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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聂挥墨看着他,一时结舌。

    夏昭衣一摊手:“还要沟通吗?”

    说完,她转身上楼。

    聂挥墨气不打一处来,满腹准备好的兴师问罪之词,结果无用武之地。

    他回身坐下来,抬手为自己倒了杯茶。

    夏昭衣推开房门回屋,鞋底踩到一张折叠的纸,她俯身拾起,上面所写扭扭歪歪,不成字形。

    但这个墨渍,崭新崭新的。

    她将这张纸来回看了下,除了这几个字,什么都没有。

    她回身朝对面的厢房望去。

    之前那边来了个小姑娘,看模样,她还住着。

    顿了顿,夏昭衣抬脚走去。

    黄心月背靠着门坐在地上。

    外面的脚步声很轻,正在走近,她一颗心七上八下,难以平静。

    门被叩响,黄心月抬眸看去,没有动。

    “姑娘?”少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敲门声又轻轻响了数下。

    “姑娘,可是你塞得纸?”

    黄心月垂下头,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手指有些发抖。

    “……姑娘?”

    夏昭衣在外面等了一阵,房门纹丝不动。

    她双眉轻皱,重新望回手中的纸,不明白是何用意,转身离开。

    黄心月听到脚步声远去,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她哭着缩成一团,泣不成声。

    聂挥墨还在楼下坐着。

    大约一刻钟后,两个伙计挑着热水往楼上送去。

    白烟袅袅,水声激荡得汩汩响。

    聂挥墨侧头往他们看去一眼,不耐地收回视线。

    吵架最气人的地方在于,当时没吵过,事后终于想起该怎么接话,可已吵过头了。

    不过不急,她还会下来。

    聂挥墨重新为自己倒水。

    却就在这时,听得才上楼的两个伙计忽然发出几声大叫。

    聂挥墨一凛,忙大步奔上楼。

    夏昭衣打开房门出来,便见两个伙计惊慌失措地朝中间的座屏置景奔去,在座屏另一边的鎏金异兽纹铜炉上,高高悬挂着一个女人。

    被吵醒的支长乐也打开了房门,揉着惺忪睡眼出来。

    洪竹明则披着外衫从楼上快步跑下来,不知发生了什么。

    “是黄姑娘!”洪竹明大声叫道。

    两个伙计将少女从悬梁上解下,已经没有气了。

    聂挥墨俯身掐她人中,双手按其心室,回天乏术。

    “死,死了。”一个伙计喃喃说道。

    “哎呦!”洪竹明一拍自己的腿,懊恼地大叫,“哎呦!!”

    客栈里吊死个人,大清早的,他知道不应该抱怨,可,可当真是晦气!

    聂挥墨转头朝夏昭衣看去。

    少女惯来明亮精神的脸蛋,此时有几分迷茫。

    她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黄心月,有些愕然。

    “阿梨……”支长乐朝她走去,低低说道。

    夏昭衣后知后觉的“嗯?”了一声,朝支长乐看去。

    “她……她咋回事啊。”

    夏昭衣抿唇,看回满脸发紫的黄心月。

    “我也不知道,我也在想,发生了什么。”夏昭衣说道。

    看模样,她是踩在那尊鎏金异兽纹铜炉上自缢的,中间隔着座屏,只有楼梯口上来才见得分明。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丁氏披着一件外套跑了下来。

    见到地上的女尸,她尖叫了声,往自己的丈夫跑去,紧跟着,便也是一样的反应,大呼晦气,直到撞见聂挥墨的眼神,她才停下,便抬手打自己的嘴。

    聂挥墨的近卫去叫来仵作,当场验尸,洪竹明夫妇被聂挥墨勒令回房,未经他允许,不准下楼。

    聂挥墨看向夏昭衣,让她也回屋,夏昭衣没有理她,抬脚朝黄心月的厢房走去。

    支长乐赶紧跟上去。

    厢房的桌上还摆着笔墨纸砚,除却这个,还有便是辛顺让人准备的两套换洗衣物,再没有其他东西。

    黄心月自缢时所穿的,是她自己略显发黄的旧衣。

    夏昭衣轻轻将床上两套折叠得整齐的衣衫拿起,再看向被褥和枕头,一点褶皱都没有。

    “你与她认识?”聂挥墨进来问道。

    夏昭衣摇头:“不认识,一句话都未说过。”

    “我怎见你对她之死颇有感触。”

    夏昭衣顿了下,抬头望去:“跟你有关吗?”

    “这倒真有关,她与我手下官员的命案有关,是重要证人。”

    “呵呵。”支长乐在旁冷笑。

    聂挥墨朝他望去,这才注意到这个大汉脸上开着五颜六色的染缸。

    “被钱奉荣揍得?”聂挥墨问道。

    支长乐大声说道:“跟你有关吗?”

    “……”

    聂挥墨的近卫这时走来,见此情景,皱了皱眉。

    若是别人,敢这样对将军说话,怕是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聂挥墨今日脾气出奇的好,看回夏昭衣:“你和黄心月既不认识,你跑来做什么?”

    夏昭衣将黄心月的衣服放回床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本将在问你话!”聂挥墨跟上去。

    夏昭衣没理他,径直回自己的房间,“砰”一声关上房门。

    聂挥墨手掌贴在门上,作势要推开,及时忍了下来。

    “阿梨!”聂挥墨在外面叫道。

    夏昭衣拿出那张纸,垂眸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

    她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此才更觉心凉。

    白氏求聂挥墨放了陈府的人,可能是丁氏,也可能是聂挥墨的其他手下说了什么,被她听见,这给了这已举目无亲的姑娘最致命的一刀。

    “阿梨?”支长乐在外叫道。

    夏昭衣双手撑着头,看着身前的纸。

    其实刚才多留点心眼,或者多留些注意在外面,或许就能救下这个姑娘。

    还有陈府这件事,却间接也与她有关。

    阴差阳错,当真阴差阳错,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

    聂挥墨没在外面多停留,转身去看尸体。

    支长乐还在夏昭衣的门外守着。

    过去一阵,夏昭衣将房门打开,已换好了衣裳:“支大哥,我们走吧。”

    “好!”支长乐点头,向来不多问其他。

    聂挥墨回头远远望来,开口说道:“你要去哪?”

    夏昭衣没回答,等支长乐换好衣裳出来,他们转身下楼。

    “阿梨!”聂挥墨在楼梯上喊道。

    少女和大汉头也不回,直接走了。

    泰安酒楼的大门被夏昭衣拉开,支长乐跟着她一起踩着晨光离开。

    同一时间,卿月阁的门也被打开,杜轩一身干练行装,从大门出来。

    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将坐骑牵来,杜轩接过缰绳,回头看着身后的卿月阁大门,脸上颇为满意。

    这座宅子古拙精雅,建筑崭新,杜轩小通风水之术,知其藏风聚气,通感天地,此风水,实乃一绝。

    “赵大娘子不愧是赵大娘子,”杜轩高兴地说道,“委实仗义!”

    他昨夜在此睡了一觉,还梦见自己得了本古书,成了当今世上医术第一人,慕名而来者,将门槛踩得稀烂。

    醒时他的嘴角都咧着,虽说对医术没有多大追求,但这种受人敬仰崇拜之感,着实爽快。

    昨夜已饯行,今早不必再去宁安楼,且赵宁肯定还在睡觉,杜轩打算下次回来衡香,再去好好谢她。

    “走吧!”杜轩说道,转身上马。

    一双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离开,直到这队人马彻底消失在清晨的石板路尽头,这双眼睛的主人才收回视线。

    他身前有一张地图,画着整个衡香,卿月阁所在位置附近,没有旁的还像样的宅子了。

    “立安。”他轻轻说道,声音嘶哑难听。

    身后的随从当即上前:“少爷。”

    “这个房子,我想要。”他枯槁的手指在地图上落下。

    “这,”随从说道,“少爷,有户人家住着呢。”

    “想个办法,”男人端起茶盏,慢悠悠地说道,“给你五天时间。”

    “……是。”随从点头。

    日头越来越大,很快午时。

    夏昭衣和支长乐自从信北门出来。

    相较于从信城南的森严戒备,北门要较宽松,人山人海,几乎无处落脚。

    几队官兵在随机盘问路人,夏昭衣早早避开,寻了个茶馆角落,要了壶清茶。

    支长乐看着她,欲言又止,夏昭衣说道:“支大哥想说什么。”

    “我觉得……很难,”支长乐不好意思地说道,“阿梨,商队和商道,不容易的。”

    他从来不多嘴,可是看着眼前情形,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京城。

    那是一种压抑的,绝望的,让人根本喘不过气的无力之感。

    看着夏昭衣一言不发,支长乐有些紧张,又道:“不过阿梨,你放心,不论如何,不论多难,我都跟着你的。”

    夏昭衣笑了笑,小声说道:“支大哥,你猜我方才在做什么?”

    “……什么?”

    “看到我右手后的那个男人了吗?”夏昭衣说道。

    支长乐一顿,目光朝夏昭衣身后悄然望去。

    的确有个男人,满脸胡子,蓬头垢面,他垂头坐在那边吃东西,但是动作姿态并不自然,他不时会抬起头,朝附近扫一圈。

    支长乐赶在他将目光扫过来之前,移开自己的视线,避免被人发现。

    “这个人鬼鬼祟祟,一看便不是好东西。”支长乐说道。

    “你看他的出身,富贵不富贵?”夏昭衣问道。

    支长乐悄然打量,点点头:“看上去,还挺有那架势的。”

    富贵是个很神奇的东西。

    富贵的人未必都有气质,毕竟被宠溺养废,油头肥耳的好大儿到处都是。

    但是很多气质,却的确只有富贵才养得出来。

    支长乐悄然观察了阵,那人吃东西的讲究,瞄人的眼神,还有略显光滑的白弱双手,都与他蓬头垢脸的外表不符合。

    过分戒备,又带着一股傲慢,但他却连鞋子都不合脚。

    多余的不好判断,不过“落魄”两个字已能笃定。

    “阿梨……”支长乐看向夏昭衣。

    “他在等人,”夏昭衣的目光游离在远处,小声道,“便看看他等得是谁。”

    支长乐点头,明白她的用意。

    从信落魄的商户商主和书香世家着实太多,老派的富豪虽已失了家财,但能力都还在,给他们搭个平台,不定便有收获。

    为避免惹人注意,夏昭衣和支长乐待水凉个透彻,便起身走了。

    男人在原地又添了壶新茶,大约半个时辰后,他的眼睛落在远处出现的一个人影上,眸光终于变亮。

    从信城外几座茶楼在连年战火中大显破败,远处背靠山脚的那一排,去年还曾走水,烧死五人,烧伤三人。

    男人身形佝偻,跛着脚朝茶楼后的偏僻山道走去,等在里面的人影清秀婀娜,风帽往后摘下,露出一张修眉端鼻,明丽白净的脸蛋。

    少女睁着眼睛愣愣看着男人走近,对上男人没有半分感情的冰冷眸子,她喑哑叫道:“……父亲。”

    男人一声不吭,直到靠近至十来步之距,他才将脊背挺起,瘸跛的脚步也变正常。

    不说多秀挺的身姿,但瘦高清癯模样,气质已胜大众许多。

    “父亲,”少女又唤了声,盈泪的眼眸似漾起秋波,稍一眨眼,泪珠子便滚了下来,“你真的没死。”

    “信上要你准备的东西呢?”男人问道。

    “得等几日,”少女哭道,“城中戒严,且我与母亲眼下的身份不便走动,我费了诸多功夫才出城的。”

    “那就让白清苑帮你们!她不是都有办法将你们救活?”

    “已不好再麻烦她了。”

    “那你就忍心看你爹在这里受苦!又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寻常衣物和干粮罢了!”

    少女上下打量他,见他如此落魄,心中酸涩,又掉下一串泪。

    “父亲,这究竟怎么回事,你当真做了对不起娘亲的事?”

    “我不与你说这些!我只给你两日,两日后,你必须要将这些东西寻妥,眼下我得走了,你身上有多少银两?”

    少女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他,缓了缓,从袖中摸出一个钱袋:“家中已被抄,房产田产和铺子都被收走,娘亲的嫁妆也被收走了……”

    男人夺来她的钱袋,颇有些份量。

    准备塞入怀时瞧见泪涟涟的女儿,他暴躁地皱了下眉,从中取了些银两,将剩余钱袋放回她手中。

    “快回城吧,自己路上注意安全。”男人说道。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少女哭着看着手中钱袋,再抬头望着他的背影,泣不成声。

    男人自茶馆后的这条山道,一直往上山方向走去,遇见十来个采药下山的药农,他用最快速度藏起,避免与人碰面。

    夏昭衣和支长乐在一条山道斜坡口便没再继续跟了。

    一开始不好判断身份,白清苑三字一出,一下了然。

    回来路上,支长乐问夏昭衣要不要管这个事。

    “该是白夫人去管,”夏昭衣说道,“我会寄封书信给她,由她去处理。”

    “这其中有一条无辜人命,”支长乐说道,“他既然没死,在县衙后面那个叫和心小筠中所发现的男尸,便是他找来的替死鬼。”

    “嗯,我也会在信上写下。”

    前面传来许多声音。

    三张一模一样的告示被贴在高大的布告栏上。

    往来之人蜂拥而去,识字的慢慢看,慢慢念,不识字的到处问人是什么意思。

    平常支长乐会直接用自己高大的身板蛮横地挤出一条道来,眼下却不太自信,顶着张鼻青脸肿的面孔,站在人群后面慢慢看。

    围着的人太多,夏昭衣的中等个头很难看到里面的内容,只能听支长乐念。

    司马悟招架不住酷刑,奄奄一息之际,被吕盾手下拉去菜市口斩首。

    头颅将放在盒中,派人送往安江。

    告示上还提到了“阿梨”二字,称是她亲手逮的人,送给会仁营当大礼。

    支长乐念完沉默了下,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女。

    夏昭衣脸上神情写满“善意”,看在支长乐眼中,阴恻恻的,觉得脊背一阵凉。

    事实的确如此,是她亲手逮得,也按照她的“威胁”,没有冒认此功。

    但是所用笔法,却将她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形容得非常不错。

    且没有表现得刻意露骨,而是字里行间淡淡透出,有意无意。

    “支大哥,”夏昭衣说道,“劳烦再念一遍。”

    支长乐点头,又念了遍。

    夏昭衣平静听完,淡淡道:“我们走吧,还得寻处地方写信,找人送回城去。”

    “嗯。”

    城外这一片,布告栏相隔距离甚近,隔上二十几步便能见到一个,皆贴上了新的告示。

    一队兵马这时从城里出来,十余名士兵骑着骏马在前,后边是一辆奢华马车。

    领头的校尉边骑边在人群中随意望着,目光落在人群后面的一间茶馆前。

    少女背对着人群,正在安静写字,她身旁坐着个男人,双手托着腮帮子,顶着张鼻青脸肿的面孔。

    能写字的人并不多,尤其还是个穿着中性装束的少女,加之身旁这个大汉,其身份并不难猜。

    校尉眼眸变深,眉心稍皱了下,收回目光,当没看到。

    “那个领头的,刚才跟我对视了眼。”支长乐说道。

    “他过来了吗?”夏昭衣继续写字,边淡淡道。

    “没有,看了我一眼,继续走了,目光有些……”支长乐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若是过来了,夏昭衣反而不惊讶。

    她稍停了下,转头朝后面看去。

    隔着人群,现在只能看到那辆高大马车。

    “不知道去哪。”支长乐随意说道。

    “去往去处。”夏昭衣说道。

    “哈哈。”支长乐笑道。

    校尉走出去很远,心却越来越不能平静。

    忍不住的,他回头朝方才那名少女和大汉所在的方向望去。

    这么远的距离,什么都看不到了。

    鼻尖浮起几丝酸意,校尉深深吸了口气,垂头自怀中摸出一块小木牌子。

    牌子边沿刻着精细雕琢的往生嵘,中间则刻着一个名字,叫夏兰舟。

    这是大乾军队中的习惯,古来征战几人回,哀哀白骨,积尸草木,边关战友身亡,多以这样的小木牌子纪念或带回。

    校尉手中的这块牌子,却正是这名少女亲手雕琢的。

    也不是从边关带回,而是数年前,她托人一路打听,送至他的故乡。

    一块小木牌子,一袋粮食,一袋银两。

    校尉握紧手中牌子,需得很用力方才能忍住眼眶中的泪。

    哥,我遇到她了。

    校尉在心里很轻很轻地说着。

    沿着文兴官道一路往西北,三日后,夏昭衣和支长乐在青山林山脚停下。

    山路宽且广,一个大拐弯上去,出现一座大瀑布。

    湖旁有许多人休息,好些人就着湖水直接喝。

    阴沉天幕下,瀑布两岸仍吟翠,飞溅的水花若素练绽起,沿路迸开万千银蕊。

    夏昭衣和支长乐的马是半路从几个士兵那里强行买的,眼下牵着马匹走去,骏马过于扎眼,惹来许多目光。

    夏昭衣取出用具,支长乐去湖边打水,一个负责将水层层过滤,一个负责搭架子生火。

    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们。

    夏昭衣惯来从容,不受旁人目光左右。

    支长乐过滤时,不时抬眸朝人群望去,一双眼睛将那边的人来回扫了一遍又一遍。

    忽地,人群里冒出一个男人来。

    他真是忽然冒出来的,把支长乐吓了一跳。

    夏昭衣注意到支长乐忽然颤抖的手,循着他目光望去。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捏着几张对折的纸跑来,脸上挂起笑容:“你,你可是阿梨姑娘?!”

    夏昭衣和支长乐看向他手中的纸,果不其然,是他们之前的画像。

    “是。”

    “不是。”

    夏昭衣和支长乐同时开口。

    “呃……”支长乐尴尬了下,看向夏昭衣,“阿梨,方便说吗。”

    “我这个名字何时不方便过提起吗?”夏昭衣很轻地反问。

    支长乐皱眉,不自在地挠了下脖子。

    她不会逢人便自我介绍是谁,但是别人问起她是不是阿梨,她很少会否认,都是大大方方点头。

    “哈哈,”男人捏着画像,笑道,“阿梨姑娘,你这般有趣的!这位支大侠也同我所想的完全不似同一人!”

    “你找我们何事?”夏昭衣问道。

    “哦,是这样的,”男人高兴道,“小人复姓诸葛,单名盼,便正是阿梨姑娘所想的那个诸葛,宜安诸葛,不过我这一支太过旁系,族谱得往上翻个数十位祖宗才到宜安嫡系。”

    “好,”夏昭衣点头,“不过你仍未说,找我们何事。”

    “阿梨姑娘,小人想为阿梨姑娘当牛做马!”诸葛盼一抱拳,“请阿梨姑娘收留我!”

    “这……”

    “实不相瞒,我们兄弟几个早便想要去寻你,这几年一直寻而不得,他们死的死,伤的伤,走散的走散,如今我走运,恰来这从信想投奔辛顺先生之际,便遇见了这几幅画像!阿梨姑娘,便收下我吧!”

    夏昭衣打量他,衣着款式简单,材质属于中等,鞋子上的淤泥并不多。

    以及夏昭衣注意到,他来时的那个位置,还有三个男人在那边看着。

    看模样,一个是侍从,两个是近卫。

    “不了,”夏昭衣说道,“我不需要。”

    “呃,”诸葛盼拢眉,“阿梨姑娘,我读过不少书,脑子还是挺有用的。”

    “我自己的够用。”

    “……那你总得需要点人手嘛。”

    “你烦不烦。”支长乐说道。

    “支大侠,”诸葛盼朝支长乐看去,“你需要人手吗,需要给你当牛做马的人吗?”

    支长乐看了看他,回去继续过滤湖水。

    诸葛盼于是看回夏昭衣。

    “回去吧,后会有期。”夏昭衣说道,也转身回去。

    诸葛盼却跟着她蹲下,继续说道:“阿梨姑娘,若你觉得我没用,但实际上我还有一个用处,我可以帮你赶人!”

    “什么?”夏昭衣转眸看着他。

    “这些年你藏了起来,前阵子才在衡香露面,眼下在这从信,你的画像被贴得到处都是,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些年想要来找你,投奔你的人,都能重燃目标了,你肯定会被烦扰,但如果有我在呢,我可以帮你拦他们!”

    他的五官并不算多好看,勉强称之为清秀,但是笑起来却着实灿烂,牙齿洁白,眉眼弯弯。

    夏昭衣没再理他,待火烧起,将支长乐过滤好的水煮沸。

    这过程中,诸葛盼一直留在这里。

    水冷却需要时间,支长乐用过滤好的水将他们随身带着的几个水壶洗净,等沸水变冷后,装进去便可以离开。

    诸葛盼再能说,也终于口干舌燥。

    瞧见少女一脸不为所动的清冷模样,诸葛盼觉得当前情景和自己想象中差别太大。

    他一直自我感觉良好,从小被人夸着长大,虽出身优渥却没有半点架子,爱好助人为乐,广散银两扶贫。

    读书方面亦有出息,在学堂里一直属于先生偏爱的那类学生。

    而这阿梨姑娘白手起家之人,该当觉得自己捡了宝才是……

    “阿梨姑娘,我是认真的,我办事也可厉害了。”诸葛盼不想放弃。

    夏昭衣看他一眼,礼貌性点了下头,目光看会那边继续过滤清水的支长乐。

    支长乐垂着头,慢慢忙活着,但很明显,心不在焉。

    夏昭衣的视线落在他脸颊那些还没有完全褪去的淤肿上。

    以往她被人这样相扰,支长乐和老佟都会第一时间起身替她赶人,他们二人对她的维护之意,比谁都强。

    但现在,支长乐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似乎自军镇司南大门外被钱奉荣单方面碾压着打后,支长乐便变了个人。

    变得极其不自信,畏手畏脚,再不同早前那般莽撞与不可一世。

    “阿梨姑娘?”诸葛盼说了一堆,发现少女在走神,他于是连着叫了好几声。

    “你去衡香吧。”夏昭衣淡淡道。

    “衡香?”诸葛盼一顿,“呃,是东平学府?阿梨姑娘觉得我的学问尚还太浅?”

    “去到衡香后,你去宁安楼找楚管事,让楚管事帮忙考你,便说是我吩咐的。楚管事若觉得你可以通过,自会告诉你接下去去往何处。楚管事若觉得你不行,那他会轰人。”

    诸葛盼大喜,自地上起身:“我明白了,阿梨姑娘这是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支长乐抬头朝他看去。

    诸葛盼捏着画像,喜滋滋道:“衡香,宁安楼,楚管事,好的,小的记住了,多谢阿梨姑娘!”

    说完,他行了个大礼。

    支长乐看着他转身跑走,低低道:“可真是个朝气热情的精神小伙啊。”

    诸葛盼没有多停留,遥遥冲夏昭衣抱拳一拱,便带着手下离去。

    天色已很暗沉,支长乐起身去崖边看着他们离开,几人牵着马,很快汇入一起南下的人群里。

    “阿梨,真要他去衡香吗?”支长乐回来问道。

    少女坐在火堆一旁看书,闻言抬眸:“楚管事在这一方面比我有经验,他会帮我看人的。”

    “他的话其实不无道理,今后若是再遇见和他一样的人,便都唤去衡香吧。”支长乐坐下说道。

    “不,”夏昭衣一笑,“若是诸葛盼可以一用,今后交给他。”

    “也是,”支长乐也笑,“经楚管事的考验,他便有经验了,交给他也妥!”

    说完,他的目光看向夏昭衣后方。

    夏昭衣也回过头去,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女孩的皮肤明显被晒伤,脸上薄皮稀稀落落,一双眼眸乌黑清澈,葡萄一般。

    她看着夏昭衣身旁的那些书,随着夏昭衣转眸过来,她抬起眼睛看着夏昭衣,眸光亮了一亮。

    “姐姐,你好漂亮啊!”小女孩说道。

    地方方言太过浓重,夏昭衣勉强听懂一些,冲她一点头:“你一个人吗?”

    “我爹爹在!”小女孩往不远处指去。

    “好,”夏昭衣说道,“去找你爹吧,不要乱跑。”

    她收走目光,顿了顿,视线望回女孩身上所穿的鞋。

    跟女孩身上又破又脏的衣裳比起来,她的鞋子非常合脚,虽然有不少淤泥,但看得出是一双才穿不久的新鞋。

    小女孩没有走,上前说道:“姐姐,我也想看书。”

    这几本书,是夏昭衣从从信带出来的,她有一个去到一个地方,就淘三四本书来看的习惯。

    以前在京城,二哥便时常带她去书摊上翻书,在去京城的路上,她遇到任何集市,也都会进去逛一逛。

    “你可以看,”夏昭衣说道,“这些书你未必看得懂,但你可以问我。”

    小女孩开心点头,走来翻了翻,选了本发黄的书,封面上的字不全认识,但摸上去质感不错。

    她拿起书谢过,准备走,书却被夏昭衣一伸手握着了。

    “小姑娘,这几本其实我还没看过,你若是要看,只能坐在这里看。”夏昭衣尽量用温和的声音说道。

    小女孩眼眸睁得大大的,有些愣住,一脸不知如何接话的模样。

    “或者,你可以先去找你爹爹说一下,你要在我这里看书?”夏昭衣又道。

    “那,那我不看了。”小女孩局促地松开手,恋恋不舍地望了眼地上的其他书,转身走了。

    “现在的小姑娘,还都挺喜欢看书的。”支长乐看着她的背影说道。

    “看书是好事。”夏昭衣说道,目光转向另外一边。

    那大弯口不时有人上来,也不时有人离开。

    她一开始没注意,现在发现,十个人里面,有那么一两个所穿的,都是跟方才那个小姑娘一样,差不多的新鞋。

    其中几人,手中还拿有相似的小册子。

    “支大哥,”夏昭衣合上书籍,“我有点事情,很快回来。”

    夏昭衣沿着下坡回去来时路上,再沿长道往西北而去。

    支长乐将冷掉的水灌入水袋水壶,一个个装好,再又煮了一锅水。

    枯枝木柴在火中烧得噼啪作响,支长乐看着火光,沉默等水煮开。

    等了一阵,他回头朝夏昭衣离开的方向看去,感觉她一时不会回来,他悄然从自己的袖中掏出了一张对折的纸。

    钱奉荣的面貌着实粗犷,浓眉粗眼,鼻子有点歪,但很挺拔。

    支长乐举起自己的拳头。

    他一直觉得自己拳头很大,沙包一样,但那晚被钱奉荣压着打时,他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拳头有他半个脑袋那么大。

    身高也被压了一等,可关键是,那么高大健壮的一个人,他的身手竟半点都不笨重。

    虽然比不上阿梨那般轻盈灵巧,但绝对胜过他,也胜过老佟。

    或者这么说,他坚信即便他和老佟加在一起,他们二打一也不会有半分胜算。

    夏昭衣从大弯口回来,遥遥见到支长乐在那边看画像。

    虽然隔得远,但画像上的人依稀可见轮廓。

    夏昭衣停下脚步,想了想,转身回去大弯口下,拉住一个妇人,给了她二十文,让她帮个小忙。

    妇人按照她的吩咐,去到大弯口上随便拉着一个看不顺眼的妇人理论为什么踩她一脚。

    支长乐回头,恰看到少女低着头,缓步从大弯口下走来,刚好听到争执的动静,她抬头看去。

    支长乐忙收好钱奉荣的画像,塞回自己的衣袖。

    夏昭衣看了一眼,便收走目光,没再关注,朝支长乐走去。

    “阿梨,”支长乐问道,“打听得如何了?”

    夏昭衣坐下,支长乐适时递上一碗冷却的温水。

    夏昭衣接来放在一旁,拿出一本小册子递去,淡淡道:“是北元赠得鞋。”

    “当真是他们?”

    “宋田云赵不作,李乾江山已亡,北元此潜移默化的软骨之计,弱人思想,动人心念,与当年大梁往魏国云熙郡中投掷的纸团之举异曲同工。”

    支长乐翻开手中书册,夏昭衣又道:“支大哥切莫看吐。”

    支长乐才看第一页,已要吐了。

    北元千里疏阔,丰草长川,秀水灵山孕豪杰猛士。男儿威猛,雄心魄体,拓疆域,为邻相爱,和睦互助。

    “……这,这是在干什么?”支长乐说道。

    “浅显易懂,虽露骨,但很多人能看得进去,多看几遍,再夸张的言语,不定也会尽信。”

    支长乐又看了几页,完全看笑了:“一双鞋子,一本小册子,也不怕别人不识字?”

    “言语传播足矣,”夏昭衣说道,“和彦颇这是攻心之计,能信一个是一个,只要全部散发出去,他想要看到的效果,一定会达成。”

    “属实恶心!”支长乐骂道。

    他转目看向不远处的人群,跟夏昭衣一样,之前不曾去注意,眼下一片望去,十人之中虽只有一二,可是将这些一二聚在一起,那便是成百,便是上千。

    “北元贱畜,亡我之心不死!”支长乐又骂道,“阿梨,可有破敌之法?”

    “为什么要破呢,”夏昭衣笑道,“他差人免费送鞋,是为善举,连垂发小儿的码子都做了出来,多用心良苦。”

    “可是……”

    “等他把鞋子送完吧,”夏昭衣也望向那些人群,说道,“谣言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可也能反噬的。”

    瀑布旁入夜,气温极冷。

    夏昭衣和支长乐收拾东西,放在马上的两个大竹筐里,往北边挪。

    隔日一早,太阳照晒下来,大地回暖,他们便动身,继续北上。

    越往北,局势越乱,村庄动荡,许多村舍和房屋被拖垮推倒,村民们如同青香村那般警惕戒严。

    夏昭衣这次没有再进去到任何一个村庄,她沿着北去的路,一连半月,马蹄踏过山野,古道,荒谷,溪河,一个又一个村庄被她在地图上做好标记。

    最后,她停在游州最北的雁田坡,遥遥望着远处的仄阳道。

    一别数载,几度春秋,她当年便是从这里快马奔赴西北的。

    这里也是帝京出来的大军的必经之路。

    广袤无人的原野,夕阳浮云染得天边一片金灿,大风一荡,摆动的长草似秋日麦浪,摇摇晃晃着,却有谁都无法比拟得上的平定人心的力量。

    那是远古天地传递而来的旺盛生命,是大地之母在孕育万灵。

    就连风,都像是从遥远的过去吹拂至今。

    夏昭衣的眼眸变得深邃而悠远,投向更西北的大地。

    自平原一路去往山地地带,这些安详宁和很快不复存在,将被焦土废墟,白骨荒野所取代。

    当年一路杀进仄阳道的北元大军,见人就杀,留下一条生灵涂炭的千里血路。

    没有粮食了,便抢,粮食抢没了,便食人。

    到处都是他们的食物,劫掠者的勇猛和冰冷残忍的杀戮,让他们畅行无阻,手中屠刀直逼永安古都。

    李据就是这样被吓怕了。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望了一阵,夏昭衣勒马回过身来,看向南方大地。

    支长乐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打开:“阿梨,走吧,我们从头开始。”

    夏昭衣唇边莞尔:“不是从头开始,支大哥,我们是现在才正式开始。”

    “好!”支长乐点头,目光坚韧明亮,“现在开始!”

    纸上所画为游州地图,夏昭衣从师父所给的舆图上临摹而下,一路过来,纸上被她勾勒出大片可行路线,标注细描得密密麻麻。

    一条路线代表一条商道,一条不行,便换一条,备选方案亦皆列在其中。

    求人不如求己,她亲自用脚走过的路,用眼睛望过的山河,她便有了自己的判断和定夺。

    甚至,她还能造路,如若那些村庄不允,她便自己带人跨山越岭,修筑栈桥。

    有志者,事竟成。

    “报!”

    快马送来书信,骑兵自马背上跃下,奔入位于李根山的平兰军大营。

    “将军,詹松的兵马已到穿肠峡!”

    大营中站着二十来个身穿胄甲的男人,正中的林建锐闻言,眸中明光大亮:“可算来了,干他娘的!”

    他转头看向一旁同样一身胄甲的年轻男子,抱拳说道:“沈郎君,便请随我一同出军!”

    林建锐只年长沈冽几岁,二十才出头,眉眼中既有年轻稚气,又透着几分成熟。

    他的父亲林新春是蔺明江手下大将,为平兰军正将,总率兵六千人。

    两个月前,林新春才过完四十生辰,领军过西陵时忽然遇袭,死于詹松的父亲詹可为的刀下。

    林建锐血书“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八字悬于行军床前,誓要报此血仇。

    詹可为是名老将,曾是大乾西南战平都尉府副将,年轻时率兵打跑过地钧蛮民。长达半年的战役中,死于他刀下的地钧蛮民共计三百二十一人,伤八十六个,可谓战功赫赫。

    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不仅詹可为,还有詹可为身旁的近卫和亲兵都在数。

    詹可为不好功,但非常好战,统计敌军伤亡人数,让他充满荣誉感和成就感。

    此次来穿肠峡的詹松兵马,前后不足八百人,林建锐埋伏此地多时,便等一搏。

    林建锐率副将和近卫先离开,沈冽和戴豫翟金生等正抬脚要跟上,一只手忽然拉住沈冽,低声道:“沈郎君且慢。”

    是林义平,林新春的亲弟弟,林建锐的二叔,也是此次和王旭度,蔺阵一起去醉鹿请沈冽来探州的三个文士之一。

    他望了望大营外边,将沈冽拉到一旁,哀求道:“沈郎君稍后若陪我这侄子去穿肠峡,可务必替我在紧要关头拉一拉他。”

    “为何?”沈冽问道。

    “他……”林义平不好说自己侄子菜,愁眉道,“他打架不行,打仗更不行,他第一次看见杀人时,吓得自马上跌下来,吐了半日。”

    季夏和在一旁听闻此话,想到当初跟着林副尉从广骓出来时所见的城门杀人场面,他当时也被吓得不轻。

    “既是第一次,现在应该变好了吧。”沈冽说道。

    “就……五天前。”林义平弱弱举了个手指。

    “……”

    季夏和等人皆傻眼。

    “如此儿戏!”戴豫说道,“若是杀人都怕,便可见从无领兵打仗之能,平兰营将士达六千人,岂可轻易交付给此等……此等新兵!”

    林义平更愁了,不好继续说。

    一旁的蔺阵说道:“此事说来,与我堂侄有关。”

    林义平连堵住他的嘴都来不及,便听他继续说道:“我堂侄和林贤侄自小一同长大,堂侄的乳母奶水不够,还是林贤侄的乳母过去喂堂侄的。二人亲如兄弟,林贤侄年轻丧父,主动请缨要求领兵,我堂侄便说服我堂兄给了此将领之位。”

    “……”

    沈冽沉默。

    林义平扶额,脑壳疼。

    “林先生,”季夏和说道,“见你模样,也知此举不妥?”

    “没,没有,我并无此意。”林义平连声否认。

    “那便是妥?”季夏和看着他。

    林义平要哭了。

    “唉。”季夏和叹气。

    “走吧。”沈冽看向戴豫。

    看着沈冽和戴豫离开,季夏和摇摇头,又看回到林义平身上。

    林义平笑笑,汗大如豆。

    连营之外的宽敞空地上,大军整装待发。

    林建锐翻身上马,身上所穿乃其父亲的盔甲,略有些发旧,盔甲上还有许多血迹。

    盔甲重达二十斤,非常沉,但他没有皱半分眉,横刀立于马上,威风凛凛,一身盎然。

    看到沈冽和戴豫出来,林建锐一挥手:“牵来!”

    一匹毛色发亮的红棕马被手下牵出,马儿高大强健,四肢矫健,肌肉匀称结实,脖颈上的鬃毛柔顺垂挂着,头部还有一撮更深色的毛发。

    “沈郎君,”林建锐抬手一拱,“宝马当配英雄,此马名叫龙鹰,为贺川东南浪风郡的隗汉马场主所赠,我父亲遍寻全营都找不到能匹配此马之士。昨日我一见沈郎君,便觉此良驹非沈郎君驭之不可,还望沈郎君笑纳!”

    士兵将马儿牵到沈冽跟前。

    戴豫看了沈冽一眼,上前去抚马脖和马背,不禁说道:“当真是匹好马!”

    马儿垂下头,身子朝他大掌中蹭去。

    “少爷,还挺有灵性!”戴豫哈哈笑道。

    沈冽不缺马,坐骑多达十匹,其中两匹还为汗血马。

    多年识马,他一眼便知跟前这马当得起“宝马”二字。

    只是关于骏马,他更注意到林建锐话中所提的人名与地名。

    “将军与贺川有往来?”沈冽问道。

    “贺川便在西边,经年通商,怎会不往来呢?”林建锐说道。

    “通商?”

    “哈哈!”林建锐大笑,充满年轻朝气,“这个啊,早年是不好说的,若是被朝廷上面的人知道,轻则关押十年,重则抄家灭族。但实际上,探州一半以上的商会,包括我们军部兵营,和贺川一直都是有通商来往的。他们的货好啊!那马养的,健壮又高大,四肢矫健,荒野上跑出来的野劲,跟马场里驯的那是完全不同!”

    “说起抄家灭族,我想起了定国公府,”沈冽沉声道,“当年国公府被抄后,三百余人曾被流放至贺川荒地,林将军这些年可接触过一二?”

    “嘿,这个说来巧,还真有,当年他们本要从宁泗的汇水道去,遇上刘穆堂攻袭苍晋,李氏亲兵便改路来我探州了!”

    戴豫忙问:“那他们现在何在?”

    “这我不知,”林建锐摇头,“那时我还年幼,不过每个自永安而来的被流放者,皆徒脚行数千里,饥不得食,寒不得衣,病不得治,能活着一半都算好的了。”

    “那至少还有人活着!”戴豫说道,转头朝沈冽看去,眼眸明亮期盼。

    沈冽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如果那些人很好找,这几年,她应该已经找去了。

    他上前抬手抚了下马脖子,拍了拍结实的背部,转头吩咐自己的手下,将龙鹰牵走。

    好马皆烈,而上战场,只有在没得选择的时候才会骑一匹从未骑过的马。

    穿肠峡在李根山东南,峡谷长八里,非常狭窄,林建锐所做安排,打算前后拦堵,来个瓮中捉鳖。

    詹松此次所率兵马不足千人,赶去同詹可为的天力营主军汇合。

    林建锐和副将艾山分头带兵,一东一北。

    前边侦察骑兵快马奔回,称敌军已至,大概还有二里路。

    林建锐以一块白色长绫绑缚在自己额头上,拔出父亲留下的佩刀,双目锐利深敛:“凭我如今实力,暂还杀不了詹可为,他让我丧父,我便让他丧子!”

    他回身看向后边,大声叫道:“众将士听令!!做好作战准备!为老将军复仇!”

    “是!”

    “为老将军复仇!”

    士兵们叫道。

    “别!”他忙又举手,“莫出声,勿要将敌军吓跑!”

    刚大作的士气一下子沉默。

    戴豫忍笑,朝一旁沈冽望去。

    沈冽侧容清冷俊美,黑眸看着下坡的峡谷开阔口,眸中似有碎脆的银光。

    “少爷。”戴豫低声叫道。

    沈冽看了他一眼,转向林建锐。

    “林将军,今得你宝马相赠,我便将詹松活捉而来,当还一礼,”说着,他双手抱拳,“沈某请愿先行一战!”

    林建锐一愣:“沈郎君的意思是?”

    “容我先行。”沈冽说道。

    正午的阳光灼热炽烈,直射在沉重沉闷的盔甲上,盔甲下面的身子便像是被投入铁铸的熔炉。

    峡谷中的青葱草木,烈日下仿若有烟气曲折,峡谷大路的尽头,渐渐出现了先行的步兵。

    步兵们的眼中,前方也出现了一人一马。

    年轻男子单人单枪,坐于马背上,日头照得他盔甲耀目,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光洁似玉。

    步兵们渐渐停下脚步。

    “詹松出列!”男子声音清越,“可敢与我一战?”

    步兵们你看我,我看你,有人发出笑声,有人莫名觉得不安,笑不出来。

    军前叫阵,乃兵家传统,古时点名将帅,将帅若敢不应,丢得便不止一人之脸。

    但自章朝始,便已可应可不应,为了脸面白白送死,才是真的丢脸。

    詹松踢马上前数步,冷目看着远处男子:“你是何人?”

    沈冽目光一敛,忽地策马冲去。

    马蹄敲打地面,转瞬奔至跟前。

    步兵们忙往前冲来,摆阵欲拦,顷刻被骏马强劲无情的前蹄冲破阵型。

    狭长的峡谷太影响布阵和后续部队支援,长队兵力再众,却尾大不掉,先头部队根本拦不住这单人单马,任由其势如猛虎,长驱直入。

    詹松手中长刀忙砍杀过去,沈冽挡开数支长枪,“啪”一声横扫,重重地拍打在詹松后背。

    一口浓血登时自詹松口中喷出。

    近卫队长奋力赶来相拦,被轻而易举击杀。

    沈冽长枪挑起詹松坐骑的缰绳,将他连人带马扯来,旋即截断另一处,以断裂的缰绳迅速缠住詹松的右臂,转而离去。

    “将军!”

    士兵们拍马直追。

    林建锐看傻了眼,举起手中大刀:“将士们!都给我冲!冲!!”

    队列随着他冲击而下,扬起的大刀和长枪在日头下发出刺目的光。

    詹松又吐了数口鲜血,即便后背有盔甲相护,一路被拖行过来,也被生生磨掉半条命。

    几个士兵将他从地上抓起,押到林建锐跟前。

    看见林建锐,詹松想要挺起自己的后背,被几个士兵踹跪在地。

    林建锐狂喜,怒声叫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先去泉下向我父请罪,我很快便将你狗爹也送下来!”

    “我呸!”詹松吐了口血沫。

    林建锐扬刀斩下,他的头颅在地上滚了数圈。

    “收起来!”詹松看向近卫,“派人送去阳公谷,送给詹可为那个老匹夫!”

    “是!”

    林建锐转而看向沈冽,高兴地叫道:“沈郎君,莫怪我师父和王先生一定要将你请来,得沈郎君,犹如得千军万马!”

    沈冽没有说话,深黑的眸子不见半分起伏的情绪,本就略显薄情的俊美面容因此越发淡漠疏离。

    他看向地上的血,士兵们正在收拾身首异处的尸体,那洒出来的血还滚烫,在日头下似乎更加灼热。

    李根山西南山脚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县城,林建锐将庆功宴安排在了这里。

    秋月当头,空中飘满野花郁香,士兵们卸甲喂马,山湖南畔,一群光着膀子的士兵在比赛谁敢下水,谁游得远,或者谁潜得更深,起哄叫嚷的欢笑声不绝。

    沈冽仍一身戎装,戴豫翟金生等人也都未脱盔甲。

    他们站在山坡上,遥遥眺着湖旁的士兵们,蔺阵在一旁简练说着信报送回来的各路消息。

    司马悟的人头已送至宋致易手中,宋致易勃然大怒,怒得不是阿梨姑娘,是得罪了阿梨姑娘的虞彦驰部众。

    不过三天后,勋平王晋宏康便广发追杀悬赏令,谁能拿下阿梨的人头,赏五百两黄金,封广宣侯。

    隔日又追加了一个重磅大赏,手持阿梨人头,可换一座春萝县。

    这个追加,是追给云伯中和田大姚的。

    天空轻云纤绵,夜色像是裹着棉絮的清寒,黏糊糊的,又很冷。

    蔺阵一件件说着外面的事,最后提到久违的两个人名,据称,钱远灯和牧亭煜在留靖府一带出现。

    山坡下,林建锐的副将艾山亲自过来请沈冽去庆功宴。

    沈冽本想待蔺阵说完后问他夏家族人流放贺川一事,闻言点头,侧头同戴豫他们淡声说道:“走吧。”

    随着他们一路下去,路上瞧见他们的士兵越来越多。

    好些人竖起大拇指:“沈郎君威武!”

    “沈郎君太俊了,神勇!”

    湖边回来的士兵们穿着布衫,拿着盔甲,看到他们开心叫道:“沈郎君,一起来玩不!下湖比一场吗?!”

    “你这臭小子!”戴豫笑着叫道,“来来来,哥跟你比!我一脱裤子你就输了!”

    所有士兵们哈哈大笑。

    有一人故意起哄:“为什么输呀!”

    “不如戴大哥的大呗!”有人回答。

    “哈哈哈哈!”

    士兵们笑得更大声。

    季夏和跟程解世也跟着笑。

    沈冽一记目光扫来,戴豫的笑容僵在唇边,抬手挠挠头:“少爷,我这不闹着玩嘛。”

    “叫你戴大哥的,不止一人。”沈冽说道。

    季夏和的手肘忙朝戴豫撞去,压低声音道:“别忘了,上次在临宁那家福安客栈,你们几个人的荤话可全被阿梨听去了。”

    戴豫顿时头皮发麻,看向沈冽。

    那次过后,杜轩将阿梨路过桃溪村时的那番对话复述给他们听,沈冽当时在一旁,一张俊脸沉冷的像是阴司爬出来的冥王。

    阿梨说,男人分享床笫之欢时,都是一堆一堆的女子,她是否也可以一堆一堆的男人。

    这惊世骇俗的言论……

    “少爷,我错了,”戴豫语声诚恳,“我忌口,以后再不乱言。”

    “与阿梨无关,”沈冽冷冷道,“一仍旧贯最怕习以为常,日后若成口头之禅,实乃鄙陋流俗。”

    “是,我改!”

    蔺阵跟随在侧,暗暗竖起拇指。

    身后的艾山则双目发亮发光,越发觉得此少年可为。

    他将蔺阵拉到队伍后侧,边走边将自己的主意说给蔺阵听。

    他想让沈冽当他的乘龙快婿,把自己的三女儿嫁给他。

    蔺阵笑了笑,没搭话:“走走走。”

    “我说认真的!”艾山拉住蔺阵,“沈郎君也该到婚配的年龄了,我家静儿貌美,配他岂不俊男靓女?”

    “哎呀,”蔺阵拉他,“走走走,别提这事儿,走!”

    除却今日在穿肠峡斩下詹松的头颅,俘获了他的所有部众,还有一件让林建锐开心的事情,便是堂弟林大力率兵将詹可为另一支兵马打得全军覆没。

    双喜临门,让林建锐的笑声隔着一里之地都能听到。

    沈冽等人过去,他们正在门口看一群美人起舞。

    “好!!”林建锐带头鼓掌。

    众人跟着一堆掌声。

    一个手下跑来同他说沈冽回来了。

    林建锐当即撇下一群美人,大步朝沈冽方向走去。

    哗啦啦的,一群手下们跟着过去。

    “沈兄!”林建锐遥遥叫道,“沈兄回来了!”

    沈冽走近,抱拳说道:“林将军。”

    “来来来!”林建锐热情招呼,“今晚大鱼大肉,咱们不醉不休!我把杏芳楼的几位姑娘都请来了,沈兄看看喜欢哪个!”

    沈冽同他过去,门口的美人们在林建锐离开后都没有停下舞姿,纤身翩跹,腰若水蛇,曼妙而柔软。

    望到人群里走来的俊美男子,雄姿勃发似出鞘利剑,好几个姑娘移不开目光。

    “太开心了!”林建锐高兴道,“从未有如此畅意欢快之情,尤其今日还得到沈兄神助,一定是我父在天之灵相佑!”

    “……将军言重了。”

    “不不,沈兄你不知,自见到你第一眼,我便觉得你非同常人。咱们两个人定然是有缘,才让我如此一见如故!沈兄,莫不然,我们今夜便结拜吧!”

    季夏和看着林建锐五官乱飞的夸张神情,忍不住说道:“比他好看的,你也找不出几个啊。”

    “呃,哈哈哈!”林建锐大笑。

    “我不结拜,”沈冽拒绝人向来利索,“多谢林将军厚爱。”

    林建锐没有着恼,也没尴尬,哈哈笑了两声:“那行吧,反正不管怎样,我还是喊你沈兄,来,吃喝玩乐去!”

    说话间,已走入大厅。

    林义平愁眉苦脸和一群文士站在一起,看着林建锐心花怒放的模样,也没喝酒,怎么就跟醉汉一样。

    林建锐拍了拍手,高声喝道:“姑娘们,进来!”

    林义平闭上眼睛,心里那个无言。

    亲侄子这架势,怎就跟个鸨妈一样。

    外头那些美人灵巧分列,翩跹踩着舞步进来。

    长袖似一朵朵水花,甩开,轻卷,高抛,整齐而灵动。

    除却她们,又新来了一批红衣姑娘,共六人,身段更加轻盈,手中折扇连转,舒展之间,似水中芙蕖于晚风轻摇。

    “好!!”林建锐拍手,大声叫道。

    手下们随即跟着喊好。

    林建锐转头看向沈冽,见他面淡无波,压低声音说道:“沈兄,莫非你不爱看美人?”

    “爱看。”沈冽回答。

    “那沈兄怎……”

    “嘿嘿,我家少爷心里的美人就一个!”戴豫叫道。

    “啊?那是……”

    “林将军,趁着当前不忙,我想问将军一些关于贺川荒地之事。”沈冽说道。

    “这样啊,”林建锐皱眉,“眼下谈贺川荒地,多少有些扫兴,但既然是沈兄提出来的,我有什么可拒绝的理由呢。”

    “……”

    “来!”林建锐热情招呼沈冽在正席一侧坐下,“沈兄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我不知道的,我这边的手下定都知道,如果连他们都不知道,那我们去镇上抓几个好打听事情的走商,定包沈兄你满意!”

    林义平忍不住了,呵呵冷笑:“知无不言即可,言无不尽,算了吧。”

    “什么?”林建锐回头朝他看去。

    林义平闭嘴,眼睛朝一旁游去,不想理他。

    也不知这才二十出头的人,怎么油得跟个陈年老锅上的油渍一样呢。

    沈冽对贺川荒地最大的兴趣,只有夏家。

    在他决定来探州时,其实并没有联想到贺川荒地。

    现在才知道,探州和贺川荒地看似隔着群山和潘余,竟还有一条自南走廊,直接从群山之中开道,长达五百里之遥。

    当年夏家仅存的族人,便是沿着这条自南之道,去到贺川。

    林建锐让众人帮忙一起回忆和找线索,大约他们来时,病死,伤死之人便已有两百之多,连一半都不剩。

    剩余之人继续徒脚而行,林建锐说,也许到贺川,已不剩几人,而想要在贺川活下,更是难上加难。

    季夏和就坐在沈冽一旁,闻言忍不住道:“忠烈之后,该寻回才是,哪怕只剩一人,也该去找到。”

    “季兄恐怕不知贺川荒地有多大,”林建锐说道,“关外小国无数,我们只道它们是蛮荒之地,实则他们比我们中原大图还要广阔上数十倍。他们还有很多我们没有的东西,否则我们也不愿和他们经商往来。”

    “这条自南走廊,知道的人应该不多吧。”沈冽问道。

    “确实是极少数,毕竟被朝廷知道,当地的官府军政恐都要被一锅端。”

    “若是外人来打听,必然不会告之吧。”沈冽又问。

    “那是必然。”

    “所以,”季夏和看向沈冽,低低道,“阿梨若非亲自来一趟,仅托人来打听,恐也打听不到。”

    沈冽点头。

    林建锐见他们模样,忙道:“沈兄,你对贺川荒地兴趣这般大,要不这样,待这边战事平息,我便陪你去这自南走廊走上一道!”

    “林将军亲自陪我去?”沈冽朝他看去。

    “哎呀,哪有亲自不亲自的!”林建锐叫道,“这话说得便见外了,我第一眼瞧见沈兄便惊为天人,你比我少上数岁,却既沉稳又一身神勇,能称你一声沈兄,完全是我林某人的福气!”

    “……”

    “来!”林建锐端起酒碗,“沈兄,干!”

    林义平在坐在另一头双手扶额,长长一叹息。

    林建锐长得细皮嫩肉,此前饱读诗书,林义平都不知为何一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能变得这么粗犷,且浮夸。

    沈冽不是不能喝酒,但不喜喝酒,且也不擅长。

    林建锐没有为难他,此次为他准备的是本地的青梅果酒,酒气极淡。

    沈冽喝了两盏,林建锐又令人安排其他表演。

    出场的几乎都是美人,吹拉弹唱皆有。

    林建锐不时言语提醒沈冽挑上几个,急坏了蔺阵身旁的副将艾山。

    最后他一拍大腿,自己先站起,冲沈冽一抱拳:“沈郎君,你可有婚配?!”

    沈冽朝他看去。

    林建锐也抬头望了过去。

    蔺阵心里无语,抬手拉扯艾山,想让他坐下。

    沈冽有心上人这事,蔺阵是知道的,所以眼下艾山若说出想将小女婚配一事,沈冽必不会答应。

    如此一来,丢人的是谁?

    必然不会是艾山,反倒是从头至尾都无辜的女儿。

    被人公然拒婚,女孩子颜面上绝对说不过去,哪怕她毫不知情,始终是事外之人。

    沈冽看到蔺阵拉扯艾山的手,起身淡笑:“嗯,沈某已有婚配,艾副将竟提前知晓了,会不会是想赠我新婚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