂着断指,痛不欲生,满地打滚大哭。
郭岩川反倒异常平静。
虽同样站不住脚跌在地上,但他捂着断指处未发一声凄鸣,只是无言忍着根本忍不住的眼泪,心中恨意如排山倒海。
杜轩这时说道:“人有父母,贼徒亦有,地乡故土乃醉鹿,根于醉鹿。贼徒父母若在,则诛其父母。父母若亡,乃有族嗣。”
众人朝他看去,不明所以。
杜轩嗤笑,自袖中抽出一沓薄薄的纸来。
纸上所写,皆是这一句。
杜轩轻懒朝地上一抛,淡淡道:“贼徒父母若在,则诛其父母。父母若亡,乃有族嗣。此话,对你们同然。待郭裕回来给他看,是男人就来找我们少爷拼命,让他别孬。”
郭兆海仍在书房。
许多人来找他,他不曾动。
待总管家哭着跑来,同他说沈冽他们已离开了,郭兆海才自书案后起身。
郭府大门外的围观者,被郭家护卫们清场。
那个只剩挂名,毫无实权的李府尹带着官差赶来时,现场只坐着一个一脸麻木的郭岩川。
郭鸿博被作为人质带走。
翟金生临走前放话,他们安全离开醉鹿后,会将郭鸿博还给他们。
郭鸿博的夫人和妾室哭晕了好几个,不省人事。
而郭岩川,他不要人碰。
他捂着血流不止的断指,目光愣愣的看着郭府大门上高悬的匾额。
郭府门楣高大,富丽堂皇,门前灯火明辉,立世千年所带来的不仅是人间最极致的富贵底蕴,还有足够强盛的嚣张。
但今天,他们所有的骄傲尊贵,被沈冽一脚踩碎。
“老爷!”南宫氏哭着跪在他前面十步外唤他。
妾室和女儿们全跪了一片。
郭岩川像是听不到。
直到郭兆海出现。
看到二哥,郭岩川的眼泪一下子淌落了下来。
郭兆海脸上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
当了数十载父母官,郭兆海所治理的数个州府,到最后的江州,皆是民安物阜。
他是个好官,见不得百姓受半点伤害。
但是现在看到同胞亲弟捂着断指,他脸上没有半点波澜。
侧头吩咐总管家去采取强硬措施,把郭岩川带回府后,郭兆海没有多留,转身回去了。
郭岩川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又淌了一片。
沈冽并没有马上回去。
手下们回去准备离开即可,他去了醉鹿的紫河坊。
坊间已歇业,但街上灯火犹在。
整片长河阒寂安宁,夜风清寒,吹得舒适,将白日炎热褪去一干二净。
他是来站一站的。
今日一闹,日后再无回醉鹿的可能,而醉鹿,的确是他的第二个故乡。
他安静看着整条河道,映着岸边的灯,流光粼粼,逢年过节,这里会有长长一条河灯,沿河上去的广场,则有巨大明丽的烟花盛宴。
沈冽的眼眸变得深邃,明亮澄净的眸底变得悠远。
“少爷,不看信吗?”戴豫小声说道。
“你们不在的时候再看。”
“……嗯。”
沉默一阵,戴豫又道:“今日郭府一闹,老太爷不知会如何想。”
沈冽没说话,清俊眉目在晚间异常俊美。
“少爷,”杜轩这时回来,“问清楚了。”
“真是探州蔺氏的人?”戴豫问。
“嗯,探州如今备战望桦,探州蔺公想请少爷前去,此有五封书信,”杜轩递来,“少爷,是刘墨和阮英杰他们的。”
沈冽接来,看了看封面。
“刘墨这几年一直在苍晋,阿梨姑娘的二哥夏将军,好像也在苍晋。”戴豫说道。
“嗯。”沈冽点头。
夏昭学当初明言,他重新从军这件事,不想被知晓身份,沈冽便一直未说,也未曾打听,避免引人好奇。
而夏昭学,他当真将自我保护做到极致,所用之化名,沈冽至今不知叫什么。
唯一能得知他身份的,恐怕只有她。
“能得刘墨他们信任,探州蔺氏或许值得一去?”戴豫道。
“可是,咱们还有晋宏康的仇未报。”杜轩说道。
思及晋宏康的逐袁营,戴豫怒道:“打不死那群鳖孙!”
“少爷?”杜轩看向没有说话的沈冽。
沈冽垂眸看着信封:“可以一去。”
“少爷要去探州?”杜轩一愣。
戴豫也愣:“少爷,真要去?”
“蔺氏不会不知,我若真去探州,宋致易便决不会放过他们,眼下又多了一个醉鹿郭氏,但他们仍执意要请我,所以,不妨便一去。何况,这么多说客。”
杜轩看了眼他手中书信,低低道:“如此,睦州的宅子又得空上一阵子了。”
“但是晋宏康那边……”戴豫道。
“还可以将翟金生他们的家人安排在探州。”沈冽又道。
“原来是这样,”杜轩点头,“少爷,我懂了。”
沈冽看着信封,将怀中几封书信也拿出。
信上字迹清逸秀美,他再熟悉不过。
失而复得,欣喜若狂。
很想马上打开,但是他强大的自制能力克制了这种行为。
不在他们跟前看,因为他怕自己傻笑。
他做得出来……
虽然他很想控制,但凭借过往几次经验,他确定自己绝对会这样,是忍不住的那一种。
能一阅心上人亲笔所写得书信,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谁能不笑。
“……少爷?”杜轩说道。
沈冽回神,抬眸淡淡道:“我曾问阿梨,她喜不喜欢野心。”
“嗯?”杜轩眼睛一亮,“少爷,你是想……”
若说跟阿梨有关,杜轩那可就来劲了。
“探州虽不属西北六州,但它离苍晋,潘余,珏州都很近,”沈冽双眸一沉,“北元终究是阿梨心中最大的结。”
“好!”戴豫喜道,“那咱们就去探州!晋宏康这贱畜,等探州风波平息后定不让他好过,现在就让他再喘气几月!”
王旭度和林义平等人侯在客栈里,惴惴不安。
王旭度和醉鹿郭氏早有往来,极其喜欢沈冽,他一直都是主请沈冽的一派。
当初刘墨推荐沈冽之前,他们便曾考虑沈冽了。
但沈冽其人,性情冷漠疏淡,不易亲近,出了名的清冷,他们不认为自己说服得动。
眼下得了这几封书信,来了醉鹿,居然还撞见这事。
世上撕破脸的家人,到处都有。
但像沈冽做得这么绝,断得这么狠的,太少了。
这是老死不相往来的节奏。
这让王旭度对醉鹿郭家产生了很大的看法。
沈冽是个冷静凌厉的人,王旭度确信他不会莽撞和冲动,所以沈冽选择做得这样绝决残忍,一定有沈冽的原因。
肯定是郭家的错!
客栈里的人马都已准备妥善,就等出发。
听到沈冽他们回来的动静,王旭度急不可耐的想下楼去问,便见杜轩来找自己。
“少爷同意了。”杜轩说道。
王旭度大喜:“沈郎君同意去探州了?当真同意了?!”
“嗯,但是少爷有言在先。”杜轩说道。
“说说说!快说!”王旭度忙道。
杜轩说得很清晰,沈冽的意思是,一,暗卫们的家属需得在探州落籍贯。
二,沈冽不会久留,不算是他们蔺氏的兵马或门客,只以友人身份相助,所以不需要将军之类的封号。
三,沈冽不要俸禄或佣金,任何银钱都不需要,但他要兵马,一千人,供他趋势调度,完全归属于他的名下。
一千人,这是狮子大开口。
还不如要俸禄或佣金。
王旭度却喜出望外,和林义平开心的握手。
“一千人?好说!一千人我还是可以问蔺公要到的!我是蔺公跟前的大红人!”王旭度说道。
杜轩“呃”了声,接不住话。
自知喜出望外而口不择言的王旭度抽了自己一巴掌。
好在是个文弱儒士,力气再大也有限。
他抬手揖礼,郑重说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战事在即,能得沈郎君这样的战将,乃我探州之福!”
他这模样,杜轩心下动容,同样抬手,揖礼说道:“谢王先生厚爱。”
兵马整顿完善,沈冽连夜离开醉鹿。
出得城外,乡野上遥遥见到两个人影骑于马上。
“来了!”季夏和的表弟程解世说道,“是他们吗?”
“是他们!”季夏和拍马迎了上去。
晨风将季夏和的披风吹得飞扬,一身飒沓,意气风发。
这次出来,他备足了银钱和行囊,还把表弟带上了。
没办法,着实是不想留在醉鹿了,郭家不会因为他和沈冽的关系找季家麻烦,却绝对会找他的麻烦。
他倒也不怕,再找他麻烦,也不会真的将他如何,但是,他厌恶醉鹿了。
沈冽听了来意,问道:“你确定要和我们一起?”
“我母亲现在不在呢,没了累赘在咱们身旁,我也是很能打的!”
“说自己的母亲是累赘……”杜轩幽幽道。
“这是我表弟!”季夏和介绍一旁的程解世。
季夏和的母亲是妾,家境贫寒。
她的亲妹妹,也就是程解世的母亲,同样过得苦。
生程解世时,她因难产去世,程解世跟着挑担卖菜的父亲长大。
待六岁了,季夏和的母亲向孙氏开口,问能不能把他接入府中,陪季夏和一起学点字,读点书,长大后有份像样的生计。
孙氏同意了,还亲自给程解世取了个名字,从程壮壮变成了程解世。
表兄弟二人感情尚算不错。
沈冽不认识程解世,淡淡打了声招呼,算作过礼。
一行人继续赶路。
在他们离开醉鹿后的两个时辰,昨夜去了书卫置所,本要睡在那的郭梓策马赶回了郭府,带了五百人马。
郭家其他早不住在主宅,娶了媳妇或纳了妾室而在外开府的儿郎,也都赶了回来。
还有庶枝的,旁系的,一些极力想和郭家攀扯关系的远亲,惊闻郭家出事,齐齐而动。
世家大户之所以大,除却庞大的富贵和权力,还有便是宗族祠堂里,那密密麻麻,数以上千的同姓之人。
代表醉鹿郭氏最极致荣光的嫡系一脉出了事,是一掌打在所有同宗之人脸上的巴掌,热辣辣的疼。
郭岩川的房中,大夫离开了。
郭岩川呆坐在床上,看着自己包了纱布的手指。
翟金生所砍得,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
他无法写信了,除非用左手练。
手指,竟就这样没了。
平日里最为不起眼,甚至根本不关心的手指,忽然失去,才明白重要。
郭家的大多数儿郎都在他房中。
郭鸿博的儿子则去找郭鸿博了。
郭兆海的独子郭梓从书卫置所带回来五百兵马,但是郭梓没有来他这。
郭岩川看着空掉的手指位置,眼睛浮起迷茫。
其实这一切,都是郭梓惹出来的吧。
郭岩川也越来越看不懂郭兆海这位二哥。
自郭兆海出仕任职之后,他们兄弟分隔两处,已有许多年未好好相聚。
往来家书,只言片语中又能了解多少。
倒是,每次郭兆海回醉鹿,最喜爱的人,是沈冽。
这一辈之中,他最器重的,亦是沈冽。
而这么多表兄弟中,和沈冽关系最好的人,是他的儿子,郭梓。
可偏偏,这次郭家同沈冽撕破脸的口子,却就是因为郭梓在游湖县卖了沈冽!
其实说起郭家和沈冽,郭岩川心里明白,早在游湖县之前,四房和五房便一直讨厌沈冽。
四房因为郭裕。
翩翩公子哥,风流倜傥,好奉承的人赞其醉鹿第一小公子。
但沈冽来后,其俊美不及沈冽,身高不及沈冽,学业和骑射皆不如沈冽,财富更完全比不上。
郭家再富有,四房也只能分个小份,而四房下的妻妾儿女还得再分,怎比云梁沈氏嫡长子的独一份。
那时沈家因郭晗月一死对郭家愧疚,郭家将沈冽接走后,云梁那边隔三差五便送来大批绫罗绸缎和金银珠宝,泼天砸下的富贵,谁见了不会眼红。
说是沈冽吃穿郭家的,但云梁送来的财富,任沈冽当十辈子废物都没有问题。
而五房讨厌沈冽,则是因为沈冽的不听话。
郭鸿博极其厌恶沈冽与沈谙往来,在沈冽身上最常说得话便是,外姓人终究是外姓人。
世间诸多事,皆是滚雪球般的形态。
那些渐渐积攒的小矛盾,会逐步发展成憎恶。
但爆发的点,终究是游湖县郭梓为救父亲,出卖利用沈冽一事。
郭岩川此前对沈冽并不讨厌,可没有办法,他必须硬着头皮站队。
谁能保证沈冽遭遇背叛出卖后,不会生恨?
谁能保证沈冽现在不生恨,日后便不会?
沈冽的确是外姓人,而他们,姓郭。
任何心有谋略之人,都会明白此道理,不能留隐患,只能先下手为强。
这没有对错之分,或者,错在沈冽姓沈。
早在郭梓出卖沈冽的那一刻,沈冽已经是敌人了。
可是,分明知道不能留隐患,分明知道沈冽是头猛虎,怎么就,怎么就敢跑去沈冽跟前,羊入虎口,让自己当了人质!
郭岩川闭上眼睛,终究是世家子所带来的狂妄和身为长辈的自以为是,让他遭了此番大劫。
郭兆海,好你个二哥!
从头至尾不露脸,不愧是你!
窗外晨曦渐露,初阳照着大地,郭岩川浑身都在发抖,怒不可遏。
同一片晨曦,同时也落在游州。
沿着沧江北上,去往游州,数十座村庄荒荒无人,堤岸两旁是成片腐尸,大作的江风所掀起的不仅是滔天恶臭,还有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黑色苍蝇,数以千倾。
游州的云田山官道,整条建在云田山脉上。
官道另一面为千仞崖壁,崖壁之下,漫长二十里,皆是上流冲击而下的尸体。
对岸与此相隔百丈,绵山古林中不见人烟,偶尔得见双江汇聚处,气势雷霆的怒河冲天轰下,激起万千飞浪,翻腾的江雾裹挟着尸臭,冲向两岸。
而下了云田山官道,入了郊野。
野狗野猫,还有成群的食腐鸟,便成了这里的霸主。
再北往三十里左右,是游州从信,除游州府之外,最大的游州大城。
晨光洒落下来,大地得以一丝光彩,照在从信驿口高悬的三十颗头颅上。
头颅装在小木筐里,快腐烂了,嗡嗡嗡,飞着许多苍蝇。
支长乐戴上夏昭衣所制的面罩跑去打听,回来说,这些是天定帝的部众,被田大姚的会仁营所砍。
会仁营是田大姚麾下五大猛将之一,吕盾所率的兵马。
“田大姚的人,好像都很喜欢砍人脑袋。”老佟在旁说道。
“往东北处就是尉平府,”支长乐朝那边指去,“太惨了,死了至少一半的人。”
“这片土地呢?”夏昭衣问道,“这些庄子,可还有人?”
“有,在青香山。”
夏昭衣点头,望了圈,说道:“寻个可以落脚的,我们休息半日吧。”
游州兵荒马乱,以至于驿口人满为患。
所见伤者病者偏多,还有许多尸体,竟就直接倒在路边,等人去收拾整理。
老佟和支长乐找了半日,没能找到像样的客栈或茶楼。
每一间都委实脏乱,房间里面什么味都有,而且不是单间,得和人拼在一起。
两条长板凳加一块狭窄的门板,也算是一张床。
老佟和支长乐商量了下,回来跟夏昭衣说,就去附近随便找个没人的庄子,他们就地收拾出来的空屋子都比这里干净。
结果,附近几个庄子虽然没人,却满是尸体。
最后,老佟和支长乐直接往青香山而去。
到青香山,差不多是未时。
山脚戒备森严,守卫在入山口的民兵们不允许任何一个流民靠近,远远看到他们的马车,便出来十几个人,手执大刀,将他们拦下。
“嘿!”老佟怪叫一声,从一旁提起大刀。
夏昭衣出来拦住他,看向那些民兵,开门见山道:“我来找你们能说得上话的人,有劳通禀。”
自她掀帘出现,民兵们的眼睛便皆觉一亮。
精巧秀致的五官,肤色凝白干净,晶莹如玉,一双灵动水韵的眸子清澈明亮,颇是动人。
分明娇俏略显柔弱的五官,但气质偏是冰冷,不敢与她过近。
“你们是何人?”一个民兵说道。
“谈交易的人,”夏昭衣说道,“确切来说,也是给你们送粮食的人。”
青香山很大,坐拥从信南方一整片富庶山林。
青香山下共三个村庄,最大的一个村子以青香山命名,叫青香村,颇具规模,有足足两千户人家。
宋致易水淹尉平府后,逃难的绝大多数人都往南去,青香山的几个村子也逃走了很多人。
水必然淹不到这里,因为地势高,但兵马会不会杀来便不好说了。
有人逃走,但也有很多人因故土情谊选择留下。
除却留下的,附近一些村子的村民也往这边跑。
等实在容忍不下人口了,推选出的领导者们不允许任何人再来,包括原本就住在这的村民。
民兵将夏昭衣的话带去村中祠堂。
詹七爷一听便摆手:“什么花样都出来了,不行!”
“送粮食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一旁的莫五爷嗤声,“让他们滚蛋!”
民兵不同以往干脆,犹豫了下,将来人的容貌一番形容。
白嫩娇美的妙龄少女,带着两个虎背熊腰,臂膀有三岁小儿的脑袋那么大的壮实汉子。
这番形容,听得众人扬眉。
“真有那么好看?”詹八爷好奇。
“特别好看!”
“比史家那一大家子呢?”
青香村的史家,出了名的产美人。
民兵挠头:“这我不知道,都很好看,但这姑娘白,比史家那些姑娘都白!发光一样!她身姿也好,很是挺拔,那气度模样,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出的,就这点,史家妹子们远不及她。”
“让她进来!”詹八爷立即说道,“快!”
夏昭衣已坐回马车里,支长乐和老佟一人提一把大刀,虽然坐姿散漫,一脸无所谓,但两个人高度警惕,是随时可以干架的状态。
等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终于瞧见那个去报信的兵民回来。
“将军们放行,你们可以去了,他们在村中祠堂等候。”
老佟“哦”了声,扬起鞭子。
“哎!”民兵伸手相拦,“下马车!”
“什么叫下马车,听不懂,不会下!”老佟蛮横说道,马车往里面驶去。
“喂!”民兵在身后叫道,不过没敢上前去拦,对方这模样实在不好招惹。
“开玩笑,”支长乐嘀咕,“马车留给他们还能好?等回来,说不定把车厢都吃了,剩个车轮给咱们。”
村子里当真很多人。
民兵一路跑进去,一路跑回来时,便带起了诸多好奇,再看见马车悠悠然往村子里开,众人的目光一路追随,好些人直接跟在后面。
老佟一路打听,去了村中祠堂。
马车停稳当,支长乐掀开帘子:“阿梨,到了。”
祠堂门前开阔,不设高墙,村民们凑热闹看戏的眼睛全都盯着马车。
一个穿着天青色水漾长衫的纤细少女走出,轻盈落地。
短短几眼,能见的只有鼻梁高挺的侧脸和背影,还有过分雪白的肌肤。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长得真标致!来干啥的?”
“不是说村外人不让进吗?”
“是谁养的妞?”
“詹八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