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伙人气势汹汹的出来,到门口时却脚步一顿,看向了里面满屋子的黄金珠宝。
曹育瞪大了眼睛,跟着他的马贼们也都瞪的老大,快要拿不住手里的武器。
当了一辈子的马贼,哪里见过这样的滔天巨富。
看着他们脚步停下,几个小厮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二广轻轻摇头,示意他们不要说任何话催促。
按照这些马贼们狂躁的脾气,一有不顺,指不定直接就抬手一刀。
这种事情山上又不是没有过。
气氛诡异,没人说话,几个小厮耐着性子等待。
最先回过神的是曹育,轻咳了声,说道:“走吧。”
握着大刀率先朝外面走去。
卞夫人之所以派他来,正是因为比起其他十人长而言,他没那么鲁莽,性子沉稳一些,还带着脑子,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众人举着火把出来,比起龙虎堂那边的东山头,这里的积水简直不要太多,直接就湿了鞋子,并被没了膝盖。
一个马贼踩空,满腿的泥渍。
“妈的!”
他喝一声,狠狠的踢了下水。
旁人被泼到,怒声骂他。
“现在往哪走?”曹育看向几个小厮。
二广则看向老三老四。
四广说道:“那些仆妇带着东西都往山上去了,大院那边还留着些童奴。”
“她们分开了?”曹育问。
四广点点头:“好像那些童奴被抛下了。”
“那还等什么!”一个马贼叫道,“我们先去追那些仆妇吧?”
曹育却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老大?”马贼唤道。
曹育想了想,问道:“她们去了多久了?”
算上前前后后的时间,四广道:“快三个时辰了。”
“都这么久了,你觉得我们追的上吗?”曹育看向之前说话的那个马贼。
“而且,”曹育收回目光,往上面的山头看去,“现在天色已经这么黑了,如果她们在路上做了一些什么手脚,设置了一些看不到的陷阱陷阱,你觉得我们从来没有去过这条路的人,会不会安全?”
马贼点头:“老大你说的对,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先去后面看看吧,总不能白走这一趟。”曹育看向三广和四广,“带路吧。”
两个人其实早早就想回去了。
自己房间里的那张木床,谈不上多舒服,可是现在对它的渴望,简直抵得过任何食物的诱惑了!
可是又不能不听曹育的话。
四广无奈的看了三广一眼,两个人讪讪的朝前面走去。
这里的路特别不好走,早上他们绕了很久才从一个土坡千辛万苦的爬上去。
上边的路就更弯弯绕绕了,早上走了好久走出去,下午回来果然迷路了。
要不是余妈拿着锄头追着跑,他们误打误撞跑来这里,说不定还得继续迷路下去。
带着曹育他们去到上去的土坡,再一次千辛万苦的往上爬,然后就举着火把,瞎绕一通。
不过远远还是能看到那边大院的方向,黑灯瞎火,当真是没人了。
“你们不是说还有女童吗?”曹育道。
“不知道啊,”四广腿都要软了,“可能放走我们之后,她们就去追那群贱妇了。”
“妈的!那还有什么劲!”曹育破口骂道。
本来还想着去到后院,至少可以让这些女童给弄口饭吃的,现在还吃什么?!
水流冲过他们的脚往下流淌去,众人继续走着,举步艰难。
绕了好一阵,终于绕出来,沿着东北溪头下去,整座大院空荡荡的。
风呼啦啦吹着,几片落叶落在曹育头上。
曹育拿下叶子,看着火光映出来的这个大院,眼睛都瞪直了。
“老,老大。”一个马贼叫道,真是难以置信。
曹育将叶子揉成一团,恶狠狠的扔掉,大步走到那边的米缸里,掀开米缸。
空的!
油缸。
空的!
灶台上的锅呢?
那边的铲子呢?
水井的绳子呢?
只有几桌油腻腻脏兮兮的破碗,和满桌肉骨头,筷子横七竖八,压根没有整理过。
曹育一把抓着最近的桌子,晃铛一声,给掀翻了过去。
“妈的!”曹育痛骂。
“什么都没留下,”又一个马贼说道,“连,连门窗都给撬走了……”
呼啦啦,又一阵西北风吹来过来。
曹育一颗心冰冷至底。
“我要杀了她们!我一定要杀了她们!”
“夫人!”四广回头看向对面山崖。
卞夫人和一堆的丫鬟小厮们站在那边,卞元雪也在,那些姨娘们都在,还有一脸懵逼的卞雷和卞元丰。
真的没了。
什么都没了。
门都没了!
曹育指着大院,冲卞夫人吼道:“你看看!还吃什么!”
边骂着,边扬起一脚,将长板凳给踢飞了出去。
“娘……”卞元雪愣怔的看向卞夫人。
卞夫人被彩明扶着,已经站不住脚了。
“居然真的跑了,她们都不要命了吗?”赵姨娘完全傻了眼。
“我们吃什么啊!”卞元雪跺脚,“什么都没得吃了,我已经饿死了!”
说到饿,刚醒不久的卞元丰捂着自己的肚子,也快饿疯了。
“追!”卞夫人缓过气来,沉声喝道,“一定要追!快去追!把这些刁妇都给我追回来!我倒要问问,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哪来的胆子!”
最后一声喊的响亮,破了音,她也被呛到,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彩明轻抚着她的后背:“夫人。”
“娘!”卞元雪也过去抚着。
沿路漆黑,余妈扶着梁氏,终于攀上了山顶。
梁氏肩膀疼的厉害,又因为沾了雨,伤口旁边火辣辣的疼。
仆妇们正在吃饭。
凤姨看到她们,忙走过来:“怎么受伤了?”
“碰上了两个贱蹄子!”梁氏恶狠狠的骂道。
凤姨帮忙一起扶着:“来这边,先处理一下。”
梁氏边走边将这些事说了。
凤姨眉头皱着,说道:“倒没看出来,那两个小丫头有这么大的胆子。”
“被我抽了一巴掌,”梁氏道,“还是不解恨,就这么让她们跑了,最好别让我遇到,再遇到,我一定吊起来拿鞭子抽!”
仆妇们做了很多饭菜,凤姨给梁氏处理完伤口后,梁氏在旁边坐下拾筷大吃。
那边先吃完的妇人已经开始收拾了。
余妈看着她们,心里浮起些不安,低声道:“山下那些人,应该已经发现我们不见了吧。”
“管他的。”梁氏边嚼着骨头,边说道,“吃饱了再说。”
余妈看向凤姨:“你真的确定这边下去有路吗,如果没有的话,他们上来我们怎么办?而且,就算下去了,他们可是有马的呢,一下子就能追上我们吧。”
凤姨神色平静的鼓捣着装药的小瓷瓶,说道:“我没说过要从这边下去,我也没说这边下去有路。”
余妈一愣。
梁氏也愣了下。
“那我们,不是从这边过?”
“不是。”
余妈问道:“可是你不是说这边下去没路吗,那下面有战墙挡着。”
如若不是那些战墙,这山下的水也不会积的这么厉害。
梁氏拿不动碗筷了,放下说道:“这话倒不是她说的,是我……”
“没事。”凤姨如今什么都不怕了,开口道,“我们还有一张压低之宝在下面呢。”
“你该不会,是想说阿梨嘴里的那个侠客吧?”余妈道。
凤姨点头:“他说什么时候下雨,便什么时候下雨,他说不会有雷电,便当真一道雷电都没有,他说到山顶后会有两个时辰的停雨,你看,现在是不是雨停了。”
“这么……神奇?”余妈听得愣愣的,“莫非这位侠客会呼风唤雨?”
“哪有人会呼风唤雨啊,”梁氏嗤笑,“我看应该是个会观察天象,推算节气,懂天文历法的能人还差不多。”
凤姨朝另一边倒放的竹筐看去,说道:“那上面的六炷香是阿梨让我插的,说等香结束了我们就过河。”
“过河?”梁氏朝那边的木栏杆看去,“过那边?”
“这些香燃的好像很快,这里风也大。”余妈道。
“她说不管,等烧完我们就走。”
梁氏忽然明白了过来:“难道说,我们做这个大木板不是为了当船用,而是为了过那条大河?”
凤姨点点头。
梁氏和余妈互看了眼。
“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河,我没上来过。”凤姨说道。
“那你怎么就……”
“我玩得起。”凤姨一笑。
既然说了要赌,那就敢赌敢玩。
反正没什么家财与家人,撑死不过一条烂命,与其糟践在那些马贼手里,不如自己拿来拼上一把。
但如今看来,凤姨越来越笃定自己没有压错宝。
“你玩得起,”梁氏重复道,而后也一笑,“我也没什么玩不起的,这样才爽快,不知道能不能见到这个侠客,真愿他能直接荡平这个破山寨,把那些不得好死的王八蛋全给剁成肉块!”
说着,她狠狠的咬了一口筷子里的肉。
天高风急,洞口处的风就更大了。
赵宁坐在洞口,双脚悬着,一身青衣在风中猎猎飞舞。
她瘦骨如柴的双手支在大腿两侧,抬头看着乌云里面若隐若现的白月。
眼角有人影而来,赵宁回过头去。
九岁的小女童像只猴子似的,动作迅速伶俐的从那边爬来。
近乎垂直的崖壁对她来说如履平地,不畏不怯,身手矫健,恐怕就算真来只猴子,也办不到这么灵活熟练吧。
待她走近,赵宁伸出手欲拉她一把。
她却已攀着洞壁,往上轻盈一跳,稳当的落在了洞口。
夏昭衣蹲下解下系在背上的小包袱,摊开以后,全是果子。
“你说有事,是去摘果。”赵宁看着这些果子说道。
“顺手罢了。”夏昭衣随口道,语速不快,一点不见喘息。
她拿出一只果子,擦了擦外面的水,递给赵宁:“吃吧,我已洗过。”
赵宁接过果子,果皮色泽莹润,果子丰盈饱满,凑到鼻下嗅了嗅,清雅淡香。
“香吗?”夏昭衣笑道。
“香。”赵宁说道,张开嘴巴咬了口。
冰冷的果汁渗了出来,她牙齿冻得打颤。
“好冰。”赵宁垂眸看着咬过一口的果子。
“多吃几口就不会冰了。”
赵宁轻点头,视线却从果子上的咬痕望到了自己的手指。
每日坐在洞中,闲来以折叶消磨时光,不知不觉,二十载翻翻而过,最后被消磨的不是时光,而是她的容颜与年华。
“你小小年纪,这般本领,不知是如何出现在这的。”赵宁问道。
“我也想知道。”夏昭衣答。
赵宁看着她:“看你模样,吃过许多苦吧,训你的人令你做这些的吗?”
“训我的人?”
夏昭衣微顿,想起那年冬日。
青灯摇摇,万物森寂。
她一袭盛重青鹤长衣,跪于天地,观星落币。
以长秋生铁所铸的龟币跌落在繁柘土上,六面皆阴。
“师父,大凶。”
“你将何去?”
她抬头看着师父的白衣白发:“我愿只身北去,替兄赴劫。”
“以肉身之躯挡劫,重则不复为人,来世若为蝇为蚁,你也愿意?”
“师父,我不信鬼神。”
“那你为何信这识天卜命之术?”
她无言。
良久,轻声道:“因为乃师父所教,倾心费神所授。”
夏昭衣抬手,抚了下阿梨留给她的脸颊乌青,摇头:“我做这些,无人命令于我,是我自己想做。这些伤是有些疼,不过今后没人能再给我留下任何伤痛。”
女童的眼睛清澈明亮,说这些话的时候平静轻柔,没有这些语气该有的倔强和坚毅,赌气和励志强大。
赵宁点头,抬起手又咬了口果子。
冰冷的汁液浸润齿舌,冻的又一阵发颤,也让她真切觉得,自己活着,并出来了。
二十年,竟恍惚只有一瞬之感。
她觉得自己还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女人,可切切实实,已经不年轻了。
夏昭衣也咬着果子,本就安静的气氛更加沉默。
两个人都不喜话多。
夏昭衣无心去多管别人的命理到底有多坎坷。
赵宁对她倒有许多好奇和疑问,但见这女童举止,不知为何,她说不出那些试探盘算的话。
吃了两个果子后,赵宁问道:“我们要一直坐着吗?”
夏昭衣摇头:“不的,等下就要下去了。”
“下去做什么?”
夏昭衣一笑:“把你先藏起来。”
六炷香燃尽,仆妇们东西也收拾的差不多了。
得知凤姨要让她们将大木板给横到那大河上,好些人都愣了。
但是在梁氏和方大娘的推动下,众人还是照做。
方大娘挑着两筐酒,特别沉,几个女童抱着酒坛跟在她旁边,帮她微微抬着竹筐。
很多人不理解方大娘为什么这次会站出来那么快,还在大院的时候,就是最先站出来的那一批。
连凤姨之前都对自己不解,为什么很多东西都还没有确定,她就答应跟夏昭衣一起离开。
也许一时热血,也许一时心动,可这毕竟不是冲动就能成功的事情。
但方大娘是个明白人,她非常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也明白所有仆妇们又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也许自那石桥断掉之后,她们紧绷的弦得到了一刻放松,这种放松便逐渐扩散,使人越发怠慢懒散。
先是梁氏故意寻衅打架,免去大家下山送饭一事,再到后来连连大雨,山下被淹,寸步难行,一旦享受到这种难能的自由,那些惰性就会使人越来越大胆。
所以,所有都是有迹可循的。
方大娘其实早就想离开了,一直都在暗暗谋划打算,曾经还想过要在酒里面做点手脚,能毒死几个山贼便是几个。
她跟谁的关系都处的不好,在凤姨和刘三娘两人中,甚至看凤姨更厌恶一些。
因为卞夫人在后院几个管事里面最看重凤姨,而凤姨这个人,平日又最享受被人推崇和追捧。
但今天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凤姨起的这个头。
七八个仆妇拿着锄头和斧子在前面开路。
这里几乎是平地了,不过荒草丛生,积水没膝,走起来并不比上山路要轻松。
那些大木栏杆越来越近,光火里隐约可以看到许多粗大生锈的铁钉钉在上边。
凤姨走在人群最前面,手里拿着锄头,扬手砍掉一把拦路的野枝,抬头看向那条大河。
阿梨说这大河两边各有三丈宽的沟壑,就在木杆圈着的里面,大约现在大河漫出来了,将那两道沟壑也给填了。
“三丈宽。”凤姨低声说道,回头看向后面的木板。
长度应该是够了,毕竟后山所有的门和床板以及窗扇都给拿来了。
凤姨收回目光,望向前面那些栏杆,心念一动,对旁边几个仆妇喊道:“我们去把那些木杆砍下来!”
将七八根大木杆钉在木板两端,各延伸出去一丈,确定了稳固性后,铺在了第一道沟壑上。
而后众人分作四组,每组在身上缠上同一根麻绳,麻绳另一端系在那边的磐石上,再用砍下来的木杆固定。
之后便是过河。
第一道沟壑容易,分散在沟壑高地上站稳后,众人拼着力气将木板单面举起,再铺向另外一边。
如此,虽然艰辛,却也很顺利的过完大河。
大家各自整理身上泥水,并检查竹筐里面的食物。
凤姨回头看着大河,过河前的焦虑不安尽数散尽,但是不待喘息,她便又叫道:“姐妹们!”
众人一愣。
这是凤姨第一次这样喊她们,所有人都抬头看去。
“对不起,”凤姨望着她们,“我骗你们了。”
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说,已经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了,脑袋嗡嗡的响着。
一个仆妇上前,瞠目:“你说什么?”
“这不是下山的路,我让你们带这个木板上来,也不是上山的。”
大家难以置信,互相望着。
“放心,我不会无缘无故的害大家,这一条路不是我们离开的路,却是我们报仇的路!”
梁氏就站在她旁边,握着她的胳膊:“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们杀了他们!”凤姨蓦然吼道。
本起了一些小声议论和聒噪声的人群瞬息安静了下来。
山风呜呜吹着,大家凌乱的发丝都在空中乱舞。
“杀了,他们?”一个仆妇喃喃说道。
“你们不想吗?”凤姨眼眶渐红,“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人都不喜欢我,我又何曾喜欢我这样的自己,不是我想为自己开脱,但我变成这样,不就是这些人害的吗!”
众人没有说话,安静的看着她。
“杀了他们,我们离开的才能坦荡,没有后顾之忧,也不算是助纣为虐了,我们是在为民除害!我们可以将功补过,可以回到村里,镇上或者城里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梁氏看了众人一眼,高声叫道:“你直接告诉我怎么杀就行,我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替天行道!”
方大娘闻声也道:“说吧!既然你都计划好了,你直接就说!”
凤姨扫了人群一眼,赶了半日山路,所有人都灰头土脸。
但是她们的眼睛却不一样,像是缀了星光一般,明亮亮的。
这是一种渴望。
凤姨咧嘴笑了,伸手指向那大木板:“靠它。”
楚凤院一片安静。
卞夫人呆愣的坐在正座上,目光至今都像没有缓过神来。
彩明端了一杯热茶过来,茶上漂浮着几叶细直光滑的毛尖。
“夫人,喝点吧。”彩明说道。
卞夫人像是听不到,毫无反应。
卞元雪仍是坐在那边的桌旁,放在桌上的双手颤抖着握紧拳头,越想越觉得生气。
姨娘们分坐在那两旁,少数几个看着那边已经失了神的卞夫人。
大多数则和赵姨娘一样,失了自己的魂魄,全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其实,也不是一蹶不振的事。”彩明又道,“等抓到这些人,全部都杀了吧,米没了还会有,灶毁了还能造,人走了我们还能抢,但夫人可不能将自己的身体累垮啊。”
“这几个管事很能干。”卞夫人低低道,“且不说新来的多久才来,就是来了,谁去管好她们?”
而且,她们现在便饿的不行了。
“狼心狗肺的东西!”卞元雪双手猛地拍在桌上,尖声骂道,“这群贱妇,我们供她们吃喝和穿住,如若不是我们,她们早在山下跟着那群灾民一起饿死塞道了!”
“这么说,还得谢谢你咯?”屋外一个女童清脆甜美的声音高声说道。
屋中所有人都惊了一跳。
院子里几个站在没有积水的高处的十人长最先反应过来,纷纷拔出大刀。
“谁!”
夏昭衣站在院中最高的飞檐上,双手抱着一个酒坛子,说道:“我在这里。”
屋里的人全都跑了出来,站在水里,抬头望去。
小女童矮小的个子,高高的站在檐上,面庞白皙,头发束作马尾,在身后迎风狂舞。
她的衣衫破烂,却不令人觉得落魄或灰头土脸,这样立于风口,更无端似有一股侠士飒然张狂的豪情。
怎么可能?
不过才一个女童!
可她脸上的神情就是这么轻蔑不屑又淡然自若,微带笑意的眸子像是在嘲讽你,可细读又哪来的嘲讽。
所有马贼都亮出武器了,刀锋直指。
“你到底是谁!”一个十人长喝道。
卞元雪一把摘下别在腰上的长鞭,指去说道:“你就是阿梨?!”
“吴达是我杀的,”夏昭衣直接就道,“那个丫鬟也是我打的,还有两个马贼,是我顺手解决的。”
“贱人!”卞元雪双目圆瞪,“我早就想会会你了!”
一句话喊的霸气,吼完却见一物在眼中骤然放大。
“小姐!”彩明一把将卞元雪拉走。
酒坛却不是砸她们,而是砸向她们旁边的石桌。
清脆炸裂声起,酒水四溅,好些人都被淋了一身。
所幸女童力气不大,那些碎开的瓷片没有迸飞的多高。
卞元雪吓得不轻,松开彩明上前:“我杀了你!”
“把她捉下来!”卞夫人紧跟着喊道。
“你还差得远。”夏昭衣看着卞元雪,语声不急不躁。
而后又两个果子朝卞元雪扔去。
卞元雪忙躲开,她身后的赵姨娘直接贴脸被砸中,忙伸手去捂,鼻子剧痛,眼泪不由自主的就下来了。
楚凤院的大堂本就高阔,而她又立于飞檐上,往下快要有四丈之高。
马贼们去找椅子,有人想到那搁在崖边的飞梯。
还没跑出楚凤院,那女童便转身往后面跑去。
“追!”卞夫人伸手指去,“把她追到!谁抓到她,谁就是二当家!”
平日卞夫人这话没人会信,今天却不同,这是大大的一功。
何况就算没这话,大家也不打算放过这么一个可怕的小童。
吴达是不是死在她手里的不能确定,但绝对和她有关,难保以后谁就说不定突然横死,今天人多,抓了正好。
夏昭衣踩着湿漉漉的瓦片跑向最东端的飞檐,拉着事先绑好的绳子,一溜烟滑下,朝东边的垂花门跑去。
马贼们绕过大堂追来,又追向垂花门,却见那女童已轻快灵活的翻过了那边的高墙。
高墙下垂着一根麻绳,随后麻绳也被拉走。
“这边!”一个十人长指道。
众人只得绕过七拐八拐的园中景物,去找大门。
“等等我!”卞元雪兴奋积极的喊道,也追了过去。
所有人都不想闲着,卞夫人和那些姨娘们都朝那边小跑着跟去。
满院积水还未散尽,汩汩朝东流去,跑动起来能带出人高的大水,阻力也大。
风却跟水势相反,水往低处,风朝西南,迎面而来的大风又加了一层阻力。
这些前院后院,又一大院,把众马贼跑得够呛,绕来绕去,三座大院没绕完,众人便有些累了。
“我们是在被她耍着玩吗!”一个马贼怒声叫道。
“她是翻墙的!”十人长回头斥他。
“妈的,她是人还是猴子!怎么翻得那么快!”
“快追!”另一个十人长骂道。
比起他们,夏昭衣现在连气都不必喘。
事先挂好的那些麻绳,让她轻易越过高墙,短短的时间便拉开了长长的距离。
马贼们气喘吁吁,又热又冷,越往东边,积水越多,泡在水里的双腿冻得快要麻了。
这时天上又似飘起了雨,他们抬起头,是从东边横斜着来的。
一个马贼嗅了嗅,叫道:“妈的,怎么好像是酒?”
其他人也在身上嗅着。
“这他娘的不是雨,就是酒!”一个十人长惊声叫道。
卞夫人她们也闻到了。
几个姨娘抬袖嗅着,看向卞夫人:“这是酒吧?”
卞夫人和彩明对视了眼,面色变得铁青。
“林又青……”彩明喃喃道。
是啊,那林又青当时烧伤了好几个仆妇呢!
“夫人,”彩明手忙脚乱,“要不你先回屋躲一躲?”
卞夫人也觉得这样好,便伸手脱下满是酒气的外套,转身想要回去。
可是山上的酒雨越来越多,压根没用,躲无可躲。
“那群恶妇!肯定是那群恶妇!”一个姨娘尖声叫道。
“不怕!”赵姨娘大声道,“怕什么!满地都是大水,怎么烧得起来!”
“是这样吗?”空中一个粗哑难听的声音响起。
众人抬起头,有几个丫鬟直接叫出声音:“啊!!”
一个青衣女人手里拿着一个火把,立在半山上,垂眸冷冷的看着底下汪洋。
大水波澜,人如细物,浸在水里的人浑然不知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青衣女人的皮肤枯槁起皱,伤痕如数十只蜈蚣爬在脸上,更狰狞的是她的嘴巴,明明火光下,下嘴唇缺失一块,齿骨外露,狰狞如鬼。
卞夫人方也被吓了跳,伸手捂着嘴,愣愣的看着她。
模样依稀有些记忆,待越来越鲜明后,卞夫人惊声叫道:“是她!”
天上酒雨越来越多,不仅仅只是酒,还有黏糊的油。
菜油,猪油,灯油,所有的油!
“她们要干什么!干什么啊!”一个丫鬟大叫着哭了起来。
最后几坛酒倒了下去,几个仆妇小心翼翼的握着木杆,从悬空的大模板上走回来。
将空酒坛放下,她们双腿发软,快站不住。
旁边那些端着木杆供她们搀扶的仆妇们也已经手臂酸麻,战战发抖。
其他人过来给她们解系在腰上的麻绳,她们直接瘫在了地上,一个仆妇甚至快晕厥过去。
“都倒完了。”方大娘看着旁边近百个小酒坛,敛眸说道,“我这两个酒窖,全都在这了。”
“烧起来有多大?”一个仆妇问道。
“你不记得前几日那个女人放的火了吗?”方大娘回答。
这些马贼爱喝烈酒,越烈越好。
方大娘以前不敢酿的太烈,唯怕他们喝醉了会过来做些可怕的事情。
不过后来发现,龙虎堂离后山这石桥,至少是山上除了东山头之外,离的最远的,就算闹事也不会闹到这边来。
而且,这些马贼们自己对自己便不友好,内讧严重,性格暴躁,有些人则是添油加醋,痞里痞气的在那挑拨离间。
经常性的,他们自个儿会爆发打斗。
所以这酒,方大娘就干脆往最烈的酿去。
能死几个死个。
她对这些人充满了最深的恶意。
木板被收了回来。
众人都看向凤姨。
“就这样吗?”梁氏问道,“还有没有需要我们做的?”
凤姨犹豫了下,说道:“还有最后一个,比这个要更可怕。”
众人面色微变,郑重的看着她。
“说吧。”方大娘道。
酒水从那边飘来的越来越多,空气里面除了浓浓酒味,还弥漫着许多油气。
谁都不敢动,唯恐青衣女人将那火把抛掷下来。
离的不远的那些马贼们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回头望过来。
看到山上那青衣女人,众人面色都大变。
“鬼!”甚至有人喊出声音。
赵宁神色冰冷,淡淡掀起眼皮看去。
方才喊“鬼”的那个小厮,不由咽了下口水。
众人看着她,还有她手里面的火把,再望向那边的大水。
水里面,烧得起来吗?
“嘿!”清脆的唤声响起。
大家循声望去。
那跟猴子一样的女童又上了另一个房顶,正饶有兴致的站在那边。
单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挥舞着一根小纸棍。
这小纸棍卞夫人她们再熟悉不过,是后院常用的火折子。
所有人都惊了大跳,瞪大眼睛。
“你想干什么!”卞元雪叫道。
夏昭衣莞尔一笑,对着火折子轻吹了一口。
火星变大变明,夏昭衣往那边的水面轻轻抛了过去。
火光一遇上水中漂浮的大片油渍,哗的一下燃起大火。
“快跑!”
一个马贼尖声叫道。
与此同时,青衣女人那边的火把也抛掷了下来。
那团红火在空中几乎扑灭,可同样也是零星火光,在遇到水中成片白酒时,一团烈焰刹那升空。
姨娘丫鬟们惊声尖叫,直刺至耳,往人群多的地方挤去,拥堵做一团。
赵宁所站位置偏于西北,她所抛去的地方,直接断了这些女人的后路。
山上大水哗啦啦冲下来,崖边飞腾的瀑布也喷溅而来大片水花,推动着水流涌动,同时还有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大火。
女人们惊恐无措的朝着东边跑去,有几个甚至头发衣衫着起大火,尖叫着往下边的水里钻去打滚。
积水虽多,却只是膝盖左右,她们打滚的辛苦,后面的大火又熊熊烧了过来。
大水往下冲去,连同水上大火。
火光里包围着好多人,她们被呛的连连咳嗽,还要防止带火的水流冲来。
最东边的落霞苑,金枝远远看到火光,忙跟杜湘一起拉着刘姨娘朝外面跑去。
龙虎堂里正聚首的六七十个马贼都闻声出来,见到这番情形,惊了大跳,转身边往东山头那边跑去。
沿路的庭院房子,在方才的酒雨中沾上过酒水或灯油的,都被这团烈火点燃。
正大门是水流交汇处,到这一段路口,大水异常湍急,水流形成涛涛洪水,从这里的台阶冲刷下去。
方才追赶女童们的马贼到此纷纷加快脚步,迈步跳过去,奔向东山头。
后面的女人们惊叫着跑来,没有什么丫鬟姨娘之分了,争先恐后,推推嚷嚷,慢一步的被大火追上,非死即残。
夏昭衣已经爬上去了。
赵宁看着她,说道:“你故意下去,就是为了引她们出来。”
“对啊。”夏昭衣回答。
“这些火只能烧在酒水和油上吗?”
“嗯。”
“烧光了就没了,现在又都是雨水呢,连那些房子都烧不起来。”赵宁低低道。
“你是觉得遗憾?”夏昭衣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
赵宁神情平淡,眼眸却冰冷的看着那些快要被冲下山的大火:“如何能不遗憾,这些人,都该死。”
“不用遗憾,”夏昭衣一笑,“这只是开始。”
赵宁微顿,朝她看去。
东山头聚满人,惊魂未定的看着大火。
龙虎堂里还有一些马贼,站在台阶上,朝他们这边望来。
“救命,救救我。”
“拉我一把,救命啊。”
水泊里还有许多人,大多头发和衣服都被烧了,痛苦的在水里爬着。
那些衣服烧焦后紧紧黏在她们的肉上,将肉给浇的滚烫锐痛。
侥幸活下来的人都面色惨白,好些人直接坐在了水里。
“那个女童,那个女童……”一个马贼愣怔的说道,“她真邪。”
卞元雪快透不过气,头发早就乱了,披散在身上,四周嘈杂,她满眼茫然。
这时,水流好像缓了一些,那边冲过来的水并不多了,半盏茶不到,水势渐停。
“水呢?”赵姨娘说道。
刘姨娘也看过去,金枝和杜湘紧紧扶着她。
“你们有没有觉得,”杜湘忽的轻声道,“脚下好像有颤动啊……”
经她一提醒,大家垂下头去。
“似乎真的有。”一个小厮说道。
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卞夫人眨了下眼睛,抬起头朝山上看去。
众人都循着她的视线,也看了过去。
那股颤动越来越明显了,紧而一瞬,那高不见顶的山壁忽然破开,疾奔的大水带着大量石块喷薄爆出,冲向八方。
“快跑!!!”有人惊声喊道。
人群散开朝外跑去,东南西北,往哪都有。
激流倾盆灌顶,滔滔然从天而来,人如瘦小蚂蚁,被压得无处可逃。
尖叫惊惶声四起,没过多久便被大水彻底淹没。
洪涛冲着东山头能冲走的一切,奔向更遥远的山脚。
狱卒从梦中醒来,觉得世界像是有什么不同了。
半响,觉察是地牢旁的瀑布声不见。
这时又听闻身后传来声响,他提了只蜡烛,揉着惺忪睡眼过去。
一愣,牢笼里无人。
他转眸四望,昏黄中看到那边的石门微开着。
竟有暗道!
小卒往上爬去,暗道又似有一个洞口,那些声响就是从这传来。
他伸手在洞壁上强行掰着,用尽力气。
猛的,洞口被他推开,大水刹那急涌而来。
蜡烛打湿扑灭,他仓皇逃跑。
刘三娘听闻声音,抬起头来,瞬息瞪大双目。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风起高空,又落大雨。
长风肆意横扫山岚,迭迭起伏的群草高树之中,那些荒坟安然而宁定。
众人拉着绳子,将几个仆妇从半山提上。
下去的仆妇都是身板最结实的,在众人的帮助下,攀着崖壁瑟瑟发抖的爬上来。
女童们将事先在火堆旁边烤着的衣裳披在她们身上,几个仆妇扶着她们去到临时搭起的棚下烤火,香气四溢的肉汤也大碗端来。
余妈也下去了,现在颤抖着,碗都捧不稳。
冰冷的雨水全都飞溅在她们身上,打的周身都疼。
一个仆妇没能扛住,肉汤砸在身前,昏厥了过去。
凤姨忙带着药物过来,这时山壁上又传来重物撞击的声音。
木板压垮了没有人固定的数十根木杆,摔向了崖壁,然后随着大瀑布一起,冲下深渊。
几个小女童坐在旁边,人手也捧着碗肉汤,其中一个实在按捺不住,小声开口道:“凤姨,我们想去看看。”
凤姨在位那仆妇施针,闻言道:“去吧,小心点。”
“好!”女童们高兴的站起,将肉汤小心放在那边的桌子上。
“火把,伞。”方大娘叫道。
“得咧!”
她们随手拿了,一大群人拔腿朝远处跑去。
大雨砸在伞上,山顶的疾风将伞快要吹翻过去。
平日惹人心忧慌张的风雨,这次没能改变她们的心情。
女童们脚步轻快,奔到崖边后,学着刚才大人们的方法,在自己身上结了绳子,然后牢牢的系在那边的坟包上。
“好了吗?”几个女童道。
“好啦!”
大家装着胆子,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小心爬过去。
山崖下面一片漆黑,一点火光都没有,只有滔滔水声。
远处庭院里,有几处还亮着灯,所照到的地方,全是水泽。
还有,尸体。
“他们人呢……”一个女童小声问道。
被选为队长的那个女童抿了下唇,忽的扬声叫道:“喂!我们在上面呢!你们听到了没呀!”
山谷传来回音,空旷而悠长。
队长咯咯的笑了起来。
“听到了没呀!”又有女童叫道。
“王八蛋们!”
“是不是都死光了呀!”
一个一个女童喊出声音。
其中一个声音带着哽咽,而后没能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大雨打的她们身子冰冷,开始隐隐作痛。
大家爬起,但是哭的人却越来越多,有几个抱在一起,放喉嚎啕。
几个时辰后,天光初亮,太阳从东边升起,暖意拢来。
卞雷大步跑在前头,在龙虎堂门口时渐渐力透,喘着气望着前边。
卞元丰紧跟其后,眼睛瞪得老大,停在不远处卡着磐石的一具尸体上。
“姐!”卞元丰怒吼,冲了过去。
泡了一夜的大水,卞元雪尸体冰冷惨白,眼睛微微睁着,眸中无光。
东边太阳逶迤而来,在她脸上,快要反出光芒。
“姐!”
卞元丰又晃了下,松开卞元雪站起身子,在稀疏的尸体堆里里面望了番,而后几步上前,倾身朝已经冲垮的差不多的墙垛下看去。
眼睛红了,他大叫高喊:“娘!”
卞夫人歪在下面,没了气息,头部被撞出一个小洞,还有极淡的血渍凝在上面。
彩明在不远处,死相略惨。
“啊!!”卞元丰抓着墙垛,胸膛起伏,忽的一拳打了过去,脚也跟着在墙垛上乱踹。
刘姨娘的尸体也被卞雷找到了,满地躺的,全是他们的熟悉面孔。
曹育领着十几个马贼过来,震惊的忘却言语。
昨夜让他们上山,他们几万个不情愿,如今反倒庆幸。
真可怕。
曹育抬起头,往下山上破开的那条矿道。
到底是谁干的,为什么这么可怕。
不管如何,这个地方都不宜久待。
卞雷将刘姨娘葬了,曹育帮着卞元丰,将卞夫人和卞元雪也葬了。
至于其他数百具尸体,仅凭他们几个饿了数日的人,就算想收拾,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新起土坟,落魄狼狈,与后山荒冢似遥遥相对。
卞元丰和卞雷磕首数声,然后去往山下暂避。
山头静悄悄的,不论白日黑夜,不论人满人走,风声亘古不变,从遥远天际吹来,匆匆路过后,又去往另一端遥远。
赵宁立在崖边,抬头看着上面砸落的瀑布,轰隆隆声响,带起的气劲,将她一头长发又吹的更乱。
下面有几块破败的木板,断成数截,两截被吹走,剩余的卡在里面。
“好看吗?”夏昭衣走来,开口问道。
赵宁轻点了下头:“我一直在想,外面的瀑布会是什么样。”
夏昭衣也抬起头,说道:“它不属于这里。”
“那该属于哪?”
“东山头那边,有人为了那些矿山,强行改变了它的流道。”夏昭衣一笑,“不过这样也挺好,反正水嘛,在哪都自由自在的。”
“自由自在。”赵宁双眉轻拢,点头,“对,这世上,最自由的便是这无拘的水。”
“我得走了,你多保重。”夏昭衣笑道。
赵宁朝她看去:“我们也会走,你不同我们一起么?”
“我惯来喜欢独行。”
“可你一个幼童……”
赵宁一顿,忽的发现,虽然称她幼童,但似乎从第一眼之后,她就再未将她当作幼童看待。
“苏举人在最西南的义峦院中,你去找他吧,昨夜那番喧闹,他怕也会惊到,我们就此别过。”夏昭衣道。
“等等!”赵宁叫道,“可是我未谢过你。”
“我救你又不图这声谢字。”
赵宁抿唇,眉心拢的更紧:“我在此囚禁多年,早不知山外情况……不管如何,若你以后遇到什么想要帮忙的,你可以寻一寻大道酒庄,若这些酒庄还在,一定会尽所能助你。”
“至少两年前还在,”夏昭衣微笑,“但我并不需要,后会有期。”
阳光穿过群山,越过江河与古道。
仆妇们都还在睡觉。
昨日劳累,众人疲惫不堪,一觉似要睡到天荒。
山下,夏昭衣拄着拐杖,踩着湿漉漉的水地,走的缓慢。
后山安静无人,风从空荡荡的门中吹进去,又从斜边的空窗里出来。
夏昭衣走到菜园后边,出声笑道:“可以出来啦。”
几个女童早就听到声音,从枝桠后面探出头来,看清来人后,高兴的叫道:“有人来了,真的来接我们了!”
重宜群山,最出名当属兆云山脉。
古林荒道,久无人至,除了令人咬牙切齿的群山匪寇,和被他们强行拖到此处的无辜难民。
这里承载太多杀戮,大地几度被鲜血浸染,堆尸成丘或头颅满树,这些巍巍高山都不曾恻隐,始终无动于衷。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乱世或华年,寻常人命,都与卑土无异。
数日大雨,终于得一朗朗。
磐云道以东,原野开阔,一望无际,河道奔流,水边偶尔会出现几只撒腿疾跑的雪嫩小兔。
南下七里就是官道,但没多少人,大多数老百姓宁可绕远一些,也不敢鼓起勇气走这边。
午时二三刻,太阳烈烈,原野上依然水泽一片,但官道已略干一些了。
两个锦衣少年牵着马,慢悠悠的沿着官道走着。
“你还真厉害,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去打定远侯的独苗,你直接把人给打成熊样。”秦三郎失笑。
“熊样?得了吧,熊可惹不起,又高又猛,那瘪三就是个驴样。”宋二郎回答。
“可你现在至少吃亏了,被派到这边打马贼了。”
“用马贼出出气更好,杀他们可以不用眨眼,我在西北西南,砍个战俘都有一堆人指着我骂。”宋二郎满心憋屈。
秦三郎笑着,抬头看向前方,伸手指去:“那边就是兆云山了。”
宋二郎也抬起了头。
群山苍翠,隐于天边,广田葳蕤,满是川流汪泽。
秦三郎又道:“好些个山寨不好打,他们在这边许多已盘踞百年之久,我们不了解里面的地形,他们却一清二楚,天时地利,他们全给占去了。听我父亲说,已前前后后打过数百次,每次回来都灰头土脸。”
宋二郎没说话,远眺着那边,清俊的眉目轻压着,眼眸变得深邃。
龙虎堂仅是兆云山一带的山寨之一,南有回风帮,北有天定帮,还有其他大大小小占山为王的山寨,不一而足。
宽阔开合之处,妇人们不敢过去,只能选择莺飞草长的湿地,因而行路困难。
几个妇人和女童都起了烧,昏昏沉沉,为了照看她们,大家走的更缓了。
在一个高丘休息,几个妇人升火烧水,那边也架起了小灶。
钱千千挑了半天的筐,累得半死,拧干自己的裤腿后,朝人群后面看去,顿了下,喊道:“阿梨。”
夏昭衣捏着根小树枝,正在地上描画,闻言抬起头:“嗯?”
钱千千跳下土坡,几步跑过去,看到夏昭衣描画的横横竖竖,好奇道:“这是什么?”
“算术。”
“算术?”
钱千千在她身旁蹲下,实在看不懂,但看不懂也不打紧。
她侧头望着夏昭衣:“阿梨,我没有想到,我们真的能出来。”
夏昭衣笑了笑:“还没呢,等出了这里才安全。”
“有你在,没什么好怕的。”钱千千想都不想便说道。
昨夜的风风雨雨,对其他人来说辛苦艰难与可怕,可钱千千是真的什么都感受不到。
和阿梨回来以后,因为之前困了一夜又半天,她又疲又累,直接就睡了。
仆妇们来拆门窗和床板时,她醒了一趟,但没能撑住眼皮,于是又继续睡觉。
之后,女童们放走了三广四广,跟着队长一起去喊她起来,拖着她去了菜园下面藏着。
她浑浑噩噩。
她是谁,她在哪,她要干什么。
很想好好问一问,但真的太困,她就靠在那边,又睡着了。
那时所有的女童都愣愣的看着她,难以置信。
当然,睡梦里面的她是不知道的。
总之,一觉醒来,好像整个天地都变了。
阳光暖暖照着,风也清朗干爽。
而且有人告诉她,她所畏惧害怕的那些人,全都死了。
死了……
这个钱千千以前已经麻木的词,却让她一瞬觉得像是初春的山野,所有的花儿草木都蓬勃从冬日里的霜寒中苏醒。
明明,这是个不好的词嘛。
反正,也不管了,等那些妇人们从山上回来,她们又饱餐了一顿,然后便是下山。
穿过泥径,越过山坟,淌过水泽,走过战墙。
众人齐心协力。
当脚步踏上山脚草地时,她们激动的抱在了一起。
是啊,这是离开,不是逃走。
她们光明正大,昂头挺胸。
钱千千不知道具体经过,但却知道一切与阿梨有关。
一路走来,所有人都或背或抱着一堆东西。
唯独阿梨一身轻松,支着树杖,缓缓跟在后面,东看看西望望,不知在想什么。
“千千。”凤姨走来说道。
梁氏和余妈跟在她后面。
钱千千抬起头:“凤姨。”
“你去那边一起煎药,我同阿梨有些话说。”
“哦……”
钱千千爬起,又觉有些不舍,好不容易停下歇脚,想来找阿梨问问话的呢。
“阿梨。”凤姨在旁边石头上坐下。
夏昭衣站起身,笑眯眯的看着她们:“嗯?”
凤姨和梁氏她们看了眼,问道:“你说的那位侠士,他人呢?”
“走啦。”
“走了?”
“对啊,走了。”
凤姨眉头轻蹙:“他怎就走了,我们都还没有对他叩谢一拜啊。”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嘛。”
“这么奇怪。”梁氏咕哝。
“大侠,”夏昭衣笑道,“不都是这样吗?”
余妈轻声道:“可总是觉得,要好好谢一谢这位侠士。”
“等出了这里,我要北上了,”夏昭衣说道,“你们到时候没能找到我,不要担心。”
凤姨一愣:“你不与我们一起?”
“嗯。”
“你一个小女童的,你一个人要去哪?你不怕被人拐了,然后又被卖给这些刀尖上过生活的?”梁氏叫道。
“是啊,阿梨,你只身一人多不方便,你跟我们一起吧,我们打算去买个庄子,再盘个铺子。”余妈道。
“不了,”夏昭衣敛了笑,抬眸看向北方,眼神变得悠远,“我得回家。”
归心似箭,似箭归心。
她满脑子都在想二哥已经如何了,定国公府又如何了。
还有,离开那山寨后,她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去做。
想到这,夏昭衣的心微微生出酸涩,逐渐揪痛。
彻底走出兆云山,要一直南下,直到望见磐云道。
论起这条磐云道,世人不知如何评判。
当初之所以造这一条官道,便是因为这一带劫匪猖獗,有几个官员提议建条大道供人集中赶路,派官兵保护,同时还能起到些威慑作用。
设想不错,可太低估人心。
磐云道弯弯绕绕,长达百里,那些狂妄嚣张的劫匪们有的是可以下手的路段。
而大多民众又见此为官道,便放心而去,结果无命可归。
汤汤岁月数百载,大小战乱无数,朝政翻覆更迭,兵丁有限,所以当初说是派兵保护,实则常年就几百个兵卒,且分散极广。
因而劫匪们来寻衅时,兵卒有时甚至跑的比百姓更快。
这也渐渐养肥了那些马贼们的胆子,几度曾一路杀到重宜府中。
乌金西沉,夜云密布,转而星散,又露晨光。
第二日巳时,妇人们挑筐挑担,互相搀扶,终于踏上方石累就的官道。
路上几乎无人,偶尔会有零星几个装着胆子的,他们都沿着最里面的土路走着。
“阿梨,等下你真的要走吗?”钱千千跟着夏昭衣走在人群后面问道。
夏昭衣点头:“前面有路口。”
“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进城呢,我们现在很有钱了。”
“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啊。”
“什么事情?”
夏昭衣笑了:“昨晚跟你说过的。”
钱千千想了想,点头:“是哦,你昨夜说过要回家的。”
既然是回家,那真的没有办法再劝别人留下了。
钱千千看向前面的凤姨,又道:“那等下,让凤姨给你一些珠宝吧,你路上当盘缠。”
“不啦,你们留着吧。”
“为什么不要啊,你路上用得到的,而且你回家以后,可以给你的父母兄长啊。”
夏昭衣笑着摇头:“不用,我父亲和长兄,已经亡故了。”
“好吧。”钱千千说道。
她看着阿梨,还是觉得舍不得。
“那,还是进城一趟吧,给你换件衣裳都好。”
阿梨身上这件衣服,似乎几日都未换了。
山上换不换衣服的,其实也不打紧,可问题是,她这破的也太厉害。
“你看看你吧,四处爬,”钱千千又道,“衣服都爬坏了。”
夏昭衣淡笑,笑意没有渗到眼眸中去:“嗯。”
“不过,余妈和凤姨都说你是大家的恩人,你爬来爬去,是不是在帮大家?”
夏昭衣没说话了,微微低着头,看着双脚在往前踩着。
“阿梨?”钱千千觉察不对,又开口唤道。
眼眶轻微泛红,但被夏昭衣忍了回去。
她吸了下鼻子,将胸膛挺直了一下,说道:“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啊?”
夏昭衣朝她看去:“你以前应该不是话那么多的呀。”
“……”
夏昭衣见她愣住,又一笑:“其实也挺好,话多挺可爱的,活泼开朗是好事,你还小。”
“你更小。”钱千千严肃说道。
走了一个时辰,前面出现一道关卡。
妇人们停下脚步,方大娘和凤姨对看了眼,眉头轻皱起。
“怎么停下了。”钱千千说道,好奇的抬起头去看。
未待看清一二,那边的兵丁又叫道:“你们干什么的!”
一大队妇孺,浩浩荡荡,出现在这样人烟稀少的官道上,着实古怪。
秦三郎靠在随军楼上看书,觉察些动静后,转眸望来。
钱千千恰抬起头,顿然一愣。
数十根粗木搭建的随军楼略显简陋,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倚在上边,手里捏着本书,正垂眸望来。
他穿着月色锦衣,衣上有极淡的金线刺绣,隔得太远,看不清刺绣模样,但随着风起衣衫,煞为好看。
他的脸更好看,俊眉星目,肤色如昨夜她捏过在手里的羊脂玉,俊挺的鼻梁,将这层肤色带的更立体透亮。
“真好看啊。”钱千千说道。
秦三郎见到这么多人,也是一愣。
收了册子端坐,他看向下边的兵卒:“哪来的?”
兵卒顿时扬声叫道:“叫你们过来呢!干什么的!”
“说话客气些。”秦三郎温然道。
“我还偏就不客气,”宋二郎刷了马,从那边走出来,边道,“你们在说的什么?”
目光已看向了那群妇孺,眉毛挑起:“这么多人。”
钱千千伸手捂住嘴巴,眼睛也瞪大了些。
好些女童也都这样。
“吓到了?”宋二郎非常满意,抬手撕下自己贴在鼻子和唇边的假猪皮,放在手里甩了甩。
猪皮做的一点都不逼真,可是乍一看确然非常惊悚。
没唇的牙齿,被削掉的鼻子,还有狰狞丑陋的疤痕。
竟然是假的。
什么人这么无聊!
可是他甩了下后,大概真的非常喜欢,又给贴了回去。
“你手脏。”秦三郎提醒他。
“我屎都抓过,怕什么!”宋二郎叫道。
“……”
面皮下的容貌除了黑一些,同样五官端正,只是太黑了,且他又将猪皮给贴了回去,还没来得及看清。
夏昭衣却一眼认了出来。
宋倾堂。
两年前,时任工部尚书宋度的二儿子。
之所以认识他,因为他当年带了一堆小伙伴去挑衅二哥,结果被二哥一顿胖揍,派人直接扔在宋府门前。
那时他才多大?
好像十三吧。
那时丙戌年,如今己丑,他现今应有十六了。
不过才过去几年,个头却拔高了好大一筹,虎背熊腰,看上去身板很结实。
以前依稀记得他容貌不错,至少不必旁边这白衣少年差。
怎么会晒成一块炭。
“问你们呢!”先才那兵卒又叫道,“你们打哪来的,身上有没有带户籍,你们都是什么人?”
凤姨和方大娘低声商量着。
梁氏却已上前:“我们是可怜人,是被马贼帮抓走的妇人!现今我们逃出来了!”
秦三郎和宋二郎都一愣。
凤姨却暗道不好,有些责怪的朝梁氏看去。
“哪个马贼帮?你们怎么逃出来的?可还记得里面路线?”秦三郎问道。
“完了,”钱千千忽然有些害怕,轻声道,“会不会喊我们回去给指路啊。”
更害怕的是,听到她们是马贼帮里出来的,会不会搜查她们的东西。
如若将黄金珠宝都给搜走了,那她们这么一大家子要怎么过?
还买什么庄子,盘什么铺子。
难道又要给人去当奴当婢吗?
因为手头还有事情,以及许多线索还需要整理,夏昭衣想的是明日晚上再去。
但是等月落日升,天明之后,于府自己却先出事了,于合被人暗杀在了家里。
京城这几日肃清,街道只有寥寥几人,于家的人去报官,官府不怎么愿意出面,只派了两个小官员过来,并且不是想着破案,而是来封锁消息。
但先前所闹出来的动静,到底还是传了出去,传的不快不广,夏昭衣到下午才从几个闲聊的客栈伙计这儿听到的,她下来的时候恰好有人来打酒,都是邻里街坊,大家认识,坐在那边正在闲聊。
店铺能卖的东西不多,朝廷都有限制,夏昭衣只能买一个馒头和一壶茶。
她坐在一旁安静听着,关于于合被杀的事情,她不知道真假,但若是真的,也不会觉得太巧,毕竟这段时间关注于府的人似乎太多了一点,不仅仅是惠平客栈后院的那些人和林清风,她在打听和寻找线索的时候,也遇上了不少身份不明的人。
看来,这条线索断了。
夏昭衣觉得有些胸闷,她听了一阵,不想再听了,将食之无味的馒头吃光,起身回房。
另一家客栈的小二这个时候在门口探头探尾。
去送信的伙计看到了,忙起身过去,将他拉到角落里边:“你咋来了?”
“林姑娘让我过来送个信的。”小二说道。
伙计要替小童瞒着身份,怕店里其他人察觉,忙伸手道:“那信呢,给我。”
小二将信交了过去,动了动唇瓣,还想说点什么,不过又觉得不说也罢,反正那小丫鬟说,觉得不太对,可以不用说的。
伙计拿了信,便打发小二走了,转身去楼上找小童。
他在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反应,喊了名字,也没反应。
伙计尝试推开门,门没上栓,一下子就开了。
房间里面没人,被褥桌子收拾的整整齐齐,不过小童的几个包袱都还在。
伙计觉得有些不妥,赶紧退了出来。
他抬手挠了挠头:“奇怪,明明看到她上来了的,怎么又不见了。”
………………
书房里面燃着龙涎香,气味较平日要稍微浓郁一些。
静谧无声,只有宣延帝偶尔翻开一页的声响细细响起。
内侍在外禀告,随后领了一个年轻的高大男人进来。
宣延帝放下笔,看着男人叩拜行礼后,问道:“何事?”
“皇上,于合死了。”男人说道。
宣延帝皱眉:“谁?”
男人一顿,含糊道:“于合,当初指证赃物赃款和提交了药单证据的那个。”
宣延帝点头,很轻的说道:“想起来了,是那个人。”
“昨日他惨死家中,被活活放血死的,还未找到凶手。”
“荒唐!”宣延帝愠怒,“朕即日就要去重天台祭天,这临了的关头闹出这等事来,李东延和钱顺是干什么吃的,肃清街道,给朕肃清了一桩命案出来!”
说到最后,宣延帝还怒拍在了桌子上。
男人微垂下头,不敢说话。
缓了缓,宣延帝道:“于合平日可有什么交恶?”
“启禀皇上,是有不少,”男人回答,“他赶走唐成业后的这一年,颇有一些小人得志之态,很不将人放在眼里,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可笑。”宣延帝气笑了。
“这死因,要不要查?”男人抬起头问道。
“查吧。”宣延帝说道。
提及查字,他想起了前几日的事情,容色又沉了下去,说道:“这些时日让你们去查的东西,没有一件给我办妥当的。关于佩封那女童,我让你们去查的时间最久,查出来了么?”
“没有……”男人面露为难,“她大约是孤儿,不太好找。”
“孤儿不可能会有这般神奇,要么是讹传的,要么她便是哪家养出来的暗卫。”宣延帝说道,“我再给你们十日时间,十日之后若再查不到一点有用的,你便交了佩刀,去天成营喂马吧。”
男人微顿,而后领命:“是,属下遵命。”
宣延帝看着男人离开,皱着眉头提起了笔。
一旁的内侍这时说道:“皇上,老奴心里边一直压着几句话,这几日每次想起,总觉得心里困惑。”
“什么话?”宣延帝朝他看去。
“这件事情查不出来吧,可能还真的不能怪刘司阶,”内侍道,“如若根本就没有这个女童呢?”
“没有?”
“也许发生了什么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内侍看着宣延帝,“皇上,这女童骑马在城里跑的时候,安成公主都还没进城呢,没有亲眼看到的事情,谁知道是真的假的?会不会是佩封当时发生了什么必须要瞒着皇上,所以编造了这么一个女童出来?”
宣延帝深深的看着他,良久,点了下头,收回目光继续写东西。
内侍还有不少话能说的,但忍下来了,点到为止就行了。
………………
于府外边很清冷,看不出有任何不对。
夏昭衣没多停留,朝南边的巷弄走去。
走了很久,天色彻底暗了。
院子外边的老树下,那个男人没坐着了,他们的院子也无人。
全九维的小院,二楼点着烛火,淡黄色的一抹。
屋内陈设简单,他正在练字,临摹前朝书法家,慕容修的《花朝录》。
烛火微晃了下,似有风进来,他笔端微顿,抬起头,而后便听到了一些声响。
全九维一惊,没有握着笔的手去摸放在几案下的匕首。
“谁?”
门口传来敲门声。
全九维赶紧回头看过去。
“我推开门进来,你先有个准备,别被我吓到。”门外响起略带着奶音的童声。
实际上,全九维已经被吓到了,他的汗毛全竖了起来,鸡皮疙瘩也一层一层,浑身发寒。
门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被推开,便看到一个十岁的小童出现,一身颜色偏暗的深色布衣,容貌清秀,束着不合年岁的发髻。
全九维整个人都不好了,举起匕首:“你是谁!”
夏昭衣回身关上房门,看着全九维。
她就是担心会将他吓到,所以才特意绕了一圈来这边敲门,毕竟大晚上忽然冒出一个人影,还是一个小童,如果胆气不那么大的人,说不定能当场被吓死,但现在看来,还是被吓的不轻。
“不请自来,失礼了,”夏昭衣拱手道,“我叫阿梨,近来许多人在找我,不知你听过我的名字没有?”
自然是听过,全九维没有说话,上下打量她。
小童刻意掩去自己是个女童,乍一看的确雌雄难辨,模样生得玉润可爱,白嫩娇俏,但正因为如此,这样的夜色里面忽然出现,才更令人可怕。
夏昭衣任他打量,转眸看向房间。
房间很矮,但很宽敞,光线只有案几上的一盏烛光,案几一旁的书架只放了一半的书,都有些破旧了,另一边是木板床,床上铺着薄被,深秋了,未免有些不够。
“你找我何事?”全九维问道,手里面的匕首没有放下来过。
夏昭衣收回目光看去,说道:“于合死了。”
“你认识于合?”
“你也认识?”夏昭衣反道,“这么说,你可能已经知道前段时间在外边盯着你的人,就是于合派来的。”
全九维皱眉:“你来找我何事?”
夏昭衣看了他的匕首一眼,抬脚走过去。
全九维下意识后退,离开书案。
离的近一点了,女童的脸在烛光下的变得分明起来,一双眼眸冬雪一般,明亮而平静。
全九维保持着距离,紧紧握着手里面的匕首,一点都没有松懈。
“我是想同你问几个问题的,你一定知道唐府为什么会变成于府吧。”夏昭衣问道。
全九维面上的神色依然非常不善,因她这问题而深深多打量了几眼。
夏昭衣看着他,与他对比之下,她显得太过沉静。
沉默半响,全九维咬牙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
夏昭衣眉梢微不可见的挑了一下,顿了顿,夏昭衣笑了:“罢了,我找郭庭去吧,打扰了。”
她抬手又拱了下,转身要走。
“别走!”全九维忽的喝道,“你还没说呢,你是什么人?”
小童却不理,朝门口走去,去拉房门。
“站住!”全九维叫道,上前去抓她。
手里面扑了个空,他没看清小童是怎么避开的,她已回身后退了出去。
“你要不平静一下?”夏昭衣看着他说道。
全九维手指有些颤抖,见这小童身形娇小,他忽的眉眼一狠,举起握着的匕首,朝她猛的刺了过去。
匕首的刀锋又扑空了,女童站在了他的右侧。
“全九维!”夏昭衣怒道。
全九维回过头来,举着匕首又朝她刺来。
人又不见了。
全九维一咯噔,张目望着,四下都没了影子。
一阵凉风忽然涌来,全九维朝窗边看去,窗扇打开着,窗外夜色幽幽,风如凉水,吹的他一身的鸡皮疙瘩又层层冒出。
他垂下手,眸光却越发凶戾,小心走到窗边,确认已经没人了,才将窗扇关上。
一屁股坐在了床边,全九维心跳越来越飞快。
他抬头看向那边的门,刚才真的有女童来过?
她的身手怎么这么快,是人还是鬼?
而且,就这么走了?凭她这个身手,想要偷袭和暗算他,那是完全可以办到的吧……
阿梨。
全九维在心里面很轻很轻的念出这个名字。
夏昭衣没有走远,站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抬头看着全九维的小屋。
夜色里面,屋院寂静森冷,二楼那盏烛火光线昏黄。
忽的一下,烛光被吹熄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转身走了。
天色幽黑,加之最近肃清坊市和街道,偌大长街空无一人。
夏昭衣攀上了一座酒楼,沿着酒楼外壁,一下子爬到了楼顶。
高处的风呼啦啦的作响,吹得她碎发衣袂乱舞,她在檐角旁坐下,拍了拍手里面的灰。
高空能俯瞰的更远,偌大京都恍如一盘沉睡的棋,极目之远能望到天边若隐若现的皇宫。
皇宫门前广场空旷,御街延伸出去是各大官邸,因为太过遥远,几乎要看不清楚。
夏昭衣在脑中回顾着这几日搜集来的信息,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了远处的惠平当铺。
一队巡守卫经过,举着火把,照亮了那边的街道。
惠平当铺宽敞的大门里边,没有半点烛火透出。
夏昭衣单手托腮,偏着脑袋看着那边。
这时一顿,她朝街道另一边的角落看去,遥遥似有一个人影,而且所对的方向正是惠平当铺。
巡守卫的火光渐渐远了,宋二郎从矮墙上跳下来,靠着角落坐着,嘴里面叼着根草,用来打发时间。
实在是不想来的,但是曹氏又哭又求,他只好来了。
天不亮也无处可去,虽然不知道在这里有什么好盯着的,草被他打过了,蛇早就惊跑了,傻子才会继续把这里当碰头的地方呢。
困意袭上来,宋二郎拿下草,打了个哈欠。
夏昭衣是南边的街道绕过来的,宋二郎穿着一身黑衣短打劲装,又坐在隐秘角落,实在看不清脸。
夏昭衣足尖一挑,一块石子弹起落到她手里。
她掂了掂,扬手朝那角落抛去。
宋二郎何其敏感的一个人,石头还没落下,他就瞬息弹跳了起来。
“谁!”宋二郎低声喝道。
耳廓听到一些动静,他拔腿追了上去,一个人都没有。
宋二郎四下张望,浑身戒备,月色这时推开乌云,照在了他幽黑英挺的面庞上。
夏昭衣一顿,居然是他。
“谁!”宋二郎又低声叫道,“给我出来!”
夏昭衣想到了曹幼匀,但不知道宋二郎跟这惠平当铺是不是也有关,还是他发现了曹幼匀的不对?
最近遇到的很多困惑倒是也可以问一问这个宋倾堂,他绝对知道不少的,但是夏昭衣对他的印象实在不好,问他问题,怕是要被他反过来问一堆了。
恰巧这时又有一队巡守卫从北边过来,火把的橘光缓缓,照亮了街道。
夏昭衣不想逗留,转身走了。
宋二郎也察觉到那边来人了,四下又望了圈,不甘的去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