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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民兵们围成一团,谢忠和小随从安静坐在长板凳上。

    钱奉荣不想坐,双手抄在胸前,面色带着几分暴躁。

    钟乾坤带队前来,远远便看到这个个头高过常人太多的壮汉,还有其铁一般结实的臂膀肌肉。

    钟乾坤脚步微微放慢,几乎一眼他就认定,这个男人绝对是自己日后定胜局的利器。

    “军师来了。”谢忠不远处有人小声说道。

    动静传开,大家都朝钟乾坤的方向看去。

    谢忠和小随从也抬头看去。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钟乾坤缓步走来,目光从钱奉荣身上,缓缓看向坐在长板凳上一袭儒雅蓝衫的中年男子和他身旁的小随从。

    被这么多人包围和打量,谢忠神色始终温和。

    他有一双卧蚕眼,胡须下的唇角也是微微上扬的,所以他稍微露出一些喜色,整个人便看上去心情非常好。

    钟乾坤将他一番细细打量后,开口说道:“你便是从信来得谢谋士?”

    “阁下便是钟军师了,”谢忠温然说道,“见过钟军师。”

    话说得有理,人却不见起来,拱手作揖都省了。

    钟乾坤暂且忍了,看向他旁边的钱奉荣。

    近了可见,其人身上都是伤,脸上还有一道才开始结痂的极长的伤口,伤口极其狰狞,绝对不是刀剑所伤。

    “敢问这位壮士叫什么?”钟乾坤说道。

    “他姓钱,唤其长益即可。”谢忠说道。

    钱奉荣没吱声。

    他的真名现在很值钱,之前在田大姚那边挂着三百两的悬赏,后来军镇司南大门一事后,三百两白银直接变成两百两黄金。

    “钱壮士好生威猛。”钟乾坤对钱奉荣说道。

    钱奉荣看了看他,没什么反应。

    钟乾坤于是看回谢忠:“敢问这位谢谋士,你和钱壮士是何关系?”

    谢忠朗笑:“我和他是一起结伴的朋友,此次一并来投靠齐帝。”

    齐帝,便是钟乾坤再三挑选的皇帝。

    挑选出来的第二天,直接就把“登基大典”给办了,而第一个目标,就是拿下青香村,有一个专属于他们自己的地盘。

    看起来有些儿戏,但是“登基”后的效果是实打实的。

    自从有了名号,凝聚力便瞬间增强,男人们有了信仰和向心力,再不觉得自己是无家可归到处流浪的流民,一种说不出的归属感,让他们的忠诚度都大为提高。

    “欸?”谢忠说着,打量周围,“齐帝呢,怎不见其人?”

    “朕在这。”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高大男人说道。

    谢忠朝他看去,便听男人身旁的一个男子喝道:“大胆,陛下在这站了这么久,你有眼无珠!”

    谢忠头一回觉得自己这般冤枉,朝这个所谓皇帝看去,哪有半分皇帝的模样。

    “还不给我们陛下行礼!”那男子又叫道。

    钱奉荣眉头一皱,作势要上前。

    谢忠却起身,抬手撩袍,对着这位皇上盛重跪拜了下去。

    “谢忠叩见齐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额头深深贴在了地上。

    后面的小随从有样学样,无声起身跪下,同样也是标准的跪姿。

    只有钱奉荣依然笔挺站着,双手抄在胸前,冷眼瞅着。

    这样大的礼,齐帝只有在登基那天才享受过,自那之后,根本没人这样拜他。

    眼见谢忠和小随从五体投地,齐帝脸上露出大笑容,他身旁那男子顿时更得意,扬声叫道:“算你们还识相!不然要你们好看!”

    谢忠趴在地上,好半会儿,声音带着颤抖:“陛下,小民可以起身了吗?”

    齐帝喜道:“起,当然起!起来!”

    于是谢忠高呼“谢陛下”,领着小随从一并起身。

    齐帝极其满意地打量他,钟乾坤咳了数声,齐帝才反应过来,忙朝他走去:“军师?”

    “陛下,我有话同他们说。”钟乾坤说道。

    “好好,军师请。”

    钟乾坤朝谢忠看去,再一番打量。

    才从地上起来,谢忠身上沾染着大把草木和沙土,他憨憨老道的笑着,神情温善敦厚。

    “你随我来。”钟乾坤冷冷地说道。

    青香村村前一片开阔,钟乾坤将谢忠领去南边河道上的高坡,伸手指着天际下的青香村,将这一个多月的烦恼尽数说出。

    “竟有一个多月了?”谢忠讶然。

    “是,青香村统共才那么点人,若是将他们啃下来,我们便有田有地,有充足的食物了。”

    “何不南下去往昭州,衡香,左行?往东横渡,也有大片富裕之地。”

    “未知之处,岂敢胡乱涉足?”

    谢忠看着他,忽的摇摇头笑了。

    合着,不是想当皇帝,是想杀了青香村的人,当村长啊这是。

    “你笑什么?”钟乾坤问道。

    谢忠摸着胡子,仍是笑着,目光眺着远处的青香村。

    “很简单,钟军师,火攻足以。”

    “火攻?”钟乾坤皱眉,“火若烧起,死的是人便罢了,粮食可也保不住了。”

    “哈哈哈!”谢忠仰头大笑,“钟军师,我说得,是那个二人高的拒马枪。”

    钟乾坤一顿,转眸朝青香村望去。

    谢忠继续道:“那拒马枪后面还有三丈宽的沟渠,他们想以水扑救都难。”

    钟乾坤若有所思地点头:“倒也是。”

    “哈哈哈……”谢忠忍不住又笑了。

    在里面的人是死的,外面的人才是活的,外面的人能说跑就跑,里面的人哪会轻易弃村。

    所以,里面的人只能留在那边被动挨外面的打,不就是外面的人想怎么打便怎么打吗。

    若说攻城,城池高达十几丈的都有,那确实难攻,可是连个村子都啃得这般费劲,还军师。

    谢忠从未觉得这般滑稽。

    钟乾坤非常不喜欢他的笑声,但想到此举若真的能破开青香村,便先咽下这口气。

    “我去令人准备。”钟乾坤说道,转身欲走,又停下回身,问道,“那位钱壮士,他脸上的伤是何人所为?”

    谢忠微笑:“一位女子。”

    “女子?”钟乾坤大惊,“女人伤得?”

    “一位,相当绝色的女子,”谢忠故意说得暖昧,“长益啊,别的都好,就是在女人的事情上,他有些常人不及的瘾症。”

    钟乾坤眨巴了下眼睛:“哦……钱壮士看来,是吃了床上的亏,如此,此女子够狠。”

    谢忠知道他果然想偏了,又哈哈大笑。

    钟乾坤厌恶他的笑,这次走得干脆。

    小随从看着他离开,上前低声道:“先生,我看此人,不太行。”

    谢忠笑眯眯地摸着自己的胡子:“你猜,此钟大军师,最后会死在谁的手里?”

    “死?”小随从好奇,“先生,他真会死?”

    “快了,”谢忠拍了拍小随从的肩膀,“你且等着。”

    钱奉荣等在山坡下,脸色一直很臭。

    钟乾坤下山后一眼见到他,上前说道:“钱壮士。”

    “何事?”钱奉荣冷冷道。

    “钱壮士生猛,”钟乾坤说道,“钱壮士这般体魄,看来难逢敌手。”

    钱奉荣收回目光,心道用得着你说。

    “脸上这伤,看着委实严重,”钟乾坤又道,“眼下结痂,该当很痛很痒。”

    “你什么意思?”钱奉荣登时发怒。

    才夸他难逢敌手,又来撕他伤口。

    那夜在军镇司南大门外,他被那阿梨追着狂打的模样,现在想起来都是耻辱。

    活了这么大,从来都是他杀气腾腾地追着别人砍,哪怕是被悬赏和逃亡路上,他照样虎胆雄威。

    第一次被压着打,还是个女人!

    “不不,”钟乾坤说道,“钱壮士莫误会,我们这里尚还有零星伤药,钱壮士若需要,我令人去取来。”

    钱奉荣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到跟前:“说!你什么意思,我脸上的伤怎么了!”

    “钟军师的意思是,除了女人,没有人可以伤得了你!”小随从的声音清脆响起,跟着谢忠从山上下来。

    “对对!”钟乾坤被钱奉荣的力气吓到,忙道,“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是在夸钱壮士你威武勇猛啊!”

    “你!!”钱奉荣感受到了浓浓的嘲讽,沙包大的拳头握得梆硬。

    “长益!”谢忠出声,不满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钱奉荣朝他看去,满腔暴戾。

    “放下钟军师,”谢忠继续道,“岂能对钟军师无礼?”

    钱奉荣忍了忍,到底将钟乾坤一把松开。

    钟乾坤双腿发软,头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这般近。

    旁边的流民兵们没人敢上前,都傻愣愣看着。

    “哎呀!钟军师!”谢忠忙和小随从一起上去将钟乾坤扶起。

    钱奉荣一脚将旁边的大石头踹下半坡,呸了口口水:“我要女人,给我女人!”

    “女,女人……”钟乾坤颤着声音说道。

    “你瞧,我说了他有瘾吧。”谢忠在钟乾坤耳朵旁边小声说道。

    钟乾坤看着他,又朝钱奉荣看去,点着脑袋:“有的,是有女人的,我这就去给你找来!”

    “钟军师不该这么说,”谢忠再次说道,“你该说,大把好看的女人,全在青香村。”

    “对对!”钟乾坤伸手朝远处的青香村方向指去,对钱奉荣道,“那个村子里的美女很多,最出名的是史家那几个美人!青香村的史家,历来盛产美女,连尉平府的人都知道!”

    “这么出名?”钱奉荣抬眼朝钟乾坤所指方向看去,“美女啊……”

    “美女啊?”杜轩在同一时间惊讶说道。

    詹八爷连着点头:“是是,都是些美女,若是这些壮士还没有成婚,我们村里的这些美人……”

    武少宁在旁皱眉,和身后几个暗卫对视了眼。

    老佟反坐在竹椅上,双手抱着椅背,乐呵呵道:“不对啊,詹八爷,怎么我和支长乐来时,就没这待遇,这段时间,我少说也帮你们冲锋陷阵过不少次吧!”

    詹八爷冲他笑了笑,看回杜轩,说道:“杜先生,是这样的,我们青香村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自知也没那拿得出手的嫁妆和资格,就,就当个妾也没事!”

    “何必这般作践自己?”武少宁是个直肠子,有什么直接便说。

    “不不不,”詹八爷忙道,“哪里是作践,壮士们器宇轩昂,品貌非凡,若能当你们的女人,是她们的福气!”

    “不了不了,”杜轩不太自在道,“我们来这是等阿梨姑娘的,此等事情我们触碰不得,少爷也定然不允。”

    詹八爷试图再劝说,杜轩拒绝得彻底,一来二回,詹八爷也不好说下去了。

    杜轩将詹八爷送出庭院,却见两个姑娘牵着手快步跑来:“将军!将军!”

    这个将军,喊得自然是詹八爷。

    詹八爷闻声看去,认出是郭素云和刘怡宁,说道:“你们两个怎么了,急冲冲跑成这样?”

    郭素云和刘怡宁喘着气,看着詹八爷说道:“将军,我们同你说件事。”

    “说啊!”

    刘怡宁看了杜轩和武少宁他们一眼,目光浮起些犹豫。

    詹八爷瞧见了她的这个眼神,不悦道:“说!这里没外人!”

    “那……八爷可不要对外说,这件事是我们告诉你的。”刘怡宁低低道。

    一听这话,似乎还真不适合人这么多的情况下说。

    詹八爷余光瞟了瞟旁边的杜轩和武少宁。

    杜轩无语摇头,先一拱手,借口离去。

    詹八爷随郭素云和刘怡宁去到一旁,二人声音很轻,怕旁人听到,小声将白五娘和白六娘的事告诉詹八爷。

    詹八爷瞪大眼睛:“真有此事?!”

    “她们自己都认了。”刘怡宁说道。

    “你们可为你们说过的话负责?”

    “负责的,”刘怡宁有些害怕,“但是八爷,能不能不要跟别人说,是我们告诉你的。”

    “大兰子会讨厌我们的。”郭素云补充。

    村中当家做主的几人里,詹八爷是平日最亲和最幽默,也最喜欢跟她们姑娘家嘻嘻哈哈的一位,是以,她们才决定来找詹八爷。

    眼下,詹八爷头一次在她们面前露出严肃的一面。

    安静一阵,詹八爷说道:“我知道了,此事我不会让别人知道,是你们说的。”

    “嗯!”刘怡宁一笑。

    “谢谢八爷!”郭素云也道。

    “若真有此人存在,便该是个隐患,是我谢你们二人才是,”詹八爷说道,“好了,你们快回吧,余下的事情交由我。”

    “好,我们这便走!”

    詹八爷看着她们离开,想了想,他转身朝另一边走去,迅速去集结人手。

    杜轩在八仙桌上铺开他刚画的地图,有几分潦草,但基本能看出整个青香村,村前,还有周围几座高山的模样。

    从昨日来此到现在,杜轩还未曾有功夫去后山一瞧夏昭衣的五台十伤仪,但既然这些是她的东西,他们便必须要保护好这个地方。

    老佟提着椅子过来在旁坐下,看着杜轩和武少宁分析地形。

    虽然流民兵有一点不太聪明的样子,但难保哪天不会开窍,且别的不说,光是之前实在不怎么样的车轮战,就已经让青香村的人叫苦不迭,如果接下去忽然福至心灵,想出什么阴损毒招,那么整个青香村根本不具备半分抗压能力。

    屋外忽然传来很多喧哗。

    “全诺,”杜轩看向离门口最近的暗卫,“你出去看看。”

    老佟听到几个名字,说道:“我也去看看。”

    一大帮男人从山上下来,手里面押着一个高大挺拔的邋遢男人。

    男人面色淡淡,说是麻木呆滞,不如说是平静。

    詹七爷,詹八爷,詹九爷,还有莫五爷都在。

    老佟和全诺远远看着他们走来,经过这边的庭院,詹九爷上前简单说了下是在山上道观里抓到的这个男人。

    老佟朝男人打量过去。

    男人也正抬眸看来。

    一个人的形体身姿,是最容易彰显气质的,这个男人很是挺拔,一看便令人觉得第一印象颇好。

    老佟收回目光,说道:“……偷吃啊?”

    “要是偷吃便好了!”詹九爷没好气地说道,“村子里出了两个不知事的丫头!让她们等着吧!”

    “这怎么又跟丫头扯上关系了?”

    “唉,”詹九爷叹气,“等晚些,佟壮士来祠堂一看吧。”

    “还要开祠堂啊?”老佟说道,“这么严重。”

    在这些村子里,轻易不开祠堂审事的,一开祠堂,那八成是要被扒层皮了。

    而且,还是女人犯事。

    “他们活该!”莫五爷经过时骂了句,“臭婆娘!”

    老佟的目光下意识看向詹八爷。

    平日里最喜欢姑娘家的詹八爷,眼下一脸凝重。

    “看来真出事了。”老佟说道,忽然起了浓浓的八卦,回屋准备喊杜轩一起去看热闹。

    一个民兵却大步跑来:“不好了,不好了!”

    众人一听这个,心里面都是一惊,唯恐外头的流民兵有什么举动。

    “白家那两个婆娘不见了!逃跑了!”民兵叫道。

    众人松了口气,但随即詹七爷便大怒:“怎么可能逃跑!能往哪儿逃?给我追!”

    “必须给我抓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莫五爷也跟着叫道。

    一大群民兵,现在正在白家翻箱倒柜。

    很多地方明知不可能藏人,也被一通乱翻,东西摔了一地,一片狼藉,连不剩多少米的米缸也被砸了。

    白家的所有人跪在地上苦苦哀叫,王氏挨了好几个嘴巴,还是她丈夫亲手打得,让她闭嘴,养了两个不争气的女娃。

    王盼站在外面围观的人群里,看了一阵,转身朝林家跑去。

    林双兰和冯安安,还有屠小溪都在林家后院里。

    林双兰揪着手,来回地走。

    冯安安一双眼睛通红,坐在石阶上,一直在哭。

    屠小溪相对平静,不时抬头朝走来走去去的林双兰看去。

    王盼轻轻一敲门,林双兰忙上前将后门打开。

    冯安安和屠小溪同时站起身朝她看去。

    “太可怕了,”王盼脸色惨白地说道,“白家跟被抄家了一样,五娘和六娘的娘亲被打得可惨了!”

    “天啊!”冯安安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我就猜到会这样!”林双兰焦灼道,“那山上的那个男人呢?”

    “被带走了!好多人抓着他下来呢!”

    “我好怕,”冯安安颤着声音说道,“如果五娘和六娘被抓到了,她们会不会被……”

    她不敢说下去了。

    “你不是说讨厌她们吗?”王盼看向冯安安。

    “我那是气话!搁谁,谁不气啊!”冯安安哭道。

    “但是,会不会查到我们头上?”屠小溪开口说道。

    三个姑娘回头朝她看去。

    屠小溪望着她们:“如果查到是我们放走了五娘和六娘,他们会怎么对付我们?”

    刚才王盼去表嫂家送绣花,无意间撞见詹八爷正在召集人手,她便立即掉头去找林双兰。

    林双兰知道出事了,当即便让白五娘和白六娘先跑,而她们几个人,都在场。

    “查不到的!”冯安安立即说道,“屠小溪,此事你可不能泄密,要是说出去,我们几个人都要完蛋了!”

    屠小溪双眉轻拢,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后院的门又被敲响了。

    林双兰上前打开,是村子里的一个民兵队长。

    林双兰脸色一沉,冷冷道:“刘三郎,你干什么?”

    “大兰子,将军们要我来你这里问话,”刘三郎看着她,“白五娘和白六娘呢?”

    “不知道,今日没瞧见她们!”说着,林双兰直接将门一关。

    合门的前一瞬,几个男人上前,将门撑开。

    林双兰力气不如他们,幸好王盼及时扶住她,不然得被这力道撞摔在地。

    平日里和林双兰关系不错的民兵们,眼下一个比一个冷面,直接便闯了进来,开始搜查。

    “你们干什么!”林双兰怒道,“这是我家,你们好歹给我爹几分面子吧!”

    “林将军同意的!”刘三郎边找边说道。

    冯安安和王盼,还有屠小溪登时看向林双兰。

    连林三爷都同意了,可见这件事情,无人再可以为她们兜着。

    这是,真的触及到村子里的底线了。

    天色越来越暗,西边天空灿烈烧金,青香村里的人在翻天覆地找人,准备实施村规。

    青香村外的流民兵们遥遥望着青香村,虎视眈眈。

    而从信驿署的西南方向,夏昭衣和支长乐的坐骑踏上了这片旷野。

    自雁田坡一路南下,足足二十七天,他们终于踏着晚秋余晖,重新回到这里。

    比起去时的人声鼎沸,眼下旷荡清冷,偌大荒野上几乎无人,直到他们遇见一群正在拖食尸体的野狗。

    尸首被野狗啃食得面目全非,并未高度腐烂,应刚死不久。

    支长乐赶跑这群野狗,随着野狗的拖行痕迹而去,他们发现了一个巨大的乱葬坑。

    坑上填着厚厚的土,周围被野狗扒得不成样子,狼藉草木中,断肢残臂横卧,飞虫遍空。

    他们站在六丈外远远望着,并未上前。

    “都是饿死的,”支长乐看向夏昭衣,“应该还有病死的,他们身上几乎没有外伤。”

    死前所伤得伤口,和死后被野狗扒开的口子,支长乐分辨得清。

    夏昭衣这时有所感地回头,看向南边天际。

    随着天光渐消,星子高悬,南边山脚亮起一排稀稀疏疏的火把,一字铺开在整个天际线。

    “应该是那些流民,”支长乐说道,“这么久了,竟还在这。”

    “或许不是流民了,”夏昭衣说道,“或许成军队了。”

    “那青香村会不会有危险?”

    “有危险也不怕,”夏昭衣打马转换方向,说道,“回去看看吧。”

    支长乐明白她说得有危险也不怕是什么意思。

    山上那些十伤仪是可以制造弩箭的,若真到了危险时刻,青香村的人绝对会动用。

    他们并未从村前回去,而是绕一条远路,准备从东北方向下坡。

    支长乐从坐骑后面的竹筐中拿出夏昭衣用竹篾编织的灯笼,像鱼竿一样,吊在马头前,用以照明。

    夜风习习,天上是无边星辰,他们跟这二十多日行路一样,缓慢走在山坡上。

    走着走着,夏昭衣的忽然勒马停下。

    支长乐朝她看去:“嗯?阿梨。”

    山间的风很大,不远处还有溪流声,夏昭衣转眸望了一圈,目光停在路旁的大磐石上。

    “出来。”夏昭衣说道。

    平静清冷的声音,在夜间山林中,尤为清脆。

    支长乐登时警惕,也朝那个方向看去:“谁!”

    他没有听到半点动静,但是夏昭衣的判断,他从来不会质疑。

    沉默一阵,白五娘和白六娘惨白着脸从磐石后走出。

    逃了数个时辰,两姐妹灰头土脸,战战发抖地抬眸看着她们。

    夏昭衣还认得她们:“白五娘,白六娘?”

    “阿梨姑娘!”白五娘和白六娘一把跪下,“你能不能当作没有看到我们!”

    “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怎么回事!”支长乐叫道,“你们慢慢说,发生了什么?”

    白五娘一抹眼泪:“阿梨姑娘不是说,谁书读得好,谁就可以跟着你去外面谋一份生计,可以得到很多工钱吗,但你只要两个人。”

    “……我,说过吗?”夏昭衣说道。

    “是大兰子说的,”白六娘哭道,“大兰子说,这是你说得。”

    “这跟你们出逃有什么关系?”支长乐问。

    “我们就想着挣钱,想着离开青香村,跟阿梨姑娘一起走,”白五娘哽咽,“我们那天在山上遇见了一个外面来的男人,他识字,会读书,还会写诗,我们就想着跟他一起偷偷地学,可以把村里的其他姑娘们比下去!”

    “现在,我们被人发现了,”白六娘越哭越伤心,“村里的人到处在抓我们,他们会杀了我们的!”

    两姐妹虽哭得厉害,但想表达的都表达清楚了。

    支长乐看着她们,皱眉说道:“当前时局,你们私自收留外人,且还在这个时候上山送吃的给他,你们二人的确做错了。”

    两姐妹垂着头,哽咽着不敢应声。

    “阿梨。”支长乐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问道:“是这个男人哄骗你们的吗?”

    “不是的,”白五娘摇头,“是我们自己提出来的。”

    “你们倒是诚实。”支长乐说道。

    “断不敢欺瞒阿梨姑娘呀。”白五娘哭道。

    夏昭衣从马背上下来,将她们扶起,抽出袖中每日都在清洗的手绢递去:“擦一擦眼泪。”

    白六娘接来:“多谢阿梨姑娘。”

    “阿梨姑娘,你能帮一帮我们吗?”白五娘哭道,“詹九爷见到你便怕,你替我们说几句好话吧。”

    “你们自己种得因,你们自己去面对这个果,”夏昭衣看着她们,“我只能同你们说,自这片山坡下去,到处都是尸体,吃过尸体的虫子铺天盖地,黑压压一片。而穿过那些尸山血海,你们若是撞上任何流民,你们的处境都不及留在村中。”

    “你们正值青春妙龄,那些人瞧见你们,眼睛都得冒光呢。”支长乐说道。

    白六娘哭着摇头:“不成啊,那我们也去不了,我们才不要落在那些人手里。”

    “你们自己决定是去是留。”夏昭衣说道。

    白五娘和白六娘互相朝对方看去。

    “姐……”白六娘哭道。

    夏昭衣没有等她们的决定,回去坐骑旁,轻盈一跃,上了马背。

    “我们先回了。”夏昭衣说道,轻扯缰绳,马儿朝前走去。

    支长乐也跟着上去,悬在马儿身前的灯笼轻轻摇晃,照亮着前路。

    白五娘和白六娘还留在原地,二人茫然不知所措。

    眼见他们越走越远,当真头也不回,白六娘哭得越发厉害。

    “等等,妹,”白五娘拉着她,将她手中的巾帕掏出,“你看,阿梨姑娘留给我们的呢。”

    巾帕上还有很淡的香草和花香。

    “可是她不管我们呀。”白六娘哭道。

    “但是她一直对我们很好,”白五娘说道,“我们回去吧,我们自己做错了事,我们自己去领罚。”

    “不要,我们会被打死的!”

    白五娘看着她哭,再在微弱的星光下垂头看着手里的手帕。

    “那也是我们该被罚的……”白五娘低低道,忽地,她拉住白六娘的手,“走,妹,我们去领罚!”

    青香村的前村后店一直高度警戒。

    沿着大山坳往东北去的一整片,全部都有人在盯梢。

    支长乐坐骑前的灯笼,在很远的地方便已经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大家一声不吭,摆开架势,待他们走近,迅速发动陷阱,同时也终于瞧清马上的人。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落在夏昭衣和支长乐的坐骑跟前,将支长乐的灯笼给带了下去。

    灯笼里的灯芯碰到灯纸,迅速烧起,竹篾也开始起火。

    民兵们赶忙上前扑火,结果哗啦啦,好些人踩中了自己设下的陷阱,被单只脚往高处吊去,场面瞬间变得壮观。

    这一场不知道该不该被形容为闹剧的慌乱,在一炷香后终于结束。

    杜轩和老佟一听闻夏昭衣回来,赶忙从院中奔出,朝后山跑去。

    詹九爷和詹八爷也在第一时间赶来。

    一个民兵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大步朝詹九爷走去,在詹九爷耳边小声说道。

    “她们真回来了?”詹九爷说道。

    民兵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她们是跟着阿梨姑娘一起回来的,白五娘手里还拽着一块手帕,她追着要上前,说还给阿梨姑娘。”

    詹九爷面色变了变,带着几分凝重,朝那边的夏昭衣望去。

    夏昭衣对杜轩出现在这完全感到意外,眼眸明亮亮的,唇边的笑意亦愉悦灿烂。

    “九爷?”民兵询问詹九爷的意思,要不要将她们两个人关起来。

    詹九爷一时也拿不准:“等等再看。”

    杜轩并没有和夏昭衣太过叙旧,想着她才赶路回来,披星戴月,定是很累,忙让他们先回去庭院休整。

    一行人边聊边朝庭院回去,詹九爷等人在旁笑着答话,跟着走。

    等走出去差不多后,詹九爷背在后面的手比了个手势。

    民兵登时上前,准备去拿住白五娘和白六娘。

    “对啦,”夏昭衣这时回头,看向那边的白五娘和白六娘,“你们随我来。”

    吓坏了的两姐妹抬头朝旁边就要动手的民兵们看去,再看向那边的詹九爷和詹八爷。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好多目光充满不友善。

    杜轩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看向夏昭衣,低声道:“阿梨,这二位于你,可是……”

    “回去再说。”夏昭衣的声音亦非常低。

    杜轩于是点头。

    庭院里面有些乱。

    暗卫们虽然高度自律,但到底人多,东西便也多,摆放得再规整,在并不算多大的小庭院里,仍显得拥挤。

    而今日一天着实忙碌,詹九爷让人收拾出来的庭院,到现在还没有家具搬入进去。

    杜轩跟夏昭衣能聊得话题着实太多,从游州被动分成南北两面,到即将入冬的气候变化,再到二人一个北上,一个南下的所见所闻。

    现在还未吃晚饭,八仙桌上干干净净。

    夏昭衣在长板凳上坐下,聊到了那些宣传小册。

    白五娘和白六娘忐忑不安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起进到小院。

    但他们全都进屋了,屋内能站脚的地方着实不多。

    两姐妹就在院子里面干巴巴站着,也只敢在这里站,万不敢出去。

    里面聊得话题越来越广,加入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多。

    白五娘和白六娘听不太懂,却看得出他们每个人都有极广的见识。

    随着开饭,他们讨论着将桌子摆院子外面来。

    白五娘拉着白六娘退去一旁,但发现好像所有人都无视了她们的存在。

    只有那边的詹九爷和詹八爷会偶尔朝她们望来。

    本来聊得正开心的詹九爷无意间看到她们,就会觉得一阵厌恶,神情都是说变就变。

    白五娘和白六娘就这样一直站着,看着里面将她们彻底忘记的夏昭衣。

    又站了一阵,白六娘忍不住了,抬脚准备进去,白五娘拉着她,低声道:“别。”

    “姐……”

    白五娘舔了下干燥裂开的唇瓣,说道:“你进去找了阿梨姑娘,又能让阿梨姑娘帮我们什么。她说得对,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我们自己造成的。”

    “你是什么意思?”

    白五娘看向那边的詹八爷和詹九爷。

    尤其是詹九爷,他刚从聊天中抽身,出来准备为夏昭衣和杜轩他们布置张罗。

    “其实阿梨姑娘已经帮我们了,”白五娘说道,“她帮我们搭好了台子,我们现在便鼓起勇气,去找詹九爷认错和自愿受罚,他应该会看在阿梨姑娘的面子上,不会赶我们走,或让我们下场太惨。”

    白五娘和白六娘互相打气,一起去找詹九爷。

    詹八爷见状,跟着去到外面。

    杜轩待他们都离开,回头问夏昭衣:“阿梨,那两个女子……”

    “她们还小。”夏昭衣说道。

    这语气,杜轩想说你比她们还小个一两岁的模样。

    “她们还得长大,”支长乐说道,“这样就很好。”

    “行啊!”老佟的胳膊往他肩上搭去,“你小子老气横秋起来了。”

    支长乐叹了声,平日这会儿会跟老佟互动一下,眼下除了一声叹息,便没别的了。

    老佟皱眉,觉察几分不对,正欲问话,听得夏昭衣说道:“说一说村外的局势吧,我们来时所见,到处都是乱葬坑与尸体。”

    “此事倒真是……”杜轩说道,“虽说我们昨日才来,却跟来了一个月了一样。”

    他将那些兵马,尸首,对方来而又去,往复折腾青香村的事一一说出。

    “看来,他们铁了心要吃下青香村了。”夏昭衣说道。

    “对。”

    “可惜真不凑巧,”夏昭衣一笑,“我认定青香村了,整个游州逛下来,就这里的天时地利人和对我的胃口,青香村将是我在游州的门户。”

    杜轩望着她乌黑雪亮的眼眸,欣喜于对方没有将自己当外人,这么重要的事,她这般直接便告诉了他,同时又忍不住低声说道:“阿梨,为什么是青香村呢?这个地方实际并不算多好。”

    夏昭衣笑道:“杜大哥你看。”

    她将一盏倒扣的茶杯摆正,纤长素指沿着茶杯往北轻划。

    “这里上去,可穿插直入游州腹地。”

    “嗯。”

    夏昭衣的手指又往南移。

    “南边补给方便,青香村是整个游州的大南方,自官道下来到青香村,至少有五条路可行,不怕昭州和衡香而来的物资被隔断道路。”

    “嗯,对。”

    “往东,可陈列兵众。往西,深山沟涧,可迂回布兵,灵活变通。”

    杜轩看着她圆润葱玉般的指尖所指,虽说是在光秃秃的桌面上,但可以想象得出外面的地形山貌。

    “不对啊,”杜轩说道,“阿梨,往东这片天地开阔,于对方而言,冲击兵垒有益,与我方无益。”

    夏昭衣莞尔,将茶盏往东边一放,清脆轻响。

    “如果,我说的东边是这一片呢?我可以往,敌可以来,此为交地也。”

    杜轩眼睛一亮:“是了,我得则利,敌得亦利者,亦为争地也。”

    “挨打的局面该改一改了!”老佟叫道,“我正一肚子窝囊气呢!这就冲出去砍他娘的!”

    支长乐手肘朝他一撞:“说啥呢!稳重点!”

    其他男人们哈哈大笑。

    快开饭时,一个民兵快步跑来,称村外的流民兵又来了。

    正在外面和白五娘白六娘说话的詹九爷骂了一声,抬脚就朝村头跑去。

    没跑几步,骤然一拍脑袋:“我怎么把阿梨姑娘给忘了!”

    他转身往后面的庭院跑去。

    老佟和支长乐正往厨室走去,打算一起帮忙端盘子,见到詹九爷跑来,二人停下脚步,便看詹九爷进去找夏昭衣,喘着气说那些狗皮膏药又来了。

    话音刚落,又一个民兵急冲冲跑来:“将军,不好了将军!”

    “怎么了!”詹九爷忙道。

    “他们要放火烧了我们的拒马枪!已经着火了!”

    “什么!”詹九爷脸色一白,抬脚又要走,这次及时收势,看向八仙桌后面的少女,“阿梨姑娘,救救我们吧!”

    夏昭衣一笑:“挺好的,詹九爷,让他们烧吧。”

    “对,”杜轩也笑,“烧了咱们还轻松呢,烧吧!”

    “啊?可是……”

    “拒马枪后边还有三丈宽的沟渠,他们烧完后还得过那沟渠杀至村中,我猜他们已经砍伐好铺路的大木桥了。”夏昭衣说道。

    “如此,咱们岂不更轻松,可以捡个现成的了?”杜轩说道。

    “对。”

    詹九爷看着夏昭衣,又看向杜轩:“阿梨姑娘,这是……”

    “别怕,詹九爷,”夏昭衣温然道,“稍后按我所说的去做。”

    村前的大火烧得很快,流民兵们在拒马枪下面倒了大把的枯槁草木,秋冬的干燥气候着实益于燃烧,巨大的拒马枪不多时便一片赤红。

    青香村的民兵们提着水赶来浇灭,旁边就是河道,倒也近,但拒马枪内还有三丈宽的沟渠,几块用来行走的大木板上空间完全不够,奔来跑去的人拥堵一块,好多人掉下了沟渠。

    看着他们忙作一团,流民兵们在三十丈外哈哈大笑,同时亮出了他们准备的几十块大木板,吓得扑火的人越发腿软。

    詹七爷和莫五爷在人群后面指挥,转头看到詹九爷和詹八爷从村里跑出来,莫五爷快步过去,却见詹九爷立马找到曾记事,要他喊人都停手。

    “为何停手?!”莫五爷叫道。

    詹九爷没有解释,又去吩咐其他人手去传话。

    詹八爷拦着莫五爷,让他别管。

    众人都不解,但也渐渐停下,回头看着后面的几个“将军”。

    “把水桶都送回去!”詹九爷叫道,“都去祠堂,听我的命令!”

    “现在去祠堂?”詹七爷快步走来。

    “对!”詹九爷叫道,“都来祠堂,听我的,快点!”

    “快点!”詹八爷也叫道,“都去!”

    远处的流民兵渐渐发现了不对。

    为首的几人看向人群中的钟乾坤。

    “军师,怎么有些奇怪?”一个副将说道。

    “对啊,”另一人说道,“他们不救火了?”

    “救也没用,会不会因为觉得没救了,所以打算往山里面逃?”又一人说道。

    钟乾坤没有说话,双目头一次这般兴奋,遥遥望着远处越烧越浓烈的大火。

    这些拒马枪有两个成年壮汉那么高,可想而知当初青香村为了造它费了多大的力气,也是这个碍事的拒马枪,让他们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现在爽了,一把火让它滚蛋得干净。

    “一个人都没了!”

    “他们都不见了!”

    “该不会真的退到后山里面去了吧!”

    “得快!”有人看向钟乾坤,“军师,他们肯定没办法把粮食全部都带走,我们得快!”

    对,粮食!

    钟乾坤立马看向右手旁身材魁梧的男人:“范洪!待拒马枪火势变小,你带先锋营先冲,见人便杀!”

    “是!”男人叫道。

    他们左手侧百丈外的高坡上,谢忠手中握着卷书册,远眺着青香村前的大火,双眉紧紧皱着。

    对于青香村人停止反抗一事,他也不解。

    若说他们往深山里跑去,但是他站在高坡上能看得很远,并未见到西北面的高山上出现半点灯火。

    是挖了地道?

    “先生,有几分蹊跷。”小随从低声道。

    谢忠的唇角淡淡一勾,淡笑道:“有或没有,已与我们无关,我们现在就是一个看热闹的。”

    拒马枪下的草木因浇了树油,很快被烧成枯灰,拒马枪上的烈火也渐渐褪去。

    进攻的号角吹响,平原上的男人们发出爆吼,朝青香村奔去,近二十个大木板子被人群扛着,疾奔于人海中。

    “他们来了!”詹七爷看向詹九爷。

    詹九爷握紧拳头,额上冒出冷汗,眼看他们越来越近,詹九爷叫道:“我们也上!冲!”

    一排拿着弓弩的民兵们纷纷起身,手里的弩箭齐刷刷射去。

    进入射程的流民兵们倒下,后来者直接踩着他们的背冲去。

    流民兵人数太多,仅会射箭的这四十来个民兵根本不够用。

    断截破碎的拒马枪枯木被踹去一旁,有的被直接踢碎。

    打先头的人踹完拒马枪边迅速退到旁边,那一块块大木板像是搭桥一般往对面倒去。

    “你们!你们快上!”詹九爷忙冲另外一边的民兵们大吼,“快!”

    那些民兵们分成二十多组,每组九人,九人中除了拿大刀拿长枪的,还各有数人拿锤子大钉和大粗绳。

    随着詹九爷一声令下,拿锤子和钉子的迅速跑去将大钉敲入木板,缠上粗绳。

    意识到他们要干什么的范洪大惊,忙冲着身后的人群大喊:“快!跑过去!速度快!”

    在提着大刀大枪的同伴们的保护下,那些大粗绳很快缠紧在钉子上,一待缠紧,民兵们便迅速往后拉,拔河一般,将大木板拖走。

    木板上的人本就摇摇晃晃,随着如此一拖,哗啦啦朝坑中摔去大片。

    “拉着木板!这边拖着!”几个副将叫道,“抓紧这边的木板,你们几个给我冲过去,杀了他们!”

    “上!都上!”范洪也叫道,“死了就死了,死了把这个沟渠填满,我们直接踏过去!”

    “简直禽兽不如!!”杜轩站在半坡上,遥遥骂道。

    “但那些人的确不怕死地在往前冲。”夏昭衣的声音清冷平静,似融入身后的溪涧与夜色。

    “阿梨!”老佟和支长乐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人带来了。”

    夏昭衣回过头去,他们二人中间押着孙三,身后还跟着封长史和两个高大的民兵。

    夏昭衣看向孙三,男人高挑挺拔,脸上虽邋遢,这双眼睛却很干净。

    这一点让夏昭衣眉梢微挑,这样的处境,鲜少有人能处变不惊,他却当真没有半分焦灼不安。

    “孙三。”夏昭衣开口说道。

    男人也在抬眸打量她,第一眼便被她的双眸所吸引,凝了月色一样明亮清澈。

    这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皆以她为中心,她没有半分跋扈,也没有半分神采飞扬,这般从容沉宁,是久居于此境的惯然。

    “见过阿梨姑娘,阿梨二字,如雷贯耳。”孙三说道。

    听着不像可以奉承,他的眼睛着实干净。

    “你来看看,这几个说话的人,你可认识?”夏昭衣问道。

    她话音才落,老佟和支长乐便押着他往土阶走去,停在夏昭衣和杜轩旁边。

    遥遥便听到那些惨烈的叫声,上来后看到这护城河一般宽阔的沟渠之中的惨状,孙三睁大了眼睛,脊背发凉。

    “认得吗?”杜轩说道。

    孙三这才将目光朝范洪他们移去。

    隔得很远,但都是之前朝夕相处的人,他一眼能认出。

    “我……认得。”孙三说道。

    “叫什么?”夏昭衣说道。

    孙三皱眉,朝她看去:“阿梨姑娘,你想要我做什么?为何要知道他们的名字?”

    “方便称呼,”夏昭衣莞尔,“难不成,我们讨论时,还得说这个穿着褐色布衣的男的,那个个头不是多高的瘦子?”

    孙三淡笑:“阿梨姑娘幽默。”

    “与幽默无关,”夏昭衣说道,“告诉我们名字,应该不算是背叛他们吧?”

    “就是,”杜轩补充,“我们真想要知道名字还不容易,随便抓个活口严刑拷打不就完了,找你还不是图个方便?”

    “你要是说了,就少一个人受苦,也是积善行德嘛!”老佟说道。

    “快说!”支长乐叫道,“说了你也少受苦!”

    孙三轻笑了下,无奈摇头,看向范洪:“阿梨姑娘所说得那个拿着长刀的褐色布衣男子,叫范洪,他右手边三人,叫江龙,薛强,包育新……”

    孙三语速不疾不徐,在他说话时,无人打断他。

    这一点让孙三也觉意外,这群看上去粗鲁野蛮的男人,他们的素质教养胜过太多人了。

    这时又说完一个人名,这个人便在混乱中被一箭射中了脖子,朝沟渠中摔去。

    虽然范洪叫嚣着说要拿尸体填平沟渠,但是这个大沟渠足足有三丈之宽,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被填平,他的这个先锋营也没有那么多人。

    等孙三说完名字,这场战役差不多已经宣告结束。

    流民兵们准备的大木板,全被青香村的人拖走了。

    范洪暴怒将手里的长刀插在地上。

    他这个先锋营的兵马,现在一半以上都在这个大沟渠里。

    有些人死得透透的,有些重伤昏迷,还有不少因痛大呼,轻伤者则试图攀爬着土坑边沿爬上来。

    沟渠另外一边,青香村的民兵们大口喘着气。

    这时不知道是谁,发出一声欢呼。

    紧跟着,大量的欢呼声在这边响起。

    “我们赢了!!”

    “哈哈哈,对,我们赢了!!”

    詹九爷也是大喜。

    詹七爷和莫五爷朝他跑去,还未靠近,便见詹九爷立马掉头,朝另外一边跑去。

    “阿梨!阿梨!”詹九爷遥遥大叫,兴奋得直挥手,“我们赢了!!哈哈哈!”

    “看把他给乐的,”老佟笑道,“不过这可真是一场大胜仗。”

    “是啊。”夏昭衣也笑。

    一行人下了土阶,詹九爷已经蹦到了他们跟前,开心得一把胡须都要飞起:“太好了,真的太妙了!我们竟然赢了!”

    “本就不弱,为何要用竟然二字,”杜轩见缝插针一顿夸,“青香村人杰地灵,男人勇猛,女人勤劳,当有此大捷之战!”

    “啊,哈哈哈哈哈!”詹九爷大笑。

    跟在詹九爷跑来的不少人,对此锦上添花非常受用,也跟着笑。

    老佟这时说道:“阿梨,下边那些人的名字……”

    “我都记住了。”

    “那这孙三……”

    夏昭衣朝孙三看去。

    他像是个局外人,不为那些人战败而苦恼,也不为这些人欣喜而愤怒,脸上只有很淡的一丝悲悯,除此之外,别无其它。

    “你问詹九爷。”夏昭衣说道。

    詹九爷一听,立马挥手:“来人,把他带下去。”

    后面走来两个人,从老佟和支长乐这接手,把孙三带了下去。

    詹九爷随着夏昭衣一起回去,路上担心那些人经此大败,夜间会不会来搞偷袭。

    夏昭衣点头:“自然会。”

    “那如何是好呢。”

    夏昭衣一笑:“詹九爷,要不,我们不按常理出次牌,你看如何?”

    “不按常理出牌?”

    “这些时日,我和支大哥几乎将游州走遍,我选了三条道,这三条道还需披荆斩棘,是以,我眼下最缺的,是人手。”

    “啊!”詹九爷一愣,“阿梨姑娘,莫非你看中了他们?”

    夏昭衣点头:“利从近取,岂不方便。如今已消其势,若再瓦其心,其便不战而灭。”

    “我懂了!既可以招揽人手来干活,又可以离间他们,此乃离间之计,又一石二鸟!”

    “我暂时需得一百人,”夏昭衣说道,“过后再添一千,或者两千。”

    “对他们来说,这点人手倒也是够的,”詹九爷说道,“不过就怕他们也使诈,看清我们山上形势,给报出去使坏呢!”

    杜轩笑道:“詹将军,他们不傻,我们此处饿有饱食,困有卧榻,雨有遮棚,寒有暖炭,为何要去外面风餐露宿,茹毛饮血呢。”

    “这倒,也是……”詹九爷点头。

    折腾了一整晚,东边天际悄然淡掉夜墨,在群山之巅上渐渐勾勒出一条曲折的白色芒光。

    詹九爷没有马上去睡觉,将夏昭衣和杜轩送回院落后,立即吩咐人手去看看那边的小院整理好了没,今早安排这些暗卫。

    然后,詹九爷去找詹七爷和詹八爷,说了夏昭衣的打算。

    莫五爷也在,激动地站起:“这怎么行?咱们跟外头那些流民兵,那可是你死我活,真枪真刀拼命过的!这可是血仇!现在收留他们,还给他们饭吃?别忘了,他们恨不得我们死!就前几天,他们还怎么折腾我们的?”

    詹七爷没有说话,眉目凝重。

    詹九爷说道:“不吃我们的,那是吃阿梨姑娘的,十五天前衡香来得那批粮食,养外头的人是够的。”

    “那是她欠咱们的!”莫五爷叫道,“咱们不是把后山上的地给了她吗?”

    “我是想说,她养得起!”詹九爷有些不爽,“杜轩先生这次过来,不也带了很多吃的吗?”

    “反正我不同意!”莫五爷怒气冲冲地坐了回去。

    “心里是不舒坦,”詹七爷说道,“但是,拉对面的人过来帮我们打对面,这其实有利。咱们死一个人,就少一个人,但对面人一直比我们多。”

    詹九爷一拍手:“就是这意思!就是这意思!而且,阿梨姑娘自己出粮食,帮咱们养着呢!”

    莫五爷脸上的怒意这才稍稍褪去。

    “那便,这么决定了?”詹七爷说道。

    这时,外面一个人大步跑入小院:“九爷,九爷!”

    詹九爷走去:“何事?”

    “白家的人来了,在那边揪着白五娘和白六娘打呢!打了个半死!”

    “半死?”詹九爷皱眉啧了声,“胡闹嘛这不是!走!”

    詹八爷也起身,跟着上去。

    远远听到哭声,老裁缝家门口的空地上,白福明和王氏,还有他们的两个儿子正在对白五娘和白六娘拳打脚踢。

    不仅是他们,旁边还有白家的亲戚和旁支一起在骂骂咧咧,偶尔也上去补上一脚。

    有人说道:“詹九爷来了!”

    白福明扯着白五娘和白六娘又打了几下,停下手看向詹九爷:“将军!”

    詹九爷一看地上,都出血了,不满地叫道:“大晚上的,别人打仗累了一晚上,你在这边打女儿,闹得鸡犬不宁!你像话吗!”

    “将军,这两个贱货该打!”白福明叫道。

    王氏自己脸上挨得打还肿着,这会儿指着白五娘和白六娘:“她们惹得事,杀了她们都不为过!”

    “我看该杀了你们!”夏昭衣快步走来,看到白五娘和白六娘的模样,让支长乐和老佟帮忙一起扶起。

    她刚睡下没多久,现在外面披着一件较厚的深紫色外袍。

    在她后面,同样刚睡下没多久的杜轩小跑着赶来。

    “阿梨姑娘!”王氏说道,“为啥杀我们?”

    “你说为啥?”老佟怒道,“看把她们打成了什么样!”

    说着觉得不对劲,在白六娘的胳膊上一按,浑浑噩噩的白六娘发出一声惨叫。

    “阿梨,骨折了!断了!”老佟叫道。

    “杜大哥!”夏昭衣看向杜轩。

    “我来!”杜轩忙道,“把她扶回去,我懂医术!快!”

    “我为啥不能打!”王氏上前,冲老佟的背影叫道,“这俩是我肚子里生得,干了这么龌龊肮脏的事,我不仅打她们,我还要杀了她们呢!”

    话音方落,夏昭衣忽然扬脚,将她踹倒在地。

    王氏“啊”的一声惊呼,飞快从地上爬起,躲到白福明身后,目光看着夏昭衣,却不敢骂,最后白着一张脸看向詹九爷。

    夏昭衣克制了一些力道,才没将她踹飞,但眉目已见愤怒。

    这还是詹九爷认识她以后,头一次看到她这般情绪外露。

    “阿梨姑娘……”詹九爷细弱蚊声的叫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夏昭衣看着王氏,脆声说道,“你看看你自己的脸,你摸一摸你身上的伤!你比谁都清楚自己被打成了什么样,你绝对知道被施暴被凌辱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受,可你为虎作伥,打得比他们还凶!”

    “她们,她们自己活该!”王氏鼓起勇气说道,“即便我们打死她们,那也是我们教训自己的娃!”

    “所以你觉得你挨得这些打也都是活该,因为你没有管好她们?”

    “对!”王氏语声铿锵,“打死我是我活该!”

    夏昭衣看向白福明和他们的两个儿子。

    他们根本不敢吱声,在夏昭衣望来时,白福明的目光朝一旁看去,不想与她对视。

    王氏一颗虎胆,敢跟这个少女叫板,但白福明心里明白这少女目前在青香村里的地位。

    夏昭衣看回王氏身上,王氏将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色惨白,但就是不想服输。

    武少宁他们这时跑来,全都是刚起床的模样。

    他们挤开人群上前,在他们后面,冯安安拉着屠小溪也挤了上来,两个姑娘因奔跑而大口喘气。

    “阿梨姑娘生气了。”冯安安小声对屠小溪说道。

    屠小溪望了一圈,最后看向夏昭衣。

    “你真是个伥鬼,”夏昭衣的语声恢复平静,“跟你有关的男人活得都很好,跟你有关的女人过得全部生不如死,你是女人吗?”

    “我不是女人,你是吗,你连娃都没生过!但这些娃都是我生的!”王氏叫道。

    “王玉兰!”詹九爷大怒,“你冲阿梨姑娘说什么胡话!”

    “哇,这个王氏胆子真大,”冯安安对屠小溪说道,“居然敢这样跟阿梨姑娘说话!”

    屠小溪看了看她,握紧拳头,忽然上前大声说道:“谁告诉你一个女人是不是女人还得通过生孩子来证明的!”

    她惯来文静内向,是林双兰诸多姐妹里最不喜说话的,现在忽然嚷得这么一声,瞬息将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夏昭衣也感意外,回头朝她看去。

    屠小溪不敢看夏昭衣的眼睛,顿了顿,继续冲王氏说道:“那男人还不会生呢,那他们是不是废物啊!”

    现场顿时“哗”一声爆开,议论声音越来越响,有人怒斥她懂什么,有人指着她叫要不是男人,女人哪里会怀孩子。

    动静越来越大,东边天际一片白光,鸡鸣狗吠声起,太阳也跟着缓缓高升。

    詹九爷气得跳脚,拼命吼着人群滚回去。

    村里的民兵们也出动了。

    除却詹九爷的声嘶力竭,所有人的声音都被人海淹没。

    支长乐这时大步跑来:“阿梨!阿梨!出事了!”

    他努力推开人群,挤上前来:“白六娘死了!没气了!”

    “什么!”冯安安激动地拉住支长乐,“你说什么!”

    林双兰跟在支长乐后面跑来,哭得双眼通红:“六娘没了!六娘被活生生打死了!!”

    “啊!!!”冯安安暴躁大吼,看向那边的白福明和王氏,“你们把六娘打死了!!”

    屠小溪一抹泪:“你们是杀人凶手!”

    王氏呼吸一窒,随后挺直胸板:“就打死了,我打死我闺女,是我乐意!就打死了!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冯安安作势冲上去要和她打架,被林双兰和屠小溪紧紧拉住。

    支长乐看向夏昭衣,少女的面色惨白失血,眼睛却异常明亮,晨曦的光在她脸上落下,目光坚韧而盛怒。

    “阿梨……”支长乐说道。

    夏昭衣抬眸看他一眼,顿了顿,看向周围人群,忽然扬声说道:“我开五十两银子悬赏!”

    众人朝她看去,议论的声音渐渐变小。

    “自现在起,所有打死子女的父母,可来我这里领五十两银子!”夏昭衣脆声说道,“年老打不过的,来我这里喊帮手!只要你找上门,我们就帮你打!”

    众人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目光看向她附近的武少宁和其他暗卫们。

    这些个头高大的男人,神色冰冷,目光如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不好惹三个字。

    “五十两,”夏昭衣继续说道,“你敢打,敢杀,我便敢给!”

    五十两绝对不是小数目。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被眼前这一幕弄得混乱和脑袋发懵。

    有人小声说道:“……那,不全乱套了吗?”

    “对啊,那岂不全乱套了?”

    “说话的人,是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却不受宠的那个吗?”夏昭衣朝他们看去。

    说话的二人立马不语了。

    但夏昭衣这句话立即点醒了更多的人。

    王氏白着一张脸,拉着自己的丈夫准备趁乱离开。

    詹九爷眼尖,喊人将他们拦下。

    “阿梨姑娘,此举不妥啊!”詹九爷说道。

    “乱套或不乱套,你们问他们。”夏昭衣看向白福明和王氏。

    王氏双腿发软,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让她觉得天真的要塌了。

    “不止是不受宠的,”夏昭衣看着王氏,缓缓说道,“哪怕是家里最得父母喜爱的,等你的父母杀光了其他兄妹,最后会不会来杀你呢?杀一个,五十两银子呢。”

    “人心隔肚皮,一定会的!”屠小溪又大声说道,“反正杀掉,再生就对了!”

    “是啊,乱套了呢,”夏昭衣忽而一笑,看着王氏,“你叫王玉兰对不对,来,王玉兰,你再把你之前的话大声说一遍。”

    王氏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双唇哆嗦。

    “说啊,”夏昭衣轻笑,“你打死你的闺女,是你乐意,你就打死了,我们能拿你怎么样,这句话,你说呀。”

    王氏低声哭了起来,藏在白福明后面,不敢说话。

    “你呢?”夏昭衣看向白福明,“躲在女人后面这么久,你说几句?”

    “我,我没有躲她后面……”

    “杀人你也有份,这会儿全让你妻子在这出头?”夏昭衣唇角莞尔,“你,贱不贱啊?”

    “噗通”一声,白福明跪了下去,大哭起来。

    他的两个儿子跟着他跪。

    “不,不对啊!”王氏这时叫道,“我打死她们,因为她们是叛徒!叛徒,你们说打不得吗!她们可是收养了外面来得汉子呢!!”

    她的声音叫嚷得很响,近乎破音,周围的人却很安静。

    王氏抬头看向他们,众人的目光有困惑,有麻木,有鄙夷。

    不是没有认同者,但无人先开口,这些认同她的人便也不开口。

    “你真是一点为人母的样子都没有!”詹九爷上前,一夜未睡的声音浮满疲惫,“你听听你刚才的话,她是你女儿还是你敌人?你看看你的嘴脸!动物尚有舐犊情深,你连牛马都不如!哪个当娘的像你这样!”

    “我,我没说错!”王氏低声说道,“当时,不是整个村子都在找她们吗?她们自己做了不干不净的事,还害累了家人……”

    “詹九爷。”夏昭衣朝自己看去。

    “阿梨姑娘!”詹九爷忙过去。

    “白六娘死了,”夏昭衣说道,“杀人要偿命。”

    她的声音很轻,但大家都能听到,像是被风吹碎,吹到每个人的耳中。

    “……好!”

    夏昭衣冷冷地看了眼那边的白福明和躲在他后面的两个儿子,最后她看向王氏,转身走了。

    王氏恰与她对视,触及她的目光,王氏再一度避开,避开后,又觉得满心愤懑与不甘。

    杀人偿命。

    这四个字,这个外来的女子就是摆明不要她好过了!

    随着夏昭衣忽然离开,武少宁他们也跟着走了。

    林双兰和冯安安还有屠小溪一并跟着离去。

    詹九爷沉沉叹气,招呼周围的人也快散去,没必要再留。

    庭院里遥遥传来哭声,凄厉嘶哑,是白五娘的。

    还有杜轩他们在一旁安慰的声音。

    夏昭衣的脚步停下,抬眸望着庭院,没再上前。

    她一停下,身后的人便也停下。

    林双兰和冯安安靠在一起,捂着嘴巴低声哭泣,屠小溪的眼眶也红着一大圈,不时抹泪。

    “阿梨……”支长乐说道,“先回去吧,这一个多月风餐露宿赶路,你得休息。”

    “你们去安慰白五娘吧,”夏昭衣看向林双兰和冯安安她们,“她现在应该很需要你们这些朋友。”

    林双兰和冯安安哭着点头,带上屠小溪,一起走了。

    “我想去附近走走,”夏昭衣又看向武少宁和支长乐,“你们先去休息。”

    “可是阿梨姑娘……”武少宁说道。

    “我很快回来。”夏昭衣说道。

    “走吧,”支长乐对武少宁道,“让她去走走。”

    跟在夏昭衣身边太久,支长乐明白这个时候是劝不住的。

    天光彻底大亮,折腾了一整宿的青香村,仍有大量的村民早起去田地和茶园里。

    后山最大的山脚泉水处,很多人挑着扁担排队打水,再摘几片鲜嫩的大叶搁在水桶上,挑回家去。

    詹九爷和杜轩找到夏昭衣时,她坐在一个石凳上看着远处的道观。

    “阿梨!”

    “阿梨姑娘!”

    詹九爷和杜轩叫道,抬脚走上来。

    少女的脸在暖软的日头下晶莹如玉,一夜未睡,但她的脸上没什么倦容,模样清清冷冷,目光却若有所思,深远专注。

    听到詹九爷和杜轩的声音,她侧过头来望去,没吱声,看着他们走来。

    “阿梨,咋还不回去睡呢!”杜轩担心道。

    “阿梨姑娘,先休息吧!”詹九爷也道。

    “你们两个也都没睡吧。”夏昭衣说道。

    “那咱们回去吧?”杜轩说道。

    夏昭衣摇头:“回去了也睡不着,坐在这里反而能静一静。”

    “是白五娘吗?”詹九爷忙道,“我这就回去让人搭个地儿给白六娘做灵堂,让她把白六娘先带走。”

    “不是,我不是说她吵。”

    “那……”

    “我在想一些事,”夏昭衣看回山上的道观,双眉轻拢,“不止是白五娘和白六娘,村里面的几个姑娘都非常喜欢学字。她们的日子过得很辛苦,但好像没有抱怨,反而很上进很努力。她们就像这山上的泉水,纯粹而干净。”

    詹九爷微微愣住,顿了顿,有些惭愧地说道:“这些常见之态,我习以为常,从来没有去细究过,听阿梨姑娘一说,倒的确如此,都是我青香村中的大好闺女。”

    “但我又在想,以前的王氏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夏昭衣说道,“她也不是一下子变得这么大,她也肯定有过少女的时候。她少女时,会是个什么模样。”

    “……谁还在意她这种人呢,她现在面目狰狞,活脱脱一个泼妇的模样!”杜轩说道。

    “要在意的,”夏昭衣朝杜轩看去,“杜大哥,不是在意她这个人,而是在意这个改变。”

    “这是,何意?”

    “那些现在正当芳华,年纪青春的姑娘们,我不愿看到她们变成她,所以,”夏昭衣目光变得更亮了,“要让她们读更多的书。”

    “好!”杜轩点头,“这一点我赞成!”

    夏昭衣莞尔,转眸看回山上的道观。

    今日那王氏所说的那些话,她本想斥骂她,最后却无意多说。

    告诉王氏个体该当独立,生命不是附属这类话吗?

    过于虚空和虚浮,只会惹来对方更多认知滑坡和胡搅蛮缠。

    而且,夏昭衣不认为自己的认知就一定是对,所以在过往的为人处世中,她很少想过要“教”别人什么,她从不说教,从不干涉。

    即便别人要跟着她做什么,踩着她走过的地方走路,她也不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