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马闻泽也跑了。
向来铁血残忍,奋勇好杀的他,看不到半点希望,便也不想枉死。
但是现在,这些铁骑追来了。
“他,他们来了!”
“王上!将军!”
士兵们看着他们,焦急喊道。
马闻泽牙关紧咬,只能继续跑,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对方有马,他们拿什么跑过对方。
马闻泽的目光看向夏昭衣。
“把她拿下……”马闻泽举起手里的武器,“把这个女人拿下!我们当人质!”
“可是王上还在她手里!”
“不把她拿下,我们没得活!”马闻泽暴躁叫道。
“不!”一个亲兵大喊,“王上在她手里!”
“好!那就听王上的!”马闻泽朝林耀看去,“王上,你眨眼,我们对少女动手,你就眨眼!”
林耀直直地看着他,眼眶变得通红。
身上伤口的痛楚,不及心里头功亏一篑,大业倾覆的万痛之一。
方耿厚的叛变,马闻泽的自利,也让林耀暴怒。
但他跟马闻泽,在某种程度上又是一致。
那就是,他也想对这个贱人动手。
口腔说不出话,被堵得满满塞塞,林耀骤然一闭眼,当作是眨眼。
“好!”马闻泽大声叫道,“动手!”
现场多于一半的士兵登时朝夏昭衣扑了上去。
夏昭衣松开林耀,将他朝前面踹去,那些刺来得长枪,劈来得利斧大惊,忙要收走,收得晚的,兵器直接在林耀身上捅砍出大片伤口。
士兵们惊呆,纷纷叫着“王上”,扑上前去扶他。
大多数士兵则跟着马闻泽去活捉少女。
却见少女身手异常敏捷迅速,匕首在她手中利落一个打转,即刻收起,她转身闪避开人群,朝着黑暗狂奔而去。
追出去的人马不到二十步便已绝望这被拉开的距离。
“她,她是人是鬼!”有人叫道。
马闻泽大口喘气,看着黑暗里远去的少女,唾骂了声,叫道:“走!我们去西飞门!”
林耀口中的手帕被取出。
满口满口的血从口腔里吐出来,早就呛入肺中,甚至自鼻孔和耳朵中流出。
他痛苦张着嘴巴,依然不死心地想要手下去烧粮仓,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随着夏家军铁骑踏来,林耀没能撑住最后一口气,不甘心地瞪着双眼,死在了亲兵怀里。
铁骑越来越多,夏兴明带着部众留下,夏俊男则率兵朝西边追去。
没跟马闻泽跑走的亲兵们举起武器要和他们对干,夏兴明手起刀落,一颗亲兵的头颅飞扬滚地。
“放下兵器者,不杀!”夏兴明的副将夏智叫道。
林耀部众抬头看着他们,愣愣睁着眼睛。
骑在马上的军人们高大威武,那一斩之下,大刀所带破风声似起嗡鸣。
忽的,有人扔下了手里的兵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渐渐的,越来越多人扔下了兵器。
夏兴明驱马向前,看向地上的林耀尸首。
遍体鳞伤,七窍流血,双目含恨,死不瞑目。
作为当年最早一批举起反旗,口号直接灭乾的农民起义兵首领,林耀其实是个人物,也必会占史册一行,今落得如此下场,不得不惹唏嘘。
夏兴明朝周围看去,茫茫长野,漫无边际,夜风幽冷旷荡,千古不变。
终是可怜了这座佩封城,和佩封城城中的百姓。
夏昭衣回来时,夏家军已分作十二组,着手在清整田野上大大小小的粮仓。
弃械投降的兵马,共五十六人。
夏俊男率队而归,手中拎着马闻泽的头颅,身后跟着三百多俘兵。
将头颅交给一旁亲卫,夏俊男从马背上下来,大步走来:“二小姐,我们一个兵也没有放出城去!”
“干得好!”老将夏川说道,“若放这些人出去,便是流寇无疑,已糟践了佩封,岂还能再糟践旁处。”
“二小姐,”夏兴明问夏昭衣,“这些士兵,如何处置?”
夏昭衣看向马闻泽的头颅,想了想,说道:“张稷人呢。”
“张稷!”夏兴明立即回头大喊。
张稷自后边快步跑来,单膝跪下:“二小姐,将军!”
“别别别,别跪!”夏兴明将他拉起,“二小姐说了,不可跪。”
“是!”张稷站直,拱手,“二小姐!”
“如何处置降兵?”夏昭衣问道。
张稷回过头去。
所有降兵都望着他,目光惊恐害怕。
张稷略作思索,一抱拳,又要对夏昭衣跪下,这次不及夏兴明扶,他自己反应迅速,站正回来,立得笔直。
“回禀二小姐,”张稷说道,“这些士兵随林耀起事,当年林耀登高举旗,为引民心,揽多地数十万灾民于旗下,为其起事扬名壮威。但随粮草消耗,人数变多,林耀渐觉拖累,遂起杀心。当年在树宁岗,万善关,南嘉岭等地,林耀屠杀老弱病残与妇孺,前后不少于二十万人。庚寅年二月十六,林耀率兵入佩封,屠杀半城百姓,达七万余人。这些士兵,皆为刽子手!”
“不过,”张稷皱眉,“我们已有言在先,放下兵器者不杀,所以这些人,可活。那些逃兵,斩!”
跪在林耀尸体旁的所有降兵,顿然松了口气。
那些被带回来的俘兵,惊恐地瞪大眼睛。
夏昭衣没有说话,眉心轻轻拢着。
张稷见她一直没有反应,不由有些不安:“二小姐……”
周围所有人都看着夏昭衣,等候她发令。
少女脸上鲜少有太大的表情,现场诸多目光,诸多火把,她立于瞩目中心,沉静安宁,不知在思索何事。
半响,夏昭衣声音低沉:“便,听张稷的。”
“是!”众人齐声应道。
夏俊男和夏川当即回身,令手下准备。
南方传来快马。
这次不再是林耀的传令兵,而是夏兴明派出去的斥候。
斥候近身勒马,在马势尚未停时便自背上下来,借着未尽的惯性往前奔跑,当即又要跪下。
“别跪!”夏兴明乍然一声吼。
斥候这下马身姿只因身经百战,早已熟练,方便省时。被夏兴明一吼,斥候顿然踉跄,头朝地一摔,幸得身手矫健,随机应变,才没摔个脸朝地。
“哎呀!”夏兴明快步上前扶他。
周围一片哄笑。
“报!”斥候站稳后立即说道,不为旁边笑声所迫,“城外李骁部众已有撤退之意!”
夏昭衣点头:“我和宋将军所约,差不多便是这时间,等李骁一退走,便令高舟郎将即刻控制林耀残余部众,而后开城门。”
“是!”
斥候翻身上马离去。
夏昭衣回过身去:“夏智副将。”
“二小姐!”
“速率两百兵马前去南城,协助高舟郎将。”
“是!”
夏智立即去调兵。
夏家军众将士顿然大喜。
“二小姐,”夏兴明激动地走上前来,双目盈泪,“二小姐神机妙算,运筹帷幄,用兵如神!”
夏川也上前:“咱们只有一千三百余人,二小姐竟能夺下此城,且还得了这些粮草!!”
夏昭衣淡笑:“没有,我也并未尽算准。”
比如,她料准李骁不会撤退离开佩封,但没料到李骁竟然直接发动猛攻。
李骁的莽夫程度,超出她的预判。
以及,她本只想打劫粮草便走,毕竟他们的确只有一千三百人,而林耀再穷困潦倒,佩封城也有两万兵马。
原先打算,吓唬人一顿,能打劫多少是多少,在南城门的守军赶来支援北城门时,他们已扬长离去。
未料,李骁发动了攻城。
正因为李骁在前面消耗着佩封城的兵力,反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而……她只想顺手打个劫,眼下,不得不为佩封城谋个未来了。
宋倾堂的兵马其实不多,一共只有五百人。
但夜色太浓郁,五百人造出千人气势,这不难。
北城门调来得兵马,让李骁大为震怒,同时后面传来,东北有数千骑兵南下。
李骁知道,便是蔡和先生所说的,阿梨所率部众。
阿梨,阿梨,阿梨。
这两个字,完全便是李骁心中的障。
城门其实已经破了。
外城门破损,内城门将毁。
本想一鼓作气破城,率先夺得佩封,让阿梨在外吃瘪。
最终,是他热血冲头,小看了这佩封城的铜墙壁垒。
而继续攻,还是退?
攻,夺下佩封,不过时间问题。
退,他后继无力,阿梨兵马在后。
再冲动,再莽撞,李骁也不得不为后路和部下做谋算。
他只能退,不得不退。
佩封城的南城守军看着他们退兵,连欢呼的力气都没了。
满地尸首,伤亡无数,他们没有半点开心,只有绝望。
林耀亲封的五大将军之一的陆斌瘫在地上,望着满地狼藉:“这波结束了,下一次呢?”
他们没兵马了,这一仗赔了一大半,那些碎石和木头下压着的尸体,早上还是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呢。
“下一次?”内城里面传来一个男声,“这不就来了?”
陆斌一惊,忙站起身。
高舟带人骑马而来。
虽说林耀的兵马连布甲都寻不出几件,但身为大将军,体面的盔甲还是有的。
高舟看到陆斌身上的这身盔甲,眉头一皱。
陆斌惊道:“你们是……”
话音才落,高舟利刃出鞘,手起刀落间,陆斌人头落地。
周围所有人全傻眼,才歇下来没多久,忙自地上起来,重新拿起武器。
“弃械投降不杀!”高舟叫道,“我数到十,投降者到我身后,若无来者,格杀勿论!”
宋倾堂带兵马入城时,城门已被高舟肃清。
反抗者无一幸存,投降者跪地抱首。
佩封城的百姓全在内城东面街市,数万人睁着眼睛看着骑马入城的夏家军,几乎不见老人,皆是中年人,望来得眼睛有惊恐,有猜度,也有麻木和茫然。
三名骑兵快速自城中奔来,宋倾堂和夏智高舟拉扯缰绳止步。
“夏智副将,高舟郎将!”为首的骑兵拱手说道,“二小姐有令,要城中百姓按十户选出一人为代表,立即随我们去天步府!”
“十户选一人?”夏智点头,“好。”
他轻抖马缰,朝东边望去。
惊惧一晚的人群抬眼看着他,站在最前排的,有几人甚至往后退去一步。
宋倾堂沉了口气,对高舟说道:“我先去见阿梨。”
“好。”
宋倾堂一夹马腹,带着六名亲随先行离去。
林耀的美妾,约有十六名。
夏兴明的另一名副将颜海戚将她们全部带出,同时有兵马前去将马闻泽,方耿厚等人的美妾带来。
前前后后,厅堂外的大院跪了近三百个妙龄女子,许多还大着肚子。
夏兴明忙完粮草上得台阶,一瞧见空地上齐刷刷跪了一片,冲颜海戚叫道:“你要她们跪着作甚!”
颜海戚忙走去说道:“不是我喊得,是她们自个儿跪得!”
“那就由着她们跪?”
“可……”
“都起来!”夏兴明冲着空地上的姑娘高声喊道。
女人们垂着头,浑身发抖,不敢妄动。
“二小姐呢?”夏兴明问颜海戚。
“睡着了!”
“啊?”夏兴明愣了。
夏昭衣昨夜在湖畔屋舍中没有睡好,反反复复地醒,今天一早去了万善关,到遇见父亲旧部后回来,一直都没能合眼。
她吩咐颜海戚去将这些女子都喊来后,实在太困,想着趴一会儿,未想直接伏在案前睡着了。
台阶下这时传来马蹄声,还有马车声。
夏兴明走去石阶,马车声自北而来,马蹄声则是南面。
驾马车的,是李满和苏恒。
另一边是宋倾堂和六个亲随。
“正好!”夏兴明高兴地说道,“正愁不知如何对付这三百女子,他们都是二小姐身旁的人。”
“是啊。”颜海戚说道。
苏玉梅和苏恒扶着一直打喷嚏的杨富贵下来,李满迈上石阶,拱手问道:“两位将军,我家东家呢?”
“睡着了。”夏兴明道。
“看来东家累到了……”李满说道,“那,今夜可有供我们暂睡得屋舍?”
“到处都是,你们看着喜欢,便挑上一间,自己去收拾吧。”颜海戚说道。
“好,多谢大将军!”
夏兴明看向早已经上来,等在一旁的宋倾堂,温和道:“二小姐睡了,她睡前要我们喊这些女子过来,但她现在困极,这些女子该当如何处置?”
宋倾堂朝跪成一片的数百名姑娘看去。
想了想,宋倾堂道:“我去喊阿梨起来。”
“啊?这不妥吧,”颜海戚忙道,“二小姐很困,她属实累坏了。”
“不喊她起来,她醒来后会生气的,”宋倾堂沉声道,“而且这种气,她又不好冲着你们发,你们要她憋死吗?”
说着,宋倾堂转身离开。
颜海戚和夏兴明对望一眼。
“二小姐,为何会生气?”颜海戚不解。
夏兴明皱起稀疏粗眉,朝宋倾堂的背影看去。
“我觉得,她应该是会生气,”夏兴明低低道,“二小姐与大小姐,这性子真是越瞧越像了,不愧是亲姐妹啊。”
夏昭衣所在堂屋,是当年佩封的林刺史所办公的官廨。
这些年落在林耀手里,改动并不大,所以夏昭衣才来这。
堂屋的窗扇紧闭,只开着一扇红木镂花门,两名夏家军守在门内,笔直立着,如似铁人。
宋倾堂迈过高大的门槛,并未被阻拦,一抬头便可见二十步外的少女安静宁谧地伏在案前。
宋倾堂的目光,不自觉的变得深邃柔和。
多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他的皮肤变得粗粝幽黑,那些刀刃寒枪似成他的骨头,早已坚硬不可摧,他的性情也越发冰冷严峻。
但在新万善关前的抬头一眼,宋倾堂便知,他还是有柔情的。
其实当年她还小时,他便有所发觉对她的奇怪情愫,但同时他又可耻于这种悄然生长的感情,因为深知喜欢一个幼女,那不是件光彩的事。
大乾之风,于此深恶。
喜欢幼女,为世不容。
不说别人,宋倾堂自己都觉得鄙视。
但现在,她长大了……
亭亭玉立,娇妍清雅,饱满细腻的肌肤莹润雪白,但凡是个血气刚方的男子,都会为之侧目,多望几眼。这是天然本性,阴阳相吸。
宋倾堂在书案前止步,看着少女削瘦单薄的脊背和恬然入梦的侧脸,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轻触她的面庞。
“咳咳!”门口的守卫发出警告。
宋倾堂惊醒,脸颊骤然一红,飞快缩回手。
缓了缓,宋倾堂压下心里的火,伸手在她肩上轻推。
“阿梨?”
平日警觉的夏昭衣,眼下睡得少见得沉。
推了数下之后,她缓缓睁开眼睛,明眸尚有混沌,在宋倾堂脸上聚光。
宋倾堂只能庆幸自己在塞外晒了一身黑皮,眼下才不至于被瞧去这大红脸。
夏昭衣双眉轻拧,几乎很快想起睡前的事。
“什么时候了?”她抬手揉着额头,朝屋外望去,“我未睡多久吧。”
“嗯,没有多久,那些女子都已到了。”
夏昭衣点点头,但没有马上起身,而是沉默下来。
宋倾堂见她盯着书案上的镇纸发呆,轻声道:“阿梨,你在想何事?”
“那些女子中,一定有很多人怀有身孕。”夏昭衣说道。
“嗯,是有,我来时看到许多人大着肚子。”
“如何是好。”夏昭衣声音变轻。
宋倾堂有些意外,会从她口中听到这四字。
想了想,他说道:“要不,我喊张稷前来?”
提到他,夏昭衣弯唇一笑,抬眸看向他:“在万善关时,你将他点出来,便想着要我重用他?”
她一笑,宋倾堂便也笑了。
“算是吧,”宋倾堂温和道,“你刚接手军队,诸多军务军纪,总需有人辅佐协助。张稷,是夏兴明将军和夏川将军对我提得。”
“他们?”夏昭衣有些意外。
“不然呢,我又不是你夏家军,我只是临时受命于欧阳隽将军,将他们带来交予你手,自然是夏兴明将军他们熟悉。”
“原来是这样,”夏昭衣点头,“他们有心了。”
“那我现在便将张稷喊来?由他处置?”
“什么叫处置,”夏昭衣轻皱眉,“处置多带发落,惩处之意,她们为何要被处置?”
“她们……怀了那些杂种的骨肉不是?”
“呵呵,”夏昭衣面无表情,“你讲点道理。”
宋倾堂沉了口气:“是,她们是被迫,但是……”
“行了,”夏昭衣说道,“你不用叫张稷了。”
“为何?”
“你都尚且如此,张稷恐更不留情面。”
“阿梨,”宋倾堂正色,“此事不好处理,她们那腹中胎儿过大,若是堕掉,容易出人命,而且是一尸两命。若是不堕掉,她们留在这佩封城中如何做人,可要受尽白眼欺凌了。”
少女没说话,又恢复之前沉默。
夏兴明和颜海戚在外等候许久,不见宋倾堂出来。
苏玉梅整理打扫完几间屋子,送杨富贵入屋休息,她回到这片空地,停在一旁打量空地上的女人们,尤其是那几个大着肚子的。
夏兴明和颜海戚见到她,走来拱手:“苏姑娘!”
“见过将军。”苏玉梅福礼。
“苏姑娘,你可是找我家二小姐?”夏兴明道。
苏玉梅笑笑:“不是,就是来看看。”
“哦……”夏兴明也笑。
苏玉梅看回空地上的这些女子。
也有不少女子有所感地回头,朝她看去。
苏玉梅三十出头的年龄,眼角略有些细纹,眸光清亮,气质温婉,有一张很讨喜的面相,没有半分攻击力。
换言之,是一张老好人的脸,还有些好欺负。
又等了一阵,仍是未见夏昭衣出来。
夏兴明轻叹:“我去看看二小姐。”
“将军,我可否同去?”苏玉梅忽的说道。
“来来,苏姑娘便一起。”夏兴明说道。
从一旁宽敞的空地绕过这些女子,才迈上小台阶,便见夏昭衣和宋倾堂自屋中走出。
宋倾堂面色严肃凝重,夏昭衣稍显轻松。
“二小姐,”夏兴明上前说道,“我们正要去找你。”
“我也正要找你,”夏昭衣说道,“夏叔,我需要二十名会写字的人手,字迹越工整越好。”
“现在?”
“嗯,现在。”
“好!”夏兴明说道,“我这便去。”
看着夏兴明离开,苏玉梅收回视线,上前说道:“阿梨姑娘,我也会写字,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得上的吗?”
夏昭衣看着她,眉心轻拢。
怕夏昭衣不答应,苏玉梅又道:“我余下时日并无安排,当下最大心愿便是见齐老先生,但齐老先生就在阿梨姑娘这,我总能见到。故而,我现在完全腾得出手与时间助姑娘一臂,断然不会半上落下,至中途弃之而去。我的字不丑,以及,我擅长收编与整理文字。”
“倒不是这个,”夏昭衣说道,“而是劳累。”
“不累不累,”苏玉梅微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佩封城若非是阿梨姑娘带兵打入,而是其他任何一个男人,那么这院中数百姑娘们,怕是都要‘殉城’了。阿梨姑娘一待局势稳定便立即将她们唤来,为得是防止她们被城中那些父老乡亲给绑去当众羞辱,此番呵护她们之意,只有我这女人能懂。”
夏昭衣也笑了:“苏姑娘好口才。”
“要不,怎么是个写书的呢。”苏玉梅笑道。
“那好,那便有劳苏姑娘了。”夏昭衣说道。
宋倾堂上下打量了眼苏玉梅,收回视线,对夏昭衣道:“我先去找齐你要的人手。”
“嗯。”
宋倾堂转身要走,又道:“阿梨,你怎不同我说句‘有劳’?”
“那,有劳?”
宋倾堂沉了口气,转过身去,顿了下,又回过头来:“不客气。”
“……”
宋倾堂快步走了,心底有些不太舒服地嘀咕,哼,没诚意。
除却这些女子,林耀还有大量的仆妇和家奴。
虽说林耀自封为王,但他和应金良是两个极端。
应金良占地不多,却好大喜功,尤爱排场,满朝文武皆备。小小一个同渡,都能被他效仿出当年帝京的京畿十二卫。
而林耀,他身旁连个大臣都没有,从无早朝。前些年倒是想过要弄几个太监跟随在旁伺候,为此在城中寻了八个细皮嫩肉的清秀男子,强行将他们拉去净身。
但他们不懂此道,三个男子当场死于大出血,剩余几个感染生病,在两个月内逐一死去。
城中最缺医药,林耀就此放弃。
故而,仆妇还是仆妇,家奴还是家奴,算不得是宫女太监。
毕竟条件有限,他连宫殿都没办法造出。
宋倾堂带人去林耀府上找仆妇和家奴,从他们口中了解林耀的府邸面积范围,并令他们找出干净的棉被衣裳,送去天步府。
而天步府,空地上的所有女人都跟随苏玉梅还有夏兴明所选出的二十个士兵去了佩封当年的衙门公堂。
她们前脚刚走,后面夏智便带着十户各选出的代表,来找夏昭衣,共计五百人。
夏昭衣略感意外:“整个佩封,十户选一人,就……只有五百人么?”
“佩封如今,恐剩三万人不到。”
“……”
夏昭衣点点头:“我去见他们。”
五百人立于寒风中,神色多为麻木。
才从战场上下来,许多人身上都是伤。
他们看着夏智进去,听得他出来的脚步,却见后边还跟着一个清丽少女。
战争,死亡,奴役,让他们早早失去审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少女。
却见少女没有同夏智走去一旁,而是站在了中间。
“你们共五百二十五人,”夏昭衣扬声说道,“便以二十五人一组,再各选出二十一人,便等同于里长,我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
众人不明所以,你看我,我看你,交头接耳,低声议论,不知她要做什么。
但能够看得出,带他们过来得这名威风凛凛的将军,还有旁边所站得这些将士,他们在这少女跟前是恭敬听令的。
一人壮着胆子问道:“你,你是何人?”
“你就当我们,是想帮助你们的人。”夏昭衣说道。
她没有林耀那样的兴致,自封为王,更不想在这佩封城中担任一官半职。
问话那人点头,谈不上信任,也无谓不信,他们根本没有选择,从来没有。
二十一人很快被选出,夏昭衣这才开始说正事。
“我们不会在城中久留,我所能提得建议,便是你们各带人马,即日起所要做得,就是将那些农田毁去,重新建房。”
众人惊讶,一人扬声问道:“你们,竟不留下吗?”
“我们人手有限,不会留下。”
“那你们走了,我们怎么办?如果又有军队打进来呢!”又一人问道。
“最大可能便是焦进虎,他即便打进来,也不会待你们如何,这些年他在枕州阔州凎州,并未有劳民伤财之举,也无草菅人命之行,你们尽可放心。”
“那,为什么要我们毁田?!”再一人问。
“因为怀璧其罪,被任何一方势力知道佩封城中有如此沃田,你们都不会好过。”
“那我们吃得粮食怎么办?”
“城外的田,便不是田了?”夏昭衣朝问话的人看去。
“你是要我们出城去?”又一人道。
“我给你们留够充足的粮草,便以十户来分,这期间,你们自己去城外种田,或者谋其他生计。”
众人仍觉难以置信,被林耀压迫日久,眼下所发生的事,他们都觉不真切,甚至不习惯。
但此少女是善是恶,是友是敌,已经明朗。
忽的,有人上前一步,跪下高呼:“姑娘,你实乃我佩封大恩人啊!”
他端手举过双眉,伏身大礼。
“嘿!”夏兴明当即上前,喝道,“起来,莫跪!”
那人被吓了一跳,抬头忙朝夏兴明看去。
“我家二小姐不喜受人跪拜,你速速起身!”
“快起!”夏智和颜海戚同时说道。
那人只得讪讪起身。
“还有两件事,”夏昭衣继续说道,“一,林耀部众,剩余还有数百人存活,我们答应过缴械不杀,但我们是我们,你们是你们,眼下便将他们交给你们处置。”
众人大喜。
“多谢姑娘!!”
“姑娘实乃天神下凡!!”
“其二,有关这些年,被林耀等人所强行霸占的姑娘们。”夏昭衣说道。
众人一顿,脸上神情各异,目光全都紧紧看着少女。
“我不管你们的宗族规定,也不管你们的风俗教化,眼下一切,由我说了算,”夏昭衣声音变冷,“一,在我们离开后,你们不可待她们施虐。她们出自哪家哪户,我都已派人去记下了,从今后,她们每个人都有本册子在我手里,我每年会差人回来续写册子,由她们亲口诉之所过日子为何,真假都会有人去查明。若佩封城中百姓待她们施暴,我便找你们这些十户长还有二十一个里长算账。”
“二,这其中诸多姑娘已怀有身孕,月份小的,我可以帮忙拿掉孩子,月份大的,便只能生下来。这些生下来得孩子只有母亲,只随母亲姓氏,由十户长和里长护着孩子长大,不可由旁人欺负。”
“可,可这孩子是那些狗贼所出!!”一个年纪略大的男人大声叫道。
“是啊!是那些狗贼的种!”
“这个我们不应,我们不养那些狗贼的畜生!”
“是,宁可杀,不可辱,我们不养狗贼的后人!”
“我说了!”夏昭衣厉声斥道,“我说了算!”
夏兴明顿时拔出大刀。
夏智颜海戚紧随其后,旁边的夏家军齐齐亮出武器。
“谁敢对我家二小姐大呼小叫!”夏兴明暴喝,“我家二小姐救你们佩封于水深火热,再高声嚷嚷,我刀下不留人!”
“谁敢来试!”夏智高声叫道。
众十户长和里长,皆静了下来,全场鸦雀无声。
在来时路上,他们见到了满地的血,也见到夏俊男带着那些俘兵去砍头的一幕。
他们都知道,这些军人做得出来……
夏昭衣冷冷道:“我不与你们废话,一切只听我的,你们若咽不下这口气,你们自我了断。但我恶话说在前头,如若这些姑娘和孩子未被好好保护,那么不止你们,你们的家眷,祖坟,我无一轻饶。也不要试图教唆她们去寻短见,我全部查得出来。”
众人惨白着脸色,说不出话。
“此外,”夏昭衣语声稍微放得温和,“若是她们的孩子平安长大,教化得当,那么我只给这名女子所在的十户长和里长奖赏,黄金各五两。”
“黄,黄金……”
“五两?!”
“只,只给我们十户长,和里长?”
“是,”夏昭衣说道,“旁人没有。”
众人惨白的脸色随即渐渐变了回来。
如此,最占便宜的,反而是里长。
许多十户长开始在想,自己手下可否有被抢走的姑娘,被抢走,却不知有没有怀上……
“如若,一个十户长之下,有两个怀孕的姑娘呢?”
“十两黄金。”夏昭衣说道。
众人瞪大眼睛,说不出的惊喜期待,跃跃欲试。
先谈霸道,再论人道。
先一个巴掌,再一口糖。
可是,谁能挡得住黄金的诱惑。
这可是,五两黄金。
单就五两白银,于他们而言已是大富大贵,五两黄金,那还得了。
夏兴明见他们模样,明白此事已成,将兵器收回鞘中。
夏智和颜海戚照做。
夏昭衣沉了一口气,这便是师父所最不喜的人性了,但也着实方便为我所用。
就,这样吧。
宋倾堂回来,差不多是在一个时辰后。
夏智和颜海戚已将这些十户长和里长送走。
听闻夏昭衣去睡了,宋倾堂问起院中情况,夏兴明简单说了经过,最后提到:“二小姐,嗓子都倒了。”
“这帮不知好歹的,”宋倾堂冷冷道,“帮他们,还一堆破事。”
“没法,二小姐说,一离了战争,人就得归于世情邻里中去。世俗风化很重要,对于这些年轻姑娘们而言,她们无几人可摆脱。”
“但我总觉得剩下得便不好说了,”宋倾堂皱眉,“我们一走,这里的百姓未必会去种田,有勤劳的,有懒惰的,而种田所得,大头那份儿,全看十户长的脸色了。”
“这个……就不归咱们管,二小姐操劳,如此短的时间,哪能想出万全之策。且眼下,二小姐做得够多了,多余就由他们自己去。本来,咱们来这佩封,也不是为了替林耀收拾烂摊子的。”
苍生确实苦,但已为他们铺好了路,剩余的造化,就只能看苍生自己。
二人边说边走,到了北边的月台旁。
凭着雕花白石栏,远处粮草仍未收整完。
这么多粮草,他们这千人大军,够吃许久许久了。
来时路上,夏兴明虽抱着尽忠定国公府之心而来,绝无动摇,但难免会担虑,一个无半分从军经验的少女,能否接受得了这样一支都是男人的军队。而接受了,可否会怯,可否压得住他们这些烈性。
眼下,那些担虑全无。
甚至细细回顾,才惊觉这不过是第一日。
经历这么多,全然觉得已跟她相处多月了那般。
夏兴明抬头看向天上淡白弦月。
国公爷,我们夏家,复兴有望!
夏昭衣一直睡到巳时,若非阳光穿过窗纸落在她脸上,她或许能睡更久。
热水,饭菜一直备着,来伺候她的,足足八人,此前都为林耀的仆妇。
夏昭衣不习惯,也不喜欢此,让她们离开。
仆妇们却不敢走,一直在门口相侯。
待少女出来,她们垂首跟上,直到夏昭衣语声变厉,才不敢不离去。
宋倾堂早早等着了,为不显得刻意,拉着李满和杨富贵在檐下说话。
看到远处少女出来,宋倾堂心情大好,说了句“她出来了”,抬脚快步过去。
“阿梨!”宋倾堂说道。
虽是喜悦,但到底已沉稳,步伐快归快,并不显得脱兔。
夏昭衣点了下头:“嗯。”
“睡得可好?”
“好,夏叔他们呢?”
宋倾堂一笑:“你这夏叔,我都不知是喊谁。”
“……”
“这是夏家军,”宋倾堂笑道,“你喊一个夏将军,得多少人应你。”
夏昭衣也笑了,点点头:“是啊。”
“他们还在粮草那边忙,得造辎重车辆,才好方便运走。你现在,要去哪?”
“找苏姑娘。”
“她啊,昨夜一宿未睡,眼下还在整理文册呢。”
“辛苦她了,我去接手。”
“哎!”宋倾堂叫道,“阿梨,我问你个事儿。”
“嗯?”夏昭衣回头。
宋倾堂看了那边的守卫一样,压低声音:“阿梨,接下去,你打算如何安排这些兵马呢。”
他深知这些兵马忽然出现,她即便是个镇定从容之人,不会措手不及,但至少,她原先的计划打算,定是被打乱了。
但他也无奈,他此次回来,是想去定陶调用来年的物资。在信上,他壮着胆子问她可否在万善关一聚,毕竟多年未见,未想,她回信说会去。
宋倾堂别提多开心,那几日,他次次睁眼醒来,唇边皆是笑。
便就在出发前的两日,欧阳隽心事颇重地来找他,要他回到中原时,务必替他留意才在从信府冒过头的“阿梨”。
宋倾堂当时的心情真是震惊,这不就,不就巧了么。
得知宋倾堂此次南下已和她约好,欧阳隽还不信。
宋倾堂不服气,直接把压箱底的几封宝贝信函拿出来,轮到欧阳隽震惊了。
苦寻多年的少女,和他身旁手下竟有不少书信往来。
欧阳隽的手都在颤抖,他捧着信,这才将夏家军的秘密说出。
震惊情绪,再度回到宋倾堂身上。
全军一千三百六十二人,加上欧阳隽一人,这么多张嘴巴,这些年没有一个人向外透露过半点。
便就这样,他们跟着宋倾堂一起南下,去往万善关。
来得头一日,就……就打下了一座城。
宋倾堂的眼睛很清澈,认真地看着夏昭衣,着实想知道,她要如何安排。
虽然欧阳隽将军提到盖州那些庄子,可是,让这些力大威猛,战斗技巧,能力,素养皆一流的精兵就此归隐田园,不说宋倾堂觉得可惜,就连他们自己,也舍不得放弃那些兵器。
夏昭衣回看着他,安静一阵,摇了摇头。
“这是,不知?”宋倾堂说道。
李满和杨富贵走来,不过没有靠得太近,但看他们神情颇为严肃,自觉不好多听。
夏昭衣眉心轻拢,扭头看向满庭阳光。
说不知,不如说,没底。
她暂不想告诉夏兴明他们,二哥还活着的消息,因为不知二哥是否愿意被他们知道。
同时,她也犹豫要不要告诉二哥。
这些年在苍晋,二哥因履立战功,早已从松炀营被调去赤门军的振武营,如今,是一名校尉了。
短短几年,从一个无名小卒升为校尉,在军中并不多见。
夏昭衣确定,那就是二哥所想要的从头再来的人生。
若告诉他夏家军还在,无疑是将他好不容易愈合的口子再度撕开,要他去直面鲜血淋漓,人间至痛。
“我不知道,”夏昭衣很轻地说道,“我得书信,去问一问沈冽。”
宋倾堂眨巴眼睛:“……沈冽?”
“嗯。”
“为何是他?”宋倾堂忙问。
“我不确定师父是否云游,写信过去,能不能马上回我。支离……他便算了。”夏昭衣说道。
而沈冽,他也是知道二哥还活着的人。
宋倾堂睁着眼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极其微妙的,又极其复杂的感觉。
日顷长空,云碧天蓝,鸟鸣啼音声声清脆,它们灵巧点在枯瘦的枝丫上,蹦蹦跳跳。
但宋倾堂真切觉得,有数万闷雷骤然在天际滚荡。
双耳好像嗡嗡的,眼前好像白白的,心里好像空空的。
“沈,沈冽啊,”宋倾堂舌头有些打结,“你们居然这么,这么好了,去年你还曾于信中问我,这些年可有他的消息,怎么现在就……”
“我也在信中与你说过,我遇见他了。”夏昭衣说道。
“我知道,但是……”
宋倾堂说不下去了。
心里面那不舒服的感觉,咕噜咕噜的,冒着泡,还有点酸不溜秋的。
不过,应该也没什么。
对啊,时间那般短,能有什么呢。
“嗯……”宋倾堂换了一种方式,“阿梨,你问沈冽的话,莫不然,也问问我?我好歹有行军作战的经验,还带兵打过仗。要不,你现在问问我?”
夏昭衣笑了,朝前走去:“我去找苏姑娘。”
“不是,我说真的,”宋倾堂跟上去,“沈冽那只会拈针绣花的小白脸,他懂什么,他连战场都没有上去过呢!”
“拈针绣花,”夏昭衣笑出声音,说道,“他哪里只会拈针绣花啦。”
“他,他真会啊?”宋倾堂惊了。
“我不知道,会又如何,你们行军作战,不也都是自个缝得衣裳吗?”
“但我们又不绣花,”不对,宋倾堂觉得问题偏了,“阿梨,你便问我,别去问他了。”
“可刚才这个问题,便是你问我的,这会儿,你又有答案啦。”
“我那是抛砖引玉!”
“哈哈哈……”
“真的,你现在问我,赶紧问,我立马告诉你!”
……
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李满和杨富贵缓过神来,快步跟上。
衙门公堂,里里外外都是姑娘。
有人并肩站在一起,有人挨边坐着,互相依偎,有人独自坐在角落,呆愣愣望着远处。
瞧见夏昭衣和宋倾堂走来,姑娘们纷纷望来,一个个站正,目光颇为复杂地看着年轻将军旁的少女。
苏玉梅已将夏昭衣的决定和办法告诉她们了,也包括那要给里长和十户长的黄金。
苏玉梅的声音非常亲和,说话也很慢,在说这些的时候,她一直在温柔地强调,让她们好好活下去。
以及,她让她们不要忘了这位阿梨姑娘的善心。不可辜负,故而要更好地活着,照顾自己。
多么匪夷所思,惊世骇俗,但这么厉害的一支军队,只听从这么一个清瘦少女的命令,这本身已超出她们的认知。
一个少女红着眼眶,很轻很轻地开口说道:“阿梨姑娘,多谢你。”
夏昭衣朝她看去。
“阿梨姑娘,谢谢。”又一个姑娘说道。
“如果不是阿梨姑娘,我们不知要怎么办了。”
“便是我亲娘,都在我出生时想要淹死我,从未有人待过我好。”
“承蒙阿梨姑娘不弃,愿意伸手帮助我们。”
“谢谢阿梨姑娘。”
“阿梨姑娘之恩,我们永远记着。”
……
姑娘们一个个开口,有人低声哭了出来。
情绪一旦感染,诸多女孩都跟着掉泪。
有人险些又想跪下,但想起那大将军的警告,她们忍住了。
夏昭衣摸出手绢,就近过去擦掉一个少妇人的眼泪。
“你们以后,好好生活。”夏昭衣柔声说道。
“嗯。”少妇人眼泪直掉。
夏昭衣将手绢塞入她手里:“我去里面看看,你们别哭了。”
“嗯!”少妇哭着点头。
公堂里也都是姑娘,每个人小声说话,但聚在一起,便是沸腾声势,故而苏玉梅和那士兵们并未觉察外面的动静。
等姑娘们纷纷低声喊着“阿梨姑娘”,苏玉梅才抬起头来,冲着走来得少女弯唇一笑:“阿梨姑娘。”
“有劳苏姑娘了,”夏昭衣说道,“你去休息吧。”
“我们都轮流伏案睡过,我才醒没多久。”苏玉梅笑道。
夏昭衣朝她身旁两座高摞的文册看去,说道:“看来快了。”
“嗯,但我还是觉得佩服,能想到这个办法,阿梨姑娘着实聪慧,也太有心了。”苏玉梅说道。
“是啊,多谢阿梨姑娘。”旁边的姑娘说道。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感谢。
“行了行了,”宋倾堂说道,“一人一句谢过去,耳朵也要长茧,阿梨还有正事呢。”
自他一出现,许多姑娘便注意到他了,年轻男子过分挺拔的身板,鹤立鸡群一般,加之剑眉星目,轩昂英武,是令人在近前也不敢正眼去看的气势。
“倒也不算是正事,”夏昭衣对苏玉梅说道,“我们下午便走,你是随我们一起,还是?”
苏玉梅一愣:“下午?”
“嗯。”
旁边的姑娘们也都吃惊。
“阿梨姑娘,你们要走了?”
“下午便要离开吗?”
“别吵。”宋倾堂说道。
苏玉梅想了想,问道:“阿梨姑娘,你们若北上,我们便跟着你们,你们若南下,那便不了。”
具体要去哪儿,这里人多,她不好问。
“倘若东去呢?”夏昭衣说道。
“倒是……也行。”
“我们要东去。”
“那便一起。”
“好,”夏昭衣笑道,“我的马车很宽敞,你可以休息,不过车上总是颠簸,睡不太好。”
“这倒不怕,我与我兄长走南去北,已有十多年了,早已习惯颠簸。”苏玉梅也笑。
李满和杨富贵并没有跟随夏昭衣和宋倾堂进去。
外面都是姑娘,他们站得较远,在月台另一侧的石栏处,垂头可看到下面一辆辆造好,和正在造的辎重板车。
苏恒擅长梓匠木工,苏玉梅在公堂里记载姑娘们的生平,苏恒便在下面协助夏家军造车。
夏家军常年作战,风餐露宿,对此类木工活早已是熟手,但苏恒还是能带来不少改进。
视线往更远处眺去,那些里长和十户长,已经带人去毁田了。
毁去肥沃农田,这于经历过饥寒交迫的人而言,无疑是将心挖出来蹂躏踩踏。
许多人都是边哭边毁的,还有人瘫软坐地,嚎啕大哭。
但是昨夜回去后,所有的十户长和里长都讨论过,他们认同少女的说法。
在还能毁田的时候必须尽快毁掉,不然他日,怕是想毁,都不给机会了。
这佩封城,曾经欣欣向荣,有许多书院,书肆,茶馆,墨坊,乐坊,谁也不想沦落为一天到晚只种田垦土,然后日日上缴粮食的奴隶。
“这么大的城池,当年一定很好看。”杨富贵轻声说道。
“与衡香差不多了。”李满淡淡说道。
“比尉平府要大,”杨富贵说着,眼眶变红,“佩封看着可怜,可是我们尉平府,满城被淹,如今怕只是一座死城了。”
“嗯,”李满点头,“游州尉平府被水所淹,天下震撼。那几日,衡香茶馆里都在怒骂此事。听说尸体从沧江一路漂去,连昭州都能到。”
杨富贵双唇发颤:“本来我大哥和我妹可以活的,可恨他们踩着的那个屋顶忽然倒了,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水冲走,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嗓子都给喊破了。要不是被旁人死命拉着,我就一起跳下去了……”
李满一顿,忽然无言。
“他们的尸体,便也冲去江里了,找不到了,我永远都找不到了,呜呜呜……”
杨富贵捂脸,低声哭了起来。
夏昭衣和宋倾堂在他们身后十步外停下脚步。
宋倾堂看着杨富贵抖动的双肩,很轻地沉了口气,侧眸朝夏昭衣看去。
少女脸上没有太大的神情起伏,平静安宁。
她看了杨富贵的背影一阵,视线越过他和李满的肩膀,眺向更遥远的天边。
随从掀开帘帐,刘蒙先生面色沉重,无声进来。
李骁坐在行军床旁,身上还穿着昨晚的盔甲。
头发仍蓬乱,脸上仍脏,只有身上那些伤口被略作清理。
“职方长史将伤亡统计整理好了。”刘蒙先生说道。
“念。”李骁说道。
刘蒙先生领命,垂首将纸上数字念出。
李骁这一支大军,是当年他回归禾后,由蔡和辅佐,在招兵买马时便新撰了军制军务军纪。
其中要求上报伤亡统计时,勿尽详细。
不单单只是伤多少,亡多少,还要轻伤,重伤,外伤程度,内伤程度之分。
就连死亡,也要分清尸体完整与否,若死无全尸,斩首与其他要分作两大类。
李骁眼下最害怕听到的,便是重伤,内伤,与死亡人数。
共计死亡,两千三百五十八人。
重伤五百七十九人。
重伤濒危,熬不过三日的,约有三百六十人。
也就是说,这一战,他损失了三千兵力。
破了外城门,毁了内城门,就差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功败垂成。
被人捡去现成的,哈哈哈,李骁真的笑了。
“又是这样,哈哈……”李骁大笑,“当年那些辎重也是这样,如今,又是这样!”
卧薪尝胆,厉兵秣马,于归禾蛰伏数年,率兵而出,首战,功亏一篑。
甚至昨夜退兵之后,立即拔营起寨,连夜又退十三里。
灰溜溜地离开,跑得毫无半点尊严。
“少爷,”刘蒙先生很轻地说道,“并非我们不行,而是敌人太过奸诈狡猾。”
“本就不是你们不行,是我,”李骁闭上眼睛,“我低估了佩封城墙,自以为能最快时间拿下它。”
“少爷,我军一直很强!我们昨夜攻城速度,确然很快了!”
其实,刘蒙先生还想说,如果对手不是这阿梨,换作任何人数相当的兵马,都绝对不他们的对手。
但他心里晓得,这样的话,眼下是万不能在李骁面前说出来的。
阿梨二字,已彻底成为他的心魔。
“刘蒙先生。”李骁睁开眼睛朝他看去。
“少爷请讲。”刘蒙拱手。
李骁沉声道:“代我所书告将士令,以我之名,忏我之悔,我要将我所犯之错,发告全军,致歉全军。”
“是!”刘蒙欣然,“少爷能痛思己过,能直面败战,重振如此之快,何愁大业不成!”
“终有一日,我要将阿梨这贱人,碎尸万段!”李骁说道。
在刘蒙先生将伤亡统计人数送去给李骁之前,牧亭煜已最先得知了伤亡人数。
三千人马。
原来死十个,牧亭煜都痛心疾首,这会儿倒好,直接三千人,快全军一半了。
但比起原来,这会儿的牧亭煜反而异常平静。
后边传来脚步声,钱远灯的声音响起:“牧兄,这真是疯了!”
牧亭煜翻了个白眼。
钱远灯在他身旁站定:“这个李骁,他这下该高兴和满意了!这混蛋!”
说完,瞧见身旁牧亭煜没反应,钱远灯沉了口气:“牧兄,还气我呢。”
“本让你去拦他,你不拦,我能说什么?”牧亭煜淡淡道。
“就当时那情况,我如何拦,他会杀了我!”
“你看他敢?”
“他这人,什么做不出来?这三千多死伤,你可看到了?”
“是啊,三千多死伤,”牧亭煜冷笑,“你本来可以阻止的,你看!”
说完,他不想废话,转身走了。
钱远灯沉了口气,也懒得去追他。
两个人自认识以来,牧亭煜还没对他发过脾气,这会儿倒蹬鼻子上眼了。
爱气不气!
牧亭煜回了自己的营帐,随从正在收拾东西。
昨夜连夜跑路,慌忙收起得东西,眼下还一片乱。
见牧亭煜回来,随从忙恭敬问好。
牧亭煜冷冷看着他:“我让你去找李骁,你打算何时去?”
“这,眼下去,并不妥……”
“妥或不妥,轮得到你决定?”
“那,我现在去?”
“倒也不必,”牧亭煜说道,“你先收拾完。”
“是……”
一直到下午申时,李骁小睡一觉醒来,叶俊去吩咐膳食,牧亭煜才让随从前去找李骁。
随从不是空着手去的,还有牧亭煜造得一封并不会寄出去的伪信。
收信者,为李乾现任尚书右丞虞世龄的。
以牧亭煜视觉所说,他和钱远灯对李骁的诸多不满,信上将李骁骂得体无完肤。
而后,信上还提到钱远灯想对李骁不利,尤其是想在李骁的饭菜中做手脚,毒死李骁,因为李骁曾在洛祠中让他难堪。
但牧亭煜在信上说他不允许,一直极力阻拦,因为除了对李骁的性格有不满之外,他对李骁的一切都很满意。赞许李骁有将帅之才,值得被朝廷重用。但性格着实惹人讨厌,桀骜不驯,乖张凶戾……
所有的仇恨全部由钱远灯吸引过去。
大半个好人,牧亭煜便自己当了。
该骂得照骂,因而那些夸赞,便不会显得浮夸。
随从进去帐篷后,久久没有出来。
牧亭煜要他表达出去的意思,主要是害怕钱远灯真的要对李骁下毒手。
随从需得去同李骁说,眼下在这军营之中,他们与寄人篱下无二,倘若李骁真出事,届时他这小小随从定会受钱远灯和牧亭煜牵累,小命不保。
李骁没有说话,冷冷将几张信纸看完,折叠后放回信封中,扬手扔在地上。
随从忙将信自地上拾起,飞快吹掉地上泥沙,唯恐弄脏。
“这信……小郡王,小人是寄还是不寄?”随从不安道。
“寄,为何不寄?”李骁表情不见喜怒。
“小人就是想,希望小郡王看在小人弃暗投明的份上,日后不论发生什么,饶小人一命就好……”
李骁唇角冷笑,卖主求荣的狗东西。
“好,”李骁说道,“我会饶你,但是牧亭煜和钱远灯那头,你得给我盯紧了。”
“是是,小的一定盯紧,一定盯紧!”
“你走吧。”李骁收回目光说道。
“小人告退,这就告退!”
随从带着信离开了。
李骁垂头看着自己手背上所缠着的绷带,面色变得阴冷阴鸷。
钱远灯,呵。
酉时天幕沉暗,夏家军整装待发,将自北门离开。
杨富贵生着病,夏昭衣要他进车厢,他拘谨局促,自行坐在方耿厚之前所坐的位置。
那时用来戒令方耿厚不得逾越的长木条,杨富贵现在用来自律自己。
车里除了他,还有苏家兄妹。
苏恒同样拘谨局促,坐在杨富贵对面。
苏玉梅上车后便开始困,靠着车厢一侧,昏昏欲睡。
待夏昭衣在外同夏兴明,夏俊男等人说完话上车,苏玉梅已睡着了。
马车轻动,往前而去,苏玉梅的呼吸声轻且慢,夏昭衣拿出暖被,轻轻盖在她身上。
回过身来,见苏恒和杨富贵飞快收走目光,二人面上都不太自在。
苏恒觉得这样太过失礼,顿了顿,抬手冲夏昭衣作揖:“我兄妹二人,多有打扰阿梨姑娘了。”
“是你们助我们,何谈打扰。”夏昭衣温和说道。
“对,对,”杨富贵叫道,“你们兄妹,大好人的。”
苏恒笑笑,垂下头去。
夏昭衣用短木固定好左面的车窗木扇,只推开三寸大小,用以空气通畅。
天光越暗越显低垂,长野大江入目,远处的山川变作天际尽头的几抹淡影,似悬于如镜江面之上。
渐渐的,万物被深沉暗夜所笼罩,在视野里逐渐消隐。
宋倾堂要去定陶,在离开盘州后,便会带那六名亲随离开。
夏昭衣原本想到万善关和宋倾堂碰面后,便去睦州,眼下有千人相随,她临时改道,先去华州西南的肃河县。
一夜行路,从暮色至云开,沿路所见无数村庄,还时常得见成群奔过的野狗群。
隔日黄昏,大军停下休憩,斥候来报,发现在洞清湖村舍中所见得马车。
“东家,是那姓蔡的。”李满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说道:“蔡和。”
“对,我这记性。”李满说道。
“那,那个啥的支爷儿不定也在!”杨富贵说道。
篝火将木枝干柴烧得劈啪作响,其上悬着一锅香浓鱼汤。
夏昭衣的视线落在咕咕沸腾的鱼汤上,说道:“蔡和是李骁的重要谋士,如今蔡和在前面相侯,可能李骁大军会从这里经过,我们不宜和他们碰面。”
旁人微顿,神情都变严肃。
“二小姐,”夏智说道,“盘州路多山多,我们绕路吧。”
夏昭衣朝他看去一眼,没有说话,眸光若有所思,望回鱼汤。
“阿梨?”宋倾堂低低道。
“我在思量几件事,”夏昭衣说道,“待我想想。”
宋倾堂点头,没再吱声。
篝火堆旁很暖,他们人多,附近所搭帐篷也多,这暖意便显得有几分热了。
少女思考时的侧容,平淡冷静,身前火光落在她的明眸中,跳动闪耀着。
宋倾堂望着这双眼睛,越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
少顷,夏昭衣抬头说道:“夏叔。”
夏俊男和夏川顿时不爽地朝夏叔看去。
虽然都姓夏,但夏昭衣口中的“夏叔”,目前只针对夏兴明。
夏兴明开心道:“哎!”
“我需要十个人手,随我一起离开。”
夏兴明笑不出来了:“啊?”
夏川和夏俊男也都惊讶:“二小姐,你要走?”
“我们暂时分开行动,你们绕远路,自飞扬渡去华州,我带这十人继续东去,我们腊月初十在华州肃河县碰面。”
“别!”身旁诸多将士忙叫道。
“千万不要!二小姐,不要腊月初十!”
“对,提前几日或晚几日,都可以!”
“就是不要那一日。”
夏昭衣微顿,说道:“反正,便是那几日。”
“就,腊月初九,或者腊月十一,”夏兴明说道,“腊月初十不吉利!”
“……好。”夏昭衣点头。
夏兴明也点头。
众人悄悄吐出一口绷紧的气,好些人朝火堆望去,夏兴明忽的眼眶一红,垂下头抹了把眼泪。
“夏叔……”
“我没事!”夏兴明哽咽说道,“没事的,二小姐,我这就去挑选人手!”
李满和杨富贵不解地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对他们淡淡道:“腊月初十,是我长姐离世的日子。”
“原来如此……”杨富贵说道,悄然打量夏昭衣,却见她没半分要掉泪的样子。
夏昭衣看向宋倾堂:“你呢,可愿随他们去飞扬渡?”
“我得跟你一起,”宋倾堂没有什么表情,“我不想绕远路,我是为军需而来,时间紧急。”
“如此,也好。”
宋倾堂悄然松了口气。
不过松没多久,想到离开盘州后仍要分开,他的眉心又拧了起来。
待喝完鱼汤,漱过口,夏昭衣去找苏家兄妹。
兄妹二人都是喜静的性格,称赶车有些身体不适,二人早早去到马车头前,远离人群。
马车的迎风灯被他们点起,苏玉梅借着灯火在册上写字,旷野清寒,手指冻得着实难受。
苏恒坐在她身旁,靠着身后车厢,正啃着一个饼,手旁还有一碗汤,是不久前,两个士兵送过来得。
听闻轻盈脚步声,苏恒坐正望去,苏玉梅也抬起头。
“苏姑娘,”夏昭衣温和道,“我们要分开两处行事,大军沿着江畔去飞扬渡,我则去寿石故衣。”
苏玉梅和苏恒对望一眼,苏玉梅说道:“那,阿梨姑娘,你是想要我们……”
“没有,你自行选择,我不替你们做决定。”
“好,”苏玉梅点头,“容我问下,我们与你一起,可会变作累赘?”
“不会,如果和我们一起,你们可在寿石或故衣离开。”
“那便与你一起,”苏玉梅微笑,“这两日与姑娘几番交谈,受益匪浅。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胜行万里路。”
夏昭衣也笑了,朝她身旁的烧饼与汤碗望去:“苏姑娘先吃点吧,我们半个时辰后出发。”
“嗯,好!”
夏昭衣转身离开。
苏恒看着她的背影,顿了顿,收回视线。
“哥哥?”苏玉梅说道。
“委实是个优秀的女子,”苏恒说道,“若是儿郎,不定会有什么作为。”
“又来了。”
“你不是总气恼自己为何不是男儿身?”
“那是从前,”苏玉梅将纸笔放下,端起碗来,不太舒服地说道,“而且是十年前的从前。”
夏昭衣共带十名夏家军士兵,算上李满,杨富贵,苏家兄妹,还有宋倾堂及其六名亲随,一行二十余人,在盘州的先贤古郡离开。
士兵们脱了盔甲,换上各自便服,夏昭衣一路往寿石,一路派人打听,最后在寿石西北打听到蔡和等人的足迹,确定他们的目的,同样也是寿石。
入城前,夏昭衣先派一名士兵和李满一起进城打听,她则带人在北城外十里处的村舍客栈歇脚。
自佩封出事后,寿石一度也受其牵累,但就如新万善关那样,因南来北往走动的需要和为生计生存所必须的奔波,所以那些要经过佩封的人,都绕路来了寿石。
这些年,寿石虽谈不上多鼎盛繁荣,但一直有流通的钱币在打转。
赵宁在寿石,便专门开了两间钱庄。
王丰年此前在信上也对夏昭衣提过,他打算在寿石开个铺子,不过暂时没想好要做什么。
因客栈客房少,所以他们多为二人或三人一个房间,夏昭衣和苏玉梅两个姑娘一起住一间。
房间很狭窄,桌子在靠窗的位置,只有寻常桌子的一半大小,除却这一桌一凳,两张木板床之外,几乎没有落脚的地儿。
若要洗漱,去楼下澡房。
地板是木板铺就得,踩得咯吱咯吱响。
夏昭衣整理好干净衣物,抱着小包袱去楼下。
三间澡房皆人满,她便在外头的大堂里坐着等。
客栈伙计适时上前,问她要不要喝点什么,她喊了一壶碧螺春。
端上来后的茶,向来不怎么挑茶的夏昭衣都喝不下去。
等了一阵,宋倾堂和一名亲随自楼上下来。
瞧见窗边坐着的少女,宋倾堂让亲随别跟来,他抬脚走去。
“阿梨。”宋倾堂说道。
“坐。”夏昭衣说道。
瞧见夏昭衣满满当当的茶盏,宋倾堂提壶,自行倒了一杯。
端到唇瓣喝了口,他浓眉轻皱,不过没说什么,又喝了两口。
发现少女望来的眼神,宋倾堂眨巴眼睛:“怎?”
“不难喝吗?”
“还成,打仗的时候,坏掉得茶叶泡一壶也是美事。”
夏昭衣一笑:“有魄力。”
宋倾堂来了兴致:“阿梨,你吃过最大的苦是什么?”
“家破人亡。”夏昭衣不假思索。
宋倾堂“呃”了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嗯,最难吃的东西。”
夏昭衣还真认真想了下,摇头:“想不起来。”
“那,你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呢?”
“你怎么了?”夏昭衣单手托腮,笑道,“问这些有何意义?”
“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也算是朋友了吧,总得知道嘛。”
夏昭衣今天似乎耐心很好,因他这句话,她又去认真想了想,说道:“最好吃的东西,我也想不起来,但我最爱吃的东西,是糕点。”
“什么糕点?”
“百花糕,梅花糕,桂花糕……”夏昭衣的目光有些远,“当年最爱吃得,是常味鲜的百花糕,还有芳沉楼的十香排骨。”
“欸,那不是你长姐最爱吃的么?”
夏昭衣一顿,脸上露出许久不见的嗔怒:“怎么,我和我姐喜好一样,不行么。不过说来,你还知道我姐喜欢什么呢。”
“赵琙写信给我表兄,”宋倾堂没好气道,“他总自称是你姐夫,信上没事便提夏大小姐几句,但我知道,他是想打听你下落。”
“你哪个表兄?”
“与惠平当铺那群人纠葛不清的,能是谁,曹六郎曹幼匀。”
提到他,宋倾堂便觉心烦,声音都暴躁几分:“就是那个被宋致易当狗一样利用使唤的曹子均,那整个惠平当铺,全成了颜青临的狗。”
“看得出来,你怨念很深。”夏昭衣说道。
“你便不气?”宋倾堂反问,目光看着少女,“当年颜青临,可是利用你定国公府的名义将他们骗来得。”
何止,夏昭衣呵呵,还有她二哥呢。
“以及,”宋倾堂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阿梨啊,当年在京城,你还记得你见到没穿衣服的我吗?”
“……我可什么都没看到。”
“不不,”宋倾堂的脸大红,结结巴巴道,“我指得是,那时就是曹幼匀给我下了药,把我脱光了丢街上的!我不是去喝花酒没给钱,也不是得罪了哪个姑娘,就是……”
他在军营里,早就光着屁股和一群人一起下河洗澡了,还有很多大澡堂,一起洗澡的人更多。
所以没穿衣服什么的,宋倾堂其实早就不讲究。
但现在越说,他的脸越红,口齿也不利索了。
内堂澡房的门这时开了,还是两间。
夏昭衣见状,自一旁长板凳上拿起包袱。
“等等。”宋倾堂说道,回头冲那边的伙计大喊,要他们将澡房冲刷一遍。
吩咐完,宋倾堂又对少女道:“等下,咱们两隔壁呢,还可以继续聊会儿。”
“……”
夏昭衣沉了口气。
“怎么了?”宋倾堂有些紧张。
“没什么。”夏昭衣说道。
伙计真去冲洗澡房了,待冲刷完,夏昭衣抱着包袱进去,将包袱放在木柜里,果真听得宋倾堂的声音在隔间响起,问她冷不冷。
夏昭衣一声不吭,除去身上外衫。
宋倾堂站在隔壁,听着动静,想着画面,忽然又脸红了。
“阿梨……”宋倾堂很轻很轻地叫道。
回答他的,是少女舀水入盆,再淋在身上的水声。
夏昭衣全程没跟他说一句话,待洗完澡出来,宋倾堂还在隔壁。
他听到少女离开的动静,躲在里面,不敢出来。
回到房中,夏昭衣将换洗下来的包袱放在床尾,便在床边坐着。
苏玉梅正在窗前写字,觉察身后许久没有动静,好奇回过头去。
少女眼眸低垂,望着木地板,似有走神。
“阿梨姑娘?”苏玉梅很轻很轻地叫道。
夏昭衣回神:“嗯?”
“在想何事?”
“发生一些事,心里觉得奇怪,且很不舒服,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慢慢琢磨。”夏昭衣平静说道。
“那,好,”苏玉梅笑道,“若有心事想找人诉之,我愿一闻。”
“嗯,”夏昭衣说道,“多谢。”
苏玉梅平时喜欢夜间写字,通宵达旦也不觉累,但眼下和夏昭衣共处一室,所以洗完澡回来,苏玉梅早早吹了蜡烛。
吹蜡烛之前,她特意看了眼一旁少女,发现她仍未睡,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墨蓝夜空。
于是躺下后,苏玉梅在黑暗里轻声问道:“阿梨姑娘,那心事,很困扰你吗?”
“没有。”夏昭衣说道。
她觉得应该不算是困扰,只是些许思考。
苏玉梅点点头。
房中安静下来。
夏昭衣在黑暗里轻轻眨眼,她心中的不适之感,也许问赵宁和屈夫人比较合适,因为她们相对而言有许多经验。
但关于这类事,就连提及都让她深感不适。
这不适之感,来自于男女之间的碰撞。
不止是肢体,还包括那些言语,眼神。
不同于行于街上,别人对她身体的打量,她虽同样不喜,却不会有太强烈的反感。因为有距离,有界线。太过接近她的生活,这种反感才会变强烈。
其实宋倾堂今晚并没有说什么,也许军营生活令他不拘小节,豪爽粗犷。但在夏昭衣心里,洗澡当是件专属于她自己的私隐之事,她不喜被破坏。
自她有记忆以来,即便她房间的门敞着,师父进来之前都会轻敲房门,得她允许方入。
属于她的东西,师父从不乱碰,问过她后才会去拿。
所以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有了范围感,边界感。
但是……
“苏姑娘,”夏昭衣忽地说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苏玉梅说道,“阿梨姑娘,怎么了呢。”
“恕我冒昧,”夏昭衣问道,“除了你兄长之外,你和别人抱过吗?”
“这个,我与我兄长,便从未抱过,更不提旁人。”
夏昭衣点头:“差点忘了,我也是。我也极少与我兄长,父亲拥抱。”
“为何,好好的问起拥抱呢?”
“这几日,偶有会想起一些感觉,”夏昭衣说道,“加之身边之人频频提起,惹我心乱,可能,是我年岁到了。”
“嗯?”
“不过是这个年龄该有的身体与心内的变化,”夏昭衣眉心轻拧,“若是如我师父那般岁数,就不会有这些不适。我师父他心境淡泊,诸事皆如浮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宁静致远。”
苏玉梅轻笑:“阿梨姑娘,似你这般的女子,竟也有困惑的时候。”
“细细想来,人之常情。”夏昭衣说道。
苏玉梅又是轻笑。
这从容清冷,指挥千军攻城而不眨眼的少女,眼下竟带有几分反差的可爱。
虽然不知她在说什么,听起来甚至还有几分胡言乱语……
夏昭衣闭上眼睛,终于有困意,淡淡道:“思及此,似有几分云开雾散,我不该受其困扰,安心静神,休养才是。”
“嗯。”苏玉梅笑道。
“客观所存罢了,当坦然处之,等岁数变长,不过过眼云烟。”
“对。”
“苏姑娘,我歇了,你也睡。”
“好。”
“或许是想我师弟了,”少女最后的声音变得混沌,“我的话变得竟和他一样多。”
苏玉梅几乎要靠憋笑了,点点头:“阿梨姑娘,睡吧。”
“好……”少女模糊应道。
等了一阵,没再听到少女说话的声音。
苏玉梅侧头朝她看去,确认她已睡了。
苏玉梅唇边笑容变深,有一种很快乐的感觉。
这少女,是第一个跟她相处这么多天,且都提及到男女之事,却未曾问她怎一把岁数了还没有成婚的人,更没有另眼相待。
隔日一早,城门一开,李满和士兵管驰便自城中离开。
客栈后门外,隔着三米宽的河道有一片僻静空地,冬日草木稀疏,泥土软硬适中,宋倾堂便带男人们去锻炼了。
李满和管驰回来时,夏昭衣也在,束腰束袖的劲装少女,扎着长长的马尾,一时雌雄难辨,面对虎背熊腰,肌肉大块的男人,她身手极其灵活,以一打三都不落下风。
她很难对对方造成实质性的压迫,但是对方也奈何不了她。
宋倾堂在旁看着她的灵活身姿,明白这只是练身手,彼此手上都没有武器,倘若有武器,情况顷刻能见分晓。
她现在可以游刃有余地躲掉对方所有的擒拿,如若对方有武器,她也能完全避开所有进攻。
但是对面三个对手,可能很难逃过她的刺杀。
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她的力气并不算小,但是男女力量的差异,是天然存在的,武器和速度,可以弥补一切。
更不提,她那个邪门的武器。
宋倾堂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当年在重宜,她极其不客气地在他手上留了一鞭,鲜血淋漓,入肉极深。
但她的药很有用,加上年深日久,伤口如今已彻底淡去。
宋倾堂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好,他竟舍不得这伤疤消失……
看到李满和管驰,夏昭衣和对练的士兵们停下。
出了一身大汗,夏昭衣神清气爽,朝他们走去。
“东家,”李满沉声道,“打听到了,但只有那个支爷和蔡和,并未见任何兵马。”
“当初跟随蔡和离开的一百多兵马,也不见?”
“藏匿得极深。”
夏昭衣笑了,接过宋倾堂递来得手绢,擦着汗说道:“不是对我们藏匿,果然是对那个支爷。”
那夜,蔡和那一百兵马惹得声势并不少,反让她轻易猜出他的心思,这蔡和,定想让她将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不去东南寻李骁。
但后来一路打听,不见这一百兵马,只有蔡和和支爷那车队一直往寿石而去。
这一百兵马,很有可能被蔡和散掉,派去找李骁了。
既然蔡和已觉安全,他大可以也去找李骁,但他没有。
再根据杨富贵所提,那两个蔡和近卫在面对支爷时的情景,夏昭衣觉得,十有八九与那支爷有关。
李骁大军在佩封一战,牺牲了那么多将士,却一无所获,横看竖看,都是一个惨烈。
作为李骁身旁最重要的谋士先生,夏昭衣都觉意外,蔡和竟没有第一时间赶去李骁大军。
如此再推测,这支爷对于李骁而言的重要性。
估计,便是“利益”二字,与钱财有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