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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队骏马踏雪,驰骋过寂寂长街。

    在衡香守兵的领路下,夏昭衣在快近官衙的大路分道口勒马停下。

    “阿梨姑娘,就是这里!”一个守兵回头叫道。

    大地狼藉,飞溅的鲜血遍布,地上留有大量弃下的兵刃,还有扎在雪地和尸首上的弩箭。

    “我们怕他们掉头再来,便带着伤员先走,兄弟们的尸身暂时顾不上。”屈夫人的一个近卫说道。

    “他们人不多,但是攻势太凶,没见过这等威力的弩箭!”

    “对,他们便是靠弩箭将我们逼退的!大多兄弟都死于弩箭之下!”

    夏昭衣下马以手绢用力拔出一支弩箭。

    男人们围上来,但不敢靠得与她太近。

    “阿梨姑娘,这弩箭很锋利。”一个近卫说道。

    夏昭衣看着箭矢上的纹洛走向,这弩箭,她并不陌生。

    “他们使用得是二连弩机吗。”夏昭衣问道。

    “二连弩机?”近卫说道。

    旁人随她的话陷入回忆,有人皱眉道:“好像,是有二连发的。”

    “有二连发,也有单独的。”又一人道。

    夏昭衣收起弩箭:“你们留下收拾现场,我去一处地方。”

    见她朝坐骑而去,一个近卫忙跟去:“阿梨姑娘,你去哪?可需要人手?”

    夏昭衣想了想,说道:“好,便来四人,随我一起去拈花斋。”

    “嗯!”

    骏马掉头,朝南面而去。

    风雪越来越大,策马狂奔时,大风迎面吹来,若刀刮般生冷疼痛。

    夏昭衣一马当先,近卫等四人需得奋力拍马才能跟上。

    伴随少女一声娇喝,疾奔途中的烈马人立而起,马蹄扬起的大雪被风吹来,身后四人忙也勒马,稳住马势的同时,朝右手边的崭新府宅望去。

    夏昭衣利索一个下马,落在雪地上,回头说道:“我先进去开门,你们留一个看马。”

    “是!”

    丈余高的门楣如若未存,少女身轻如燕,踩着一旁高墙跃起,瓦楞上一个轻盈翻身,便跃了过去。

    大门被从里面打开,近卫们快步赶去,门内已没人。

    雷厉风行的夏昭衣直闯正堂,沿路闻声而来的丫鬟下人们瞧见这陌生少女,忙上前问是谁。

    正堂亮着灯火,但正堂无人。

    几个下人忙去喊主事的,更多家丁则拿着棍棒冲来。

    “让开!”

    “滚!”

    近卫和衡香置所的守卫大步走来,边走边叫。

    平日在衡香都不是什么善角,四个人硬是叫嚷出一百人的气势。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民宅!”管家拨开人群,上前怒道。

    少女背对着众人站在大堂里,负在身后的左手握着一支长弩箭,芙蕖低燕吊顶的芒光落在她窈窕修长的身姿上,也照着弩箭箭头的那一抹血色。

    近卫上前拦着了管家,管家让人去报官,置所来的守卫叫道:“不必报官了,我便是仇都尉的人!”

    “你,你们为官欺民,鱼肉百姓!!”

    夏昭衣的眼睛打量着屋中布置,桌椅,摆灯,茶盏,垂挂的字画,手艺精工的摆件,全都纤尘不染,崭新精致。

    身后传来脚步声:“何人!”

    夏昭衣敛眸,这才终于有了动静,转过身去。

    范竹翊眉心皱起,看着优雅回身的挺拔少女,望见其灵动眉眼后,一股巨大磅礴的情绪,刹那在范竹翊心头荡开。

    他说不清具体是什么样的情绪,这情绪夹杂着熟悉,古老,惊惧,震撼……这些神秘莫名的感觉糅杂在一起,饱满而具象的袭来,汹涌而至。

    不动声色握紧了下拳头,范竹翊压低声音,再度问道:“何人?”

    “离岭,阿梨。”夏昭衣淡淡道,同时打量眼前老者。

    夏昭衣上辈子,这辈子,加起来也有二十年的活头了,可以说打交道最多的,便是这类仙风道骨的清癯老者。

    眼前老人深目削颊,白须白眉,嘴角略下沉,极严厉的眉眼像极了老派守旧的官员,其神态不怒而威,眉心有极深的褶皱,可见惯爱皱眉。

    没点真材实料,是撑不起这份威严的。

    “原来是鼎鼎大名的阿梨姑娘,”范竹翊上前,语声冰冷,“怎么,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你是轻舟圣老,范竹翊?”

    “是某。”

    “嵇鸿呢。”

    “你找嵇鸿?”

    夏昭衣扬手,弩箭跌在范竹翊身前。

    “林清风被那些人捉走了,嵇鸿可否要救这徒弟?”

    范竹翊自是不认得这箭,但少女口中的“那些人”,范竹翊很快能联想到是谁。

    “那些人,”范竹翊说道,“他们在哪捉走林清风的?”

    “老先生!”一个随从这时跑来,“嵇鸿先生跑了!”

    夏昭衣朝随从看去。

    范竹翊大怒:“这混蛋!”

    “他问我闯进来得是何人,凶不凶,身段气质如何,我如实说了,他立即就跑了!”

    “你不用说得这么详细!”范竹翊怒道。

    从最先那个“跑了”二字出来,范竹翊就立即知道原因。

    他那师弟绝对是千年的老狐狸投胎,不管有没有确认来者是否是阿梨,先跑为敬就对。

    “看来的确不想要这个徒弟了。”夏昭衣说道。

    范竹翊想了想,回头看向夏昭衣。

    “阿梨姑娘,”范竹翊沉声道,“如何做,我随你去。”

    “不必,”夏昭衣看着他,“将你们知道的有关‘那些人’的事,告诉我即可。”

    少女眼睛乌黑明亮,过分沉稳大气的谈吐,范竹翊暗叹不亏出自离岭。

    “不,”范竹翊说道,“你若想知道我知道什么,条件便是,我须得与你同去。”

    夏昭衣眉梢微挑:“你要同去?”

    “是。”

    “我也说个‘不’,范老先生,我不是来请求你告诉我的,我是来要求你告诉我的。”

    范竹翊唇边露出讥讽:“阿梨姑娘竟是如此霸道的人?”

    “那得看对谁,”夏昭衣淡淡道,“贵师门这些年在世上招摇撞骗,无所不为,与我亦有多次交织。我想问问范老先生,为何要在清梅岭放火,将我长姐的尸骨烧成一把枯灰。这把火,轮得到贵师门来放么?”

    少女语声清冷,眉眼冰冷,态度生冷,举止言谈的气场压过在场所有人的总合,包括自入府后就令所有下人觉得喘不过气的范竹翊。

    人群外面悄然走近两个身影。

    小容和小梧愣愣地望着大堂里的少女,完全无法将她同记忆里那挨打受骂的女童联系在一起。

    范竹翊双眉紧紧皱在一起。

    许久不曾有人在他跟前如此说话,林清风那样小打小闹,不敢声扬的嘀咕,范竹翊放都不放在心上,但是跟前这少女,她是阿梨。

    “好,好一个阿梨,”范竹翊沉声道,“老朽早便想会一会阿梨姑娘了,只是未想会是今日这局面。”

    “识时务者为俊杰,在未到动干戈的那一步,范老先生该学会忍让。”

    “忍让,便是由着阿梨姑娘动动嘴皮子,就从老朽这获取半生辛劳奔波,苦苦求索所获得认知!?”

    “半生奔波四字,听起来不错,看来此事当真牵系莫大。这样,范老先生若肯说,那么你将我长姐一炬成灰之事,我同我师父便不再追究。”

    “哼,一炬成灰?”范竹翊大袍一拂,看向外面,怒道,“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罢了!丢弃在不屈江,由着外族人糟践,不如我带英烈魂归故土,有何不好?你离岭一脉所求之道,还在意身死后的尸体如何处置?少拿那一套一套来高高在上的要挟于我!”

    “我离岭一脉在不在意死后尸身是一码事,范老先生等人拿我师姐骨灰要去做见不得人之举,这是另一码事。怎么,外族人不得糟践,范老先生就可以糟践么。”

    沉默一阵,范竹翊冷冷道:“并未糟践,你若算账,且去同林又青算去!你们当初不是已见过?”

    “交易与否,”夏昭衣仍是清泠泠的语气,“告诉我你查到什么,我便不追究骨灰之事。”

    “若我不交易呢。”

    “那就休怪我不敬老了。”

    范竹翊目光变亮,恶声指去:“你这女子着实跋扈!夏大小姐怎有你这样的亲妹妹!”

    “交易,与否。”夏昭衣一字一顿道,已失了耐心。

    “你若答应我同去,我便答应这笔交易!”

    “我不会带着你。”

    “为何?!”

    “因为我不想与你们为伍。”

    “你!”

    “范老先生,最后问你,交易与否。”

    “我不!”范竹翊沉声怒道,“要杀要剐,你尽可放马过来!但老朽有话在先,我范竹翊纵然不及你离岭名扬天下,但我此生行走江湖,老友遍布,今日之事传扬出去,丢得是你师门颜面!”

    “要你的命作甚,我想得只不过是范老先生的交易谈不成,就只好用范老先生当筹码,去跟别人谈交易。以及,老先生你说反了,妹妹替姐姐报挫骨扬灰之仇,这是美名,”说着,夏昭衣看向屈夫人的近卫,“将这位轻舟圣老带走。”

    “我看谁敢!”范竹翊回身怒斥。

    “先生,请。”衡香置所的守卫兵上前说道。

    “你们是衡香的兵,她是哪的人,你们听她使唤?”范竹翊叫道。

    “老先生糟践夏大小姐的尸骸,该抓。”守卫兵沉声说道。

    “定国公府满门英烈,夏大小姐侠肝义胆,谁若欺定国公府,人人得而诛之!”屈夫人的近卫也道。

    范竹翊冷笑,目光望着外面。

    府里的家丁们举着棍棒,你看我我看你,忽然鼓足勇气上前,要将夏昭衣他们赶出去。

    守卫看向他们,感觉人带少了。

    但这位阿梨姑娘就在这,此前种种有关她的传闻,此刻像是一颗定心丸。

    顿了下,守卫忽然伸手去抓范竹翊。

    手指就要碰到的前一瞬,范竹翊飞快抬手,朝他攻去,少女速度更快,一把拿住他的手腕,同时长脚一踢,范竹翊后腿一弯,险些跪倒在地。

    “住手!”

    “老先生!”

    府里的人惊忙叫道。

    守卫和近卫上前,将范竹翊五花大绑。

    威严稳重半辈子的范竹翊,头一次狼狈成这般。

    带着范竹翊从府宅大门出来,夏昭衣脚步微顿,回过头去。

    一帮家丁就在后面跟着,更后面,是府里的家仆和丫鬟。

    小容和小梧在她回头望来的时候,立即躲起来了。

    夏昭衣的目光越过洋洋洒洒的大雪,望了几眼她们藏身的矮丛。

    不明白林清风为什么要将她们二人带到衡香,与她……叙旧?并没有这个必要吧。

    “等等!”管家从门内出来,“夏小姐,我家老先生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你们没有多余坐骑,我们可否自备轿子?”

    “轿子不得有人抬?”夏昭衣说道。

    “我们下人抬!”

    “我不知道什么是下人,”夏昭衣看着他,“你们自认下人是你们的事,在我这里没有让恶人坐轿,正常人抬着他走这一说。”

    “我家老爷不是恶人!”

    “好啊,”夏昭衣面无表情,“那你们拿嵇鸿来换。”

    “可是……”

    “牢里不会亏待他,”夏昭衣朝坐骑走去,“你不如现在去准备干净衣裳,好送去大牢。”

    上坐骑前,夏昭衣去到一个近卫身旁,在他耳边很轻很轻地叮嘱。

    近卫眉头轻皱:“嗯。”

    近卫等人带着范竹翊先走了。

    夏昭衣单人单马,轻轻扯着缰绳,抬头朝四周浮空望去。

    本意是要明天便走,对于衡香只是经过而已,但眼下所发生的事,将她的脚步彻底拖住。

    不过,若只是一个路过便能将心头困惑解开,其实是件心头大快的事。

    苦寻“那些人”不到,眼下他们主动现身,还在街头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林清风和她身后的这个师门,实乃关键。

    而骨灰一事,当真一直是夏昭衣心里的疙瘩。

    对于尸体被烧,她其实无动于衷,死后尸身如何,她无所谓。

    但别有用心的人拿她的骨灰无论想做什么,都是她所不能忍的。

    尤其是,林又青甚至还想以她的骨灰去与二哥做交易……

    沉了口气,夏昭衣一拉缰绳,调转马头。

    找完范竹翊,那么现在,就要去找范竹翊的宝贝徒弟了。

    骏马在她一等的御马之术下,撒开马蹄,肆意狂奔而去。

    风越来越大,天降的大雪似白色狂潮,汹涌苍茫,滚过巨大的城池。

    夏昭衣迎着纷扬乱目的风雪远眺,远处的宁安楼前人群奔走,较她离开时更为沸腾。

    灯火一路漫延,后巷本就通明,眼下直达最深处。原来细长的灯链,变作一整片灯海,那些民宅屋舍全被点亮。

    宁安楼前的空地,一直到长街上,全是马车与轿子。

    邻居们都出来了,所有人沿着外面的长街站着,各种议论声不绝。

    后巷路口就在夏昭衣回宁安楼前的右手面,在夏昭衣经过时,恰看到一具尸体被抬出来。

    尸体遮着白布,但白布下的形状模样和隐隐透出的血色,显而易见是割首。

    “阿梨姑娘!”一个小管事看到夏昭衣,忙走上来。

    夏昭衣朝他看去。

    “发生了很多事,”小管事说道,“阿梨姑娘,你先去楼上看看,我们大娘子受伤了!”

    夏昭衣皱眉:“可严重?”

    “严重!大娘子中了一箭!”

    “中箭?!”

    夏昭衣当即将缰绳交予他:“我去看看。”

    大堂里明灯旺盛,除却伤员,还有五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

    刚才在后巷路口所见的尸体,正被人从后院抬来。

    夏昭衣快步上楼,许多人围在赵宁的书房里,外面的檐廊都是人。

    “阿梨姑娘!”一个仆妇见到夏昭衣走来,开口叫道。

    夏昭衣冲她点了下头,转眸看向书房里的赵宁。

    赵宁侧靠在软榻上,中箭位置是右边的肩胛骨,眼下伤口已处理,衣裳穿妥干净,正在和仇都尉还有屈夫人说话。

    听到夏昭衣来的动静,屋内诸人朝门口看去。

    赵宁微微撑起身子:“阿梨。”

    “阿梨。”屈夫人起身走来。

    夏昭衣风帽未摘,落在她斗篷上的霜雪在暖软的书房里登时化水珠子。

    “发生了什么?”夏昭衣问道。

    赵宁语声虚弱:“你走之后,我跟着红雯去了载春那。”

    “我来说吧,”屈夫人道,“你受伤严重,声音都哑了。”

    屈夫人看向夏昭衣,尽量将事情经过以简练文字总结道出。

    “我们后来也准备了弩箭,做好防御后才敢回去,那院里的尸体都是才抬出来的。”

    “除了屋子里的莫海珠,”赵宁补充,“他不见了。”

    “莫海珠,”夏昭衣问,“你此前可听过此人?”

    “未曾,仇都尉的人刚从他屋子里搜到衣物,他叫莫海珠,原是要去东平学府求学的,来年开春的那一批。”赵宁说道。

    “他就是真凶,”仇都尉开口道,“红雯招认了,就是这个莫海珠伙同载春令她对倚秋下药。”

    “这莫海珠应该被那些黑衣人救走了。”屈夫人说道。

    “现场的弩箭,可有带回?”夏昭衣道,“我想见见。”

    仇都尉转头令手下去取。

    赵宁将身子撑得更起:“阿梨,你换身衣裳,可别生病。”

    “我无妨的,”夏昭衣说道,目光望了一圈,又问,“那个大夫呢?”

    赵宁猜到她指得是谁,但还是要确认下:“替倚秋针灸的那个?”

    “嗯。”

    “性情太怪,刚才替人包扎伤口是,他说自己沾了旁人的血,破戒了,于是他自己将自己关在了次楼三楼,谁叫都不肯下来。”

    夏昭衣点头。

    不得不说,赵宁着实会说话。

    弩箭很快被取来,夏昭衣接来,果不其然,箭矢上又是一模一样的纹络走向。

    这些弩箭为了配合特制的二连弩机,只能用同一批模具打造,上边的箭矢纹络,不会改变。

    “阿梨,”屈夫人关心道,“你去到那边之后,情况如何?”

    “小有收获,”夏昭衣一笑,“我先去找大夫,很快便来。”

    “好。”赵宁说道。

    次楼的灯火同样全亮,檐下的灯笼一盏连着一盏,织出璀璨长链。

    由于沈谙在此的原因,赵宁增派了人手,但不想太过刻意,他们都只留在暗处。

    夏昭衣穿过天井,经庭院时,看到跪在雪地上的红雯。

    没在厨房里忙活的仆妇们都在檐廊下或站或坐,之前被楚管事喊来演戏的林六娘也在这些仆妇里头,正在自夸那段演技。

    望到少女过来,大家停下正聊得话,起身纷纷喊道:“阿梨姑娘。”

    红雯闻言,遥遥抬起头,双目涣散地望着夏昭衣,唇瓣已冻成紫青色。

    瞧见夏昭衣看向红雯的目光,林六娘忙上前:“阿梨姑娘,没人要她跪,是她自己非得去那边跪着,想要大娘子原谅!”

    红雯哑着声音哀求:“阿梨姑娘,我知道错了,求你替我向大娘子求求情……”

    “你看到倚秋咳得快丧命时,你有想过放过她吗?”夏昭衣问。

    “我是被逼得。”

    “倚秋是被害得,倚秋如果倒下了,下一个被害得,就是赵宁。”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红雯捂着脸痛哭。

    “你没必要继续跪下去,”夏昭衣看着她,“跪在这里,抵消不了你犯过的罪,只是在伤你的身体元气。你不如保持体力,等着判决出来后的惩罚。”

    “阿梨姑娘……”

    夏昭衣没再说话,抬脚离开。

    听到檐廊外的脚步声时,沈谙正在找寻工具试图撬开钉在窗口上的木头的钉子。

    待房门被人自外推入,他已安安静静跪坐在茶几前冥想。

    门口半响没有动静,沈谙睁开眼睛望去。

    少女双手抄在胸前,懒洋洋地背靠着门框,气定神闲地望着他。

    檐廊的光带着风雪飘拂在她身后,青春曼妙的少女清影,着实如画。

    “是你啊。”沈谙微笑。

    “你师父来了,”夏昭衣说道,“在楼下。”

    沈谙一顿,随后笑容不变:“是吗。”

    夏昭衣垂下手进来,侧身将房门关上,连同漫天风雪一并关在外头。

    沈谙看着她在对面坐下,微笑说道:“怎么,阿梨要陪我喝茶?”

    “千秋殿里的那些人是谁。”夏昭衣直接问道。

    “他们?”沈谙摇头,“我不知道。”

    “你知道。”

    “我真不知道。”沈谙淡笑。

    “林清风被他们的人捉走了。”

    “她?哦……她本就爱惹是生非,被抓走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

    “看来,你什么都不会告诉我了。”夏昭衣笑道。

    “不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才不言。”

    “你认识唐相思吗?”夏昭衣问。

    沈谙微顿,随后一笑:“不认识。”

    “你认识。”

    “我真不认识。”

    “你找到了他,或者想找他吗?”

    “谁是……唐相思?”沈谙做出困惑神情。

    他这样一张好看的脸,做出任何神情都不会觉得油腻,太过清爽清秀的面容,稍微蹙眉,便是不解求知的清俊公子。

    夏昭衣不得不说,沈谙真的完全利用好了自己的先天优势。相比之下,他同样俊美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弟弟,便从来不拿此做文章。

    “如果你继续跟我装,那么我们没有谈话的必要了,”夏昭衣冷冷道,“沈谙,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你不会不知道吧?”

    “怎么会呢,阿梨姑娘温柔善良,人美声甜,人见人爱。”

    “砰!”一把匕首插在了沈谙手旁。

    沈谙低头看去,眨巴了下眼睛。

    并不是他过分淡定淡然,而是他压根没看清少女是怎么拿刀拔刀出刀的,这把匕首就这么落在了他手边。

    “呃,阿梨姑娘……”

    “你不说老实话,我就划破你的脸,”夏昭衣冷冷道,“沈谙,你想被毁容么?”

    “阿梨姑娘不会这么恶毒吧?”沈谙的微笑变得僵硬。

    话音方落,他眼前银光骤闪,脸颊顿然一痛。

    沈谙忙抬手去摸,鲜血自右脸上狂涌而出。

    “我就是这么恶毒。”少女微笑说道。

    赵宁受伤不轻,所以仇都尉并没有留多久。

    屈夫人将仇都尉送出门口,仇都尉有些不放心,问屈夫人此次所遇情况到底有多严峻。

    屈夫人也说不好,不止她,她觉得赵宁知道得都不多,具体的,可能还要去问阿梨。

    “那么,我换一个问题,”仇都尉说道,“屈夫人,今日之祸,可是那阿梨带来的?”

    “怎么可能,”屈夫人不悦,“阿梨此次来衡香纯属经过,赵宁都不知她何时到。再者,倚秋那药可是早早便被人下了的,是莫海珠和载春搞得鬼。你可别什么都算阿梨头上。”

    “……我并无此意。”

    “慢走不送。”屈夫人说道。

    仇都尉知道屈夫人的脾气,不好多说,转身离开。

    屈夫人看着他下楼,再转向其他人。

    “除了李妈妈,其他人都下楼。”屈夫人说道。

    虽说是宁安楼,她姓屈,但这里的所有人,她都使唤得动。

    带着李妈妈回屋,瞧见赵宁正在费劲脱外头的衣裳,屈夫人赶紧过去:“哎呀,我来!”

    鲜血还没止全,自纱布上缓缓溢着,赵宁动一下,伤口便拉扯一寸。

    屈夫人帮她将衣裳脱下,检查了下,说道:“得换纱布才行。”

    “换吧。”赵宁说道。

    “我瞧你眉头都不皱一下,可真是能忍。”屈夫人没好气的将衣裳叠起来,放在一旁。

    “我这衣裳一脱,身上都是藏不住的疤,你看清了吧,”赵宁淡淡道,“还有什么是不能忍得。”

    屈夫人轻叹了声,拍拍她的手背,对李妈妈说道:“去将那女郎中喊回来。”

    “不用,”赵宁叫住李妈妈,“待阿梨回来,让阿梨帮我包扎吧,”说着,赵宁看向屈夫人,“当年京城那一刀,便是阿梨救得我,她还替我淡去了那刀口的疤。若非我身上其他伤口年深日久,她定也会帮我除疤的。”

    屈夫人点头,忽而弯唇笑起,说道:“你说你,运气好吧,偏早年遇上那么多险事。可说你运气不好吧,又让你遇见阿梨这么个神仙般的妙人。还有我,我这么好的人,也让你给遇上了!”

    “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赵宁笑道。

    “那我可太会了,”屈夫人大笑,“我就爱那人间至极的富贵,穿金戴银,绫罗绸缎,好不痛快!”

    “哈哈哈……”

    不同于主楼室内的姐妹温馨,次楼三楼,沈谙正捂着鲜血淋漓的脸,墨发沿着肩膀披散下来,垂在茶几上。

    他没料到少女会真的划破他的脸,出手之快,下手之狠,沈谙气极。

    “伤口尚浅,还能恢复,”夏昭衣看着他,“再惹怒我,便直接入骨。”

    “你是觉得知彦不会管我了,是吗?”

    “我看就算是沈冽在这,他也想砍你。”

    “呵,”沈谙抬起头,“阿梨,你知道我为何来衡香?”

    “说。”少女冷着一张脸。

    “我来衡香,便是来找你的。”

    “我会信?”

    “我当真是来找你的,但我来时,你已走了。”

    “既然来找我,刚才我问你话,你为何与我装?”

    沈谙沉了口气,看向旁处:“听言之道,或有不合,反以知彼,覆以知己。”

    “钓语话术,得看对手是谁。”

    “秀才遇到兵,文人遇见蛮人。”沈谙嗤声。

    “不,”夏昭衣看着他,“是君子与小人,我,君子,你,小人。”

    “你?君子?”沈谙捂着脸上的伤口,都要笑了。

    “捭之者,料其情也;阖之者,结其诚也。诚之一字,你,配?”

    沈谙闭了闭眼,不想再纠结:“不多废话,给我手绢。”

    “你自己没有?”

    “我哪来手绢!”沈谙提高声音,恼怒看着她,“他们说是请我喝茶,结果没多久便喊我下楼给那些伤员处理伤口,我手指触了旁人的血,我不得擦掉?!”

    “那可真是委屈你了。”

    “手绢!”沈谙伸手。

    “我也没,今夜以手绢包着,拔了支弩箭。”

    “外面的!”沈谙当即看向门口,喝道,“给我拿药箱来!”

    外面没有动静,安静好一阵,一个男人很轻地说道:“阿梨姑娘,拿吗?”

    “随你。”夏昭衣说道。

    这种情况下,没有明确拒绝,便是同意。

    男人于是转身离开。

    沈谙收回目光,瞪向夏昭衣。

    夏昭衣摇摇头,平静道:“阶下之囚还敢这么嚣张。”

    “阿梨,”沈谙双目沉冷,咬着牙根说道,“我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怎么,你脸上如果留疤,你将待我如何?”

    “你猜?”

    话音方落,夏昭衣手指一转,刀刃在她纤细的指尖上灵活比了个银亮刀花。

    沈谙几乎同时往后仰去,试图离她远一些。

    “就这?”夏昭衣看着他。

    沈谙墨眉怒皱。

    “啪!”

    夏昭衣将匕首按在茶几上,清脆一声响。

    “说吧,你说来衡香是为了找我,那么是何事?”

    沈谙看着桌上的匕首,再抬眸看向少女。

    他,想,杀,人!

    但,当真拿她没有半点办法。

    待药箱送来,夏昭衣起身开门,回来后放在茶几上推去,由沈谙自行处理。

    沈谙以壶里的清水清洗伤口,再小心翼翼地上药,包扎。

    夏昭衣全程冷着脸在对面看着。

    处理完后,沈谙的眉头都是皱着的。

    太疼了,火辣辣的剧痛。

    “可以说了么?”夏昭衣问道。

    沈谙垂着眼睛看着桌上全是鲜血的纱布,干巴巴地说道:“我查出两个人,一个叫郭观,化名又见先生,姓陈,现如今在东平学府教书。还有一个,陈氏,又称陈夫人,是郭观如今身份的姐姐,郭观眼下的姓氏,便是暂时随她。”

    “竟在东平学府,”夏昭衣说道,“所以,他如今全名陈又见。”

    “玩味的是,我当初假意在敬云楼与他取茶叶的随从偶遇,令他随从将有关龙渊之类的话带去给他。本以为能将他唬住,收拾东西离开,或者请出背后更大的主使来衡香,但他竟无动于衷,浑然不怕。”

    夏昭衣几分讶然:“他如今一直都还在东平学府?”

    “嗯,他压根不在意被别人知晓龙渊的事。”

    “这倒是,的确玩味。”夏昭衣说道。

    “今夜的黑衣人便是他们所派,”沈谙继续道,“你想知道他们为何抓走那所谓的莫海珠么。”

    “为何?”

    “因为那莫海珠,他原名叫卞元丰。”

    夏昭衣一顿:“竟然是他。”

    “卞元丰野心勃勃,想要吞下赵大娘子的宁安楼,实际上,一个穷困潦倒的穷鬼罢了。入冬无衣可穿,无米可食,他频频令手下变卖东西,其中有一串珍珠链子。”

    “变卖……”刹那有千思万绪在夏昭衣脑中连成一片,她瞬间什么都懂了。

    “莫非那珍珠是卞夫人的,”夏昭衣说道,“卞夫人姓乔,这串珍珠是卞夫人的乔家所传。珍珠变卖出去后,被人认出来了,故而这些黑衣人寻上门来捉他。”

    沈谙的目光一直望着桌上的带血纱布,闻言掀起眼皮,朝夏昭衣看去。

    着实想夸一句此女七窍玲珑,又不想夸,毕竟这个恶毒女子才划破他如花似玉的面庞。

    不过,跟聪明人说话,的确省事。

    沈谙的眼眸垂回纱布上:“经我多年观察,这些人对乔家后人分外敏感,所有嫡系旁系,或已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但凡与乔氏有关,都难逃一死。”

    “可知道原因?”

    “不知,但郭观仍在东平学府。你若要去他,最好趁早。他不怕被别人知晓身份,可你阿梨不是别人,你如今又在衡香露脸,他未必不怕。”

    “这倒无妨,”夏昭衣不急不躁,“你的人应该一直在暗中监视着他吧?”

    沈谙闭了闭眼,抬眸重新望着少女,无力道:“阿梨,慧极必伤。”

    夏昭衣微微一笑。

    “比如我。”沈谙又道。

    “我比较在意那个陈夫人,”夏昭衣说道,“我在千秋殿中未曾见到什么先生模样的人,但我见到一个女人,那些黑衣人很听她话。”

    “极大可能便是这个陈夫人。”

    “还有一人,此人给裴老宗主寄去信笺,要我此生别至衡香或枕州,也尽量避开衡香和枕州的附近州府。我总觉得,便是千秋殿中见到的这个女人所写。”

    沈谙抬手轻轻触碰脸上的纱布,想要去按,又不敢。

    “东平学府,你认识路吧。”沈谙说道。

    “认识。”

    “不送。”沈谙说道。

    夏昭衣拾来一块干净纱布,擦了擦实际上根本不沾血的匕首,而后送刀入鞘。

    沈谙看着她起身,皱了下眉:“这些年,你和知彦见过吧。”

    少女侧眸朝他看去。

    “他,变得什么模样了。”沈谙又道。

    夏昭衣没说话,清丽明亮的眼眸微微低垂着看着他。

    沈谙看不懂这个少女的眼睛,他此生和那么多人打过交道,这个少女是最难解的那个,没有之一。

    “罢了,”沈谙收回视线,冷冷道,“不想说便不说。”

    于是少女扬长离去,当真一个字都没再吐出。

    沈谙抬手捂脸,伤口处的痛痒让他的不爽情绪加重。

    一挥手,沈谙将桌上那些沾了自己鲜血的纱布全部扫去地上。

    檐廊下仍有十来个仆妇,有人去忙了,有人去睡了,剩下的等着轮班值守。

    前堂传来很多哭声,死伤者的家眷被连夜请来,除了官府里的人要来把尸体抬走,棺材铺和寿衣铺的人也赶来量度身板尺寸,做后事安排。

    康剑和王丰年等在天井花苑旁,瞧见从次楼下来得少女,二人忙迎去:“大东家!”

    “阿梨姑娘!”

    一夜未睡,睡都困乏,少女眉眼却仍明亮。

    “我暂时不回,要你们担心了。”夏昭衣温和说道。

    “东家,情形可严峻?我可以做点什么?”王丰年问道。

    “同之前那样,藏好自己,”夏昭衣说道,“稍后回去也得留心,那些人藏在暗处,眼睛可多。”

    “那我呢?”康剑忙道,“阿梨姑娘,我能做点什么?”

    “好好休息,”夏昭衣淡笑,“我们今晚戌时便走。”

    “今晚吗,”康剑皱眉,“可是阿梨姑娘,你的身体哪里吃得消。”

    “对啊,东家,多留一日吧。”

    “我去找赵宁,”夏昭衣说道,“你们回吧。”

    待少女上楼离开,王丰年轻叹一声,收回视线看向康剑:“走吧,听大东家的话。”

    康剑点点头,也是一声轻叹:“阿梨姑娘在游州时一直忙碌,诸事亲力亲为,此次经过衡香,我以为她可享乐一日,结果……唉,能者多劳。”

    宁安楼外都是人,高大健壮的随从掀开马车垂帘,王丰年踩着凳子要上去时,发现康剑停下脚步站在了那。

    随着康剑的视线,王丰年瞧见一个小少年的背影。

    小少年手里抱着一堆菜,站在远处人群里,正抬目打量着宁安楼。

    “康大侠,”王丰年说道,“认识啊?”

    “应该是他,”康剑说道,“我和阿梨姑娘在枕州上岸时遇见过。”

    几日不见,小少年的模样好像更狼狈了,整个人又脏又破,怀里抱着的菜叶变黄枯卷,但他仍抱着,舍不得丢。

    “康大侠可要去认?”王丰年问道。

    “不了,”康剑回身上马车,“我们回去吧。”

    马车从小少年所在的人群前经过。

    小少年朝马车望去,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他脸上那些肿块仍很明显。

    余一舟收回视线,看回宁安楼,心里焦灼。

    他前几日想了很久,不知以后要怎么办,最终决定,还是来衡香。

    谁让衡香的宁安楼太出名,林清风和师父他们一直挂在嘴边提。

    他想着,来这里谋一份生计,从此就留在衡香攒钱成家好了。

    但是辛辛苦苦赶来这里,发现宁安楼好像出事了。

    这会儿去说自己要来找个活干,多少会招人嫌吧。

    这时,有一人从他后面挤过去。

    余一舟非常机警,当即保护好自己的钱袋,以防扒手。

    挤他的那人在一个男人后背拍了拍。

    “打听到了,被抓走的那个女人,确认就是燕南来的林夫人!”那个男人悄声说道,“我先回去同刘商主说。”

    燕南,林夫人。

    以及,被抓走。

    余一舟眨巴眼睛,心里“咦?”了一声。

    小剧场

    余一舟:燕南?林夫人?被抓走?

    →(⊙o⊙)…咦?

    →\(^o^)/~耶!!

    ↑本章字数2141,收费等同2000字,没有故意水字数,纯属好玩qwq

    赵宁手里抱着柔软的丝绸软枕,侧趴在更多的软枕上,眼睛已快睁不开了。

    屈夫人手里也抱着个软枕,盘腿坐在赵宁的软榻里面,看着夏昭衣手法利落熟练地清理黏在伤口周围的碎布。

    “阿梨,”屈夫人困倦地说道,“天都要亮了,你便休息一会儿再出去吧。”

    “会有很多休息的时间,”夏昭衣专注在伤口里挑着细纱,“没事的。”

    “可你才多大,”屈夫人打了个哈欠,“还在长身子的年纪,一宿一宿不睡,仔细长不高。”

    夏昭衣微笑,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不是我说,”屈夫人撑起一些身子,“阿梨,女孩子一定要长得壮实才可,别看书上说得什么小鸟依人才招男人喜欢,那些都是假的!那些文字都是男人写的,就喜欢女子柔柔弱弱,这才好欺负。”

    “净胡扯,”赵宁半梦半醒地说道,“实则男人本就爱壮实的女子,说什么狗屁的好生养,屁股越大越能生儿子。”

    “那得分情况,”屈夫人说道,“你说得那是庄子里的,还需得下田干农活,我说得是咱们城里的,像阿梨这样好的出身,男人巴不得她们瘦瘦弱弱,最好娘家也没几个人,死光光后吃绝户。”

    夏昭衣笑了,又取出来一条棉线。

    屈夫人说得一脸认真:“阿梨,你别不信。”

    “你是不是困糊涂了,”赵宁微微翻了个身,朝她看去,“你这话对旁人说说还行,对那栋楼里关着的陈韵棋说都可,现在坐在这里的姑娘,是阿梨。”

    “哎。”屈夫人一叹,抬手拍了拍怀里的枕头。

    “屈夫人也是为我好,”夏昭衣笑道,“她希望我长高一些。”

    屈夫人这时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朝夏昭衣胸口望去。

    夏昭衣注意到她的视线,转眸望去,再循着她的目光,低头望向自己的胸。

    赵宁眨巴眼睛,也看了过去。

    “嗯?”夏昭衣看回她们。

    “你干什么?”赵宁看向屈夫人。

    “阿梨骨架纤细,胸却挺饱满,”屈夫人打量道,“虽不及我,可也有料。”

    “?”赵宁抬手便打去,“屈溪翎,你说什么胡话!”

    屈夫人忙以枕头接着,说道:“这哪是胡话,提个胸怎么了,我看是你偏见,以为提及胸与屁股,就是为了取悦男人。殊不知,那古文象中的大地之母,身材壮实,胸大臀大,浑身结实,充满力量!”

    这话算是中听,赵宁斜靠了回去,单手撑着脸颊。

    “不过阿梨就是阿梨,”屈夫人看回夏昭衣,说道,“寻常女儿家都会脸红娇羞,阿梨坦坦荡荡,半点不自在都没有。”

    赵宁又起困意,双目半阖,淡淡道:“我也没有。”

    “你哪一样,”屈夫人看她一眼,又问夏昭衣,“阿梨,不是我唠叨,而是你正值青春,以你这般年龄的女孩,绝大多数都会情窦初开,你呢,你可有中意的郎君?”

    夏昭衣将细碎的纱布都除尽,以长匙沾着特制的药膏,轻轻抹在赵宁的伤口附近,边随口道:“喜好的事都没工夫去做,不及去想有没有中意的儿郎。”

    “啊,你都不曾心动过么?当真没有过心仪的郎君?”

    “心仪,心动……”夏昭衣停下,若有所思地看着伤口上近乎透明的膏药。

    赵宁半响没听到她回答,睁开眼睛看着她。

    不知少女在想什么,侧容有些恍惚,睫毛纤长而翘,不过分浓密,恰到好处的浓度,让她看上去尤为清媚。

    “阿梨?”赵宁小声说道。

    夏昭衣回神,朝她们望去,摇摇头,没再说话。

    屈夫人和赵宁对望一眼,不知她摇头是何意。

    屈夫人又欲再问,赵宁将她拦下:“别烦阿梨了。”

    “我哪是烦她呢。”

    “我其实,不怎么喜欢男女之情。”少女忽的主动说道。

    “嗯?”屈夫人和赵宁朝她看去。

    夏昭衣继续轻轻为赵宁上药,声音也很轻柔:“我二哥那段男女之情,虽我二哥什么都没做,更不曾喜欢过对方,可这代价着实惨烈。我见身旁诸多所谓男女情爱之事,也并未有多好的结局,而且,”夏昭衣顿了下,朝她们看去,“就如你们二人,多潇洒恣意,哪需情爱呢。”

    屈夫人尚还在想她“二哥”是谁,赵宁已轻声对她说道:“陶岚。”

    屈夫人顿时皱起眉头,小声道:“光听这两个字,都觉晦气。”

    “这就喊人给你寻个火盆来。”赵宁打趣。

    “若是不喜,便不喜吧,”屈夫人看向夏昭衣,“阿梨,似我们这般不平庸的女子,男女情爱之事,有则锦上添花,没有也无所谓。”

    “你话多得像喝多了。”赵宁说道。

    “这叫贴己话,”屈夫人说道,“咱们都是有过男人的,阿梨还年轻着呢。”

    屈夫人的话并没有说错,但赵宁听着感觉起了一身恶心的鸡皮疙瘩。

    “你为何这个神情?”屈夫人看着她。

    “我乐意。”赵宁说道,将手里的软枕盖在脸上,不想理她了。

    夏昭衣处理完赵宁肩上的伤口,发现赵宁不知何时已睡了。

    夏昭衣轻轻将她的衣衫拉上去盖好,侧头瞧见屈夫人靠在另一头,也睡着了。

    好在赵宁的软榻足够大,她们二人哪怕这霸道的占床睡姿,也不会显得拥挤。

    夏昭衣过去将屈夫人的被褥盖好,而后悄然收拾药箱,无声离开。

    一夜折腾,屋外已快卯时。

    雪花打落在檐下灯盏上,细细碎碎,片片分明。

    刚从温暖的室内出来,外面的严寒难免不适,夏昭衣望着楼下天井里厚积的雪,本想站一阵,待觉能够适应后再走,岂料站着站着,眼眸却不觉走神,愣愣地望着那些橙色雪花消失在光影之外。

    很轻很轻的脚步声,打断了夏昭衣的思绪。

    她回过神来,看向楼梯口上来的楚管事。

    楚管事熬出了一双黑眼圈,见到夏昭衣站在着,拱手上前:“阿梨姑娘。”

    “赵宁睡了,屈夫人也睡了。”夏昭衣说道。

    “这样啊,”楚管事点头,“哦……我还想说,问一问要如何惩罚红雯呢。”

    “楚管事也早点睡吧。”夏昭衣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眶,却是示意着对方。

    “啊,哈哈!”楚管事笑道,“近来在衡香,看似繁忙,实则富贵清闲,这身子跟着我家娘子身旁,也养尊处优了,如今稍微熬一熬就跟我抗议了。”

    夏昭衣一笑:“楚管事风趣。”

    “阿梨姑娘,你也去休息吧,”楚管事说道,“这次衡香发生的诸事,其实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还是有的,”夏昭衣笑笑,“我先去忙。”

    “嗯……好!”楚管事说道。

    不过没走几步,夏昭衣又回身,看向抬手打哈欠的楚管事。

    楚管事立马收手,几分尴尬。

    “楚管事,”夏昭衣说道,“你可有妻儿?”

    “有的,我还有两个偏房,”楚管事说道,“阿梨姑娘,为何问这个呢?”

    “你的妻子,对于你的偏房,可会吃醋生气?”

    “这倒不会,我妻端庄贤淑,持家有方的。”

    夏昭衣点点头,一笑:“嗯,是个好妻。”

    “阿梨姑娘,”楚管事笑意变深,“难不成,你也想成家了?是不是我家大娘子方才给你物色年轻有为的儿郎啦!”

    “不是,”夏昭衣摇头,“是我想起我与师父所探讨的困惑,楚管事,早些睡,告辞。”

    困惑?

    楚管事看着少女纤细清瘦的身影离开,抬手挠了挠头,不明白这里头还能有什么学问,值得阿梨姑娘这样的人去困惑。

    随着天光变亮,衡香的早市也渐渐热闹。

    昨夜围绕着宁安楼所发生的事必然成为热门,上课的学子赶去学府时路过早市,皆忍不住要停步侧耳。

    在东平学府未南迁时,衡香原有三大学堂,六大私塾。

    其中一座学堂以寒门子弟为多,就在早市附近,叫廉风书院。

    老院长姓杨,年岁已大,但好强身健体,早起时总要在书院后的池畔打几套拳法。

    经年累月,跟随老院长一起练身手的人越来越多,不管严寒酷暑,每日都有二十来个。

    练完几套拳法离开,老院长硬朗身板只着一袭白色薄衫,边擦汗边朝书院慢悠悠地回去。

    旁人都在说昨晚的事,老院长只随意听着,不表意见。

    快入书院时,一个小童清脆的声音响起:“杨院长。”

    老院长等人朝路旁的男童看去,小男童一双眼睛乌闪闪的,一看便是胆大淘气的性子。

    “杨院长,”小男童手里拿着封信,“仇都尉让我给您的!”

    “仇都尉!”老院长身旁的人一愣,都朝老院长看去。

    老院长不喜与这些人打交道,但不得不打。

    不明所以地将信接来,老院长双手负后,准备进去,听得男童又道:“老院长,您现在看!”

    老院长皱起眉头,不悦地看向男童。

    男童有点怕,但到底胆子大,又道:“哎呀,您现在看嘛!”

    “看看看!”老院长嘟囔,“我看就看。”

    这时想起才觉得奇怪,怎么仇都尉会让一个小男童来送信。

    撕开信封,老院长展开信来,入目便道:“这字俊啊!”

    旁人想看看如何俊法,但不好凑来,却见老院长眉梢高高扬起,信一收,立即看向男童:“她在哪?!”

    “来!”男童说道,“我带您去!”

    “你们先回去主持早课!”老院长看向身后诸人,“我一刻钟后回来!”

    拉着男童没走几步,老院长又回头道:“可能半个时辰,也不是,可能一个时辰!”

    语无伦次着,老院长拉着男童迈腿奔了起来,一溜烟没了影。

    早市附近热闹,不过还早,最大的茶馆生意还没起来,进去时颇为清冷。

    男童将老院长送到这儿人便走了,门内久候的掌柜手中拿着件厚衣袍:“杨院长,来来来!可别冻着了您!”

    老院长接来,外袍极厚,他练完身手有一阵子了,热意正褪去,单薄衣衫的确难以御寒。

    待老院长套上外袍,掌柜的将他领去二楼包厢。

    包厢里暖意正盛,缠枝牡丹翠叶熏炉中燃着货质中上品的沉香,身姿仪表相当端秀的少女坐于杉木赤漆茶几前,正在写信。

    将老院长送来,掌柜的没有多留,客套问候数声,合门离开。

    夏昭衣起身,莞尔笑道:“院长,请。”

    老院长凝眉走去,少女身前一片正在晾晒的信纸,还有不少已入信封,叠在一旁。

    老院长的目光从信纸上望向少女:“……你是阿梨姑娘?是你给我写得信?”

    小贩们在外头叫卖茶水点心的声音不时传来,屋内大雅,屋外大俗,二者相衬却相宜,不觉冲突。

    冲突的是,少女太过年轻稚嫩的面庞和她在世盛扬沸腾的名声。

    “我是阿梨,”夏昭衣说道,“院长,信上提议的赴世论学,你看如何。”

    老院长捏着信,顿了顿,在她对面坐下。

    目光不好去看那些晾晒得信纸,但满桌都是,眼睛无处落脚。

    “阿梨姑娘,”老院长语声几分沉重,“东平学府便就在衡香,为何你找上我廉风书院呢。”

    “衡香除却东平学府,还有不少学院,院长怎不问我为何选择他们呢?”夏昭衣说道。

    “为何?”老院长问道。

    “因为廉风书院寒门子弟多,选择廉风书院举办论学,便也是多给这些学子们一个机会。”

    老院长点头,他也想为学院里面的寒门子弟争取这一个机会。

    “不过乱世论学,不知能否办成,”老院长皱眉,“没有多少人愿意于乱世中奔波吧。”

    “所以,我才取名赴世,”夏昭衣语声不疾不徐,“院长,在我粗见,不管盛世或乱世,世上一直有大量的怀才不遇者,缺少机会者,甚至,有人怀才而不自知,他们皆需要这场论学以自我证明。院长是个惜才之人,想必也不舍不忍,见良玉蔽尘,抱憾于乱世一隅,不见天日吧。”

    “嗯……但倘若这赴世论学所出之名扬者,为枭雄所用,弃明投暗,助纣为虐,如何是好?”

    “院长,”夏昭衣一笑,“谁是枭雄,谁是英雄,谁是明,谁是暗,得百年后的史书上才知。”

    “成王败寇,”老院长点头,又道,“不过,我前些时日听闻一些……说是阿梨姑娘和大平王之间……阿梨姑娘,你便不怕?”

    “良禽择木而栖,且这木,未必愿搭良禽,尤其是出自衡香之良禽。”

    “衡香,”老院长说道,“是啊,衡香。”

    衡香本是古雅书香之地,近些年因东平学府成为乱世里的风口浪尖。

    也因为东平学府,比起那些纷纷变作人间地狱的州府,衡香一直平稳安定。

    以及,提及东平学府,从己丑年晚乾之变后,东平学府在世人眼中便一直与眼前这位阿梨姑娘有着似有若无的牵系。

    还有这些年,赵大娘子的宁安楼在衡香越来越出名,而赵大娘子和这阿梨姑娘,不知何时起的,她们的关系已好得人尽皆知。

    所以,衡香出去的人才,宋致易还真不一定敢用……

    而想要投靠宋致易的人才,也断不会来衡香这赴世论学吧。

    老院长想着,目光重新看回眼前少女的眉眼。

    这些年,“阿梨姑娘”销声匿迹,前些月才重新出现在世人眼中。

    以至于,老院长都险些忘了,除了她自己闯出来的“阿梨”的名声,她还有另外一个极其尊荣的身份。

    “阿梨姑娘,你当真是……定国公的千金?”老院长说道,声音不自觉带起颤意,因定国公三字而颤。

    “我是,”夏昭衣一笑,“院长,我是姓夏,不过,是前定国公。”

    老院长想起世人所传,当年那女童在御驾前的豪迈之词,说不要那定国公的封号了。

    “啊,对对,哈哈哈哈……”老院长顿然朗笑。

    笑完,那凝重气氛略略消散。

    老院长认真说道:“但是阿梨姑娘,容老夫再问一句,你当真仅仅是求才,才想举办这赴世论学吗?”

    “求才?”夏昭衣说道,“不的,院长,我不求才。”

    她此生只“求”过王丰年这个“才”,其余的“才”,现在已全给王丰年去求了。

    “啊?你不求才?”

    “院长,我方才那些话,是立于你爱才惜才,方才说的。你我合作,各取所需,我为你分析你可取得的,而我想要赴世论学,另有目的。”

    老院长眉心轻拢,拱手说道:“恕老夫冒昧,敢问,阿梨姑娘的目的是?”

    “先生,回到你最先问我的那个问题,你不是问我,为何不选择东平学府吗?”

    “嗯,对,为何呢?”

    “因为我的目的,就是为了削减东平学府的锐气。”

    老院长愣住,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神情一时有些僵硬。

    “衡香学子,苦东平学府久矣。”夏昭衣又道。

    老院长完全不敢吱声,甚至都不敢听这话。

    这句话,一直压在老院长心底,但他没敢说,更没敢想。

    衡香因东平学府而避过乱世,所以,东平学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对于整个衡香都是有“恩”的。

    因此,怎么可以去想东平学府的不是,老院长自认是个厚道之人,所以哪怕再“苦”东平学府,他都依然尊他们敬他们。

    更不提,那可是东平学府,天下所有学子心中的圣地。百年香火中,走出多少权倾朝野的大臣和富贵显赫的名门,那都是动一动手,跺一跺脚,就能改变历史与天下的人。

    但少女好像不放过他,继续说道:“东平学府虽自帝都南迁,逃得狼狈不堪,但作为当年京城最大的学府,大乾三大官学之一,其来衡香后,骨中自带清傲,难免会有瞧不起衡香其他几所学府之举吧。”

    沉默。

    老院长还是沉默。

    夏昭衣轻咳:“那,我们绕开这话题?”

    绕绕绕,赶紧绕!

    多说一句,老院长都觉得自己在亵渎。

    虽说……是有一些认可这少女的话,对,只有一些,一丢丢,极其少,但这话要是换作别人在他跟前说,老院长一定把桌子掀了。

    委实纠结,东平学府是学子圣地不假,可定国公府更是所有骨子里尚存忠厚侠义热血之人的仰望,二者若打起来,手心手背可全是肉。

    不过,老院长忽然弄懂一件事。

    削减东平学府的锐气,才是她的目的,那合着……廉风书院和赴世论学,都只是她的跳板和利用工具。

    太,太狂妄了吧。

    老院长很不高兴,但仔细去想,少女从头至尾没有隐瞒,而且,还很坦诚地明说,双方各取所需,她为他分析了可取得的好处。

    “敢问,”老院长又道,“阿梨姑娘,削减东平学府的锐气,又是为了什么呢?仅仅只是因为看不惯?”

    “院长,”夏昭衣说道,“我并非要作恶。”

    至于其他的,她没必要说。

    老院长皱起眉头。

    其实,不论是当初在京城,还是前些月在衡香从天荣卫那救下詹陈先生,这个少女,她都在保护东平学府。

    更不提,坊间一直都在盛传,就是眼前这少女,阿梨姑娘,亲自放出来的狠话,谁若再对付东平学府,她决不轻饶。

    她可能没有千军万马,但是暗杀毒杀刺杀,是她的绝活。

    总之,的确不可能是恶事吧。

    即便她和东平学府翻脸,也不会用这种削减锐气的办法,以她的魄力手段,直接令东平学府身败名裂,老院长都相信她绝对办得到。

    看着院长又陷深思,夏昭衣心道果然,这就是她不爱和老一辈先生们打交道的原因。

    她不喜欢说谎,以诚相交,结果就是,不如说谎好使。

    “院长,若你还有困惑,我便讲讲可行之处,如何削减其锐气。”夏昭衣说道。

    老院长一愣:“啊……”

    话题转得如此生硬吗。

    “乱世之利,在于其为一个绝佳的扬名立万的时机。廉风书院若举办赴世论学,我必暗中推波助澜,届时天下学子才子奔赴衡香,廉风书院的风头将一时无二。同在衡香的东平学府再冷眼旁观,高高在上,也很难坐得住。他们那群贵胄子弟岂容寒门书生在风头上压过自己,所以到时他们绝对会正视廉风书院……”

    “我不听了!”老院长忙道,“阿梨姑娘,便,便不听了。”

    再听下去,他都没有脸皮再举办这赴世论学。

    他也是想办得,能把自己的书院带出名望,甚至留名青史,这是多少书院院长的毕生所愿。

    他方才一瞧那信,他立即就来了,当真有极浓厚的兴趣。

    沉默一阵,老院长说道:“那个,阿梨姑娘,要不我们商讨一下,如何举办,何时举办?”

    夏昭衣微微一笑:“院长同意了。”

    老院长点头。

    他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至于少女跟东平学府之间的事,既然问过,她不愿说,那么继续问,便是越界。

    总之,老院长深信定国公府的后人,深信跟前这阿梨姑娘,只要不是去做伤天害理的恶事便可。

    “我想得是明年开春三月,”老院长说道,“阿梨姑娘,那时春暖花开,也好利于赶路。”

    “不急,这些院长回去后可慢慢计划,我不参与,我只负责送财。”

    “送财?”

    “要多少预支,要如何筹备,皆由院长说了算,”夏昭衣将一张空白的宣纸推去,“院长要银两时,只需写封信,差人送去宁安楼即可。宁安楼的楚管事,会将我的信转交。”

    老院长愣了愣,而后是一股说不出的激动与期盼。

    因廉风书院所收多为寒门子弟,经营实在艰辛。

    虽说朝廷会拨助银两,但寒门子弟之所以为寒门子弟,那是清贫得连件换洗衣裳都没有的人。

    早年还有中了功名,在外为官的学子往书院寄回一些捐赠,这几年,世道彻底乱了,朝廷的拨助早已停掉,而那些在外为官的幸存者甚至还要回来投靠求收留。

    这些年,书院靠得全是衡香一些商会的捐赠。

    但需要捐赠得人实在太多了,外头到处都是有上顿没下顿的人,谁还顾得上有屋舍可遮阳,有书可读的学生们呢。

    现在老院长每次去要钱都很难开口,去一次,他这一世积攒的名望便削一层,那些商人只会越来越不将他放在眼里。

    “阿梨姑娘……”老院长恭敬说道,抬手抱拳,“老夫何德何能,便,多谢阿梨姑娘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夏昭衣说道,“院长,我不想露脸与露名,替我保密。”

    “好,老夫绝对能办到!”

    杨老院长离开后,夏昭衣继续留在包厢里。

    渐渐有茶客要进店,但掌柜的全部婉拒了,他笑脸迎着,说今日店里出了点事,不好接客。

    都是街坊邻里,一些熟客骂骂咧咧,转头去别处。

    没了生意,但掌柜反而更开心。

    楼上这少女,哪里是少女,她就是财神,今早一来便将整个茶楼都包了,一日所给银两,掌柜的半个月都挣不到。

    而他在此开了这么多年茶馆,阅历丰富,还从没见过这般气质的少女。在她身上,提美貌二字都觉得俗了,那举手投足的气质,才是入了骨的风华绝色。

    半日时光悠悠,少女依然还在包厢。

    掌柜的中间好奇,特意上楼问她要不要茶水或者糕点。

    少女要了一壶茶。

    待掌柜的亲自送入进去,发现她竟然还在写信。

    除了写信,还有画图

    案几上都是晾着的待收起的信,一旁图纸上所画的东西,掌柜的虽然看不懂,但足够令他惊艳于如此笔直的一横一竖,还有细密的标注文字。

    太工整了。

    掌柜的在茶几上放下茶壶,回头朝少女看去,忍不住道:“客官,您日理万机呀……”

    少女一顿,抬眸朝他望来。

    “不不,”掌柜的忙道,“我不是嘲讽,我就是,就是……”

    本以为少女会不悦,她却唇畔莞尔,明眸带笑。

    “无妨,掌柜的,出去吧。”少女温和说道。

    “嗯嗯!”掌柜的忙道,不敢多问多话了。

    房门被轻轻带上,夏昭衣垂首,继续写信。

    沈谙示意她立即去东平学府,然而在她看来,没有那个必要。

    要对付在衡香根深蒂固的“那些人”,一朝一夕,岂能摆平,而她实在没有多余时间留在此地。

    如何做到决胜于千里之外,需得细密谋划,运筹帷幄。

    自昨夜将范竹翊从府中带走,这步棋便落下了。

    她找廉风书院,不是要对付东平学府,而是对付藏于东平学府“傲气”之下的“那些人”,这里面,绝对不止一个“陈夫人”,一个“又见先生”。

    沈谙昨夜说此事玩味,这“又见先生”竟然丝毫不在意被人发现他的身份。

    其实不难猜,只要站在对方的位置上,立即就能知道原因。

    那是因为,东平学府的“傲”,为他当了屏障。

    东平学府一直以先生为重,在大晗先生被天荣卫残害后,不止是东平学府,整个天下都将东平学府的先生们视为鼎力保护的财富。

    郭观入了东平学府,便也得到了这份保护。

    加之衡香一直是他们的地盘,所以与“那些人”,已不仅仅只是你死我战的肢体暴力角逐这么简单。

    说不定,对方便在等着她或其他人有所举动,而后在权术上进行反咬与构陷。

    夏昭衣确定,沈谙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轻举妄动。

    且他同她说此事玩味,昨夜还示意她去东平学府一探,那绝对是要拿她做引路之石,率先去东平学府砸出片动静来。

    包括林清风被捉走一事,夏昭衣有至少八成的怀疑,是沈谙在从中作梗。

    之前林清风被捉走,夏昭衣曾猜想可能是她去那个天兴商会里面暴露了自己,但后面去想,又觉得此事说不通。

    林清风其实不蠢,在关乎性命安全的问题上,她绝对精明。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安全舒适范围,燕南和同渡,这是两个在其他地方,林清风非但不会主动提及,反而避之不及的禁忌,因为她的身份,的确不妥。

    但林清风敢去那个天兴商会,并且主动提及燕南和同渡的通商,便说明这些地名和词语在林清风看来,至少在衡香这片地界上,是绝对的安全舒适范围之内的词。

    她知道赵宁在衡香,也知道衡香有“那些人”,但她却不怕暴露自己。

    赵宁那边,林清风也许从头至尾没放在眼里。

    而对于“那些人”,林清风的不怕,要么,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确认对方完全不认识她林清风,要么,她同样百分之百地确认,哪怕对方知道她是林清风,也不会对她林清风怎么样。

    但嵇鸿昨晚一听到有人找上府,便立即脚底抹油,足见其胆量。

    林清风这个做徒弟的,她又如何百分之百地去窥探到对方,以确认对方完全不认识自己。

    这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冒险,不足以让人大大方方说出身份上面的最大禁忌。

    所以,便是后者,她林清风百分之百地确认,“那些人”不会因为她是林清风便捉走她。

    而若是相安无事过,又再捉走,为什么?

    林清风的禁忌,是“燕南”和“同渡”。

    那些人的禁忌,则是“乔”姓。

    卞元丰是因为曹育当了珍珠,被人发现踪迹。

    这事,还是沈谙亲自说的。

    珍珠不止一颗,沈谙若想得到珍珠,这一点都不难。

    而在衡香多月,沈谙要想在林清风进城之时便做手脚,这也不难。

    一石激浪,一直处于静态,藏于浮世下的“那些人”,只有他们叫,他们动,他们的对手才好去发现破绽,找到下手时机。

    林清风,便也可能是沈谙朝那些人扔过去的“石头”。

    不过,昨夜在宁安楼和沈谙的偶遇,夏昭衣觉得,不太可能是沈谙故意等着她,因为连她自己都没有办法确定会在哪一日到衡香,会在哪一天去宁安楼。

    所以,昨夜是沈谙的失策,导致他被赵宁留下来乖乖喝茶。

    同时对于林清风而言,昨晚遇见她,也是一个失策。

    林清风不在意在赵宁面前暴露不暴露,但绝对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衡香。

    虽然现在去看,林清风的失策或不失策,并没有那么重要,她都逃不掉被“那些人”捉走的命运。

    毕竟以“那些人”对乔家的执着和恨意,就算是已经关在了大牢里,或者已经埋在了土里,都得被挖出来吧。

    其实,这本该是沈谙,还有其师门和“那些人”的矛盾冲突。

    但偏偏在千秋殿里的那个石柱中,有一具和她一模一样的女童尸体。

    也偏偏是沈谙的师门,将她一把火烧成灰,把她的骨灰从不屈江关外带回中原。

    她莫名其妙,就被卷入到这一起复杂深奥,横跨一个朝代,甚至近千年的仇恨中来。

    以及这里面,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唐相思。

    昨夜沈谙的反应,他一定知道唐相思是谁。

    但夏昭衣也确认,想要从沈谙口中问出唐相思,还不如她登高一呼,直接对世宣布,她阿梨要找一个叫唐相思的人,请这名叫唐相思的男子识相一点,主动去找她,且为求自证身份,还请携带诗词一首……

    当然,前者不可能,没有足够的条件,沈谙绝对不会说。

    后者更不可能,这不是找人来,这是将人吓走。

    夏昭衣眼神浮起深思,她到底得用什么办法,才能找到这个唐相思呢。

    沈谙以为夏昭衣去了东平学府。

    赵宁和屈夫人醒后,以为夏昭衣可能会在衙门。

    王丰年期间派人去宁安楼询问,可有见到他家大东家,被告知卯时时便离开了。

    到处找都没能找到夏昭衣,赵宁和屈夫人便一同去问沈谙。

    沈谙在天亮才堪堪入睡,正困乏时,赵宁和屈夫人的敲门声响起。

    瞧见沈谙脸上纱布,纱布底下隐隐可见伤口新流的血与脓水,屈夫人摇头,连道可惜。

    在夏昭衣面前暴跳如雷的沈谙似乎在一夜之间已坦然接受这道伤口,他唇角淡淡勾着,尔雅说道:“不过是张皮相罢了。”

    “你倒是豁达。”屈夫人说道。

    “事已发生,惋惜也无用。”沈谙微笑。

    “阿梨既然划你的脸,便一定有阿梨的原因,”赵宁冷冷道,“定是你欠的。”

    “……”

    沈谙淡笑着往一旁让去:“二位夫人,你们可要进来。”

    “不了。”赵宁说道。

    “我们是来打听阿梨的,”屈夫人说道,“她可有说她去哪吗?”

    “嗯,说了的,她说要去东平学府。怎么,莫非阿梨姑娘还未回来吗?”

    “原来是东平学府,”屈夫人看向赵宁,“我们哪都去找过,就是忽略了那,想必阿梨是去找朋友叙旧的吧。”

    赵宁没说话,目光仍看着沈谙。

    沈谙连深邃漂亮的黑眸都是温和的:“对了,赵大娘子,昨日说请我喝茶,茶我已喝过了,那么,请问何时送我离开呢?”

    “得问阿梨。”赵宁说道。

    “我并无犯法,亦无得罪过赵大娘子,相反,我弟沈冽与宁安楼也算是有几分交情。”

    “所以,我请你喝茶。”

    沈谙深吸一口气,笑容快僵硬:“方才不是说了么,茶喝完了,赵大娘子,该送我走了。”

    “阿梨当真去了东平学府?”赵宁说道。

    “嗯。”

    “我们走。”赵宁对屈夫人说道。

    “赵大娘子,”沈谙叫道,“茶喝完了。”

    赵宁头也不回。

    沈谙于是看向笑吟吟的屈夫人。

    “我是客,我也是来喝茶的。”屈夫人笑道。

    呵呵,沈谙心底冷笑。

    太过生气,不禁又开始咳嗽。

    行,沈谙边咳嗽边发笑。

    就看我们到底谁狠!

    赵宁和屈夫人下了次楼,赵宁令身旁姑姑准备马车。

    姑姑才离开去吩咐,便见楚管事从前面走来:“大娘子,归园客栈来人了,要带陈韵棋走。”

    屈夫人一听“归园客栈”这四字便扬眉。

    自打上次聂挥墨在她那和夏昭衣险些动手之后,这段时间,聂挥墨没再与她有半点联系。

    以往冬日,聂挥墨都会派人送大量上品的金月绸至衡香,眼下连封信都不再有。

    金月绸为明月绸中的极品,明月绸已是一等一的绸缎,但金月绸要在其基础上更为明光艳丽。

    早年金月绸只作贡品,而且不是宫中的谁都有的,宣延帝心情极好的情况下,才会赏下金月绸。

    聂挥墨知道屈夫人喜欢,故而跟着田大姚南征北战这几年,得来极其珍贵的金月绸,都送至衡香。

    这是花钱买都买不到的,没了虽然可惜,但也无妨,这天下好布好绸缎到处都是,她早已穿都穿不完。

    赵宁点头,说道:“多带几个人手上去。”

    “是!”

    “等等。”赵宁又道。

    楚管事正准备去喊人,停下来等吩咐。

    赵宁想了想,说道:“准备两套可换洗的冬衣,再给她备点糕果,路上好方便。”

    “好!”楚管事对赵宁的命令从来不提意见。

    看着楚管事离开,屈夫人皱眉,说道:“你先前同我提起这陈韵棋时,分外不喜,怎么现在还这么体贴。”

    “终究是女子,”赵宁依然还是没有感情的冰冷声音,“路上多为男人看管她,难免不便,若是洗澡洗脸都成问题,多两套能换得衣物,身上的气味至少好点。”

    “你可真心善。”

    赵宁没接话。

    马车很快备好,没有停在正堂外,而是牵至侧院后巷外。

    正堂才停了一晚的尸体,姑姑们觉得不吉利,不想让赵宁走。

    赵宁没那么多讲究,但随她们。

    上马车前,屈夫人鼻子嗅了嗅,皱起眉头朝周围看去。

    不止屈夫人她们身后的丫鬟和姑姑们都也皱眉,鼻子嗅啊嗅。

    赵宁戴着面纱,反应略微迟钝,但渐渐也闻到了。

    “着火了!”不远处一个随从忽然指着宁安楼次楼的三层,“大娘子快看,那边着火了!”

    赵宁怒道:“是沈……”

    后面那个字被她及时止住。

    “这人够狠啊!”屈夫人叫道。

    她们身旁的随从和守卫们大喊救火,去提桶打水,往楼上冲去。

    火势起得非常凶,一个男人进屋泼水后赶忙出来,冲楼下的赵宁叫道:“大娘子,他在角落里头!”

    “找斧子,把隔墙劈了!”赵宁立即说道。

    “是!”

    赵宁身后的仆妇们闻言,立即去找斧子送上去。

    “他这是真的想不开,还是故意的?”屈夫人费解。

    赵宁没说话,望着上面越来越汹涌的大火,目光沉冷,蕴满怒意。

    宁安楼的屋子在盖得时候已经考虑过不慎起火这个问题,尽量在起火时能最快时间内灭火,不蔓延至其他地方。

    但沈谙放得这把火着实狠,一整间都给烧透,隔壁两间也被烧了大半,庆幸的是,地板当初为了冬日地龙所考虑,厚度非常可观,因而并未往楼下烧去。

    火势被控制住后,沈谙被人从楼上带下。

    他咳得非常厉害,没有停过,一路走来一路咳嗽。

    一个兜头罩下来的麻袋,将他高挑修长的身子盖了一半。

    但围观者都看得出来,此男人身段极好,罩着麻袋都知其背脊挺拔。

    以及,离得近的人都发现,他浑身都是湿的。

    “可以啊,”屈夫人乐了,“你这放火之前,是往自己身上浇了盆水吗?”

    回答她的,是沈谙止不住的狂咳。

    屈夫人皱眉,看向赵宁:“他咳成了这样……”

    “你们都退下。”赵宁对旁人说道。

    姑姑和丫鬟们福礼告退。

    带沈谙下来的这几个近卫,是当年随赵宁一起从京城来衡香的,是她完全信得过的心腹。

    赵宁脸色阴冷,让一个近卫将沈谙的麻袋摘了。

    麻袋下的沈谙,又黑又直的头发完全被水打湿,贴着苍白无血的面庞,越发显得他眉眼病弱憔悴。

    “能说话么。”赵宁冷冷道。

    沈谙嗤笑,边咳边朝赵宁看去:“赵大娘子,我治好你身旁那丫头的咳症,你呢,恩将仇报,以怨报德!”

    “火是你自己放得,你烧我的楼,我还没与你计较。”

    沈谙咳得越发剧烈:“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放了?”

    “就是你放得。”

    “你没看到,便不是。”

    “看着斯文俊秀,还无赖呢。”屈夫人说道。

    沈谙想回嘴,喉咙一阵发痒,忍不住得,又开始狂咳。

    被气得,被烟呛得,还被他自己兜头一盆冷水给浇得。

    “咳咳咳……”

    一直以来,他若是不咳嗽,可以一直坚持不咳,但若一旦开始,便没休没止。

    越咳越觉撕心裂肺。

    这便是他为什么要救一把倚秋的原因,他也就在咳嗽这事上,才能找到一些与旁人的共情了。

    因为明白这有多痛苦。

    “立即准备一间暖和的屋子,再取件与他合身的衣裳换。”赵宁看向一名近卫。

    “是!”近卫应声。

    话音刚落,听得另一边传来脚步声。

    是去楼上带人下楼的人。

    沈谙咳嗽稍稍好一些,转眸朝那边望去。

    陈韵棋正好奇望着他的背影,一看到他的脸,顿时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