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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的脸非常俊秀,哪怕此刻狼狈,却无损风华貌美,反而更添战损美感。

    更重要的是,这张脸乍一看去,陈韵棋以为见到了那冷冰冰的沈公子。

    他们眉眼太像,但又能很快区分,二者气质大为不同。

    沈公子英锐清正,自带威仪,生人勿近,只可远观。

    而这男人,他太病弱了,肤色非常非常的白,近乎于苍青色,沾了水后,这白色更显凝重,与沈公子贵玉般的润泽之白,全然不同。

    赵宁在陈韵棋望过来的一瞬便皱起眉头,示意近卫将麻袋套回沈谙头上。

    沈谙抬手去挡:“赵大娘子,这便过了。”

    “我是在保护你。”赵宁说道。

    “我并不是你的罪犯,你该放了我,立即送我回去。”

    “得问阿梨。”

    “又是阿梨!”沈谙忍无可忍,双目盛满怒意,“就算是衡香最大的官也不能无法无天,一个阿梨算得什么?”

    “官?我放在眼里?”

    “赵大娘子,”沈谙上前一步,“你我之间本无矛盾,且我表妹与我弟弟都与你相交不错,你没必要与我闹僵!”

    “你表妹?”屈夫人好奇,“谁?”

    沈谙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赵宁也没出声。

    “放了我。”沈谙咬牙说道。

    “得问阿梨。”赵宁还是这句话。

    沈谙气得胸膛一伏一伏,刚刚缓和一些的咳嗽,骤然又爆发,咳得他身板整个弓下。

    去准备房间和衣裳的几个近卫很快回来,赵宁令人将沈谙送回楼上。

    沈谙不肯走,近卫只好上前,带着他的胳膊转身。

    “别碰我!”沈谙胳膊用力挣开近卫的手。

    一句话太急,惹得又是一阵狂咳。

    近卫便不碰他。

    沈谙自行回过身去,抬眉瞧见站在右边檐下的陈韵棋。

    押着陈韵棋下来得几个近卫没有立马离开,因恰好经过,不慎让陈韵棋看到了沈谙的脸,几个近卫怕赵宁安排有变。

    毕竟沈谙的身份,赵宁并不想被太多人知晓。

    陈韵棋的目光仍在沈谙身上,他如此望来,陈韵棋更能看清他的眉眼。

    沈谙眼中对赵宁的厌恶和愤怒还未褪去,看到陈韵棋,沈谙双眸微敛,冰冷地收回视线。

    赵宁望向陈韵棋。

    “走。”陈韵棋身旁的近卫厉声说道。

    上楼梯前沈谙停下脚步,回头朝身后看去。

    停在赵宁和屈夫人跟前的少女身形窈窕清瘦,背影极其曼妙。

    若非先见到她的脸,瞧见她和赵宁屈夫人如此站在一起,不定便要以为是那个讨厌鬼。

    太像了……

    不过看她模样,不像是什么客人,也是跟他一样的“囚犯”?

    不行,想到这个就好气。

    沈谙胸口一闷,又被憋屈得疯狂咳嗽。

    陈韵棋垂着头,不敢抬头去看赵宁和屈夫人。

    自被翟金生送到衡香那一日见过赵宁,这段时间住在这里,除了每日送饭,送水,送干净衣裳的仆妇之外,她谁都没有见过。

    在宁安楼所住的日子,与想象中的监狱生活很不一样,这位赵大娘子虽不理睬她,但并未苛责虐待,或侮辱为难过她,她就像是被遗忘在宁安楼里。

    “归园客栈,是田大姚在衡香的部署,”赵宁冷冷道,“我将你交还给他们,由他们处置。”

    陈韵棋的指甲嵌入手心,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我会略作打点,待你回从信后,你可书信一封寄回衡香。如若路上有人欺你辱你,可在信上写明。”赵宁又道。

    陈韵棋美眸微微睁大,带几分不可思议。

    顿了顿,陈韵棋倾身福礼:“多谢赵大娘子照顾。”

    “带她走吧。”赵宁看向近卫。

    聂挥墨的人便等在外面,此前赵宁吩咐的干净衣裳和糕点,也由两个姑姑备妥,一并等着。

    看着陈韵棋的身影,赵宁淡淡道:“我帮得是女人,不是陈韵棋。”

    “我可什么都没问。”屈夫人说道。

    赵宁微垂下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雪已静,雪地的寒意透过暖软的靴子,虽冷,但很清醒。

    “站了这么久,再好的靴子也不保暖,”屈夫人不咸不淡地说道,“本是要去东平学府找找阿梨,结果上个马车的功夫,便发生这么多事。”

    “人没事就好,屋子烧了便烧了。”赵宁说道,转身朝马车走去。

    后院巷中,马车已停许久,丫鬟和姑姑们都在等她们,众人沿着外墙瓦檐而站,冻得缩成一团。

    临上马车前,赵宁转眸看向深巷最里面的屋舍。

    灰沉沉的天,连风都似有颜色,苍白的雪静谧覆着矮墙和院门,冬风呜咽呜咽。

    凶杀案现场,邻里是最难宁的,所以附近邻舍都贴了辟邪的图符,这般冷的天不知从何弄来的艾草和桃枝,用糯米胶沾在墙外。

    赵宁深深看了眼,上去马车。

    屈夫人坐在她一旁,动了动唇瓣,最终欲说还休,只是在赵宁受了伤的肩胛后边,新添了个软枕,让她靠着。

    马车朝前而去,速度很缓,驶向东平学府。

    另外一头,却是夏昭衣的骏马穿过长街,往宁安楼的方向来,不过到一家当铺前时,她骤然勒马停下。

    街上人烟本便清冷,她骑于高头大马上,颇为瞩目。

    当铺朝奉觉察外头有人,支呼伙计去瞧瞧。

    伙计自高柜台的窄口子往外瞅,见到的是马腿儿,于是绕过柜台开门走出。

    才出来,便见少女迎面走来,湖光般的眼眸盈着笑:“小哥,我来打听个事儿!”

    长得好看又笑得好看的姑娘,严寒冬日都似吹来春风,伙计整个人都舒坦:“姑娘您说,您要打听啥!”

    典当柜上的朝奉也低下头,闻声望来。

    “有一个叫莫海珠的,他是否在这里当过珍珠?”

    “呃,”伙计笑笑,“姑娘,这我可不能告诉您,咱们这行是有规矩的,你瞧这板子!”

    伙计拍了拍大柜台前的木板:“这叫遮羞板!”

    “那,如果我是他认识的人呢?”

    “熟人是吗?”

    “对。”

    伙计觉得这个姑娘看着冰雪聪明,怎么有点憨。

    “那也不成呀,”伙计说道,“熟人也不可说。”

    “妹妹呢?”

    “哈哈哈……”伙计笑着摆手,示意她走。

    “那,媳妇呢?”

    “你?”伙计上下打量她,“莫海珠的媳妇?”

    “对。”夏昭衣点头。

    伙计呵呵笑了下,完全失去耐心,不知她想做什么,是善是恶。

    就在伙计打算赶人时,柜台上的朝奉说道:“小姑娘,你这不是净扯么,哪有人嫁人当了媳妇,还不绾发的?”

    “这样吗?”夏昭衣抬手捏起垂在胸前的青丝,纤细的手指勾着,漫不经心将青丝缠绕,“那,未过门的总行了吧?”

    “胡闹,”朝奉说道,“你别来套话,快走。”

    “莫海珠死了。”夏昭衣说道。

    “啥?”朝奉愣道。

    伙计好奇:“莫海珠,死了?”

    “对,我来赎回他的珠子。”

    “你说死了便死了?”朝奉也不耐烦了,“快走快走,莫要胡闹。”

    “那,他如果死了的话,我这个当妹妹的,或者是未过门的媳妇,可以来赎回这珠子吗?”

    “行有行规,你这套说辞我们不允,”朝奉说道,“你拿莫海珠的票据来,或者拿你们的户籍去官府那证明,不过我们当铺不认衡香的造籍,需得五年前的前朝样式。”

    “这么复杂?”

    “这哪复杂?”

    少女面露几分厌恶不喜,干巴巴“哦”了声,扭头看向当铺的旁处桌椅,眉目若有所思。

    “姑娘?”伙计说道,“您这,要不去拿户籍?”

    少女回过神来,明眸眨巴了下,忽的伸手一推伙计:“要你管,烦死了!”

    “嘿!你这还推人呢!”

    “我就推人!”夏昭衣斥道,“不仅推人,我还打人呢!”

    说完她转身出门,轻盈翻身上马,在马背上不忘又瞪伙计一眼,驾马离开。

    “这什么人呐!还想说她长成这样真是绝!”伙计骂道,打开柜台的门回去。

    朝奉保持着原有姿势,仍看着外面雪地上的马蹄痕迹。

    当铺的柜台非常高,窗口则很低很窄,朝奉这个姿势,便显得脊背弯曲,颈椎看着都疼。

    但他好像浑不在意,眉目几分深思。

    伙计便不说话,安静站在一旁。

    “我得去后院一趟,”朝奉忽地道,“你看着铺子,我去找下掌柜。”

    “成!”伙计应声。

    朝奉去了后院,同掌柜一说前面的事,二人陷入同款表情。

    昨夜宁安楼的那些风波,作为消息最灵通的典当行,岂能不知。

    那频频来他们家当珍珠的莫海珠,竟一直住在谷乙那两口子家中。

    据说那两口子死得非常惨,官衙来了一批又一批的人马。

    而那个莫海珠,他生死未卜,被人抓走后至今没消息。

    掌柜的今早听闻这些后,就觉得眼角一直在跳,本来以为官府的人会随着那些票据上门问话,但等了一天都没有,反倒等来了这么一个稀奇古怪,说话颠三倒四的丫头。

    掌柜的跟朝奉小声商量了几句,掌柜的去唤昨夜值班的另一个伙计,让他先去趟飞霜阁。

    每次曹育送来的珍珠,都恰好是这个伙计收得,价格一次比一次压得低,这伙计一度非常得意。

    领了掌柜的吩咐,伙计套上厚厚的棉袄,外头披上蓑衣箬笠,以防路上遇上大雪。

    从后门出来,伙计缩着脑袋,朝至少三里外的飞霜阁走去。

    “姑娘,他来了。”贼眉鼠眼的矮个子男人忙道。

    夏昭衣坐在酒馆里,看着伙计慢腾腾走来,像个老大爷散步,说道:“等会儿再跟。”

    “好勒。”矮个男人说道。

    夏昭衣有几分不放心,侧头道:“记住我说得话了么。”

    “嗯,记住了!姑娘你放心好了,我绝对演得看不出破绽。如果他没有反过来跟踪我,我就把我这手剁了!”

    “不至于。”夏昭衣说道。

    矮个男人挠挠头,精瘦脸颊上故意露出个憨笑。

    “好了,你可以跟去了。”夏昭衣看着快走远的伙计。

    “好!”矮个男人应声,转身离开。

    夏昭衣则又坐了很久。

    虽说是酒馆,但她没有叫酒,喊来得是一壶花茶,因为小费给得足够,所以伙计奉若上宾。

    待觉着茶水冷了,伙计主动过来,问要不要添壶热的。

    “有劳。”夏昭衣说道。

    新一壶热茶送来,伙计瞧见少女仍若有所思望着外头。

    她的手指很轻很轻的,在桌上轻敲,间隔略长,是她想事情时的一个小习惯。

    伙计放下热茶,恭敬道:“姑娘,茶水好了。”

    “有劳了。”她还是这样说道。

    夏昭衣在想的是,她离开后,找谁来主持衡香的局。

    当下这些布局,她并没有让王丰年参与和知晓,因为王丰年那边的事务足够忙碌。

    赵宁和屈夫人又是太过显眼的人物,盯着她们的眼睛已越来越多。

    东平学府里面的人本可以挑一挑,有不少都是她信任得过的故人,但东平学府内部并不安全。

    清阙阁在衡香是有分部,但藏得太深,她此前未曾问过陆宁衿和言回先生他们,衡香分部的清阙阁在哪。

    而且这个“分部”未必有铺子,甚至可能是路边一个卖豆腐的摊贩。

    康,康剑……?

    夏昭衣的手指抬起,没有再落下。

    沈冽身旁这些暗卫,是经历过真正大患难的生死之交,不仅仅只是信任问题,他们的能力和意志力,都非常可观。

    但,就是因为他是沈冽的人,所以夏昭衣并不是很好意思去开口。

    不过,缓一缓的话,应该还是可以的。

    让他先留在衡香,她书信去游州,让杜轩帮忙在那批流民管事中挑选一个过来。

    实在是此次来衡香,当真没想到会发生这些事,所以毫无准备。

    便,就让康剑先留着吧……

    确定好后,夏昭衣唤来伙计,又给了些小费,起身离开。

    折腾一夜,又折腾一日,已快申时。

    昨夜同王丰年和康剑所说要离开衡香的时间是戌时,已快近了。

    夏昭衣离开茶馆,去往不远处的客栈,给了伙计一笔小费,将暂时保管在客栈马厩里的坐骑换回来。

    回去宁安楼,经过归园客栈时,正好陈韵棋跟着六个男人自归园客栈后门出来,看模样行装,这便是要出发了。

    陈韵棋有所感的,抬起眼睛朝夏昭衣的方向看去。

    少女高高立于马上,外披纯白色斗篷,斗篷里面露着些许品绿色的织锦暖袄的领子,斗篷下的裙子,用真丝刺绣着湖绿色的玉兰水漾纹。

    因斗篷后边的风帽戴着,纯白色的绒毛,将她那张秀致清丽的脸蛋映衬得莹白如玉。

    今天在宁安楼听赵宁她们的对话,陈韵棋便隐约得知,这个阿梨也在衡香。

    现在,陈韵棋看着这张只见过一次,却印象极其深刻的脸,恍惚有些隔世经年之感。

    陈家在从信不算大户,陈永明职位不高,但也是个体面的官宦人家。

    曾几何时,她也如眼前少女一样,是一个明媚夺目,光彩照人的女子。

    不,她比这阿梨要更活泼,更阳光,更无忧无虑和开朗……

    但如今,只有相形见绌的羞赧和尴尬局促。

    陈韵棋收回视线,虽然她眼下仪容整齐,尚未被寒风吹乱,但她觉得自己颇为狼狈。

    像是夏日最爱喝的冰镇酸梅汤,灌入腹中,不是去了胃,而是去了心。

    又自心,随着血液流淌,遍布四肢百骸。

    咕噜咕噜的,酸得她难受。

    身旁的男人们收整好了,准备出发。

    陈韵棋抿唇,鼓起勇气又朝骑马的少女看去。

    夏昭衣已看向别处,觉察到她的目光,也朝她看了回去。

    陈韵棋发现自己极其不喜欢对方的眼睛。

    她现在的不幸是父亲造成不假,但至少有一部分,也与眼前这个少女有关。

    她此前不恨不怨,因为她的确放走了父亲,她自认罪有应得。

    可是现在,就在这个阿梨望过来的这么轻淡一目里,陈韵棋忽然觉得像是有一把火在她心里面烧开。

    这个阿梨,她为什么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她跑去白氏面前说她的是非,跑去沈公子跟前论她的对错……

    她本已安全无虞地离开从信府,如若不是她,她还会跟着沈公子他们一起南下,而不是被送来衡香软禁这数日。

    结果对方现在,这么云淡风轻,这么风平浪静。

    怎么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彻底毁了别人的人生,她竟能这般没有半点所谓。

    哪怕她陈韵棋罪有应得,可是,可是……

    陈韵棋这般直直看着她,夏昭衣便也回望着她。

    几匹骏马从归园客栈后牵出,陈韵棋不会骑马,为她准备得仍是马车。

    一个男人催促陈韵棋上去,有几人随着她的目光,看向迎面走来得少女。

    夏昭衣的速度不紧不慢,随意搁在马上的双手,轻轻握着缰绳。

    随着少女越走越近,陈韵棋忽然开口叫道:“阿梨!”

    这名字让男人们顿时一凛。

    之前少女来砸客栈时,有几人就在现场,那时的夏衫与如今冬衣相差太大,杀气腾腾怒气冲天的少女和眼下信步游马的平静姑娘也不似一人。

    夏昭衣停了下来,看着陈韵棋,等她开口。

    “你,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哪怕是生气状态,陈韵棋的语声都仍温婉娇柔。

    “我是路过的。”夏昭衣回道。

    “前边便是主街,你路过这条后巷?”

    “我的确是路过的。”

    “不,你慢悠悠地在走,你是要将我当笑话看个够!”陈韵棋叫道。

    不擅长发脾气和与人吵架,这几句话,陈韵棋连声音都是发颤的,每个字都带着涌上心头的冲动热血才敢说,说完那些委屈骤然爆发,她的眼眶随之变红。

    夏昭衣垂头将缰绳微微扯来,很有耐心地说道:“我一夜未睡,所以由着马走。”

    “你还装!”

    “我现在很累,不想跟你吵架,”夏昭衣看着她,“如果你觉得我很好说话,可以由着你在这里指责我,冲我发泄出气,那么你错了。”

    陈韵棋轻轻摇头,红着眼眶说道:“阿梨,你毁了我。”

    “找你亲爹去说这话。”夏昭衣说道,双腿轻夹马腹,马儿加快速度,径直离开。

    两行清泪从陈韵棋眼睛里跌出,她垂下头,低声啜泣了起来。

    赵宁和屈夫人都不在,楚管事去睡了。

    夏昭衣在大堂窗边坐了阵,看着依然纷至沓来的各路人马。

    有人才到衡香,有人这些时日天天都来。

    有忌讳大堂停过尸体的,有根本无所谓的。

    兵荒马乱,哪里不是都到处横尸。

    夏昭衣喝了杯提神的茶,依然困,于是便没有再等,同前堂几个管事说了声,离开了宁安楼。

    齐墨堂一片安静,自后院的门进去,则忙成一锅乱粥。

    王丰年在统筹管理上已经是一把老手了,但事务着实繁忙,各类账册账单,在有限的空间中只能堆积成山。

    他们不是不想换地方,但衡香是个过分敏感之地,尤其是万物萧索的冬日,稍微有点动静,都能引得关注。

    见夏昭衣回来,王丰年捧起夏昭衣之前派人送回来的一大袋信封:“东家,这些信是何时写得?”

    夏昭衣接来仆妇递来得一杯热茶:“我今早寻了个茶楼,在里边写的。”

    “便按照上面所说的,日期到了,寄出去就行?”

    “嗯。”

    “那,什么都不用我再做吗?”

    夏昭衣点点头,本准备坐下歇一会儿,转眸看向闻声而来的康剑和杨富贵,于是抬脚走去。

    “阿梨姑娘,”杨富贵指着自己的眼眶,示意夏昭衣,“您熬了一宿啊?”

    夏昭衣顺手拿起茶盏盖,对着照了照。

    好像是有黑眼圈,但并不明显。

    杨富贵和康剑被她逗笑。

    “要不,我们明日再走?”康剑说道,“姑娘你得休息。”

    “本是今早要走,已延迟一日了,”夏昭衣放下茶盖,“马车上可以休息的,无妨。不过,我有一事想同你商量。”

    “好,商量何事?”

    夏昭衣示意王丰年将那袋信抱来。

    虽说都是信,但数量太多,分量便也重。

    除却信,还有一本小册子,小册子上写了很多东西,前半部分是叮嘱备注,后半部分则与这些信有关。

    几日将哪一封信寄去给谁,收信之人皆是衡香有头有脸的人。不是商主便是交易行总管事或各大书院院长,还有官衙中大大小小的官职,给仇都尉的都有。

    “我想要你替我留在衡香,”夏昭衣说道,“王总管事太繁忙,我暂时寻不到可信赖的能人。你勿担心,我会书信寄去游州,让杜大哥帮我挑选一人,尽快来衡香接替你。”

    “那你此次南下,身边就只剩个……”康剑看向杨富贵,着实不信任他。

    “车夫好找。”夏昭衣说道。

    这倒也是。

    杨富贵委委屈屈:“我这不是在历练嘛。”

    “若如此的话,那我现在去找车夫,”王丰年说道,“戌时快近了。”

    “嗯。”夏昭衣点头。

    看着王丰年快步离开,康剑有些忐忑:“阿梨姑娘,就处理这些信吗?还需得做什么。”

    “坐吧,”夏昭衣说道,“坐下来慢说。”

    “嗯。”

    齐墨堂的人不多,几个仆妇和负责安全的大汉,都是王丰年绝对信赖的人手,但夏昭衣还是将人都支开。

    由康剑来负责主持此事,还有一个最大的方便,便是“那些人”的存在,是沈冽也接触过,并清楚知道的。

    为了让康剑更清楚明白局势,夏昭衣从当年的龙渊和千秋殿开始说起。

    事情很复杂,但她总结得清晰直白,言简意赅,包括此次衡香发生的事,卞元丰是莫海珠,还有曹育和林清风也都在“那些人”手里,她也全部提到。

    以及最为关键的“乔”姓,和典当铺中的珍珠,还有不得不防的沈谙。

    康剑听得目瞪口呆,垂头望着一旁的这袋信。

    他们是前日才来衡香的,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已够多,未想深挖下去,千丝万结的缠出更大的暗礁。

    难怪阿梨姑娘昨夜生生让自己熬了一宿,这的确棘手,且复杂诡变。

    提完典当铺中的珍珠,夏昭衣说道:“今日我去当铺小闹一场,没多久,掌柜的派了一个伙计出去,我本以为会去敬云楼,但是所去方向相反,暂不知是何处。不过这不重要,因为他无论去哪,半路都会被我截胡,我派了个人跟踪他,并会将他引走。”

    “引去哪?”康剑好奇。

    “嗯……可以方便你安静问话,不被打扰的地方。”

    “呃,那,阿梨姑娘派了谁去?”

    “随意找的,一个看上去便很凶,很难对付,也很缺财的人,”夏昭衣说道,“明日巳时,此人会去隔街的茶楼等我,不过我已离开衡香了,所以需得你去。按我在小册子上所写,穿件褐色衣裳,带条红绳缀玉的手链即可,他会将你带去见那个伙计。”

    康剑明白了:“……咱们这是,绑架和囚禁。”

    “你若觉得那伙计可怜,受此无妄之灾,可带些医药费过去。以及,问话并不是唯一的目的,”夏昭衣淡淡一笑,“出去的伙计一夜未归,这几日一直提心吊胆的当铺掌柜便定坐不住,要么增派人手去找人,要么亲自去,不论如何,你往这火里再添几把柴火,让它烧得更旺。”

    “好,”康剑点头,“那么,那个伙计要怎么处理?”

    “待五日后,给仇都尉寄去我标注好字迹的书信,再令人把这伙计放在官衙门口。其余便不用我们担心,这伙计绝对不敢告诉别人他出卖过什么。”

    “看来,姑娘在信上对这伙计这几日的失踪做了安排。”

    “一个养家糊口的小伙计罢了,”夏昭衣声音变低,“我不喜影响旁人的人生,也不喜随意将无辜之人卷入,但遇上一些事情,原则难免会破,便让他回去他原本的人生。”

    康剑笑起,认真道:“阿梨姑娘,你尽可放心,我会处理好这些信件,还有后面可能出现的变故和突发情况,我会随机应变!”

    “好,”夏昭衣也微笑,“多谢了。”

    入夜的雪终于变小,在阶前庭前,絮絮飞缠着。

    牧亭煜在两个美姬的搀扶下,醉醺醺自前堂出来,抬眼看向院中所立数人。

    李骁正在和蔡和先生他们说话,他的双手抄在胸前,一袭玄色单衫,非常的薄,因而显得衣衫下面的肌肉紧绷,张力十足。

    觉察牧亭煜的动静,男人们回过头去,便见榉木花月的庭灯中,玉冠锦衣的贵公子醉的衣衫不整的模样。

    李骁暴躁皱眉,一脸厌恶。

    蔡和先生和刘蒙先生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刘蒙先生上前说道:“世子,明日便要整军出发,怎现在喝醉成这样。”

    牧亭煜一双好看的眼睛眯起,朦胧打量着刘蒙先生。

    “哦,是你啊。”牧亭煜打了个酒嗝。

    “钱公子呢?”

    “他,搂着两个美人上楼去了!嘿嘿……”

    李骁怒沉了口气,朝另一旁看去,背对着他们。

    刘蒙先生笑容尴尬:“这大军要出发了,如此,不妥吧?”

    牧亭煜又一个酒嗝,仿若站不住了,往身旁的美人靠去。

    好在他个子矮,重量一倾,美人完全接得住。

    “不是我要喝的,”牧亭煜抬起手比划,“是钱兄,那个无酒不欢的钱远灯,他非得要我喝的!”

    “世子看来真的醉了,”刘蒙先生看向两旁的美人,“你们将世子扶去楼上,好生伺候。”

    美人娇滴滴福礼,应声说道:“是,大人。”

    “对对,伺候!”牧亭煜笑嘻嘻地说道,整个脑袋往美人身上靠去,“就这样伺候,软乎乎的。”

    看着他一脸不正经,被两个美人往楼梯扶去的模样,蔺宗齐皱眉说道:“平日这样便罢了,明日大军就要往佩封去,他还是这样!”

    “马车可以休息,”蔡和先生说道,“他们大约是想在马车上睡。”

    李骁寒声道:“由着这种人跟着我们,未出师,已先不利。”

    房门被轻轻关上,牧亭煜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一双醉眼望着床顶的幔帐。

    屋中自设浴房,美人伺候他脱靴,脱袜,抬手放上他镶着玉翡翠的腰封,正欲解开,被牧亭煜抓着手,往一旁推去。

    “按摩,”牧亭煜醉醺醺地说道,“腿和脚。”

    “是,世子。”美人乖乖照做。

    牧亭煜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变,目光看着幔帐,依然还是醉着的,但眼睛里面的光很明亮。

    酒是真喝,但没喝多少。

    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娇美人儿,他也想要,但明日大军要出发,他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两个美人的手劲拿捏得非常好,不轻不重,按压着的触感很是舒服。

    按着按着,牧亭煜的脚忽然抬起,朝一个美人踹去。

    力气不大,但美人猝不及防,惊呼着往后跌去,美眸讶然地看向牧亭煜。

    牧亭煜“哈哈”笑了起来。

    “世子~~”美人娇嗔。

    牧亭煜从床上爬起,靠往床榻内侧:“来!”

    两个美人于是爬过去。

    “你们给我说说看,你们平日里最恼火的,都是些什么事呢?”牧亭煜问。

    “恼火?”一个美人眨巴眼睛,“世子说得,是什么呢?”

    “惹你们生气的,气得想打人,不对,是想杀人的。”

    “怎么会呢,妾身脾气性格向来温婉,从来不会有想杀人的念头呀。”

    “滚滚滚!”牧亭煜将她往外边推去,懒得废话,看向另一个,“你来说!”

    这个美人看了自己的同伴一眼,想了想,说道:“上个月,李裁缝给我做得衣裳,答应只做我这么一件,结果他做了件一模一样的,卖给了另外一个姑娘,价格还比给我的那件便宜整整三钱。”

    “这样,”牧亭煜拢眉,“嗯,的确可恨,还有么?”

    “有呀,真要说起来,可多了呢。”

    “来,”牧亭煜兴趣颇为浓厚,“再说几件,越气人的越好!”

    “若世子要听得是这个,那奴家这里也有。”被牧亭煜推走的美人不服输,贴了回来。

    “好好好,”牧亭煜的手贴回这美人的腰上,“你也说,多说几件!”

    ……

    李骁等人回到前堂,酒局已散,数十个伙计正在收拾满堂狼藉。

    空气里的酒味和食物的油烟味让李骁颇觉不适,但眼下毫无睡意,即便回去楼上,也是干躺着发呆。

    想要去外面走走,但是留靖府过分冷清,街上几乎没人,去了也索然无味。

    蔡和先生和刘蒙先生说着话,抬头见到李骁站在门内,蔡和先生走去:“少爷。”

    李骁抄着手,冷冷道:“这些年,甚为怀念当初京城的长街灯火。”

    “他日定还会再见盛世!”

    “嗯。”李骁应了声。

    外面这时走来一个瘦骨如柴的中年男人。

    瞧见门内站着的李骁和蔡和先生,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他们,再朝门内看去,不知要不要进。

    “何人?”李骁问道。

    “找人。”中年男人的声音有几分底气不足。

    “找谁?”

    “找……掌柜的。”

    “何事?”

    中年男人打量他们,嘀咕道:“罢了,我不找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脚步很匆忙。

    “站住。”李骁沉声道。

    中年男人没理,脚步变快。

    李骁抄起门口高脚梨木方几上的盆景砸了过去。

    结实的底座让中年男人的脊背几乎要被砸断,摔在雪地上惊呼惨叫。

    李骁的两个近卫闻声而出,立即上前将中年男人抓来。

    “我问你,”李骁声音阴冷,“你是何人,你找掌柜何事。”

    大堂里的伙计早已停下,好奇望着外头。

    掌柜的和账房先生从后堂赶来,便见中年男人被两个近卫抓着,摔往地上。

    中年男人痛得站不起身,哇咧咧喊着救命,以及小的不敢了。

    见到掌柜的,中年男人抬手,招呼示意掌柜的救他一把。

    李骁朝掌柜的看去:“认识?”

    掌柜的大气不敢出:“认,认识……”

    “你找他何事?”李骁问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哭道:“没多大的事啊!”

    “那你见我便跑?”

    “爷你生得英伟,我等小老百姓,瞧见了便怕,就,就跑呀!”

    “胡说,”蔡和先生开口说道,“半个留靖府都知道这段时间得绕着这边走,你既跟掌柜的认识,便不该不知晓此事,哪怕你刚从外面回来,你也该留意到附近情况不对,说,你今夜趁着酒席散去过来,到底何事?”

    中年男人愣愣看着他,眼泪都忘记流了。

    李骁眼尖,发现他怀里揣着的信,顿时俯身,将这封信从中年男人衣中抽出。

    中年男人失声惊呼,想要去夺,但被旁边的近卫压得非常死。

    信封上面什么都没有,封口被上了火泥印。

    李骁冷冷看了眼中年男人慌乱的神情,一把撕开信封。

    本以为信上内容会与他有关,结果提得只是几桩买卖。

    不过这个买卖的金额数量,确实非常可观,倒买倒卖,中间利润抽成,达六倍。

    信的最后落款,只有一个姓氏:支。

    李骁不动声色将信看完,递给蔡和先生。

    蔡和先生比他要更持重沉稳,面淡无波的看完,抬头看向李骁。

    李骁轻轻点头,朝地上的中年男人看去。

    “是,”蔡和先生应道,而后对那几个近卫说道,“将此人带上楼来。”

    “别别别!不要啊!”中年男人忙说道。

    掌柜的和账房先生瞪大眼睛,他们还没看到信,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但看得出来,有东西被李骁和蔡和先生截胡了。

    蔡和先生跟随李骁上楼,心潮越渐澎湃,有些压不住喜色。

    六倍利润,相当一笔财富了,而且看信上内容,这个利润还有许多可以压一压的空间。

    他们当前最缺的便是银两,归禾并不是一个富裕的地方,而李据弃京,退至河京后,京畿道南下那方圆千里,全部都是宋致易的地盘了。

    这里面,也包括他们建安王府的产业。

    如果能吃下这一笔买卖,赚它一笔,军需上的许多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中年男人被近卫抓进房间,蔡和先生喜上眉梢,低声说道:“少爷,此事便交给我,少爷先去睡。”

    李骁朝屋内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中年男人看去。

    似乎觉察到他的视线,中年男人扭头看来,神情惊恐,眼角仍有眼泪。

    “他被吓坏了。”李骁淡淡道。

    “此人性情好对付,如果不是沉不住气,他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客栈找掌柜的,也不会在少爷几句问话下便逃走。”

    “我去休息。”李骁说道。

    “嗯。”

    本要去浴房沐浴的牧亭煜,此时蹲在房门前,耳朵就贴着门上。

    中年男人挨了李骁那一下砸,痛得嗷呜大叫,隔街估计都能听到。

    牧亭煜本想听听发生了什么,结果李骁和蔡和先生竟把人给带上了楼。

    过去好半响,牧亭煜只听到李骁回房,然后蔡和先生也回房的动静。

    两个美人杵在屋中,不敢吱声,就那样看着牧亭煜。

    牧亭煜还在听,耳朵都快压扁了。

    最终,牧亭煜放弃。

    抬眼见到两个美人干巴巴站着,牧亭煜一个恼火,伸手指去一个:“你抽她嘴巴!”

    被指着的美人一愣:“我?她?”

    “换你!”牧亭煜对另一个人叫道,“给我打她,不打她,就她打你!”

    另一个美人一愣,看向同伴,顿了顿,扬手打了过去。

    “靠!没吃饭吗,这么轻!”牧亭煜暴怒,对挨打的那个叫道,“给我打回去,越重越好!”

    于是挨打的美人忍着泪光,抬手打了回去。

    就这样,两个美人在牧亭煜的指令下,你一个耳光,我一个耳光,彼此朝对方的脸上用力扇去。

    大军集合,是在隔日卯时。

    牧亭煜和钱远灯打着哈欠,身着一身华服,坐在步辇上被抬出城外时,李骁的兵马已整装待发。

    前前后后,共有八千多人,听上去不多,但看上去非常庞大,银光亮甲,指着天的长枪头一片密密麻麻。

    牧亭煜一脸没睡好的样子,从步辇上来,和钱远灯朝李骁走去。

    “小郡王早,”牧亭煜咧开一口白灿灿的皓齿,“我本来是要坐马车的,但想着你们骑马或不行,在外抛头露脸,风吹雪打的,我们便临时换了步辇,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李骁站在坐骑旁,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钱远灯没有牧亭煜这么爱去热脸贴冷屁股,他只想给这个李骁一个白眼。

    区区八千人,在钱远灯眼睛里面根本不够看。

    钱远灯的父亲钱胥天,镇国大将军,号令六军,那是十万二十万的大兵马。

    千军万马全听我父亲一人之令,何等威风,你李骁,算个屁。

    李骁的冷漠,牧亭煜没觉得半点尴尬和不自在,依然嘻嘻哈哈,带着钱远灯回去步辇。

    同时牧亭煜悄然在附近找了一圈,没见到蔡和先生。

    他几次确认,当真不见此人。

    一直到大军出发,朝西北而去,牧亭煜都没有见到蔡和先生出现。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古怪,牧亭煜皱眉,他非弄清楚不可。

    李骁一骑当先,走在兵马最前面。

    跟随他多年的近卫叶俊拍马上前,很轻很轻地说道:“少爷,你看。”

    李骁随着他所指,回头朝右手边看去。

    军队外头,一辆马车缓缓走来,刚才还说要有难同当的牧亭煜从步辇上下来,上了马车。

    不止是他,钱远灯也跟着上去了。

    而且不是什么朴实无华的马车,而是所谓公子哥们的宝马香车。

    “车里有女人的声音,娇滴滴的。”叶俊说道。

    李骁气得面皮发紫,握紧手里的佩刀。

    “少爷,太可气了。”叶俊又道。

    “蔡和先生让我忍,”李骁淡淡道,“我便忍。”

    “嗯。”

    车里一共两个美人,都是今早新来得。

    一个依偎着钱远灯,一个缠着牧亭煜。

    牧亭煜不时逗弄着美人,笑声全是她传出来的。

    钱远灯那边便没这么欢乐。

    昨夜钱远灯喝得太多了,醉醺醺的,但偏偏喝得还是药酒,那股劲一上来,他跟那两个美女玩了一晚上。

    现在钱远灯根本没力气,看到怀里依偎着他的美女,甚至还觉得腻味。

    说是去附近绕一圈,走一圈,能吓一人是一人,但实际上,这附近一带实在没有什么可逛可看的。

    离这最近,最可去的,只有富庶江南。

    像佩封那样穷得揭不开锅的地方,夺下来反而倒霉。

    人人说佩封是战略要塞,它的确易守难攻,但这也是它的弱点,因为夺下来便舍不得放手,这是自己为自己抢了一个牢笼。

    一个人人都缺衣少粮的兽场,你不走出这个舒适牢笼去掠夺杀戮,那么你只有被灭亡的份。

    牧亭煜是这样想的,他觉得李骁跟他的想法会一样,但牧亭煜没能想到,李骁带着数千兵马,于五天后在佩封东面的桃山渡停了下来。

    八千兵马在南边校场上安营扎寨,来自北方天空的风雪被桃山渡的群山古林所遮挡,这一整片丘陵比其他地方都要温暖。

    一日一夜过去,不见李骁要动身,这些时日吊儿郎当,故意对李骁不理不睬的牧亭煜终于按捺不住,和钱远灯一起寻去,却发现洛祠中的李骁和左右手下正在行军图上研究如何对付佩封。

    洛祠里宽敞明亮的灯火照着行军舆图,上面密密麻麻的细小标注,让牧亭煜头皮发麻。

    他确认对方不是故意做样子给他看,而是认真的。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钱远灯上前,“你们要攻打佩封?此前说得明白,咱们是南下!”

    “此前不是说,也不去打南边么?”刘蒙先生说道,“当时所说,令我们在故衣附近周省游走即可。”

    “那为何要打佩封?”钱远灯怒道。

    “想打就打。”李骁开口说道,语声冰冷。

    钱远灯一掌拍在舆图上:“你不要以为天高皇帝远就可以在这胡作非为!让你从归禾出来,不是要你来打仗的,你要将我们的行军安排全给毁掉吗!”

    “莫气莫气,钱公子,”刘蒙先生和气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到这了,又有能打的资本,为何不打呢?”

    “你懂什么叫大局?”钱远灯怒斥,“没眼界,不识相的山野村夫!轮不到你在这里对我说话!”

    刘蒙出自东南越岭的闭塞渔村,即便大乾并不如前朝那般看重出身门第,但就谋士门客而言,山野来的和书香门第,或名门学府所出的,天然上便存在着高低之分。

    刘蒙在李骁身边虽同样被敬,但器重程度远不如蔡和,便是这个原因。

    拿出身攻击人,刘蒙的笑脸很难再挂得住。

    “啪!”

    李骁踹开身旁的椅子走来。

    蔺宗齐和叶俊忙拦他,钱远灯后退,被李骁一把揪住衣领。

    “你算什么东西!本郡王姓得是李,钱胥天这么多儿子里,就你这混账最不中用,你跑我跟前来狗吠?!”

    李骁力气大的惊人,钱远灯被他勒着毫无办法,又被他朝地上摔去。

    洛祠的地面皆是硬朗方砖,撞得钱远灯眉眼拧成一团。

    牧亭煜站在门口,一脸被吓坏的样子,不敢上前。

    “少爷!”蔺宗齐等人叫道,唯恐李骁又动手。

    叶俊则上前去扶钱远灯。

    钱远灯用力甩开叶俊的手。

    “滚!”李骁冲地上的钱远灯叫道。

    洛祠外面的守卫兵全听得到里面的动静,钱远灯的随从进去将钱远灯扶出,牧亭煜的手下也一并护在钱远灯身旁。

    牧亭煜走在人群最后面,出来时,他的脚步停顿了下,看着前边钱远灯狼狈的背影,同时能够清晰感受得到后面李骁的杀气。

    挺好的,牧亭煜脸上的害怕神情仍在,心底却在雀跃。

    虽说李骁能忍他们这么久,超出他的想象,但到底还是没有那么沉稳,这不就动手了么。

    只是,李骁要打佩封这件事,得想个解决的办法。

    牧亭煜半点都见不得这支八千人的兵马有一兵一卒的损失。

    钱远灯看不上这八千人,但对牧亭煜而言,这是笔巨大的财富。

    以及,李骁这都要对佩封动手了,怎么还不见他身旁那个蔡和先生的人影。

    过去了这么多天,这个谋士先生跑去了哪?

    敲门声很轻,但很有规律地响了五声。

    蔡和先生身旁的小随从立即前去打开房门,屋外敲门的二人快速进屋,房门再度被关上。

    抖去一身风雪,二人将信件拿出,一共六封。

    蔡和平常最关注的大平朝局势眼下被他暂搁一旁,他飞快拆开一封信,最快速度读完上边的文字。

    文字到底有限,蔡和凝眉,抬眼看向书案前的二人。

    他们才接过小随从递来得热茶,一人开口说道:“这位支老爷非常可怕,他此前是个无名小辈,便是靠战争发得财,短短五年时间里迅速撅起,成为了西北一大富商。”

    “此人经商手段与旁人不同,”另一人说道,“他愿意让利,他自己抽取薄弱利润,将大头让给同伴,所以很多人愿意和他合作。生意往来之人变多,哪怕薄利,积少成多,也是巨富。”

    “与薄利多销,倒是异曲同工。”蔡和先生说道。

    “嗯,此前他来者不拒,只要有生意,便都可做,近些月在选合作伙伴一事上,眼光变得刁钻了,所以我们此次要想拿下他的生意,很难。”

    “但只要一开这个局面,后续便会容易,”另一人补充,“是个长期财路。”

    蔡和先生抬手捋着胡须,没有说话,顿了下,他抬手打开其他几封信。

    一封接一封看完,他的脸色越发凝重,忽的,将信纸按在书案上。

    小随从刚过来,正欲将他已经凉了的茶水换掉,见他模样,不安地问道:“先生,出了什么事吗?”

    “醉鹿郭家暗派了一支千人兵马,去了留靖府。”

    “这!”小随从愣道,“咱们的兵马才离开留靖府,郭家这是做什么?”

    主要是,他们还得回去。

    留靖府可用作战备补充,他们在故衣佩封寿石三大州往来,并且李骁一直想要对佩封动手,不管最后如何,都需回留靖府休整大军。

    如果郭氏兵马在这个时候去留靖府,势必会对他们造成影响。

    “郭家不会无缘无故出动这么多人马,”蔡和先生肃容说道,“去留靖府,为什么?”

    醉鹿郭氏,在乱世前后,一直与世无争。

    所谓千年望族,名誉尊荣来自这千年,与此同时,行事也会越发谨慎,唯恐这千年的传承断送在自己手中。

    故而,他们的敏感胆小和自我保护之强,远胜旁人,便少了那一份狂野的胆气。

    这些年,醉鹿只出过一次兵马,便是去华州围堵沈冽。

    数年前去江州接郭兆海回醉鹿那一次,甚至都不算是出兵,只是派暗卫们悄然前去接人而已,人数及规模与华州双坡峡一战截然不同。

    所以,这次所出兵马,蔡和最先想到的,是否也同沈冽有关。

    新送来的茶水渐渐变冷,蔡和握着茶盖,轻轻在茶盏上磨着,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天下局势还未明,郭家不会那么轻易便站队,”蔡和沉声道,“任何一方兵马,醉鹿都绝对不会大动干戈,除非,是沈冽。”

    “这是个什么道理?”小随从不解,“对付外人畏畏缩缩,对付沈冽反倒增派兵马?”

    “嗯,他们笃定沈冽不会下死手。”

    “可是数月前,沈冽还带人闯了郭府,将那几个舅舅的手指都给砍了呢。”

    “只是手指,又不是脑袋。”蔡和说道。

    书案前的一人说道:“蔡先生,此次郭家的行动非常小心,若非我们还有人留在留靖府,恐怕根本不会发现他们的兵马过来。”

    蔡和点头:“他们应也不知我们在留靖府,否则他们不会带这么多兵马前来,不管是敌是友,两军相见,都不是利事。”

    “若是要对付沈冽,那么沈冽现在在何处?”另一人若有所思道。

    “不是说,在探州吗?”小随从说道。

    蔡和看他一眼,手中茶盖落在茶盏上,盖得严实密缝。

    “速派三人,暗中跟随郭家这支兵马,”蔡和很快做出决定,沉声说道,“不论他们去哪,都要及时掌控动向。”

    “是。”书案前的二人应声。

    小随从想问为什么要跟着郭家,不论郭家还是沈冽,似乎都不在小郡王的计划之中,但小随从又怕自己话太多,只能忍下。

    其余几封信,有说横评的,有说宋致易的,蔡和看过只作大致了解,因为离此地很远,暂不用顾虑安排。

    将信推去一旁,他看回身前账册上。

    当务之急,还是得拿下支先生的这笔生意。

    这个支先生,要么今晚,要么明天,就要到寿石了。

    太过晦暗的天光,分辨不清是什么时间,江渚上早早点了渔火,一盏一盏,染在将凝未凝的十里江面上。

    游子庄渡口上的铺子关了大片,杨富贵自马车上下来,敲响一间铺子的大门。

    铺子用得是着红漆的板门,漆色非常新。伙计在里头问是谁,杨富贵报了大东家,伙计并不信,去将吕庚请出来。板门一卸下,见得站在马车前的少女,吕庚喜不自胜,连声喊着“东家”,将少女迎进屋去。

    冯耀农对完账便早早去卸下,听闻大东家来了,赶忙穿衣赶来。

    少女坐在宽敞的大堂里,手边一盏热茶,眉目带笑,安静听着吕庚在那滔滔不绝地说着铺子的经营。

    账房先生抱来几本厚厚的账册,店里的伙计们也被陆续喊来。

    当初夏昭衣离开前要他们招十个伙计,十个打手,如今伙计打手,站得多达六十人。

    待人都齐了,吕庚让他们站好,男人女人们像是军训一般站得笔直庄严。

    “给大东家问好!”吕庚下令,一脸严肃。

    “大东家好!”数十人齐声对少女喊道。

    夏昭衣正翻账本,“呃”了下,看向吕庚。

    “认清我们大东家的眉眼,画一样的仙人儿!”吕庚又道,“今后若是见到我们大东家,该如何说话?”

    “见过大东家!”数十人继续齐声。

    杨富贵和李满坐在夏昭衣另一边,看着这个架势,不知怎的,他们觉得自己也跟着神气了起来。

    夏昭衣失笑,对吕庚说道:“别了,不必如此,散了吧。”

    “必须要让他们认一认我们的大东家是什么模样的,”冯耀农说道,“我们都对大东家忠心耿耿!”

    “对,乱世流离,我们这数十人全赖大东家才能得此一屋安然!”吕庚说道,“大东家,不是我们夸大,您于我们真的如再世父母!”

    “我们对大东家忠心耿耿!”数十人再一次齐声说道。

    喜当爹娘的夏昭衣并不是很适应这种场面,沉默一阵,她说道:“……既然如此,认过之后,便散了吧。”

    “好!”冯耀农应道,看向那些伙计,“睡去睡去,大伙儿都睡觉去吧!”

    待人走得差不多了,重新开灶的厨室也将满桌的佳肴准备妥了。

    吕庚边领夏昭衣过去边喜道:“当初大东家离开前要我们将隔壁那间铺子盘下来,如今左右两边都是我们的,现在三个铺子一并打通,重新布了格局,所以这大堂才如此宽敞。”

    “你们也太厉害了,”杨富贵忍不住说道,“盘子做得这么大!”

    “不是不是,”冯耀农不好意思道,“当初东家买下这铺子交给我们时,我们经营得并不好,亏的厉害,是衡香的王总管派了几个管事过来帮我们,还给我们拉来了数十个大订单,我们这才喘过气来。”

    “对了,东家,除了左右两边的铺子,青山岭山脚那边的客栈,还有东治钱庄旁的,我们也打算盘下来。”吕庚说道。

    “你们自行做主。”夏昭衣笑道。

    “啊!”冯耀农忽然一拍脑袋,“对了东家,你来得正好,下午才到的一封信,恰好可以给你。您先吃着,我这就去取。”

    看着冯耀农跑走,夏昭衣问吕庚:“何地来得信?”

    “是之前东家特意叮嘱过的,”吕庚坐下来说道,“松州扶上县的。”

    夏昭衣眉心轻拢,点点头:“好。”

    冯耀农将信取来,信封一角所写,果真是柳叔的。

    “松州戒严,加之冬日雪路难行,所以此信虽然是今日送到,但离寄出来肯定有些时日了。”冯耀农说道。

    信上内容与什么有关很好猜,虽说夏昭衣心理素质惯来强大,但难免会影响胃口。

    她没有急于打开,将信放置一旁。

    杨富贵和李满吃东西很凶,雪天不好行路,赶了数日的马车,风餐露宿,天寒地冻,二人都被饿坏。

    吕庚和冯耀农在旁陪着,伙计也给他们添了碗筷。

    在准备用饭菜前,已经熟知夏昭衣饮食习惯的杨富贵特意令后厨用小碟子新添一套菜式。

    夏昭衣从来不和人共用一盘菜,吕庚和冯耀农都默默记下。

    他们二人吃得不多,吃饭时问及夏昭衣此次是路过还是要留下住几日。

    得知明日一早便走,二人多少觉得有些遗憾。

    不过有一事比较尴尬,虽然买了三个铺子,连带地契都收了,但他们人手太多,房间本已不够,临时腾出一个并不像话。毕竟怎么能让大东家睡别人睡过,且来不及清洗的房间。

    所以,只能去客栈了。

    “客栈也无妨,那客栈我住过,”夏昭衣说道,“不碍事。”

    吕庚皱眉,语声有些烦闷:“近来来了几个军官,也住在那客栈,若是遇见,多少会有些……”

    杨富贵和李满也皱起眉头,朝夏昭衣看去。

    夏昭衣的身手,杨富贵是见识过的,在场诸人里面,他最清楚惹谁都不要惹她。

    但是,其他人不知道,那些军官肯定更不知道。

    换作任何一个男人,面对一个正值芳龄,冰肌玉骨,身材曼妙的气质美人,谁能不动点心思。

    更不提,还是有权有势的军官,那还了得。

    杨富贵倒是不怕少女被欺负,而是怕麻烦,以及,他们现在不是四处飘零的游侠,铺子就在这呢,和尚走了,庙还留着。

    “对了,”冯耀农说道,“东家,我有几件干净的衣裳,尚还未穿过,不然你将就下,换个男人的身份去投宿。”

    夏昭衣双眉轻皱:“为何换个男人的身份。”

    “年轻女子的话,多少有些不便……”

    “没有不便,”夏昭衣摇头,“便就这样去。”

    “阿梨姑娘,”杨富贵小声说道,“那些当官的,手里有点权势就胡来,而且不一定是他们想要胡来,而是看中你,想要将你送给他们头上的官儿胡来都有可能。”

    “是啊……”李满也应声。

    “如此,我去取衣裳?”冯耀农说道,便推开椅子起身。

    “不必,”夏昭衣叫住他,“我不换。”

    “阿梨姑娘……”杨富贵有些着急。

    偏厅里的男人们也都看着她。

    夏昭衣沉了口气,厉声说道:“杨富贵,你知道我的身手。”

    “我是知道,那些军官肯定都不是你的对手,但是……”

    “但是,如果连我这样身手的人都躲着他们,那其他女人呢,不慎碰到他们,就由着他们欺负,凌辱,带走胡来,或者送给上头的人胡来?”夏昭衣打断他。

    杨富贵一愣。

    偏厅里忽然沉默了下来。

    “我有这样的身手,为何还要躲?”夏昭衣不能理解,“那我练这一身身手出来,是做什么的?”

    “这不是想着,有些麻烦,能让便让嘛……”杨富贵声音变弱。

    “他们不是麻烦,”夏昭衣寒声道,“我才是麻烦。”

    说完,夏昭衣眉头皱得更深,缓缓道:“杨富贵,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了?”

    杨富贵有些不安地看着她:“我知道的,你是阿梨姑娘……”

    “当初在京城闹得满城风雨的邪童,敢拦李据御驾,敢跟宋致易叫板的阿梨,为何在你眼中,需要躲避一个借宿客栈的小小军官?我是白活了一场吗?”

    满厅噤若寒蝉,无人敢吱声。

    夏昭衣搁下筷子,拾起信封起身:“我去看信。”

    杨富贵和李满跟了她这么久,一直以来她都是个脾气温和的人,这还是头一次,他们见着她发火。

    一旁的吕庚和冯耀农便更不敢说话了,唯一庆幸得是,刚才的火力全由杨富贵一人吸引过去了。

    几个男人,还有旁边留下来的两个伙计,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懵和不知所措。

    “咱们,明明是为了大东家好……”李满很轻很轻地说道,打破沉默。

    吕庚和冯耀农朝他看去,没有接话。

    杨富贵是最无助害怕的,他的筷子早已放下,没有半点胃口了。

    这个时候该怎么办,他不由又去想,长年跟在夏昭衣身旁的支长乐和老佟,他们遇到这个情况会怎么处理。

    糟糕的是,他跟支长乐和老佟的接触也根本不多……

    一顿本该其乐融融的晚饭,变得食之无味,吕庚身为大掌柜,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打破僵局,低低道:“你们先坐着,我去找东家。”

    其余人都没吱声。

    夏昭衣坐在大堂里面刚才所坐的位置,正在看信。

    她的神情依然还是严肃的,少女的脸若不笑,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气场便显得格外疏离冷漠,更不提,眼下还如此严肃,威仪到令人胆颤。

    “东家……”吕庚小声说道。

    夏昭衣目光留在信纸上,淡淡道:“你们,太傲慢了。”

    啥?吕庚眨巴眼睛,怀疑东家说反了。

    哪怕没说反,可是,不是为你好么……

    “我的气已经消了,”夏昭衣又道,“待他们吃完,觉得可以休息了,便随我一起出门去客栈吧。”

    吕庚的身后传来脚步声,吕庚回过头去,是杨富贵。

    身材高大的男人,原本饿得很瘦弱,这阵子跟着夏昭衣养了不少肉回来,神情模样则很怯,看着夏昭衣说道:“阿梨姑娘……”

    夏昭衣朝他看去:“吃饱了吗?”

    “嗯。”

    “李满呢。”

    “我不知道,”杨富贵诚实说道,“阿梨姑娘,我能否请教个问题。”

    “你说。”

    “如果刚才那情形,换作支长乐和老佟的话,他们会怎么做呢?”

    夏昭衣不知道他说得是什么情形,顿了顿,说道:“支大哥和佟大哥若在我身旁,刚才的情形根本不会发生,因为他们从来不会对我提那些建议。”

    杨富贵一愣。

    “他们想得,从来不是我会不会惹上谁,”夏昭衣说道,“而是,谁敢惹我。”

    小剧场

    菠萝:看看这双标的阿梨,自己傲成这样,还说别人傲慢,啧啧,╮(╯▽╰)╭

    沈冽(面无表情):今晚我请大家吃糖水菠萝

    支长乐,老佟,杜轩,戴豫,支离,赵宁,屈夫人,王丰年……一众人等(举碗):好耶!

    菠萝:┗|`O′|┛嗷~~,惹谁都不能惹团宠啊~~~~

    ↑(2181字=2000字,不算字数收费)

    ……

    吕庚还是没能明白。

    他始终觉得自家东家才是那个傲慢的人。

    不过,吕庚又觉得东家这一股傲慢的劲让他很痛快。

    狂妄,嚣张,同时因她个人说话的方式和清冷气质,这狂妄嚣张又变得克制,有礼。

    大东家,她当真是一个妙人。

    李满吃完过来,夏昭衣仍在看信,吕庚和杨富贵在一旁思考人生。

    吕庚这才想起,他得先去安排客栈的事,同夏昭衣提了一下,转身出去。

    李满见夏昭衣依然没有男装的打算,想了想,转身去后院,让冯耀农帮忙准备几把锋利的刀,再令他去招呼那些伙计们,先都别睡了。

    “真要动手啊?”冯耀农低声道。

    李满是王丰年特意选来得车夫,他跟在夏昭衣身旁并不久,且一路都在赶车,不确定夏昭衣会不会真的动手。

    但不论如何,做个后手计划总是应该。

    “且看吧。”李满说道。

    冯耀农更怕了,这般安稳富贵的日子若没了,那还了得。

    “怎么?”李满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愿意?”

    “呸,”冯耀农唾道,“大东家要真出事,我们也得死在大东家前头!”

    说完,他立即去作安排。

    吕庚派出去的伙计在客栈打点好后回来,吕庚去到夏昭衣跟前细声说道:“东家,客栈好了。”

    一共只有五页的书信,夏昭衣来回看了数遍。

    她抬眸看向吕庚,反应似有些迟钝,点了点头:“嗯。”

    “东家,你可还好?”吕庚关心问道。

    “我没事。”

    柳河先生是个用词省事之人,能十个字说清的话,他绝对不多加一字。

    足足五页的信,全与风清昂有关。

    在学接生之前,柳河先生便在医术上有所追求与研究,后因接生而更为闻名,吸引了诸多名医往松州寻他。

    其中一人,叫风过桥。

    柳河先生的那些藏书,并不是风过桥留下或相赠的,而是风过桥的学徒忘在了柳河先生家中。

    柳河先生让那时还年幼的柳勇收起,后来渐渐的,父子俩都将这些书给忘了。

    不过这些年,风过桥和他的学徒也一直没来寻。

    风过桥自称惊河人,喜好四海游走,他的学徒叫小刀,那时风过桥约五十岁,学徒十六七岁。

    如今过去快三十年,柳河先生信上称,他恐这风过桥已不在人世。

    这段时间,他问过一些过往老友,若非经他提醒,那些老友恐也忘了此人。

    也就是说,这三十年里,风过桥没有和他们有半点往来。

    其中有一位故人,他在信上说,他确认风清昂和风过桥就是同一人。

    他三十五年前在晔山见过风清昂,后来去拜访一位老友时,风清昂也在,老友介绍时说起,他叫风过桥。

    虽然改了名字,添了胡子,修了发式,还画了几颗痣,甚至连眉毛都做了更为粗犷的处理,但他那双手,着实好认。

    不过对方如此乔装打扮,这位故人不好揭穿,就当不知情。

    柳河先生在信上也着重提到风清昂的那双手。

    干净,白皙,指骨分明,较女人更为秀气,以及,略显畸形。

    因为他的手指非常修长,超出了正常比例。

    还有极其重要的一点,此人非常爱惜双手,轻易不使用手指,全赖身旁的小刀处理各类事务。

    吃饭夹菜,也要小刀夹到他碗里,他才勉强动一动手指,喂入自己口中。

    五十岁的年纪,手却嫩如十六七岁的玉葱少女。

    最后,柳河先生提到,那时风过桥带徒弟在他那做客三天,年岁太悠久,他只能依稀记得,对方对紫河车非常有兴趣。

    紫河车,便是人类婴孩的胎盘,而柳河先生恰是接生的。

    不过柳河先生又道,对方只是有兴趣,并未如其他人那样,提出非分要求,让他将紫河车带出来售卖。

    毕竟因紫河车而寻上们找他的人,着实太多。

    夏昭衣还记得,师父当初在元禾宗门上解剖那具女童的尸体后说,他是三十年前受好友所邀,去了晔山,在晔山上见过这位风清昂,

    事后许多年才得知,此人有多恶。

    所以,风清昂的改名换姓,或与此有关?

    那石柱中的女童,若当真和她一模一样,那么极有可能和这个阿梨是孪生姐妹,岁数必然也一模一样。

    以女童去世的年龄去推断,风清昂至少六七年前,还是活着的。

    当然,未必便真是风清昂,他的弟子可能也继承了他的恶趣味,或者,看过他的书的人。

    这就是当初夏昭衣极其厌恶风清昂的原因,此人不仅自己为恶,还在传播,散播着恶。

    五页信纸,内容非常多,也可见柳河先生做了大量的调查。

    松州扶上县的局势有多严峻,夏昭衣非常清楚,在如此严密的监控下,柳河先生想要寄信收信,是一件可能将自己的性命都给搭入进去的事。

    此份情谊,重比黄金。

    吕庚和冯耀农虽然将生意做得大,但谨遵王丰年的吩咐,非常低调。

    故而,游子庄渡口这一片,压根无人知晓,左右两间铺子,如今也归了他们。

    但吕庚派来得伙计这次出手非常大方,直接给了九钱银子,要求准备三间上房。

    掌柜的料定铺子里来了贵客,亲自迎出门,一共只来三人,走在中间的少女一袭红色白绒斗篷,眉目有几分深思,掌柜的越看越眼熟,但想不起在哪见过。

    后边六个士兵咬着串烤肉经过,随着掌柜的目光,朝来人看去。

    杨富贵和李满顿时提起浑身戒备。

    李满的手在袖中里边按上了刀把。

    六个士兵停下脚步,目光在少女脸上移不开。

    夏昭衣有所感的,抬起眼睛看了过去。

    掌柜的回身冲这几个士兵问好,问军爷们吃得可好,笑得恭敬,暗中淌了满头的冷汗。

    却见为首的男人看着夏昭衣,忽的往后面退了一步。

    “……军爷?”掌柜的问道。

    领头的小军官没说话,依然望着夏昭衣。

    夏昭衣的脚步没有半分停缓,至跟前过上下打量这士兵,眉梢轻轻扬了下。

    “见过姑娘!”领头的小军官忙道,“姑娘,可还认得小人?”

    “认得,”夏昭衣冷冷道,“在我没将你踢下江前,滚。”

    此话一出,不止这名小军官后的士兵和客栈掌柜,夏昭衣身后的杨富贵和李满都吓了一跳。

    虽说夏昭衣今夜心情确实不佳,但她即便发火,都颇为克制。

    可是现在,惯来和和气气的少女,开口便是将人丢入江里,以及让人滚。

    “小的这就滚!”小军官赶紧道,“姑娘别动怒。”

    小军官掉头,立即带着手下们离开,转瞬消失在跟前。

    杨富贵和李满一脸懵地看向少女,掌柜的也呆若木鸡。

    “他此前是左行城门郎,”少女淡淡解释,“他收人钱财对沈冽不利,我那时便想踹他了。”

    不过,也正因为此人,她才惊觉有人要对沈冽下手,于是带着支长乐掉头回临宁,让她救下了杜轩。

    杨富贵了然:“原来如此。”

    李满不知沈冽是谁,跟随掌柜的和少女进入客栈,好奇问道:“那,那位沈冽后来如何,出事了吗?”

    夏昭衣的脚步微微一顿。

    “没有,”杨富贵说道,“沈郎君好好的,他还去游州找过我们。”

    少女声音变冷:“如果沈冽真的出事了,今日我再见到这城门郎,何止是要将他踢下江。”

    “不对,”说着,少女自行摇头,“不是,今日都见不到他了,他早便死了。”

    李满按捺不住好奇,小声问道:“……如果啊,如果那位沈郎君真的出事了,那东家要如何对这军官?”

    夏昭衣皱眉,微不可见的地摇了下头,继续朝前走去。

    她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师父有一个不杀原则,他从不杀人,再穷凶极恶,师父都不杀。

    但是她没有,虽然师父也教导她尽量少杀,慎杀,戾气不可太重,但她手上早已有诸多人命。

    唯独一点,她不会虐杀。

    可是,她有过这样的念头。

    对李据,她有。

    对陶岚,她也有。

    刚才那瞬间,在假设之下,她发现,她也产生了这个念头。

    如何对这军官?

    千刀万剐。

    夏昭衣皱眉,她当真觉得,师父要她出来这些年,她白来了。

    所谓修身养性,她反而杀戾越重。

    客栈还有其他军官,很难再腾出三间上房,掌柜的将夏昭衣领去上房后,不太好意思地跟杨富贵和李满说清楚。

    杨富贵和李满都无所谓,只要掌柜的赶紧准备热水热汤,不要怠慢了夏昭衣。

    客栈是十二个时辰都备着热水的,伙计最快时间送到屋里,因掌柜有所叮嘱,所以进出时,他们非常仔细自己的目光,不敢随意乱看。

    但忍不住的,眼角余光还是瞅了几眼过去,发现少女站在桌旁,双手轻轻支撑着桌子,清澈雪亮的眸子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的桃木花摆灯。

    桌上笔墨纸砚都有,还有信和大图纸。

    多余的,伙计们不敢多看了。

    待热水备好,伙计们退出去前很轻很轻地唤她趁热去洗。

    夏昭衣回头看去,微微一笑:“多谢。”

    伙计没想到她笑起来这般甜,不好意思道:“客,客官不用言谢的……”

    待合上门离开,众人看着彼此,露出惊喜惊讶的夸张神情。

    夏昭衣没有马上去沐浴,她的目光从桃木花摆灯上,落回桌上的图纸。

    如果不去分析道德对错,单从这些逐鹿的兵马来看,目前最有胜算的,是田大姚。

    资金,田大姚够狠,烧杀掠夺,他多得是钱。

    人力,四大谋士,五大猛将,还有一个为他四处奔走的聂挥墨。

    后备资源,他有非常强大和凝固的人心,而且拥有足够多的兵马和占地。

    相比之下,宋致易同样足够心狠手辣,且有更狠毒的晋宏康和颜青临,但是宋致易有掣肘。

    他占据了永安帝都,便绝对舍不得轻易松口,更不提,他还有大后方,安江,广骓,熊池,松州。

    这四大州省,是宋致易安家立命的所在,他有很深的故土情节。

    田大姚发源的夜荨岭和荣江县,田大姚自己都敢灭,宋致易则是舍了命都会去护住安江和广骓,这就是宋致易的弱点。

    而站在夏昭衣的立场上,倘若她也不分析道德对错,单从自己谋划的路线去看,她目前最应该去找的人,其实是同渡应金良。

    也就是林清风的那个相公。

    应金良数次上离岭,苦寻离岭尊者不得,若得知她去,绝对奉若上宾。

    其次,应金良好大喜功,满朝文武都给排得满满当当,从里面随便挑选,总有那么几个可用之才。

    最后,应金良性情软弱,想要谋他的朝,篡他的位,真是谋划一晚上,隔日起来就能办到的事。

    但,应金良其人真是……在夏昭衣眼里,那么一点利用价值,真的不值得跑去同渡一趟。

    看来看去,夏昭衣笑了,她发现最该去的,竟然就是沈冽所去的探州。

    之所以想这么多,因为她委实想不到,日后称霸这方天下的人会是谁。

    她从来不想改变什么世间的格局,但是,她要对宋致易动手,对李乾动手,这个天下格局,她再不想,也必然会影响。

    而影响之后,天下归于谁,便也在她的思虑之中。

    做过什么,都需负责,这个担当,她不得不扛。

    但是这一路坐车下来,她都没想出来谁会是日后明君。

    确切来说,不止这一路,这个问题是这几年一直以来的困惑。

    罢了,不想了。

    夏昭衣抬手脱掉外裳,走去屏风后面沐浴。

    待得沐浴完,她还得写几张东西,明日交给掌柜,以及吕庚和冯耀农。

    便是关于廉风书院的“赴世论学”。

    游子庄渡口南来北往都是人,能看到这几张告示的人将非常多。

    一传十,十传百,口口相传,言语总能发挥出它最极致的效用。

    隔日一早,杨富贵和李满很早便起了。

    李满去收拾马车,牵去客栈。

    杨富贵没有立马回来,还留在吕庚和冯耀农那。

    杨富贵实在太喜欢他们两个人所过得富裕日子,尤其是昨日吕庚“号令千军”那模样,手下的伙计和打手对他服服帖帖,杨富贵着实向往。

    问起他们是如何发家致富的,再问能不能带一带他赚点银子,他也想搞钱,吕庚和冯耀农皆很为难。

    他们两个哪有什么发家致富的本钱,当初甚至差点要收拾行囊回战乱的老家,今时今日所有的一切,全是夏昭衣给的。

    而且,两个人都算不有大能,原便是碌碌无为,混日子的小伙计。

    若不是夏昭衣买下铺子当天,直接让他俩做掌柜,硬生生把他俩往高处抬,现在,他们绝对没有这般成就。

    “如此说来,阿梨姑娘当真是你们的再世父母啊。”杨富贵说道。

    “哪有,我亲生爹娘待我都没这么好!”吕庚说道。

    “那,你们能不能带我赚点钱,”杨富贵眼巴巴道,“我也想赚银子。”

    “这……”吕庚为难,“要不,你同阿梨姑娘说,你留下来也当个掌柜的?”

    “这……还是算了,”杨富贵皱眉,“我觉得,还是跟在阿梨姑娘身边四处闯闯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