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坐在大堂里面,托着腮,快要睡着了,一直看着外边。
客栈早便打烊了,桌椅板凳都倒放在桌上,大门关着,只开着一扇。
掌柜的惜油钱,只给留了一小盏,伙计的眼睛都有一些昏花了。
过去好久,伙计觉得有一些撑不住了,起身想要去关门,这时听到后面传来下楼的脚步声,伙计的揉着眼睛回过头去。
木楼梯上边,小童“咦?”了声,说道:“你怎么还没睡呢。”
伙计一愣,眨巴眼睛:“你怎么从楼上下来的。”
“我看到这里还有光,想下来讨根蜡烛,”小童回答,看了客栈单开着的门一眼,“小哥,你这是给谁留的门呀?”
伙计的还是觉得奇怪和纳闷,挠了挠脑袋,摇头:“没啥,那个,你来讨蜡烛是吗,等着啊。”
“嗯。”夏昭衣点头。
伙计取了一根蜡烛,夏昭衣接过来后一顿,抬头又道:“对了,小哥,我问你个问题,你知道南街那边有几个旧书摊吗?”
“旧书摊?挺多的吧,那边好像有个学堂。”
“有没有比较出名的呢?”
伙计笑了:“这我哪能知道呀,我又不爱看书的……”
“嗯,那好,那你早些睡吧,”说着,夏昭衣晃了晃手里的蜡烛,“谢啦。”
看着小童回去楼上,伙计又看向单开着的那道门:“真是怪了……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房后,夏昭衣点了蜡烛,坐在桌子旁边,看着桌上的图纸。
买不到舆图,就自己画了一张,她画画不算多好,那些花鸟虫鱼,山水松竹,她并不拿手,但是画舆图,制造图纸或机关图解,她甚至能双手左右开弓。
不过这具身体的左手实在没什么力气,她想要做到如右手灵活,最起码要练个一年。
全九维的家所在的地方,在图纸上变作很小的一点。
夏昭衣一路沿着小路,很快就去到了于府。
夏昭衣的手指在图纸上轻轻点着,若有所思。
全九维对她的敌意非常重,重到让她觉得,他所害怕的不仅仅是她的忽然出现,更好像,是害怕被她发现什么。
全九维藏着什么?
何故那么紧张?
而跟他有关的,也就潘家的事了吧。
他……恨潘家吗?
她当时没有多问,一个已经不能心平气和对话了的人,只会浪费时间。
毕竟这个全九维一上来,便想用匕首直接要她的命,一个正常人,怎么会这么暴戾?
夏昭衣起身,托着下巴在房间桌前缓缓的来回。
思索半日,外边传来了更夫的声音,夏昭衣停下了脚步,转眸朝窗外看去。
三更了。
于府和全九维的事情需暂时先放一放,她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夏昭衣轻叹,回京这段日子,她真恨不能自己可以变出个好几个自己来,着实分身乏术。
将桌子上的东西收拾整理,她吹熄蜡烛,打开窗户,翻了出去。
依然还是月明星沉,满城寂静,高处能看到远处行走的灯火,巡守的骑兵卫们也不知换了几班。
夏昭衣一身轻便,落地后便朝城门最近的城门走去。
城墙极长,城阙一座连着一座,每座城阙上下都各有六个守城士兵,戒备森严。
但是要守着偌大京城的所有城线,对于现在的大乾来说,兵力是完全不够的,更何况,现在是最容易发困的时候。
夏昭衣找了个最暗的角落爬上去,翻过城墙后朝襄倦山走去。
天色渐渐亮了,她偶尔会打几个哈欠,再摸出袖子里面的小瓶子在鼻子下面嗅着,让自己保持清醒,再继续赶路。
终于在天明之时到了襄倦山,她不急于去南边,而是撑着上了山道,最后实在太累,她一头卧在了大道观后门,呼呼大睡。
几个道士拿着扫帚和畚箕经过,一个道士眼尖,“呀”了一声:“有个小童!”
其他人见状,都纷纷跑来。
“她怎么了?”
“怎么会出现在这啊?”
“哪里受伤了?”
扶着小童的道士检查了下,抬起头说道:“好像……只是睡着了,身体都还是热乎的,不凉。”
“睡着了?”
“睡这?”
大家朝小童看去,她呼吸平缓,没有呼噜,但呼气吸气非常的有节奏,好像……还真的是睡着了。
夏昭衣睡了很久很久,醒来已经未时了。
她在木板床上坐起,身上盖着一件道袍,看了看四周,弯唇一笑。
拉开木门出来,屋外恰有两个小道士在晒着日头聊天。
其中一个夏昭衣认得,走过去后笑道:“藏逸。”
小道士们抬起头看来,被夏昭衣唤出名字的那个说道:“你醒了啊,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叫藏逸?”
“是我托你照顾我的马儿的。”
“啊!”藏逸起身,“你就是那日那个女童?”
“嗯,”夏昭衣点头,递去十两银子,“捐给道观的,小小谢礼。”
藏逸忙接过来,一旁的小道士也站了起来,同夏昭衣道谢。
这么多银子,小童大大方方就给了,两人好多话想问,小童却抬臂一拱手,笑着说道:“青云还得麻烦你们多照顾几日,我又得告辞了。”
“等等,你不是来接青云走的啊?”藏逸忙道。
“嗯,我路过来睡一觉的,再会。”夏昭衣说道。
看着小童转身离开走远,藏逸和身边的小道士藏丰对视了一眼,有些傻。
“来睡一觉?”
“可她好像直接睡地上了。”
“她从哪来的啊,看着穿得挺干净的。”
“搞不懂。”
“我也是。”
天成营在襄倦山东南,夏昭衣路上吃了几个野果,过去那边的路上,渐渐能听到许多整齐划一的喝声。
从襄倦山牧场的半山穿过,她在大门口停下,去到正要拦她的守卫跟前,开口说道:“劳烦去同陶因鹤陶副将通报一声,就说一个叫阿梨的小童找他。”
守卫打量了她一眼,觉得这小童有些奇怪,和旁人对视后,忍不住“噗”的一声低笑了出来。
笑完忽的一愣,看回到她身上:“谁?阿梨?”
“你认识呀,”夏昭衣一笑,“嗯,就是我。”
“好,”守卫肃容,“且稍等。”
陶因鹤正在练兵,闻言穿着一身盔甲,亲自跑了出来。
见到大营外边的小身影,陶因鹤大喜,叫道:“阿梨!”
小女童不卑不亢,不急不喜的温和样子,真的让他觉得太舒服了。
而且这么小的丫头,他感觉像是闺女似的,很想过去给抱起来拍一拍。
不过到跟前后,就被小女童行礼的大人摸样给活生生打消了这个念头。
“陶将军,”夏昭衣揖礼道,“多日不见了。”
“长高了啊,阿梨。”陶因鹤笑着道。
“嗯?长高了吗?”夏昭衣闻言,特意垂下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身板,抬头笑道,“那就愿再多长点。”
“来,进去说,”陶因鹤道,“这些时日你过的如何?都去哪些地方了?我有很多事情要找你呢。”
夏昭衣笑着跟在他旁边,说道:“将军看我是不是长胖了和长白了?”
“对对,气色好多了。”
“那就说明我过的还不错呀。”夏昭衣说道。
“哈哈哈……”陶因鹤朗笑。
进去便是一个大校场,士兵们按照规划在操练,尘土被马蹄带着扬起,被风卷来,夏昭衣个头比较矮,不时抬手挥着。
穿过操练的场地,后方还有另外两个校场和扎满帐篷的营地。
日头依然很大,山影带着山上的枝桠一起,斜斜的落在地上。
好多人站在大帐前说话,看到那边陶因鹤领着小童过来,都停下望来。
“那就是阿梨?”赵唐问道。
朱培点头,看着那个小童,之前没怎么细看过,现在其实更认不出来,但总觉得好像长得有点不一样了。
这时,那小童抬头不知对陶因鹤说了什么,陶因鹤停下脚步回话。
赵唐扶着挂腰的大刀刀把,朝他们走去:“陶将军。”
“赵将军,我带她先去后林,等下回来。”陶因鹤说道。
赵唐点头,朝小童看去。
女童目光沉静,带着笑意,同他微微点头:“赵将军。”
小身板削瘦,脊背端直,清秀眉眼配上白嫩的肌肤,已经可见几年后长大该是个不俗的美人了。
难能可贵的还是这气度,赵唐看着欢喜,说道:“你就是阿梨。”
夏昭衣点了点头。
赵唐看了陶因鹤一眼,笑道:“别看这女娃现在还小,日后长大了可了不得,你父母在何处?我给你谋个亲事如何?绝对让他们满意,让你这辈子都不愁吃不愁穿,一堆丫鬟伺候着。”
夏昭衣稍稍愣了下,看着眼前这人像是不认识了一样,而后淡淡道:“不必了,我现在是孤儿。”
“那更好了,”赵唐喜道,“那岂不就是你自己做主了,或者我给你找个义父,再让他出面给你谋这个亲事,你看如何?要么你自己去挑,觉得哪个人看了顺眼,想认他做义父的,我一定出面给你摆平!”
“更好了?”夏昭衣看着他,“赵将军,你觉得当孤儿,是件好事?”
赵唐一顿,说道:“啊?”
夏昭衣干笑了下,看向陶因鹤:“陶将军,走吧。”
“嗯。”陶因鹤点头,嘲笑的看了眼赵唐。
赵唐眨了下眼睛,看着女童转身走掉。
刚才那些话,换谁听了都会开心吧,这是直接给一个孤寡无依的女童找一座靠山了,这样的乱世,没有靠山还怎么活?
后林在山脚溪谷另一边,绿树葱翠,溪水清澈,山林延伸出去,拐过襄倦山后,是茂密绵延的漫山古林,长达五十里。
清风拂来,散去一些日头的炙热,夏昭衣和陶因鹤在溪边停下。
“我今日来找将军所说的事情,于将军可能会陷入大不忠,但绝不会不义。”夏昭衣回身说道。
陶因鹤点头,听着她说下去。
“佩封现在最缺什么?”夏昭衣问道。
“嗯?”
“粮食,衣物,还有药。”夏昭衣道。
“可能要做回击了,”陶因鹤唇角有些无奈,说道,“不能一直被动下去,那些丢掉的地还得收回来。”
“朝廷拨款了多少?”
“阿梨,”陶因鹤笑了,“你问这个干什么呢?”
“有个女人囤了很多药物,她本想借瘟疫之祸高价卖出,发笔灾难财,但是朝廷觉察及时,处置了一大批药商,她侥幸逃了过去,但那批药物现在还在城中,她没有办法出手。”夏昭衣道。
陶因鹤看着她,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了。
“这批药物种类繁杂,消炎止痛祛湿治疮毒的都有,她收来的价格大约是三万两,借着瘟疫发财,她至少能赚十倍,”夏昭衣说道,“陶将军,三万两低于成本价收来的药物,这数量你可以想像一下有多大了,对于佩封城的守军们来说,这批药物很有可能会是救命的关键。”
陶因鹤有些犹豫:“可背着朝堂截下这批药物的话……一旦被发现了,那到时候……”
“如果这批药物被朝廷拿走了的话,陶将军,那到时候能有多少到佩封?”
“朝廷,总不会不管佩封吧。”
夏昭衣笑了:“多线吃紧,留给佩封的能有多少,郑国公府在朝廷的对头又有多少,将军也是清楚的。在我看来,这批药物,在你们手里,总比在别人手里,再转到你们手里要来的踏实吧?”
陶因鹤想了想,仍是摇头:“不成,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
“可能就在明日了,”夏昭衣道,“明日宣延帝要出城去重天台,她如果要转走这批药物,应该就在明天。”
“明日?这么急?”
“毕竟她很害怕,”夏昭衣一笑,“这批药物她决计不敢再留着了,应该会尽快想办法运出城,到时候你们在城外拦道即可,最大的难题,她自己替你们解了。”
“嗯……”陶因鹤应道,没说话了。
沉默了阵,夏昭衣看着他,叹道:“陶将军,这批药物到了你们手上,你们到时候想给谁便可以给谁,给北军也好,大溯军也好,江南军也好,或者自己全部留着都行,这是你们的权力了。而如果这批药物落到了朝廷那儿,可能一层一层去到宣延帝的手里都没剩多少了,你可想清楚。”
“但是这件事情,我真的一个人做不了主,我得跟将军商量,他……”
“在这之前,我其实是想直接去找郑国公的,”夏昭衣打断他,“赵秥人在佩封,时间怕赶不上了,不如,你进城去找郑国公试试?”
陶因鹤现在是被“禁足”了的,想要进城,对他来说需要费些功夫。
但这不在夏昭衣所担心和考虑的范围,陶因鹤是赵秥身边的得力副将,进出一道城门的能力,夏昭衣知道他是有的。
其他没有什么事情可说了,夏昭衣同陶因鹤告辞,想要尽快回去。
陶因鹤见她真要走,好奇道:“阿梨,你此番来这,就是同我说这药物的事情?”
“嗯,”夏昭衣点头,“这件事情不是小事。”
一旦被送出城,接下来这批药物的流向,夏昭衣几乎可以猜到十之八九。
最不亏钱又最快的处理方法是什么?
当然是卖给那些军队了。
对那些叛军,夏昭衣谈不上是喜是恶,毕竟这是李据的江山。
但是如果不是卖给叛军,而是送去北境呢?
这样的可能性不是没有,而她一点都不想要让这样的可能发生。
陶因鹤神色变得严肃,看着夏昭衣,说道:“那,阿梨,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
“你真的是孤儿吗?”陶因鹤说道,“如果这些话有冒犯到你……还望见谅。”
夏昭衣笑了:“你有此一问,是想要知道我的目的?或者是说,觉得我不可信。”
陶因鹤忙摇头:“不是,我是觉得你很厉害,我不知道你这阵子是不是都在京城,如果是的话,你应该对佩封的阿梨会有一些耳闻吧?”
“嗯,我知道很多人在找我。”夏昭衣点头说道。
陶因鹤认真道:“你很厉害,阿梨,以你这样的胆识和才干,你完全能找到一个良主当靠山,若你真是孤儿,无依无靠的话,郑国公府……你想来吗?”
“是这样的吗,”夏昭衣皱眉,“所以,刚才赵唐给我说什么亲事,其实是为了拉拢我?”
“赵唐?”陶因鹤疑问,“我没跟你提过他的名字,你认识他?”
夏昭衣不置可否,淡淡道:“他应该不认识我。”
陶因鹤看着她,心里面有种感觉越来越奇怪。
以前遇上的小丫头,他就跟寻常哄孩子那样弯下身子,将手搭在小孩的肩膀上,哄她们不要难过,可是这些动作面对面前这个丫头,他做不出来。
她身上的气度,让他压根就没办法将她当做小孩来看,而她所做过的事情和留下来的说法,更让陶因鹤时时在想,哪样的父母能生出这样一个心智才能的姑娘来。
“前边的大营,我便不回去了,”夏昭衣这时道,“陶将军,我就先告辞了。”
“好吧,”陶因鹤点头,“这药物的事情,多谢了。”
“谢我干什么,”夏昭衣一笑,“这些药物又不是我花钱买的,不过慷他人之慨罢了,我受不起这谢字,”
说着,她抬手抱拳:“再会。”
“等等,”陶因鹤忙跟上去,“还有定国公府之事,你还没有答应呢,而且你身上缺不缺银子,我先给你五十两留着傍身?”
“不了,”夏昭衣边走边笑道,“我不缺银子,定国公府之事就不提了,我不去的。”
“为什么?”
夏昭衣笑着摇头,没有说话。
陶因鹤见她这样,便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离开溪边,穿过几个草坡,夏昭衣从另一侧走了,不想回去营地。
陶因鹤看着小童的小身影离开,心里面对她的困惑越来越浓。
他当然不会盲目就全部都相信了她的话,回京之后,郑国公府的人也肯定会去好好探查。
但如若是真的,这个小女童是怎么知道的,怎么办到的,又为什么要将这么大的一份厚礼送给郑国公府?
但想起她在佩封做的那些事,陶因鹤现在就可以确定,她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待小童的身影彻底消失后,陶因鹤收回目光,转身回去。
………………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石头手里拿着一封信进来:“少爷。”
沈冽坐在窗边看书,看的有些入迷,没有听见。
石头拿着信过去,容色并不是很开心,又叫道:“少爷。”
沈冽这才抬起头,乌黑狭长的眼眸望来,淡淡道:“何事。”
“信,”石头不太高兴的将手里的信递过去,“沈谙令人送来的。”
沈冽接了过来,拆开信封。
石头在旁边冷眼看着,视线渐渐移到了沈冽的书上,结果发现他看的专注的这本书,又是那夏小姐留下的。
这几日,沈冽一直都呆在书房里边,这其实该是一件好事,刻苦读书的少年才俊,多讨喜。
而实际上,石头却发现,他每次看的都不是什么“正经”的书,全是那夏小姐留下来的。
虽说那夏小姐被称为天下无双,但石头总觉得有这类名气的人,未必就真的有真才实学,比如轻舟圣老,比如沈谙。
定是因为那夏小姐是个女儿身,又是个定国公府的大小姐,加之死前的大节和大义,所以才被世人这样褒赞吧。
而她留下来的这些书,石头偷偷翻阅过的,压根就看不懂,生僻字也很多,很多都神神叨叨的。但偏偏就是这些书,让沈冽这几日看的着迷了一样,放不下来。
他家少爷该看的,明明应该是经世致用治国为官之书,看这些旁门左道三教九流的干什么呢?又没用。
石头看回到沈冽,他还在看信。
信有好几页,他才拿来的时候,就掂出了份量不轻。
现在沈冽看的慢,而且神情似乎越来越严肃了,让石头有些好奇这信上说了什么。
一张张看过去,沈冽垂下手,微微有些愣怔的虚望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爷?”石头出声叫道。
沈冽敛眸,朝他看去,说道:“点个火。”
“啊?”
“火折子呢?”
石头明白过来了,去取了烛台,吹了吹火折子后,将蜡烛点着。
沈冽起身将这些信给烧了。
火起的大,纸页蜷缩,很快就变成了一团枯槁的灰。
石头清理掉后,沈冽重新坐了回去。
捧起书的时候,却静不下心。
空气里面还有焦烟味,没有那么快散掉。
他转眸看向窗外,心里面忽然有些迷茫。
这些时日街上虽清冷,但书生还是要读书的,淮周街每日清晨和黄昏都会有人往来。
沈冽原本打算等大军北行,城禁解除之后再去东平学府,但是现在沈谙的信上,让他这几日称病闭门,不要出去,包括不去东平学府报道。
“朝威将压,郭家自危,此时来京,与人质何异?你虽非郭姓,但郭家自小盛宠于你,天下皆闻……”
而且,沈谙直接在信中言明,让他不要忘了是谁让他来京城读书,并一路督促他快来的。
沈冽明白沈谙的意思,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不必多想了。”沈冽很轻的说道。
石头正端茶过来,闻言抬头朝沈冽看去:“你在说什么,少爷。”
沈冽仍看着窗外,是不大不小的庭院,树儿黄了,草儿枯了,夕阳的光透过镂花的窗落在他俊秀的面庞上,像是覆了一层暖白的玉。
他没回头,淡淡道:“我自言自语,不必理我。”
“茶,少爷。”石头将茶盏放下。
“好。”沈冽应道。
他终于舍得从外边收回目光了,垂头重新拾起案上的书,他看着上边深奥的文字,眉心还是皱着的。
石头见他恍惚,知道他喜欢独个儿呆着,便道:“那,少爷,我先告退,外边还有点事。”
“嗯。”沈冽点头。
石头离开,书房的门被轻轻带上。
沈冽安静了良久,拿开镇纸,拾笔蘸墨,只是在落字的时候,笔端又停了。
沈谙在信上除了让他装病一事,还同他说了叛军局势,和近来京城的一些大事。
他只在提及郭家时多了些着墨,其他的事情陈述的简练,不带个人情感,一一告之后,让他务必回信。
沈冽顿了顿,最后回复了四个字,收到,已阅。
……………………
比起前几日的萧条,今日的京城格外热闹,哪怕已入夜。
街上走动的人多了,不过平民少见,大多数为官吏和士兵。
明日宣延帝亲临重天台祈福,各项礼数细节皆要重新思量检查,六部难安,包括刑部,因为宣延帝似乎有意要大赦天下。
夏昭衣没有回去客栈,而是去了湖边。
她看着湖对岸林清风所在的客栈卧房,没有烛光,一片黑暗。
湖风吹来,她有些松掉的头发被吹起,碎发在脸庞边凌乱,但心却好像许久未曾像现在这样平静了。
从当初隐约得知国公府出事,到后来不敢得知真相,再到一路披荆斩棘到此,亲手揭开血淋淋的现状,她一直都未曾平定过。
可是现在,出奇的静。
夏昭衣抬起头看着夜空,忽的愣了。
南边星辰较多,呈仙池倒逆,东边星象隐晦,忽明忽暗,北边一颗明星独居,伶俜在外,耀眼过天上群星,西边什么都没有,似乎积沉着许多乌云。
夏昭衣的手指轻轻捏着,眉心微拢。
又是一个大凶之兆,怎会是在明日?
登天祈福的日子,定是太史局挑了又挑的,可是现在这凶相,明日出的事情绝对不会小。
夏昭衣不喜宣延帝,可是明日他登重天台是为北行军祈福的,如若明日出事,那军心如何能定?
出师未捷,自乱其脚,这是大忌。
夏昭衣重新抬头,却又停顿。
她愣了愣,看向远处的湖光。
风依然还是很大,似乎能将她吹得清醒。
天地余风声,她为天地客。
而于这人间,她的确已经为一个“客”字了。
所以,宣延帝的事情,她去管吗?管的上吗?
身为一个客人,她为什么要管?
管这一个下令令她家破人亡的罪魁……
夏昭衣从未这么清晰的感受过恨意在自己心中滋长,很缓很慢,但也很痛。
骤痛似要从身体里面将她撕裂,碎掉骨头,裂开血肉,痛不欲生。
她舔了下干燥的唇瓣,不让自己再继续想下去。
而且,她现在该做的应是去好好休息,一日来回,徒步走了那么多路,她身体耗到了极致,困乏难当。
“走吧。”她很轻的对自己说道,终于转身离开。
离开的路依然僻静,避开那些主道和人群。
一队人马隔着三条长街同她“擦身而过”,马蹄声踩在空荡荡的长街上,清脆幽静。
宋倾堂忽的一勒马,跟在他后边的手下们忙也停住,许多马儿人立而起。
宋倾堂骑在马上,冷冷的看着前边紧闭着的惠平当铺。
昨夜那人扔了块石头给他后就没有后续了,而当时他也实在不方便露脸,所以没敢继续去找。
可问题是,对方知道是他了吗?
这个感觉,让宋倾堂心里一阵不爽。
这时,前边传来马蹄声,一个士兵骑着马奔到他跟前:“宋郎将!曾将军召您有急事。”
宋倾堂不耐烦的看过去,扯了下马缰,说道:“知道了。”
“最好快点!将军好像很急。”士兵又道。
“哦。”宋倾堂应声,长腿一夹马腹,“驾!”
然而,等他快马加鞭赶去知北衙门时,等到的却是一桌酒菜。
曾棠之已脱了盔甲,一身素衣坐在那边笑道:“来,陪我喝酒。”
宋倾堂皱眉,走过去说道:“将军,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吧。”
“巡城的活哪里用得着我们干,现在还是晚上,早着呢,来,喝了。”曾棠之说着,举起了酒碗。
宋倾堂觉得纳罕,不知道他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让自己过来喝酒,但心里面虽嘀咕着,盘腿坐下后,还是端起了酒碗。
喝了一口,不算辣,但是有点苦。
“这酒……”
“吃肉吃肉,”曾棠之又叫道,往嘴巴里面塞了一大块肉,边吃边道,“咱们这一别,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下一顿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的吃了。”
“很快的。”宋倾堂说道。
“来,喝酒。”曾棠之又举起了碗。
宋倾堂给自己倒了半碗,跟他虚举了一下,仰头喝下。
这味道,还是不对。
他晃了下脑袋,头晕感越来越重。
抬起头看向曾棠之:“将军,这……”
话未说完,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后边的帘布被人掀开,一个清瘦高大的人影从里边出来。
曹幼匀看着地上的宋倾堂,冷冷的哼了一声。
天光未亮,半城已醒,万户灯火交织,金晃晃迷离一片。
待天再亮开一些后,衣着朝服的百官们已聚在了宽广的宫门前。
为首的亲王宗室和相熟的人笑语,政见一致的公侯大臣们互相交谈。
仪仗队肃穆端正,京城十二卫的将士们高骑在马上,列阵各两千余人,总达两万之多。
宫门外的御街两旁,站满了好些日子不能出门的百姓,所有人翘首望着,挺直了身板。
日出前七刻,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高喝,而后泰一钟击鸣,便见宫门大开,同时乐声高奏,先行的明黄色华盖在半亮的天幕下从宫门内如云而出。
大臣们左右退开,分作两列,提袍跪下,齐呼万岁。
声音传来,御街旁的百姓们也纷纷下跪,万众高呼,声响震天。
卫兵们没有下马,待听到礼官高喝庆吉,他们便拉扯马缰,回身朝御街走去,队伍绵长数里,缓缓朝前。
举着幡幢旌旗的卤薄们跟上,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从宫门里走出,手里捧着盛放供器珠宝的玉盘的少年们,浩浩荡荡。
待他们走后,始终停在宫门外的玉辂、金辂、木辂被驾士所驭,引车前行,未曾停下吹奏和敲鼓的乐师们随之其后。
再然后,才是从宫门里徒步走出,百人相随的宣延帝。
万岁声未曾停过,随着长队前行,沿路百姓纷纷下跪。
也有人没有出去,比如夏昭衣所在的客栈里的那个伙计。
其余人都跑去了,伙计留下来偷偷守店。
他是自告奋勇留下的,因为知道楼上的小童也没去,他近来时常想跟小童多说上些话,毕竟于他是条非常不错的财路。
小童大概是卯时六刻下来的,同宣延帝启程的时间几乎不差多少。
“小客官。”伙计高兴的迎上去。
小童也不问他为什么不去看热闹,直接道:“我想要两个馒头,有豆腐汤吗?”
“有的有的,”伙计忙应道,“你且等着,我去拿。”
“有劳。”小童说道。
伙计小跑着往后厨去,跑了几步回头看来,总觉得小童今日的神色不是很好,虽然平平静静,但总觉得像是有一些心事。
夏昭衣从筷筒里面抽出筷子,用随身的干净帕子擦了擦,搁在了帕子上,抬眸朝关着的大门看去。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外边的阵仗规模几乎可以想象。
较为微妙的是,她前世活了那么久,其实从未见过一次天子祭天,只听家人提过这场面,尤其是二哥,说她一定得见识一下什么叫天子之威。
她一直没什么兴趣,祭天而已,她常做的。
这天就在这,这地也在这,谁都可以祭,谁都可以拜,万物皆刍狗,管你是什么天子又如何,该你生老病死,你还是得生老病死。
但是现在,夏昭衣知道这祭天,不仅是做给天看的,还有做给那些正在高呼万岁的百姓看的,还有整个天下。
她收回目光,心里面还是平静不下。
昨夜的星象让她无法定心。
伙计这时忽然惊慌失措的跑来:“小客官!小客官!!不好了,小客官!”
夏昭衣回眸看去:“怎么了。”
“有个死人!外边有个死人啊!”伙计伸手指着后院,“那个井边,躺着一个死人!”
夏昭衣点点头,问道:“小哥,我的馒头和豆腐汤呢。”
伙计被她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弄的反而有些觉得的自己是不是太激动了,很轻的说道:“小客官,死人啊……”
夏昭衣很淡很淡的笑了下:“已经死了的人,该是官府管的啊,小哥。”
“可是……”
“我的馒头呢,”夏昭衣看着他,说道,“小哥,我等下要出去一趟,真的很饿了,能不能先帮我的馒头拿上来呢。”
伙计皱了皱眉,无奈的说道:“好吧,我这就去给你拿……”
轻轻嘀咕了声,伙计转身走了。
只是没出去多久,伙计又急冲冲的跑了进来:“小客官,不是死的,是活的,活的!我刚才又去看了下,真的是活的,他动了,你快来看看!”
夏昭衣无奈的失笑,摇了摇头,推开了桌子起身。
宋倾堂脑袋昏沉沉的疼,一阵晨风吹来,冻的他好冷。
他睁开朦胧的眼睛,想要看看四周,可又觉得眼皮子好沉,像是被人压着了一样。
不止是眼皮子,浑身都是,好像有人在他的身体里面灌了许多许多的沙子。
怎么回事……
他嘀咕着,费劲的想要从地上爬起,边在回忆之前发生过什么。
“在那,在那!”远处有人很低很低的说话,听语气有一些急促。
宋倾堂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费力的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坐起来,这时,他忽的一愣,忙垂下头。
我的衣服呢!!
宋倾堂傻了眼,混沌的神思终于褪去一些。
他浑身上下一丝不挂,除了腰下盖着一件短衣外,什么都没有了。
又一阵晨风拂来,他被了冻的哆嗦。
衣服哪去了?
宋倾堂呆愣愣的,伸手徒劳无功的在自己的光溜溜的身体上摸着,试图找出些什么。
“真的不是死的,我看到他动了!”那人又道,声音很近了。
“妈的!”
宋倾堂顾不上想其他了,忙爬起来,用短衣贴在腰际下,准备找个地方藏起来。
他四下张望,慌乱无措,还未找到可以藏身的地方,便听到那个声音低呼着响起:“哎呦我的娘咧!”
宋倾堂回头看去,就看到一个跑堂模样的男人虚掩着自己的嘴巴,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小童。
小童眨巴眼睛,有些懵的正看着他。
宋倾堂忙伸手要去捂自己的屁股,同时前面的短衣掉下来了一点,幸好被他及时拉住,才没走光。
他一前一后捂着自己,恼怒的不行,不自在的避开他们的目光,顿了顿,忽的一惊,忙又抬起头朝那小童看去,随之瞪大眼睛:“阿梨!!?”
晨光里,小童的皮肤白皙嫩滑,眉眼清秀,呆呆的点点头:“是我。”
轰!
宋倾堂整个人都不好了。
伙计给了件衣裳,宋倾堂穿上,因为身形太高大,这衣服勒的他难受。
别别扭扭的下了楼,宋倾堂脑中准备着措辞,暗暗下定决心,等下见面了绝口不提今早的事情,反过来要严厉质问这个女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过去的小半年又折腾出过一些什么事情来。
一直要咄咄逼人,把她问的哑口无言,甚至把她吓哭最好,虽然隐隐觉得吓哭她好像有点不太实际。
从木梯下来,宋倾堂朝大堂看去,一愣,看向伙计:"阿梨呢?"
伙计正擦着桌子,指指后边:"走了。"
"走了?"宋倾堂看向后门,"走去哪里啊?"
"她一早就说有事,就在这等着我吃饭呢,现在说来不及了,抓起一个馒头就走了。"
"这就走了?"宋倾堂指着自己,说道,"就不管我了?"
他出了这样的事情,谁都会好奇来问一问发生了什么吧,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啥,可这女娃就一点都不好奇?
"你?你去报官啊,"伙计说道,又狐疑的看着他,"等等,我说你该不会是去花天酒地了,结果没钱给,被人剥光了丢出来的吧?"
"胡扯!"宋倾堂眉头一皱,怒喝,"少这样污蔑人!"
他本就生得高大,多年的军营生活将他历练的威严,这样蓦然一喝,让伙计惊了一跳。
"切..."伙计很轻的嘀咕了声,将擦桌子的抹布抖了抖,往肩膀上一甩,"那你现在没啥事了,你走吧,这件衣服的钱小客官替你给了。"
"她有没有说去哪?"
伙计一摊手:"我怎么可能问这个,干我们这行的哪能乱问客官的事情?"
宋倾堂横了他一眼,转身朝后边走去,顿了顿,又回身道:"她在这里住了多久?"
"恕不能告。"伙计摇头说道。
"那她就没什么话留下来给我?"
"我问了,她说跟你不太熟。"
"..."
好吧,确实是不太熟的。
宋倾堂点点头,抬眼扫了一圈四周,而后抬腿离开。
看模样,她应该还会回来,他现在便先回去换身衣服,顺便找曾棠之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后再回这边找她。
出来后,他又在四周望了望。
这里的地形倒也不难记,就在湖岸。
远处热闹喧嚣,一扫这一阵子满城诡异的安静,看来皇上出发了。
今日他本该也要去的,现在他被扔在了这,上边应该已经调人过去了。而他现在露面的话,被认识他的人看到,不知道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毕竟今日祭天,什么乱子都不能出,否则随便一个罪名拍来,他的下场都不会好过,甚至还要连累到家人。
宋倾堂没有从大道过,而是去今天他醒来的那片巷弄。
走到这里,他就觉得难受,于是加快脚步。
走着走着,他停了下来,抬头朝空中看去。
远处离地面好几丈的檐角上,小童坐在那边,一身和飞檐颜色相近的衣裳,将她的小身板完美的隐藏了起来。
"阿梨!"宋倾堂叫道。
夏昭衣回头看来。
宋倾堂面色一白:"你别动!你的梯子在哪!你别乱动,危险啊!"
夏昭衣笑了,收回目光看向远处宛若游龙的长队。
这里已经是附近一带最高的地方了,仍一眼望不到尽头,只觉得浩大京师变作了浮空的海,人在其中渺小如砾。
"阿梨!"宋倾堂找了半天,没找到梯子,又抬头叫道,"你怎么上去的!"
话音落下,便见女童伸手一撑,灵活的从飞檐跃下来,抓着檐角借力,瞬息跳在了下面三层楼的屋檐上。
宋倾堂被她这身形吓到,总觉得随时要掉下来,但一眨眼,便看到女童已经稳稳的落在自己跟前了,正在拍手上和衣服上的灰尘。
"你,你徒手爬上去的?"宋倾堂问道。
"山野之人,爬个山不难的。"夏昭衣道,"你没事便先回去吧,我得走了。"
"等等!"宋倾堂忙伸手拽住了她。
同以前老佟和支长乐拽她时那样,这些男人似乎一急就喜欢拉人后领,偏巧她正惯性向前,这样所造成的后果,就是她脖子被生生卡了下,喉咙发痒,呛的难受。
夏昭衣伸手捏着自己的脖子,咳的脸蛋都粉了,问道:"何事?"
"你不是说有急事的?怎么在这上边看起了热闹?还有,你怎么爬上去的?你来京城干什么?你这半年来都去哪里了?"宋倾堂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夏昭衣笑了下,转身朝东边走去,边道:"我没看热闹,我在看对自己有用的。我靠手爬上去的。我说了,我是山野之人。我来京城,因为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这是我的私事。这半年我都在往京城赶,没去过其他地方。"说完,她看了跟在旁边的宋倾堂一眼,"我回答完了,你可以走了吗?"
"你跟我一起走,很多人都在找你。"
夏昭衣淡笑:"凭什么。"
虽然是笑着的,可是语气里面的不屑让宋倾堂听出一丝冰冷。
他又伸手去拽她,被她先一步避开了。
小女童回身看着他,不悦道:"不要再随意拉扯我的衣领。"
"没有什么凭什么,"宋倾堂肃容道,"我要你跟我走,你就得跟我走,朝廷里边不少人在找你,连皇上都在找你。"
"朝廷?"夏昭衣弯唇,莞尔一笑,"哪个朝廷,谁的朝廷?"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看你年幼,我当没听见你刚才的话,"宋倾堂说道,"以后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不要再说。"
"你回去吧,"夏昭衣说道,"我的事你不要多管。"
"你得跟我走。"宋倾堂又要拽她。
"你还来?"夏昭衣看向他的手,"好了伤疤忘了疼吗,喜欢强行压迫别人的事果真是你们这些人最爱干的。"
"我们这些人?"
夏昭衣转身朝前边走去:"就是你口中所谓的皇上和朝廷。"
这话宋倾堂听着着实怪异,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抬脚跟上:"阿梨,我不想对你动粗,但是你现在一定得跟我走。"
"谁都没资格压着我的头去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小女童压根不理他,脚步一步未停,冷冷的说道,"你们也没这本事。"
宋倾堂这辈子和很多性情乖张,脾气古怪的人打过交道。
不说其他,他宋倾堂以前便也是个这样的人。
可是现在看这个女童,宋倾堂发现自己完全没了脾气。
一来这女童没做什么恶事,相反,如果那些传闻是真的,她还是个头一号的大功臣。
二来这女童实在太小,气度举止却有些令人不敢冒犯和逼近,上次在重宜见面时还没有太多这样的感觉。
宋倾堂继续跟着,边道:“我方才说了,很多人在找你,这很多人也包括坏人,你想没想过,坏人会抓你去干什么?”
“没人抓得到我。”小女童脚步不停,头也不回的说道。
“呵,”宋倾堂真的发笑了,“你不觉得你这话说的很狂妄吗,你才多大岁数,才多大的身板,要想抓你还不容易?”
小女童也笑了,笑容灿烂:“对,你说的很对。”
“什么说对了?”
“我就这么狂。”
宋倾堂停下脚步,看着她的小身影还在走。
腰背挺得笔直,手里面拿着一根小绳索在缠绕,脚步其实还挺快的。
这么一个神气的模样,让宋倾堂忽觉来气,他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就去箍她的腰,打算抓起来扛在肩膀上直接带走。
手却一下子落空了。
他甚至都没看清小女童是怎么溜掉的,她已经站在了前边,回身看着他:“怎么?”
“你这是什么脚法?”宋倾堂愣道。
“我虽不喜欢挟恩图报,可我的确是好心救了你,给你买了身衣裳,结果呢,你恩将仇报?”
“我带你走,是为你好。”
“这世间众生皆苦,活着无趣,我若杀了你,也说为你好,你觉得如何?”女童反问。
宋倾堂眉头一皱:“哪有你这样胡搅蛮缠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因为对付你这样胡搅蛮缠的人,我只能胡搅蛮缠,”夏昭衣看了下天色,说道,“我还有事,不与你做这无用之争,你别再跟着我。”
“可是朝廷在找你!”
“那是你的朝廷,与我何干?”夏昭衣说道,“别再跟我了,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你掌心的伤疤好了吗?”
宋倾堂一顿,下意识握紧拳头。
夏昭衣又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回过了身去。
宋倾堂咬牙,忽的又抬脚跟上:“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夏昭衣恼怒,回头瞪他:“宋倾堂,你有完没完。”
“我不抓你走了,这就行了吧?我现在跟你一起走,你如果不是去杀人放火,或者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你怕什么。”宋倾堂说道。
夏昭衣沉了口气,转身继续走,不打算理了。
宋倾堂便也继续跟上。
但是没多久,宋倾堂就发现自己可能会跟不上了。
因为这个女童会爬墙,而且身手很快,一下子就翻了过去。
宋倾堂站在房子下边叫她,她一声都不理,翻上去后,小身影就消失了。
宋倾堂四下看着,绕过一个街口朝前边跑去,就看到女童在远处又翻了个房子,身手快的像是猴子一样。
“阿梨!”宋倾堂大声叫道。
一点用都没有,对方压根不想理会他。
宋倾堂四下张望,朝远处一家开着门的酒楼跑去。
“哎哎,客官,小店今天不营业的!”刚回来的掌柜忙叫道。
宋倾堂径直跑上了酒楼的顶楼,扶着栏杆朝远处看去。
女童的身影变得很小,正翻入了一家大宅。
宋倾堂回头朝他们的来路看去,忽的一愣。
他这才发现,这个女童所走的路完全是笔直的一条线,有路走路,没路翻墙,管你前面是商铺还是宅子。
这样着实省了很多的路,可是……也真的太一点道理都不讲了吧。
“客官,客官。”掌柜的带着一个伙计跑了上来。
“是我!嚷什么!”宋倾堂不耐烦的叫道,“瞎了你的眼,小爷我都不认识了?”
掌柜的一顿,这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哎!宋郎将!”
宋倾堂暴躁的挥手,不想理了,继续看着远处已经快要看不见了的小女童。
街道上边渐渐开始热闹,回来的人比肩继踵,成群成片,说话的嘈杂声渐如热水沸腾,逐渐变大,似雷从远处滚来。
而小女童像是逆流的舟,跟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在高空俯瞰,整座京都像是大张的口,她是笔直的箭。
不过,似乎也不是完全直线的,待她直入人海后,她偶尔会避开一些房子,也恰好能避开许多人群,所行的路线,仿若之前都已经看好了。
不过,她要去的那个方向是……
宋倾堂一愣,阿梨要去重天台?
他眨着眼睛,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宋倾堂转身朝楼下跑去。
“宋郎将!”掌柜的见他跑下来,开口叫道。
宋倾堂拔腿跑了,速度飞快。
………………
郊祀繁复,程序礼节一重又一重。
夏昭衣渐渐放慢脚步,因为知道自己完全赶得上。
南城门已在眼前,她轻松翻了过来,城门外满是卫军,她望了望,最后朝东边走去。
天高云淡,秋风清朗,落叶枯黄在地,连着道旁清溪,还有不少抱立枝头残守,有疏有密。
夏昭衣上到一座遍是斜径的半山,而后改道南边。
远山钟声高鸣,响彻云霄,似千浪共卷,涤荡天地。
夏昭衣止步,已能看到天边的圜丘了。
圜丘共九层汉白玉圆坛,每层十二陛,全高六丈,建于八十年前,比前朝的承天台要多出足足六层。
圜丘往北是登步街,宽十丈有余,长达百丈,尽头是天乾殿,供奉先皇和神龛。
钟声仍在继续,回音悠远,绵长天边,四周天灯高悬,极为壮丽。
宣延帝还没有来,重天台下的人在视野里变作了很小的一点。
守卫守着,礼官立着,圜丘四周祭品都已陈设完整,神位严谨,神器规整。
夏昭衣在山崖边坐下,将浩大山河收入眼底,最后目光投向了重天台另外一边的山脉。
越是乱世,越要祭天。
越要祭天,越会有人想要作乱。
如果是她,想要破坏这一场祭天,会用什么方法?
祭天是举国大事,重天台外站满了人,遍野人海。
城里的百姓没有出城,但是城外的百姓人能来的都来了,甚至有人早几天便从临近的城县朝这边赶来。
这些祭祀所用的东西,包括神器或法器,皆是寻常百姓得终生才能所见一二之物,他们现在看着圜丘,满怀好奇与崇敬,低声议论着。
有懂的人在人群里高谈阔论,那铺地的氍毹需要多少人一起编织,那招摇的幡旗得经过多少工序手艺,那祭祀的牛羊所喂养的饲料要如何的极具考究。
众人听着惊艳和神往,看着高耸的重天台,这才是真正的另外一个世界。
天空远远飞来一只鸟儿,张着翅膀,还未到圜丘周遭,就被一支弩箭射中,鸟儿未来得及扑腾几下,便直直坠落。
也在这时,远处的乐声渐渐近了,早就候在这里的大鼓们在此时被奋力击响,比钟声更有力激昂。
有几人正在看那鸟儿从远空落下,听到鼓声,忙又好奇张望,朝人群看去,便听到远处传来的高呼声,喊着“万岁”。
几千匹高大的骏马走来,马上的将士威武庄严,尤其是走在前头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健壮男儿。
如云旌旗翻滚在后,后边是眉目清秀的少年们,他们手里恭敬的托着玉盘,玉盘上面盛放着各式名贵珠玉,华光璀璨,或精致玲珑,或雍容大气,或高雅脱俗,每样皆是绝伦的人间极品。
一波又一波的人跪下磕头,齐呼声如排山倒海,衬着那些鼓声,震耳欲聋,全场都沸腾了起来。
“快看,快看,那是皇帝!皇上来啦!”人群里面一个小童跪在地上,激动的对旁边的妇人说道。
四周的人看着路过的皇帝,跟着别人一起高呼“万岁”,心潮澎湃而虔诚,有人甚至无端热泪盈眶,哭了起来。
大臣们握着笏板,恭敬的跟在宣延帝后面,耳侧听着如雷的呼声,入目满是人海,他们也随之心潮澎湃。
天地那样辽阔,深秋的远山一片金黄,他们走在这里,跟在宣延帝后边,脚步沉稳,官袍加身,受着万人的注视和向往,手里握着可以主宰他们富贵贫穷的大权,也是在这个时候,“权力”两个字,似乎要比以往都更加鲜明了起来。
钟声冗长,鼓声激荡,直击人心,回肠激荡。
也有不少人悄然抬起头,将目光看向了前边的宣延帝的背影上。
宣延帝如今年岁已不算年轻,身板虽努力挺得笔直,但已有淡淡的佝偻。
权力?
不,真正的权力,是宣延帝身上的那套龙袍才是……
一朝天子,万盛之尊,他们如今走过庄严的宫门,绵长的街道,肃穆的城门,现在要走向锦绣堂皇的重天台,所有万众齐呼的高喝,皆是冲着这个背影而去的。
好些人心跳忽然加快,看着那个背影,在想若是自己走在那里该有多好。
建功立业,雄霸天下,征服和摧毁,有着掌控一切的生杀予夺的权力,这是每个男人身体里面每一滴鲜血都在呐喊摇旗的渴望和向往。
又有鸟儿飞来,在快要靠近的时候,再度被射了下来。
夏昭衣看着那些鸟儿落下,容色平静,待那鸟儿彻底坠落远山,消失不见,她撑着身子从悬崖边上爬起,转身朝另外一处的斜径走去。
山风从天的尽头吹来,清寒料峭,群山千树招招。
遥遥相对的西边高崖上,两个身形高挑修长的男子立在丛影里,垂眸看着底下的重天台。
“真是热闹的,”白衣少年在风中还要摇着他手里的折扇,平静的说道,“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吧,又或许是前些时日太过肃清萧条了。”
一旁的男人没有说话,促狭的眼眸漆黑雪亮,眸光里边没有半点温度。
“我看到我爹了,”白衣少年又道,“我让他告病在家,别来就行,他偏偏要来,这一路走来也太辛苦了些。”
男人朝人群看去,目光很轻易就能找到郑国公赵明越身上。
“还是要来的,”男人开口说道,“最近郑国公府被人盯得紧,不能有半点口实落在别人那里。”
白衣少年点点头,没说话了。
静了一阵,男人说道:“你方才说的,城里面的什么药物?”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这件事我六叔去管了,”白衣少年说着,合上了折扇,抬头朝西北边看去,说道,“如果事情办成了,那批货物应该是被拦下了吧,如果没有办成的话,那就有些可惜了,听说那批药物很值钱。”
男人点了下头,又道:“如果这批货被截了下来,你们会怎么处理?”
“尚未想好,你觉得呢?”
“这是你们的货物,我又如何能想好。”
白衣少年笑了下,说道:“你说,我要不要给宋致易和田大姚送一点过去呢。”
“不要,”男人微摇头,“他们不是什么好人,送了也浪费”
“不是好人,但可能是好棋呀。”白衣少年笑道。
男人唇角勾了抹微不可见的冷笑,仍是摇头,没有说话了。
这时,鼓声停了下来。
男人和白衣少年一起望去。
恰也是这个时候,一只鸟儿飞了过去,一支利箭射去,但鸟儿速度太快,这支箭落空了。
鸟儿扑着翅膀,飞向了重天台,像它这样的漏网之“鸟”还有不少,但靠近圜丘后便不好再碰,否则一支带箭的鸟儿坠在重天台内,死得就不仅仅只是一只鸟了。
“他们该动手了吧,”白衣少年看着远空的鸟儿,说道,“还是说,祭天结束之后呢。”
“等李据上香祈福之时吧,”男人说道,“明明不是什么好事,可我竟有些期待。”
“我也是,”白衣少年一笑,看着人群里的郑国公,“不过我更期待看到我父亲等一下的表演,难为他了。”
男人弯唇笑了笑。
长空白云翻卷,日头渐大,礼官在下边组织祭礼,万千百姓皆伏跪在地,一片虔诚。
下山的路不如上山的好走,夏昭衣用手里的匕首去拨开拦路的枯枝和横生出来的荆棘。
她要避开人群,那么就必然要走一条远路,不过最后还是需要横穿旷野,去到对山。
山下到处都是人,远处的重天台在进行什么仪式她无心去理会,也听不到,四周全是嘈杂。
这时,空中又飞来几只鸟儿,夏昭衣抬起头,看到两只鸟儿被射落,其余的朝重天台飞了过去,很快消失在了她的视线范围里。
夏昭衣沉了口气,转眸朝对面的群山看去,心里面的不安变得浓郁。
天阔云高,阳光照落下来,山顶绵长的轮廓像是一条淡金的线,勾勒着起伏颠簸。
高空风急,云飘的飞快,山腰和山脚苍林幽微,偶尔有风下来,带起成片成片的舞动。
又有几只鸟儿飞来,夏昭衣抬头去看,是从南山的另一面飞来的。
一支弩箭射去,一只鸟儿被射穿,哀鸣了一声,掉落下来。
但也在这时,越来越多的鸟儿飞来了。
三只,五只,十只,二十只……
从最初色彩斑斓的山雀和黄鹂,变成了通体黑色的寒鸦。
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像是乌云一样,从山那边飘来,巨大的阴影朝人海漫去。
那些手里举着弩箭,藏身在各处的士兵们愣在那边,呆呼呼的望着,像是梦一样。
听到动静的百姓纷纷抬起头,见到山呼海啸一样的黑浪,惊讶的瞪大眼睛。
圜丘旁的礼官们目瞪口呆,大臣们抬头望去,瞬息也愣怔了,张开了嘴巴。
刚刚铿锵诵完祝词,手里还举着大檀香的宣延帝眉头一皱,忙抬起头,而后难得的错愕当场。
寒鸦啼叫,像是黑色的毯子被倒铺在天空,大地的阳光被遮去大半,只有四周高悬的天灯还在照亮人间。
反应过来之后,遍山遍野的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喧哗。
一旁的内侍高喝“护驾”,然而根本没有人敢上去,这是重天台,此时能上去的只有天子,而天子没有发话。
“射啊!快射!”远处的校尉喊道。
队正们该传达命令的,可是看到这么多的鸟,密不透风,该射哪一只?
无数弩箭朝空中放去,击落下来一只又一只的鸟儿。
下雨一样的鸟尸,落在地上,人群爆发出尖叫,慌忙四窜。
偏在这时,数不清的老鼠从高山逃窜了下来,朝着人群奔去,在人海里流窜。
“啊!!!”
人群尖叫着躲开,挨挨挤挤中,好多老鼠被爆踩,鲜血喷出,内脏泄了一地。
数万人朝外边跑去,而天空还在落着寒鸦的尸体。
慌乱里有人摔倒,还未爬起就被其他人一脚踩了过去,再也爬不起来。
有人因为挤得难受,直接挥拳朝前边个子略矮的人怒骂打去,满肚子的火气在混乱里爆发了更混乱的争执。
有孩童跟父母走散,站在外边不知所措,路过的人顺手一牵,直接在人海里将他带走。
莫名而又庞杂的恐慌像是一团巨大的烂泥落在了清水里边,而后瞬息散开,染了满湖混沌,天上地下,凌乱不堪。
宣延帝还站在那里,圜丘最高的圆坛四周,幡旗怒张,迎风招展。
天上的寒鸦绕着圜丘半空打转,有些飞向远空,有些逐渐栖息落下,在那些祭祀的牛羊上贪婪啄肉,密密麻麻的在几个大圆坛上停了一圈又一圈。
宣延帝从惊愕中回神,除了漫天嘈杂,似乎还能清晰的听到周围幡旗猎猎翻飞的声音。
大臣们都抬头看着他,好些人开口疾声呼喊,喊了数遍后跪倒在地,哭嚷着希望他快走。
宣延帝始终没动,他孤零零的站在上边,一直抬着头,没人看得清他的目光。
风儿呼啸卷来,夏昭衣的碎发被带起,娇小的脸蛋被风吹的略显苍白。
她立在半山坡的高处,身后是一条清澈的大河,落了几只鸟儿的尸体,被河水卷去了下流。
她的目光平静清冷,越过疯狂惊恐的人海,落在了远处高台上的那抹背影上。
没人敢上前去扶他,或者是所谓的护驾,表现出来再大的惊忧,也只敢在台下陛前痛哭,以表忠心。
毕竟,这个可是连碧血丹心的功臣都可以说斩满门,就斩满门的皇帝。
夏昭衣脊背发寒,手里面的匕首还握着,刀把被她攥紧,紧到在微微发颤。
她忽然觉得,天空上这些喧天雷动的寒鸦,像是一双眼睛,正在可笑荒诞的注视着这个人间。
而她卧雪而去,踏血归来,就是命运握着的一把匕首,她要用这把匕首,去替大乾曾经的定国公府讨回一个血债。
不过,她也知道的,知道这些寒鸦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这不是命运,这是人为。
耳边有孩子的大哭声,妇人的尖叫声,男人的怒吼声。
有人求饶,有人谩骂,有人哀哭悲泣。
数万人众在祈求天降福瑞的祭天台周围,被深深的绝望逼得疯狂。
远处的士兵们开始疏散人群,几个大臣和将军站了出来。
夏昭衣看到宣延帝回过了身去,将手里面的香烛郑重插在了青铜长鼎上,并行了一个大礼。
圆坛下的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他自安静叩拜。
夏昭衣面淡无波,收回了目光,手里的匕首抬起,砍下路旁一截粗壮的木枝,以木枝为杖,朝前边走去。
最后一个铁笼被拉开,密密麻麻的寒鸦争先恐后的飞了出来,循着生肉的气息朝远处飞去。
除了圜丘上的祭品,那些新鲜的尸体也在引诱着它们。
人群还没有散尽,因而寒鸦并未尽数落下,远处又有将军怒喝,令士兵快些将这些鸟儿赶走。
惊起的寒鸦一波又一波,在天空盘浮戚叫。
几个手下拍掉手里的灰尘和铁锈,回头看向后面。
罗锐看了他们一眼,对李骁道:“少爷,所有的鸟都放出去了,没了。”
把玩着手里玉石的少年抬起头,将玉石收起,淡淡道:“嗯,那走吧。”
“那这些笼子呢。”
少年头也不回,说道:“扔这。”
南下有一个山谷,大约六个人等在下边的河道上。
李骁一声不吭的过去,几个手下也没有出声。
远处的嘈杂声将此地衬的安静,李骁走在最前,沿着湍急的河道逆流往上走去,手下们沉默的跟在后边。
南边的风要略急于北边,呼呼吹来,将枝桠摆的乱晃,视线也被扰的不舒服。
白衣少年看着他们离开,讶然说道:"竟是李骁。"
"嗯。"男人应道
白衣少年摇头:"没想到啊,不过,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男人看他一眼,说道:"你觉得我能知道吗?"
"唉,"白衣少年叹气,"我原本还在想会是谁,东南西北哪路人马都可以,但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李骁。他是李家的人,最没道理来的人就是他了吧。"
"嗯。"男人点头。
"今日来此地的绝非只有他们,"白衣少年收回目光看着男人,"定还有其他人,但是这风头教他们给抢去了,其他人见有人出头,大约也按兵不动了。"
"还有这样子的说法么。"男人淡淡道。
"我也就是随便一猜,"白衣少年喟叹,不紧不慢道,"先前我还同你说我也在期待想看看会发生什么,倘若提前知道是那样一幕,那我的期待未免太过恶毒了,下边死伤肯定不少,只能说世事如棋,看不透啊。"
男人点头,转身朝另一边走去,说道:"我们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嗯。"白衣少年应道。
回身准备跟上时又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山下一条小道上,愣了愣,说道:"兄长,你看这个。"
"不要叫我兄长。"男人边皱眉说道,边垂头朝少年所指的山崖看去。
崖下小道上空无一人,但是一旁的丛杂密林里偶有前行的微动。
"是什么?"男人问道。
"刚才瞅了一眼,像是个小童。"
"小童?"
白衣少年盯着那差不多消失了的动静,说道:"这里现在情况混乱,出现个小童并不稀奇,可稀奇的是,这个小童不走大路,走一旁的悬坡。说欲盖弥彰也许不太恰当,反正定是在防人无疑。"
"你刚才可看清是女童男童?"男人好奇道。
白衣少年一愣:"你该不会是以为那个阿梨吧?"
"也许呢?"
"这个我没看清,"白衣少年皱眉,"太快了,而且你看,现在没踪影了...要不,我们下去?"
"不了,"男人摇头,回身离开,"我们走吧,李据的人应该快过来了。"
"怎就叫做李据的人了呢,"白衣少年忙跟上,不悦道,"今日来这的人马至少还有我郑国公府的人,我郑国公府的人可不是他李据的人。替他守江山是一回事,但那是我们养出来的兵马,我们的功不能算他头上。"
又来了。
男人无奈轻叹,不理会他的喋喋不休,朝前边走去。
西南山脚的隐蔽处停着一辆马车,李骁大步下了石阶,掀了车帘迈了进去。
其余随从没有一同跟着了,四散开去,只剩罗锐翻身上马,在前边领路。
蔡和先生一直坐在车厢里边,待马车朝前走去,李骁也缓回过了气来,才开口问道:"少爷,成了吗?"
李骁冷笑,淡淡道:"天下要乱了。"
"那便是成了。"蔡和先生一笑。
"最先谢我的人大概是田大姚了,"李骁朝前边遮蔽着的车帘看去,说道,"他一直想要安氏给他一个出师之名,今日之事就当是给他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好了。"
"是,"蔡和先生点头,"我们也要做准备了。"
车厢里面光线幽暗,只有偶尔颠簸厉害时的窗帘微动,才会有明光投来。
李骁长长松了口气,心情大好,忽的也笑了,往后面的车厢靠去,摸出了把玩半日都嫌不够的玉石,在手里面玩弄着。
这时,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李骁皱眉,朝前边看去:"什么情况。"
"我问问。"蔡和先生说道。
他过去掀开帘子,问道:"黄孝,怎么了?"
车夫侧头:"少爷,有个小童拦路。"
李骁一凛,将蔡和先生微微掀开的车帘一把扯到一旁,抬头朝前边看去。
平常不会有小童拦路,但凡心智健全的看到马车都会躲开,真要有想死的,那直接在经过时一鞭子甩开就好。
正是因为马车停了下来,李骁才直觉有些不对,等他一掀开车帘,见到前边的情况后,浓眉登时一皱。
路被拦了,真就是一个小童,不过她并未站在路中央,而是在一旁三人高的磐石上悬腿坐着,磐石后边几根粗长的树枝拦腰折断,倒在了路中央。
"下车!"小童清脆的喝道。
李骁挑眉,觉得可笑。
罗锐已经拍马上前了:"你是谁?"
小童看都不看他一眼,看着后边的马车。
车上的人影挡在了车夫后面,且距离太远,所以看不大清。
"下车!"夏昭衣又叫道。
"杀了她。"车上的人下令道。
"是!"罗锐应道,面无表情的从马背上跳下,速度飞快的抽出了悬在马上的冰冷长剑。
但才转身,他便听到"嗖"的一声呼啸从耳边穿过,他忙回身用长剑去挡,又有一声呼啸在右边响起,他再快也做不出反应,紧跟着肩膀一阵锐痛,他后跌了步,拿着长剑的手险些没有握住。
两支三寸长的小箭跌落在他身后的地上,木头做的,带着倒刺,一支干净,一支染血。
"下一支对准的是你的眉心了。"小童开口说道。
罗锐捂着肩膀抬头,小童抬着手臂,手腕上边缠着木弩,对准了他。
鲜血从伤口里面渗出,一下子染了罗锐小半个衣袖,淌落在地。
罗锐咬牙,忽的拔腿朝小童奔跑了过去,同时举起手里的剑。
夏昭衣皱眉,手里的木弩又连发了两道,罗锐一声惨叫,跪趴在地。
射的不是他的眉心,而是他的右腿。
两根带血的弩箭穿过他的身体后落在地上,鲜血顺着他的裤脚涌了出来。
"下车!"小童抬头,对远处的人继续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