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乃万物,乃治病的良药,乃雪中的暖炭,乃一切快乐的源泉,乱世之中,金子银子更是能安家立命的根。
杨富贵满含求财欲的小眼神,让吕庚和冯耀农动容。
带他赚钱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东家的铺子和银子不能动。
以及,杨富贵求得是小财,但吕庚和冯耀农如今是大掌柜,小财他们已看不上,要求便求大的。
“什么是大的?”杨富贵双眸亮闪闪。
吕庚摸着下巴,想到南来北往的人中,提到的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金山,银山,矿山,玉脉……”吕庚喃喃道。
杨富贵听得小心脏一颤一颤,伸手按在胸膛外。
“杨富贵!”李满的声音在后院响起。
杨富贵一场美梦惊扰:“哎呀,我得去找阿梨姑娘了,你们不论做啥,都记得给我留着位儿啊!”
“你是东家身边的人,也别忘了要给我们美言!”冯耀农也忙道。
“有数有数!”杨富贵叫着,边应着外面李满的叫喊,嚷着出来了。
焦进虎除了完整的拥有枕州,阔州,凎州这三座大州省外,这些年往外还侵占了大量的城池大县。
游子庄所在的左行,便是不完整的丰原一角。
半年前,夏昭衣从东面乘船而来,如今沿着沧江堤岸南下,不再踏入宋致易的大平朝,而是换作马车,一路往阔州和凎州。
凎州的西南处,便是佩封西北面的万善关。
出了万善关,就是整个中原的大西部。
夏昭衣此次要去万善关等人,仄阳道被严格监控,全是北元的暗线和眼睛,所以暂还不知游州长道已通的西北边境大军,往来的信函或人马都会穿过西北六州的寒冬霜雪。
万善关便是必经之路,不过等人之余,夏昭衣必须要去一趟佩封。
寿石和佩封,在早年大乾舆图的官方定义上都属于盘州,不过寿石和佩封太大了,随着时移势迁,在民间有独立出来的概念。
尤其是,佩封的战略地位非常关键,黎秋平原在佩封之北,又有洞江,碧山江交汇形成的巨大渡口,所以佩封陆路水路皆畅,通东西,达南北。
早年,佩封人尤为瞧不起盘州与寿石,觉得被他们拖了后腿。但谁也没料到,最先出事,人口灭了十之八九的,便是佩封。
以及,现在在佩封称王称霸的人,是林耀。
在游州时,夏昭衣和沈冽曾就佩封讨论过,想得是将林耀引出,去对付留靖府。
但等夏昭衣在六日后离开凎州,从沿路所遇的百姓口中打听而来得,是佩封被留靖府出来的兵马给围了。
他们乘船南下,洞清湖湖边的几个村落,只留有七八十岁的年迈老人,年轻者跑得一个不剩。
往洞清湖西面,有一片巨大的坟地,杨富贵和李满跟在夏昭衣后面,穿过这片坟地,上至高山。
很远很远的大地尽头,望不到佩封的城池,但能看到夕阳的光照在西南方向的连营上。
真的有军队,而且数目不少,绝对不止五千。
在得来的信息上,没有听说牧亭煜和钱远灯是带着军队去留靖府的,那么这支军队自哪而来。
看着,也不像是李氏铁骑。
“如果这打起来,东家,有胜算吗?”李满好奇问道。
“这个回答不了,”夏昭衣平静道,“我不知这队兵马的实力,也不知佩封城中的情况。”
林耀虽然是只困兽,但困兽也是兽,更不论佩封本就以易守难攻出名。
话音落下,夏昭衣耳廓轻动,微微侧过头去。
七个男人穿过坟场,朝他们走来。
为首的男人个头拔高,身形高大魁梧,边走边打量她,待她回过头去,男人眼中的眸光顿然一亮,脚步都停了一下。
杨富贵和李满浑身戒备,看着他们走来。
夏昭衣低低道:“我们走。”
她转身准备离开,男人高声叫道:“站住!”
隔着尚还有三十多米的距离,他的声音非常响亮,中气十足,语气极其蛮横。
夏昭衣停下脚步,回身朝他看去。
“你们打哪来的?”男人身旁跟随的一个胖子叫道。
李满皱眉,大掌去摸匕首。
杨富贵害怕惹事,看了夏昭衣一眼,担心会动手。
“留靖府,”夏昭衣说道,“我未婚夫婿在下面带兵。”
“留靖府?”
男人们互相看对方一眼。
为首的男人神情变得更凶:“你是李骁的未婚妻?”
夏昭衣面无表情,心里面却因为这个名字觉得意外。
若非他提及李骁,夏昭衣甚至快要忘了此人。
实在是李骁当年消失得太快,且这些年一直没有动静,偶尔听人提起,也是怀疑他是不是被建安王给软禁了。
胖子拔出刀,快步走来:“说!你是不是李骁那杂碎的未婚妻!”
“你们是何人?”夏昭衣问。
杨富贵腿都在打颤了,看了夏昭衣和李满一眼,杨富贵自地上抱起一块大石头:“你想干什么!好好说话,你别过来,别动手啊!”
“老子问你们是不是李骁那杂碎的未婚妻!”胖子凶悍叫道,同时将衣袖往上卷。
根本来不及的回答,人就在跟前了,杨富贵脑子一热,手里的石头砸了过去。
准头太差,胖子看着落在身前的石头,怒骂一声,举着刀就冲了过来。
“啊!!”杨富贵大叫,又举起一块石头砸去。
李满抽出匕首冲上,胖子后面的男人们纷纷冲来。
李满想着一招致敌,但胖子看着胖,身手非常了得,李满一招根本拿不下对方,对方的同伴已冲了过来。
胖子的刀再度朝李满砍去,腿上忽然一痛,少女骤然冲来,踩着他的大腿跃起,一个跟斗跃向他后边,同时手中匕首于空中一闪而过。
胖子眼角一片猩红喷溅,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脖颈上的剧痛,忙抬手去捂,睁大眼睛。
李满手里的匕首便捅入了他的肚子,连着两下。
胖子被李满踹倒在地,濒死前回头,看到少女杀入他的同伴,还有李满跑上去的背影。
然后,他看到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
杨富贵毫不客气,举起大石头砸得他头破血流,然后举着石头跟着李满后边,朝其他人砸去。
夏昭衣手里的匕首锋利坚韧,削铁如泥,胖子这些同伴虽有所戒备,不像胖子那般疏于防患,却仍不是对手。
不过夏昭衣这次没有再下杀手,她卸去所有人的武器并攻击他们的腿部,剩余的交给李满和杨富贵。
夏昭衣的最终目标,是前面见情况不对,掉头便跑的高大男人。
跌跌撞撞摔下土坡,男人慌忙爬起,便见前面五米外,少女手里轻轻懒懒地甩着匕首,冷冷地看着他。
“你,你……”男人喘着气,忽然抽出大刀朝她砍去。
手里的刀几次落空,少女的身子比泥鳅还要灵活。
后腿腹传来一麻,男人啪塔一下跪倒在地。
夏昭衣将他的刀踢远,匕首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冬日干燥,匕首的冰冷触感越发强烈,男人浑身发抖。
“你叫什么。”夏昭衣问道。
“方,方耿厚。”
“是林耀的什么人?”
男人眉头紧皱,忽然咬牙,拼着一口气一把回身,朝少女抓去。
少女速度更快,一脚踹在他胳膊上,而后肘击在他背部,恰是脊椎关节处,方耿厚痛叫一声,趴在了地上。
“东家!”李满带着杨富贵追了下来。
看到狼狈跪趴在地的男人,李满上前:“东家我来!”
“不必,”夏昭衣说道,冰冷的刀刃沿着方耿厚的耳朵轻划,“再不老实,便将你的耳朵割下来。”
方耿厚整张脸贴在地上,滚满了泥沙,他艰难反复地吞着唾沫,脊背早被冷汗浸透。
“我要怎么做,你才会饶过我……”
如果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早死晚死都一样。
“老实回答。”
“老实回答,就,就真的放我一命?”
“可以。”
方耿厚吸了口气:“好,我信你,我,我是义荣王的威武将军。”
“是挺威武哈!”杨富贵大惊大险之后,笑声都变朗。
“你别说话!”李满叫道。
“义荣王?林耀给自己的封号?”夏昭衣问道。
“对……”
“佩封城里有多少兵马?”
这是兵家大忌,绝不可轻易说出。
方耿厚握紧了下手心,声音很轻:“二十万……啊!!”
夏昭衣的匕首毫无犹豫地划破他的胳膊。
伤口不深,甚至都没割裂,但血是实打实的,现在所经受的恐惧更放大了这种痛苦。
“你觉得我很好骗?”夏昭衣说道。
方耿厚直接哭了,眼泪滚过脸上脏兮兮的泥沙。
“两,两万……”方耿厚哭道,“我没骗人,真的两万!”
杨富贵愣了:“这么少?”
“有多少粮草?”夏昭衣继续问。
“粮草很多,这些年种了很多粮食,还有江里的鱼,每年收成都很好!”
夏昭衣扬眉。
“真的!”方耿厚怕对方不信,忙又说道,“城里养着太多兵马,王上很生气,不想养闲人,就把很多房子推倒,用来种地了!”
“种城里?”
“对,我们王上不敢出城,早先城里的人又被王上杀了很多,便空出许多房子出来。不过现在王上又后悔了,他说当初不应该杀那么多人的,我们现在粮食很多,可是王上不敢轻易出来招兵买马!”
这一点,夏昭衣完全相信。
佩封的确是个风水宝地,在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佩封城内确实可以种出大量粮食。
只是她没能想到,林耀居然鼠辈成这样。
以及,她当初和沈冽所想,利用食物可以引林耀出来,看来不实际了,对方缺得是人力。
“那你们过冬的衣裳呢?”李满忽地问道,“只有粮草,其他东西呢?”
“都,都没有,不过以前那些尸体被杀以后,王上有说把他们的衣服脱下来……”
“杀人还扒皮呢?”李满说道。
夏昭衣看向李满:“后边那几人,你将他们如何了。”
“我全杀了。”
“……”
“放心阿梨姑娘吧,我还补了石头!绝对没一个喘气的!”杨富贵说道。
“……”
沉默了阵,夏昭衣点点头,收回匕首起身:“杨富贵,替他包扎。”
“啊?”杨富贵一愣。
“去啊。”李满说道。
“谢姑娘!谢姑娘!”方耿厚叫道。
“包扎好了,你便跟着我们,”夏昭衣看着他,“我们身旁缺个当牛做马的。”
方耿厚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的目光下意识看向杨富贵和李满。
“你看什么?”李满冷冷道,“东家从没将我们看作牛马过。”
“就你了,”杨富贵补充,“威武大将军。”
“你以后是我们的狗了。”李满继续道。
夏昭衣转身,朝另外一边走去。
方耿厚难以置信,追上前去:“不是说要放过我吗?”
“是说饶你一命。”少女头也没回。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李满说道。
方耿厚腿一软,高大魁梧的身子登时瘫在地上。
“杨富贵,”李满看向同伴,“交给你。”
杨富贵最乐意干这事儿了,上前便冲着方耿厚一脚踹去:“给我起来,跟上!”
方耿厚眨了下眼睛,眼泪又滚了下来,他捂着脸,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入夜后,夏昭衣所借宿的村舍,在洞清湖西北幽静的桃林前。
桃林都谢光了,剩着一片干秃秃的枝桠。
李满和杨富贵怕方耿厚乱来,所以将他像个粽子一样,五花大绑在床板上。
从屋中出来,少女坐在湖边垂钓。
渔具是一个老人给得,银白月色落在沿岸的屋宇,平静的湖面,还有少女的背影上,万物清冷而安静。
“阿梨姑娘。”杨富贵走去轻声叫道。
“隔段时间去看看他,”夏昭衣说道,“绑得太久,他血液流通不畅,会死的。”
“那便死好了,这种人不配活。”
“现在还不是时候。”夏昭衣说道。
一阵晚风吹来,湖面涟漪泛开,天上月亮被变曲折,缓缓归于平静。
杨富贵和李满就这样站在少女身后,想进屋睡,但又觉得没着没落。
默了默,李满说道:“东家,佩封的事我听过一些,说是林耀把全城一半的人屠杀了……”
少女背脊挺拔,坐在湖边,像是没有听到。
“如果只有两万兵马,怎么办得到呢。”李满又道。
“入城时不止两万,”夏昭衣安静道,“他们这些年困于佩封,不敢轻易外出,最缺得不仅是衣裳,还有药。”
“是了,肯定会有很多人病死。”
“不过,即便只有两万,只要有刀,有组织,也不是不能办到,”夏昭衣敛眸望着湖中月,声音变得更轻,“战争和杀戮,真是残酷。”
“是啊,对了东家,那这次,咱们何时去万善关?”
“明日吧。”夏昭衣说道。
“这么快?”杨富贵一愣,“那,屋里头那个呢?”
“带着,他有用。”
“他能有啥用呀……”
李满皱眉,胳膊肘撞向杨富贵。
杨富贵揉着自己的臂膀,感觉李满这个人着实严肃。
此前跟康剑在一起,从游州到衡香时,康剑从来不纠正他这个,那个,这李满可真是挑剔和事多……
同一片月色下,几个男人沿着脚印痕迹,穿过巨大荒芜的坟场,在崖边找到了胖子等人的尸体。
几个男人大惊,上前去推攘检查,全都死了。
死得非常惨,身上伤口颇多,脑袋也被砸出了花。
“我去告诉马将军!”一个男人立即说道。
转身跑去准备禀报,便见将军在一行人的陪同下快步走来。
怕远处的连营发现他们,众人不敢点火。
借着月色,在疾劲寒风中,马闻泽撞见了这些死状惨烈的尸体。
“将军,不见方将军!”一个男人说道。
遍寻山野,皆不见方耿厚,最后在坟场另一边的下坡路上,有人发现了地上的血迹,循着血迹,找到方耿厚在崖边的一只鞋。
马闻泽立即赶来,底下古林连片,草木虽早枯槁,但仍参天,暗影里虬枝交错,什么都发现不了。
“将军,下去找吗?”一人问道。
高崖风急,月色照入不下去,起风时乱影如鬼泣,马闻泽的眉头皱了起来。
顿了顿,马闻泽沉声道:“就算活着,也就半口气了,咱们没东西可以治得活方将军。”
旁人闻言,顿然明了。
一人说道:“而且十有八九,方将军是活不了了,那边的血干了许久,再掉下这悬崖,哪有命好活。”
“还有野兽,它们闻着血迹来,说不定方将军已经……”
“对。”
“我看下去也是空寻一场!”
旁人你一句我一句。
“走吧。”马闻泽说道。
不过才回过身去,马闻泽想到件事,又吩咐旁人:“把上面那几个人的尸体从这扔下去。”
“是!”
“速度快点!”马闻泽皱眉叫道。
他没有马上离开,就站在下坡这看着已经僵硬的尸体维持着死前形态被人一具具抬下,像人形木偶一般。
心腹手下扔完一具尸体,回来问马闻泽接下去去哪。
马闻泽皱着眉头,不知道。
他出来得比方耿厚早,但几天下来,没能查出什么有用的。
早年,天天想着对付佩封的是焦进虎,但这次来攻城的不是焦进虎,这些兵马从南边而来,分作三部分,最近的一支军队,离佩封只有二里。
马闻泽带着一众手下不敢靠他们太近,这么多天了,连对方究竟有多少兵力都没能估计出来。
唯一的发现,还是当初对方刚来便发动的那几场攻城战,交手之际可以明显感到与焦进虎的凎州兵马大不相同。
对方绝对是正规兵马,与数年前他们进攻佩封时的城中守军像极,这让林耀寝食难安。
排除焦进虎的农民起义兵,拥有这些正规兵马的,要么宋致易,要么云伯中,以及田大姚说不定也有可能。
虽然以前田大姚也是领着农民壮丁起家的,但是田大姚这些年势头太足了,说不定给他训出了这样一只正统的兵马来呢。
把尸体都扔了下去,马闻泽带着手下们离开。
便在下山路上,忽然看到远处火光大动。
“糟了!”一人叫道,“对方夜袭!”
马闻泽也大惊,忙道:“快回城!”
不过这个地方,在白日连城墙的皮都看不到,他们没马,只能靠双脚快速跑回去了。
集合迅速的兵马在连营外横竖成规整棋盘,手中长枪驻地,男人们的齐声高喝壮如虎啸。
牧亭煜掀开大帐的帘门,便见钱远灯以一个软枕盖在自己头上,两个美姬正在给他按摩捶腿。
“钱兄。”牧亭煜在行军床旁坐下,伸手去拿软枕。
“哎呀,你给我!”钱远灯叫道。
“李骁又带兵出去了。”牧亭煜说道。
“我耳朵未聋!”钱远灯暴躁地在床上一翻身,“吵死我了!”
“他就是胡闹,”牧亭煜皱眉,“我也生气,他今夜跟同之前一样,并非是要真的去打佩封,就是给这些兵练手!”
钱远灯顿了下,抬起头:“这要如何练手?练习翻爬城墙?”
“不然呢?”牧亭煜看着他,“这可是佩封,易守难攻的佩封,上哪找这么好的城墙给自己的兵马练身手?而且林耀这不中用的草包,他再对付李骁这些兵马,能杀得了他几人?”
“竟是这样。”
“而且,”牧亭煜压低声音,“钱兄,这次我们为何喊他出来他便出来了?还不是朝廷给了军粮,他现在是用我们朝廷的钱,养他自己的兵!这兵权,他至今还没要给我们的意思呢!”
这是钱远灯最生气的地方。
加之这几日睡在行军床上,当真是脖子疼,腰背疼。
早前就说,只要在留靖府和寿石故衣一带转悠,在去牟野走上一圈,吸引注意与火力,好让李氏铁骑悄然又去宋致易那走一圈,打个劫。如同庚寅年那次,也是声东击西,八千铁骑拿下了宋致易的三万兵马,劫获了大量粮草,凯旋而归。
那次的主意,便也是出自牧亭煜。
牧亭煜是个非常仗义的人,这是他一个人的谋划,但他没有独享,反将钱远灯也捎上,宣延帝一开心,将二人大大赏了一次。
那是钱远灯这辈子第一次在家里出这么大的风头,作为钱胥天诸多儿子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他那几日的意气风发,简直痛快。
现在,钱远灯跟着牧亭煜出来,便是想靠着李骁这些兵马再来个大作为。
可李骁着实桀骜,跟他们眼不对眼,甚至还动上了手。
“罢了罢了,”牧亭煜轻叹一声,“他要如何闹,便去闹吧,攻打佩封也不是不行,左右都是能将那些目光吸引过来,而且动静会比先前更大。”
“这可是损兵折将之事,你不是说了吗,如果咱们这次还能将他的兵权夺来,回去就是两件大功,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啊。而且……”钱远灯声音变低,怒道,“而且,谁要吃这份苦?打仗岂是儿戏?你听听外面的声音,吵不吵?我还要睡觉呢!”
“这不是,我们也没办法,他为人阴沉,不爱说话,你莫非不记得在桃山渡那洛祠中,他可是直接对你动手了?”
被李骁怒推那一幕,钱远灯这几日时时忆起。
羞辱,耻辱,愤怒,他让自己不要想了,现在又被牧亭煜唤醒。
钱远灯握紧拳头,顿了顿,钱远灯肃容说道:“牧兄,你平日鬼点子最多,咱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对这李骁动手了?兵权这事,你就半点想法都没有?”
“有啊。”牧亭煜说道。
“那,你说说看!”钱远灯看着他,“只要我们夺来他这兵权,我看他如何猖狂!”
“这,”牧亭煜笑了笑,“李骁这股猖狂,哪是兵权的问题,他没兵权的时候就这么狂了,若是夺了他的兵权,你瞧他会气成何样,到时恐怕更狂。以及这兵权,他人就在这军队里,他哪怕真开口说将这些兵马给我们,兵权给我们,粮草也给我们,但你看这些士兵们,会乖乖过来吗?”
“那,我们如何是好?”
“钱兄,我认真同你说,他这兵权,与其我们去夺,不如让他自行交出来……”
“如何自行交出?”
牧亭煜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说完,他的目光看向行军床里边的两个美姬,好看的墨眉轻轻扬了下。
两个美姬不敢说话,忙垂下头,脸色刹那白成一张纸。
都是人精,她们明白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
但是现在,她们不该听的,已经都听到了。
钱远灯也朝她们看去。
“公,公子,”一个美姬颤着声音,“我们是公子的人,我们都是向着公子的。”
“对,对……”
“别紧张呀,”牧亭煜柔声说道,“我和钱兄,可什么话都没说呢。”
“谢公子,谢公子。”美姬终究太害怕,眼泪滚落了下来。
牧亭煜抬手擦去这个美姬的眼泪:“别这样,都说了,不要紧张。”
说着,他捏着美姬的下巴将她娇美的脸蛋抬起。
“你看你的脸,多美啊,浓淡皆宜的花容月貌。”牧亭煜低低笑道,俯首在美姬的唇瓣上吻了一口。
美姬闭上眼睛,对方冰凉冰凉的唇瓣,只让她更加害怕。
漫长一夜,佩封内守外攻,城内城外皆不得好眠。
离佩封城有些距离的洞清湖湖畔,夏昭衣也没能睡好。
佩封城的动静,暂时传不到这边,不过她一闭眼,便是万善关。
几次从梦里睁开眼睛醒来,她皆觉不平静。
说不上是什么情绪,不像是不安,也不像是忐忑,更没有期盼期待,或者向往之感。
就是……不平静。
起来闲算一卦,以风声起,上离下乾,火天大有卦。
如日中天,光芒普照,包容万物,富有之卦。
六爻各爻皆含主强客顺之意,主方大势,客为附庸与依赖。
她为主方,客方不知几何,不论如何,该是好卦。
可眼下这心境,就是频起波澜,半点不平静。
困意彻底没了,夏昭衣没再躺下,她看着窗前斜落在地的银月,枝桠将霜白舞得零碎,琼花寒英一般。
待得天亮,杨富贵起来烧水,安置在外的灶火刚起,回头却见夏昭衣披着外衣走来。
“阿梨姑娘,”杨富贵说道,“你这么早呀。”
“你也很早。”夏昭衣说道。
“昨夜的鱼还活着呢!”杨富贵往一旁指去,“阿梨姑娘,喝鱼汤吗?”
“不了。”大清早,夏昭衣不想这般腥。
“那只能喝粥了,不过这里的粥很稀薄!”
“嗯。”夏昭衣点头。
身后传来动静,八十五高龄的老婆婆支着拐杖走来。
瞧见夏昭衣,老婆婆抬手同她打招呼。
夏昭衣莞尔,走上前去。
老人牙齿掉得差不多了,说话口齿不清,很不利索,且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夏昭衣交涉起来有几分困难,不过看得出她很想跟人聊天,夏昭衣便陪她站着。
待水好了,杨富贵叫嚷着出去解手,没多久跑了回来,喘着气说,村外头来了一队人马,还有马车。
“人可多?”夏昭衣问。
“多!九人九马,双驾马车!”
话音方落,便见着那队车马的影,对方也显然见到了他们。
老婆婆朝夏昭衣走近一步,抬手轻轻挽着夏昭衣的胳膊。
李满从屋里出来,昨夜他不时去看方耿厚死了没,替他松绑再绑,这会儿强撑着起来。
一出来,李满也瞧见了这队人马。
骑在马上的男人,个个高大健壮,神情冰冷,所佩武器和坐骑鞍具打造精良,后边的马车谈不上华贵,但稳重厚沉,像极大儒名士所用。
男人们望来的眼神非常锋利,打量了刚出来的李满一眼,又看回中间立着的少女。
“东家,谁呀。”李满轻声问道。
“我不知道。”夏昭衣说道。
一个男人加快速度,马儿轻踏走来。
夏昭衣身旁的婆婆轻轻将夏昭衣往后边拉去,她拄着拐杖上前小半步,似要用佝偻身子挡在夏昭衣跟前。
“你们是何人?”男人高高坐于马上,开口问道。
“你们又是什么人?”老婆婆反问,“我们就是这儿住着的!”
男人看她一眼,目光看回夏昭衣:“这里竟还有佩封人?”
“我孙女回来看我们的,你们别乱来!”老婆婆叫道,做出要拼命的样子。
她将剧本搭好,夏昭衣只得随着演下去,让杨富贵和李满意外得是,她一开口,口音和老婆婆几乎一模一样:“数年前战乱,我爹娘带我逃去了河京,此次趁着冬雪封路,打不起仗来,我挂念祖母,便回来一看。”
“河京?”男人有几分意外,“你竟是河京来得?”
“皇帝去了河京,我爹娘便也跟去了河京。”
男人点头,勒马回头,去到马车旁禀报。
车上之人掀开车帘,朝夏昭衣看了过来。
这群人的来历,夏昭衣不说完全猜到,但至少确定非寻常人,所以已有准备。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李骁身旁的那位谋士,当年在重天台后,她拦下李骁这个幕后主使的马车,曾见到过此人。
对方举目望来,显然已认不得她。
不过看到少女的眉眼,蔡和先生有几分意外,太过灵秀清媚,且气质太好。
就这么一眼,蔡和先生动起了心眼,少女太稚嫩,约只有十五岁,此年龄最好哄劝,若是能够为他所用,岂不妙哉。
“过去看看。”蔡和先生说道。
“是。”车夫应声。
夏昭衣看出他们的意图,当即侧头看向后边的李满:“准备车马,稍后出发。”
“嗯。”立马应道,转身往后边走去。
杨富贵心里面嚎啕响,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每次这样一触即发的局面,他都怕得要命。
却见夏昭衣吩咐完李满后,朝他看来:“将老婆婆扶进屋去。”
杨富贵求之不得,当即上前去扶着老婆婆。
老婆婆不放心,一直“幺女”“乖女儿”的喊夏昭衣。
把杨富贵也喊得心慌起来,不放心把夏昭衣一个人撇外头。
马车在大水车旁边停下,车夫放下张红木板凳,蔡和先生踩着板凳下车,鹿皮靴踏过湖边临水而铺的长木竹排走来。
不待他开口,夏昭衣说道:“我不想跟你们有太多接触,我回来只想见我祖母一眼,见完我就走,你不要想着将我如何。”
蔡和先生大感意外,顿了下,笑道:“小姑娘叫什么,某不过恰好路过此地。”
“很多人觊觎我,”夏昭衣目露不屑,“我猜你也不例外,但我只想过安稳的日子,嫁个有点小钱的男人就行,其他事情我不想卷入。”
蔡和先生皱起眉头,刚才瞧她灵气逼人斯文优雅,似乎已成错觉,眼下这份灵气,全成了她的飞扬跋扈,属实令人不喜。
“你既是路过,那你路过吧……你,你快走吧。”少女又说道。
看上去中气十足,外向善谈,实则语气中带起几分颤意,眼神也飘忽,不太自在。
如此反倒像个少女,也终究是个少女。
毕竟面对着一群高大男人,极难撑得起那真正淡然的气场。
只是这眼睛,即便飘忽躲闪,还带有娇纵,但着实清澈明亮,蔡和先生很是喜欢。
灵动逼人,秀美水凝的妙龄女子,献给谁不能搏个一等一的赞赏。
蔡和先生抬眼打量四周,附近又出来几个老人,正好奇看着他们。
少女还是故作抬头挺胸的模样,但随着气氛僵持,她似乎有些沉不住气。
蔡和先生笑了笑,收回视线,抬手说道:“姑娘莫怕,某姓蔡,便叫我蔡先生。”
“我管你叫什么呢。”
“恕我冒昧,姑娘姓什么呢?如何称呼?”
夏昭衣上下警惕地打量他,顿了顿,说道:“我姓支。”
蔡和先生难得一愣,眨巴了下眼睛:“哪个……支?”
“支出的支,你好奇怪。”夏昭衣说道。
“这倒……是有几分奇怪,”蔡和先生淡笑,“支这个姓氏颇少,极其少见。”
“那你现在见到啦?”
“是,或许便是缘分,”蔡和先生意味深长,“支姑娘,我们如此有缘,定还会再见的。”
“我看未必,”夏昭衣看向旁处,摆了摆手,“既是路过,快路过吧。”
蔡和先生朗笑:“好好好,路过,这就路过。”
语气中透着几分长辈待晚辈的宠溺。
转身回去马车,身后跟着的男人上前,很轻地说道:“先生。”
“留两个人在此盯着他们,”蔡和先生的声音同样很轻,“但不可在此地乱来,莫得罪惹怒了她。”
在还未完全摸清此少女性情之前,不好判断其性格是真刚烈或是色厉胆薄。
若是真刚烈,惹得她做出冲动之事,那便得不偿失。
“是。”
蔡和等人离开。
夏昭衣原本定于辰时出发去万善关,现在半点不想多留。
她确认对方这么早赶路,定有用意,没有时间来个回马枪对付她这偶遇之人,但看对方眼神和行事,他不会轻易放过这。
唯一棘手的是,这里这些老人。
马车直接驶到后院,在屋舍遮掩下,方耿厚被李满揪上车。
杨富贵不想让方耿厚挨到夏昭衣的位置,特意让他坐在车门处,并在他脚旁搁了条长木,不准他越过,否则要他好看。
将包袱也都搬上车,杨富贵拍了拍手,听得夏昭衣在屋中叫他,杨富贵应了声,忙进屋去。
老婆婆正拉着夏昭衣的手坐在床边碎碎说着话。
老人家的眼缘奇妙且固执,若是看上喜欢的晚辈,半点不愿释手。
“阿梨姑娘,”杨富贵恭敬道,“何事呀?”
“此前你随我从游州出来,你说得是想要历练,见见世面,壮壮胆子。”
“啊……对。”
“我现在想磨砺你,你看如何。”
少女声音轻柔温婉,听得杨富贵心下咯噔咯噔的。
“阿梨姑娘,您是想要我,做什么呀。”
夏昭衣莞尔:“我和李满走,你留下来。”
“啊!”
李满在外面等着,车上还坐着已经松绑的方耿厚。
等了小半刻钟,夏昭衣终于出来。
杨富贵一脸失意和不安地地扶着老婆婆,跟在少女后面。
待夏昭衣上了马车,李满见杨富贵仍站在老婆婆身边,摆出为他们送行的模样,好奇道:“东家,这是……”
“杨富贵暂时留下,我们先走。”
“这样。”李满点头,没再多问,对杨富贵道了声保重,便扬鞭离开。
杨富贵身形踉跄,高大身子差点没摔倒,得亏一旁的老婆婆堪堪扶住。
老婆婆冲杨富贵咧开没牙的笑:“莫得怕莫得怕。”
“呜呜呜……”杨富贵俯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大哭。
马车穿过桃林,朝村外驶去,一出村道,李满的声音便自外很轻响起:“东家,暗中有人。”
“多么。”夏昭衣问道。
“只见着一个,”李满小声道,“好像是之前那些人。”
“不用管。”
“嗯。”
马车没有停留,往碧山江的西河岸而去。
蔡和先生留下的男人骑在马上,不知要不要跟。
另一个同伴从前村赶来,二人一合计,决定不跟。
他们只有二人,必须留一人回去通禀,如今正当佩封一战,西去之路颇多未知险关,单人单马跟上,不一定回得来,那跟上去便无意义。
马车越行越远,李满四下又观察,说道:“东家,掉了。”
“什么掉了?”夏昭衣问。
“没人跟着我们了。”李满道。
“好。”
“那是黑话。”方耿厚忍不住道。
夏昭衣转眸朝他望去。
轻轻淡淡的明亮目光,没有半点凶狠与警告的意思,方耿厚却觉压迫感十足,整个车厢都变凝重。
林耀身旁作威作福多年的方耿厚收回目光,憋屈地沉了口气,不再吱声。
秋冬萧索,大江两岸没有半分绿衣,越往西北,越见草木瘦瘠。
夏昭衣昨夜未好睡,本想在车上小寐,但因多出一人,且极其不喜之人,她根本无法入眠。
掀了车帘,外头的寒风吹入进来,散去一些困意,她便望着江上水面,由着神思乱走,思绪漫散。
到万善关,快未时了。
万善关早已荒废,这些年一直无人,附近的客栈茶馆在风沙里变黄枯旧,满积灰尘。
在万善关北上三里处,有一条新往来的路,被称为新万善关。
新万善关半面在江上,用坚固竹排上下绑牢,形成了一片两亩来宽的可通行空地。
李满有些不放心马车上竹排,特意下车试了下,这才将马车以最快速度驶过去。
出了新万善关,往西再有半里,便见一片茶馆客栈,往来之客竟不少,人声鼎沸,不知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一堆人聚在一起哈哈大笑。
李满将马车牵制客人较少的露天茶棚,同夏昭衣请示过后,将方耿厚从马车上拽了下去。
方耿厚的力气实际比李满要大,但昨日被俘至现在,他一点反抗都不敢。
伙计正迎上前来,见此情况往旁边躲远一点。
“客官,”伙计笑脸相迎,“客官要点什么?”
话音落下,见马车上随之下来得清丽少女,伙计眼尖,认出她才是主,又再问她。
“有劳小哥,一盘糕点,一叠小肉,一壶花茶。”夏昭衣说道。
“好咧!”伙计应声。
此处南来北往,什么场面都不奇怪,对于方耿厚这狼狈样,伙计半点好奇都没有,转身去上菜。
李满不准方耿厚坐下。
见夏昭衣并未拦他,李满胆子更大,让方耿厚在一旁蹲下。
“狗要有狗的样子。”李满对他说道。
端来的茶盏有三个,李满一个,夏昭衣一个,还有一个,李满倒扣在茶壶旁。
不过一直饿着总归不行,所以李满又给方耿厚一个糕点,让他蹲着啃。
伙计见多识广,也不免摇头,觉得这一男一女有些过了。
隔桌也有人小声议论。
夏昭衣握着茶盏,慢悠悠喝着,目光在周围漫不经心打量,好似听不到这些议论。
对李满的言行,她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方耿厚则大气都不敢出。
他知道这两人已经对他够好了,如若将他的身份说出去,他绝非还有这待遇,这里的所有人说不定群起攻之,一人一口将他的肉给咬下来。
现在,方耿厚连李满投来得一个眼神都害怕。
“东家,”李满注意到夏昭衣一直没吃东西,不由说道,“吃点肉。”
“好。”夏昭衣说道。
她放下茶盏,去拿筷子,忽的眨了下眼睛,抬眸望向对面的客栈二楼。
离得有些距离,中间空地上是正在扔掷骰子并不时起哄的人群,约五十多人,又吵又闹。
她的目光看着对面窗扇,一个女人趴在窗口,正在看下面的热闹,大概有所觉察,她朝夏昭衣看去。
女人皱眉,觉得少女有几分眼熟,但又不是很熟悉。
李满随着夏昭衣的视线抬头,看到窗口的女人。
恰这时,女人回身离开窗口。
李满不是话多的人,好奇她是谁,但并没有问夏昭衣。
却见女人很快带着个男人下来,朝他们这走来。
李满盯着他们,不知来者是敌是友,手掌无声按住藏起来的匕首。
快近前后,一男一女的脚步放慢下来。
女人上下打量夏昭衣,目光中带几分期盼,还有一些不确定。
倒是夏昭衣,她想起他们是谁了。
“这位姑娘,”女人小声说道,“冒昧问下,你可认得我?”
夏昭衣微笑:“你们可是苏家兄妹。”
“啊!”女人欣喜,“你果真认得我!那你是……”
“我是阿梨,”夏昭衣说道,“临宁八江湖,桃溪村后山,我们曾因躲雨而认识。”
“阿梨!”苏玉梅喜道,“真得是你,阿梨姑娘!”
那时少女做一身干练的中性打扮,雌雄难辨,眼下着实不好认,全赖少女这令人过目不忘的秀丽面庞和清雅气质。
“上次一别,竟还能在此遇见。”夏昭衣笑道。
“何止是上一次,你还让邻里留了封书信给我们,”苏玉梅说道,“以及,还有那一大包银两。”
“阿梨姑娘,”苏恒抬手说道,“那些银两,我们至今未曾动用。但还是多谢姑娘慷慨大方,我兄妹游走四海多年,未曾遇到如此善意,多谢姑娘了!”
兄妹二人都约三十多岁,妹妹看上去稍好一些,但这兄长着实不讲究,脸上干裂,细纹颇多。
确认是旧识,李满的手便离开匕首。
方耿厚就蹲在地上,将此细节看得明白。
“阿梨阿梨,”苏玉梅念着,笑道,“你竟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阿梨,这真是巧,亦真乃奇遇!”
“是啊,”苏恒说道,“久仰大名!”
“我其实读过你的不少书,”夏昭衣对苏恒笑道,“受益匪浅。”
“这,”苏恒面露些许羞愧,“实不相瞒,阿梨姑娘,我所出版的那些书,绝大多数都是我妹妹所写所编。”
夏昭衣难得讶然,明眸朝苏玉梅看去:“苏姑娘,既是你所写,为何……”
“便是我哥的名字,都传不出去,无几人爱看,我哥此生亦仕途不顺,怀才不遇,如若那些书再是我一个女子的姓名,怕更石沉大海了。”苏玉梅淡笑。
夏昭衣轻皱眉,没有说话。
苏玉梅这时看到地上蹲着的方耿厚,讶异:“这人……”
她的目光朝方耿厚旁边的李满看去。
李满说道:“这人死不足惜,姑娘不必多问。”
苏玉梅点了点头,但仍不住又多看方耿厚两眼。
“对了,”苏恒说道,“阿梨姑娘,你在信上还曾提到齐老先生……”
“嗯,”夏昭衣说道,“他在我这,你们若还想见他,便给我一个地址,我让他去找你们。”
“啊,当真,”苏玉梅欣喜,“如此可太妙了。”
夏昭衣在信上其实留了地址,但他们兄妹二人收到友人的求助信,为友人奔波了大半年,才从西北回来。
没想到才入万善关,便有这相遇。
这时,前面的人群里面,有几人输得太多,急眼了,与对手争执起来,渐有要动手打架的意思。
旁人无人相劝拦阻,反以起哄拱火为多,越闹越凶,矛盾终于爆发,几个人打了起来。
有人赶紧往外跑,有人往里面冲,跟着一起打。
茶棚伙计赶忙过来,让夏昭衣他们收拾下,躲进来一点,别被误伤。
苏玉梅见怪不怪:“我们半年前过来,也遇到一堆人打架,头破血流,听说还闹出了人命,但是没有人受罚,毕竟这儿早没官府了。”
不仅是打架的,看热闹起哄的,还有人趁乱偷钱抢钱的都有。
“这世道……”苏恒说道。
人群里这时有人大喊:“出刀子了,他们亮刀子了!!快跑!”
“快跑!”
随着几声惨叫,有人躺地上了。
四周人群顿时又跑远。
拿着刀的人追上去,完全红了眼。
人跑光了的赌局旁边,骰子散了一地,一人拿着刀,对着一个鲜血淋漓的男人乱砍。
挨砍的人早没了呼吸,胳膊组织完全脱离了身体,但他还是没放过他。
杀戮催生兴奋,原先矛盾的双方,已变成提刀之人的无差别攻击,他们追着动手的人往西北跑去,最后变成看到人就顺手给上一刀。
夏昭衣护着苏玉梅往茶馆里面退,李满抓着方耿厚一并进来。
夏昭衣让李满把方耿厚绑起,并保护好苏玉梅。她才离开茶馆,还未完全绑好的方耿厚便用力挣扎,朝李满攻击。
方耿厚的个子非常高,力气也大,否则他当初也不会被林耀看重。
李满被他压着,他反用李满绑他的绳子缠住李满的脖子,要将他勒死。
苏玉梅抓起凳子朝方耿厚砸去,苏恒也上前帮忙。
但是两个斯斯文文的柔弱兄妹,压根不是方耿厚这样的亡命之徒的对手。
店里的掌柜和伙计早明白明哲保身的重要,其他客人更不可能来管。
一切发生得非常快,李满抓着绳子往外拉,为自己博得喘气空间,同时伸手去抓身上的匕首。
方耿厚刚才便看到他的匕首藏于何处,特意扭曲李满的身子,使他胳膊的活动范围受限。
直到头皮骤然一紧,去而又回的少女揪着他的头发将他脑袋往后扯,方耿厚才大惊,手里的力气说散就散,抬手去抓自己的头发:“姑娘,姑娘我错了!我闹着玩得呢!”
李满挣开绳子爬起,冲着他的脸就是一记拳头。
“我错了我错了!”方耿厚连声说道,“我错了!”
“把他绑起来。”夏昭衣对李满说道。
李满捏着喉咙,用力缓了几口气,伸手去捡绳子。
旁人噤若寒蝉,苏玉梅和苏恒兄妹也目瞪口呆。
待亲眼看到方耿厚被绑牢,夏昭衣这才转身又出去。
拿着刀子在这乱跑乱砍的人,是隔三差五便能见到的。
这个新万善关,本也不是正规的关口,之所以聚集在此,全是民间自发形成的经济行为。
没有驻守军队,没有官府,对于乱砍之人,除却以暴制暴,还有便是他们自己砍累砍乏,别无他法。
而以暴制暴,没有绝对碾压的武力手段,寻常人根本不敢轻易上前。
很多人都也随身带着刀,但一般的菜刀好找,那些长剑,大刀,普通人除非跟铁匠有点交情,否则真没那么好弄。
一个拿着刀的男人,追最先动手的赌棍,一直追至出山口下的农田。
赌棍喊着饶命,男人喊着站住。
很多正往新万善关走去的行路人面对忽然跑来的赌棍,完全来不及反应。
好几人被赌棍抓着,往男人推去。
男人烦死了,边推开人,手里的刀边乱砍。
惨叫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男人完全上头与红眼,手里的刀又砍向一个路人,一柄横伸而来的长枪刹那打断他的攻势。
“操!”男人骂道,转头看去,顿然一惊。
打断他的不是寻常人,而是一袭盔甲,雄姿英发的军人。
他手里的大刀瞬间被挑下,长枪击打在他头部,腹部,最后是腿部。
出招太快,仅在一瞬,他跪趴在地,轮到他求饶。
人群分开成一片空地,不敢上前。
一匹无主的战马小跑而来,停在年轻军人身边。
这个军人回身去牵战马,众人这才瞧见他的脸,剑眉星目,眉眼周正刚毅,英气逼人。
这时,后边传来更多马蹄声。
路人们抬头望去,顿时大惊。
是军队!
平日最怕得,便是军队。
不管是什么军队,对于他们这些已与流民无差别的人而言,只要遇见,便是不幸。
有人已经往外面跑了。
可悲惨的是,他们一时也不知道跑去哪。
这追杀双方,是新万善关出来的。
而后面,军队正在赶来。
两旁又是农田和山,还有大江。
“宋将军!”一个军人用长枪戳着赌棍的背,将他一路赶回来。
赌棍看到刚还追着自己在砍的男人,眼下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心里却无半分侥幸。
宋倾堂抬头看向新万善关方向,这二人如此追来,一路死伤不少于十个。
“把他们抓起来,”宋倾堂寒声道,“前边还有几个,全部一起砍了。”
“是!”属下应到。
“饶命啊军爷!饶命啊!”
“军爷,我们再也不敢了,军爷饶我们一命!”
刚才你追我逃的二人跪在一起讨饶。
宋倾堂回身上马,一扯缰绳,忽的一顿,目光朝山道上一个人影眺去。
少女手里拿着一根长鞭,立于农田旁,遥遥和他对视。
山口的风很大,少女长垂的墨发轻盈乱舞,一袭湖绿色长裙被扬起时,裙上所绣的玉兰水漾纹也在荡开。
天光虽不怎么明亮,但光落在这些真丝绣上,仍有很浅淡的反照,便让这袭裙子,真如湖光水色一般,涟漪轻散。
宋倾堂心跳忽的变快,来时路上所做得心理建设,刹那支离破碎。
他一扯缰绳,前面的人群快速退开,让出道来。
坐骑穿过农田,奔向山道,他看到少女就这样看着他,他的心跳越来越快。近前后,他自马上下来,牵着马走去。
女大十八变,当年倔强固执的小女童,眨眼便亭亭玉立,气质出众,这是一件极美妙的对生命的期盼。
以及,她远比他所想得更美。雪做得肌肤,花描得皮相,玉雕琢得骨,月色所凝的清冷气质。
夏昭衣看着他,明亮的眼眸有些深,忽的,夏昭衣弯唇一笑,唇边两颗极淡的小梨涡,让宋倾堂忽然如似尝了一口香甜的蜜。
“阿梨。”宋倾堂说道。
两个字很轻,但他觉得好用力。
“可以呀,”夏昭衣说道,“你远远那一眼,便知道是我。”
宋倾堂淡笑:“你的鞭子,我挨过。”
说完,宋倾堂一顿,朝夏昭衣身后的高坡看去。
地上倒着三个鬼哭狼嚎的人。
跟他挡下来得那个拿刀的男人一样,这些男人的衣服上都是被别人喷溅得血。
“这几人真该死!”宋倾堂说道。
“嗯。”夏昭衣应道。
她收回目光,忽然觉察微妙,她看向宋倾堂刚才所站得地方。
跟随宋倾堂而来的军队,正停在那。
后面还在赶来的骑兵缓缓停在队伍后面,他们纹丝不动,站成规整的两列。
以及,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她。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昨夜在她心里的那阵不平静,再度袭来。
她从来是一个淡定平静的人,鲜少才能体会到激动情绪,但是现在,她发觉自己的手指在抖。
“他们,是定国公府的夏家军。”宋倾堂说道。
夏昭衣很少回京,回京也多留于府中和城中,故而夏家军,她在去北元之前接触得极少。
鲜少几次,也是父亲带她去游玩时,他们跟随在后,不过每次人数都不多。
大乾有严格的礼法规定,哪怕是王爷或国公,随行将士不得超过五百。
而父亲原本便不喜铺张,故而每次跟随出京的人马,除了亲卫之外,夏家军的人数连二十都没有。
但生命的最后一程,是那些夏家军的将士们陪着她走完的。
丁亥年,她一路从离岭奔赴北泽,在昇流渊中见到弹尽粮绝的二哥和夏家残兵。
为了掩护二哥尽快离开,他们陪同她吸引北元军的所有注意,一起被捕,一起作戏,最后,一起受刑。
那十多日的朝夕相处,她体会到在战场之外未曾有过的战友之情,是生死交隔,血泪交融,绝对的信任与托付,至情至性的厚烈与纯朴。
夏昭衣看着他们,陌生又熟悉。
这些久历沙场的军人们同样也在看着她。
自山坡而下,不远不近的四十丈距离,是看不清眼神的。
但夏昭衣好像能感受得到他们眸中的赤诚与热烈。
他们不知道二哥还活着,在他们眼睛里面,她是定国公府最后的遗孤。
宋倾堂道:“当年你父兄死后,欧阳安丰老将军临危受命,接替了北军统帅,这些夏家军便跟了欧阳将军。后来老将军战死,又遇夏家出事,怕李据斩草除根,欧阳隽将军将他们瞒了起来。京城出事那次,欧阳将军曾带他们回来过,想要保护你,却恰好与你错过。欧阳将军为人谨慎,这些年,他不信旁人,也不信我,一直暗中找你,没能找到。直到数月前收到密报,称你在八江湖隐居,上月的信函,是你在从信府出现的消息。”
看着少女渐渐浮红的眼眶,宋倾堂心下一紧:“阿梨……”
夏昭衣强忍着没哭,平静道:“来了多少人马。”
“一千三百六十二人,”宋倾堂浓眉微拧,“本是三千,这几年他们未曾休息过,连年作战,死伤过半。”
夏昭衣朝旁边看去,这次再没忍住,眼泪从她眸中跌了下来。
宋倾堂抬手想为她拭泪,看到自己的手指在风尘仆仆中染了泥沙,又垂了回来。
“欧阳将军说,他在盖州有几个庄子,若你不知如何接受这些兵马,可以……”
“没事,”夏昭衣擦掉眼泪,看回他的眼睛,“我能让他们全部衣食无忧。”
“嗯,阿梨,我未在信上同你说此事,因也仓促,欧阳隽将军此前谁也不信,临时才寻到我。”
“毕竟叛徒太多了,”夏昭衣声音变轻,“我能明白欧阳将军的。”
说着,夏昭衣露出一笑:“接风洗尘吧,但是这里的客栈太少了,能吃的恐也不多。”
“我们自己带了干粮,还能撑两日。”
夏昭衣边笑边哭,点点头:“好。”
“来,阿梨,”宋倾堂微笑,“先与我去见他们。”
“嗯。”
万善关的风很大,吹了千年百年,自遥远北地掠来。那些风化的沙石在秋冬萧索中,没了盛茂的草木相拦,似沧海干涸成的荒田。
夏昭衣跟在宋倾堂后面迈下长坡,随着他们过去,士兵们自马背上来,笔直而立,规整有训,所有人的目光深深凝望着少女的眉眼。
越近越看得清晰,少女没有再哭,但泪眼仍通红,眼眸湛亮明媚,似云影后偶露的太阳落在江面上的光。
“二小姐!”士兵们齐声喊道,“见过二小姐!”
为首数名老将率先行军礼跪下,身后士兵齐齐下跪,整齐划一。
旁边的百姓不知是哪家军队,慌忙也跪了下去,不敢抬头。
“别!”夏昭衣快步过去,“莫跪!我师门不允!”
宋倾堂随她一并上前,将为首老将们扶起。
都约四十上下的岁数,魁梧健壮,身上战甲染尘,唇边髯须染霜,他们红着眼睛打量少女,一人忽的没忍住,垂头痛哭。
夏昭衣惊奇发现自己竟认得他:“你,你可是夏兴明,夏叔。”
老将哽咽,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二小姐,你见过我?”
“长姐说起过你,”夏昭衣说道,“你曾陪长姐和我父亲去过塘州的江崖马场,便是诸葛家的那座马场。长姐她……”夏昭衣不得已撒谎,“她回离岭后,曾画过一幅赛马图,惟妙惟肖,夏叔也在其中。”
“大小姐,她,她竟还将我画下了……”老将大喜大悲,越发痛心,战场上刚硬凶悍的军人哭得涕泪横流,“大小姐,国公爷……”
他一哭,旁边的将士们皆受感染,许多人侧过头去抹泪。
“夏叔,你别哭了。”夏昭衣也含了泪。
“嗯,不哭!”旁边一位老将抬手抹泪,“咱们见到了国公爷的女儿,这是高兴的事!咱们哭个啥吗!”
“我没忍住,”夏兴明哭道,“当年大小姐也是不给我们跪,大小姐说,她师父不喜尊卑,见不得人下跪,跪谁都行,莫要跪她。”
夏昭衣一笑,看向刚才那位老将,抬手抱拳,还未问话,老将先道:“二小姐,我亦从国公之姓,我叫夏俊男!”
一念出名字,他不好意思地失笑:“这,这名有些诨……”
夏昭衣也笑了。
“年轻时听着尚好,这岁数一长,怪丢人。”他红着脸继续道。
“父亲说过你,”夏昭衣笑道,“你小父亲七岁,祖父将你救下后,你跟在父亲身旁一段时间,这名字,是你自己取得,因为……”
“别别别!”夏俊男忙道,“二小姐,莫再提这事,我要脸,要脸!”
旁人哈哈大笑。
好几人打趣,让夏昭衣说出原因,夏昭衣笑了笑,并未提,转而问下一人。
李满在客栈里等了好久,不见夏昭衣回来,颇觉不安。
但方耿厚就在这,李满不好出去。
又等了一阵,李满让苏恒去外面看看情况如何。
但苏恒连茶馆的门都不好出,因为外面那几个拿刀的还在叫骂。
夏昭衣所拦下得,是追去西北面的歹徒,东面的人渐渐回来,竟开始劫掠钱财。
已有几家客栈遭了殃,这家茶馆的掌柜和伙计正在柜台后边收拾东西,动作非常熟练,准备自后门逃走,风波过去再回。
外头忽然有人高喊:“有军队来了!军队!”
“军队?”苏玉梅最先听到,回头朝茶棚里的诸人望来。
掌柜和伙计一顿:“什么对?”
“军队来了,”苏玉梅说道,“外头人的人喊的。”
茶馆里顿时哗然。
“难怪刚才听到很多人齐声喊着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竟然是军队!”
“我怎么没听到?”
“不是,打这里过的,会是什么军队?”
“对,会是谁的兵马?会不会是北元那些人!!”
“这!这怎么可能?”
掌柜和伙计面色大白:“这,这还了得!”
顿时更加勤快得收拾东西。
气氛一感染,客栈里的其他人也准备开溜。
李满皱眉,愣愣望着茶馆的门:“东家还没回来呢!”
苏玉梅打开一道门缝。
已有不少人跑来,边跑边喊“军队来了”。
这次的声音要清晰很多,茶馆里的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跑回来的人看到满地的血,吓得惊叫,不过也顾不上手中还拿着刀的歹徒,绕开他们便跑。
几个歹徒不明情况,冲上去拉住他们问,挣扎过程中,又有人被砍。
随着回来得人越来越多,几个歹徒也慌了,赶忙叫上进屋去打劫的人,一并跑路。
几匹骏马就在这时奔驰而来。
人群惊叫不绝。
苏玉梅也赶忙将门合上,回过身来,茶馆掌柜和伙计已经跑得没了影。
客栈里的其他客人也在跑。
李满抓起方耿厚,将他往空荡荡的柜台后面塞去,他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苏恒上前:“大兄弟,你不一起走吗?”
“我等我东家。”李满说道。
“一起走吧,”苏玉梅道,“可能会出事。”
“我等我东家。”李满还是这样说道。
“妹,我们走。”苏恒说道。
苏玉梅看着兄长,再看向支腿坐在地上的李满。
“我,我留下,”苏玉梅说道,“我自认有点用,不定能保一保他们。”
苏恒皱眉,轻叹了声:“罢了罢了,我也留下。”
他过去将混乱里被撞乱的一方桌椅摆正,坐了下来。
苏玉梅也过去,将他对面的长板凳摆正坐下。
外面传来许多凄惨的求饶声,动静越来越混乱,苏玉梅回头看去,心起焦虑担忧。
“我还是去看看吧。”她起身说道。
旧到褪色的一块厚布遮在窗子前,用来充当窗帘,上面委实太脏,有血迹,有鼻涕痕迹,苏玉梅实在不想去碰。她走到门后,依然打开一道缝。
却见那些歹徒皆被控制起来,跪成了一排,看模样被打得不轻,捂着腰,捂着胳膊,捂着肚子的都有,一直在求饶。
一个士兵骑马而来,高声说道:“大家勿惊!我们不抢不夺,只是路过,绝不动你们的财物,不伤你们的毛发!大家别怕!”
他一拉缰绳,跑至另外一边,高声将这些话的意思重复一遍,又奔向下一处,来回叫嚷。
渐渐有人抱着包袱回来,一些客栈里的行客探出头来。
苏玉梅鼓起勇气,也将门打开,看到后面一队大军骑马踏来,还有走在大军一旁,正和人说话的少女。
几位老将围着夏昭衣,要说得话实在太多,聊不尽的恩怨与寄托不完的悲思。
苏玉梅一愣,转身回茶馆,很轻地说道:“阿梨姑娘回来了,她和那些军人在说话,看上去,是认识许久的故人。”
“故人?”李满从柜台后面起来,“我们东家的故人?”
“嗯。”
李满知道夏昭衣这次来万善关,便是为了见故人的。
不过,怎么是这么多故人。
先不管了,李满回身去柜台后将方耿厚拽起:“你给我出来!”
随着大军走来,最先骑马跑来得那队兵马,从前面折返回来。
宋倾堂勒马停下,令赶回来的四个跑走的歹徒去那边和同伴一起跪着。
要想找到这些歹徒一点都不难,他们身上到处都是血,以及追过去时,不停问旁人可有见到。
其中一个从水里捞起,令一个躲在了路旁杂草后。
歹徒们回来跪下,吓得发抖,不停咽唾沫。
宋倾堂从马上下来,走来说道:“阿梨,你看如何处理。”
“我不喜处理这个,”夏昭衣说道,“你来。”
宋倾堂看向夏昭衣身后一个士兵:“张稷,你来。”
夏昭衣回过头去。
被点名的士兵微愣,当即自马上下来,先对夏昭衣抬手行礼:“二小姐。”
他不疾不徐地朝前走去,看向地上那排歹徒。
顿了顿,张稷看向夏昭衣:“二小姐,若是交给我,是否我怎么处理都可?”
夏昭衣看了宋倾堂一眼,对张稷点头。
张稷对她又行了一礼,转向那群歹徒。
目光扫过歹徒身上的血,再看向远处那具被拿刀砍了又砍的破碎尸体。
张稷问道:“那具尸体,是谁砍的?”
众歹徒无人应声,全都垂着头,好几人惊恐得缓不过气来。
“不说?”张稷问道。
“是他!”路边一人伸手指向歹徒中的一个男人,“我亲眼看到,是他!”
“不是我!不是我!”男人忙叫道。
“就是他!”又一人站了出来。
“我也看到了,是他!”
“多谢,”张稷说道,“请问,可还有其他人一并砍过这具尸体?”
“没有了。”
“就他一个!”
“其他人跑去追人砍了!”
张稷点头,看向宋倾堂:“宋将军,便将此人吊起来,风干至死,其余人立即斩首。”
众歹徒大惊,抬起头惊慌求饶。
这其中还有一位被追杀的,连喊着冤枉。
“你一点都不冤,”张稷说道,“你是赌徒,你活该被追杀。并且你在被追杀时,一直将路旁无辜人朝刀口上推去,你也是凶手。”
“不啊,小的冤枉啊!小的是受害者!”
“宋将军。”张稷看向宋倾堂。
宋倾堂点头,对夏昭衣说道:“阿梨。”
“嗯?”
“我只有六名手下,夏家军如今你是首领。”
夏昭衣明白他的意思,朝张稷看去:“你已决定好,便由你下令与传令。”
“是!”张稷抬手行礼,回身去下令。
众歹徒纷纷叫着求饶,几人太过害怕,起身便跑,哪里是这些身经百战的军人的对手。
除却那名被点名吊起来的男人,其他歹徒全被押解到他们之前聚众赌博的空地上,便也在那具破碎的尸体旁。
几人又哭又挣扎,被强压着跪下。
高大的士兵抽出大刀,随着张稷一声令下,锋利的刀刃毫无犹豫地斩落了下去。
血溅三尺,十来颗脑袋滚落,鲜血如浓浆,漫了一地。
附近好多人侧首捂住眼睛,还有妇人捂嘴发出惊呼。
唯一存活的男人吓得尿裤子,四肢无力地瘫软在地。
两个士兵架着他,粗壮的麻绳将他四肢缠住,再装入附近寻来得一个大竹筐,往山风口外吊去。
男人一直求饶,大哭大闹,没有用,还被一块臭抹布塞满口腔。
张稷又令人将这些头颅挂起,尸体则绑上大石头,丢入江中。
完成这一切后,张稷冲周围人群大声说道:“如果有人问起这些头颅和尸体是怎么回事,你们如实说出今日一切!”
“待我们归来之时,此人的尸体若不在这竹筐上面,那我们将踏平附近所有的客栈茶馆!”
“我们此后会时常经过此地,为非作歹者,我们严惩不贷!”
周围一片沉默,无人敢吱声。
张稷说完这些,冲夏昭衣行礼,回身归队。
那些士兵随他一并回去。
他们全程面无表情,似乎未曾杀过人。
有人发现,那秀美水灵的少女也未曾眨眼,面对这么多滚落下来的头颅,年纪轻轻的她,神情一直平静。
夏昭衣这时转身,看向茶馆。
李满,苏玉梅,苏恒,还有听闻动静回来看情况的客人们和茶馆的掌柜伙计,都在门口站着,讶然看着她。
五花大绑的方耿厚也在,他眼睛瞪得老大,脸色惨白无血,开始害怕自己这到底招惹了什么人。
此前她说是李骁未过门的媳妇,但没多久方耿厚便发现,那是假的。
眼下看来,她的身份可不是什么首领将军的女人,她自己就是首领。
以及,她既然可以做到杀人不手软,瞬间就解决掉这批歹徒,包括他之前带出来的那些手下,那么,她为什么要留着他呢?
“有吃得吗?”夏昭衣看着掌柜的,问道。
掌柜的点头,忙道:“有……但是……”
“你去附近那些茶楼客栈里转一圈,所有的粮食我全都要,”夏昭衣说道,“你们有多少存货都得给我搬空,一粒米都不准剩下,我出双倍。”
李满跟了少女一阵子了,头一次听到她这么霸道。
瞧见一旁的掌柜没有反应,李满当即斥道:“愣着干什么!给我去!”
“好,好……”掌柜的忙道,“我这就去,小的这就去!”
他立即带着伙计走了。
这出双倍,但要买空,一时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乌金渐沉,夕阳霞色染透行云,巨大的洞清湖平如镜,被琉璃颜彩畅意着色。
洞清湖畔的这座小村落,此前平寂数年,这几日却迎来一波又一波远客。
又一队十来人的人马踏来,过桥从村子东北面的狭窄泥道入村。
看晾晒着的咸鱼干的新鲜模样,一人用浓厚的西北口音说道:“爷儿,这儿当真还有人住儿,那个蔡和未骗我们儿。”
被称作“爷”的男人,模样实则二十出头,白面净秀,细皮嫩肉。他没什么表情,举目四下眺着,像没听到手下的说话声,无意中透着淡淡的不悦。
泥道不好走,马蹄滴滴答答,缓缓通行。
不同于村外静谧,村内此时气氛凝重,一触即发。
村中老人不足二十个,年事皆高,有人躲在屋中,有人聚在一起,远远望着对岸的小屋舍。
两个男人是半刻钟前进去的,不知聊了什么,忽然发生矛盾,便看昨夜在此借宿的杨富贵,举着一把菜刀将他们砍出来。
杨富贵不敢真砍,菜刀在手中虚晃,屁股往后撅得老高,不时比划着刀把:“给我滚!不准再来烦,再来烦,老子真砍了啊!”
两个男人眼睛尖,早从这么几下把式中看出对方身手如何。
一人上前,快没耐心:“我最后问你,支姑娘家住河京何处。”
“滚!”杨富贵说道。
“这位大兄弟,我们没有恶意。”旁边胖一点的人说道。
“没有恶意个屁!你们刚才在话里拿老太婆威胁我了,我又不傻!”
“对!”后边的老婆婆气鼓鼓的将拐杖驻地。
“大兄弟,”胖一点的人说道,“我们确实没有恶意,乱世寻个生计,大伙儿一起干嘛!你们看……”
“用不着废话!”同伴叫道,“我们先礼后兵,你如果不想看着这个老太婆死,你就把刀放下,不然……”
“你回去找那个蔡和!”杨富贵打断他,“还有那个李骁,你告诉他们,当年在重天台外发生的事情,有人全部都看到了!”
两个男人一愣,互相看彼此一眼。
什么重天台的事,他们不知道,但是蔡和,李骁,这两个名字,竟然经此人口中喊出。
这些年,李骁一直养精蓄锐,低调进尘埃之中,而在来此村时,蔡和先生所说的,也是“蔡先生”,没有吐露真名,更不可能提及“李骁”。
两个男人眼神发狠,胖一点的男人刚才看上去尤为温和,这会儿最先动手,抽出大刀上前。
杨富贵本来就是虚张声势,眼看对方冲上来,杨富贵惊叫一声,菜刀一丢,咣当的响,跑去护在老人跟前。
“给我过来!”胖一点的男人拽住他扯来,对着他的屁股一脚,杨富贵往门口摔去。
同伴立即抓着他起来。
胖一点的男人同时抓着老人,刀子朝老人的脖子上架去。
“别!别别!”杨富贵大声叫道,“你们听我说!”
两个男人朝他看去。
“你,你们注意了啊,真要打死我,你们没好果子吃!”杨富贵结巴道,“我家姑娘说了,她就等着你们这一出,你们要是对我,还有对这老太婆动手,我家姑娘回河京后,就立即把当年重天台的真相告诉皇上!”
“重天台何事?”胖男人沉声问道。
“祭天的事!”杨富贵叫道,“己丑年秋日,就是李骁放得那些鸟,到处拉屎,毁了祭天!”
两个男人大惊:“你说什么?!”
“就是李骁干得!我家姑娘还说,如果我明晚之前没有赶去万善关同她碰头,你们就完了!别怪我们变成长舌妇!”
说完,杨富贵顿了下,又道:“不对,后面这句不是我家姑娘说的,是我说的!”
他下意识觉得,夏昭衣不会喜欢“长舌妇”这样的称呼,要是被她知道他乱说,不定会怎么样。
“要你去万善关?”一个男人说道。
“对!”
两个男人隐隐觉得这件事情可能真的会闹大,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么说,她离开之前就料到了现在这一出?”
“我家姑娘神机妙算!”
“神机妙算?”胖一点的男人冷笑,拽紧手里的老人,“我看,她是怕我们真拿这老太婆出气!”
看到老人被男人控制得死死的,佝偻身子被迫踮起脚尖配合着锁脖子,杨富贵大怒:“你赶紧的!快把这个老太婆松开,一个大老爷们你拽着个老太婆当威胁,你要点脸吧!”
话音方落,外面传来一声高喝。
“这是咋个回事儿,怎么让我们撞见这场面儿啊?发生了啥子事儿?”
两个男人顿时一惊,回头朝后面看去。
十来人从马背上下来,好奇盯着他们。
抓着杨富贵的男人当即一惊,同时往右走去两步,试图挡住他们往屋里看的角度。
同时屋里的男人也反应过来,将老人往后堂拖去。
“支爷!”抓着杨富贵的男人叫道,“您怎么来这了?!”
被叫做“支爷”的白面小生,眉头轻轻皱起,打量他手里的刀。
支爷旁边的大个子叫道:“我认得你,你是那蔡和先生的侍卫儿,你咋回事儿,啊!你是强盗儿!”
说着,大个子举起手里的刀。
“不不,不是!”男人忙叫道,“是这个人,他是奸人!”
“我不是!我不是奸人啊,”杨富贵叫道,“是这个人,他就是强盗,他还绑架了我的老祖母!”
“去你娘的祖母!”男人的膝盖撞了下杨富贵。
杨富贵大叫:“大官人,大官人,快救我!这个是坏人,恶人啊!”
话音落下,又被暴怒的男人打了数下。
支爷上下打量他,再看向那男人:“那,蔡和先生呢?蔡和先生人在哪儿?”
“支爷,我们先生去有事了,我这就让人去喊他!”
“哦,”支爷点点头,又道,“那你就,打算这样儿同我说话儿?”
男人皱眉,一时手足无措。
他当然不想放了这人,但又不敢杀了他。
重天台这事听着很严重,但是他不知道对于蔡和先生而言,这事的后果有多可怕。
如果非常严重的话,那么明天晚上之前,这个男人没有去到万善关,将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