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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山几分错愕,本想寻个开场白,没料引出一个瓜。

    “已有,婚配了啊。”艾山喃喃。

    蔺阵当即起身,冲沈冽遥遥一揖,声音盖过艾山:“是了,我等早有耳闻,所以已备大礼,望沈郎君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他身旁几个将士逐一反应过来,一一跟着起身道贺,先把场面做足。

    有人诚恳表示事先并不知情,礼会补上,先敬一杯。

    沈冽只得又喝了几杯果酒,随后以茶代酒。

    林建锐从头至尾没表态,待沈冽坐下后方悄悄道:“沈兄,你怎从未提过此事?”

    “不过些许私事,我亦不知林将军家中多少儿女。”沈冽说道。

    “这倒没有,我今年年初方成的亲,眼下我妻身孕初显,娘亲本打算为我再添几个妾,但我父亲出事了,一家全乱,我亦无心再管这些。”

    “……嗯。”沈冽点头。

    “说来也烦,”林建锐叹息,“我和我妻青梅竹马,我们都喜下棋作画,眼下我却成了领兵打仗的将军,我妻则害喜明显,成日头昏乏力,下不得床,唉。”

    季夏和眼见林建锐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表达欲,忙接过话来:“林将军,我认识一些有名的大夫,到时可以请来为贵夫人开方调理。”

    “当真?”林建锐一喜。

    季夏和于是将这话题接到了自己身上。

    酒宴结束,林建锐想拉沈冽去湖边走走。

    沈冽忍了一整晚,见林建锐这满脸红光,沉声冷道:“将军还是回去休息吧,酒醉去湖边,容易失足。”

    “我会游啊!”林建锐伸臂在跟前划动。

    沈冽没再给眼神,转身离开。

    林建锐忙要跟上,被叔叔林义平一把拽住:“我带你去游,走走走!”

    “将军还是别游了,大晚上的冷,真的。”戴豫对林建锐说道,跟上沈冽。

    翟金生,季夏和,程解世等人纷纷跟随沈冽离开。

    林建锐打了个酒嗝,看向林义平:“那我们去游?”

    “游游游!”林义平烦死了。

    沈冽他们的住处被安排在离酒楼较远的另一座客栈,离得不算多远,徒步半盏茶不到。

    掌柜早已备妥热水,不过上楼时戴豫要他们迟些送来,最好半个时辰后。

    两个人影等在楼上楼梯口,本快睡着,听到他们回来的动静已先一步从椅子上起来,调整好状态。

    “少爷!”平岳峰叫道。

    他身旁的林中虎跟着喊了声“沈郎君”。

    平岳峰瞧见沈冽的面色,讶然说道:“少爷,您喝酒了?”

    “嗯,些许果酒。”

    沈冽天生肤白,雪白若贵族脂玉,酒气略上来,浮上极淡一层微醺,更显剔透。

    “进屋吧。”沈冽说道。

    “嗯!”平岳峰应声。

    平岳峰原是杜轩留在醉鹿的七家客栈之一的管事,沈冽退出醉鹿后,七家客栈只留下一家未暴露的,其余人将在这几月分批离开。

    屋中燃着好闻的熏香,地上铺以乌丝碎花毡,桌椅为一整套花梨木嵌云石家具。

    戴豫和程解世去点灯,平岳峰将袖中地图拿出,在桌上铺平。

    “探州府西南方向三十里处有几座城镇,我们的家眷可以从这里离开探州府,沿这几条路去。”平岳峰说道。

    屋内没人出声,都在安静听他说话。

    这十几日,平岳峰带着林中虎等人一直在外奔波,昨日到新盟镇沈冽留下的临时置所,后续转折到这。

    沈冽手下的家眷们在入探州后便随王旭度去了探州,蔺家人热情招待,将他们安置在探州,当日便落了户籍。

    有一处容身之处固然是好,但退路不能没有。

    这些退路保障,沈冽便交给了平岳峰。

    平岳峰则觉得,还是逐步离开探州府,去往这些开阔处的城镇住为好。

    除却这些,平岳峰还将此地人文,风俗,民情,都逐一了解,眼下对他们说起时,他的手和话题还总是不自觉的指向探州东南处的山景城。

    他自己没发现这一点,季夏和忍不住出声:“你是不是想把这里给打劫了?”

    “嗯?”平岳峰看向季夏和,他不经意暴露了吗。

    “山景城不属于探州了,”沈冽看着地图,“此地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

    “……你也想打劫?”季夏和讶然。

    沈冽点头:“不算探州,便不属于蔺公地盘,我们带人去转一转,并无不可。”

    季夏和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正有此意!”平岳峰一喜,“少爷,若有机会,其实能拿下便好了。”

    “可是这在东南,跟西北还隔着一个探州呢,”季夏和皱眉,“沈兄,你来探州可不单单只是为了安顿你的手下和蔺公的大义。”

    沈冽虽然嘴上没说,但季夏和知道,还跟探州的战略地形有关。

    探州地形特殊,纵深向西北六州,同时又和南边牵系,地势上来说,处于兵家之优。

    西北六州皆遭过易家军和北漠军的侵袭,不敌时皆是探州出兵北上相抗,于整个西部战局来看,探州是北元人从西入中原的最后一道大防线。

    往西北,可牵制北元,防止偷袭。

    往东南,军阀逐鹿,割裂河山,他们则居于边缘,相对独立。

    往战局看,探州的对手不过一个望桦,比起云伯中,宋致易,田大姚而言,望桦的孙知禹着实温柔可爱。

    总而言之,探州是个非常好的战略所在,可诱敌,可袭敌,可攻可守。

    加上现在,他们无意中得知的可通商买卖的自南走廊,简直天时地利人和尽占。

    但要去打劫山景城,这个打劫……

    季夏和理解不了。

    “这不难理解啊,”平岳峰的手指又指向山景城,“这儿有钱啊!”

    季夏和:“……”

    “矿石丰富,”沈冽补充,“阿梨需要。”

    “对对,我刚才是有提过矿山!”平岳峰点头,见沈冽支持自己不敢说出口的想法,瞬间变得精神,“不仅是矿山,这里水源也丰富!”

    “阿梨姑娘,说过需要吗……”季夏和弱弱道。

    “迟早需要。”沈冽说道。

    “那,”季夏和看向地图,“成,咱们就当一次探州悍匪!”

    季夏和此前打死也不可能相信,自己有一日会说出这样的话。

    待半个时辰后离开沈冽卧房,季夏和回去后连夜没能睡好。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中所琢磨的全是打劫。

    论如何优雅斯文的打劫。

    如何美化他们这个打劫的行为。

    打劫利与弊的着重分析。

    打劫十大守则。

    最后,他昏昏欲睡,脑中所想已变成如何将打劫这个行为做大,转化成一份事业,好对得起他们探州悍匪团的名号。

    隔日醒来,自觉黑化成功的季夏和尚不及去洗漱,便提笔挥毫。

    “借局布势,力小势大。积微成著,积露为波,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也。”

    外面忽然传来许多动静。

    季夏和过去推开门窗,是一群晨练的士兵。

    士兵们只着布衫,其中不少人一件衣裳都没有,完全光着膀子。

    八行五列,每队四十人,说是晨练,其实散漫在小跑,边跑边聊,沿着他们客栈所在的这条街道跑来。

    渐渐跑近,他们说话的声音便传入季夏和耳中。

    “我想在昨晚那群舞姬中找个相好,嘿嘿。”

    “想美事呢,轮不到咱们!”

    “昨晚的酒好喝,平日根本喝不到,可贵!”

    “我还打算捡几块肉回来托人送去给我爹呢!”

    ……

    季夏和看着他们跑近,又看着他们跑远。

    安静一阵,季夏和回到桌前。

    探州这些兵马,不论老兵还是新兵,都又懒又痞,油得不像话。

    远居探州,太安逸了,真的太安逸。

    新兵未受太多战争疾苦,老兵跟着懒散怠慢,平兰军好歹也是正规军,当初平兰军的正将林新春被詹可为一刀砍了,竟都没能激起他们的斗志。

    哪怕林建锐割指血书个什么杀父仇人,不共戴天,季夏和也未在他身上见到多少为了此目标去努力过的奋斗痕迹。

    ……或者说,奋斗错了方向?

    想到沈冽和蔺公的交换条件为一千士兵,季夏和开始担忧到时候选出来的这一千人,该是个什么吊儿郎当的模样。

    想着,季夏和打算去隔壁找沈冽聊聊人生。

    沈冽向来觉轻,外头这番动静,他怕是早醒了。

    他才拉开房门,却见一个女子抬起手,正要敲门。

    门“吱呀”一声,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住,你看我,我看你。

    女子年约二十二三,面容干净,五官端正,季夏和看了眼她身上这件水墨破云纹锦衣,可见其在此县城中应是有头有脸家的千金。

    “你要盯着我看到什么时候?”女子开口说道。

    季夏和敛眸,说道:“姑娘是谁?找我何事?”

    “你是沈冽?”女子问道。

    “不是。”

    “沈冽人呢?”

    “姑娘是谁?”

    “我?”女子双手在胸前一抄,眉毛微扬,“本姑娘姓龙,万鸿镇龙县令的独女。”

    “哦……”季夏和点点头,“那,龙姑娘找沈冽何事?”

    女子左右望了下,声音变低:“我听说,你们在打听贺川荒地?”

    季夏和眉心微拢,点点头。

    “你们到时候会去吗?”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变得好奇和向往。

    “姑娘……何事?”

    “若是要去,可否带上我?”她弯唇一笑,“我认路,给你们当领队!”

    “姑娘认路?”

    “认得,而且非常熟!”

    “这个,”季夏和摇头,“此事我做不得主。”

    “沈冽住在哪?”女子说着,侧头朝两边望去,抬脚准备离开。

    季夏和喊住她:“龙小姐,我们暂时不去,我会去问沈兄,若他答应,我便令人去你府上带话。”

    “若他不答应呢?”女子问道。

    “嗯……那便不答应。”

    女子皱眉看着他,明亮眼眸浮起几丝思索。

    “龙小姐先请回吧。”季夏和说道。

    “也可,”女子点头,“我姓龙,名月杰,我想去贺川,因我有远亲在那,我想去见他,有你们同行,安全便有保障。而我对你们而言,将会是一个很好的向导,同意我去的话,我们双方都好。”

    季夏和没有接话,只是温和淡笑。

    “那,公子告辞。”龙月杰福礼。

    季夏和同她客套,看着她去到楼梯口后才关上房门,想起刚才是打算去找沈冽,便又打开。

    结果他猜错了,沈冽根本没醒。

    不胜酒力的沈家公子因几杯果酒的缘故,意外睡了个好觉,季夏和在门口敲了半会儿,将戴豫和翟金生都从隔壁敲了出来。

    “便让少爷睡吧,”翟金生沉声道,“少爷许久不曾睡得这般踏实了。”

    “申时才去林将军那整兵赶路,睡到未时都来得及。”戴豫说道。

    季夏和想想也是,便回屋继续写书去了。

    龙月杰走出客栈,贴身丫鬟如然一直侯在外面。

    “小姐,”如然忙跟上,“可见到沈冽了?”

    “没,倒是见到了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可能是姓季的那个。”

    “那,他答应了吗?”

    龙月杰摇摇头。

    前面这时跑来一辆马车,速度很快,快近时,车夫停下问聚盛客栈在哪。

    这快马说停便停,龙月杰不由朝车夫侧目。

    中等个头,一张脸晒得黝黑,脸上皮肤粗粝,双手满是茧子。

    路人朝龙月杰她们刚出来的客栈指去,说就在前面。

    车夫道谢,这次放慢速度,驱车往前。

    一只手自车厢中伸出,掀开车帘眺向客栈。

    “少爷,”车夫说道,“这次咱们不会再有差了吧。”

    梁俊看着客栈上悬着的招牌,目光坚定有力:“绝对不会!”

    车厢里的两个随从看着他,再彼此互相看对方一眼。

    每次满怀希望,每次又获失望。

    如此反复,按理说谁都会疲累,可偏偏他们家这偏执入骨的少爷就是打不垮,一路追逐,从北至南,从东往西,始终朝气蓬勃,充满信念。

    “小姐?”如然看着龙月杰。

    龙月杰的目光一直在车夫这双手上。

    她想逃跑很久了,缺得就是个一等一的车夫。

    车马行那些,她没看得上的,眼前这个又是别人家的。

    眼珠子转了下,龙月杰的目光看回车夫脸上。

    别人家的又如何,耍点手段,那不就成自己家的了吗?

    想着,龙月杰转身回去客栈,打算在客栈里等他们过来。

    孰料,马车稳稳停下后,随从们将梁俊从马车上扶下来,龙月杰看到梁俊抬起的头,顿时愣了。

    梁俊有所感地望过去,顿时也一愣。

    感觉眼熟,但是名字在喉咙里却怎么都念不出来。

    龙月杰先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是,是表弟?!”

    梁俊的随从们都愣住,朝她看去,又朝梁俊看来。

    如然也傻眼,上下打量梁俊。

    梁俊终于想起来了,愣愣道:“……表姐?月杰表姐?”

    “真是表弟!梁俊表弟!”龙月杰一喜,随后目光却是望向他的车夫。

    如此一说,那么这个“别人家”,也可以算是“自己家”了!

    虽然这个沾亲带故的关系,隔着一层表亲在。

    龙月杰的母亲季晨花,跟梁俊的母亲季明节是亲姐妹。

    龙月杰的父亲高中科举,后一年携家眷来了这探州。

    本打算从远离京兆的小官当起,待积攒经验,步步高升,回京做京官,结果没当几年,天下乱了。

    龙月杰随父被困在探州多年,但龙月杰所想的并不是回京城,或者去富庶的江南,她想去的,是更西边的贺川荒地。

    龙月杰此前跟梁俊只见过两回,还都是没说上几句话的两回。

    眼下这不期而遇,反倒让两人觉得亲切大增。

    嘘寒问暖一下两方家族近来情况,而后龙月杰好奇梁俊为何来这。

    梁俊说明了来意,因沈冽而来。

    “你认识沈冽?”龙月杰眼睛变亮,“关系可好?”

    梁俊失笑:“尚还不知沈公子如何看我,不过赵大娘子早已为我寄去了举荐信。”

    “啥啥啥啊这是……”龙月杰皱眉,“合着你们并不认识?”

    “嗯。”

    “我想去贺川荒地,”龙月杰说道,“表弟若心愿成真,可切记帮我美言几句。”

    “表姐为何要去贺川荒地?”

    龙月杰左右瞧了瞧,上前一步,贴着他耳旁说道:“表弟,你可知我今年多大了?”

    “似乎,二十三了?”

    “二十四啦!”龙月杰说道,“但你看我这还未盘上去的头发便知,我一直待字闺中。”

    “嗯,然后呢……”

    “不是我没人要,而是我看不上那些来说亲的,我喜欢的呀,是贺川上的男人。”

    “……”

    梁俊眨了下眼,朝龙月杰看去。

    “他们身体棒呀,超猛的。”龙月杰一脸认真地说道。

    “……表姐此话,也很猛。”梁俊难得结巴。

    “总之,表弟你想想办法,”龙月杰说道,“届时沈冽去贺川荒地,你随口提我一下便成。”

    “沈郎君要去贺川?”梁俊这才抓到重点。

    “嗯,据说是和夏家被流放的人有关。”

    “哦,夏家啊,这倒是的。”梁俊点头。

    戴豫和一个暗卫这时从客栈出来,打算去附近逛逛。

    梁俊瞧见他们,顿然一喜,飞快同龙月杰说了一声,便拔腿朝戴豫走去。

    “壮士!壮士!”

    戴豫和暗卫停下脚步,看着他跑近。

    “壮士!”梁俊忍不住心中之喜,拱手说道,“壮士可乃沈冽沈郎君身边相随之人?”

    “是啊。”戴豫说道,同时上下打量他。

    衣着乍看朴素,但素的只是颜色和款式,料质却是上等的织锦绸。

    面貌眉清目秀,眉梢有些飞扬,端的是意气风发,像是纨绔,又比纨绔子弟多几分成熟稳重。

    “在下梁俊!”梁俊声音异常有力,中气十足,“特来追随沈郎君。”

    “梁俊?”戴豫看向身旁暗卫,觉得这名字像是耳熟,又很陌生。

    “衡香的赵大娘子曾为我书信一封,”梁俊的语气完全掩藏不住喜悦,随后,他反应过来此时更应该说得人名,“还有阿梨姑娘!我在衡香见过阿梨姑娘!”

    “啊!”戴豫果不其然的欣喜,“你还见到了阿梨呢!”

    “对对,就在赵大娘子的宁安楼,我们聊得甚欢!”

    “哈哈!”戴豫抬手一拍梁俊的肩膀,“自己人啊!来来,进来!”

    梁俊喜不自胜,唇角咧至耳边,露着一口灿烂洁白的牙齿,回头忙让自己的随从牵好马车后进来。

    林建锐特意吩咐过,现在这家客栈所住之人,全是沈冽的人马。

    客栈掌柜和伙计,没有吩咐的话,基本都在后院待命,不会来前头。

    现在,整个大堂空旷旷的,戴豫让梁俊先坐着,他去喊了一声,让后面的伙计送来茶水。

    暗卫则去楼上喊人,不多时,季夏和,翟金生,程解世等人都下来了。

    梁俊才坐下没多久,便又起来,同他们拱手相问。

    梁俊口才一直很好,加之不惧生,擅交好友,双方各自介绍后,便畅聊了起来。

    而同是贵胄公子出身,他与季夏和所聊话题更多,一旦问起喜欢何等工笔,谁的诗词,哪种流派后,便聊得停不下来。

    沈冽虽然睡得沉,却也没晚到哪儿去,只比平时多睡了一个时辰。

    洗漱时听翟金生说及梁俊,沈冽手中动作略停:“他?”

    “少爷还记得?”

    沈冽点头:“嗯。”

    “赤子之心,倒很可贵。”

    “但我没什么可给他的,”沈冽垂头拾起绸布,擦干手上的水后放回原处,“走吧,去见见他。”

    “嗯。”

    听到楼上传来的脚步声,梁俊便激动地开始搓手手。

    季夏和瞧见他紧张的模样,哈哈大笑:“你别怕,沈兄人很好的。”

    “季兄见笑了。”梁俊笑道。

    抬头朝楼梯望去,沈冽已自楼上缓步下来。

    他未着盔甲,一身玄色长衣,腰间系着绸缎封带,垂着一枚琼英古玉,除此之外,周身上下没有其他饰品,但贵气已然袭人。

    四年前自东平学府厢房一见,梁俊便再未见过沈冽,今其俊美如昔日,但越发成熟干练,清冷眉眼含着一股凛冽,似群山高峦之星,睥睨众生。

    若说四年前的少年孤绝清冷,与世无争,懒理世俗,今日的他便已不怒而威,被生生锤打淬炼成了一柄绝世之剑。

    梁俊几步上前,恭敬揖礼:“某乃梁俊,见过沈郎君!”

    “梁公子有礼。”沈冽说道。

    “梁某今日总算得见沈郎君了,”梁俊喜道,“沈郎君出落得越发如玉立世,某恳请追随于沈郎君左右!”

    沈冽朝季夏和看去。

    季夏和一旁的程解世忽的开始紧张。

    若说追随,其实他和季夏和都算是追随。

    这么多时日相处下来,程解世习惯跟着他们了,见得多,学得多,奔于事业,志同道合,且没有太多规矩和被发难,何其快哉。

    “咳,”季夏和干咳了声,说道,“既认识赵大娘子,也认识阿梨姑娘,已是自己人了。”

    主要是,一番谈话下来,觉得其人言行举止皆对眼,不惹人嫌,也没有心眼。

    当然,真正的人心,还是得日久方才能见。

    沈冽没有说话,自季夏和身上收回视线,看向梁俊。

    季夏和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表达方式并不是很妥,他想替梁俊说几句话,却贸然用了“自己人”,且还搬出了赵宁和阿梨。

    季夏和皱眉,低声道:“沈兄,我并未有以自己喜好,而用人情挟持之意。”

    毕竟,他跟这个梁俊不过也才一面之缘,还真谈不上喜好。

    沈冽看了季夏和一眼,淡淡道:“我没有多想。”

    包括对梁俊,沈冽也没有多想。

    虽然季夏和贸然搬出了阿梨,但也的确是阿梨,让沈冽对梁俊并无半点猜疑。

    阿梨并未在给他的书信上提到过半句梁俊,可这才是她的风格。

    若是梁俊有什么不当之处,她才会提,会让他慎用。

    所以,梁俊其人,至少已经过她的那一关了。

    但是如沈冽之前所说,他没有什么能够给梁俊。

    “多谢梁公子厚爱,”沈冽说道,“但沈某并无雄心抱负,梁公子栋梁英才,胸藏沟壑,该寻明主去大展心中宏图才是,不宜在我这耽误。”

    季夏和一愣:“沈兄……”

    随即朝梁俊看去一眼。

    “沈郎君,你有雄心抱负的。”梁俊说道。

    “我当真没有,”沈冽看着他,目光平静清澈,“我对逐鹿江山没有半分兴趣。”

    “那沈郎君为何来探州?”梁俊拱手,“沈郎君,雄心抱负未必便是逐鹿江山,愿天下河清海晏,愿黎民不饥不寒,愿苍生物阜岁安,皆可是心中抱负!有所求,便有抱负!抗击北元是,回击醉鹿是,养精蓄锐,待得来年攻兵宋致易,亦是!探州地形太妙,我知沈郎君来此,绝非仅仅只是避世!”

    季夏和听到这里,终于理解沈冽所想了,不由说道:“梁兄,不论是将对付北元,醉鹿,或是宋致易,皆不是一条好走的道,未来福祸未知,你为何还要奔赴探州寻我们?”

    梁俊沉了口气,看向沈冽,又一拱手,恭敬说道:“沈郎君,且听我数言。”

    “好。”沈冽说道。

    “自我初见沈郎君始,便惊为天人,非以貌,而以风华之气。沈郎君气度自然,无繁礼,无虚仪,坦率平荡,且不以貌美而轻视鄙夷旁人,乃其一,为品性也。”

    “……”

    “其二,时京兆局势动乱,青山书院毁于一炬,东平学府危海中摇沉,沈郎君早数月便先置身局外,摘清闲杂,似游龙旁观乱海,却又未作壁上观,紧急时刻愿伸援手,此乃谋也,道也。”

    “其三,世人愚昧,言语若三冬之寒,待沈郎君刻薄尖酸,忌你,嘲你,愚你,疑你,沈郎君不为所动,深远豁达,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此乃度也。”

    “综其二,其三,沈郎君受世人非议,仍愿出手,此乃仁也。”

    “且更不论文,武,礼,信,沈郎君皆为上乘之品!沈郎君大道至简,明月清风,不与世俗同流,梁某此生认定,愿誓死追随于沈郎君左右!无关今后荣辱财富,功名声望,只求顺心坦荡,志同道合!”

    他说得一气呵成,毫无停留,说完整个大堂一片安静。

    季夏和率先打破沉默:“厉害!当真厉害!梁兄一席话,若倒峡泻河,当真妙极!”

    说着,季夏和看向沈冽:“沈兄!”

    沈冽回看他,面容平静,心中却起了难得的错愕。

    人世最难寻,当为“知己”二字,他此前与梁俊有无谋面都无印象,其人却能说出这般多,在知交好友为数不多的沈冽身上,确然震撼。

    “少爷,这个朋友,便交了!”戴豫很少在这种时候说话,眼下也忍不住了。

    少顷,沈冽沉声道:“若梁兄愿留下,便留下,何时若想走,便走。在我身旁无拘即可,没有太多规矩。”

    梁俊大喜,一撩袍,便欲跪下,沈冽一步上前扶住他:“更无需跪拜。”

    戴豫和翟金生也几乎在同时出来拦他。

    “别别别!”戴豫叫道,“可千万别来这一套!”

    “这……”

    “阿梨姑娘不喜跪拜,不喜将人分个三五六等,我家少爷便也不喜。”戴豫说道。

    梁俊点头,忽然一笑:“沈郎君对阿梨姑娘……”

    “你这才来就开始八卦了啊!”戴豫也嘿嘿。

    撞见沈冽的“友善”目光,戴豫一脸做错事的模样:“我什么都没说的,少爷。”

    旁人却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今后便是自家人了!”戴豫一拍梁俊的臂膀,“日后都是兄弟!少爷!”戴豫转向沈冽,“我带梁俊去介绍介绍!”

    沈冽点头:“我先去找林将军。”

    “嗯!”

    除却马夫,这些年陪着梁俊一起奔波的,主要有三人。

    马夫叫梁帆,其余三人分别叫兴志,平安,平元。

    现在在沈冽身旁安定好了,梁俊准备派兴志回去给家人送信。

    沈冽这边的人手介绍起来便有些复杂。

    不是所有人现在都在沈冽身旁,从醉鹿到探州这数十日赶路,一路沈冽都有在安插人手。

    其中,有三十多人随着杜轩去了衡香,

    入探州后,暗卫们亦被广散,包括跟着平岳峰去奔波“探路”的。

    沈冽身旁现在除了戴豫和翟金生外,另外只剩下十三人,戴豫逐一介绍过去,着重介绍了一下叶进和李斐。

    戴豫试了一下平安和平元,二人根本没有多少身手可言,戴豫便打算将叶进留在梁俊身旁保护他。

    而后,梁俊问了下当前探州的局势。

    戴豫也说不上是什么局势,因为实在没有局势可言。

    大战打不起来,小仗倒是不断,都是你偷袭我,我暗算你这种。

    说着说着,戴豫忽的想起早上季夏和还提过一嘴的“打劫”之事。

    “少爷有意要拿下山景城,”戴豫说道,“少爷向来不会随便说说,一旦说出口,恐怕真有此意向。”

    “山景城?在哪?”

    “东南那头,不过眼下不急,除却蔺家那些战事,少爷还打算去贺川荒地一趟。”

    “贺川。”梁俊想到了龙月杰的那些话。

    说来,梁俊想起自己还没对他们提起龙月杰乃自己表姐这件事情,于是说给了戴豫听,同时再三强调一件事:“我这表姐的话,你们不可尽信。”

    “不可尽信?”

    “她爱戏弄人,爱说谎,”梁俊沉了一口气,“我实不想让旁人知道,其乃我姐。现在有了我这一层关系在,怕她会要掀风作浪,届时,便靠戴兄斥之赶之了!莫给我留面子!”

    “竟还这样。”戴豫不太能理解。

    “哦,对了,”梁俊自袖中拿出一包糖来,“戴兄,此乃桂花糖。”

    “糖?”

    “……哈哈,”梁俊笑了下,拾起一颗入嘴,再往前递了一递,“来,戴兄赏脸吃一颗。”

    “我这许久不吃糖了都,哈哈!”戴豫不太好意思地拾起一颗糖来,“这不小孩子吃的吗?”

    将糖放入嘴中,一阵带着薄荷的清凉甜味弥漫上来,戴豫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也说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甜倒是甜的。

    “我嚼着糖的时候能才思泉涌,想法也多,自小便爱吃,”梁俊收起剩下的,笑道,“自我出京打算找沈郎君后,我便很少吃糖了,就等着将这吃糖的美妙滋味留在现在,哈哈哈!”

    “啊??那这糖得捂了多久?!”戴豫震惊。

    “哈哈哈哈!”梁俊大笑,“新鲜的,新鲜的,这不路上遇见些孩子能送掉一些嘛!”

    “好吧,”戴豫也笑,“哈哈哈……”

    秉着一颗“将与兵同行”的亲民之心,林建锐自接棒父亲的平兰营后,便一直住在兵营里。

    昨晚喝了很多酒,他同样坚持回去,不宿客栈。

    今早睡得沉,手下在他身上拧了半天,最后用针将他扎醒。

    醒来的林建锐非常暴躁,手下第一时间逃走,一个不剩。

    林建锐自个儿在床上散着起床气,瞅着行军床旁他早前所写的几幅自勉和训诫字画来平复暴戾。

    等一盏茶后出得营帐,又是那元气满满,笑声朗朗的年轻将军了。

    沈冽和翟金生骑马去城外找他们时,遥遥听到士兵们气吞如虎的操练喝声。

    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翟金生面露些许欣慰,看向沈冽:“少爷,昨日一战,或许振奋军心。”

    沈冽不抱什么希望,说道:“未必。”

    在练兵的不是林建锐,是他手下另一员副将,方一童。

    近百名士兵在草场最南边笔直站成数列,随着方一童下令,士兵们手中的长枪驻地,齐齐大吼。

    配合着他们的吼声,场地中央的数百人挥枪比出招式。

    往左往右,同手同脚的皆有。

    沈冽和翟金生在兵营外下马,牵马而入,翟金生遥遥撞见这一幕,惊道:“这原来是配声的啊?”

    领他们前来的一个士兵说道:“如此可增气势,士气大增,事半功倍。”

    翟金生看了看他,收回视线看回草场中央。

    训练规模不小,这边的草场只是一部分,湖对岸另一面的山脚空地范围要更大。

    伴随着一道道喝声,士兵们在卖力……演出。

    翟金生只能这样认为。

    绵软无力,出枪迟缓,虽然其中不少人,看得出是想要比划出气势的,但姿态和力道皆不对。

    “下午申时便要集合了,”翟金生看向沈冽,“少爷,接下去奔赴磐虞乡,得整整三日。”

    他怀疑这些兵马吃不了苦。

    沈冽没有发表看法,沉声道:“走吧。”

    他们绕开这片草场,一路跟随去找林建锐。

    林建锐正在和一位师傅学枪术,他自小好文,虽学过骑射,但着实不精通。

    沈冽和翟金生没有过去,站在远处看了阵,翟金生轻叹:“林将军是真心想当好将军的。”

    林建锐身着短打劲服,已经练了一阵了,但因为基本功不扎实,下盘不够稳,所以在练枪时,时常会被对面的师傅打到。

    胡师傅是个耿直的人,拳拳到肉,棒棒到骨,好几次将林建锐手里的长枪直接打掉。

    林建锐每次都是忍痛将武器捡起,含泪继续练。

    又一下,林建锐的长枪脱手飞了出去,胡师傅收招再拍,长枪在拍向林建锐脑门的时候,被一只横伸出来的大掌骤然抓住。

    极稳的力道,且出手极快,不仅在这样乱的形势下抓住长枪,且还没有被它的惯性攻势所带偏,稳稳的僵凝在半空。

    胡师傅瞪圆一双眼睛望去。

    沈冽面色平静,淡声说道:“这一下便不必了吧。”

    胡师傅收招,冷冷道:“战场如虎,形势危急,这一下是最有可能发生的!”

    “练兵该适可而止。”

    “上了战场,谁与你管这么多?”

    翟金生快步而来:“上了战场,他是将军,他身旁之人不会不管!我家少爷现在便也是在管!可我家少爷没有回击于你,真要是战场,林将军身旁之人拦下这一击,可就直接反杀你了!”

    “胡搅蛮缠!”胡师傅骂道。

    林建锐的近卫上前将林建锐扶起。

    林建锐揉着发疼的地方,说道:“好了好了,莫要为我去争,你们都是为我好,本将知道的!”

    沈冽瞧见他一边痛得掉泪,一边还要先安抚旁人,便不说话了。

    “哼!”胡师傅怒哼一声,掉头走了。

    “沈兄,听说你昨夜宿醉,眼下可还好?”林建锐问道。

    沈冽浓眉轻皱:“……我没有宿醉。”

    他喝得并不多,宿醉二字,未免难听。

    “哎呀,差不多的,沈兄现在可头晕?”

    “差得很多,”沈冽沉声道,“我不算宿醉。”

    “……”

    看起来,对方好像很在意这个,林建锐只得识相地说道:“好好好,不是宿醉,我说错话了,本将说错了。”

    沈冽看向一旁的兵器谱,过去拔起两根,转身朝林建锐抛去。

    林建锐慌忙接着。

    “我陪将军练一会儿,”沈冽说道,“将军可边练边与我说磐虞乡形势。”

    “好啊!”林建锐大喜,“沈兄陪我练,那我岂不如有神助!”

    听着有点奇怪,沈冽皱了下眉,上前出招。

    黄师傅没有离开,他喝了一大碗水,取了一块干布回来,边擦着汗,边看向沈冽和林建锐。

    看到沈冽的步伐和招式,黄师傅皱起眉头。

    刚才沈冽那一下,接得他大为震惊,震惊过后,便觉脸面尽失。

    后面的对话更让人发火。

    你这臭小子,自己想出风头,偏要踩着我!

    黄师傅冷冷地看了阵,掉头走了。

    快到申时,季夏和,程解世,戴豫和梁俊等人,都出城来了。

    梁俊早上才来,下午便要和沈冽随军出发,心里别提多激动,出城这一路都在眉飞色舞,说个不停。

    季夏和与他气质相近,二人走在一起,满满的公子气,温润儒雅且又意气风发,一时惹了诸多路人的侧目。

    等和沈冽翟金生碰面,差不多已要出发了。

    林建锐眼尖,一眼看到面生又俊秀的梁俊,说道:“这位是……”

    “吾乃梁俊!”梁俊上前揖礼,“字子德!今早才来追随沈郎君的!”

    艾山不由将目光打量他,见一表人才,脱口便道:“梁公子可有婚配?”

    “……啊?”梁俊看去。

    “有,”季夏和替他回答,“他儿子三岁啦。”

    喜当爹的梁俊朝季夏和看去一眼,都是聪明人,知道对方这样回答定有缘由,于是笑道:“是啊,女儿也有一岁了,我才喝完周岁酒出来的。”

    艾山顿觉遗憾:“如此,可惜了。”

    他的目光打量着梁俊,再看向一旁的沈冽,最后看向季夏和。

    季夏和还没来探州,他在华州要了八个女人的消息,便已经长了翅膀飞到了探州,不然,把季夏和变成女婿,也是不错的。

    艾山一路都在遗憾为什么没能早些认识这些年轻人。

    林建锐则一路大聊磐虞乡之风土,偶尔同艾山说话,艾山就骑马跟在一旁,却难以接上。

    林建锐不由有些不满,还是蔺阵帮忙打圆场。

    蔺阵问艾山恼什么,得知还是女婿那事,蔺阵皱眉:“你这……也太小家子气了!乘龙快婿还不好寻吗?”

    “你懂什么。”艾山低声斥道。

    抛开这几个年轻人俊秀的仪表之外,艾山更欣赏他们年岁尚轻便已走南闯北,见识卓绝。

    探州实在太偏僻了,虽说山高皇帝远,此前作为边陲防线,有的是大把自由,可人生在世,谁不想过锦绣繁华的富贵日子。

    探州,连看的书,写字的纸都是低劣的本土品质,好的还得走商路从东边买。

    现在乱世一起,诸多货源阻塞,要么贵得要死,要么直接断货,衣裳料质便更不必说。

    困囿于一隅,真不如去四海走走。

    艾山继续苦恼,蔺阵劝了一阵,回头继续和他们聊扯。

    沈冽不喜言辞,林建锐便从不追着他问答,多与季夏和和自己的几个副将在聊,现在多了个梁俊,场面顿然更活闹。

    走出李根山开阔处的河道,林建锐勒马,回头往身后眺去。

    夕阳似一条金线,和渐黑的云墨一并勾勒出群山壮阔,在古老的大地上留下巨大的黑影。

    “此次在磐虞乡会师后,我定要在望桦有番大作为,”林建锐握紧拳头,“我要让家父在天之灵为我而感荣光!”

    “将军,会的!”方字熟含泪说道。

    “父亲在上!!”林建锐忽然冲着高山大吼,“且等儿凯旋归来,建功立业!!”

    梁俊被吓了一跳,朝林建锐看去。

    季夏和轻轻叹息,想说习惯便好,眼下场景又不适宜。

    林建锐哭着大喊了一堆肺腑之言,这才收回视线,激昂高喊:“走!!杀敌去!!”

    磐虞乡离贺川非常近,是个不通诗书教化之地,说是乡,但一个磐虞乡,约有两个探州府那般大了。

    林建锐对沈冽说起时提到了一句话,磐虞乡常人为二,奴役为五,剩余三,为奴役主。

    每个奴役主都领着大把的奴役,多为贺川上捕来得。

    沈冽当时误以为自己听错了,林建锐说没错,就是“捕”,或者用“狩猎”,更或者,“抢”字更妥帖。

    掠夺,奴役,最原始野蛮的侵占方式,是磐虞乡的正统,同时磐虞乡又表面上服从探州管辖,从探州处得到贺川荒地上所没有的锦绣绸缎和精致玉器,来满足奢华生活。

    朝廷不是不想管理磐虞乡,但是管不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还是如此边防处的乡野。

    以及,探州若遇上兵荒,还得靠磐虞乡拨出大量的奴役来充入军队,所以,朝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从黄昏走到入夜,而后披星戴月,继续行路,一直到隔日清晨,他们到了临漳口驿站,林建锐才要大军停下休息。

    驿站处早已候着六个传信兵,其中八封书信,是给沈冽的。

    王旭度一封,刘照江一封,醉鹿两封,云梁一封,赵宁一封,杜轩一封,剩余一封,是夏昭衣的。

    林建锐也收到了一堆信,几封家书让他开心得像个孩子,捧着书信来找沈冽,凑在他跟前瞅了瞅信封,林建锐眉头一皱:“醉鹿和云梁的?”

    沈冽正将这三封信抽出,闻言“嗯”了声。

    “谁出卖了沈兄!”林建锐大怒,“岂有此理,他们怎知你在我探州?!”

    “……这不用出卖。”沈冽说道。

    “林将军,”季夏和忍不住提醒,“当初是王旭度先生,蔺阵先生,还有你的叔叔林义平先生亲自去得醉鹿找沈兄。”

    “是哦!”林建锐皱眉,“我这脑子!我分明是个读书人,怎么越来越像个糙汉子了?”

    这话,季夏和不知道怎么接了,赔着笑了笑。

    “来,看看,”林建锐又道,“沈兄,看看这两边说出个什么恐吓你的恶言来!待我们打下望桦,壮大了兵力,就去把醉鹿平了!”

    沈冽失笑,淡淡道:“林将军,把醉鹿平了这话,连宋致易田大姚他们都不敢说。”

    “我林建锐就敢!”林建锐拍着胸膛,“平了他奶奶的!”

    “将军,读书人。”季夏和轻咳道。

    “……哦。”林建锐于是垂下手。

    沈冽并没有看这三封信,直接交给翟金生,让他拿去烧了。

    翟金生有些犹豫:“少爷,若是信上有什么要紧的……”

    “没有。”沈冽说道。

    “可万一……”

    “不会有,”沈冽拆开王旭度的信,沉声道,“重要的事情他们不会在信上说,即便于我有害,他们也只会藏着,等待时机成熟再来对付我,而不是大张旗鼓到我跟前。信上有的,要么辱骂,要么心机战。”

    “是了,”季夏和点头,“我们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更好使。”

    翟金生于是点头,去到一旁,将信烧毁。

    林建锐也去旁边看信了。

    沈冽一封一封看完,剩下夏昭衣的,他连封面都没有多看几眼,便揣入了怀里。

    “阿梨说得什么?”戴豫好奇问道。

    沈冽面淡无波地看了他一眼,提笔开始给王旭度他们回信。

    “看看阿梨说了什么呗。”季夏和说道。

    当事人依旧沉默,手中的笔已开始在纸上缓走,留下一串清逸潇洒的行文。

    “小气鬼。”季夏和嘀咕,起身摇着扇子离开。

    一直到人走光,信回完,沈冽回去为他准备的房间后,他才点了盏青灯,在驿站窗边坐下,拿出被他体温所染热的信。

    一路颠簸,信上有风尘仆仆的浊气,他修长的指拆开信封,里面却有清幽花香溢出。

    正当入秋,她竟放了些许桂花干在里面。

    沈冽唇角勾起不受控制的笑。

    这就是他不肯在他们面前看信的原因,傻笑这种事,自己躲起来偷偷就好。

    他微微俯首,俊挺的鼻在信上轻嗅,还未展开信纸,便已醉人。

    “砰!”

    一坛桂花酒被放在桌上。

    酒盖子一掀开,桂香顿然四溢。

    窗外夜色清寒,虫鸣鸟叫,杜轩深深闻了口,露出陶醉神情:“妙啊!”

    老佟将酒盖子放在一旁,说道:“这酒是真香,这青香村好山好水,好吃的东西实在太多。”

    眼看老佟捧起酒坛,杜轩忙将手中的碗递去。

    酒水汩汩倒下,杜轩说道:“看来,你们在这村中过得不错,这般好的酒水你都可任取任用。”

    “那可不,”老佟给杜轩满上后,为自己倒酒,“阿梨才用两三日的功夫,就在这村子立稳了脚跟呢!”

    “哈哈!”杜轩开心,竖起大拇指,“不愧是阿梨!”

    老佟也跟着竖:“阿梨就是厉害!”

    “噗嗤!”门口传来一个笑声。

    杜轩和老佟回过头去,林双兰提着个篮子,旁边跟着冯安安,二人笑盈盈的。

    “佟大哥,阿梨姑娘又不在,你们夸给谁看呀!”林双兰笑道。

    篮子里是大盘大盘的肉,有腊肉,有红烧,还有刚炸得小酥条。

    林双兰和冯安安将盘子一个个拿出,肉香伴随酒水,满庭飘香。

    “这二位是……”杜轩问道。

    老佟于是简单介绍。

    “阿梨姑娘还是我们的老师!”冯安安说道,“她此前一直教我们写字!”

    “阿梨就是人美心善!”杜轩笑道。

    “你咋这么会夸的!”老佟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你夸得再狠,也是我跟阿梨亲,我是她的佟大哥!”

    “这才半碗,你喝醉了吧你!”杜轩叫道。

    林双兰和冯安安被他们逗得哈哈笑。

    杜轩是傍晚才来的,进村费了很大的功夫,好在老佟还留在青香村,一眼认出他来。

    但詹七爷仍不放心,只允许杜轩和他此次的副手武少宁入村,其他暗卫们等在村外。

    现在詹九爷陪武少宁去村外唤人,老佟让杜轩先吃东西,完了带他连夜上山去看看,这才将杜轩拉入庭院。

    林双兰和冯安安一直留在这没走,很多话杜轩不太好问,好在林双兰是个聪明的姑娘,听出杜轩言语里面有几分催促她们离开的意思,便找了个话头,带着冯安安走了。

    杜轩确定她们离开院子后,低声问老佟:“这青香村树了多少敌,我们来时瞧见,南边那一整片全是兵马,我还特意派人上前打听,他们言明,一定要去对付青香村。”

    “你说为啥,”老佟长叹,“世道这般乱,咱们还在这里喝酒吃肉,换谁不招恨呐!”

    “这也不是顿顿有肉。”杜轩一双眼睛看得明白。

    “这些时日来打过五回,两边都死伤好多人,不然你今日来也不必这么严。”

    “阿梨插手不?”

    “那肯定得管一管。”

    “那成,那我也管。”

    老佟摇摇头:“我说你什么好,你这良心还得看人才能发一发的。”

    “良心值几个钱,”杜轩呸道,“良心是用来糟践的,看看我家少爷,血的教训呐!”

    几碗酒下肚,二人脸色皆浮起红光,杜轩开始絮絮说着沈冽为郭家办过哪些事。

    老佟不时也插几句这些年和夏昭衣去过哪几个地方。

    说着说着,外面传来马蹄声。

    老佟和杜轩回过头去。

    马蹄声很乱,听着不太对劲,杜轩顿时酒醒大半,起身朝门口走去。

    来得是武少宁,下马便大步走来,冲杜轩叫道:“那些流民所组的兵马正在赶来,人数非常多!”

    他的话音才落下,外面响起锣鼓声。

    十来个民兵提着锣鼓,在青香村的大小村道上狂奔,边敲边大喊,要人赶去集合。

    “这他娘的……”老佟用湿毛巾抹了把脸,作势起身。

    “你也要去?”杜轩忙叫道,“你醉成了这般模样,便不要去了。”

    老佟昏昏欲睡,没走几步,差点栽倒。

    武少宁于是在杜轩的指使下,将他拖到椅子上用绳子捆了起来,待老佟的呼噜声响起,杜轩说道:“走,我们去看看。”

    青香村外的确被大量流民包围。

    火把似高燃的星火,芸芸簇成光海,瘦骨嶙峋的流民们眼睛却异常晶亮有神。

    他们没有完全逼压到青香村门口,中间有二人高的拒马枪和拒马枪后面宽三丈的人工沟渠拦挡,并未那么好近身。

    为首的男人个头高大,一头蓬乱头发和张扬的络腮胡,看上去尤为邋遢。

    在他旁边,站着一个面容清洗得非常干净,略显斯文的男人,年约三十左右。

    他们就站在拒马枪外面,没有半点行动。

    青香村的民兵们提着武器出来了,越来越多,同样也是火海一般的火把,遥遥和他们对峙。

    就这样站了许久,为首的男人看向一旁面容干净的男人:“钟军师,要……要打吗?”

    钟乾坤看他一眼,说道:“陛下,不急。”

    男人点点头:“好,都听军师的。”

    钟乾坤朝青香村出来的那些民兵们看去。

    望来望去,就是没瞧见手下们所说的三十来个兵马。

    若只有一两个人说,那不足为信,但很多人都说瞧见了有这么一支兵马进去了青香村,这不由让钟乾坤心里发毛。

    若要起事,充足的辎重和粮草是刚需,他们皆是流离失所的人,便只能去抢。

    青香村是一块就在眼前的肥肉,只要啃下来,他们就能富裕了。

    但如果青香村找了外援,那他得另寻一个对付他们的办法。

    又站了良久,始终没见到那三十来个兵马。

    虽只有三十人,但见过他们的都说像是正统的兵,个个人高马大,不怒而威,非常有气势。

    钟乾坤现在最怕的就是,也许三十人只是先头部队,万一后面跟着数千,甚至数万的大军呢?

    为什么想要啃下这小小的青香村,会这般难?

    钟乾坤面色越平静,心里便越暴躁。

    身后有几名才选上来不久的副将开始催促了。

    “军师……”为首的邋遢男人再度回头看来。

    “打吧,”钟乾坤淡淡道,“还请陛下下令,由丙队为先行兵马。”

    这是老弱病残最多的一支队伍,就留给青香村的这些民兵们消化好了,省得还要多几张吃饭的嘴。

    武少宁先上去高坡,转身伸手,将满是酒气的杜轩拉上来。

    一眼望不到头的流民兵堪称声势浩大,角度使然,火光辉映下的为首数十人暂看不到容貌,不过其中一人同时引起杜轩和武少宁的注目。

    其人中等个头,身形清癯,背脊挺拔,一身布衣整洁,绾髻束发,发巾已被洗得褪色,但很干净。

    随着“丙”字队的人马出列,杜轩皱眉,几乎瞬间明白对方的用意。

    领头的几个将士身形魁梧,手拿大刀长枪,但是跟随在后的几乎都是老弱病残,瘦骨嶙峋的病弱模样,不用武器攻击,折都能折断他们的骨头。

    武少宁看向杜轩:“这是要人送命啊……”

    “当年在京城也是如此,宋贼让姓颜的那妇人领着那些流民去送死。”杜轩沉声道。

    不同的是,颜青临玩弄心计,始终没有露脸,悄然派人在流民中引导情绪。

    但是当前这一幕,这些人直接暴露了自己的企图。

    领头将士在前面号令进攻,言辞过于匮乏,来来回回只有冲杀他们,好抢肉吃。

    大方阵的后面是明晃晃的长枪,个头高大的士兵们面无表情,谁若退缩,格杀勿论。

    更前面,则是怒气冲天的青香村民兵。

    随着进攻号角吹响,领头的将士朝前冲去,后面的士兵以长枪驱人向前。

    詹七爷在拒马枪后高声怒吼:“放箭!”

    杜轩侧头避开,不忍去看。

    青香村会射箭的民兵并不多,统共不足五十人,其中多数还是近两个月刚练的,现在弩箭齐发,能射杀几人便是几人。

    出列得这队人马根本没有作战能力可言,连装备都是土棍土枪,领头的几个将士早便不是“领头”了,他们手里的长枪拼命朝身旁的人刺去,驱赶他们往前。

    许多哭声从人群中爆开,绝望的吼叫暴怒的振奋,最后变成一个个死去的毁灭的数字。

    终于有逼近拒马枪的,高大的拒马枪极其难越,便试图纵火。

    詹七爷不会让这些人如愿,令村子最健壮的年轻人上去砍杀。

    千辛万苦翻过拒马枪的人,要么成为被射扎在拒马枪上的烂肉,要么成为沟渠里的伏尸。

    最后,所有人高喊着“杀!杀!杀!”一波一波冲击,青香村的民兵们也冲了下去,口号同样响亮,“保护我们的村子!”

    溪边的风清凉微寒,杜轩身上酒气很大,但已完全没了酒意。

    他背靠着土坡坐着,看着河道里潺潺的水流。

    武少宁在上头看了阵,在他旁边沉默地坐了下来。

    又一阵风起,杜轩抹了抹自己的额头,深吸一口气:“咱们也做不了什么。”

    “嗯。”

    “我老以为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早没什么可怕的,现在才发现,经历多少次,都他娘的一样的吓人。”

    “这就是人跟鬼的区别,”武少宁说道,“有些鬼就喜欢杀人和打仗,他们便不会怕。”

    杜轩笑了下,这时抬头,看到远处山头有一片灯火。

    武少宁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说道:“好像是座道观。”

    “老佟跟我提到过这座道观,”杜轩说道,“很远的,得过几座大茶园。”

    “阿梨姑娘的租地在上头吗?”

    “在更后山呢,可远着。”

    武少宁点了点头。

    “供奉什么都不好使,”杜轩一直看着半山上的道观,轻叹说道,“若世上真有神灵,哪能见这人间这般涂炭呢。”

    青香山这座道观,自打夏昭衣在此和詹九爷签了租地协议后,詹九爷便将此看作福地,严令手下,不准这里的香火断掉。

    不仅是香火,夜间亦是烛光长明。

    白五娘和白六娘手里提着篮子,踩过河道山泉,从茶园后边的山坡斜径翻上来,走了半日,推开了道观后院的门。

    男人没在这里。

    两姐妹望了圈,朝前面走去,男人坐在道观的山门外,远远看着青山村村前的火海。

    “孙三……”白五娘低低唤了声。

    男人回过头来,见是她们,从地上缓缓爬起,说道:“小姑娘。”

    “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喊你不要出来的吗?”白五娘说道。

    “下面在打仗,”孙三说道,“我出来看看。”

    语气带着松松垮垮的颓废,一双没什么精气神的眼睛丧丧的。

    白六娘将手里的篮子放在地上:“这里有些吃的,念着你好些日子没吃东西了,这些给你。”

    孙三朝篮子里看去,都是些干粮,还有几个煮熟的鸡蛋。

    虽然不多,但够他吃个好些天了。

    “你们也不富裕,就不要给我送东西了。”孙三说道。

    “我们也不想给你,可总不能见着你饿死。”白五娘说道。

    “对啊,”白六娘也说道,从篮中取出一叠纸,“你还得教我们练字呢,你帮我们看看,这几个字练得还行吗。”

    孙三抬手接来。

    “上面的是我的,下面的是六娘的。”白五娘说道。

    “来,给你笔。”白六娘将笔递上。

    两姐妹便像学生一样,乖巧在旁看着孙三批阅和纠正她们的错字。

    孙三看得仔细,教得也认真,一笔一划地指导。

    待几张纸都看完,递回给她们时,白五娘眼尖,看到他腰间垂着一件翠绿色小物,光影虽黯淡,却足见其精致精细。

    “孙三,这是什么呀?”白五娘好奇说道。

    “我二叔送我的,”孙三拿起来,“小玉笛。”

    “玉做的呀?”

    “嗯。”

    “这么短,能吹响不?”

    “既然是笛,自然可以。”

    “那你给我们吹一曲呗!”白六娘期待地说道。

    孙三笑了笑:“不成啊,会惹来人的。”

    “这倒也是……”白六娘咕哝。

    两姐妹不宜久留,言谈几句后便离开了。

    从近路下来,她们快步往茶园方向走去。

    一个身影悄然从下坡处探出头。

    屠小溪看着她们离开,再抬头朝山上看去。

    她本想去道观借点光练字,偶遇太过鬼祟的白家两姐妹,她便没有出声。

    她们的篮子呢?

    屠小溪想了想,悄然往道观走去。

    比起后山的宁静,前村一直处于厮杀混乱的场面。

    白家姐妹从山上下来,遇见心情低沉的杜轩和武少宁。

    白家姐妹不敢上前,躲了起来。

    隐约知道他们跟阿梨姑娘有关,看二人气质,的确比她们平日所见的男人们要强。

    武少宁走着走着,朝她们藏身的地方看去。

    白家姐妹忙藏得更里面。

    “那边有人。”武少宁对杜轩低声说道。

    杜轩看去一眼,没什么反应,脚下的步伐也没停。

    暗卫们都在庭院里,有坐有站,非常安静。

    整个庭院中,最响的是屋内老佟传出来的呼噜声。

    看到杜轩回来,男人们纷纷围上来。

    詹九爷也在,上前拱手:“杜先生。”

    “詹九爷,”杜轩回礼,而后说道,“我见贵村所用弩箭略显粗糙,不够精细,应该不是阿梨所制的吧。”

    “粗糙啊……”詹九爷露出几分尴尬,“确实是有一点,这些弩箭是我们自己削磨的。”

    “詹九爷实乃厚道之人。”杜轩又一拱手。

    “杜先生指的是我未用阿梨姑娘所制的那批吗?”詹九爷沉叹了口气,“那是阿梨姑娘之物,我岂敢挪用。”

    杜轩笑了笑,神色浮起几分疲惫。

    这时封长史从外面进来,说祠堂后已备好接风洗尘的酒宴。

    杜轩皱眉,和武少宁互看了眼。

    若是平日,吃一顿便吃一顿,但现在,外头正浴血奋战,有人为一口饭在拿命拼着,有人为守护家园在誓死顽抗,这顿饭,叫他们如何吃得下去。

    “便不吃了,”杜轩说道,“留着给打胜仗归来的士兵吧,我们不需要酒席,谢过詹九爷。”

    武少宁也拱手:“谢过。”

    詹九爷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点头。

    但谁都没有料到得是,这仅仅只是开始。

    混战持续到丑时,村外饥寒的军队撤退离开,留下满地尸首。

    他们可以拍拍屁股留下同伴的尸体走人,青香村的村民们却不能放任村前变成一片乱葬岗,詹七爷甚至亲自出来,和众人一起搬挪尸体。

    比起先前的混战,收拾这些才更令他们倍感压力。

    死不瞑目的人睁着眼睛,像是在看着他们,满是怨恨与不甘。

    更多的尸体,则是不完整的。

    一阵一阵的晚风带着刺鼻的腥气,天空中夜鸟凄鸣而来,越聚越多,等待一场饱餐。

    便就在所有人都精疲力尽的时候,那些兵马忽然掉头杀了回来。

    他们并未远去,只是熄了手中火把,狂奔而来的步伐,大地都在震动。

    青香村的村民们吓得也拔腿狂奔,纷纷跑回拒马枪里面。

    “哈哈哈哈……”跑来得人发出哈哈大笑。

    詹七爷跑得太快,一不留神,跌在了拒马枪后的沟渠中,因为太深,别人费了好些功夫才将他从里面拉起。

    他攀着土坑边沿看着那些人指着他们嘲笑,气得浑身发抖。

    其他民兵们纷纷拉开弩箭,遥遥对着他们,可惜在射程之外。

    “走!”带兵而来的男人一挥手,高声叫道。

    于是他们在青香村村民的视线里离去。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还要不要出去。

    詹七爷费了好些功夫才恢复一些力气,起身说道:“继续收拾!”

    不收拾的话,会发烂,会臭掉,深受其害的,终究是他们自己。

    但就跟之前那样,那些人一直在远处盯着他们。

    一旦他们出来,并渐渐放松懈怠,大队兵马便狂奔而来。

    一次,两次,三次……

    青香村的民兵们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天光渐亮,晨风吹拂人间,掀开新的一页。

    彻夜未眠的村民们大量累倒在地,詹九爷和莫五爷也都来帮忙。几百具尸体,真的不好收拾,而不断赶来得野兽和大鸟,不停地在制造麻烦。

    有人忽然发出暴躁的吼骂,将一具尸体砸在地上,用脚狂踩。

    詹九爷等人忙上前相拦。

    莫五爷直接指着他骂,詹九爷又将莫五爷拦下。

    “有情绪就发吧!”詹九爷看向那些村民们,“但比起外头这些人,咱们过得已经是够好的日子了!”

    “那些嘲笑我们的人,他们没家,没饭,我们还吃得饱穿得暖!快冬天了,你看他们怎么死!”詹九爷朝外面指去。

    “发完情绪,给我继续干活!要想活着过得好,这里的尸体一具都不能留下!”

    众人看着詹九爷,都累得说不出话。

    “干活了!”曾记事叫道,“干起来,都干活!”

    能怎么办。

    真的就只能干活。

    看着众人各自去忙,詹九爷回头看向身后的尸体。

    还有好多,不仅是他们杀的,对方也在杀人。

    这是一场双方联手完成的剿杀。

    也在这个时候,詹九爷忽然清醒认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敌众我寡。

    外面只要有灾难,就会有不断南下的流民。

    身强力壮的会被他们招入麾下,年老体衰的将被遗弃,或者……被吃掉。

    他们的势力会越来越庞大,而他们青香村,始终保持着原地不动,在不断被消耗。

    就如现在这样,对方换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来戏弄他们,可他们的人力却非常有限。

    这场局,要怎么破?

    林双兰在村里急坏了,来回地走。

    小姐妹们都在,每个人都愁眉苦脸。

    除了着急,她们什么忙都帮不上。

    院外这时走进来一个人影。

    林双兰一见是屠小溪,上前问道:“小溪,你去了哪?”

    屠小溪没有说话,目光看向那边的白五娘和白六娘。

    白五娘和白六娘也朝她看来,两个人轻轻皱起眉头。

    “……小溪?”林双兰说道。

    顿了顿,屠小溪抬脚朝白五娘和白六娘走去。

    “村子里开始缺粮食了,”屠小溪平静道,“为什么你们还要将吃的送去山上给那个男人?”

    白五娘和白六娘顿时瞪大眼睛。

    其他姐妹们闻言皆愣,冯安安站出来:“什么男人,谁送吃的了?”

    “你,你别胡说!”白五娘起身叫道,“胡扯什么男人!”

    “我亲眼看到了,”屠小溪声音始终不疾不徐,“那个男人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

    其他姑娘纷纷起来问话。

    白五娘和白六娘越解释越苍白,最后编不下去了。

    小姐妹们望来的目光让她们难受,白六娘急哭了,起身骂道:“就算是送吃的上去,也是我们平时自己省下来的口粮,有你们什么事!”

    骂完,她转身就跑。

    白五娘喊了一声“妹”,转头看向屠小溪,目光愤怒且仇视:“屠小溪,我讨厌你!”

    她也转身离开。

    “我们也讨厌你!”冯安安在后面叫道。

    白家两姐妹离开了,剩余的姑娘们问要怎么办,最后,大家把目光看向林双兰。

    “大兰子,我们要不要去和村里的人说?”刘怡宁问道。

    林双兰面色凝重:“先不可以。”

    “万一是什么坏人呢,留这样一个人在山上,好可怕……”

    “可是说出去了,五娘和六娘怎么办?”林双兰打断她,“在山上养汉子,这话传出去,她们今后在村子里面就彻底抬不起头了,你要把五娘和六娘逼死吗!”

    刘怡宁皱起眉头:“为什么要说是我逼死她们,又不是我在山上养汉子!”

    “你声音再大点啊!还说你不想逼死她们,你怎么那么恶毒!”冯安安冲刘怡宁叫道。

    刘怡宁气得跳脚:“冯安安,你有完没完,老是和我对着干!”

    “你刚才不是还说讨厌五娘和刘娘吗?”郭素云也道。

    “我更讨厌你们两个!”冯安安叫道,转身跑走。

    剩下众人看着她离开,目光看回林双兰。

    “我回去想想,”林双兰严肃道,看向屠小溪,“小溪,你陪我去走走。”

    屠小溪点头。

    睡得晚,加上酒气使然,杜轩一直到未时才行。

    八仙桌上罩着麻竹饭罩,饭罩下的饭菜凉得只剩余温。

    院子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老佟也不在。

    杜轩离开庭院,没走多久看到一个村民,一经打听,得知老佟和武少宁他们都去帮忙收拾尸体了。

    昨晚的没有整理完,今日又新增了一百多具。

    比起昨夜,今日这一百多具可不是老弱病残。

    对方自以为人多,玩起车轮战,一批换着一批来。

    但今天很不凑巧,撞上了武少宁。

    武少宁是个爆脾气,一开始能忍,但对方乐此不疲,几次三番后,武少宁忍不下去了。

    流民兵没有马,他们便也不回村骑马,省得说欺负人,就近甩掉手里的尸体,抄起附近的铁锹铲子挖锄,一群暗卫们迎面冲了过去。

    这群身高体壮的流民兵见青香村的村民们终于不畏畏缩缩,而是迎面冲来,顿时被激起斗志。

    为首的将士们大声叫嚷:“看啊!这些龟孙子们终于急眼了!”

    “干他娘的!”

    “杀一个是一个,这破村统共也没多少人!”

    “兄弟们上!”

    他们气势十足,奔跑速度也随之亢奋。

    对面统共不到三十人,的确不足以放在眼中。

    两边人马瞬间冲撞,为首的将士高举大刀劈去,大刀尚在空中,他便听到自己胳膊被生生折断的声音。

    对方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放倒在地,他痛得嚎呼之际,泪眼瞧见一片鲜血从他身旁兄弟口中吐出,喷了他一脸。

    铁锹直接对着脸拍,牙齿都被拍断。

    更不提挖锄的杀伤力。

    战争没有人性可言,都说刀枪无言,但至少削得利落,像这种挖穴,锄地,碎土,作垄的农作工具,在力量充沛的情况下,血肉之躯可以被击打的稀烂,是真正的毁灭。

    不足三十人的“村民”,杀入毫无身手和作战经验的流民兵中,所过之处,人群像是齐哗哗倒下的长草,一片鬼哭狼嚎。

    后面的人哪敢停留,掉头就跑。

    青香村的村民们在看见他们的第一瞬间便往高大的拒马枪后跑去,见此情形,他们狂喜奔出来,朝着流民兵追去,边追边愤恨怒骂,狂呼挑衅。

    就这样,现场又多了一百多具尸体。

    且还有一个被武少宁亲手活捉的“头儿”。

    武少宁不负责处理这个人,詹七爷接手后,下令先关起来。

    现在继续收拾残局,那些流民兵依然会来,但没有靠近,只远远看着他们,隔着百丈距离。

    见到杜轩出来,武少宁面色不太自在,上前主动说道:“杜大哥,我们动手了,我带的头。”

    “唉,”杜轩叹气,“我早该猜到你会忍不住。”

    “还有个活的,我特意留的,现在詹七爷给抓走了。”

    “这些不归咱们管,”杜轩神色凝重,“就是这生杀之事,不知阿梨回来后知道,会如何想。”

    “阿梨姑娘会不会觉得我杀心重,要赶我走?”

    “这个不会,”杜轩摇头,“阿梨的性情从不赶人。”

    武少宁一脸不放心地点了点头。

    杜轩将自己的袖子卷起,在他肩上一拍:“走吧,继续收拾。”

    “嗯。”

    远处,钟乾坤遥遥望着人群里的武少宁,问一旁的副将:“就是他们吗?”

    “对,”还没缓过气来的副将颤着声音说道,“他们像是当兵的,而且像是那种上了几十次战场的老兵!”

    “我瞧着也不大啊,”站在钟乾坤另一边的男人说道,“也就二十五六。”

    “他们看上去就不是寻常人,”钟乾坤冷冷道,“此等身形气质,青香村里的人投胎重造才追得上。”

    极有可能,便是昨天所说的那一队骑兵了。

    真有其人。

    钟乾坤神情浮起几丝厌恶。

    这时,一个士兵大步跑来:“军师!军师!”

    钟乾坤回过头去:“何事?”

    “军师,有一个自称谋士的男子前来,想要拜见陛下!”

    “谋士?”钟乾坤皱眉,“谁?”

    “他自称姓谢,从从信而来,我看他打扮得很斯文,看上去是像读过书的!”

    “不见!”钟乾坤说道,“就说陛下不肯见!”

    “是!”士兵应声,准备离去。

    钟乾坤这时看了远处的武少宁和暗卫们一眼,想了想,又叫道:“且慢!”

    士兵回过身来:“军师。”

    “见吧,我也去看看。”钟乾坤说道。

    便看看这个所谓的谋士,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可以对付这青香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