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性的,夏昭衣不喜欢从大院过。
绕过猪圈,她和钱千千去到菜园。
菜园的人难得比大院要多,多数卷着裤脚,在畦田里排水。
“你先回去睡吧,”夏昭衣边走边道,“我去找凤姨有些事情。”
“我还是要去跟余妈说声的,她会担心我。”钱千千道。
“没关系,我去说。”
钱千千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向天空。
“阿梨,等下真的会下雨吗?”
“嗯,不过明天便是真正的晴了。”
钱千千点头,还望着天空,脚步也渐渐停了。
短暂晴朗,也是晴朗。
天空澄碧,云朵洁白,阳光暖暖洒着,她冻了一夜的身子被烤出了细密的汗水。
鸟儿吱吱喳喳飞过,不远处的树梢上还停着一串。只是那树梢的模样有些可怜,半是折枝,半是凋零,光秃秃的,像个枯槁的老汉。
“阿梨,你说这些鸟儿昨夜藏哪儿去了呢,风雨那么大,它们现在竟还能活蹦乱跳,我猜……”
钱千千顿住,朝四周望去:“阿梨?你人呢?”
房门被整个打湿了,颜色变得极深,檐上雨水成串的落下,在地上蓄着薄薄一层积水。
夏昭衣抬手敲门,很有规律的三声,不轻不重。
凤姨睡得不好,皱着眉头嚷道:“谁啊。”
“阿梨。”夏昭衣回答。
凤姨微愣,随后忙掀开盖着的小被,不顾不整的衣衫,半趿着鞋子便奔去开门。
女童站在门外,抬着头看着她,叫道:“凤姨。”
凤姨也望着她,仍是愣着,说不出此时是什么心绪。
方才在听到夏昭衣声音时,她就觉得好像洒了泼油在快灭的木火上,随即“哗”的一声,星火燃起,热气扑腾,远处那似渐渐黯淡的光点也大照四方。
这种心情,让她难言。
而面前的小女童,矮矮的个子,脸蛋上虽淤青成片,却洗的干净,衬的眼眸越发明亮。
衣服便没那般好运,褴褛破烂,满是泥渍,很多地方缺着大口子,里面的肌肤隐隐的露在外面。
“阿梨,”凤姨道,“你怎么弄成了这样,昨夜去哪了?”
时间不多,夏昭衣直接道:“等下会有两个人过来,想要你们去前山送饭,在那边有许多密道,虽说比下山送饭要近许多,却也陡峭晦暗,崎岖难行。凤姨,如若你们走熟了那条路,这修桥或暂修机关的事,可能更遥遥无期了。”
“密道?”
“嗯,白日还好,你们与人为伴,尚能有些胆气,但一到晚上,那边可到处都是坟地与白骨,甚至还可能有凶兽出没,不知你们会不会怕。”
凤姨皱起眉头。
对于桥坏了,路难行,她这两日隐隐也生出天高皇帝远的怠慢心思,可如若“皇帝”又来了呢。
风吹来一阵一阵,檐下又淌下大片水来,凉意颇浓。
远处有人路过,好奇望来。
形容狼狈的凤姨,和衣衫破烂,像从街头要完饭被打回来的小女童。两个人站在门口,一个皱眉发愣,面目隐忧,一个神情安然,侧着身子看着日头下璀璨晶莹的水花。
虽然时间紧迫,但夏昭衣仍未一口气说完想说的。
急功近利反令人生疑,让凤姨自个儿去琢磨,比谁说都管用。
再者,她也不是非求着她们一起离开,只是把路先铺好,把该做的先做,而到底要不要走,都是她们的事情,她不强求。
不过,在看到凤姨这个模样出来开门时,夏昭衣心里也已有了几分笃定。
静了一阵,夏昭衣伸手:“凤姨,认识这个吗?”
她抬起手,手心里面安静躺着一块玉和一个令牌。
看到那令牌,凤姨惊道:“这是哪来的?!”
“吴达身上的,”夏昭衣捏着令牌,来回看了下,道,“做工一般,材质还不错,我不知道有什么用,你认得就好。”
吴,吴达是谁。
凤姨片刻愣怔,蓦然一惊:“吴达!二,二当家?”
“他死了。”夏昭衣说道。
凤姨瞪大眼睛:“死了?!”
“你看,”夏昭衣将令牌递过去,“我从尸体上拿的。”
凤姨伸手接过令牌,看了眼后忙藏好:“阿梨,你先进屋。”
“我不想进去。”
“啊?”凤姨看着她。
“采光不好,空气也不好。”夏昭衣笑道。
凤姨抿唇,道:“还是进来比较好。”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如果有,你怕日后事发,可以将责任尽数推在我头上,反正他们奈何不了我,我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夏昭衣将色泽不怎么样的玉也递过去:“这也是吴达贴身带着的,大约是什么珍爱之物,以他如今身份,想要块好玉不是难事,但他却戴着这个,我寻思会不会是他亲人给的。”
凤姨将玉也接了过去,面露疑虑。
“吴二当家的,真的死了?”
“山上马贼不过两百,吴达一死,群贼无首,而且他们如今正恐慌着,也许戒备会更森严,可手脚却是大乱的,要离开就在今夜。”夏昭衣又道。
凤姨端详着玉佩,心绪复杂深沉。
天色这时变阴,乌云遮压而来,风也起的大了。
凤姨还在犹疑,根本无法决定。
这时,大院那边传来一声吆喝:“饭呢!他妈的,真当治不了你们这群贱妇了,竟敢偷懒,都不想活了!”
凤姨抬头看去,真的有男人来了。
声音喊的响,后山的所有仆妇们或近或远都听到了。
方大娘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前去:“可算来人了,怎么样了那边,夫人少爷们是不是饿得慌了,我正愁不知道怎么送去呢,山下发着大水。”
“滚开!”四广喝道,边抬脚踹来。
方大娘避开的快,眉头一皱:“怎么了,脾气这么大?”
比起刘三娘对前山那些人动不动赔笑的模样,方大娘和凤姨算是一类人,多少有些脾气和硬气,更重要的是底气。
方大娘擅做饭酿酒,凤姨略懂医术,这就是她们的底气,有时候还能在卞夫人跟前说上几句。
“饭呢!”三广也叫道,“先把饭给我们端来!”
凤姨收回目光,看着阿梨:“我得整理下,然后出去忙了,这件事情暂时搁着,容后再说。”
说着就要关上房门,夏昭衣一步上前,手掌按在门上,挡住凤姨关门的趋势:“你真的有这么怕这些人吗?”
夏昭衣的力气不大,这么支着门,其实毫无威慑。
可是凤姨看着她的眸子,硬生生的没了合门的气力。
眼睛很平淡,根本没有喜怒,她却读出了一丝轻狂与不屑。
“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马贼啊。”凤姨有些不自在的说道。
“那你杀人的时候,眨过眼吗?”
凤姨错愕。
“我本可以早就离开,我留下是因为我不忍,就算我喊了官兵来剿匪,你想过你们会是什么下场吗?或被这些马贼先杀尽,他们不好过了,又岂会留你们潇洒。或被官府论作同谋处置,年幼女童许能逃过一劫,可是你们这些仆妇就算不被砍头,也得落个被流放的处置。而你呢,你觉得你会有流放的待遇吗?甚至,”夏昭衣缓缓道,“那些曾受过你压迫的人会出来指认你,泼你一身脏水,你连砍头的待遇都不会有。”
凤姨听着心悸,眼睛都变直了。
她恍惚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她跟着师傅从药堂出来给人问诊,经常在路过菜市口时,能遇上罪犯行刑。
她不敢看,捂着耳朵大步跑在前头,仍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凄厉惨叫。
回去后,人散了,地上徒留一滩被水冲过的血渍。
冲不掉的,冲多少次都那样刺目。
那些鲜血也常常入她的梦,醒来一身冷汗,她便揪着被角一动不动,等着天亮。
那时,她才多大?
凤姨的模糊视线落在面前的女童身上,渐渐聚焦。
那时的自己,也有一双这么清澈的眼眸吧。
如春风溪水,香水青桃。
对未来也有太多期许。
邻家小哥高大的身影,说书先生话本里的郎君良人,那些打马而过的江湖少年侠客,都曾让她情怀初动。
也曾为不平事不平,为欢喜事欢喜,喜怒形于色,何须藏深浅。
岁月如阳光灿烂的湖光,倒映着沿岸的棠梨鸢尾,那些盛世年华的过往,如今她只能在水里抬头仰望。
她在窒息着,能见到的只有水面上的涟漪,蓝色波纹轻颤,模糊而缥缈。
这样的怅然以前不是没有过,不知为什么,那时是绝望和无望,如今却是失落。
“你们就没有一点准备?”小厮的叫骂声复又响起,“偷懒成这样,胆子真的肥了,我看你们都别想好过!”
“快把爷的酒肉先端上来,夫人少爷们的也快弄,谁他妈有心思等你们拖拖拉拉!”另一个小厮也骂道。
又累又困,他们脾气比往常还要暴躁,心情差到极致,偏这些妇人一点眼力都没有。
“还慢吞吞!”
看到前面的女童还在井边动作笨拙的洗菜,三广几步快走,揪住女童,发泄般狠扯她的衣服和头发,再往地上摔去。
女童惊惶的叫声响起,其他人只是各自躲远一些,唯恐也受打骂。
凤姨抬眸虚望着那边,神情茫然。
“我最后问一遍,凤姨,你要不要走,若要走,我可以再留一晚。若不走,那我现在便离开,但凡闲事,我从来只管一次,不会回头的。”夏昭衣又道。
静了小片刻,凤姨低声道:“我,我不敢。”
夏昭衣心下微叹,说道:“你手里面拿着的,是吴达的令牌和玉佩,这个人,你们当初怕不怕?”
“怕。”
“那现在呢,还怕吗?”
凤姨垂头摩挲着手里的令牌。
“他已经死了,是不是山上所有的马贼们都死光了,你也没有勇气离开?你不是怕他们,而是怕你自己心里的他们吧。人为奴,身不由己,那没办法,可心与神也甘愿为奴了,才是真正的可怕。”夏昭衣又道。
她不喜欢说这么多话,更不爱与人说教。
但钱千千说,之前凤姨曾在卞夫人面前替她护短,虽然她不需要凤姨为她这么做,可想象当时情形便也知道有多凶险。
还是同先前那样,她便当承了这份恩。
凤姨定定望着手里的令牌,目光扫过上面的刀剑砍痕,粗糙的手指轻轻去抹。
“阿梨,”凤姨轻声说道,抬眸看着夏昭衣,终于下定决心,“我赌了。”
的确是赌。
她并没有见到过阿梨说的那个侠客,也尚未确定这女童所说的话是否可信。
但是两者相比,留下继续暗无天日,如狗般卑贱。
而离开,大不了就一死,再被骗,还能比如今更糟糕么?
而既然是赌,赢面自有一半,如若真能离开,那她所面对的将是什么样的生活?
这种期盼,让凤姨的血再次滚烫了起来。
夏昭衣一笑:“好,就当是赌。”
“我要怎么做,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了吗?我们什么时候走?我现在去找余二娘?”凤姨问道。
夏昭衣抬头看着天色,左手拇指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轻点,是可以开始准备了。
她望回凤姨脸上,说道:“凤姨,可能是我不善言辞,没有表达清楚,所以让你误会了。”
“什么?”
“我说的走,不仅仅只是我们,你莫不会以为我就带着你,再有余妈和钱千千,我们四人一起离开吧?”
凤姨微顿,她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她之所以认为阿梨会带上她,是因为她和余妈走得近,瞒不住她,索性不瞒。
而且她是个后院管事,可以做很多安排,比如支走谁,比如要谁去忙活些什么。
不然,以她和阿梨的交情,怎么会带她?
“我一直想的是,要么我一个人走,要么我带所有人走,你是核心关键,所以我才来询问你,你可能误会了。”夏昭衣又道。
“所有人?”凤姨想都不敢想,“你要带我们所有人离开?”
“既然赌,就赌的大一些啊。”夏昭衣笑起来,微微抬手,指着天空,“今天我们就以天地为局,以命为筹码,赌上这一把。”
“隔夜的?为什么是隔夜的?!”四广暴躁的拍桌,“你们鼻子闻不出味吗?”
方大娘不想过去了,用眼神示意旁边的几个仆妇过去。
可是这种情况,谁敢去找死?
“老子们辛苦了这么久,你就给我们吃这个?”三广将碗砸在地上。
瓷碗碎开,迸溅的碎片往四周飞去。
落在地上的米饭让好多人心疼不已。
“想吃吗?”三广怒喝,“跪下去舔了啊!”
方大娘沉下脸,当没看到,压着口气继续干活。
这时一个人影,从大院东南角疾步走出,众人看了过去。
三广和四广也抬起了头。
“啪!”
凤姨扬手,一个重重的耳光,直接落在了三广的脸上。
所有人都愣了。
全场安静。
余妈偷了几个鸡蛋,准备打到她搓了一早上的鱼粉里面去,见到此幕,鸡蛋差点没从手里滑出去。
若是寻常小厮,闹得严重了,去到卞夫人面前,凤姨可能还能有些底气叫板。
但是这两个,可是卞元丰旁边的人。
那一声耳光清脆,手劲极大,三广整个人趴在了桌子另一边,后知后觉的捂着脸,有些呆愣。
四广眨了下眼睛,看向凤姨,猛一拍桌起身:“你……”
一阵风声。
凤姨端起桌上的酒水就泼了过去。
“糟蹋粮食就算了,还要在我们面前糟蹋!这碗酒,老娘可以点把火烧了你!”凤姨骂道。
“砰”的下,她将碗重重放在桌上,怒道:“把这两个人绑起来!”
疯了吗这是……
没有人敢动,都看着凤姨。
有些人甚至还想起了不久之前的林又青。
四广抹了把脸,怒喝:“妈的。”
冲过来要打凤姨,头皮却一紧,被人强行往后扯去,咣当砸地。
后脑勺摔得生疼,四广眯着眼,隐约只看到一张被抓的七横八竖的脸,冷冷的看着自己。
“呸!”
梁氏虚吐了下,抬脚抵着他的肩膀,将他上身抬起,而后手里的粗绳一甩,再扬手缠绕,将他捆作一团。
整个院子像是没人了一样,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全看着她们。
三广也回了神,凤姨却伸脚踹开了他屁股下的长条凳。
而后梁氏将他也捆成了一团。
“这是,干什么?”方大娘第一次觉得自己气势要比凤姨弱上一截,声音都怯了下去。
梁氏将两个小厮丢到了大院正中,还给他们的嘴巴各堵了一块臭抹布。
余妈擦着手跑来:“怎么回事?”
凤姨掏出吴达的令牌和玉牌,重重的按在桌上,看向院里其他人。
“这是吴二当家的!吴二当家已经被官府的人暗杀了!”凤姨喝道。
众人看向那令牌。
凤姨又道:“官府的人来救我们了!你们是要和前山那些马贼做一路人,被拉菜市口去砍头,还是要跟着我走,一起离开这不是人呆的鬼地方,回到我们原本的家园?”
“官府……”余妈喃喃道。
这两个字,像是上辈子听过的那般遥远。
一个仆妇说道:“是不是前阵子,他们说的磐云道的驻兵?”
凤姨没回答,看向那边的方大娘:“你呢?”
她直接就将问题抛给了另一个管事。
众人也看了过去。
方大娘脑子空空的,反问:“真的是官府?他们如何与你取得联系?”
凤姨不想废话,直接将吴达的令牌和玉佩丢了过去。
东西落在地上,方大娘垂下头。
“要走的跟我一起走,不走的你留下来只会更惨,”凤姨继续道,“卞八爷早早领人出山了,只留了一个二当家在山上,他已经死了!现在山上这些贼子没了领头的,所以要和我一起走的人都站过来!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众人沉默。
安静一瞬,最瘦小的几个童奴忽的放下手里的东西,直接便朝凤姨和梁氏跑去。
一个仆妇也猛然摔了手里的竹筐,怒道:“走!不走留在这里干什么!还要给那些畜牲们陪葬吗!”
她朝凤姨和梁氏跑去。
大院的动静早早吸引了后面的的人,许多人都渐渐围来。
余妈没说话,直接过去就站到了她们后面。
又有几个女童和仆妇走了出来。
凤姨看向那边的方大娘。
方大娘手里还拿着饭铲,抿了下唇,一把将铲子砸了出去。
“走,留在这里有什么盼头!”方大娘叫道。
她也跑了过去。
越来越多的人出来了。
三广和四广倒在地上,使劲挪动着,嘴巴里面支支吾吾,却骂不出半个字。
疯了疯了,疯病果真会传染,这些后院的人全都疯了。
夏昭衣坐在菜园旁的台阶上,一直抬着眼睛望着天空。
已经开始有阴云了,风也逐渐变大。
前院的动静传来,她也能听到。
这些话不是她教凤姨说的,凤姨的力量果然非同一般。
阴云被风卷着,流转浩瀚,日头已经见不到了。山上那些被晃动一夜的草木没有得到多久安宁,又要在新一轮的狂风暴雨里挣扎。
夏昭衣的视线落在远山两个疑似人影的地方。
隔的太远,分辨不清,像是人影,又像不是。
“那这些饭还做不?”一个仆妇指着自己放才切的那些菜。
“做,为什么不做,做出来我们自己吃。”梁氏喊道。
“做!”凤姨也道,“大家山上累死累活那么久,临走前一定要吃顿最好的!我们砸了他们的锅和碗,让他们休想再吃上饭!”
夏昭衣听着她们的话,抬手摸着自己的肚子。
她又何尝不饿,满脑子皆是京城那几家大酒楼里的招牌菜。
每逢节日回京,二哥就满大街带着她去寻吃的,哪家酒楼哪个菜式最拿手,没人比二哥更懂。
夏昭衣最爱的是常味鲜里的百花糕和芳沉楼里的十香排骨,最后一次吃,还是两年前了。
不,加上她这“死去”的两年,应该是四年了。
前院那些妇人当真开始做起了饭菜,做的比哪一次都勤快和愉悦。
食物的香气飘散了过来,夏昭衣被熏的馋嘴,不由失笑。
她站了起来,松动了下筋骨,抬头又朝山上看去。
她也得去给自己找点食物了。
好多好多的肉。
平时大家可望不可及的各种食物,此时正大片下锅,等待食用的人不再是那些没心没肺的马贼,而是她们自己。
女童们开心的洗碗和洗菜。
仆妇们偶尔仍会害怕,可是看到凤姨和落在地上的令牌,便又定了番心。
二广此时站在前山,吼了数声,都没人回应,那些仆妇和童奴是眼神,分明知道他就站在那里。
连四广三广都像是死了一样,不知道躲到了哪去。
食物的香气隐隐飘来,饿了快三日的二广气的恼火和跺脚。
一锅一锅的菜出来,童奴们都乖巧捧着碗坐在那里等,大碗的饭,大盘的肉,色香味俱全,还有好多配菜。
二广的角度看不到。
梁氏吃了一半,忽的放下筷子,端着啃出来的骨头去到断桥那头。
二广恼火的伸手指她:“你们他妈的耳朵聋了,听不到爷叫你们吗?”
却见梁氏手腕一番,将碗里的东西挑衅的倒光,再将碗恶狠狠的砸了过来。
悬崖距离隔得那么远,这口碗自然扔不过去。
二广看着那碗连一半都没到,就这么直直地掉了下去,他惊讶的抬头看向梁氏。
一个仆妇,敢对他这样?
梁氏嘲讽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二广皱起眉头,想了想,立马转身就跑。
“你去干什么了?”凤姨问道。
梁氏一笑:“出一口恶气。”
尽管这口恶气并不能出到多少。
比起她们在山上所受的这些苦难,刚才那个举止其实有一些幼稚滑稽。
凤姨抬眸朝崖边的断桥看去。
不知道梁氏这么嚣张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一切都还没有一个谱呢。
她又抬头看向天空,这气象,应该会如阿梨说的那样吧。
一顿饭吃得尽兴,剩下的碗筷谁都不想去收拾。
凤姨开始组织人手。
她将山上的仆妇们分成三队,将童奴们也分成两个小队,每队都选了一个队长出来,并严格警告,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听这些队长的。
而被选中的队长,真是哭笑不得。
事成了,她们脸有荣光。
事不成,那就糟了,其他人或许法不责众,她们呢?人头不保已是必然。
没人知道凤姨想干什么,但是大家都没有提出异议,乖乖的听话。
这种时候,不能乱心,唯恐乱了别人,更怕乱了她们自己。
三广和四广还倒在地上。
从这些仆妇们的对话里面,他们早就听出她们的目的了。
他们不敢再骂骂咧咧,声音都不敢出一下,不时彼此对望,一开始的嚣张态度全然不见。
而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一个被选中为队长的仆妇忽然指着他们,提议说道:“最怕有些人还怀着一些小九九,我们现在要不拿刀,一人一下砍死他们吧。”
“我也觉得可行,”另一个队长说道,“大家手上都沾了血,这件事情谁都摘不掉了。”
三广和四广吓得瞪大了眼睛。
凤姨却摇头:“不用了,留着吧。”
“留着?”梁氏不可思议,“这两个人死不足惜啊。”
“阿梨说还有用。”凤姨说道。
大家都一愣。
“阿梨?”梁氏皱眉。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但那夜跟着凤姨还有余妈一起去给前山头那些马贼送饭的仆妇们,心里却都生出了蹊跷和好奇。
那天晚上,凤姨为了维护这个阿梨,甚至还在卞夫人跟前大吵过。
当时凤姨的强硬态度,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连卞夫人都在气势上被压了一截。
其实那时有很多人不能理解,为什么凤姨要那么袒护一个小女童,就算真不是这个女童干的,也没必要在卞夫人跟前争成这样。
现在凤姨又提到这个名字,她们心里面都有了一种隐隐的猜测。
也许,正是因为阿梨跟这次的出逃计划有关,所以凤姨才那么维护她?
如此解释便能解释的通,同时她们更能放心一些了,原来早有计划和安排。
“分工吧,”凤姨说道,看向第一队仆妇,“山下路不好走,你们去准备菜刀锄头,斧头都行,大家必须要在最快的时间离开。”
“是!”为首的仆妇应道。
“砍不掉的,就用火攻,”凤姨看向第二队仆妇,“你们去准备菜油猪油灯油和酒,山上这些酒都是我们酿的,本就该归我们。如若路上遇到拦路的人,我们就泼过去,学那林又青,再扔个火把。”
“是!”
凤姨看向第三队仆妇:“把山上的木门和门窗都拆下来,用钉子和浆糊粘着,做成两个大小相当的,要最大规模。”
“好。”
余妈不解:“这个要怎么用?”
凤姨没回答,指着三广和四广,对第一队女童说道:“等一个时辰后,你们把他们松绑。”
女童们有些傻眼。
岁数最大的指着自己:“我们?可是他们会不会打我们?”
“没力气的。”凤姨道。
这三广四广看着凶悍,可饿了差不多三天了,看模样也是很久没有睡好,哪来什么力气。
女童打量了他们下,怯怯点头:“嗯。”
最后一队女童,凤姨道:“去整理食物,我们路上要吃,准备的越多越好。”
这个她们喜欢,顿时开心的应道:“嗯!”
安排好人手,凤姨在大院正中摆了个八仙桌,往装满米的碗里插了两根香。
“一根烧完,再烧一根,烧完之前,大家务必办好手头要事,回来这里。”
“是!”众人齐声应道。
凤姨自己也没有闲下,和梁氏余妈一起去到房间里面整理药物,以防有意外伤亡情况。
整理了几个药罐,梁氏有些不放心,问道:“这样真的可行吗?”
“那么多人一起,不用怕。”凤姨道。
“我们人再多,也架不住别人刀子多,”梁氏不安,“卞八爷离开了山头的事情,你是听谁说的呢。”
凤姨深呼吸了一口气,回头看着她,沉声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们就硬着头皮走下去。”
她将怀里的几个药罐打开,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的纸中。
梁氏和余妈看着她熟练的打包捆装,一时沉默。
半响,梁氏轻声道:“算了,我反正是跟着你的,你要做什么便做什么,我都依你。”
余妈也道:“我向来没什么主意,我随你们两个。”
“不过,还是准备几包毒药吧。”梁氏又道,“我还是怕死的,他们的死法我受不起,我死后身子他们要怎么糟践,那不归我管,反正咽气的时候我不想太惨。”
凤姨心下动容,低低道:“别想的那么可怕,不会有事的。”
然而她自己心里面都没有底。
梁氏没说话了,沉默一阵,她重新打开药罐,也同凤姨这样,将几味治外伤的药材倒出来包好。
屋外的风已越来越大,随时都有大雨的可能。
有人决意已定,有人还在忐忑。
但不管怎么样,手头上面的事情她们都在准备。
长年后山的锻炼,这些仆妇们早就磨出一身干练,不到烧第二柱香的时候,除却那要粘门板门窗的第三小队,第一小队和第二小队,包括女童们,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二广疾步跑回去,进了院子后却在门口徘徊,不知道要不要进去。
卞元丰现在在睡觉,他起床气向来大,如今精神状态那么差,也许会直接起来就杀人。
小书在院中烧水,看到二广形色匆匆,问道:“怎么了。”
二广思量了阵,转身就跑。
“古里古怪。”小书嘀咕。
看回身前搭起来的小火堆,小书阴郁的心情越发糟糕:“全部都变得古古怪怪,这是中了什么邪。”
除了刘姨娘,其他姨娘们全都在卞夫人的楚凤院。
不过卞夫人不在,她去了龙虎堂。
楚凤院大堂里,众人坐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说什么,气氛安静的诡异。
卞元雪在左手边的别厅里,托着腮帮子,另一只手里拿着长鞭,把手在桌上无意识的点着,一下一下。
二广来寻人的动静传了进来,卞元雪抬起头看去,叫道:“外面什么事?”
几个随从和二广一起跑进来。
二广急声道:“小姐,后山那些人变得非常奇怪,可能要出事了!”
后山。
又他妈是后山!
卞元雪面色沉下去:“这些贱妇哪敢出什么事,本小姐一个鞭子打的她们落花流水!”
“大小姐,你要不去找下夫人,这件事情得问夫人怎么办啊!”
龙虎堂,那地方他可不敢一个人去。
“我弟呢?”
“二少爷这几日劳累,正补眠呢。”
卞元雪“啪”的一掌拍在桌上:“我倒要看看那个阿梨到底有多神气!她当真将我弟给打了?”
二广一脸郁闷。
确实是被打了,而且一点便宜都没有讨到,可狼狈了。
但是这种事情,你能不能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
“我问你话呢!”卞元雪喝道。
赵姨娘开口:“后山的人到底怎么了,怎么奇怪了?”
卞元雪眉头一皱,恼怒的看过去。
赵姨娘无视她的目光,定定的看着二广。
“她们一直在收拾东西,还,还吃肉,那肉骨头那么大一碗,一个仆妇当着我的面给倒悬崖下了,还把空碗砸过来。”二广比划着说道。
“有这种事?”赵姨娘一愣。
其他人也愣了下。
“我都没吃东西!她们竟敢吃肉?!”卞元雪叫道。
赵姨娘转头看过去,拔高音量:“大小姐能不能先不要说话了!现在什么形势你还看不出来吗?能不能长点心!”
“你吼谁呢!”卞元雪大怒。
“后山的人要跑了!”赵姨娘骂道,眼睛里面全是对卞元雪的厌恶。
“她们敢!我打断她们的腿!”
满堂的人都好笑的看着她,沈姨娘那边还发出了两声嘲讽。
卞元雪嚷完也顿了下。
“你怎么打?桥断了,下山的路也被水淹了,你是飞过去打,还是跳过去打?”赵姨娘道。
卞元雪这几日真是一天不如一天好过,刘姨娘也就算了,赵姨娘都敢这样了!
可是憋了半日,她不知道反驳什么,只是气道:“这跟你什么关系,要你多嘴!”
赵姨娘看回二广:“你找几个人去龙虎堂那边,要快,这件事情跟我们说没用,得去那边找夫人和二当家们。”
二广头疼,看样子,还是得去一趟。
可二当家,哪有什么二当家,二当家都死翘翘了!
没办法,二广只好自己过去。
卞元雪看着他们离开,气恼的看向那边的赵姨娘。
赵姨娘坐了回去,双手在身前揪着手帕,面露焦虑。
虽然山上日子不好过,成日看来看去这么点景致,可山上清闲呐。
什么都不用做,还有人可以使唤,要知道她当初不过才是一个农家女,自小织纱长大的。
这阵子别人没饭吃,她却不同,早先后院送来的糕点干果或者卞八爷直接赏来的,她那小院可藏着满满一箱呢。
但坐吃总会山空,如若后山那边的仆妇们造反了,山上缺人手,指不定她们这些妇孺们都要被赶去做饭了,甚至连卞元雪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人饿到极致会做出什么事情,别人不知道,从饥荒中逃出来的赵姨娘可一清二楚。
卞夫人此时冷冷的坐在卞雷经常坐着的位置。
虽然卞八爷不在,但是他常坐的那个虎皮椅,她也不敢贸然去坐。
大堂下面三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确切来说,只有一具,另外两具早就已经血肉模糊,只剩一个扁扁的,模糊的骨架了。
几个十人长都没说话,除了那个在落霞苑被处理完断腿送回这里的十人长,不时在睡梦中呢喃呼痛,甚至暴躁的哭出声音。
气氛死寂安静,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落在吴达的尸体上。
吴达的身手不弱,硬拼绝对能缠上一阵,什么样的人能直接把他杀死,并且没有在身上留下恶斗的痕迹?
“女童应是饵,”一个十人长打破沉默,说道,“就算你亲眼看到她出现,也不能证明就是她杀的吴二当家。”
唯一侥幸活下来的那个十人长看了他一眼,再看向卞夫人。
他现在还在后怕,心有余悸。
那么大一块石头,就离他不到一尺的距离,往前那么一点点,他可能也要被砸个模糊。
他现在甚至还在感激那砸没了腿的,如若不是他拉着,说不定他会跟吴达一个下场。
光是想到这些,他的后颈就一阵冰冷。
“夫人,”一个十人长站在门口高声说道,“几个小厮过来,说后山的那些妇人要逃了。”
龙虎堂宽敞高阔,他的声音喊得响,中气十足,隐隐还有回声。
卞夫人一愣。
堂内的众马贼也愣了:“你说什么?”
十人长回头,看向那边已经要回去的几个小厮,怒喝:“干什么!话没交代清楚,你们要去哪里?!”
卞夫人一拍扶手,怒的站起:“还有没有规矩了!后院那几个管事都在干什么吃的!”
“说不定,她们已经死了。”旁边一个十人长说道,“那些人真要反,她们哪有命活?”
卞夫人头疼的一抽一抽。
抬手抚着额穴。
“而且也不能听这一面之词,下面发着大水呢,这些妇人们没本事离开的,难道乘船?”
船?
这里哪来的船。
而且那么大的雨,就算有船,也只有傻子才选在现在离开。
卞夫人稳下自己的情绪,看向进来的几个小厮。
二广腿有些软,低声道:“夫人。”
卞夫人坐了回去,双手端放身前,腰板笔直,淡淡道:“其他不用再说了,你是二郎身边的人,做事不会横冲直闯。你先前说三广和四广去后院给我们喊吃的了,那就是说有路了。”
想到那边的巨大宝藏,二广有些不太自在,说道:“是有路,不过那条路可能不太合适人过去……”
“什么?”一个十人长听不清楚,怒声叫道,“口齿放清楚点!”
二广抿唇,想到这些财富其实跟他也没多关系,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
“夫人,”二广提高了些声音,“那边那条路是条暗道,昨夜那边一直在塌陷,我们今早才循声过去的,到那边后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宝库,里面全是黄金珠宝,富可敌国。”
卞夫人皱眉:“什么?”
旁边那些十人长的眼睛却都亮了。
二广继续道:“如果真要带人过去,夫人,你不怕这些财宝被觊觎的话,那你就……”
“你他妈的说什么呢!”一个十人长叫道。
卞夫人朝他看去。
那人也不客气,看了卞夫人一眼,冷笑一声,放下手里重重的大刀,在一个案几后坐下,坐姿粗犷。
二广被吼的快要站不住脚。
卞夫人看着那把大刀,隐隐也有些怯意。
这些人是她最不敢得罪的,尤其是现在吴达也死了,能压这些十人长的人都没了。
真要说,也许卞雷可以压一压。
二郎实在太小,还不够魄力。
“财宝便财宝,我们山上也没地方花,”卞夫人硬巴巴道,“你带几个人一起去,看看那些人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如果真的要逃走,把她们全都带到这边来。”
顿了下,卞夫人又道:“记得先弄点吃的,弟兄们可都饿了。”
“就是!”另一边一个十人长扬声叫道。
二广点头:“是,夫人。”
门窗,床板,木板。
所有能拆的,都被拆下来了。
仆妇们比对着大小,分两组同时进行。
这边用木门黏贴橱窗,那边也如是,一模一样大小的两个大木板,就这么被她们给拼凑了出来。
凤姨检查了下,尚算牢固,又令人将这两个大木板一上一下粘合在一起。
先用浆糊,再用榔头和大石块将钉子敲进去。
两排妇人跪在两边,叮咣作响。
大模板重叠一起,厚度加强了好多。
看到成形,梁氏道:“莫非是要做船?”
凤姨没说话,其实她也不知道。
“如果是做船,我们这些人不知道够不够,难道说要分批吗。”梁氏又道,这次压低了声音。
分批是什么意思,在梁氏看来,就是要牺牲掉一部分人。
凤姨摇头,然后指挥另一组女童去拿粗麻绳。
待一切准备好,狂风大作,大雨倾盆倒灌了下来。
“收拾一下吧。”凤姨最后道,“我们得走了。”
那边要看守四广和三广的第一队女童一愣,一个女童起身道:“凤姨,我们怎么办。”
“你们留下。”凤姨道。
果然。
梁氏心里面想着,略带同情的看了这些女童一眼。
女童们愣了,你看我,我看你。
好几个女童愣怔着,感觉快透不过气。
那边的仆妇们没有说话,神情冰冷麻木。
好些仆妇在制作这大木板时,就隐约猜到与船有关了。
木板虽大,可把所有人都载上,那根本不可能。
凤姨想了下,走过去在选出来的那个小队长耳边低语。
队长眨着眼睛,抬头看着凤姨,不知道要不要相信。
“你们留下,”凤姨说道,“这边就交给你管。”
“可是……”
凤姨却根本不想听她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走吧。”凤姨说道,“我们要抓紧。”
雨越来越大,仆妇们带了斗笠,披了蓑衣,蓑衣不够的就打伞,伞也不够的,就强淋着。
昨夜大雨让山坡泥泞不堪,断木拦路,大水还没冲净流光,又来一场大雨。
凤姨在前面领路,边走边打量地形。
后面紧跟着扛着大木板的仆妇们,走的异常辛苦。
“怎么是往山上去?”一个仆妇叫道。
“那下面下不去,就算下去了,战墙还在那挡着呢。”梁氏回道。
原来这样,可是,怎么上的去啊。
仆妇又叫道:“这东西太沉了,才没几步大伙就累了,我们走不上去的!”
“路是不好走,而且我们力气不够!”另一个仆妇也喊道。
凤姨如若未闻,仍走在前头。
扛着大木板的仆妇们都皱起眉头,各自喘气,汗水和雨水浇的周身通透,真的快要吃不消了。
风声嚎啕,雨声凄厉,泥路一步三滑。
她们的斗笠偏了都腾不出手去整理,且肩膀上的疼痛越发剧烈。
“真的不行了!”又一个仆妇叫道,“我撑不住了!”
“就这了。”凤姨这时停下,看着下面翻滚的大河和远处滔天的瀑布。
她回头看着这些累得快趴下的仆妇们:“可以放下来了。”
大家松了口气,露出笑意。
走在最前面的仆妇抓着扛在肩上的木板叫道:“我喊一二三!”
在高喝的喊声中,她们将木板一气呵成的挪开,重重的落在地上。
“绳子绑上,然后卡在这。”凤姨指着土坡下的一道沟壑。
众人循目看过去。
土坡下面草木都折尽了,只有很薄的一层植被,和塌掉的泥土绞在一起。
仆妇们不明所以,但也依着凤姨的话,将粗绳绑在木板上,一共绑了四根。
凤姨令四个仆妇各拿一根:“一直牵着,等下上去了,我们再一起提上去。”
众人这才了然,原来是要吊着。
怕这边会出现一些特殊情况卡住木板,所以余妈留下,其他人牵着绳子继续往上走。
小梧和小容藏在远处,睁着眼睛看着上边。
小梧冻得缩成一团,牙齿打颤:“姐,我们怎么办,她们好像也要走。”
小容和她依偎着,面容严肃,摇了摇头:“不知道。”
“要不我们回去吧,现在这种情况,她们不见得就会对付我们。”小梧道。
小容没说话,还是不知道。
先前她们成功从菜园的另一边下去了,但那山下目之所及,全是哗啦啦的大水,她们不得不走回来,打算在山上藏个几日。
现在天色越来越暗,她们又冷又饿,真要硬着头皮回去么。
小容咬牙,不行,不能回去。
东边水流不停冲来草木花叶,一样东西忽然晃了下小梧的眼睛。
“姐!”小梧拉拉小容,“看那边。”
小容望去,一愣。
几颗黯红色珠玉卡在泥土里面,水流冲的泥土晃动,珠玉也跟着在晃。
小梧松开小容,起身就要过去,小容拉住她:“妹,干什么呢。”
“我们出去要用钱的,”小梧说道,“这些东西一看就值钱。”
话音刚落,一串圆润晶莹的珍珠给冲了出来。
“姐!”小梧欣喜,“看哪。”
小容也看傻了眼,她有些发颤,说不出的激动。
这些珠玉如若带出去,价钱卖的好的话,那么她们会不会就是那些富家千金了?
想到以前见过的那些娇滴滴的闺秀们,小容心跳难耐,突突飞奔。
“是那边来的,”小梧伸手指道,“姐,还得再往上,可余妈在那呢。”
“等她们离开吧,”小容压低声音,“等她们一走,我们就去看看,多带点。”
“嗯!”小梧高兴的笑起。
笑完,她缩着,又往小容身边靠去一些:“姐,可冻死我了。”
小容伸手环住她:“别怕,姐姐在这。”
甬道幽长潮湿,因为接连大雨,洞内的水流声变的湍急。
不同于上次摸黑,这次夏昭衣举着支火把,边在四周洞壁上照着。
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空气难闻了些。
这条矿道和昨夜塌下去的那条密道并不相通,这边看上去更旧一些,只是和那地牢相连,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夏昭衣按照之前走过的路,来到那日偷听苏举人说话的地方。
火把在墙上照着,她轻轻敲着,摸到了一块松动。
略微使劲,挪不动。
夏昭衣无奈,到底这具身体只是个小女童。
她攀着石头,右脚也用上,抵在对面的洞壁上,借力想将石门移开。
赵宁手里的折叶微顿,耳廓轻动。
细细碎碎的声音越渐明显。
她仍是面无表情,眼波却微微起了些波澜,看着手里的叶子。
风雨声大,两个小卒坐在外边檐下看着大雨。
一个抱怨肚子饿的没力气。
一个抱怨这里最近的青.楼也离着少说三十里。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双腿翘在另一条板凳上,防止被及腕的积水弄湿鞋子。
石门挪动许久,终于被慢慢磨开。
因为身板小,一条缝隙足矣,夏昭衣从外面钻入进来。
又是一道石门。
火把照了照,这甬道更为狭窄,洞壁比起外面那条来说要新的多,但至少也有十个年头了。
这道石门要好开许多,夏昭衣伸手按在门上,轻轻往旁边推去。
一股更难闻的潮湿气味顿时扑面而来。
同样只开了一个小缝隙,夏昭衣看向对面的牢笼,和坐在牢笼里面的女人。
很长的头发,油腻又枯槁,直直垂在地上,还铺了薄薄一层。
牢笼里面有张小床,床上枕头被压得极平,被子也乱乱的堆在那边。
地上散落许多树叶,积的非常厚,枯黄打卷,没人理过。
牢笼朝南的角落里面,有口破碗,破碗里的发霉馒头,正在被两只老鼠共享着。
等了好一阵,身后像是没了动静。
赵宁轻皱眉,放下手里的树叶回头看去。
很优雅的回眸,缓慢却不病弱,后背端挺着,双肩也很端正,可惜这脸。
夏昭衣安静的看着她的脸,脑中想着她若没有受伤之前会是什么模样。
而赵宁却反倒被她微微吓到,随后也开始打量这个女童。
空气沉寂,外面的大雨淅淅沥沥,她们却反倒能听清自己的呼吸声。
“你,”赵宁轻声道,“误打误撞来的?”
这么沉静淡定的小女童,竟没被自己这番鬼模样给吓到。
夏昭衣摇头:“不是,我就是来找你的。”
赵宁微顿,而后道:“谁叫你来的?”
“我是来带你离开的,”夏昭衣从甬道上面轻跳下来,走来说道,“这门,是上锁了么。”
赵宁仍保持着坐姿,朝外面的牢笼看去一眼,而后低声道:“你再过来的话,那边就可能看到你了。”
女童却似听不到,伸手捏着铁栏外面的锁链端详着。
锈成这样,虽然不好开,可也不会难到哪里去。
夏昭衣抽出头上的一根削的极尖的小木簪,在锁孔上面轻轻挪动着。
极轻的一声咔擦声,锁链轻松的就被打开了。
她将锁链整根抽出来,尽量不发出动静,然后打开牢门,轻声说道:“走吧。”
赵宁愣怔的看着被打开的牢门,再看向外边的刘三娘。
其实这个角度很不容易被人看到,更何况,现在刘三娘背靠在那边,正望着外面的大雨絮絮叨叨,喃喃说着听不懂的话。
赵宁抿唇,起身走了过去。
脚步迈出铁门时,她垂首看了眼旁边的老鼠,心底有些怅然,又觉得像是什么思绪都没有。
待她出来,夏昭衣又将锁链按照原来的样子,锁了回去。
石门只开着一道狭隘的缝隙,夏昭衣爬上去,轻而易举的就钻了出去。
赵宁将石门推开些,瘦骨如柴的身子同样轻松。
她回身想要将石门堵上,夏昭衣拦住她,摇了摇头。
“不合上?”赵宁说道。
“不合。”
夏昭衣说着,已经钻出了第二道石门。
火把还搁在角落,洞里的风将火把吹得摇晃。
夏昭衣回头看着她辛苦的推着石门,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递了过去。
赵宁顿了下,伸手接过,揭开后,是一只被烤的脆嫩金汁的兔腿,外面包着很大一片叶子,叶子的芬芳也被带了出来,合成怡然香气,直扑鼻尖。
她抬起头,讶然道:“这是……”
“这石门不好推,你吃完以后生点力气出来。”夏昭衣道。
然后她就举着火把站在外面,没有一点要上来帮忙的意思。
赵宁费了很大的力气推开石门。
抬起头看着夏昭衣,将兔腿递了回去:“你自己吃吧。”
夏昭衣没接,问道:“你什么都不问就跟着我出来了,不怕我是坏人吗?”
“是不是坏人又如何,我在里面和在外面没有差别。”
夏昭衣笑了下,摇头:“不是的,如果我是个被派来试探你和苏举人关系深浅的人呢?”
赵宁也笑:“苏举人是谁?”
“兔腿你留着吧,”夏昭衣看了抱着叶子的兔腿,说道,“不要觉得里面和外面没有差别,这世上但凡还有你肯维护的人,这就是差别。”
火光幽幽,将彼此的脸照的更加清晰。
赵宁枯黄的牙齿露在没有唇瓣的空气里,轻动了下,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我来的地方都是瀑布和悬壁,平日便不好爬,如今下雨,唯恐更难,所以我不能先带你回去,你只能跟着我了。”夏昭衣又道。
“要去哪里?”
夏昭衣看向东边:“那。”
尽头是幽暗的一点,几乎无光,不知名的风阵阵吹来,寒意比牢中更浓。
赵宁站的笔直,衣衫磨得破旧,长袖被风轻轻带起,说道:“好。”
后山大院。
雨水倾天之姿,狂冲大地山河。
大雨打在油布上,需要不时将油布上面的雨水顶下来,否则会越压越沉。
女童们缩在一起,呆呆的看着雨幕中的青翠高山。
“她们不知道现在去到哪了。”一个女童说道。
其他人没有作声。
安静一阵,另一个女童道:“如果真的扔下我们不管了,我们怎么办。”
“别怕,那些人应该不会杀我们的,把我们也杀了,就没人可以干活了。”
“嗯,我要更加努力的干活,这样就会没事的。”又一个女童道,有些害怕的看向那边的三广和四广,像是要说给他们听。
三广和四广缩在湿嗒嗒的地面上,这几日太过疲累,他们实在扛不住,竟就这么半梦半醒的睡着了。
“时辰到了吗?”最先说话的女童看向队长。
队长看向不远处的小日晷,点头:“嗯。”
几个女童犹豫了下,捡起那边事先放着的锄头和菜刀。
队长过去轻轻踢了一脚:“起来了。”
三广睁开眼睛,困意浓浓,需用尽力气才能撑着眼皮。
“我们要放了你,你回去吧。”队长又道。
要被放了?
三广清醒了些,想要说话,嘴巴还被堵着。
两个女童蹲下去用菜刀磨着绳子,其他几个女童唯恐他还有什么花样要耍,就那么举着刀,虎视眈眈的望着。
将绳子从三广和四广身上抽走,队长又抛回在他们身上:“还不快走!”
三广扶起地上的四广,边抽掉嘴巴里面的臭布。
两个人的嘴皮和脸颊都酸疼的难受,不及揉一揉,张开嘴巴便干呕了出来。
女童们都退开保持距离,手里还举着刀和锄头。
“妈的!”三广声音嘶哑的喊道,“老子今天不……”
他想要卷起袖子去教训这些女童,但身子因被绑缚太久,僵硬的完全不听使唤。
“快走!”队长举着锄头,叫道,“不走就打死你!”
“打死你!”旁边两个小女童跟着清脆喊道。
其他人还有些怕,怯怯的望着,只顾举着手里的武器,并不作声。
“走吧。”四广不想吃这亏,拉着三广。
三广气恼,但也知道现在他们根本没有气力,冲这些女童哼了声,跟着四广相扶离开。
余妈一直站在那里,抬头看着山上已经没了踪影的人群。
四根大粗绳还缠在木板上,偶尔会因为她们的走动而被轻轻带起。
木板下端就嵌在沟壑上,所以余妈可以勉强以一个人之力,将木板沿着光滑的泥石往前面推去一些。
所庆幸的是,这块大木板非常牢固和结实,风雨打来,她可以在另一面下边躲雨。
不知过去多久,绳子终于有了较大的反应。
余妈抬起头,眺向上面高高的山顶。
隐隐只能看到零星几个仆妇的身影,大多数人不敢去到崖边,还有人是蹲着的,唯恐天上猛然一道惊雷。
余妈摘下头上的斗笠,举手猛烈晃着。
“有动静了!”一个仆妇说道。
凤姨叫道:“开始准备,听我的喊!”
“好!”众仆妇们应道,喝声响亮。
“准备!”凤姨又道。
众人后退,身体微微后倾,屈膝紧握着手里的绳子。
“拉!”凤姨高喝。
仆妇们将绳子往后拉扯而去。
绳子带了一路,滚了许多碎石与泥草,饶是她们干惯粗活,手掌粗粝,也禁不住这番摩擦。
一下,两下。
绳子被一节一节的拖上来。
这些绳子,是很久很久以前用来给山下守岗的马贼们放饭的,那个时候还没扩建到战墙那边,离的很近,而今下边早已被溪水和荒草土丘所据了。
凤姨也跟着一起拉,众人齐声喊着号子,将大木板一寸一寸往高山之顶拖去。
庞然大物冉冉升起,大院里的那些童奴们也能看到,伸手指去。
“真的要跑了!真他娘的敢跑!”三广有气无力的边走边骂道。
“你以为她们跑得掉吗?”四广怒道,“那么一个破木板就想当船用,蠢死了!这些人在后院当狗当久了,怎么做人都不忘了,比狗还笨!”
“我要回去找少爷和夫人,要让这些人统统去死!”
“扒了她们的皮!!”
两人边骂着,边朝早上下来的地方走去。
走着走着,四广停下脚步:“有些不对劲,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三广抬起头,四下望了圈:“怎么觉得像是这里,又不像是这里?”
余妈听到一些动静,回过头去。
四广和三广有所感的抬起头,视线撞的正着。
余妈下意识想要逃,还没转过身来,又止住了脚步。
逃什么?
现在该逃的,应该是这两个人!
想着,余妈捡起旁边一直当做树杖的锄头,大步就跑了过去。
“她这是干什么?”三广吓了一跳。
“快跑!”四广叫着,拉着三广就往另一边跑去。
小容和小梧伏在坡下,看着他们跑远。
“这,这还是余妈吗?”小梧愣怔的说道。
“不管,”小容看向前面那条路,“妹,我们得到那边去。”
小梧冻得浑身发抖:“好。”
两个人湿嗒嗒的爬起,淋着大雨朝对面上坡冲去。
“等等。”小容忽的叫道。
蹲下身捡起余妈忘在地上的斗笠,拿过去给小梧:“妹,戴着。”
小梧还没戴上,听到那边又传来动静。
余妈边走边骂道:“以前不是很神气么,现在跑的比狗还快,你们也有今天!”
说着一顿,抬头朝上流冲下的大水看去。
黄金宝石沉在水底,黄金负重较大,被水流推的缓慢,可是那些珍珠玉石却稀稀落落,速度飞快的被往前带去。
余妈难以置信的眨了下眼睛,抬脚走去。
小容和小梧蹲在下面,小梧紧张的拉着小容,小容的手指嵌到了泥土里。
越往前面,珠玉宝石越多,源源不断的从上面冲下来。
余妈捞起一把,七八颗龙眼般大的珍珠。
珠圆玉润,色泽鲜亮,颗粒饱满,通体莹白。
余妈觉得像是在做梦,狠掐了自己的手腕一把。
是痛的。
她将珍珠塞到怀里,蹲下去捡了几锭黄金。
“姐!”小梧急的快哭了。
被余妈知道了,那些仆妇们也就知道了,到时候都来拿,哪里还有她们的份!
余妈把金子放在嘴巴里面咬,硬邦邦的。
她欣喜的笑了,放在手里面看着这锭金子。
这辈子,别说有过,就是见都没见过金子啊!
她塞到怀里,又捡了几锭,打算等下去到山上,把凤姨她们全叫下来。
这样的话,就算离开这里,也不愁吃穿和安家的费用了。
“姐!”小梧眼眶红了,恨恨的跺脚。
小容咬牙,看到余妈像是捡不完似的,又蹲下了身子,终于忍无可忍:“我们一起去!”
“什么?”
小容忽然爬起来,猛的冲过去,借着跑步的力道,将余妈狠狠的往下面推去。
但余妈到底不是女童,反应要快上一些,被推走的时候抓住了地上的锄头,身体也倾倒在地。
可不待她稳住身子,小容就抓住了锄头的另外一端,往前面顶去,欲将余妈顶下路边的崖坡。
看清女童的面貌,余妈睁大眼睛,边死死抓着锄头:“小容?”
“妹!”小容大叫。
小梧顾不上了,忙也冲了出去。
两姐妹一起,趁着余妈猝不及防,一鼓作气的将余妈给推下了崖坡。
余妈还抓着锄头,她们跟着往前带去。
小容惊忙松开手,拉住小梧往后退去,两个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锄头卡在了崖坡下面,余妈紧紧抓住手里的锄头,边伸手去蹭旁边的崖坡。
这一片的草木几乎设了,根本无可凭借。
锄头微微松动,往下沉去。
余妈惊叫了声,不敢妄动,单只脚辛苦的蹭着似有若无的崖壁。
这时脸上多了片阴影,她缓缓的抬起头。
小容和小梧联手抱着一块大石头,缓缓的走了过来。
“住手!”余妈颤着声音叫道,“小梧,为什么?”
小梧咬着唇瓣,不敢说话,但是看着余妈的眼神也并不友善。
“往外面扔,胳膊要用力。”小容道。
石头实在沉,抬起来都略显费劲。
小梧点点头:“嗯!”
她们抬着石头,微微往里面扬起。
余妈瞪大了眼睛。
就在她们要将大石荡过去时,一只大手蓦然出现,从中间抱住了石头,
两人一愣。
梁氏抬起一脚,狠狠的踹向小梧。
“啊!”
小梧跌了下去,被小容惊忙拉住。
“两个小贱蹄子!你们在干什么!”梁氏怒骂。
小孩子身板小,双脚蹬着崖坡,很容易爬上来。
刚爬上来就被梁氏手里的石头砸了过去,两姐妹往后躲去,跌在地上,惊恐的抬头看着梁氏。
这时余妈的锄头松开了,梁氏忙趴下去抓住。
余妈借了力,双脚往崖壁踩去,缓减了锄头的压力。
小容咬牙,支在地上爬起,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从怀里摸出那把小匕首。
“姐?”
小梧还支在地上,惊魂未定,颤着声音叫道。
小容眼眸一狠,抽出匕首就往梁氏扎去。
梁氏朝旁边躲去,匕首从她肩膀旁边划过,痛的她龇牙咧嘴。
小容握紧匕首,准备又刺一刀。
梁氏反手,强忍肩膀剧痛,迎着小容的匕首,速度更快的,先一个巴掌猛抽了过去:“贱婢!”
小容摔了出去,眼前一片昏暗,脑袋嗡嗡作响,嘴巴里面也溢满了腥味。
“姐!”
小梧忙起身跑去扶起她,边捡起一块石头朝梁氏那边扔去。
梁氏没办法躲,硬生生的挨了,咬着牙抓住锄头:“上来!”
天光昏沉,山雨啸啸,所有人的眼眸前面遮了水帘,世界模糊。
小容擦掉唇角的血,手里的匕首被小梧夺去。
小梧咬着牙要冲去再刺,小容抓住她:“妹,我们快跑!”
“姐!”
“走!”小容头晕的厉害,拉着小梧,“我们跑。”
女童与仆妇,自然界所恒定的体型力量差异,正面硬拼,根本就不会是对手。
小梧气恼,被小容往前拉去。
她看向那边的黄金珠宝,一跺脚:“我恨死她们了!”
“滚你妈的!”梁氏破口就骂,“不然老娘等下宰了你们!”
小梧气得发颤,小容拉着她飞快的跑进了草木深处。
巨大的木板被拉扯了上来,仆妇们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将木板小心平放在地上。
众人也随之一屁股往后跌去,压根顾不上那些积水的泥坑与脏土了。
“累死了,累死了。”一个仆妇叫道。
凤姨还撑着口气,让方大娘还有那些队长们一起去搬石头。
将石头垒成两堵小墙,她们再拉着木板的绳子将木板靠在小墙上,仆妇们坐在下面,恰好可以遮雨。
“在这里快二十年,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山上。”一个仆妇说道,转头往另外一面看去。
因为天色缘故,视线能见度很低,可也能感觉得出整片山头的空旷。
不止是这个仆妇,所有人几乎都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雨声就打在头顶的木板上,她们从来未曾这样坐在一起过。
“现在呢,接下去我们要往哪儿走?”方大娘问道。
“天还没晴。”凤姨说道。
旁边的仆妇们皱眉:“天还会晴吗?”
“会的,”凤姨抬起头,心里尚还有一些不安,但努力说服自己镇定,淡淡道,“你看我们刚才上来,除了风雨大些之外,可曾有过闪电?”
阿梨当时说不会有,放心上来即可。
所以凤姨也这样说,到底大家都怕了。
仆妇们略微回想,没有注意到。
但没有注意到,也可以归类为没有,否则怎么会注意不到。
“要等天晴吗?”方大娘又问。
“饿了就做东西吃吧。”凤姨站起来,“那些挑来的东西呢?”
第一小队和那队小女童们指向她们放下的那些担子:“在那。”
近三十担,六十多个大竹筐子,里面全是食物,调料和酒油,几乎要将后山给搬空了。
方大娘看了过去,疲累的说道:“想吃什么,做什么吧。”
到了如今这一步,谁也不是管事,谁也不是奴。
“好!!”
女童们是最先欢呼的,开心的不行,有几个还拍起手来,俨然忘了爬山的辛苦。
生火起灶,众人最是拿手。
火光耀耀而起,为防烧到木板,她们挪到了外面一些。
一个女童伸出手去,来回晃动了下,回头说道:“雨停了呀。”
方大娘她们抬起头看去。
“真的停了。”方大娘轻声说道。
凤姨还有些跌宕不安的心彻底定下,笑着说道:“看,我说了会停的。”
“那现在呢?我们要做什么?”
“吃饭。”凤姨说道。
然后她起身去到一旁,拿出六根香来,逐一插在呈着米饭的碗里。
“等全部烧完我们再走。”
旁人轻轻点头:“嗯。”
方大娘看着那些香,一时觉得有些像梦境,极不真切。
她似乎全然丧失了自己的判断能力,或者说,心里面就觉得这样跟着凤姨是正确的。
一步一步,随着众人一起,跟随着凤姨的步伐,而后走到了这里。
毫无预兆,毫无准备,恍恍惚惚,却真就这么干了。
不止是她,许多人也都有这样的感觉。
早上睁开眼睛醒来时,谁能会想到晚上就会逃离那边已经习惯到麻木的生活?
许多人都看向凤姨,不理解她,也不理解自己。
不过已经到了这一步,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凤姨点了第一根香后走出去,天色彻底暗了,已经看不清余妈那边的情况。
凤姨转眸,看向远处那一排巨大的木栏杆。
暗夜沉空下,栏杆织成长长一排,在疾风里摇晃,却始终不倒。
栏杆的尽头望不到边,像是无限的延伸出去。
栏杆所圈着的大水,正竞相奔腾的往崖下冲去,水流涛涛。
这种感觉,让整个山顶刹那广袤了起来。
“这水很深。”方大娘走来站在凤姨旁边,开口说道。
“原来我们山下的瀑布都来自这里,水流那么大,竟还没有漫出来。”凤姨也道。
“是啊。”方大娘点头。
顿了下,又道:“你一直提那阿梨,那阿梨呢?”
凤姨看了她一眼,摇头:“不知道,只说去做几件事。”
“你怎不问清楚?”
“没办法问清楚。”
方大娘轻皱眉:“怎么没办法?”
凤姨失笑,望着那些栏杆:“这小女童太古怪。”
平日里,都是她压着别人一头,可在这小女童面前,她却觉得自己被反压着了。
而且,跟这女童完全不同的是,她为了压着别人,会故意要让自己强装凶悍。
而这女童,她就那么笑嘻嘻的,平淡淡的,就能将她压的连个“不”字都说不出口。
最不解的是,偏偏她气场这么强大,气势这么强烈,却又不令人觉得盛气凌人,更不令人讨厌。
“古怪,”方大娘说道,“这阿梨哪会古怪,当初刘三娘将她打的那般模样,不记得了么。”
凤姨敛眉,恍惚想起一个小女童跪地磕头,嚎啕大哭的身影。
曾有一日,她跪伏在大院地上,被刘三娘当着众人的面用脚狠踹都不敢反抗。
踹出去了,刘三娘喊一声“回来”,她就跟一条温顺的小狗一样,乖乖的哭着回来跪在那里,继续挨上下一脚。
是啊,那个也是阿梨。
“可能,”凤姨想了想,道,“她命中遇到贵人了,那个贵人教了她吧。”
方大娘点头,没再说话。
凤姨便也不说。
两个暗地里较劲了小半辈子的后山管事,难得这么平静的立在了这,欣赏着远处的天高云阔。
黑幽幽的密道里,这边有水声,那边也有水声。
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带着腐朽而潮湿的霉味。
三广和四广互相扶着,东南西北胡乱张望。
“是这边吧?”四广伸手指道。
“我记得是那边。”三广指向另外一边。
“这里怎么那么多路口?!”四广暴躁的骂道。
三广也暴躁,精疲力尽。
“我困了,”三广其实是快哭了,“我这遭的是什么罪啊?”
“别急,一定能找到出路,我回想一下,我们进来的那边是朝着东的……”四广开始回忆。
“这什么破事嘛!”三广跺脚,当真气哭了出来,“老子还没这么窝囊过!又饿又困,连路都不记得了!”
“那边是不是有火光?”四广看向左手面,开口说道。
三广也望了过去,揉了揉泪眼,喜道:“好像真的是!”
“快走!”
两个互相扶着,拼着最后的力气跑去。
二广领着一队马贼,举着好多支火把,正气势汹汹的走来。
三广和四广终于看清了来者,哭着冲了上去:“当家的们!”
二广遥遥听到声音,定睛看去,顿时一愣:“三广四广!”
几个小厮聚首,老三老四忙不迭的将后院发生的事情倒苦水般诉说给那些十人长和马贼们听。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火气也逐渐变大。
“还真有这事!”为首的十人长曹育叫道,“我这就去砍了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