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小随从,所有人都扭过头去。
玉溪楼打烊后供以照明的灯火,来自于每一层置景的花朝宴长方壁灯。
少女光洁雪白的脸在灯火下渐明,一双清凌凌的乌黑明眸扫过木板上的满地鲜血。
才喷涌而出的鲜血滚烫炙热,和她身上过分清冷的气质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詹宁跟在她身后,一把锐利明亮的大刀架在季夏和的脖子上。
"别,别打了儿,"季夏和叫道,"我的命儿在他们手里儿!!"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都紧紧盯着詹宁手里的刀。
夏昭衣的视线,则落在扶栏上的那滩血。
对方蒙面,且光线昏黑,但刚才那声音,夏昭衣记得住。
"阿,阿梨姑娘儿..."卫东佑颤声叫道,"你快放了我们支爷儿!"
"那便止戈!"詹宁叫道,"速将地上血水清洗收拾,今夜便当一切都没有发生,不然,我这就砍了你们的财神爷!"
季夏和忙又惊呼求饶。
卫东佑和其他暗卫们赶紧配合。
小随从躲在门缝里干着急,一颗心七上八下。
他身后的蔡和却忽然镇定沉稳了下来。
小随从回过头去,见蔡和仍秉烛立着,眼睛一直打量一言未发的夏昭衣。
"先生?"
"我们本是要引她去杀陆明峰,不想,她一来也是对支爷下手。"蔡和沉声说道。
"我们是要引她不假,可谁能料到今日这局面呢。"
"加派人手,严加盯梢,此女今夜若要藏身于此,便等同于我们卧榻之侧伏有猛虎。"
这比喻让小随从寒毛立起:"是,那陆明峰那,可要我差人去一说。"
"让支爷手下去。"
"嗯!"
小随从抬手准备开门,却被蔡和忽然伸手按住肩膀。
"先生?"小随从看着他。
蔡和眉目沉冷,若有所思,手中烛火闪耀,在他脸上投下浮动光火,半阴半明。
"我们,也可以变一变路数。"蔡和说道。
"变路数?"
"若遇有十万分把握可以成功对她下手,便不可放过那机会,"蔡和神情变得阴沉,"哪怕支爷性命不保,也不管。"
此女和陆明峰都必须得死,二人皆是日后的心头大患。
小随从明白那十万分的把握有多难,点头说道:"是,先生。"
一盏茶不到,伤亡统计交到蔡和手里。
死三,伤六。
支爷的手下们后去,只一人轻伤。
其中一具尸体是入侵者的。
剩下二死五伤,都是蔡和的人。
那具尸体脸上蒙面的纱布被扯下,面纱下一张陌生面孔,年岁约不到三十,身上搜寻,只有十两碎银。
靴子,外衫,中衣,皆是寻常市集可买之物。
大乾普世的锻造精工分上,中,下三等,此兵器属上等,但不能看出哪里特殊,产自哪里,除非是名家所锻造的特等。
小随从差人去医馆绑了几个大夫回来给伤者治病。
在楼下等候时,他看到拿刀挟持支爷的那名大汉阴沉着脸下来,去后院开门。
小随从心念一动,立即让自己的手下对这落单者动手。
卫东佑将他们拦住:"这是干啥儿,要让我家支爷不好过?那阿梨可是好惹儿的?!"
小随从气恼,眼见那大汉打开后门,又来三个男子,都是个高强壮的,小随从一拂袖,带人去前面大门等人。
不过想了想,小随从又回头看着那几人上去楼梯。
之前在深巷所见,阿梨身旁前后,包括那对羸弱兄妹,似乎不止五人,其他人不知被她安排去了哪,不定又是什么手段。
小随从见过那么多女人,还从未见过这般女子。
支爷主卧门前,一大群男人严防死守。
蔡和的手下一过去就被人拦下,怕他们说什么话惹那少女不悦,危及支爷性命。
蔡和一名近卫只得拉着最外头的支爷手下去旁边,劝说他,比起阿梨,陆明峰逼迫支爷在山景城搞那一番动作,也切不可忘。
"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支爷手下愁眉,"我们就是打西北来的,想做买卖赚大钱儿,一路广撒网,广收获,能让利儿就让利,从来不让朋友吃亏儿,可我们真倒霉儿。"
近卫表示同情,宽慰一番后继续将话题往陆明峰身上引。
几番拉扯,支爷手下只得道:"好主意,我去试试那姑娘的口风儿!多谢儿了!"
"咱们是自己人嘛,"近卫一脸为他好的模样,"这世上有啥关系,是比钱来得瓷实的?"
"说得好!"支爷手下说道,赞许拍了拍近卫的肩膀,转身进屋。
屋内一片安静,只亮着两盏烛火。
宽敞大床上,史国新和李满一起睡着。
夏昭衣睡在软榻上。
詹宁和唐涛声睡在凳子拼就的"木板床"上。
季夏和则伏在案前。
成日成日演戏,还要应付一大帮人,他嘴上说着没事,把床位给让出去,实则困得直淌泪。
所幸支爷身价在那,故而卧室宽敞,容得下这一个又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
暗卫将他轻轻推醒,好在季夏和没敢深睡。
暗卫将那近卫的意思转达。
季夏和眨了下眼睛,说道:"****,老奸巨猾啊。"
"可惜他不知得是,我们和阿梨姑娘才是自己人。"
"你就说意思已经送到,但里面气氛剑拔弩张,你不好多留。"
"是!"暗卫应声。
他轻手轻脚出去,轻手轻脚关门。
季夏和看着满屋子熟睡的男人,和睡在软榻上的少女。
摇摇头,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剑拔弩张"。
想了想,季夏和恶趣味涌上心头,拿开镇纸,取出一张纸来,提笔沾墨。
"...她与数名男子共处一室而睡,偏你没这福气..."
寿石守卫置所的兵马一家一家搜查,翻箱倒柜,许多民户的地窖与茅房都不放过。
因寿石兵力有限,军察部便去衙门,令几名小吏将折冲府中的在册民兵召集起来。
如此,搜查人员的质量良莠不齐,发生诸多看人下菜,夺人财物之事。
等搜到金川坊,快天明了。
大量外来人员被带走,一些脾气暴躁的男人,直接在街上和官兵叫骂,时有打斗发生。
比起松州扶上县一直以来的高压统治,寿石城的官民在面对全城搜捕时显然散漫。便导致,一方执行不够严,一方服从不配合。
面对一些大户人家,军察部的人严加搜查,折冲府的民兵则要看对方好不好惹。
但即便是军察部,到了金川坊也万不敢乱来。
金川坊的诸多店铺,都只是分店。
比如寿石第一酒楼怀德酒楼的幕后大东家范不得,他便不止这一家酒楼,多处皆有店面,庄孟尧的亲妹夫裴勇夫还有入股。
又比如赵宁的宁安钱庄,鼎鼎大名的衡香宁安楼,若是招惹,他们直接离开寿石,断得是金川坊大片商户们的流动货银。
这也是许多人痛恨赵宁,却没有办法干掉赵宁的原因。
商人四处走动,要得便是哪里都能寻见的钱庄,赵宁的钱庄天下遍开,谁不想要图个方便。
军察部才建不到几年,虽一心想效仿天荣卫,但在实力和手段上,到底不如。
面对这样的情况,军察部目前也只能低眉。
快查到玉溪楼时,楼上的暗卫提前先散,各回各屋。
兵马却连楼梯都未去,只去询问玉溪楼掌柜可有异样。
后院就停着三具尸体,玉溪楼掌柜脊背冰凉,好在多年同各方人马打交道,经验颇多,油嘴滑舌,终是将官兵们给忽悠走。
外面天光大亮,一夜折腾,众人皆疲累不堪。
小随从进去找蔡和时,他伏在案上睡着。
小随从在他肩上披了一件外裳,悄然离开。
出来后,隔着中庭扶栏,小随从看着支爷的卧房门,不知要不要过去看看。
随着官兵们的离开,暗卫们又重新聚来,不过人数较之前要少一半。
大概大家都太疲累了,看他们这模样,说是严防死守,唯恐里面的人对支爷乱来。
倒不如说,像是在守卫,防止别人进去呢。
这支爷,可真是树大招风。
小随从随意想着,转身回屋。
正午时分,一个消息在整个寿石传遍。
昨夜起火的刘府,经查后,确认是宋致易的密使。
因其所做为油品生意,所以与其相关的很多铺子和下家,全受到牵连。
除了菜市场里的小贩们被带走,刘运所在商会的商主和管事也被请走。
而之前有关阿梨要采买大量货物的传闻,在军察部这番细查核对下去,发现是假的。
不止军察部,蔡和和陆明峰也大感意外。
蔡和隔着门望着支爷卧房门口,他不信此事空穴来风,定跟这少女有关,但她为何要放出这个假消息?
陆明峰那边则觉得不可能,夏家军既然来了,此少女没理由不采买,那么军察部瞒下来是为什么,有人从中操纵,为了替她遮掩?
除了他们,各方势力也都在猜度。
而此谣诼制造者,当事人本人夏昭衣,她一直睡到午后才醒。
季夏和终于回去床上躺着睡了,詹宁在给史国新换药,李满则在向唐涛声学写字。
夏家军的每一个人都认字,且字都写得不错。
没人注意到少女醒来,她没有半点动静,安静眨着眼睛,望着外面的天光。
直到詹宁处理完史国新的伤口,回身时朝软榻望去。
行云落在少女雪亮的黑眸里,反映一片明澈。
"二小姐。"詹宁很轻地叫道。
夏昭衣扭过头去,众人都朝她望来。
唐涛声当即倒一杯温茶,李满则去端才送来没多久的木盆清水。
大家声音非常轻,几乎无声,所以床上的季夏和并没有被吵醒。
待季夏和睡得饱满醒来,屋里已不见这些人了。
夏昭衣留了一封书信和一锭银子。
信上称,虽说谈钱见外,支爷不缺钱,但白住白占,太过羞愧。
同时提及,陆明峰在山景城的刁难,她去摆平。
最后是道谢与问好,还有她明日便离开寿石。
季夏和再三看信,没看到半个和沈冽有关的字。
他还不信邪的将信纸提起来,往下面倒一倒,似乎能倒出字来。
"莫非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季夏和说道,"知彦如何是好。"
回头见卫东佑面色恍惚,季夏和道:"在想何事?"
"外头的,"卫东佑说道,"蔡和。"
"怎么了?"
"阿梨姑娘是走了,可是支爷你完好无损,你说,蔡和会不会怀疑?"
"这为何怀疑,就不兴这阿梨姑娘欣赏我才学品貌,看重我胸襟品性,故而不忍对我下手,安全无虞地度过一夜后,就此离去?"
"你这么一说...倒也不是不行,完了,完了完了。"卫东佑喃喃道。
"怎么了?"季夏和被他惹得心慌。
"我们怕蔡和怀疑,便骗他,说你的确被伤了,岂料他立即就要带人进来,于是我们就..."
"就?你倒是说啊。"
卫东佑俯首在季夏和耳旁嘀咕嘀咕。
季夏和双腿一夹紧:"你还真能编!"
卫东佑挠头:"说了个谎,就得再说个慌去圆嘛。"
男人在这方面共情能力非常大,哪怕是谎话,听着亦觉疼痛难忍。
"那个,"季夏和说道,"
说出最后四个字,季夏和自己抖了一抖。
"这个倒没说,就是提了一下受伤部位。"
"那还好,"季夏和点头,点完一顿,不高兴地叫道,"那也不成?"
"那..."
"不对,支爷非我一人啊,"季夏和一乐,"我可以是支爷,知彦也可以是支爷,下次不定你便是支爷,对吧?"
"..."
"就知彦了!"季夏和精神胜利法无敌,开心看向手里的信。
信上字迹气势如瀑,明华大敞,细节处又秀美轻盈,季夏和赞叹,"阿梨呀,真是个奇女子!"
因满城搜捕一事,眼下整个寿石都处于不安。
官府的人出来张贴告示,试图安抚民心,但聚拢在大大小小告示牌前的人越来越多,聚众的人群反而更加浮躁。
官府没有那么多兵力可以驱散人群,县衙里面的县令县丞急得团团转。
"报!!"一匹快马疾奔回来。
县令听到这个字便觉心颤,但接过信函一看,刹那松了一口大气。
"郭家兵马,退出留靖府了!"县令将信函交给县丞,抹了一把额上冷汗,"咱这小庙,装不下这么多大佛。"
"是啊..."县丞说道,"总算有一个好消息了。"
同一时间,相同消息也转到各路人马手里。
蔡和大感开心,沈冽打下山景城这消息郭家应该已经收到了,如果郭家兵马退出留靖府,那么李骁的大军便可以去做休整。
恰好,他手中这协议已拟定妥,待支爷签好,他留下两个人手后,便也可以走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大喜之事,便是陆明峰那条命。
阿梨没理由不会对近在咫尺的陆明峰动手,如果打不过,那也是两败俱伤之景。
蔡和觉得接下去几天,他做梦都要笑了。
此寿石一行,虽损兵折将,提心吊胆,可于他是有大收获的。
值!
就是支爷那...作为合伙商伴,对方男风受损,他该送点什么好呢。
吃啥补啥,?
不行,有侮辱对方的意思。
某某神力丸吧,也不可。
软件受损和硬件受损,是有区别的,内伤药治不了外伤。
就,金疮药,活络膏,上品通气散这些吧...
蔡和于是着手让小随从去购置。
车马行被严加管控,基本租不到马车。
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夏昭衣出手二十两,车马行掌柜拍着胸膛表示,一切无虞。
夏昭衣让史国新,唐涛声和李满先去留靖府和管驰范宇他们碰面,遇上以后,直接去华州肃河县。
她和詹宁留下来,还有两件事要做。
一是和陆明峰达成在山景城的合作,詹宁已经取来了三百两,后续将还有五千两。
二是昨夜逃走的四人。
在能找到他们的范围里,夏昭衣不想轻易放他们离开。
对他们和对牧亭煜陆明峰的方式不用相同,他们,没有利用价值。
入夜亥时,夏昭衣和詹宁各着一袭夜行衣离开客栈。
夏昭衣去追踪虞彦驰和楚筝。
詹宁则带银子,以曹易钧密使的身份去找陆明峰。
天荣卫必会搜身,所以詹宁身上不带任何武器,唯一带着得,只有夏昭衣给他的几句保命之话。
虽然不一定能派上用场,按照陆明峰的性格,一个小密使的性命和山景城的几千两银子,谁都知道如何抉择。
夜间起得风越来越大,二人一东一南,很快披上夜色,消失无踪。
而同一片天空下,巨大的黑暗遮天蔽地,在茫无人烟的荒原上,沈冽领着一队一千五百人兵马,无声穿过汇水道,往西北六州而去。
八百人,是蔺明江所调。
七百人,是山景城中的守军。
走了两日两夜,只休息三个时辰,军队人困马乏,好几人走着走着,跌地上睡着了。
戴豫和翟金生等暗卫们便骑马过去,令人将睡着的人抬去一旁扔着。
有人在这途中挣扎醒来,有人彻底睡死。
随着队伍越走越远,很多人回头朝睡死在地的那些人看去。
出发前,各个队正便已经传达过意思,即便这些人能穿过广阔茫茫的荒野,徒脚回去探州,也不会委以重任,只能去干苦役的活。
许多人强打起精神,可是没办法,太困了。
又一人倒下,戴豫听闻动静赶去。
几个士兵将他抬走,其他士兵纷纷哭丧着脸。
"戴大哥,你去同将军说说情吧!"
"戴大哥,我们不敢了,以后操练绝对不迟到!"
"让我们休息吧!"
"以后谁敢提兵变二字,我们最先要了他们的命!!"
...
戴豫吩咐完,面无表情一扯缰绳,准备离开。
忽然有人带头,往他前面冲去。
"戴执令,我们错了,真的错了!"
"弟兄们都撑不住了!"
"戴大哥,求您了!去将军面前说一说吧!"
六七人将戴豫的坐骑拦着。
戴豫相对沈冽翟金生他们,脾气性格无疑最好,这会儿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他看着这六七人,再朝那些不敢过来的士兵看去。
早便知蔺家这些久居安逸的兵马棘手,之前他还替他们说好话,称他们虽然作战能力不行,但热血好斗,一腔雄心。
后来翟金生训了几天,一群人直接闹兵变,跟翟金生他们动起手来,仗着人多,把翟金生和程解世他们六七人压在地上打。
沈冽随林建锐的大军去了望桦,连夜赶回,在梁俊的提议下,带头闹事之人绕着校场跑五十圈,围观起哄之人,脱衣罚站十个时辰,其余所有人,不论在场与否,全部扎马步半个时辰。
有人不服,继续闹,梁俊立了一座大木架,将他们脱得只剩裤衩子,吊了上去。
探州寒风荒烈,一炷香就让人吃不消了。
上面的人边挂着边骂,要求给个痛快。
梁俊让人不用理,就让他们继续吊着,吊到服气为止。
但震慑力度似乎仍不够,当晚,便有一个兵卒鬼鬼祟祟来找梁俊和沈冽,要他们随他去一处地方。
兵营外的荒郊上,一群人光着屁股蹲在长草中大声密谋,说擒贼先擒王,找个时机,把沈冽杀了。
旁人说,梁俊更烦,先杀梁俊。
"翟金生也不是好东西,个子还没我高,凭啥管我!"
"这些人细皮嫩肉,咱们这些糙汉子才配当兵!"
"对!"
"沈冽之前那些战绩肯定是吹牛出来的,林建锐是个啥性格还不清楚吗?好大喜功,给他块糖,他能说给他造了个蔗糖作坊。"
"梁俊那狗娘养的还说要我们学练字,靠,我要是能学会,我早去当密使,去建军功了!老子看到那些字就头疼!"
"就是就是,谁要学谁学!"
...
后来,这些人也被吊起来了。
不同的是,他们连裤衩子都不给穿。
梁俊连夜让人多造了十台木架,誓要跟这些痞子斗到底。
木架才造好,沈冽出了一份大赏令。
凡跟他出行再与他同归者,可得一次脱军籍的机会。
每行十里加一银,中途掉队者无赏,但可自行归来,入军中苦役。
一时间,士兵情绪高涨,跃跃欲试,纷纷报名。
蔺氏兵马来了九百人,山景城中守军来了一千人。
本以为蔺氏兵马已经油里油气,山景城的守军却更难吃苦。
如今蔺家军还有八百人,山景城的守军却倒了三百个。
而且,两支兵马在看沈冽他们不顺眼的同时,彼此也看不顺眼,时常发生斗殴。
出来这一趟,大大小小打了不知多少架。
有几人脾气暴躁,直接煽动离队。
二三十人跟着走了,却不见后面沈冽有半点要派人来追的意思。
梁俊急坏了,又气又急。
翟金生他们面无表情,心里也在担忧。
唯独沈冽,该吃吃,该喝喝,停下休息时,看书写字,半点不误。
直到出了探州,沿着古老的汇水道北去,沈冽忽然下令全军加快速度。
很多人出军,一直怀有散漫游玩之心,忽然加速,顿时一大帮人吃不消了。
至今天已经加快速度走了两日两夜,眼看着,泞汜东边这条线都得让他们徒步穿过。
很多人不是不想停下,但是不甘心也没有办法就这样停下。
沈冽所选这条路,荒无人烟,容易迷路,一旦掉队,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每十里加一两,一旦半途而废,这走下来的几百里,就白走了。
损失的银两,可能是这一辈子都赚不来的。
以及最最关键的一点,脱军籍。
他们都是探州军户,从祖上开始便如此,出身无法选择,但若得脱军籍,他们的后世子孙就是自由身。
若遇盛年或明主,马马虎虎不算大事。
而若遇上残暴君主,持军户之人的后果,只能硬着头皮去忍受残酷压榨。
所以,现在这些人越是咬牙坚持,所付成本便越大。
而成本投入越大,就越不想放弃,只能将牙根都咬碎。
就像是落入了一个死循环。
很多人没有一开始的嚣张跋扈,为了省体力,好多人连话都不说了,垂着脑袋闷头走。
十里一两,二十里,就是二两。
走上几步便是一文钱,就当走着捡钱。
一个,两个,三个...
倒下来的人越来越多。
面对哀求,戴豫不为所动,扬长而去。
足足又走了两个时辰,到宁水河畔后,沈冽终于下令停下。
全军哀嚎,不知是谁带得头,纷纷开口"谢过将军"。
宁水大江,风啸浪急,一声一声"谢过将军",齐声雄壮。
沈冽没有下马车,戴豫在马车旁细声说话,点了点头,打马回来。
"听我说!"戴豫示意所有人静下。
正在水车旁接水,还有卸物资的几名辎重兵也停了下来。
"少爷说,大家的声音相当有劲!还能再走一个时辰!!"
众人大惊,好多人往地上跌去,有人直接破口大骂。
戴豫"哈哈哈"大笑:"假的假的,那是我说的!少爷说,就地安营扎寨!"
"哈哈哈!"
"耶!"
"将军万岁!"
好多人爆出欢呼。
另一帮人则赶忙扑上去,伸手捂住他们的嘴巴。
"不准再吵啊!"戴豫叫道,"我们将军喜静,谁再吵就继续走!"
"不吵不吵,我们不吵了!"
"不敢吵了!"
众人忙道。
安营扎寨,喂马煮饭,翟金生端着食物送到为首那辆马车上。
车厢帘门被金钩挽着,沈冽以炭笔在地图上描画,旁边是梁俊和程解世,二人在商议军制变革,订制军规。
"少爷,该吃饭了。"翟金生说道。
"我来,"程解世伸手去接,"先放这。"
翟金生看着热腾腾的菜被放到一旁,程解世则坐回去和梁俊继续讨论,翟金生郁闷了下,看向沈冽。
沈冽的炭笔落在一处山脉上,俊容若有所思,不止没有注意到饭香,可能都不曾发现他过来。
翟金生不好打断他思绪,于是悄然离开。
宁水河是沧江发源地之一,目前虽然一片旷野,但在舆图上看,此处也可叫做白古山山脚。
夜间的风非常大,加上冬日,温度骤降,每一阵落在脸上的风都像是刀子一样。
翟金生忙完回去,发现饭菜居然还在旁边,车厢中虽然燃着无烟炭,但无法保温,饭菜彻底冷了。
翟金生悄悄将饭菜端走,打算去热一热,一回头却见远处一簇星火亮起。
那是极其遥远的天边,单凭一支火把,根本无法被他的肉眼所捕捉到。
翟金生脑子里面迅速闪过一个念头,村落起火!
"少爷!"翟金生扭头叫道。
不止他看到,附近的暗卫,还有更远一些没有入营帐的士兵们都看到了。
火势越来越大,西方天幕下蔓延开一片长线,极细瘦的,却清晰明朗地分割开天与地。
狂奔的马蹄声从前方传来,是两个派出去的暗卫斥候。
沈冽迈下马车,梁俊和程解世忙也下车。
"少爷!"暗卫飞快从马上下来,"前方六里外有三座村落遭马贼洗劫,马贼约五百人,人高马大,头上梳辫!"
"梳辫?"梁俊忙问,"何种辫子?可有发髻?"
"左右耳后各一细辫,发冠为狼首或虎头!"
梁俊看向沈冽:"将军,应该是西羌马贼。"
"我听过,"程解世说道,"西羌马贼冬日专闯入西北打劫,可是这里是宁泗,外边还隔着潘余和白古山呢!"
"不可能是打劫,"沈冽沉声道,"连烧三座村子,且在白古山山口,他们没有这个必要。"
"为何?"程解世不解。
"先不解释,"沈冽侧头看向戴豫,"速挑六百人,无需拔营,立即随我动身。翟金生,备马。"
"是!"二人迅速领命。
"将军,我同去!"梁俊忙道。
"你留下主持局面。"沈冽回身去取兵器。
"那我便留下,"梁俊跟上,"可是将军,对方五百人,我们才六百人,将军多带些人手吧!"
"这些人,人越多战力反而不行,"沈冽自后车厢外拔出长枪,"人数相近,他们才会戒备。"
"好像有几分道理,"梁俊嘀咕,又跟在沈冽身旁回来,"那将军速回,还没吃饭呢!"
"热一热。"
翟金生快步牵来龙鹰,沈冽潇洒跃上,一扯缰绳,骏马往大营而去。
戴豫也在马上,十二人一营帐,六百人便是五十个。
一听闻要出行,才吃饱饭躺下准备吹牛的士兵们第一时间跑出来。
远处荒郊还有好几人提着裤子,边嚷边赶来。
戴豫算是发现了,这些探州兵马有一个结伴出去拉大便的爱好。
"快点!"戴豫大吼,"就等你们几个了!"
"很快了,真的很快了,我屎都没擦呢!"一人大叫。
众人哈哈大笑。
"笑什么!"戴豫怒吼。
众人仍忍不住,直到看到那边走来得沈冽。
像是变脸一般,所有士兵彻底笑不出了。
靠近这头后,龙鹰便放慢速度,随着它缓步走去,所有士兵看向正前方,不敢斜视,余光都不敢去打量沈冽半眼。
一开始,众人都被他太过俊美的容貌所迷惑,也觉得他那些战绩都是假的,直到后面"攻打"山景城。
沈冽单枪匹马在城前放话,一打五,能伤他一分,立即退兵,且赏万金。
五人惨败。
他叫嚣再来五人。
十人惨败。
继续又加五人。
加到三十人后,最先那五人不打了,说太累了,问能不能直接投降。
最后,三十人跟着一起投降,哗啦啦跪了一片。
后面的探州兵马目瞪口呆。
关键是,他一人未杀。
不是杀不了,是不想杀。
虽然,山景城本就好打,甚至不需要打。
朝廷一乱,军饷发不出,采矿吧,技术不到位,整个山景城守军又穷又饿,遇到沈冽这样有钱的将军,他们开城门的瞬间就想喊爹了。
沈冽此举,是为立威。
不仅在这些山景城守军跟前,还有探州那些不服管教的兵马跟前,他也的确立住了。
那几个提裤子的士兵归队后,戴豫朝沈冽走去:"少爷。"
沈冽手执长枪,一袭束腰松青色锦衫,腰上饰以墨玉腰封,一身轻闲又利落飒踏的模样,不像是年轻将军,更像是沉默残忍的游方剑客。
他看向人群,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们不想再走路了,前面有一伙马贼,谁夺下他们的马,谁就骑马走。"
众人瞪大眼睛,而后大喜。
"去取兵器。"沈冽说道。
"是!将军!!"众人齐声应道。
梁俊和翟金生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些探州兵马干劲十足的模样,他们当初离开山景城北上那阵子,情绪都不曾这么亢奋。
看着士兵们挥着长枪舞着大刀大步离开,雄赳赳,气昂昂,六百人走出六万人的气势,程解世感觉不太妙:"唉,只希望他们归来仍嚣张。"
"跟着将军一起,不定还真会。"梁俊沉声说道。
"此话,莫非将军同你说过如何应对那些马匪了吗?"
"倒是没有,但我信将军,"梁俊忽而一笑,"是了,就是信将军。这不是遭遇战,是我们偷袭,如果偷袭先手在先,都不能大胜,那么他就不是沈冽了。"
想到自己刚才还那么担心,建议增派人手和同去,梁俊失笑:"是我眼界格局太小,将军其人,桐花万里丹山路,眼下不过区区五百个马匪,想必将军早有胸中定夺,哈哈哈。"
程解世被带动,也笑开。
宁水大江流布甚广,这片古老的大地上从千年前起便年年有举族迁移的步伐踏过。
三座古村在平原尽头的山岗山脚,其后就是雄踞于宁泗和潘余交接的白古群山。
为防严寒大风,村子都为石砌,与平原上开阔广袤的豪迈性情相反,村屋建筑紧密细致,互倚共生。
故而大火一起,蔓延迅速,再被号风所推,村中错落的白杨丛皆浴烈火。
跑得快的村民拼命朝外逃,年迈老人与襁褓婴儿当场遭砍杀,奋起反抗的男人则被割下头颅装成一筐。
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被以粗壮绳索捆住手腕连成一排。
火势渐不受控,马匪全数退去村外,劫掠而来的东西和家禽家畜太多,在各面村外的大地上堆成山谷,最先被他们收拾的是粮食腊肉,其后是衣帛。
一部分马匪去追逃走的村民。
村中男人当杀则杀,一个不留,但是逃走村外的男人便远不如逃走的女人。
一个又一个女人在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被拖回去。
男人极为满足的征伐欲后,常常伴有狂烈的性。
一个因失足跌倒而被家人抛下的少妇在尖叫声中被拖去河边,身上衣衫被蛮力撕扯,她怒吼着反抗,脸上挨了好几个巴掌。
"救命啊!"少妇绝望地大喊,"谁来救救我,苍天你无眼!!!救命啊!!"
男人的大掌又扇过去,另一只手去解自己的腰绳。
尖锐的危机意识便在这时骤然袭来。
男人抬头朝前面看去,狂奔而来的马蹄顷刻逼近,骏马高大健硕,踏地如擂鼓,马上之人不在他视野所见范围,但那柄质感十足的长枪在凄凄月色下锋芒大现,亟待嗜血。
男人惊急去摸大刀,手尚未触及刀把,锋利长枪破喉,冰冷寒器与他滚烫的鲜血形成强烈的反差。
男人双目圆睁。
骏马仍狂驰,长枪顷刻离去,似乎对于杀死他这个人,没有半点成就感可品尝。
男人倒在少妇身上,苟延残喘。
少妇一把将他推开,拾起地上的大刀举起。
男人惊恐无力地看着她,少妇大喊一声"去死吧",在他断气之前,一刀斩在了他的脖子上。
少妇忙扭头看向狂奔而去的男人。
一眼便觉是少年之背,清瘦挺拔,宽肩窄腰,前面是炽烈大火,他狂奔而去的身影披着荒野月色,清冷霜白,与他手中那柄长枪一般,锐不可挡。
转瞬,少妇便见他又杀了三人。
哪怕已大胜,马匪们也不会放松警惕,远远看到狂奔而来的少年与马,警哨的马匪当即回身去报。
追人的马匪见到突然杀来的年轻男子,全部放弃捕猎,先一步围去。
尖锐的鸟哨声二长一短,响彻长空。
各个村外的马匪们都朝东南面望去。
烈马狂刀,是这些马匪的标配,也是他们打家劫舍的利器。
所用战术一以贯之,仍是包抄围堵。
但这次的对手相当难缠,最擅以马速追击拦堵的马匪,此次占不到便宜了,对方不论坐骑还是骑术都远胜于他们。
更可气得是,以灵活著称的马刀不及对方的兵器长,而这么长的兵器,在他手中却似长了眼睛与手脚,比他们手里的马刀还要灵活,他们毫无优势可言。
马匪一次一次呈包围之势朝他冲去。
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每个马匪都好战好斗且不怕死,只要能包围住他,谅他插翅也难逃。
可是,真的包不住。
每次觉得就要成功了,常被他忽然加速绕去边缘往后。
边缘的马匪们随他掉头,其余马匪迅速调整战术再围,但被他带走几条人命后,再度破了阵型。
太贱了!
三来四去,众马匪大怒,所有人夹紧马腹,猛抽马臀,誓要用马刀割下此人脑袋。
结果是,对方用高超的骑术和枪术,碾压着他们在戏弄。
那马蹄声声,不像是踏在荒原上,像是踩在他们脸上。
数个回合下来,多了十多具尸体,几乎都被缠在马镫上,被生前的坐骑拖着走。
众马匪属实气得冒烟。
直到马匪来得越来越多,沈冽才忽然掉头,转身离去。
"跑你个鸟!"追击在前的一个马匪用生硬的语言大叫,"站住!"
"把他脑袋割下来!"
"割了他的脑袋!!"
"站住!"
沈冽一骑当先,两百多个马匪追击在后。
才赶到没多久,埋伏在黑暗里的探州兵马看到那一匹匹狂奔而来的骏马,眼睛都直了。
有人甚至抹了把口水。
戴豫低声叫道:"大家准备好!"
众人立即摆出十万分备战姿态。
随着沈冽奔来,伏兵们紧紧盯着那些马匪。
终于,所有马匪都踏入了他们的包围圈。
戴豫忽然起身,大声叫道:"干掉他们!"
地上用所有人的衣服临时绑在一起的数根"长绳"被骤然提起,无数骏马刹那跌地。
"冲啊!!"
"抢马了!!"
"啊啊啊啊!"
"我的马,我来了!"
六百多个士兵齐齐出动,举起长枪冲去。
马匪们猝不及防,赶忙挥动马刀。
灵活轻便的马刀还不及长枪一半长。
两百多马匪在人仰马翻中玩完。
沈冽下令杀光马匪,只留十个活口。马匹先不动,留下五十人看马。其余士兵最快速度调整状态,快步绕西南包抄。
浑然不知同伴被灭得只剩十人的马匪们,还在加快速度收拾抢来之物。
只有警哨马匪迟迟没有盼到追出去的人马回来,大感不安。
远去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后,荒野一片空旷无垠,巨大的暗夜似一双幽黑眼眸。
直到西南方向鸟鸣声大起,众马匪赶忙望去。
只有一声长笛,危急求援之意。
"糟糕!"
"出事了!"
马匪们纷纷拔出马刀,朝西南方向冲去。
一场两百人无伤的小规模歼灭战大大振奋了探州兵马的士气,众人举着长枪随戴豫冲杀,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马匪们喊着他们听不懂的话迎上来,探州兵马的叫嚣声更响。
两方鸡同鸭吼,杀得火热。
越来越多马匪从其他村赶来,探州兵马也在朝前冲,人数和兵器占据太多优势,一波又一波的马匪倒下,失主的好马立即被夺走。
眼见情形不对,所剩无多的马匪快速翻上坐骑,朝西南方向撤退。
白古山山口,高大清瘦的年轻男子一人一骑,执枪立马,万夫莫开。
骏马识得主人的杀意,马蹄不安分地来回轻走,随时准备一跃。
死里逃生的警哨马匪认出他,用生硬的汉语大声怒吼:"你是何人?"
男子一扯缰绳,马儿骤然长啸,迅疾奔来。
年轻男子俊美光洁的面孔在月色下逐渐清晰,村中大火令他黑眸如火炬般明亮,杀意盎然。
警哨马匪举起马刀,但手是软的。
可以想到那追出去的两百个马匪是何下场了...
此前盼他们回来时所见那漫无边际的黑暗,终具象成眼前这一双黑眸。
恐惧从不曾这样深刻地吞没过他,在见到这一人一骑时,他就知道要完了。
阎王拦路,谁能逃生?
还打什么!警哨马匪立即收刀,想趁乱绕开他,快马跑走。
迭声响起的同伴惨叫声中,他忽地听到耳后传来的劲烈风声。
警哨马匪吓得大叫,回身拔出马刀,来不及挥去,长枪似带万钧之力,痛击在他脑袋上。
眼前一黑,他朝前跌去,被马缰和马镫绊住,以极为痛苦的倒悬姿态被坐骑拖行。
临死前,他看到对方的眼眸冷蔑地看了他一眼,他圆睁着眼睛,彻底断气。
村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哇!!"
"我们赢了!!"
"赢了!!"
戴豫拿长枪打去:"都住嘴!先救人!"
被绳索绑缚的女人们有不少人因马匪见情形不妙而被伤被杀,活着的人哭成一片。
现场同样留十个活口,他们被踢跪在地,强行以手抱头。
戴豫骑马想去看看沈冽回来了没,回头见到那边有几个兴高采烈在装粮食衣帛的探州兵,戴豫人都傻了。
"你们干什么!"戴豫爆吼。
士兵们扭头看来,兴冲冲叫道:"戴执令,你瞧!咱们带回去,兄弟们可以吃饱了!"
"给我放回去!"
"可是,这...这肉干香啊!"
"你狗曰的!"戴豫叫骂着拎起长枪就追来。
一帮士兵赶忙跑,边跑边拖着装满东西的大竹筐。
"放放放!我们这就放回去!"
"这不是想着兄弟们辛苦一晚上,可以吃个好嘛!"
"五六里地啊,不好走的,多累啊!"
"就是啊!"
"滚你爹的!"戴豫大骂,"放回去!"
"说了要放的,戴执令别打!"
...
除了偷拿粮食的,现场还有抢夺马匹的人吵得最凶。
各有数堆人在那打成一片,头破血流。
戴豫气得冒烟,领着几名队正上前去拦。
一个队正反挨了一记拳头。
该队正所管得士兵不乐意了,纷纷冲上去:"你凭啥打我们队正..."
现场顿时更乱。
一见到沈冽骑马归来,村口几名士兵赶忙跑上前去:"将军,他们打起来了。"
年轻将军面淡无波,丝毫不感意外那般,下马后将坐骑还有手中另一条长绳交给他们。
"知道了。"沈冽说道,抬脚离开。
士兵沿着长绳望去,是长长一串好马,一望无际,直达黑暗。
几个士兵顿时笑了,合不拢嘴。
"我去看看!"一个士兵开心地说道。
"我也去!"另一人叫道,跟着同伴一起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数。
戴豫这边又劝下一堆人来,他自己都给劝累了,大口喘着气。
远远听到有人大叫:"将军回来了!"
众人抬头望去。
"将军回来了!"一个队正赶忙去劝架,"别打了!"
"真是将军,再打你们命不要了!"另一人叫道。
沈冽身上都是血,但见他步伐和身上衣衫,这些血不是他自己的。
不过,沈冽没来这边,而是往村子另一头走去。
戴豫见状,立即带人跑去。
统计伤亡的职方长史为这些探州兵马自带,姓赵,名吉相,身材中等偏瘦,五官带一些斯文气。
见沈冽过来,赵吉相拱手:"将军。"
"可清点好了?"沈冽问。
"敌方除十名活口之外,全歼,村里村外,共计三百零九人!"
"西去逃兵被我全灭,二十三人。"
"那便是三百三十二人。"
"我军伤亡如何?"
赵吉相面露惋惜:"亡三人,其中一人刚断气,不慎被马刀割破脖颈上的血口,救不了。重伤五人,轻伤二十余人。"
"少爷!"戴豫大步带人跑来。
"那边还在打么?"沈冽问。
戴豫"呃"了声,羞赧:"是我不会管兵,压不住他们。"
"你本不是军官出身,没事,"沈冽看向戴豫身后几名队正,沉声道,"你们,却本就是队正。"
"将军请罚!"队正们齐齐跪下。
很少有什么面部表情的沈冽俊眉一挑:"现在罚?"
"胡闹!"戴豫冲他们叫道,"现在是罚的时候么,现在是你们以功代罚之时,速去将现场清了!"
"是!"队正们应道。
他们一走,另一边浩浩荡荡来了数十个妇人们。
沈冽听闻动静转过身去,妇人们冲他跪下,抹泪哭道:"谢谢将军救命之恩!谢谢将军!!"
"不必如此,"沈冽墨眉皱起,"你们速起。"
"多谢将军!"
"谢谢将军!"
妇人们仍执着跪着。
"唉!"赵吉相叹声,"将军,领了这声谢吧,若不是咱们,她们怕是比死还要难。"
"你们去扶。"沈冽看向戴豫和另一边的士兵们。
"是!"
现场共有马匹三百三十五匹。
伤亡尸体总人数则为三百三十二人,加上十个活口,少了七匹。
审问之下,少掉的七匹马途中病死,他们埋了,剩下七人为同骑。
如此,又少了七匹马,旁边的士兵们共情能力太强,纷纷觉得遗憾。
戴豫也担心不够分,此次出来六百人,加上之前那两百匹,远远不够。
但见沈冽和赵吉相在那边同推选出得几个妇人说话,戴豫不好上前打搅。
东边天空渐亮,尸体收拾得差不多了,妇人们都是干惯农活的,现场被马匪杀掉的一些家禽家畜被她们连夜处理,做出一碗一碗香喷喷的大肉,端来伺候。
剩下的肉则倒了大片盐巴,装在竹筐里要他们带走。
几个士兵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紧紧抓着竹筐,目光不时朝戴豫那瞄,戴豫脸都黑成炭了。
逐渐有跑走的村民悄然回来,见清晨薄光下的村子一片静谧,便壮着胆子上前。
得知发生的一切,回来得人眼泪鼻涕大把,先跑回去呼朋引伴,回来后朝沈冽跑去,跪下道谢。
冷冰冰的年轻将军看了他们一眼,回过身去,继续和妇人说话。
"这..."
戴豫上前:"行了行了,都去休息吧,再看着收拾收拾,瞧见那边的灶台没,去吃饭吧!"
"谢谢将军!谢谢将军!"村人们对着戴豫道谢,离开前,忍不住又将视线投向那位年轻将领。
太过俊美,剑眉星目,皮肤雪白,笔挺身板站在那边,似一柄出鞘的剑。
就是...脾气不太好的样子,跟村里几位最面善的好人缘老妇说话,也不见他有什么缓和脸色。
辰时左右,兵马集合离开,抢到马的士兵高高兴兴扯着缰绳牵马,没抢到的士兵跟在后面,满心愤懑,连连踢着脚下的泥沙。
梁俊在马车上睡得正香,平安和平元将他推醒,一听闻他们回来,梁俊当即爬起,整理仪容后,迅速奔去。
营帐里早起的士兵们都在外面集合训练,看到他们回来,还有大批大批的马,高兴坏了。
一个士兵反应过来:"哎,不对,咱们高兴个什么,这马也没咱们什么事儿啊!"
另一个士兵愣了下:"对啊...算了,不管了,先乐着再说!"
"要你们分神了吗?"翟金生大叫,"下一组!"
"是!"
士兵们顿时高声大喝,势如雷霆。
毕竟探州兵马别的没有,就是叫声响。
见沈冽下马,梁俊率先迎上:"恭贺将军凯旋!"
程解世等人也纷纷道贺。
"我方死了三人,重伤者伤势亦不轻,"沈冽沉声道,"休息一日吧,黄昏出发。"
翟金生走来说道:"将军也当休息,热水一直备着,先去营帐洗浴!"
"好,"沈冽说道,看向梁俊,"在尸体上搜到了一些东西,我让戴豫给你,还有十个活口,需得你套话。"
"是!"
没走几步,沈冽想了下,又回身:"白古山地势险峻,千岩万壑,荒无人烟,若越白古山,一路幕天席地,风餐饮露,待下村庄,便急需补给,故而白古山山口附近村庄虽是肥肉,但对于惯来打劫的马匪而言,只会劫掠,不会灭口。此次马匪皆为老手,不会不知此道理,但他们出手,直接屠村,绝其后路。"
"嗯!"梁俊点头,"我也琢磨到了这个,将军放心,我会好好审!"
"还有,"沈冽声音变低,"他们,拿了村里一些肉。"
"他们?"
"...我们。"沈冽改变说法。
"呃。"梁俊打量他,发现自家这位年轻将军面色有些许不自在。
"这个,将军,"梁俊不解,"你是觉得,不妥?"
"嗯,但他们辛苦一夜,管杀管埋,我便没有训斥送回去,但深感不适。"
"是了,"梁俊点头,"马匪抢东西,是要将东西村里带走,我们若也将东西从村里带走,说来是有些许奇怪。不过将军,我们如今勉强已算是探州之人,这边已在宁泗,也不算是我们的地盘,我们也没有义务帮他们赶走马匪...所以,就当是酬劳?"
沈冽沉默了下:"为何你这番话,我听着更困惑了。"
"毕竟如今,天下的确是四分五裂的嘛,"梁俊轻叹,"早些年梁某还有行侠仗义之心,眼下,我今日帮得的人,明日就成'邻国';的啦。这人啊,身份,就是生分。"
沈冽莫名觉得有些怀疑人生,说道:"...我先去洗浴。"
"好,"梁俊作揖,"将军且去!"
自马匪身上搜来得东西,梁俊令几名士兵先送去办公营帐。
那十名马匪被绑来,神情各异,有胆怯惶恐,脸色青黄惨白,也有愤怒凶狠,一脸不怕死的凶相,
梁俊最瞧不起和痛恨这些马匪,怒然一拂袖,带着随从和近卫跟了上去。
沈冽洗浴完,便回马车睡了。
一夜浴血剿匪的士兵们也都洗完澡后去睡。
多日行走荒原,这是头一次有热水可洗浴,一个个开心坏了。
回来入大帐,不忘继续唠嗑,入睡前想到还有坐骑代为走路,更是在睡铺上乐得打滚。
远处操练声渐息,不好打扰他们睡觉,也各自去歇息。
唯独那些队正们,他们便没有这么好受了。
程解世领命来罚,他不太会罚人,所想得仍只有扎马步。
所有队正站成一排,头上顶着水盆,臀下一排长钉,如若坚持不下,便是裤裆刺穿。
最后,于心不忍的戴豫赶来,让人将后面的长钉都撤了,所有队正腿一软,跌去地上,好些人头上的水盆兜头将自己浇了一身。
"心里若有怨,便冲你们的兵发去!"戴豫一脸乐呵呵,"他们若是争气,还能给你们罪受?"
"我和梁军师的军制变革快拟好了,"程解世对戴豫道,"到时候这些队正能分轻一些。"
"军制变革?"戴豫干笑几声,"是吗。"
此前,戴豫是对这个军制变革抱有几分希望的,但是吧...
想到他们昨夜冲进村,一路奔,一路喊"抢马了",戴豫都觉得那是去杀匪的吗,那就是匪好吧?
虽说在那些马匪手中死了三人,重伤五人,但他们自己人在那抢马抢的,头破血流的更多。
抢到马的还笑呵呵对另一人说:"你马没了。"
瞧瞧这贱样!
更不提后面,吃了人家的肉,还问有没有,听闻没有了,反来一句:"就这么点啊?"
惹得妇人们不好意思,再去杀几只鸡。
更更不提,有人还打起那些姑娘的主意。
看几个人漂亮,想着能不能娶回去。
不仅自己想,还跑他跟前问。
并且振振有词,村子里男人快死光了,村子也被烧光了,他们带着走,也算是保护。
戴豫气得冒烟,他只能说,庆幸这话是来问他的,如果是去沈冽跟前问,这些个油头嘴脸的探州兵现在是个什么下场,可就真不好说了。
"报!"一个身穿山景城守军制服的士兵这时跑来。
"何事?"戴豫和程解世问。
"戴执令,程符节,哨兵发现南面二里外有一队快马,正在朝这边赶来!约五人!"
才五人,不足为据。
但当下情形,不容有半点疏忽。
五人若是斥候,那么后面有可能是大军。
戴豫和程解世赶忙大步朝南面大营走去。
"报!"途中又来一人,"戴执令,程符节,是信使!我们的信使!"
"我们的信使!!"戴豫顿时眼睛发光,大步变作大跑,"走!!"
离开山景城前,沈冽已作安排,信使送来得信都将送去他所定得几大北上驿口相等,此次所遇信使尚在往驿站赶去的途中,当前与他们碰面,属实为巧合。
戴豫将信接来,顺便为他们接风洗尘,好酒好菜好肉,这边皆备,且锅还热着,江边洗浴所用营帐还有两个未撤,直接再拉去洗澡。
信是几个小袋送来的,各个队正来领,沈冽梁俊的信则另装,以精致绢帛所包,梁俊四封,沈冽十封。
戴豫也有两封信,他一瞧见其中一个信封,眉眼乐成一朵花:“阿梨还给我写信了!”
夏昭衣此前也有给他写过,包括衡香所赠玉饰时,也有一封随同书信。
说起玉饰,夏昭衣送他的乃一枚风归云和玄色獬豸,半个巴掌那么大的黄龙玉,价格少说得四十两。
虽说不是价值连城,可四十两,能买一栋像模像样的房子了,寻常五口之家,还能三年温饱不愁呢。
戴豫不着急看,先去为梁俊送信。
梁俊还在审讯,戴豫听得他慢慢悠悠的声音在里面响起,便在外面相候。
岂料,他一夜未睡,且累垮了,竟就在外头靠着结实的营帐睡着了。直到打雷一样的呼噜声响起,才将人都引去。
众人哈哈大笑,戴豫却是怎么都喊不醒了,最后只得叫来几个高大强壮的士兵,给一口气抬上担架送走。
经此一闹,营帐里面的二十个西羌马匪反倒更不好受。
他们亦一夜未睡,在那之前同样长途奔袭,且现在长时间提心吊胆,精神濒临崩溃。
梁俊没有用刑,他刻意用低沉温柔的声音重复说着絮絮叨叨的赘语,戴豫便是这样听睡着的。
戴豫睡得极香的呼噜声,大大刺激了十个马匪,他们也想睡,好想好想。
偏梁俊声音温柔,下手却残忍至极,后面的几个士兵用尽手段,就是不让他们睡。
困,困,困啊……
梁俊不急着看信,令平安收起,他回营帐后继续笑得眉眼弯弯,穿梭于二十个马匪中间,低沉重复那几句诱人魅言。
“还是那句话,坦白从宽,想睡吗?想吗?是不是很困了?只要将一切说与我听,万事都是好商量的。你们二十人只能活一个,谁先开口,谁就有马离开,有肉饱肚,有酒畅饮,还可以美美的睡上一大觉……”
听不全懂,可声音太催眠。
连已经睡了一宿的士兵们都快要被他催眠了。
沈冽过午才醒,梁俊已审讯好了,沈冽先不着急听结果,十封书信在等,信使也在等。
此前压轴后看的信,今被他最先拆开,信封极厚,所握便觉浓浓踏实与期盼。信封上的熟悉字迹,让久未笑颜的他俊容舒展,眉目柔和如四月春风。
足足九页信纸,莫怪这般厚,可说是她写与他的最长的书信了。
信上提及夏家军,宋倾堂,还有佩封城被她巧取之事。
提及夏家军,她大感困惑,不知要不要告诉二哥。
所有利弊,她已自行分析,但是难以抉择,唯一可商量的人,只有他。
“颇多心念困虑,唯君可议。
除君知我兄仍活于世之外,更常感与君言谈中所获之新得与新悟。
君之所思,常与我同。
君之所念,时与我合。
君常思及我所未思及者,开我心界,长我所闻。
难有旁人似君般懂我,悉我,知我所处之境。
世局如雾,我执渡其中,操舟者迷。
君立岸而见,或能旁观者清,可见我水道曲折,引我摆渡,拨我迷雾。
非与君施压,实乃肺腑,若君亦困,我不怪之,只…着实困顿,心感茫然无从,不知所以然。”
信内秋日所放桂花,如今是腊梅,些许花干随信纸而出,散落车厢上,氤氲鼻端与心口。谷
沈冽一颗心扑通扑通,结结实实地在胸腔中乱撞。
虽明白眼下该当急她所急才是,她鲜少这样外露焦虑,更不曾如此透露情绪。
可信尾这数行,叫沈冽怎不心猿意马,心花怒放。
字里行间,沈冽能读出相交相知四字。
他知道她一直将他看重,之前所送那些玉石,旁人一枚,两枚,他的却连着送了两批。
“此玉应配你青衣。”
“一见此玉,如见你眼眸,乌黑明亮,风采有神。”
“并非我多送,而是见着此玉,不由在想配你白衣会如何。”
“此剑穗,非英雄不能配。”
“我二哥军营不好露富,不忍见此明玉尘封,顺手买了赠你,莫要嫌多。”
……
这些玉石,于他着实为天降惊喜。
那日,他心情好到什么程度,城里所有茶楼客栈,他包下三日,白吃白喝。
路遇一个乞丐,随手便是五十两,吓得乞丐差点喘不过气,被戴豫狂掐人中,而后乞丐疯狂磕头,欢天喜地地跑走,满大街大呼小叫。
回去后一整日,沈冽也没缓过来,他似一个守财的傻子,不时看玉,再看玉盒玉袋所配的她亲手所写得文字。
想象她观玉时的专注神情,沈冽眉眼也跟着凝神。
他甚至还想取面镜子比对那黑玉与他眼眸,当真是否一样……
梁俊和程解世就在书房里看着他状似面淡无波,却不时望着玉佩走神的傻样。
偶尔还能得见他唇畔弯起一抹淡笑,也不好说是公子如玉,还是公子赠玉之色,润玉之美,周玉之名。
毕竟若在势利粗汉手中,再美的珠玉,也黯淡无光。
在沈冽手中,却美若湖光秋月两相和,辉映交融,其人成画。
梁俊和程解世便都不好出声打搅。
这次行军途中,程解世几次悄悄对梁俊说:“将军笑得越来越少,定是被赠玉的那几日,把明年的笑都给用光了。”
但是现在,沈冽拿着信坐在车厢里,俊容上的笑意始终不褪。
相知,相交。
知己,知心……
他自小不曾受过亲人爱意,不论父母舅兄。
旁人善意也无从感知,难分善恶真假。
或深陷泥泞,或寄人篱下,他在人心诡谲中挣扎长大,几次生死一线,阴阳交界,所以诸多情感,他不知如何开口。
更怕开了口,难得的此番相交成覆水之舟,乱了沉稳静好,无从修补。
故而如今与她,每近一寸,每增些许分量,都是莫大欣喜。
“夏家军……”
沈冽定了心神,望回信纸,轻轻沉吟,却又是一笑。
此笑是为她开心,他也是没有想到,夏家军竟还存在。
英烈之军,神勇之军,夏家之军。
二哥于她,夏家军于她,皆为失而复得,真的太好了。
“每次只要送来得信中有阿梨姑娘一封,咱们将军心里头的那匹小鹿啊,就又活了。”梁俊感叹。
程解世等人笑笑。
这段时间跟戴豫他们走得非常近的山景城小校尉常成志开心道:“这是好事,如此一来,咱们将军就不会那么凶啦!哎,你们说,若这阿梨姑娘来我们兵营,那咱们将军是不是天天都会笑啊?罚人也不会那么狠了?”
不苟言笑的翟金生冷不丁说道:“何止天天笑,若阿梨姑娘真能来,少爷能让你们天天大鱼大肉。”
“那咱们这就去把那位叫阿梨的姑娘抢来?”
众人朝他看去,静了一瞬,忽然爆出哈哈大笑。
翟金生也笑得合不上嘴。
“去吧,”程解世笑道,“阿梨姑娘很好抢的。”
翟金生忽然止笑,手肘一推程解世。
众人的笑也都渐渐止了。
程解世等人循着视线看去,见沈冽劲瘦修长的身影正迈下车厢。
“将军。”梁俊起身说道。
“你随我来。”沈冽对他说道。
“是!”梁俊忙道。
看着二人离去,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皆是好奇。
宁江河畔,江水慢缓,十日前才一场小雪褪去,这几日阳光晴好,地上虽无留下霜雪痕迹,但江面上流仍有一些冰层在缓缓解冻。
沿着江岸慢行,渐往西去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沈冽开口道:“那些马匪口中,可问出什么了。”
“嗯,”梁俊点头,边走边道,“我本猜测,他们屠杀那三个村落或因仇恨,或因不想这口肥肉旁落,一经审讯,原是有了另外一条更为顺畅的大道。自白古山东岭一段五里长的峡谷,可直插潘余正威镇的不服乡。故而这边今后鲜少会有马匪再来,他们便趁着冬日过来荡平。在撞上我们之前,北岸那头的六七个村落,全部被扫荡一空了。”
“不服乡,”沈冽说道,“听名字,似不会取代白古山口的这些村落,去以身饲虎。”
“这名字听着,着实有些故事,不过我此前未听过。”
“我也没有。”
“但说起这路,将军可知,是谁所知会?”
“谁?”
“和彦颇,”梁俊扯了扯唇角,嘲讽道,“陶岚教会那些细作汉语,这五六年下来,那些细作扮作一个个老农,走访探路,尽得我朴实乡人们的热情招待,结果令他们制了张精密地图。”
“看来这些西羌马匪,果真与北元那些人有了勾结。”
“不止,自尸体上搜来得那些信函,其中一部分是西南海族的古字。那和彦颇,似乎是要下一张大棋。”
“可惜队友不行,”沈冽淡淡道,“和彦颇眼下若和一方勾结,倒是有可以吞下整个中原的希望。”
“哪一方?”
“至东面的李乾。”
梁俊一顿,随即哈哈朗笑:“那,比登天还难。”
沈冽也淡笑,道:“我们原本所作行程,是从宁泗西北,绕珏州南面,再自潘余西岭回探州,但眼下,我想去一趟苍晋。”
梁俊是个聪明人:“与阿梨姑娘的信有关?”
“嗯,戴豫随我一起去,我想去见位故人。”谷
“这……”梁俊蹙眉,“眼下这支兵马定性还不够,一日都离不了将军。这些人的痞性非将军不能治,虽说已拟好军规,但在外,也得将军在才能压着他们。若将军要去苍晋,只得全军一起去。不若,任何一个人从中挑拨,胡乱煽动,都能引发变数。且不说,探州兵和山景城的兵,本就互看不顺眼,时常争执与动手。”
“若我离开两日,快马去回呢?”
“我知道将军定不吃不喝,一路长驱,但将军,这是冬日,且还是西北的冬日,身体……吃不消的。”
“但此行,我一定要去。”
想了想,梁俊说道:“这样,将军,大军随你一起去。军在外,行程大变乃常事,我们只需派快马出发,将事先已调配好的物资重新调整线路。最大难处便是……至屠彻底被占了,如今兵败连年,节节在退,北地遍是狼烟。”
说完觉得不妥,梁俊自责的“啧”了一声:“瞧我这话说的,狼烟之地,军人不去,那谁去呢。”
“空马车如何?”沈冽忽道。
梁俊一顿:“这倒是……也可!将军本就喜静,甚少出马车,命令也多由我等传达。那,六日吧,将军不用疲于赶路。”
“好,那便六日,以及,”沈冽沉眉,“需得派两个可靠人手前去潘余一探,那正威镇不服乡,我想知道是何情况。”
“那这几个马匪……”
“留两个听话的,日后若要西出,或可利用,其余的,养地吧。”
“好,一定埋深点!”
沈冽淡淡一笑,边走边看向粼粼江面。
江风拂来,蒹葭苍苍,心头一口抒怀畅然,恣意随风。
梁俊也笑,忍不住道:“看来阿梨姑娘的信,让将军心情甚好。”
“她心有一惑,我想帮她纾解。”沈冽说道。
想去苍晋,并不是直接找她二哥,而是想看看,他过得如何,适合不适合告与他知。
否则沈冽觉得信上回答什么,都是空谈。
“阿梨姑娘那般聪慧通透的女子,还会有惑?”梁俊讶然。
沈冽眼眸变得深邃清幽,凝眸处像是出现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她是不凡,”沈冽低低道,“但终也是血肉之躯,受伤会痛,悲伤会哭,她再了不起,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梁俊点头,蓦地一笑,心情忽然大好。
沈冽朝他看去。
“将军别看我,”梁俊笑道,“让我自己乐一会儿!”
沈冽被他笑容感染,微笑“嗯”了声,没有多问。
梁俊却越笑越开心,对着江面长长一声叹,甚至诗兴大发,想要吟诗作对。
一直到回去,梁俊心情都大好。
全军拔营出发,他的马车跟在沈冽后面,他坐在马车里,手指打着节拍,望着车外江河,脸上笑意融融。
“少爷,你笑什么呢?”平安见他傻乐,忍不住问道。
“哈哈哈……”梁俊开心道,“我在笑,这世界,可真有趣。”
“有趣?”
说着,梁俊自怀中摸出信来:“来,自己瞧!”
梁俊的来信,要么家书,要么友人。
平安和平元凑在一块看信,这封信是梁俊的好友,远在同渡的安和悦写得。
看完后,平安惊讶:“应金良那么有钱,真会遣散一些门卿吗?”
“信上都说啦,”平元说道,“理由找尽,冠冕堂皇。我看,是真的没钱啦。”
“这倒也是,”平安点头,“应金良好大喜功,金山银山也经不起他败。不过,他如今若真养不起各路去投靠的名流士子,那这些去投靠得人怎么办呢。”
“这世事着实奇妙微妙,”梁俊笑叹,“我当初投奔将军,将军怕误我,要我思量再三。这应金良则荤素不忌,来者不拒,是个识字的都要,却是误尽真正的大才之人!”
“是啊,如此一比,沈将军才是真正的爱才。”
“就是,”平元道,“幸好当初安公子劝我们少爷也去投靠同渡时,少爷不理,执着坚持要寻到将军,不然,真的倒大霉了。”
“不过,安公子当初也不厚道,少爷苦寻将军不得时,他还写信挖苦呢,如今你瞧,你瞧!”
“虽然这样,但少爷,”平安指着信问梁俊,“安公子在信上所说,现在应金良要诸方人马替他寻一个人,咱们要不要帮一下呀?”
“嗯,”平元也看去,“如果由安公子找到这个林姓妃子,那么安公子的地位定是稳了,不会再有被扫地出门的忧虑了。”
“我也只能以书信去托人问,”梁俊抬手,示意平安将信递回,他收起说道,“接下来一月,我们要一直留在西北,如何去替他找呢。”
“也是奇怪,这妃不在他宫中,还能跑了?负气出走,还是遭人所掳?”平安道。
梁俊没回答,也无从去答。
他的目光眺着西山群峰上的太阳,心情依然是极好的。
“砰!”
一个茶盏被重重摔在地上。
胡氏满脸通红,大口喘着气,看到一旁的茶壶,托盘,她全部拿起,全往地上砸去。
屋子里面的婢女姑姑们面色惨白,齐齐跪作一片。
信使也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确切来说,不是信使,是跟随钱远灯一起离开河京的一名近卫。
“我的儿,”胡氏胸口剧烈起伏,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我的儿啊!!!”
信使带回来得消息,刹那惊动整个钱府。
消息一经传出去,各房傻眼,而后以最快速度纷纷朝胡氏的秦雪院赶来。
胡氏哭成了泪人儿,瘫倒在软榻上。
钱远灯还未娶妻,但已有不少爱妾,全都傻愣。
大乾风俗,未娶正妻,妾不可生子,尤其是钱远灯这样的身份,他所娶的妻子定是王公重臣家的千金,甚至可能是郡主公主,所以万万不能先有子女。
所以眼下,钱远灯没有留后。
钱胥天的老母亲,已有七十高龄的诸葛氏亲自安抚胡氏,胡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几次哭至昏阙。
不到半日,整个河京皆听闻钱远灯的死讯。
伴随钱远灯的死讯,杀人者的名字也再度震荡了这座新的帝京。
阿梨。
尸体还在送来途中,信使是快马加鞭赶回来得。
钱胥天带一众人手回来严厉责问,信使将来龙去脉,全部道出。谷
一名姑姑悄然在厅堂外边侧着耳朵,越听越是毛骨发寒,她速速跑回秦雪院,俯在胡氏耳边嘀咕嘀咕。
胡氏神色大变,抬头看她:“可,可是当真。”
“千真万确!”
老太君坐在屋中另一旁,正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睛:“在说何事。”
任何一家主母,活到她这把岁数的,皆养成了不怒而威的气势。
姑姑眼下却没有立即回头去跪她跟前,目光询问般得望着胡氏。
“你退下吧。”胡氏哭道。
“嗯。”姑姑应声。
“何事?”老太君威严望来。
虽说是亲自赶来看这胡氏,也留下来陪她了,但老太君该不喜,还是一直不喜的。
胡氏在旁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起来,到老太君跟前后,“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老太君,求老太君为我儿作主,我儿,我儿,他惨啊!”胡氏大哭,“建安王家的李骁揍我儿,荣国公家的牧亭煜也与我儿生分,我儿被人毒打,这才负气出走,遭了阿梨那小贱人的毒手,这一连串的折磨,我的心肝儿,惨,惨啊!!”
“牧亭煜?”老太君轻声念着,看向一旁嬷嬷。
“老太君,需得查清。”嬷嬷说道。
“是,这定得查清!”诸葛老太君沉声说道,“我镇国大将军府的孙儿,不能受这样的委屈!”
天色越来越暗,琉璃宫灯一盏一盏亮起。
念和手里端着托盘,快步穿过雕梁画栋,迈入高大的宫苑。
才进去,一旁的姑姑却轻轻拦着她,朝里边指去。
南宫皇后身旁,还站着一人。
念和定睛看去,一愣,竟是这些年名声张扬的阳平公主。
比起南宫皇后一身青衣素袍,阳平公主这身天灰色素雪暖袄并未亮色到哪去。
通体素净的着装,只有头上斜插着的一支白玉嵌红珊瑚珠如意簪显得夺目。
二人不知在说什么,阳平公主退后了步,冲着南宫皇后福礼,转身迈出宫门。
宫苑外的宫人们齐齐行礼,看着这位公主走来。
南宫皇后拾起手中经文续看,闻得药香,她转头望去。
念和端药走来,望了望外面,说道:“不知阳平公主,来找皇后娘娘说什么,可有提到钱府的事。”
南宫皇后语声平缓:“看你鬓发颇乱,想是急于回来,要同我说那钱府丧子之事。”
“看来公主已说了。”
“是啊,”南宫皇后淡笑,“是来说此事的。”
念和轻蹙眉,走来将端盘放下:“她不是穆贵妃的亲女儿么,怎跑来咱们这‘冷宫’送消息,怪。”
“她还同我说了另一件事,”南宫皇后微笑,“她说,皇上在穆贵妃跟前提起,有意想赐我白绫。”
念和手一颤,瞪大眼睛朝南宫皇后看去。
“我以为,早早便该赐了,”南宫皇后望向外面的墨蓝色天空,“咱们这位帝王,他别的本事,就是能忍。”
“可……会不会是假的?”念和快步走来,“皇后娘娘,这阳平公主近些年,可一点都不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