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满本以为她要说"车夫",虽是实话,他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显然这"亲随"二字,顺耳许多,也亲和许多。
"夏家,军..."卫东佑一愣,再度望向管驰他们,目光肃然起敬。
"竟然是夏家军!"卫东佑抬手抱拳,正色说道,"恕我等无礼,实乃冒犯了!"
"无妨,既是一场乌龙,误会已解便可。"管驰说道。
"你们且也要仔细,"梁德昌沉声道,"不定,这场乌龙也让你们乱了计划。"
"着实是..."卫东佑当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目光看向范宇右前臂所绑的纱布,卫东佑的自责愧疚,比起之前更多添数倍。
"其实,我们也得后怕,"夏昭衣说道,"詹宁陪杨富贵入住玉溪楼,为保他们安全,我们所有的弩箭都给了他们,用以制机关,故而今日他们身上弩箭有限,否则..."
"否则,"卫东佑心下大寒,"我们便自相残杀了。"
"信息不对等确实麻烦,"夏昭衣一笑,"看来得让支离多养一些隼了。"
卫东佑全然笑不出来,只觉得手指都在发抖。
夏昭衣侧眸看向管驰:"今日有谁不曾露面?"
"唐涛声,史国新。"
"问苏姑娘借一身苏先生的衣裳给史国新穿,便让史国新一同去玉溪楼,"说着,夏昭衣看回卫东佑,温和道,"陌生人敲门,詹宁不会开,他与杨富贵便是奔着当诱饵去的,得我们自己人的声音方可。"
"好!"卫东佑说道。
"杨富贵随我从游州一同出来,你们若想知道我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便尽管问他。"
"嗯!"
"我不宜去和季夏和碰面,若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便让杨富贵带话回来。"
少女说话一直温和平静,不疾不徐,偶尔还有笑容,这从容自定的神采,当真让卫东佑如沐春风。
"阿梨姑娘,"卫东佑认真说道,"这乌龙我现在都在害怕,幸好阿梨姑娘大气。"
"回去让季夏和也不要多想。"
"他..."卫东佑挠后颈,"阿梨姑娘,我同你打听件私事儿。"
"什么私事?"
"你,可去过衡香了?"
夏昭衣一笑:"是陈韵棋的事?"
"阿梨姑娘真是太聪明了,"卫东佑失笑,"倒是,我也不关心那陈姑娘,我对她总共没说五句话,季公子对她也不是喜欢,但我就怕这事,会让阿梨姑娘你不开心。"
"说不上不开心,"夏昭衣说道,"此事便翻篇吧。"
"嗯,好!"
苏恒非常清瘦,总共只有三套冬衣,史国新比唐涛声瘦不少,但穿上苏恒的衣裳仍显小,好在冬日本来就臃肿,故而不那么奇怪。
史国新没有和卫东佑并排回去,前后隔了不少步,二人极其谨慎,不动声色在周围打量。
除却蔡和的人,最怕那深巷中的打斗还会将其他隐藏在寿石的目光吸引过来。
支爷这个身份已闯出极大名声,季夏和是打算一直经营下去的。
待回去玉溪楼,季夏和不在房中,而是在三楼雅座包厢里,被蔡和请去品茶。
瞧见卫东佑回来,暗卫们忙问他是何情况。
卫东佑苍白着一张脸,半响才道:"你们若想知道如何一回事,便想个法子避开那蔡和的所有耳目,将地字三号房那二人请到我们屋中。"
最后一群人一合计,所想办法,乃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而隔着一片烟花之地的安昌客栈,夏昭衣替苏玉梅处理完额上伤口,端着托盘出来,便看见沉默站在走廊上的范宇。
听闻声音,范宇回神,说道:"二小姐。"
"你在看什么呢。"夏昭衣走去说道。
"这个扶廊的木头纹理..."范宇声音很轻。
"伤口可还疼?"
"不疼。"
"去将管驰和梁德昌一并叫来我房中吧。"夏昭衣说道。
范宇点头:"是。"
夏昭衣的卧房是安昌客栈最大的天字上等房,分内外两边,待管驰和梁德昌随范宇进来时,夏昭衣在搬来的一张八仙桌上,铺了一张白纸,正在上面作画。
三人都是老练的将士,一眼看出是未完成的军阵排列图。
"二小姐。"三人走来,纷纷叫道。
夏昭衣提笔,直起身子,目光望了军阵图一阵,抬眸看向他们三人。
"今日深巷一战,我未曾吃过那么大的亏。"夏昭衣说道。
三人皱眉,作好挨训的准备。
尤其是范宇,脸上充满愧疚羞恼。
"我们的对手是郭家暗卫,"夏昭衣又道,"如此一说,其实也不亏。"
"醉鹿郭氏?"梁德昌说道。
"嗯,郭家暗卫一直训练严苛,与军中士兵是完全不同类型。行军最讲究力量与耐性,还有默契与吃苦,暗卫最大的侧重则是身手招式,以及刺杀。而我们今日所遇见的暗卫,与其他郭家暗卫又有不同,他们经历过许多恶战磨砺,在力量与忍耐上绝不输你们,身手更超旁人。"
梁德昌点头:"是...今日我和管驰二人与对方二人交手,我们一直处于下风。"
"少数者,他们胜,多数时,我们赢,"夏昭衣笑道,"术业有专攻,哪怕是我们的先锋营将士,真要单打独斗,也很难是他们的对手。但论及千里奔涉和马上骑射与两军冲突时的作战配合,他们定远不如你们。"
范宇的面色终于稍微缓和过来了:"...如此,并非是我们不如人。"
而最怕的,是令二小姐觉得失望和丢脸。
但她非但没有,反而安抚分析。
"而且,我们和他们是朋友,"夏昭衣神情变得认真,"是,刎颈之交。"
三人皆愣,目光看着夏昭衣。
这段时间相处,早已深知这二小姐性格之沉稳,还有其待人之道,温和有礼,远近有距,能让她这样清冷从容之人,说出"刎颈之交"四字,那该是何等关系。
"我明白了,"范宇沉声说道,"二小姐,既是如此亲厚之朋友,日后再见,便肝胆相照。"
"那可以...问他们讨教身手吗?"梁德昌问道。
夏昭衣被逗笑,笑音清脆。
管驰和范宇顿了下,也跟着笑出声音。
"我是认真的嘛。"梁德昌被他们感染,亦笑了。
"来,"夏昭衣笑着将八仙桌上的这**阵图推出去,"此阵便由你们三人商议完善,越糊弄越好,还得弄几分神神叨叨。"
这行军图,便是她将送给和彦颇的第一份大礼。
史国新先一步回来,杨富贵和詹宁则是子时才回。
轻叩房门,开门得是管驰,杨富贵被几人扶入屋中,瞧见内屋走出的夏昭衣,杨富贵刹那淌泪:"姑娘!"
他跛着脚朝前,就要跪下,被管驰和詹宁赶忙扶住。
"姑娘,我差点没命了!"杨富贵委屈大哭。
他的脸已不足以用鼻青脸肿四字形容,面容如似开了染坊,肿块太多,右眼近瞎,随着眼泪横流,脸上大小伤口被刺痛得更甚。
"别哭,"夏昭衣说道,"那些顽劣少年我已替你教训了,你好好养伤。"
杨富贵掉着眼泪点着头,手心忽然一沉,夏昭衣握着他的手掌放下一锭银子。
沉甸甸的份量让杨富贵睁大眼睛:"啊,这..."
"十两,"夏昭衣笑道,"够盖个房了。"
杨富贵唇瓣颤抖,又要跪下,旁人忙又扶住他。
"我,我,"杨富贵哭着笑,笑着哭,忽觉不好意思,抹泪说道,"多谢姑娘赏,多谢姑娘赏!"
夏昭衣让唐涛声和史国新送杨富贵回房,留下詹宁说话。
管驰端来一杯热茶,便和范宇,梁德昌一起,重又去研究军阵图。
詹宁自他们身上收回视线,并未多问,开口向夏昭衣说起支爷那头的情况。
李骁缺银两,而且看得出是非常缺,蔡和现在有意联手做矿产生意,还有归禾有名的产出,景舞绢布。
蔡和承诺,可由支爷垄断这些绢布,专由他一人对外经销售卖。
多日接触,蔡和嘴巴严实,密不透风,从不曾在季夏和他们跟前提及半句与军队有关之事。
哪怕今日深巷风波,季夏和以此发难询问缘由,蔡和都能答得滴水不漏,将这事轻轻淡淡,一笔带过,且将话堵严实,让季夏和不好再继续多问。
除却李骁和蔡和,季夏和还说起其他人。
一是留靖府那边的神秘兵马,正是沈冽所引出的***兵。
二是天荣卫正将陆明峰,他近日绝对会往寿石而来。
三是宋致易,他一直留有不少人手在盘州。
虽说盘州私斗成风,日日闹出人命,今日深巷这一场乌龙,未必会引起宋致易的重视,但还是要留心眼。
四是庄孟尧。
庄孟尧是江南兵营的总统帅,本是个官职兼军职,并非勋贵。但李据一走,李乾一败,江南兵营的总兵权便牢牢握于他手。
往年江南道上缴给朝廷的各大税收,眼下全进了庄孟尧一人钱包,他本不算穷,但眼下是彻头彻尾的大富,富可敌国,一手遮天。
季夏和着重强调得是,庄孟尧的行政机构虽然一塌糊涂,所选得大小官吏皆为草包,譬如寿石这些。但庄孟尧于去年新成立一个军察部,由军方派出监察人员,在各地暗探,无孔不入。所以,季夏和要夏昭衣也要注意提防。
除却这四方势力,大大小小各路势力都需警惕,明面上一团乱的盘州,明面下一片刀光剑影。
"那,那矿产和绢布生意,他们可要与蔡和合作?"夏昭衣问道。
"嗯,合作是必然,合作才好牵制,"詹宁回道,"不过,我觉得悬。"
"为何?"
"那蔡和是经验老到的老狐狸,这季公子嘛,虽说是表面牛气的支爷,但私底下他极不自信,我总怕他拿捏不住。"
夏昭衣莞尔。
"二小姐这笑是..."詹宁好奇。
"季夏和此前为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哥,缺少磨砺,此次多个锻炼机会并非坏事。他若能练成,今后沈冽身旁便是多个得力帮手,所以我乐见其宝剑淬火,梅花历寒。"夏昭衣说道。
"那沈冽,看来是二小姐极在意的好友。"
"对。"
"那,二小姐,我们接下去如何行事?"
那边的管驰,范宇,梁德昌三人闻言,转眸望过来。
夏昭衣没说话,左手手指很轻很轻地敲打在右手手背上。
他们都很喜欢看她的眼睛,乌黑雪亮,沉静从容,清清冷冷的疏远神采,待人却又以诚。
安静少顷,夏昭衣淡淡道:"此前我想对付的人,只有牧亭煜和钱远灯,李骁属实为意外之喜,若是陆明峰也到,便是个大惊喜了。"
"要杀他吗?"詹宁问。
夏昭衣摇头:"杀人不难,诛心才难。"
真要杀陆明峰,杀李据,于她而言,当真不是难事。
现在的她,甚至比谁都想要让李据活着。
"管驰,范宇,梁德昌。"夏昭衣看向八仙桌旁三人。
三人立即站正,齐声说道:"二小姐!"
"明日未时,你们同夏玉达,夏松越一起,带苏家兄妹,还有杨富贵一同去留靖府。"
"是!"
"你们现在便去休息吧。"
"是!二小姐!"
詹宁见他们收拾东西离开,扭头看向夏昭衣,等候吩咐。
夏昭衣看着他这炯炯有神的期待眼神,不由一笑:"你和唐涛声明日一早便去打听寿石最大的粮食蔬菜采买处,这个可能并不好打听,需得打点银两,还要磨上些耐心。以及,露出马脚。"
"露出,马脚?"
"总有人会查这个,最不济,庄孟尧的军察部也会查,总之让所查之人有迹可循,最后查到是我阿梨在此采买大批粮食蔬菜。"
"是!那,史国新呢?"
"他随我出城,"夏昭衣自椅子上起身,"如此,你也去休息吧。"
"是!"
詹宁走后,夏昭衣抬脚去到书案后。
或许是军人原因,管驰他们三人将桌上收拾得极其整齐,一切井然。
就连搁笔都是笔直的,分毫不差,与两旁似是砖头一样一刀切下的书籍平行着。
夏昭衣本也想去睡,望着这支搁在砚台上的笔,忽然有些走神。
按照时间去算,她当初在衡香所买的那些玉,王丰年应该已经差人送到所有人手中了。
沈冽在探州,离衡香虽远,但也只有数个州省距离,应该也已收到。
夏昭衣拾起笔来,其实有些不太想,以及今日发生之事,季夏和那边也会写信去探州告之。但她身为当事一方,多少也得寄与书信,提上几句才是。
而且,这"不太想"的作祟情绪,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留靖府是李骁必须要带兵马回去的地方,但是郭家兵马现在不知是否还在留靖府,故而李骁所率大军,便一直在野。
离开佩封时,他们先往南,再东去北上,入夜尽量远离冷寂江岸,在背风处的高山群岭下扎营。
又一批斥候出发,前去各方探路,巨大天地夜雾泛起,远处山脚的村庄灯火在视野中时隐时现。
快至子时,天空骤然飘下雪花,军务官睡下没多久,便被唤去做御寒防护。
钱远灯在行军床上睁着眼睛,外面的动静声声传来,不响,但吵得细碎。
他翻了个身,目光走神严重。
这时听到李骁出来得动静,钱远灯忙竖起耳朵。
李骁和近卫说话的声音很低,听不清楚,但没多久,牧亭煜的声音传来。
钱远灯的拳头顿时梆硬。
钱远灯一直自认跟牧亭煜走得最近,关系最好,二人在整个李乾朝堂看来,亲得如同穿一条裤子。
但自上次推了牧亭煜一把后,这小子好像整个人便朝李骁倒去。
倒还称不上殷勤奉承,李骁对他也仍看不上眼,但比起之前,二者关系是有缓和的。
现在,牧亭煜第一时间便出得营帐外,呵呵,你小子倒是继续用耳朵贴着那营帐,去蹲着偷听啊。
至于么,至于么,不就是心慌混乱中,无心推了那一下,后来又不是没道歉。
钱远灯在床上又翻了个身。
狭窄的行军床上还睡了个人,因他反复翻身,美人早就醒了。
钱远灯伸出手臂搂着她,在她暖软身上掐了一把,美人吃痛,嘴上却是娇嗔:"讨厌~"
柔媚无力的声音自营帐中飘出,牧亭煜最先朝钱远灯的营帐看去。
李骁和叶俊等人神色变厌。
"呵~"牧亭煜一声冷笑,一脸恨铁不成钢。
收回视线看向李骁,牧亭煜一抱拳,干巴巴道:"小郡王你早些休息!"
说完,转身回营。
隔日一早,大军拔寨。
牧亭煜跟之前那样,单人单马,走在马车外头。
马车里面只剩钱远灯和两个美人。
钱远灯心情一直不佳,两个美人便用尽浑身解数,试图让他开心。
牧亭煜在外听着美人口中那套说辞,冷笑着摇头,加快速度朝前而去。
恰走到蔺宗齐身旁。
蔺宗齐因牧亭煜这些时日收敛,待他有上几分顺眼,说道:"牧小世子,怎不进马车?"
"进去作甚,"牧亭煜淡淡道,"没读过书,没点墨水的草包美人,自以为练了媚术,能讨男人欢心,结果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不知道男人真正开心的点在何处,玩多了就腻。"
蔺宗齐扬眉:"看来牧小世子颇有见解。"
"喜欢草包美人,能受她们伺候这么久的,也是个草包。"牧亭煜说道。
"哈哈哈..."蔺宗齐笑起。
牧亭煜便不再说话。
路经江边一座孤村,在人烟稀少的村落外头,蔡和事先派出的人马早早相侯。
信上提到支爷那笔生意将成,寿石城里的深巷之战,还有陆明峰将到寿石。
心中着重提及,陆明峰不是只身前来,除却天荣卫外,身旁还有一人,前奉车都尉,今羽林郎将包速唯。
包速唯三字,让李骁切齿。
比起李循这个亲兄弟,李骁跟包速唯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因为,二人的母亲是双胞,本为贵胄功勋门庭,祖上因朝政更迭蒙难,二人母亲幼年便成奴籍。
李骁生母陈氏,本为建安王妃的陪嫁丫头之一,其性子好强,不甘为婢,用尽心计谋划,终成建安王李南君侍妾。
包速唯生母则遇燕云卫一名队正,被其一见倾心,愿尽家财为其赎身,最后亦脱奴籍。
包速唯年长李骁一岁,明面上,李骁远比包速唯尊贵,但成长环境,李骁大不如包速唯。
包速唯因父亲缘故,年幼便入军籍,八岁时被建安王偶遇,得其身世,便将其带去王府,与李骁一战。
李骁远不是对手,被包速唯压在地上打。
自那后,建安王每月都会将包速唯喊到王府。
自七岁至十一岁,李骁年年都在挨包速唯的揍。
二人固有表兄表弟之血缘所在,但李骁本就因母亲身份卑贱而怨,绝不会喊包速唯一声表兄。
一直到十二岁,李骁终于能和包速唯斗个平手,胜负难分,建安王才将李骁带出王府,至李据跟前,在王室宗亲中一展锋芒。
对包速唯,李骁无半分好感,只有切骨之厌。
天荣卫早年便查出李骁与包速唯之间的关系,此次陆明峰将包速唯一并带来,虽用意不明,但绝对不怀好意。
不过,这些年自河京回来的密报,包速唯一直在追踪阿梨的下落,眼下阿梨出现在佩封,所以,有可能也是凑巧。
大军暂于村外歇脚,刘蒙先生等人都在李骁帐中。
钱远灯一直在马车上,美人依偎,不时传来笑语。
马车离得远,相距马车最远的兵马也有百步,但马车上的诸多动静,仍引人频频去望。
牧亭煜和随从坐在不远处,瞧见那些一直望去的士兵,牧亭煜脸上神情大显不悦。
待得马车中又起一阵娇娥吟笑,一个美人娇滴滴地叫着"莫解腰带",牧亭煜忽地坐不下去,"铮"地一声抽出身旁近卫的佩刀,大步朝马车而去。
周围所有士兵看着他的背影。
一人想了想,转身朝李骁的临时大帐跑去。
"嗯~不嘛,"车上美人娇滴滴笑道,拦着钱远灯的手,"除非,公子答应奴家一件事。"
钱远灯单手托着脑袋,斜靠着软垫,本是随意兴起,并非真要乱来,属实打发无聊和心中烦闷,因美人这句话,他淡淡道:"答应何事啊?"
话音方落,听得外边车夫,随从,近卫们纷纷说道:"牧小世子。"
钱远灯朝外看去,车帘恰被人骤然掀起,牧亭煜盛怒的脸出现在外头:"钱远灯!"
钱远灯坐起,皱眉说道:"干什么?"
牧亭煜将手中大刀往车中木板上一扔:"你给我把这两个贱人,杀了!"
正柔弱无骨依偎着钱远灯的两个美人大惊,慌忙坐起,整理衣衫,不解地看着牧亭煜,再看向钱远灯。
钱远灯愣了下,咧嘴发笑:"你算个鸟?"
"我让你杀了她们!"牧亭煜伸手指去,"不杀是吧?!"
"你,算个鸟?!"钱远灯重复说道。
牧亭煜一步进来,抬手抓着钱远灯的手腕:"你给我下来!"
他比钱远灯个子小许多,力量上也完全不是对手。
拉扯两下,钱远灯沉一口气,自己走下车来。
牧亭煜将他抓去孤村外的河道,怒声说道:"你看看你,像什么话!如今都什么时候了?"
"怎,你牧亭煜还教训我?你管老子?"
"行军作战,美姬相伴,本乃大忌!我们此前出兵盘州,再去牟野,只为吸引宋致易的注意,所以我们游手好闲,饮酒作乐,尽可以肆意,但眼下于佩封一战,铩羽而归,你便该有所分寸,还在那左拥右抱,你是真不怕李骁杀了你是吧!"牧亭煜大声说道,俊美面孔因情绪激动而涨得通红。
钱远灯被骂笑了。
他上下看着眼前男子,怀疑对方是不是被人掉包。
"牧亭煜,你现在在这里冲谁嚷嚷?那李骁是不是许你什么好处了?你来之前是怎么说得,你现在在这里要跟我撕破脸?!"
"我做了这么多,还不是为了你好!!不是我牧亭煜,你钱远灯现在算个屁?你老爹会正眼看你?你家里那些兄长谁不嫌你是个毫无作为的废物!也就我牧亭煜能跟你尿一个壶里去,我提携了你,你怎么对我的?"
废物。
提携。
钱远灯抬手按着自己的额头,气得脑袋突突的疼。
"我现在说的你给我听清楚!"牧亭煜用力将他的手拉扯下,"我带你出来不是让你在这里狎妓**,你赶紧去杀了那两个婊子!否则你便活该被你父兄看不起,烂泥扶不上墙!整个钱府无人将你当一回事,你生母都更偏疼那庶出的,还有你..."
"你烦不烦!"钱远灯暴喝,一把将他推开。
这次稍留分寸,未同上次那样将他摔至地上,但也足以让牧亭煜的小身板后退出去数大步。
"住手!"叶俊叫道,带着数人去扶牧亭煜。
钱远灯扭头看去,李骁和蔺宗齐在他们右手边三十步外停下,正厌恶看着他。
"你又推我!钱远灯,你这个狗屁不是的人!你凭什么推我!"牧亭煜大声叫道。
钱远灯不擅争执,口舌一直笨拙,牧亭煜的咄咄逼人,加之这几日的故意疏远,还有当下李骁这神情,所有细碎细节都转变为暴戾情绪,在此刻聚拢放大。
一眼瞧见叶俊所带佩刀,钱远灯冲去拔出。
叶俊身手灵敏,反应迅速地将刀把按住:"你干什么!"
钱远灯一个拳头朝牧亭煜脸上打去。
牧亭煜的小身板压根受不了这一拳,幸得被李骁众手下扶住。
"我打死你!"钱远灯叫道,又一拳打出去。
叶俊等人忙将他拦下。
钱远灯虽只有匹夫之勇,但这匹夫蛮力也不见多蛮,在身材体魄同等的男人,且还是军人跟前,他毫无发挥余地。
以及,叶俊等人可不待他客气,随着钱远灯挣扎暴起,越来越失控,忍他许久的叶俊他们,论起拳头就砸了下去。
"你们敢打本少爷!..."
钱远灯的怒骂被自己的呼痛声取代。
旁人没有叫停,蔺宗齐发出哈哈大笑。
李骁也难得笑了,双手抄在胸前,冷眼旁观。
"别打了,别打了!"牧亭煜的小身板冲进来,"你们别打了!"
叶俊他们这才停手。
牧亭煜将钱远灯从地上扶起:"钱兄!"
回应他得,是钱远灯一记拳头。
叶俊忙扶着牧亭煜,朝钱远灯胸膛踹去一脚。
这一脚非常重,钱远灯几乎吐血,只能说庆幸冬衣厚暖,否则他的肋骨难保。
"钱兄!"牧亭煜还欲上前,被李骁的士兵们拉着。
钱远灯被自己的随从和近卫扶起,半响没有缓过来。
哪怕在家里不受重视喜爱,但也是镇国大将军的儿子,自小到大,哪里被这样打过。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
随着钱远灯被扶回车厢,四周的笑声越来越响。
士兵们开始起哄,渐渐的,附近所有士兵齐声嘲讽:"嘿!嘿!嘿!哈哈哈..."
两个美姬一直在马车上,花容失色,苍白无血,待钱远灯被扶上马车,她们赶忙上前去看伤势。
在外挨了围殴的钱远灯,一路奄奄一息,但瞧见她们凑来,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扬臂,一个耳光落在一位美姬身上。
"滚!"钱远灯冲她骂道。
两个美姬紧紧依靠在一起,不敢动弹,半步不敢离开这马车。
车外的牧亭煜也被扶去上药,他谢绝旁人,只让自己亲随伺候。待叶俊等士兵都走远,牧亭煜烦躁地推掉亲随的手腕,冷冷道:"之前给你说的,今晚可以去做了。"
亲随点头:"是..."
"教你说得话,你多练几遍,不容有半点差池。"
"嗯。"
牧亭煜闭上眼睛:"上药。"
亲随将药膏用长匙抹匀在他脸上,尽量放轻柔,牧亭煜仍因痛皱眉。
钱远灯没被打过,他这荣国公府嫡长孙又何曾受过这样的打。
此处离寿石非常近,但按照李骁行军路线,他不会去寿石,沿着寿石周围的村庄,将绕路去留靖府。
牧亭煜这几日研究过路线,眼下若能让李骁一刀砍死钱远灯,那么于他逃走,此处无疑是最佳地段。
李骁如果真杀了钱远灯,牧亭煜确认李骁也不会放过自己。
所以,此前多次挑拨失败,未尝不是好事,因为没有一处地方拥有这一片的地理优势。
一旦李骁动手,在他反应过来要杀他牧亭煜灭口之前,他牧亭煜已乘快马扎入村庄山野之中了。
如此想来,脸上所挨这些拳头,都算值。
亲随照料完牧亭煜脸上的伤势,牧亭煜令他同其余几名手下一并去喂料坐骑,且将坐骑牵去钱远灯的马车附近。
至于他自己,眼下是伤员,看好戏便成。
钱远灯身上虽无骨折,但关节和肌肉被伤得太重。
几个亲随上药推拿时,刘蒙先生派近卫送来骨伤药和活络膏。
钱远灯当着近卫的脸,将骨伤药和活络膏砸了出去,让他滚。
近卫沉着脸,掉头便走。
钱远灯的随从高声喊住他:"将这地上没人要的秽物捡回去!"
"对,捡回去!"钱远灯的其他随从叫道。
近卫没有理会,快步离开。
"你们捡!"钱远灯爬到车门怒道,"捡了送还给他,老匹夫的腌臜物,鬼才要!"
此时去还东西,无疑为自己找不自在。
随从们无人敢去捡,纷纷噤声。
钱远灯又要发脾气,余光却瞧见一旁的美人。
两个美人一直缩在车厢一角,望见钱远灯的目光,二人瞪大美眸。
"你们去,"钱远灯冷冷道,"把外裳脱了,光着臂膀去!"
"公子!"两个美人忙俯首讨饶。
"去!"钱远灯抓着一人的头发朝外扯去,"快去!去羞辱他们,去!"
两个美人皆是轻纱外罩,被钱远灯强令要求脱下,披帛也丢了,头上发簪首饰尽数除去,还勒令她们青丝长垂,不得梳理,披头散发去还药。
在一个随从的领路下,两个美人便带着这些药,一路发着抖,前去找刘蒙先生。
钱远灯想以此羞辱,此幕落在旁边士兵眼中,却是生香活色。
自小走马章台,成长于声色犬马,钱远灯和牧亭煜的目光都被养得刁钻。
此次带出来的两个美人,从头至脚,品貌上乘,她们如此露着臂膀胸膛,白皙光滑的香肩和脖颈,惹得周围尽是垂涎。
遥遥望见此象的近卫快速入帐,向刘蒙禀报此事。
刘蒙闻之大惊,他一名尚儒学士,自诩君子,如此还了得。
招其入帐,不妥,令衣衫不整的女子侯于帐外寒风中,亦留话柄诟病。
他钱远灯是个荒唐纨绔,他一介布衣寒士,可受不起。
刘蒙急中生智,便当不知此事,慌忙离了大帐,前去李骁那头。
他文人雅士,不好去欺下贱女子,但这是军帐,李骁拥有生杀予夺之权,便等她们寻去李骁那,直接斩了。
帐前侍卫拦了两个美人,面无表情的告之她们刘蒙不在,要找就去大将军营帐找。
给钱远灯的随从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带她们去。想了想,随从令两个美人先在此候着,他回身去找钱远灯,问接下去如何。
他一走,两个美人更惧了,长野上寒风凛冽,她们衣衫轻薄,冻得直哆嗦,更不论旁边那些肆无忌惮的眼神,若似饥虎饿狼。
随从加快脚步回去,路上恰遇牧亭煜那些手下将马匹牵去,在马车前五十步外停下。
随从皱起眉头。
瞧见几人回身走来,随从赶忙往附近一道阴暗的土沟下窝去。
因钱远灯和牧亭煜关系好,两边的随从此前一直亲如一家。
但这段时间,因牧亭煜和钱远灯大大小小的争执矛盾,加之今日这一场挥拳相向,两边的随从自也疏远。
现在走来得这几人,随从竖着耳朵听他们口中的话,隐约提到逃跑,药,迅速集合之类。
待他们离开,随从打算从土沟里爬出,却见几个士兵不客气地将那两个美人呵斥着推攘回来。
等她们回去,那几个士兵走回来,彻底消失在视线里,随从才慌里慌张爬起,跑回去找钱远灯。
两个美人站在马车外,垂头抹泪,不敢哭,又忍不住哭。
钱远灯面无表情地靠在车厢上,目光冰冷地看着车帘。
周身上下,无处不痛,他连说话都觉累。
随从跌跌撞撞跑回,低声叫着"少爷不好了",钱远灯乍惊而起,第一反应是掀开车帘朝外看去,唯恐迎风灯所照之处,李骁带人而来。
随从踩着矮凳上到车厢,慌忙将刚才听道出,并看向前面微光里,那边有牧亭煜的坐骑。
牧亭煜的手下刚才牵马过去时,钱远灯马车外的几个随从有提到过。
钱远灯不予理会,想得是牧亭煜那小子终究是不舍和他这份交情,或许想服软示好,但现在听随从所提到的逃跑,药,兵器,集合...事情恐不会这么简单。
"少爷,如何是好。"随从说完,看着钱远灯的眼睛。
钱远灯眼珠子来回转,喃喃道:"药,是给我的'伤药';?还是'下药';的药?"
"这个,小的未听清。"
"我没问你!"钱远灯暴躁道,"闭嘴!"
"是,是..."
钱远灯抬手揉着额头,不慎触及被揍肿了的血包,顿然龇牙咧嘴。
"若是伤药,何必鬼鬼祟祟,我才将刘蒙派来得药给送回去,牧亭煜哪怕想看我笑话,想对我冷嘲热讽,那他将马车牵去前面做什么?逃跑..."
钱远灯碎碎念着,旁人知他眼下惹不得,不敢出声。
忽地,钱远灯不知想到什么,瞪大眼睛说道:"若是下药,那是对谁?不...无论对谁,都于我不利!对李骁,我死定了。对我,那还用说,我直接就死了。防得了一时,我还能防时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着不慎,那我就毒发身亡..."
钱远灯握着自己的脖子,一脸惊愕和吓坏的模样。
"少爷..."
"对,逃跑!"钱远灯叫道,"快,速速准备,该上马车上马车,该上坐骑,上坐骑!走!"
两个美人惊忙擦掉眼泪,抬头眼巴巴看着他。
钱远灯将软枕后头的嵌玉匕首拿出,准备直接杀了她们。
随从忙将他的手按着:"少爷先别!"
他凑到钱远灯耳旁:"咱们身上银两不多,此前多为牧小世子所管,眼下回河京,咱们缺银两!"
钱远灯一顿,朝他看去。
"此二女姿色秀丽,身段也好,转身卖了,或让她们去卖,咱们何愁银两?"
"你让本公子当老鸨?!"
"少爷啊!形势危急,还顾得了其他?"
倒是,也有道理。
钱远灯将匕首丢回去,摆摆手:"将她们喊上来。"
"是!"
牧亭煜负手立在军营另一面,望着前方辽阔无垠的暗夜。
身后是大军起灶的炊烟,吃完这顿,肚子饱了,他和钱远灯便将各自上路。
一个奔赴光明前路,一个,去黄泉路。
未必便得李骁去杀钱远灯,李骁身旁的手下,任何一个都可。
当然,李骁亲自动手更好。
李骁再桀骜不驯,身手再厉害,他也挡不住钱胥天丧子的怒火。
建安王为保全李骁和建安王府,会第一时间逼压李骁交出兵权。
归禾那些军资,则会随兵权一起归于朝廷。
唯一可惜得便是,在那佩封白白伤亡的三千人。
这李骁,实乃败家子。
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
牧亭煜回过头去,见是自己手下。
手下抿着唇,神色惊惶。
牧亭煜心下一紧,眼角随之跳起。
寻常急事,手下远远便会高喊"少爷"二字,眼下快步走来,手下却一字未吭。
周围许多士兵的目光投来,瞧了几眼便收走。
"何事。"牧亭煜压低声音。
手下凑至身前,轻声低语,语速飞快。
牧亭煜睁大眼睛。
"走!"牧亭煜当即转身。
他反倒不如手下这般淡定了,快步十来米后,变成大步狂奔,朝着另一头跑去。
穿过整个大军,到孤村村前,果真不见钱远灯那马车。
迎上前的手下们语声急促:"他们忽然走的,说走便走!"
"我们相拦过,但是钱公子发怒,我们不好真去拦。"
这些手下之中,只有零星几人知道牧亭煜要下手的目标是钱远灯,绝大多数人只是不理解牧亭煜为何会和钱远灯闹成现在这般僵。
"少爷,我们怎么办,此事李骁还未知,但很快便能知晓。"一人又道。
牧亭煜双手发颤,忽然一把推开他们,快步朝前面的坐骑冲去:"追!必须追上他们!!"
李骁的兵权,他必须弄到手!
李骁的那些军资,何其诱人!
牧亭煜一踩马镫,翻身上马。
连营中一名侍卫快步奔来:"牧小世子!牧小世子!"
牧亭煜理都不理,马鞭用力一抽:"驾!"
牧亭煜的随从们慌忙骑马追上:"少爷!"
连营中奔出来的侍卫冲走在最后的随从问道:"我们将军问话,外头发生了什么!牧小世子这是怎么了?"
"再论!"随从随口应道,冲上马去。
"再论?"侍卫皱眉,"这群人,莫名其妙..."
夜色茫茫,牧亭煜一骑当先,冲在最前,没有火把,没有迎风灯,望不清前路,几次险些坠马。
风自长野尽头袭来,可见数里外的马车和灯火,但中间隔着巨大暗夜,着实不好判断相隔具体多远。
没多久,那零丁灯火便消失在山影墨夜之中。
牧亭煜一勒缰绳,张口怒骂数声粗话,而后回头:"火!快点,火!"
"少爷,我们还追吗?"身后手下赶上来问。
"追!!"牧亭煜咬着后槽牙大骂,"追!!"
同一时间,车厢里面发出钱远灯畅快的笑声。
"爽,太他娘的痛快了!"钱远灯对着夜色高声放吼。
近月来压在心头上的憋闷情绪,好像一下子散尽,不用再提心吊胆李骁会不会杀他,也不用再因牧亭煜的态度而烦躁。
钱远灯哈哈大笑,瞧见旁边心惊肉跳的美人,抬手在她们白嫩光滑的身体上掐了一把。
美人惊慌失措,缓了缓,鼓起勇气贴上来,娇语嗔道:"公子~"
"哈哈哈..."钱远灯往软枕靠去,左拥右抱,脸上那些疼痛都似感觉不到。
两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座破败的祠堂前停下。
祠堂规模很大,供奉着大量周围村庄中的名士和孝子,祠堂隔壁则是专门给妇女建得节孝祠,竖立着一座又一座为男人而死的贞洁烈妇们的牌坊。
破败程度已有不少年月,其所积攒得尘埃和祠堂中的摆设,不似战乱逃荒导致,更像是时移世易,一座座村子搬迁走后,无人再供奉的凄冷荒败。
由于众人一直未吃饭,待一停下,手下们便去准备。
钱远灯在大喜过后,情绪跌了回来,加之马车狂奔颠簸,他这一身伤痛,尤其是关节处的,痛得越发剧烈。
两个亲随替他按摩,一个美人也留下,钱远灯瘫在车厢里,将李骁和牧亭煜骂得狗血淋头。
另一个美人是极不情愿下去的,但有人喊她,眼下钱远灯正当怒火,她不得不去。
两个美人自小被当顶尖的优伶所娇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建灶起火之事,着实不会。
下去的美人勉强跟着打下手,垂头不敢吱声,两个随从忽喊她,让她一同去和河边打水。
美人提着水桶跟去,才俯下身,两个随从忽然一泼水朝她胸前泼去。
衣裳顷刻湿透,曲线被勾勒描出,两个随从发出笑声,又一泼水,泼了过去。
美人咬牙发抖,缓了缓,起身去到另一旁。
借着身后火光,地上似有新鲜的马蹄印,是打了马掌的。
美人凝眉,确定这些马蹄印就在近日留下,昨天或今日。
有人从这里经过,这片荒山野岭。
美人心念忽动。
既然钱远灯可以从牧亭煜和李骁身旁逃走,那么,她们为什么不可以?
若是担心迷路,这马蹄印不正好指路吗。
又一勺冷水泼来,美人大惊,第一反应是用身体挡去地上这些马蹄印。
因这姿势,恰将她胸口抬起,高耸的曲线让两个男人目光越发放肆。
美人忙抬手遮掩,慌里慌张将水桶舀满。
两个随从不会真的乱来,钱远灯没说赏赐,没说给他们,便碰不得。
无奈,只得忍。
这顿晚饭,可以说是钱远灯此生吃过最寒碜的一顿饭了。
干粮泡软,辅以肉末,搅拌着和梅菜一起煮,再是附近一些野菜。
不过钱远灯不敢轻易去吃这些野菜,一怕有毒,二怕下毒。
就连肉末都不敢碰,只敢碰碗里的干粮泡水。
吃着吃着,一名去解手的随从回来,东张西望,张口说道:"欸?那两个女人呢?"
钱远灯闻言,自车厢朝外眺去,当真没看到那两个美人。
一人说道:"她们刚才说要去大解,因为害怕,二人结伴去的。"
"吃饭呢!"钱远灯叫道,"恶心!"
众人于是不语。
待吃完,随从递来洗净并已用温水浸泡过的手绢,供钱远灯擦嘴。
钱远灯肚子一咕噜,隐隐作疼,他捧着肚子下马车,忽一顿:"这俩女人呢?"
手下们转首四顾,不见人影。
有人愣愣道:"哎呀,该不会是,跑了吧..."
"还真有这个可能!"
钱远灯眨巴眼睛:"她们,跑了?"
离得最近的随从说道:"都这么久了,要么是跑了,要么便是出事了,但出事理应有动静,所以..."
钱远灯一脚将马车旁的矮凳踹出去。
随从不再说话,垂下头去。
"居然敢跑!居然敢背叛老子!!"钱远灯大骂。
"少爷,追吗?"一个近卫说道,"她们俩女的,跑得肯定不快,我等身手好,绝对能追上!"
"深山野林,黑灯瞎火,拿什么追!"钱远灯回头冲他大叫,"让她们去死吧!死个透透的!!被豺狼虎豹剖了,把她们的五脏六腑吃个干净!"
说完自己觉得头皮发麻,他爆了声粗口,将手边能碰到的东西砸了出去。
肚子因为情绪激动,又一咕噜,钱远灯抱着肚子,冲最近的一个随从和近卫叫道:"随本公子去大解!"
"是。"
钱远灯带人,骂骂咧咧离开。
祠堂后边三十来米的地方,有一处平坦空地,钱远灯脱裤子蹲下,边拉边骂,发誓等他回河京之后,定报今日之辱。
骂着骂着,抬头瞧见远处火把。
钱远灯怀疑自己看错了,忙喊随从一并看。
随从捏着鼻子望去,离得很远,看不真切,只隐约可以得见,来者不少于二十人,全骑在马上。
"会是谁?"随从问道。
"本公子怎会知道是谁?你问我?"
"是,是,小的错了。"随从忙道。
近卫皱眉:"少爷,来得方向与我们一样,会不会是追我们的人?"
"李骁的?还是牧亭煜那王八羔子的?"钱远灯说道。
近卫摇头:"不知。"
"本公子当然知道你不知道,闭嘴!"钱远灯骂道。
"是..."
"手纸!"钱远灯又道。
于是随从递去。
钱远灯迅速解决,提上裤腰带:"走!"
不管是谁,不想碰面,一切待他回河京再说。
只是回去见到马车外的迎风灯,和马车里还萦绕着的美人脂粉味,钱远灯那股怒火便又熊熊烧起。
"这两个贱人!"钱远灯咬着牙道,"休想让我再碰见!"
仿若听得到钱远灯的骂声,一个美人忽然一激灵,脚踝扭了下,险些摔倒。
另一个美人忙扶着她:"姐姐你当心。"
"嗯。"
二人不是亲姐妹,也非来自一个坊间,被选中去伺候达官者无数,她们只是其中之二,初到钱远灯身旁时,因为二人的容貌身段都一等一,便难免相轻,看不惯对方。
这次军旅之行,她们一同受着男人们的戾气折磨,困苦中惺惺相惜,便以姐妹相称了。
天上月亮时明时暗,她们于黑暗中摸索,走几步便要停下,待得月亮变明时,去寻地上的马蹄印。
二人都很害怕,但不敢说出来,这会儿说害怕,只会更害怕。
后边忽然传来动静,祠堂方向传来马蹄声和车轮轧过泥土的声音。
"是来追我们的吗?"一个美人颤着声音道。
"不知道,不然,我们先寻个狭窄的路躲着,让那马车过不来。"
"好..."美人应着,眼泪滚落了下来。
附近都是无人居住的荒村,山影婆娑,风过危楼,夜魅之中,还有累累孤坟。
以及,山中是有野兽叫唤的。
很怕,但不能说出口,她忍着哭声,眼泪在黑暗里颗颗掉着。
便就在山风乍起时,自招摇的荒草枯木中,一个美人好像看到远处一团篝火。
树影摇晃太急,又遮了视线。
"妹妹,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人?"
另一个美人抬头望去,离得好远好远。
"像是有,又像是没有。"
"我们爬上去,过去看看?"
"...好!"
小路陡峭,许多地方似是无路,用折下来得树枝在前摸索,昏暗里仍磕磕绊绊。
好在祠堂方向的马车和马蹄并未从这里经过,而是在相距她们约半里外的下坡长道上,沿着宽敞的空地往东北处去。
待他们的声音远去一些后,两个美人在寒风里哆嗦着往上爬,山林里的野兽叫声,声声令她们发抖。
远处篝火,越近越清晰,当真有人。
月光与火光同照,地上的马蹄印所指,便也是他们。
"过去之后,怎么说呢。"一个美人小声问道。
"就说我们是富贵人家的落难姐妹,你我二人姿色不差,说几句甜的,惹他们心软便是。"
"若是穷凶极恶的呢。"
"那,那就委身...待明日天亮了,寻机杀了他们。"
美人一愣,眼睛微微睁大。
"为了活着,只能这样。"另一个美人说道,声音坚定,比之前每次都要有力。
越走越近,篝火黯淡了一些,隐约见到有人过去添几根干木。
最先见到得是三匹骏马,添木的人就站在一匹骏马旁边,双手抄在胸前,正望着地面发呆。
两个美人看不清他的脸,但看得出他个子非常高大,臂膀孔武有力。
便在这时,他有所感地抬起头,一双眼眸警觉望来。
两个美人吓到,下意识后退了步。
"过,过去吗?"一个美人问道。
"嗯,过去吧,去问问..."
话音方落,后边传来动静。
两个美人顿然睁大眼睛,赶忙扭头朝右手面看去。
朝东北方向远去的马车声,又听到了!
"他们回来了?"一个美人吓坏。
另一个美人说不出话,双手发抖。
吓坏得美人颤声道:"难道东北方向无路?"
另一个美人转头,朝前面的男人看去。
男人正大步朝她们走来,因为也听到那马车声,扭头望向东北方向。
"我们走!"另一个美人忙说道,拉着同伴朝另一处跑去。
就在这时,对面小山坡上响起男人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何人!"
"啊!!"美人妹妹发出惊叫。
身材高大的男人手中拿着大刀,从一座坟茔上迈下:"什么人!"
两个美人紧紧靠在一起,往后面退去。
月色落在她们身上,面庞精致艳美,落魄狼藉的形容都难掩她们二人的花容月貌。
偏落在男人眼中,没有半分怜香惜玉,恶声恶气:"说!何人!"
同时抽出手中刀来。
两个美人事先还打算说几句好话甜话,讨人欢心,但眼下这阵势,舌头都打结了。
美人姐姐开口说道:"我,我们是..."
"国新兄!"前面马匹旁的男人这时跑来,对这凶神恶煞的大汉说道,"东北方向有马车!"
"我听到了,这二女是谁?"大汉说道。
"不知,我要不要将东家唤醒?那马车不知善恶。"
"好,你先去叫二小姐,我来问话。"
"嗯!"李满掉头回去。
马车声越来越近,听动静声势,果真是朝着这边奔来的。
两个美人吓坏了,准备逃跑。
史国新的刀鞘一拦:"我问你们何人!"
"壮士,放我们一条生路,我们两个弱小女子,怎会是坏人!"
"对,真正的坏人在追我们,放我们一条路吧,你们也快走,他们穷凶极恶,不饶人的!"
方才说不出话的两个美人语速飞快地说道,眼泪又掉下一串。
回来的马车,正是钱远灯。
他们从祠堂往东北方向驶去,然而尽头无路,沿着一座山内小湖绕了圈,意外上了个坡道,回来便在高处。
骑马在前的近卫遥遥看到两个美人,立即回头朝后面大叫。
一听闻遇上她们,车里的钱远灯立即有了精神,掀开车帘望来:"在哪!"
随着近卫所指,钱远灯瞧见吓坏的两个美人,唾骂一声,令人速去捉拿。
"壮士,救我们!"一个美人忙颤声叫道。
"姐姐,我们快跑!"
两个美人携手朝后边跑去,却又被史国新拦下:"谁准你们走了!"
四个手下快马加鞭,马蹄声顷刻至跟前,为首之人马鞭一指,冲史国新叫道:"你乃何人?!"
"你又乃何人!"史国新叫道,声音洪亮如钟,同时目光看向他们的马镫和马鞍,一眼认出是大乾军制。
不过此地为庄孟尧的地盘,江南兵营的人马此前也是大乾的兵,款式有未改动,不得而知。
"怎么,你想当护花使者,你瞧上这两个骚货了?"后面一个近卫说道。
史国新瞪大眼眸:"你说什么!"
"兄台,这里没你的事,"为首的近卫说道,"这两个贼女子乃我家公子的玩物,奉劝兄台勿多管闲事,咱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壮士,救我们!"美人赶忙说道。
"壮士,不要让他们带我们走,我们会被杀掉的,壮士!!"
史国新朝两个美人看去。
方才第一眼便觉不是寻常女子,虽然褴褛狼狈,但衣裳的料质看得出是上等好货,其二人容貌肤色,亦不可能出自等闲。
"人可以给你们,但是你们需得说,你们是何人。"史国新看回近卫。
"方才已说,奉劝兄台勿惹是非!"
"我不惹,但你们至此道过,必须得给我留个名!"
近卫快没耐心,率先抽出刀来,其他三人纷纷拔刀。
"你们二人过来!"为首的近卫看向那两个美人,"别找不自在!"
史国新的刀鞘一横:"给个名号就成!我不能放人就这么白白过去!"
"你拿什么和我们斗!"一名近卫骂道,夹紧马腹冲来。
史国新顿时大步迎去。
骑兵拥有非常大的优势,史国新作为夏家军先锋营,他自身便是骑兵。
对方迎头劈来的大刀被他挡掉,他俯身攻击马腿,但未能如愿,另一个近卫朝他砍来,逼他躲避和防守。
两个美人见状掉头就跑,其他手下追上去,在她们前面拦截。
美人紧紧相依,眼泪潸然。
"给我回去!"一人斥道,用大刀逼着她们。
钱远灯自马车上下来,一把抽出一名手下的大刀,看向那边渐渐不敌的史国新一眼,可笑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两个美人被逼回来,抖如寒齿,紧紧看着钱远灯。
钱远灯面色阴冷,几分讥笑,晃着手中大刀走去:"还跑不?"
"公子..."一个美人哭道。
"先砍谁!"钱远灯爆吼,"你们二人先死一个!"
一支弩箭便在此时"嗖"地射来,一名近卫自马背上跌下。
马蹄顿乱,又一支弩箭射来,力道极大,一名正打算从背后攻向史国新的近卫滚落下马。
"谁!"众人朝篝火方向看去。
烈马狂奔,马背上的少女身着一袭黑红两色束腰玄衣,她手中一张长弓,拉得圆满,弦上搭着简易初成的笔直长箭。
纤指一松,长箭势如破竹,顷刻穿透又一名马上近卫的肩胛。
"保护少爷!"
"来者何人!"
马蹄奔近,人立而起,少女秀美清雅的眉眼在火光中照明,高高在上,打量众人。
三名跌落下马的近卫所伤皆是肩胛,其中负伤最重的一人,却是被马蹄所踩,与弩箭无关。
还有一名近卫侥幸逃过一劫,但不敢再擅动,紧紧盯着这名骑射一流的少女。
李满骑马跟在后面跑来,一勒缰绳,立即下马去扶史国新。
夏昭衣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钱远灯身上,说道:"巧啊,钱远灯。"
钱远灯顿然一惊,后退去一步。
"李满。"夏昭衣说道。
李满当即上前,接过夏昭衣手中长弓。
夏昭衣翻身下马,朝钱远灯走去。
眼看她步步靠近,钱远灯的几名近卫忽然冲上去,试图将她扑压在地。
"啪啪"几道鞭响,击中得全是他们的脸面,少女脚步未停,甚至目不斜视,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何,何人。"钱远灯身旁的随从开口叫道。
少女只身一人,那名提刀壮汉和随她而来的大汉都没有跟来。
但就她一个人,身形清瘦,脚步轻盈,却带着说不出的压迫之感,无人敢再近前。
"你是,"钱远灯开口说道,"阿梨?"
周围众人瞪大眼睛。
"你怎么出现在这?"夏昭衣说道。
"与你何干!"钱远灯看向众手下,"上,你们都上!只要将她抓住,或者直接把她杀了,你们全部加官进爵!"
"上啊!她手中没有弓弩了,快上!"
夏昭衣那两个美人:"你们发生了什么?"
"贱人!你们敢说!"钱远灯叫道。
两个美人满目含泪,瑟瑟发抖。
"我保你们。"夏昭衣说道。
"姑娘当真?!"
"多谢姑娘!"
"说吧。"
两个美人赶紧拭泪,将她们所知前因与后果逐一道出。
因想着要活命,尽量博取同情,她们说得最多的,是她们如何在钱远灯身旁受尽虐待苦楚。
兴则呼之即来,厌则挥之即去,恶则抬手便打,肆意凌辱。
背主之人,自古不齿,但她们只为求活,不得不逃。
在她们说话途中,夏昭衣抬眸看到远处火把,自尽头的山脚方向而来,在祠堂更下边的溪坑处。
"李满。"夏昭衣看向李满。
"东家!"
"带她们进去取暖。"
"是!"李满大步走来。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多谢姑娘!"两个美人忙道谢。
附近几个近卫一咬牙,朝她们扑了上去。
少女出手更快,长腿一扫,击倒一人,绊倒另一人,而后长鞭如游,缠住第三人,绊倒第四人。
"砰"的一声,被少女夺走的大刀,插在了他们身旁的地面上。
少女行云流水,几乎片叶不沾,四个大汉顷刻摔成一团,独她纤影独立。
打?
还怎么打?
有得打吗。
夏昭衣转身看向快退到马车前了的钱远灯。
"贱,贱人。"钱远灯喃喃骂道。
"其他人,我会放一条生路,"夏昭衣缓步走去,淡淡道,"但是你,你心里清楚,你活不过今天了。"
"贱人!!"钱远灯大骂。
"朱大人死的时候,也是冬天,"夏昭衣面无表情,"可惜这里没有关野兽的笼子,否则,我该关你几日的。"
"你今日若敢碰我,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整个镇国大将军府,都不会放过你!"
"这话,你自己听着也会觉得可笑吧。"夏昭衣在他身前五步外停下。
钱远灯是笑了,恐惧绝望到极致,干巴巴的咧着嘴干笑。
忽地,他抽出自己的匕首,朝夏昭衣冲了上去。
"少爷!"身旁随从们惊道。
夏昭衣身子一侧,轻易避开,抓着钱远灯的手腕卸去匕首,扬腿踢中钱远灯的膝盖将其放倒。
钱远灯忙撑身爬起,再度被夏昭衣踢摔在地。
周身关节本就伤得极重,这一摔,钱远灯痛得只能翻过身来。
便见刀尖在眼中放大,带着迅风射下,瞬间刺穿他的喉咙,将他钉在了地上。
周围手下齐齐大喊:"少爷!!"
今日在孤村外,钱远灯和牧亭煜大打出手,李骁的部将拉偏架,将钱远灯狠狠揍了一顿。
那时手下们便不敢上前,只敢在旁惊怒。
眼下这少女的利落身姿,令他们更怕。
钱远灯双眼瞪得非常大,布满血丝,张口难以吞吐,只有大量的血。
他伸手想要将匕首拔出,另一只手想去抓立在他旁边的少女。
山林间风大,少女的马尾在夜色中张舞,黑色并红色的束腰长衣,英气十足,英姿飒爽。
夏昭衣没有表情,垂眸冷冷看着钱远灯,直到他将最后一口气咽下。
回去篝火旁,李满正在为史国新上药。
除却跌打淤肿,史国新身上还有两道伤口较深,血流不止的口子。
篝火烧得劈啪作响,映出史国新背上的其他伤疤。他沉着脸,额头都是汗,几次痛得眼眶变红,但就是不吭一声。
两个美人坐在另一旁,也在上药。
药是李满给的,她们二人身上许多伤口,除却钱远灯打得,很多都是今晚过草木时,被荆棘倒刺所划。
见夏昭衣回来,两个美人忙起身:"阿梨姑娘。"
"多谢姑娘相救!"
说话时,她们的目光忍不住看向那边正在离开的钱远灯手下们。
隔了近百米,加之夜色朦胧,彼此神情看不真切,但绝对能够感受到那一道道切齿痛恨的目光。
"东家,就这样放他们走吗?"李满问道。
"我给他们指了路,让他们带钱远灯尸体回河京,北边将下大雪,弄点雪块还能保一保他的尸身。"夏昭衣说道。
"为何...不斩草除根,阿梨姑娘,你不怕他们日后找你麻烦吗。"一个美人弱弱问道。
"哈哈哈,"史国新朗笑,骄傲地说道,"这不,当着面给他们胆儿,我看他们也不敢。我家二小姐,神仙一样的大人物!"
笑完,却见夏昭衣朝他看来,眼眸平静宁和,没有情绪波澜,史国新的笑却僵在唇边,笑不出了。
"二,二小姐..."史国新声音变低。
"你单人单刀,对方四个骑兵,你有几成胜算?"夏昭衣说道。
史国新顿时起身,作势要跪下行军礼。
"不准跪。"夏昭衣说道。
史国新于是俯首抱拳:"二小姐,我无胜算!但是,我是二小姐的兵!"
没听到少女出声,史国新抬起头,看着面淡无波的夏昭衣。
"既由我负责监察看守的路段,岂能由来路不明的人肆意来去。要么,留下姓名,要么,杀了我,踩着我的尸体过!"史国新说道。
李满双眉轻合,看向夏昭衣。
后边的两个美人愣愣的,目光也自他身上看向火堆旁的少女。
"东家..."李满小声说道,打破沉默。
夏昭衣同夏家军在先贤古郡分开时,留下十个士兵在身旁,多是自斥候与先锋营中所挑选。
这十人里面,史国新是身材最清瘦,面貌也相对而言较斯文的那个。
甚至穿上苏恒的衣裳,还有几分书生模样。
夏昭衣没想到,他会是这十人中最倔的牛。
"去止血吧,"夏昭衣说道,"我去取针。"
"取针?"
"伤口需缝。"
钱远灯的手下们走得很快。
离开之前看见山下的火把,已快到祠堂了。
有几个手下商议,要不要等下面的人来,将钱远灯的尸体给他们。
不过很快,他们抛弃这个念头。
将尸体给牧亭煜,对他们而言没有半点好处。
他们自行送回河京,反倒能将一切推给牧亭煜,由牧亭煜去承载镇国将军府的怒火,他们则护尸有功。
看着钱远灯的手下们彻底离开,两个美人恍惚望着靡靡黑夜,如梦似梦。
一个美人侧过头来,看到夏昭衣正在伤口上缝针,尖锐长针穿透血肉之躯,将肉瓣粘在一起,渗出细微的血。
美人伸手轻掩唇瓣,却发现,她好像也不是那么怕。
今日这一连串跌宕,仿佛除却生死,旁事皆无惧了。
不过,夜风似乎又送来马蹄和人声的动静。
美人扭头看向她们的来路。
"阿梨姑娘,那祠堂方向,好像来人了。"美人说道。
另一个美人也眺去。
"不多,不用怕。"夏昭衣说道。
"嗯。"美人点头,她的确不怕。
眼下不如之前逃出时那般惊惧,任何动静都能引起胆颤。
眼下,颇为安定。
这清瘦纤细的少女,仿若有万钧之力,能定乾坤,这种力量感和安全感,让她踏实。
约小半个时辰后,牧亭煜带人马追了上来。
同钱远灯的那些马车一样,他们也绕了一条远路,自山内湖而来。
瞧见若隐若现的篝火,牧亭煜大喜,加快速度。
然而除却两个美人之外,不见马车,不见熟悉面孔,只有三张生脸。
地上有很多血,冬日寒风凛冽,鲜血凝得很快,但仍可见其颜色鲜艳。
除却鲜血,地上还有非常明显的打斗过的痕迹,和马蹄印,车轱辘印。
牧亭煜勒着缰绳,胸膛因一路快马而起伏剧烈,他看着百米外的五人,没有立即上去。
亲随扯了下马缰,就欲上前,牧亭煜沉声道:"且慢。"
亲随停下,扭头看他。
牧亭煜尽快平息着自己的呼吸,浓眉紧皱。
篝火旁的人都在疗伤,两个大汉魁梧高大,另一边的两个美人,她们紧紧牵着对方的手,目光望着他。
除他们四人,还有一个少女,但她只是抬头看了眼,便收走目光。
"二小姐,这些人是谁。"史国新问道。
"我去应付。"夏昭衣说道。
处理完最后针线,夏昭衣交由李满接手,她以湿布擦手,起身朝牧亭煜看去。
牧亭煜的手指攥紧缰绳,轻声说道:"准备暗器,稍后若有任何变动,立即击杀此女!"
"是!"亲随们应声。
少女朝一旁的坐骑走去,翻身上马,马儿踩着地上的火光踏来。
速度不疾不徐,那些细碎的泥石因火光而拉长影,粒粒可见。牧亭煜看着那些轻溅起的尘埃,感觉有东西在崩塌,荡然无存。
一扯缰绳,牧亭煜纵马往另一侧退去数步,抽出自己的佩剑:"等下无论发生什么,皆不可下马,若我落于对方之手,便,杀我!"
手下们皱眉,因他这话,忽的如临大敌。
牧亭煜目不旁视,紧紧望着眉眼变得清晰的少女。
一待她走近,牧亭煜高声叫道:"你杀了钱远灯?!"
夏昭衣勒住缰绳,淡声说道:"是。"
"那你,是否还要杀我?"
"是想杀。"
"钱远灯的尸体,被送回去了?"
"是。"
牧亭煜脸色苍白无血,唇边几分苦涩。
数月经营,全毁了。
千算万算,排除万难,半路杀出一个阿梨!
牧亭煜没见过成年后的她,但聪明如他,一看到那两个美人,便顷刻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两个战战兢兢的女子,此刻平静自若的望着他,谁给她们的胆子?
那男子虽负伤,但看他坐姿,身上伤口不足以留下地上那一大滩血。
篝火附近只有三匹坐骑,正好对应这三人,所以这血来自于哪一方,清晰明朗。
若现场有恶战,牧亭煜还会抱有侥幸,猜测钱远灯或许趁乱逃走。
可是现场这番打斗痕迹,规模太小了,远未达到恶战那一步。
不战而屈人之兵,有几种方法?
眼下牧亭煜能想到的,只有最惨烈的那一种。
以及若只死一人,二人,那么死掉的那几人中,极大可能就有钱远灯。
因为朱岘之死,这少女有多恨,牧亭煜一清二楚。
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旁人,牧亭煜不信,但是此女,牧亭煜不疑。
"你杀不了我,"牧亭煜深吸了一口气,"钱远灯身旁如果都是高手,我便没有办法下手。所以在离开河京前,我就令他将身旁厉害的手下都调去查其他事了。但我不同,我身旁皆是身手不输于你的高手!"
夏昭衣微微一笑:"是吗?"
"我知道你很狂,"牧亭煜看着她,"也许你是有手段在我这些手下跟前杀我,可是自损八百,得不偿失。"
"听你语气,是要与我讲条件。"
"杀我,不过泄恨,而复仇,你的敌人不该是我,杀了我对你而言毫无意义。"
"不必啰嗦,"夏昭衣淡淡道,"开一个能换你这条命的条件。"
牧亭煜沉眉,俊美面容严肃冷厉。
"想不出来?"夏昭衣莞尔,"原本,我还以为你是要替我去杀李据,杀陆明峰。"
"不,这一点,我办不到。"
"倒是诚实。"
"你可要我做其他事,"牧亭煜沉声道,"我要杀钱远灯一事,足够让你当做把柄,那两个女人便是人证。你将此事一揭发,我牧亭煜必成镇国将军府的仇人,届时不用你杀我,我自己便死在他们手里了。但倘若你我合作,成为一条线上的人,我替你做事,你替我保命,各取所需。"
夏昭衣笑容变深:"好啊。"
她答应得如此爽快,让牧亭煜神情不见半分轻松。
"阿梨...不,夏二小姐,这是答应了?"
"回去告诉李据,"夏昭衣拉扯缰绳,马儿扬蹄轻刨,"钱远灯那尸体只是一份小礼,他灭我夏家,夷我满门,至我孤女茕茕一人,举目无亲。这相等滋味,我也要让他尝尝。自今日始,他身边的尸体会越来越多,那些姓李的王室宗亲,他身旁的名公钜卿,还有他膝下的皇子皇孙,都将逐一陈尸于他跟前。你让他莫忘差人记住那些死相,因为这相同死法,我将在手刃他时,让他也经历一遍。"
少女声音平平静静,听不出半点血海深仇,但就是这缓缓道来的宁静,让牧亭煜寒毛竖立。
"好..."牧亭煜说道,"我会尽禀陛下。"
"还有一事,"夏昭衣手中的长鞭指去,"给我一匹马。"
"马?"
"多了两个姑娘,需得骑马。"
牧亭煜沉了口气,看向身旁亲随:"让一匹马出来。"
亲随有几分不情愿,但到底下马相让。
夏昭衣接过对方递来得缰绳,看向牧亭煜:"你可以走了。"
牧亭煜满心愤懑与不爽,抬手冲夏昭衣一拱手。
夜色阒寂,少女眉眼于诸多火把之下明耀,始终没有情绪波澜。
牧亭煜掉头,带着一众人马离开。
来时见现场打斗痕迹,他在心中那一番分析之后,还有几分瞧不起钱远灯那些人,如今他自己却也灰溜溜离开。
真要硬碰硬相斗,牧亭煜其实有把握此女占不到多少便宜,因为他的这些手下当真不弱。
可是,他无法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以及今夜还要回去李骁大营,他不能允许身旁手下减员,或负伤成累赘。
识时务者为俊杰,对方并没有动真正的杀意,他便忍下这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