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皇后轻笑:“再不安分,这样的话她也不敢轻易来我跟前说的。”
“这,便又是一个疑惑了,”念和看着她,“咱们与穆贵妃素无多好的交情,阳平公主为什么要来跟我们说这些呢?”
南宫皇后仍是轻笑,没有说话,回身朝桌案走去,端起桌上的药。
药香沁鼻,甘苦中还有淡淡雅香,南宫皇后轻轻呵着,白烟被吹弯了腰。
念和心有不甘:“娘娘,莫因她的话而被扰,咱们还有太子呢,皇上再如何,也不会不顾太子!”
“你很在意吗?”南宫皇后看着碗上的白烟,轻声问道。
“奴婢半生相随娘娘,如何不在意娘娘呢。”
“我说的,是李据这句话。”
念和一愣。
“他,不敢,”南宫皇后笑起,看向念和,“他只敢说,却断不会做。因为本宫当初曾将他从阿梨手中救下来,他不敢轻易让本宫死,谁知道会不会还有第二次?”
“娘娘……”
“不是说了吗,咱们这位皇帝,他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能忍,忍到如今才敢说出赐我一死的话,且还是在后宫嫔妃面前,真是太辛苦他了。”
念和白着脸色,低垂下头。
再苦的药,南宫皇后也不皱半个眉头。
她缓缓喝完,放下碗,念和上前去收,忍不住又抬头看着她。
“何事?”
念和顿了下,摇头。
“我猜猜,”南宫皇后弯唇,“你想问,我会不会再救李据?”
“那,娘娘,你会吗?”
南宫皇后笑笑,拾起一旁佛珠,缓步朝内殿走去。
念和看着她修长高挑的身影消失在明帏宫灯下,心里泛起大片苦涩。
每日都像是有浓厚的灰云积压在头顶天空,也每日都会有人悄悄跟她说,哪个宫,哪个苑,又有受不住压抑和思乡之情的宫女或内侍上吊了,喝药了,投井了……
越来越看不懂了,这宫里宫外,这面皮人心,她没有一个看得懂了。
河京宫殿远不如永安皇宫宏伟,新的宫宇尚在北面建造,占地更辽阔,建筑更盛大雄壮。
阳平公主披着暗灰色的斗篷,立在宫苑斗檐下,目光眺着北空黑暗下远未竣工的宫殿,手中的暖手小炉已没温度了。
离她最近的姑姑也在三十步外,她孤零零站着,身影伶俜,目光却坚定有力,明亮如星。
又等了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宫殿另一头的拐角,终于传来两个脚步声。谷
阳平公主回过身去,平宁王二女儿,尚安郡主李奕舒和现大乾尚书右丞虞世龄的小女儿虞姿祁快步走来,二人同样是晦暗到几乎不可见的衣裳。
“公主。”二女福礼。
“外面如何了?”阳平公主问。
“眼下形势对荣国公府那头不太妙,”李奕舒说道,“建安王府反正就那样了,在旁人眼里,李骁早就算不得建安王府的人了。”
“牧五娘那,可联系上了。”
李奕舒拢眉:“刚一出事,她立即就派人来找我,要我想办法救救她家的三代单传。我也是服气,这牧亭煜看着挺有手段,这次篓子捅得这么大。”
“可钱远灯不是牧亭煜杀的吧,”虞姿祁说道,“毕竟另一头,可是那个妖女。”
“够了,”阳平公主忽然厉声,“倒也不必如此惧怕那个妖女,是她就是她,你这语气,倒是不战而怯了。”
虞姿祁低头说道:“不,公主,我不怕她。只是她手段确实了得,我们需得承认,才好对症下药。”
阳平公主沉了一口气,冷冷道:“此前便有传闻,此女又出世,我当她这几年死了一般,出来也折腾不出大动静。如今她竟敢直接杀我们大将军之子,这口气,本公主是咽不下的。”
“公主有何想法?”李奕舒问。
“钱远灯死了,这么大的事情,陆明峰应该快回来了,”阳平公主说道,“给你们五日时间,你们去将我们在民间的那十五个铺子都卖了,你们也各自筹出两千两,牧五娘那边也要。这些银两用去清阙阁,重金雇佣两百个死士。待陆明峰回来,我会令他挑选四个天荣卫干将,去带这两百个死士。”
“这么多钱……”李奕舒轻皱眉,“但公主说得清晰,想必早有此决定。”
“你们真当那妖女,没有弱点么?”阳平公主冷冷一笑,“我收到定陶那边的消息了,宋倾堂回来了。这妖女以宋致易那老匹夫手下的脑袋对老匹夫宣战,我便以宋倾堂的脑袋,对她宣战!还有,衡香赵宁,也该死一死了。”
李奕舒和虞姿祁互相看对方一眼,皆觉几分不安。
“公主,”李奕舒说道,“那妖女敢宣战,因她有底气,可我们……挡不住她的暗杀的。”
“我巴不得她来,”阳平公主回过身去,目光看回远处黑暗里的建筑,“她那又臭又干的老头师父喜欢造机关,她也喜欢带着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可,谁不会呢。本宫不怕她来,就怕她不来。”
“若真如此,便少了一个心头大患,”虞姿祁喜道,“我们这么多年经营的铺子,一定可以卖个大价钱!”
“嗯!”李奕舒也一笑。
“尚安表姐,你先走吧,”阳平公主说道,“本宫同九娘说几句话。”
虞姿祁面色微变。
李奕舒看向虞姿祁一眼,点点头:“嗯,那我先走了。”
待李奕舒离开,阳平公主将手中精致的北渚明华暖手小炉搁在柱子下,起身搓着纤长的手指取暖,淡淡道:“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半响,虞姿祁很轻地说道:“郑北太远,三姐那……说不通。”
“这么久了还说不通?!”阳平公主怒然回头,皱眉看着她,“口口声声说你自己口才好,能说会道,又给了你一个月的时间,你给我说,说不通?!”
“北地苦寒啊!”
“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现在给她脸她不点头,到时候我请我母后父皇出面,我看她要不要答应!难得非得下道圣旨才肯?”
虞姿祁一直垂着头,很少敢抬头一见阳平公主的面色。
虽说知道,皇上绝对不会颁这道圣旨。
父亲在朝已是尚书右丞,位高权重,极得皇上信任,皇上也不会故意在这个时候给父亲摆一道圣旨要求嫁女。
可是,虞姿祁怕阳平公主还有其他谋算。
这些年,阳平公主的动作越来越大,她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
虞世龄回府时,曾对虞姿祁提过,要她少跟着公主胡闹,她做得,皇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呢。
说是这么说得,但虞世龄只是一提,没有真严令她不得进宫。
包括阳平公主那边,她也知道自己做得一切,逃不出天荣卫的眼睛。
但正因为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阳平公主越发大胆,肆无忌惮。
当初本要去和亲的两位公主,如今都还在河京,皇上再未提及。
安成公主这些年一直在宫里,少见她在外有什么走动,阳平公主则全然相反。
在虞姿祁看来,阳平公主这些年一直谋划这,谋划那,就是想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来,免去她远嫁之苦。
就是阳平公主这“疯”劲,虞姿祁一直很怕她。
“最后五天,”阳平公主冷冷道,“五天之后,她若不主动提出,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我尽量。”
“你走吧,”阳平公主说道,“废物。”
虞姿祁抿唇,忍着这声“废物”的委屈,侧身福礼告退。
回去舒羽宫,阳平公主的手指已彻底冻僵。
宫门外的小宫女声音很轻很轻,说贵妃娘娘在里面等候。
阳平公主隐约猜到是什么事,抬脚进去。
穆贵妃本已睡下,自温床中起来见女儿,便不必再做华贵装扮,只套了外裳,披了斗篷,便坐轿子而来。
年岁在长,除掉了发上装饰和用来固定步摇的假发,穆贵妃垂下来的头发稀稀疏疏,眉目神采都因此减分,全然没有年轻时的华美风姿。
宫殿里烧着地龙,暖融融的温水从地下一条条龙管中淌过,热气蒸腾,全屋如春日。
几个姑姑上前,替阳平公主脱了斗篷,接手离开。
阳平公主朝穆贵妃走去:“母后。”
自她进来后,穆贵妃便没有正眼看她一目,只留她一张冰冷冷的精致侧容。
随着这一声母后,穆贵妃似忽然暴起,起身便扬手,在阳平公主脸上落下非常清脆的一个巴掌。
满屋的姑姑宫女,顿时齐齐跪下。
“贵妃娘娘息怒!”
女人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悦耳似天籁。
“来人!”穆贵妃沉声说道,“将这舒羽宫所有大小奴才全部杖毙!”
众人齐齐抬头,面色煞白。
“母后这是做什么!”阳平公主捂着脸怒道,“杖毙她们有什么用,杖毙之后谁伺候我?新来得我用不趁手!还是说,你就想让我如坐冷宫一般,在这里孤零零终老啊!”
“你去皇后那里说了什么!”
“实话实说罢了!”
穆贵妃抬手,又是一个巴掌。
阳平公主的眼泪成串掉下,着实是疼。
“母后这手劲,可是用上了所有的力气?”阳平公主冷笑,看着穆贵妃,“你与其打我,不如想想如何去对付那些明枪暗箭!”
“皇上一句抱怨,我无意与你说漏嘴,你倒好,你第一时间便去皇后那搬弄,若是被皇上知道,何止冷宫,你,我,连人头都不保!”
“母后多虑了,南宫皇后不敢去父皇面前提的!”阳平公主抹去因疼痛而掉出来的眼泪,转身看向跪了一地的宫女,“就看我宫里这些奴才,我们当着她们的面说,谁敢去提?”
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姑姑身上:“你敢吗?”
“奴婢不敢!万死不敢!”
“你呢?”阳平公主看向另一人。
“奴婢不敢!”
“那位南宫皇后,”阳平公主抚着脸上疼痛,继续说道,“她能如何,能掀起什么风浪?南宫家早没人了,她这些年又厌恨着父皇,连看都不想看父皇一眼,更不提去父皇面前提起此事。既然她早心灰意冷,我就给她个彻底,她最好今夜便喝毒药,早点滚去见那帮所谓的功臣名将吧!”
穆贵妃微微摇着头,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这位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公主。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穷则思变,乱则思变,母亲不懂?”阳平公主看着她的眼睛,“到处都是吃人的兽,母亲不懂?”
“可皇后她久居幽宫,早不问政事世事,她如何得罪了你?你如何看不得她?”
“她啊,”阳平公主唇角一勾,“她亲老臣啊,不是么?父皇为何看她不顺眼,我就为何看她不顺眼。她是大乾的皇后,却不配当我们李乾的皇后了。当年在大安道,若不是她,父皇早死了。可见,她在那小贱人面前是很高面子与地位。既然她们关系这么好,你说她要是忽然宾天,那妖女会不会来河京哭丧?偷偷跑去她陵前祭拜?”
“你便这么想让她来河京?”
“是!”阳平公主眼神变狠,“我要亲手杀了她,就算不能亲手,我也要在她的尸体上捅上数刀,我要将她大卸八块!”
穆贵妃没再说话。
不是默认她这么做,而是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
自打离开双江行宫,这个女儿便彻底变了。
穆贵妃坐了回去,支在扶手上,轻轻揉着自己的额头。
室内陷入沉默,良久,穆贵妃说道:“是南宫皇后派人来同我说此事的,她说,行于宫中,生于皇家,她之建议,望你今后谨言慎行,莫为自己惹祸端。她,是善意。”
“呵,不是幽居深宫么,装什么遗世独立,宁静致远,倒是会背后给人穿小鞋。”
穆贵妃起身,看到阳平公主脸上肿起的红肿,她目光浮起心疼。
阳平公主神情倔强,冷冷朝一旁看去:“打都打了,倒不必如此。”
“谦受益,满招损,别人不露锋芒,不矜不伐,你则张扬跋扈,浑不饶人。这些年,你的动作太多,太大了。”穆贵妃语重心长。
“父皇都纵容我,母后便不必说这些了。”
“你父皇的隐忍,你却没有学去半分。”穆贵妃寒声说道,抬脚离开。
所有宫人们齐声恭送。
阳平公主看着穆贵妃的背影远去。
“那是因为,”阳平公主说道,“父皇,无能。”
声音低不可闻,只她一人听得到。
茫茫夜色,天际无光。
村中零星灯火,不足以点亮夜空。
忽然不知谁家传来孩童哭声,哇咧咧狼嚎,吼得前村后店,一片梦人睁眼,心生烦躁。
但村人大多对小孩都是善意的,叽里咕噜抱怨几句,翻个身,继续睡。
楚筝深陷梦魇,却怎么都睁不开眼。
她好像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声,但又像是听不到。
四肢被沉甸甸的水银灌着,她拼命想睁眼,睁不开。
梦里,那名少女站在屋顶上冲她笑。
神情并不狰狞,甚至有几分宁和,可是这笑,却让楚筝发自内心的害怕与恐惧。
那些死于楚筝剑下的人,都爬起来了。
他们一个个挣扎着从地里出来,半腐烂着,将她往地上拖去。
楚筝拼命摇头,拼命想醒来。
救命,救命……
蓦然,楚筝挣脱梦魇,双眸大挣。
额头上面全是冷汗,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望着身前无尽黑暗。
良久,楚筝缓了过来。
她轻手轻脚爬起,端起桌上的茶壶,往茶盏中倒水。
自寿石城中玉溪楼中那一战,这些时日,她一夜都未曾好睡过。
这种深彻黑暗的绝望,让楚筝深感疲累,精神衰竭。
提开茶壶时,最后一滴茶水落在杯盏中,如此清脆,她的耳廓却一动,像是听到了其他声音。
楚筝头皮发麻,全身僵硬。
确实是有声音,刚才那一下,她确定不是自己的幻听。
是从房檐落下,极轻极轻的双脚沾地。
是……隔壁。
离开玉溪楼后,他们四人分为两处。
虞彦驰和刘辉朝南。
她和于翔来朝东北。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
现在,于翔就在隔壁。
什么动静都没有再有了,但楚筝觉得,黑暗里绝对有人在动。
她的心跳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喵呜!”忽然一声野猫叫声,让楚筝吓得差点惊叫。
她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睁大眼睛。
应,应该没事的,嗯,绝对没事。
虽然如此,但楚筝自己就是千里追踪别人的杀手,她追杀别人时,哪怕隔着十天,都能从蛛丝马迹中找准路线。
她已经尽力毁去一切可能的痕迹了,可……就是怕。
“二小姐,真是这个村子吗?”詹宁蹲在屋顶上,目光看着远处婴儿哇咧咧大哭的屋子。
夏昭衣站在他旁边,目光在村中眺着,视线一一望着那些悬挂着“栈”或者“茶馆”的旗幡。
“那,咱们现在是一间一间查呢,还是……”詹宁又道。
“是睡觉,”夏昭衣一笑,“詹宁,你不困呐。”
“不困不困,二小姐,我等斥候,最擅长得便是夜袭!”谷
“斥候很累吧。”
“当兵哪有不累的呢,但是一定要打仗!”詹宁目光变明亮,“现在有了二小姐,真好,当初我们在西北,成天惦记着二小姐的。”
“我有了你们,也很好啊。”夏昭衣笑道。
詹宁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哈哈。”
“走吧。”夏昭衣说道。
之所以上屋顶,是为了挑一间灯光尚亮的客栈。
实在没有,也得离嗷嗷大哭的婴孩屋舍远一些。
村落所在,是官道附近。
这些年官道没落,没有什么往来的人,但有几家客栈的老传统还是不变,会留一盏灯,等着过路的夜行客来敲门。
与人方便,同时涨那么一点小钱,双方都开心。
夏昭衣和詹宁办理好入住手续,要了两间房,因为太晚,不好让其他伙计起来烧热水洗浴,便先去睡。
“那,要不要吃点小食?后厨灶火长明,灶老爷不给灭,我们一直热有馒头,不过没啥肉了,现在都吃不起啦。”掌柜的热情道。
“不必了,我们睡一觉就走。”夏昭衣笑道。
“好咧!”掌柜的说道,忍不住补充,“姑娘笑起来真好看,看姑娘气质神采,一看便不是等闲人家。”
“有眼光。”詹宁竖起大拇指。
“哈哈哈……”掌柜的低笑。
一个伙计领着他们上去二楼,楼道里置着几座桃竹摆灯,怕吵到其他住客,伙计的声音很轻,詹宁和夏昭衣便也轻手轻脚。
“喵呜!”附近一声野猫叫嚷忽然响起。
伙计吓得一哆嗦,手中纸灯一颤,骂道:“这该死的野猫,刚才就嚷了几声,大半夜的,多吓人啊。”
“伙计不成啊,”詹宁笑道,“倒是不怕赶客,今后切记换个说辞,如此,住客听了也开心嘛。”
伙计愣怔一瞬,反应倒也快:“是了是了,这话不定得将二位客官给吓着,我该说,过了腊月就是春,春日快了,猫这半夜的动静,便也闹起来啦,哈哈。”
“小哥说得含蓄,中耳,”詹宁夸道,“你窝在这客栈,不如去说书呢,定有作为!”
“借客官吉言,我明日就去问还招人不!哈哈!”
詹宁和夏昭衣也笑。
伙计将夏昭衣屋中灯火点明,便关门离开,去隔壁詹宁屋中。
出来后瞧见那野猫从窗台跳走,跑去其他人家喵呜,伙计摇头:“真是吵!”
回去楼下,掌柜的去睡了,剩另一个伙计与他值夜。
伙计坐着坐着也发起困,跟同伴说了声,便趴在大堂一个八仙桌上打呼。
不知睡了多久,一只小手忽然推他。
“醒醒,醒醒!哎呀,你醒醒!”
伙计睁开眼,揉着眼角看清推他的人,村里林三婶的女儿小兰五。
“咋了这是?”伙计问道,“你干嘛呢。”
小兰五扎着两只羊角辫,一张嘴,两颗空掉的透风门牙冲他嚷嚷:“我问你啊,你们店里昨夜是不是来了客人?”
“欸?这你怎么知道的?”
“是个女的吧?”小兰五又道。
“是有个姑娘,咋,你这丫头昨晚没睡?听到动静啦?”
“你管我!”小丫头一脸神气,“快说,她多大,多高,多瘦,眼睛大不大,皮肤白不白!”
“嘿!我为什么告诉你啊?”
“说嘛说嘛!”小丫头叫叫嚷嚷,“我要看看,是不是欺负我的那个人!我被人欺负啦!”
“这样啊。”伙计回想了下夏昭衣的神情容貌,同小丫头一番形容。
人小鬼大的丫头片子专心听着,小小的眉头皱起,若有所思。
“是不是你说得那个?”伙计问道。
“听起来,是对得上……”
“不会吧,真是她?”伙计说道,“她是昨天半夜才来的,也没给你碰过面啊。”
“不要你管,反正你不要去多话啦!”小丫头片子说完转身跑了。
“古灵精怪!”伙计嘟囔,转身去洗漱。
小兰五蹦蹦跳跳,跑得飞快,一溜烟穿过几条村道,到偏僻无人的一个养猪棚后边。
身材高挑削瘦,一身黑衣打扮的女人在后面等她。
听到动静,楚筝抱着剑回过身去,小兰五捏着鼻子上前:“姐姐,我打听到了。”
“说。”楚筝说道。
小兰五有些害怕这个姐姐,冰冷冷的,凶巴巴的,但对方给钱。
她将从伙计那边打听来得一五一十说了,楚筝一颗心沉到大海。
“那女的应该就是姐姐要找得人吧?”小兰五问。
楚筝没说话,摸出五枚铜板递去。
热乎乎的铜板到手,小兰五心生一计:“要不,我去骗她?反正你们要去醉鹿,我就骗她,说你们往北去了。”
楚筝正要回身,闻言朝她看去,面容凶戾:“你说什么?”
“我,我说我去骗她……”小兰五往后退去一步。
“不,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醉鹿?”楚筝直直看着她的眼睛,“还有,为什么是‘你们’往北去了?”
小兰五将手里的铜板藏往身后,不安地咽了一口唾沫。
“刚才我让你离开,你没有立马走,偷听了?”楚筝道。
“没有的,姐姐,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兰五叫道,掉头就跑。
楚筝眉眼一狠,骤然出剑,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巴。
小兰五的尸体在半个时辰后被养猪户在猪圈里发现,村长立即带一帮人,扭送这个养猪户去见官。
小兰五面目全非的尸体被从猪圈里抬出,林三婶哭瘫在地,好多人都扶不动。
整个村子炸开了锅。
夏昭衣和詹宁站在人群外面,客栈伙计随他们一起来,站在旁边。
伙计怕跟“养猪户”一个下场,故而不敢轻易将小女娃之前找过他的事情同旁人说。
只是,看向夏昭衣和詹宁的眼神难免狐疑,虽然知道他们才出房门不久。
待尸体经过,夏昭衣和詹宁盯着尸体胸口上的致命伤口,确认无误,的确是乡里所传得剑刃所为。
“二小姐,这次很近。”詹宁轻声说道。
夏昭衣想了想,在他耳边轻声叮嘱。
詹宁点头,沉声道:“是。”
伙计好奇他们说什么,便见少女说完后转身离开,大汉则抬手一搭,勾着伙计的肩膀过去,笑吟吟道:“小哥,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没,没呀。”
“我家二小姐聪明绝顶,你逃不出她眼睛的,”詹宁搭着他,“走吧,回客栈聊聊人生。”谷
楚筝一刻不停歇,快马驰骋,朝华州方向而去。
昨夜梦魇,原来真是预兆,
一想到那阿梨与她就在一个村,且这么近,楚筝后怕到浑身都觉寒意。
阴魂不散到如斯地步,够绝,够狠,够执着。
当下,她只有放弃去醉鹿,北上去那动荡不安的华州了。
至于于翔,祝他好运,她已将一切可引导的线索都引去于翔那头。
希望他能机灵一点,能拖那少女一刻,是一刻。
不过显然,楚筝对自己的同伴抱有着太大厚望。
收到她消息,去村东石林外等她的于翔,一直没有离开。
石林外有十来亩田,还有几座荒败的屋舍,于翔现在躲在其中一间屋舍里,汗流浃背。
他看到夏昭衣了,少女在半里外的一条村道上,正在同一个晒太阳的老农妇打听。
少女身旁还跟着一个中年妇人,于翔认得这个妇人,正是他和楚筝昨夜入宿的那间客栈的掌柜媳妇。
好在,少女和中年妇人并没有朝他这边走来,而是一直沿着那条村道,往东面去了。
没多久,中年妇人一个人回来,然后,于翔看到一个大汉牵着两匹马,沿着这条村道朝东而去,途中跟那一直在晒太阳的老妇打了声招呼。
于翔心中千万求愿,希望他们赶紧离开,不要回头。
夏昭衣等在一家茶棚里,慢悠悠喝着粗茶。
茶棚后面是一片参天竹林,夏日遮荫最好,冬日则挡了阳光,好在快近正午,阳光缓缓,直直照在大道上。
詹宁牵马过来,夏昭衣让他先拴着,坐下吃点东西。
“养猪户那边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我按照二小姐所说的,让那个伙计去办了,就是不知道官老爷讲不讲道理。”詹宁说道。
“只要提到了宋致易,他们便不敢不讲。”夏昭衣莞尔。
詹宁点点头:“二小姐,那我们下一步,去哪?”
“你看那。”夏昭衣朝前面看去。
茶棚所在位置,还能看到那位晒太阳的老妇,还有老妇后边那一整片辽阔的十几亩田。
虽是冬日,眼下田野说不上欣欣向荣,但江南作物很少会调零成枯败,阡陌纵横间仍可见各类嫩绿鲜活的农作物。
詹宁的视线落在那几间在田埂旁的屋舍上:“他们藏在了里面?”
“女子跑了,男子被她卖了,”夏昭衣一笑,“我在附近打听了一圈,只有女子一人骑马离开,男子的马还在客栈里。”
“我去看看?”詹宁说道。
“那边那个晒太阳的老妇,看到了吗?”夏昭衣道。
“嗯。”
“她收了我五钱银子,让她带你去吧,”夏昭衣说道,“待靠近那些屋舍,她会絮絮叨叨同你演戏,称那个女子告诉她,同伴就藏在这附近,让你好好找。你们声音务必要大,要让里面的男子听到。”
詹宁“哈哈”笑了:“二小姐,你这是诛心啊,你要挑拨他们。”
“本也无需我挑拨,他的确是被同伴抛下了,这男人会朝北边夺路而逃,你勿要挡在那,同时切记要保护好这老妇的安全。”
“嗯!这个我会,以前有次故意放俘虏走,好跟着他们认路,我演戏可棒了!”
“好,”夏昭衣笑道,“去吧。”
这些年,颜青临手下的杀手机构日渐成熟,大有作为。
或深入敌境,暗杀指定人物,或追杀当年“惠平客栈”中不听话的党朋,或掺手内政内乱,如广骓府中街头暗杀世族贵胄等政敌。
这些杀手都是专门挑选,培训,各类实战所锻打而出。
但是现在,在老妇和詹宁步步走去,句句演戏的说辞中,躲在里面的于翔难耐高强度的压迫感,忽然先发制人,逼退詹宁,迅速攻向老妇,并在詹宁保护老妇的间隙,他转身朝北面山岭快步狂奔而去。
老妇哎呀呀怪声乱叫,詹宁留下陪他,见得人影跑走,老妇露着没牙的嘴哈哈大乐。
“老人家,厉害啊!”詹宁举起大拇指。
“那没出息的,真好吓唬!”老妇乐道。
夏昭衣牵着两匹马等在路口,詹宁独自回来,快步走来:“二小姐,与你所料一模一样,他跑得飞快,屁股生火了一般!”
夏昭衣笑着将缰绳递去。
“我最初还在想,他身手会不会在我之上,这家伙倒好,直接便跑了!二小姐,他们好歹是杀手,竟被你给吓成这般!”
“不是怕我,这些杀手不畏死,畏得是枉死。”
“若不是肃河县所约时间快近,当真还想随二小姐再追他们,这几人,丧家之犬一般。堂堂国之杀手,混成如斯模样!”
夏昭衣莞尔:“你说得对,肃河县所约时间快近了,不好让夏叔他们多担忧,我们动身吧。”
“嗯!”
肃河县盛产白瓷,位于华州西南,与盘州北面几座乡镇接壤。
越过武河坡的祖水河,就是华州。
因为华州四分五裂,流民成海,乱兵成盗,所以江南兵营在这方圆三十里多处设关,要想横渡祖水河,只能从江南兵营唯一开放的祖水渡口,乘船而过。
夏昭衣和詹宁连着一日一夜,一路往祖水渡口而去,沿路见到大量往西北方向赶路的百姓。
巧得是,还遇见了两个老熟人。
天空阴沉晦暗,江风凛冽,渐渐飘下雪花,夏昭衣和詹宁牵马等在一座包子铺前,一个简素衣着的男子上前同他们问安,夏昭衣回过头去,便见不远处的茶楼上,辛顺先生笑容可掬,冲她遥遥一拱手。
聂挥墨站在他身旁,面容冷峻,一双黑眸幽深,常年一身黑衣,高大健硕的身形,一个顶得上两个辛顺。
夏昭衣本平和淡然的心情瞬息转凉。
“二小姐,故人呐?”詹宁问道。
“算不上是,并未多熟。”
“姑娘,我家爷请姑娘喝一杯温酒。”男子恭敬说道。
“走吧。”夏昭衣利索说道。
到底因白氏,欠了一份承诺。
瞧见少女牵马走来,辛顺先生笑道:“阿梨姑娘是信义之人,果真来了。”
聂挥墨的俊挺的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将军,不悦?”
“她一见你我,脸都沉了。”聂挥墨说道,转身入座。
辛顺不知说什么:“……哈,哈哈。”
踩着结实的柘木梯上楼,跟随男子进到雅间,辛顺迎来:“阿梨姑娘,许久不见。”
“先生有礼,”夏昭衣说道,转目看向聂挥墨,“找我何事?”
因着赶路方便,她一身中性装束,娇美面庞英气十足,清爽冷冽,不辨雌雄,那双眼眸便显得越发精神明亮。
聂挥墨已端坐在席,黑眸沉沉:“当初泰安酒楼所说交易,姑娘应不曾忘。”
“想好要杀谁了?”
“坐。”聂挥墨道。
酒案长方,宽阔明洁,岸上菜肴未齐,精致壶盏倒是摆了一道,未曾用过。
夏昭衣过去在聂挥墨对面坐下,随从又送来两张包绵方凳,辛顺坐于聂挥墨左手旁,詹宁在夏昭衣的右手边入座。
“阿梨姑娘此行,要去哪?”辛顺问道。
“衡香。”夏昭衣面不改色地说道。
“衡香?”辛顺摸须,“那怎么会走祖水渡口?”
“为何不会?”夏昭衣问。
“这祖水渡口只用于渡江去华州所用,此地军商勾结,渡江一次,费用极贵。故而很多要去华州的百姓,多数选择去佩封或先贤古郡,顺着祖水河的上流,洞江北上。要么便继续东去,去到醉鹿,再从郭庄江口进到华州东南部。但华州八乱四争之地,若非不得已要去,多数人都不会去。姑娘却是相反,去衡香,反而经此祖水渡口?”辛顺说道。
夏昭衣笑而不语,明眸如水。
辛顺顿了下,也笑:“哎,阿梨姑娘不想说,我不当问的。不过阿梨姑娘,既然在此一遇,我们便交个朋友吧。”
“你家将军这要吃人的模样,可不像是要做朋友。”夏昭衣说道。
辛顺和詹宁朝聂挥墨看去。
阴沉着脸的聂挥墨一顿,遂一扬眉,正襟危坐:“本将不好吃人。”
“这,”辛顺朗笑,对夏昭衣道,“将军为大将,不怒而威,便是这神情了。”
“画下来贴在门上,正好可以做个退煞生人的门神。”夏昭衣道。
辛顺没接话,尬笑着看向聂挥墨。
聂挥墨唇角微勾:“此次与姑娘见面,我半字不多言,倒是姑娘出口利齿,先对付我了。”
“我与将军之间并非次次清算,是次次累积,将军此次不言不语,不表示此前那些所行所言就不存在了。”
聂挥墨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能说这话,真要细算起来,他们两个人之间,亏得是谁?
他没打赢她,也没吵赢她,现在她这话,倒像是她吃了大亏一样。
辛顺圆场:“哈哈,这……姑娘,在这盘州我们都能一遇,实为缘分,回想这大半年,我们几次遇见,都是缘呢。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都是常年在外走动,居无定所之人,偶尔碰见几次,尚还沾不上缘分二字。”夏昭衣道。
聂挥墨面色比之前还要冰冷:“看来姑娘是不会好好说话,定要张牙舞爪了。”
“我张牙舞爪是什么模样,聂将军比谁都清楚,你觉得,我现在平静而坐,是张牙舞爪么?”
“姑娘的口舌可是刀子做的?”
“将军谬赞,以唇为剑,以刀为舌,那是史官和文士,我远不及他们言辞锋芒锐利,可不敢高戴此帽。”
聂挥墨收拢手指,拳头梆硬,此女,好生气人!
窗外江风变烈,越来越大的雪花自外吹来。
屋内四角各有一樽青烟雨色青铜炉,下面是滚烫的无烟炭,沸水似小喷泉与瀑布,哗哗下淌,待满后压到下面的小机关,会将沸水送回最上面。
几个伙计进来往炉中添新水,再往里面倒两滴精油。
淡淡香气伴随温意四散,哪怕窗扇大开,也不觉寒冷。
但屋内这气氛,无烟炭再烧也暖不起来。
要杀人的聂挥墨,一脸尴尬的辛顺,一旁看好戏的詹宁,还有目光明亮,脑中却流转飞快,将整个华州盘州还有周围州省地形全部过上一遍,在想眼前二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夏昭衣。
伙计们退离后,辛顺说道:“我们将军是这座酒楼的幕后东家。”
“先生是否太不见外了,这便告诉我了。”
“既想与阿梨姑娘交朋友,坦诚必然如是,日后若阿梨姑娘有事寻我们,此处便可看作一个信站。”
“不怕我说与庄孟尧,或者宋致易?”
“哈哈哈,”辛顺朗笑,“阿梨姑娘不会的,不过,说到此前种种累积,这世间还有一句话,叫不打不相识,也叫化敌为友。”
夏昭衣见他这样,微感头疼与无奈。
辛顺虽是个谋士,但谋士分类颇多,有谋城者,谋军者,谋人心者。
辛顺这类,属于谋民者。
夏昭衣阅见他近些年所发文章,讲究人仁,人和,极力主张和提倡律法清明。
他那篇《清法论》是夏昭衣最喜欢的,文章提出律政可严,但必要通明,不可含糊。
譬如,万不能以一句违背公序良俗便给人定罪。
法要细,律要清,罪要明,不能没有具体标准,只有笼统概念,而后下放的权力无限大,凭任意一个执法者的心情优劣而去量刑。
辛顺这些主张,夏昭衣颇觉欣赏。
田大姚挥着板斧横冲直撞,到处鲁莽杀虐,麾下却有辛顺这般仁士,属实为田大姚和田大姚所夺土地上数百万苍生黎民之幸。
故而,夏昭衣对辛顺,心中是有不少好感和钦佩的,但也仅限于此,她不想交流,更无深交之意,因为她不喜田大姚。
可是,辛顺这番热情,夏昭衣头疼。
她这些神情,落在聂挥墨眼中,激反起一阵阵不爽。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提过要和对方交个朋友,全是辛顺在那边讲啊讲。
反倒是,让他觉得自己在热脸去贴冷屁股,求着对方要与她交友那般。
真是……越想越不爽。
“先生的热情,该适可而止了,”聂挥墨冷冷道,“莫要让人家小姑娘为难,又不好拒绝。”
“如此,人生憾事。”辛顺对夏昭衣轻笑。
夏昭衣冲他轻点头,看向聂挥墨:“要我杀谁,可想好了,我等还要赶路。”
“你去华州作甚?”聂挥墨道。
“我说真话,你未必会信,我说假话,你们也不会恼,因为你心知肚明,你我立场有别。所以,你问什么呢。”
聂挥墨嗤声:“一句话便可回答,你非得弯弯绕绕。”
“拆开了掰碎了同你明说,哪里弯弯绕绕?”
“我们已对庄孟尧下战书,不日便会发兵盘州,你若无旁的事,最好别在这一带打转,你身手再强,难敌百万雄师。”谷
夏昭衣轻拢眉:“你们要打盘州?”
“是,”聂挥墨轻挑眉,“你觉得,是真话还是假话?”
夏昭衣没说话,看着聂挥墨的眼睛,脑中所记山河城村一座座拔地而起,裂地而开,终成一张大图。
田大姚当时在从信的八都军使会师,夏昭衣知道,他们来年开春便会有所行动,没想到这么快。
但是,打盘州?
不说盘州,就是八军会师的游州都还没有完全统一吧。
宋致易手下,那水淹尉平府的大将闻郎,今年可能就打算在游州过年了呢。
不先把游州全省统一,来打盘州?
或者,打盘州的只是八军会师中的其中几路兵马?
聂挥墨觉得她像是在看自己,但目光好像又穿过他,在看其他。
明眸没有走神发呆的游离涣散,相反清澈明亮,炯炯有神。
聂挥墨忽觉……遭不住。
女人在他面前,从来是臣服讨好,献媚卖乖的。
哪怕如屈夫人那样,已活成最潇洒模样的女人,在他跟前,也从无不敬。
只有跟前这个,她,她甚至还拿桌腿打过他一顿。
更不提张伶牙俐齿,几次说得他不知如何反驳。
自与她几次交手,那些女人好像都失了色。
他是个正常男人,血气方刚,当初月余不再碰女人,终于看中一个,眉眼也与她五分相似。
他自己都不曾注意,还是近卫凌扬提起的。
聂挥墨觉得,疯了。
现在,这少女就在他跟前,活生生坐着,灵气逼人,身上这一股不畏天高的自信从容,让她面庞晶莹得如似能够发光。
世间女子,当真无人能及她。
“咳咳……”辛顺发出很低的轻咳,打破沉默。
聂挥墨朝他看去。
夏昭衣也回神,看向辛顺。
辛顺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声轻咳到底在惊醒谁。
夏昭衣看向聂挥墨,淡淡道:“不管是真是假,盘州并非那么好得。”
“阿梨姑娘有何看法?”
“不重要,”夏昭衣说道,“不过,我送你一个消息。”
“送我消息?”聂挥墨起了兴趣。
“不日前,我亲手杀了李乾镇国大将军钱胥天的一个儿子,钱远灯。他已死的消息,想必已被送去河京。”
“这个消息,”聂挥墨说道,“于我似乎无用?”
田大姚和最东边的李乾,隔着十万八千里,中间还有一个宋致易的大平朝呢。
相比她此前笑意不入眼的淡淡莞尔,这一笑,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令整个雅间刹那鲜活,连窗外飘洒而入的雪花都不胜俏皮。
因为双方身份特殊,且她说到这个份上,许多问题必须点到为止,但聂挥墨的好奇心被实打实地勾了起来。
门外又起敲门声,这次进来得是凌扬。
辛顺去到门边,凌扬俯首在他耳边快速轻语,辛顺面色大变,抬手示意他先退下。
聂挥墨抬眸看着辛顺走来:“何事。”
辛顺看向案席对面的夏昭衣和詹宁。
二人慢悠悠饮茶喝酒,动作还挺同步。
辛顺顿了下,沉声说道:“千里快马来报,东路军邴奇将军在里石乡遇夜袭,袭击者,谢子诚,钱奉荣。”
这消息不日就会传开,故而在夏昭衣跟前,没有什么不可说,她迟早会知。
“邴奇生死?”
“死,头颅……被斩走。”
聂挥墨出奇平静,淡淡道:“十五万大军,挡不住一个谢忠,邴奇死便死吧。”
辛顺又看夏昭衣一眼,对聂挥墨道:“里石乡附近三座村庄,所有及笄少女皆被谢忠令人掳走,共六百二十九人,信称,钱奉荣好欲。”
“啪!”聂挥墨一拳锤在长案上。
里石乡在锦州,夜荨岭东出第一座大州省,是田大姚最先夺下得几个州省之一。
里石乡因饥荒和重税,在田大姚打过来时,大量农民主动加入兵营,眼下里石乡出事,兵营里的兵马绝对会掀起巨大的怒火。
夏昭衣放下茶盏,声音沉冷:“我还欠你一诺,若要钱奉荣人头,我可以去。”
聂挥墨一顿,朝她看去。
夏昭衣自茶盏上抬眸,平静看着聂挥墨:“折磨他也可,我有毒药。”
“暂不需要你。”聂挥墨冷冷道。
“那祝你早日干掉他。”说完,夏昭衣从袖中取出一个淡白小竹筒,放在桌上推去。
“何物?”聂挥墨纹丝不动地看着,没碰。
“若你真能得手,且能活捉到他,务必将此物倒他伤口上,先烂他三天。”
聂挥墨浓眉轻皱:“你要折磨他?”
“是酷刑。”夏昭衣浅浅莞尔,唇边两颗甜美的小梨涡。
聂挥墨这顿饭,夏昭衣只碰了半盏茶。
得知钱奉荣掳走三座村子的少女后,她忆起青香村里的史秀琦,更全然没有胃口。
詹宁比她多吃了一点点,但也没有多少。
辛顺将他们送下楼,待伙计去牵马时,辛顺声音很轻地说道:“姑娘打华州,若遇什么难处,尽可书信至此客栈。”
夏昭衣一笑:“先生瞧不起我?”
辛顺着实喜欢少女眼里的自信,忙道:“不不,姑娘神通,无所不能,但人生在世,总会有需要朋友相助之时。”
见他一脸诚恳,夏昭衣只好抬手一拱:“多谢先生。”
目送夏昭衣和詹宁离开,辛顺沉沉一声叹,转身回楼上雅间。
以为聂挥墨会在窗边或露台,他却仍端坐案后,低头望着小竹筒。
小竹筒很轻,里边是药粉,竹筒上没有半个字,只有木刻的一个“三”。
“将军。”辛顺唤道。
“她走了?”
“嗯,走了。”
聂挥墨看向辛顺:“你怎么看?”谷
“将军是指何事,阿梨姑娘要打华州一事,还是她也要对付钱奉荣一事?”
“二者。”
“华州……不好打,钱奉荣力大如牛,也不好杀。不过将军如何觉得呢?阿梨姑娘若真打华州,我们近在咫尺,或可出兵一助。”
“助?”聂挥墨冷笑,“助什么?此地隔岸观火,岂不正是最佳赏景处?我巴不得她被打得屁滚尿流,跑来与我求助。”
“哎呀,”辛顺嫌弃,“将军,粗!”
“哼。”
夏昭衣没有急着马上走,而是在附近一个热闹市集,寻了个写字先生,要先生拟一份悬赏令。
这些写字先生通常不作半分置喙,主顾说写什么,他们照写便是。
但这会儿,写字先生脸上露出莫大惊异,愣怔看着少女半响。
“这……姑娘,真要这般写?”
“写吧。”
詹宁也觉不妥:“二小姐,不好吧……”
“没有什么不好,就这样。”
“不不,”写字先生还想争取一下,说道,“姑娘,我不识这钱奉荣是何人,但如此招惹姑娘厌恶,定是个败类渣滓杂畜,此人裤裆里的这坨肉绝对难值这么多银两。不定他看到有人悬赏他那玩意儿达千金,还会乐坏,并以此为傲呢!”
“对对,”詹宁说道,“二小姐,我是男人,我了解很多男人就是这样,他们厚颜无耻,贱痞至极。”
“这我倒不清楚,”夏昭衣皱眉,“只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难道不会成日愁眉,怕身旁之人一刀剁了他?”
“这,可能也会,”写字先生觉得很难能与她解释清楚,“但是姑娘,他绝对会自鸣得意。姑娘花千金,结果助长他威风,岂不大亏?”
“这还能威风上。”夏昭衣的确难以理解。
“会。”詹宁点头。
想了想,夏昭衣道:“如此,头颅千金,那物十两。”
写字先生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二小姐,”詹宁将夏昭衣叫到一旁,“为何二小姐,非要执着于……执着于那人那物?”
“因为他贱。”夏昭衣说道。
詹宁神色微变,眼睛微微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跟在少女身旁有一阵子的,鲜少听到她这样说话,莫非……
夏昭衣这下能看懂他的意思,于是沉下声,将他在青香村所为道出,还有支长乐险些丧命一事,再加今日所听,里石乡三个村庄的少女被掳,
夏昭衣仇人颇多,李据是,陶岚是,颜青临是,但是谈及厌恶不齿和恶心,只有钱奉荣一人是。
“我明白了,此穷凶极恶之徒,当真是该被阉!”詹宁怒道,“不过二小姐,我会误会,这天下诸多屁大点事就会乱传的百姓更会误会,所以……”
“那些人误会,谁在意?”夏昭衣说道。
詹宁一顿。
夏昭衣笑了:“我之于世,早恶名昭著,传我什么都有,自我当年入京始,便一直传我妖童或孽障,传便传吧,我喜欢这些恶名。”
“但清白被污,于一个姑娘家总是……”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眼眸忽然亮亮的,朝詹宁望去。
詹宁被她这一眼瞧得,忽然不知说什么:“呃,二小姐?”
“你说得有理啊,”夏昭衣说道,“于一个姑娘家而言,清白被污,那是入不得节孝祠的大逆之罪。搁百年前,就算自断一臂,都搏不到贞洁烈妇的牌坊呢。”
“呃……”詹宁不知她想说什么,跟不上她的思路。
“成,”夏昭衣笑起来,“这世上需得有这么一位姑娘站出来当个立世之碑,如此,以后但凡所谓清白被污,于一个姑娘家而言,便可以去看看那阿梨是如何做的。就那样写吧!世人爱传传,我还怕他们传不开呢!”
“……”
梁俊和程解世的军改,在大军离开宁泗那一天对全军颁发。
他们研究了各大势力的军制,觉得都不行,最后取其长,去其短,自立一制。
当初还未去探州时,杜轩便已同王旭度说明,沈冽将有应必到,以换蔺家千人兵马,且这支队伍完全属于沈冽名下。
现在梁俊认为,除却这千人,再加上山景城守军加入,全军得需一个新名号。
他和程解世商议良久,最后取河清海晏的“宴”字,沈冽同意。
由此,这支又油又痞的兵马,正式命名为“大宴军”。
两日后,在龙长州省的安安岭,沈冽和戴豫趁夜骑马离开,往苍晋而去。
多年苦战,苍晋寒荒,随处可见废弃败垣,越过村庄,在一座几近不剩人烟的空城,沈冽寻到一家铁器原料作坊。
打铁老匠咣咣咣地一顿砸,一旁立着位清瘦青年,身着褪色严重的暗黄色方锦长袍,腰间系着荔枝纹角带,发丝有些油腻,多日未清洗,眉下眼眸却清澈明亮。
听到动静,他和打铁匠,还有铁匠旁边的小学徒转眸望来,瞧见门外高挑英锐的俊美来客,清瘦青年愣了愣,恍惚半响后欣喜叫道:“沈兄!”
沈冽一笑:“江兄。”
若非这声“江兄”,戴豫都没能认出眼前人,他大感震惊地看着清瘦青年跑来,难以将他同记忆里意气奋发的侍郎公子叠成一人。
街上行人屈指可数,街铺只剩零星几家,不过偶尔还是能瞧见三两个妇人站在街边说话,议论家长里短。
沈冽和戴豫牵着马,跟在江牧身旁,江牧边走边道:“我二叔大逆不道,害了定国公府,我没脸活着,但轻易死了又觉多年圣书枉读,便走来这西北投军了。我想得是,能杀一人是一人,岂料李郎将见我有几分文气,问我可识字,就给我差了这一份工,我每日便统计军资粮库,在附近城村奔走,有时帮忙征粮,再管一管母猪下不下崽,哈哈。”
“你父亲呢。”沈冽问。
“自他被强行带去河京,我们已数年未见,书信往来也是半年一封,兵营里管得严,尤以李乾而来的书信,军官都得先看过,查过,确认无通敌之嫌,才给送至我们手中。”说着,江牧叹笑,“而我父亲啊,因我二叔那事,他已辞官,想去教书吧,不说学堂,那些私塾都不要,瞧不起他。这些年,父亲在家郁郁寡欢,日渐清贫,过冬衣物都需靠老友帮忙了。不过我此前已写信给他,让他去摆些货摊卖卖杂货,反正江家因我二叔名声早臭,摆摊那颜面,没什么可搁不下的。”
沈冽点头,说道:“若有什么需要帮忙,你尽可开口。”
“别别,”江牧洒然一笑,“就当……罪有应得吧,若非我父亲是户部侍郎,我二叔也不会在户部谋上个小文吏,他篡改捏造那么多东西,害死了定国公府,我江家未被灭族,已是天恩。”
提起这些,江牧大觉心酸心塞,缓了缓,他看向沈冽,笑道:“说起来,你一入城,便直奔王氏匠铺,可见你没少与西北联络,是不是时常往这里送东西?”
“不多,杯水车薪。”
“前些年找不着你,最近一次听说你,却是在宋致易那闹了一场,又跑去醉鹿闹了一场?哈哈哈……”
沈冽见他笑声疏阔,也被感染,轻笑两声:“我倒是也没想到,一来便撞见了你。”
“如何,娶妻生子了?”
沈冽摇头:“没有。”
“哦?那定是你看不上了,”江牧边走边打量他,“当年初见,瞧你俊美非凡,是个招人嫉恨的小白脸,为此还与你过不去。如今你这一身锐气,天神下凡一般,令人不敢逼视。你若想娶一个姑娘,怕是没有娶不到的吧。”谷
沈冽笑笑,没有接这话。
离开盖汤城,踩着霜雪往城郊走去。
这边出城来,反倒比城内热闹。
许多妇人推着车马,去田地忙活冬日庄稼,男丁少见,多为小儿或老人,成年壮汉几乎没影。
很多人认识江牧,开口跟他问好,目光落在一旁沈冽身上,众人眼眸几乎都觉大亮,未曾见过这般清俊好看的男子,皮肤雪白,冬日里似能发光,身上这凛冽气质,令人想近又不敢近。
快近兵营,江牧让沈冽自行从东面进去,不忘叮嘱:“我所在兵营属于后应之队,与前方数十万大军几乎不碰面。我知你与刘照江交好,他至今不知我在赤门军中,还望沈兄莫去提及。”
“好,”沈冽说道,“你且保重,若是想寻我,寄信往山景城。”
“山景城?是何处?”
沈冽淡淡一笑:“偏远小城,探州东南。”
“好,”江牧抬手一拱,“如此,就送到这。”
“若我忙完还有时间,便来与江兄一饮。”
“哈哈哈,你那酒量,算了吧!这盖汤城的酒,又苦又烈,你怕是半口都喝不得,哈哈!”
沈冽也笑,皓齿洁白。
松炀营主将,仍是刘照江的父亲刘墨。
刘照江这些年跟在父亲身旁当一名小副尉,名小,但权大,军中许多事都能由他说了算。
听闻沈冽到来,正在收拾衣物的刘照江大喜,当即领近卫奔来。
兵营外空地数十亩,沈冽立在百丈外的江边栈桥旁,看着几个老兵在江面上砸窟窿。
飞雪茫茫,碎开的江面如镜裂,一道一道细纹延长,随着硁硁声,终于破开一个半尺来长的洞。
老兵们继续扩展,冰层积厚,冰下江水波光碎乱,却恰有一条鱼冒上来嘟嘟吹个泡。
“抓它抓它,快抓它!”
众人赶紧大叫,忙活起来。
“沈兄,看个捕鱼把你给看迷啦!哈哈哈!”刘照江的声音笑道。
沈冽回身望去,来者高挑健壮,身着铠甲,一双虎目如炬,唇边一圈茂密络腮胡,杂草一般。
“好家伙,你怎么个子比我还高了!”刘照江抬手比划,“这些年去哪了,喝了多少猪骨汤?”
刘照江不服输,还将脚尖踮起来。
沈冽朗笑,按着他的肩头压下:“如今都是个军中实权人物,该持重沉稳才是。”
“有个屁用,”刘照江嗐了声,“过得都是苦巴巴的日子,不过,哪阵风将你吹来,你来此作甚?”
沈冽敛笑,沉声道:“我来寻个人,但我不知其名,乃我一名随从的表弟,个子与我差不多,年约二十五六,生得俊朗,身手不凡。”
沈冽几乎从不说谎,眼下这一通,面不改色,说来顺畅,心中已练许久。
“庚寅年,身手不凡,还俊朗?”刘照江看向身旁近卫,“我兵营里还有这等才俊?”
“咱兵营个个都是才俊!”近卫说道。
“哈哈哈……”刘照江笑。
笑完看到沈冽一脸诚恳相等的模样,刘照江抬手在他肩上一拍:“走!回我帐中,我这就差人同监军要一份庚寅年的入军籍册来。”
“不妥啊,”近卫声音很低,“将军,入军籍册可称得上是军机机密。”
“本将军说了算!”刘照江叫道。
沈冽和戴豫牵马随刘照江回大帐,里面一片混乱。
刘照江招呼着,让沈冽先坐,扭头令手下去煮壶热茶送来。
沈冽见那些整理衣物和收拾行军床的手下,问道:“是要出发吗?”
“嗯,今晚要去珏州,夜行五十里。”
“有战事?”
“嗯,是有动作,这次得杀他个几千个人头来!”刘照江说道。
监军令佐吏送来厚厚的名册,后面跟着一个郎将,说有事要商议。
刘照江随郎将出去,沈冽和戴豫便在他大帐中翻查。
夏昭学是永安口音,他不会欲盖弥彰写其他地区,如此可以筛选大量。
加之时间,或春或夏,秋冬则可以排除。
但即便圈定范围,亦还有千人。
外面,队正刚走,刘照江准备回身,肩膀忽被一只纤细瘦弱的手一拍。
刘照江太熟悉这手了,还未回头便觉不妙,手的主人拍了下后,直接将刘照江高大的身形板过去。
哪怕一身军装,都难掩女子娇美艳丽的面庞,一双又大又闪的杏眸明艳勾人,透出来的撒娇和媚气,刘照江的骨头当场便软了。
不过这是兵营。
刘照江拉着是石白锦赶忙去到一旁:“祖师奶奶,你来干什么?”
“你今夜要带兵去珏州,我也要去!”
“兵营岂能有女人?你不准去!”
“将军,”石白锦眼露无辜,“就让奴家随你去嘛,我在你身旁当一个小随从,别人不会怀疑的。”
刘照江抬手在她脸上一抹,一层胭脂。
“人家姑娘男装,雌雄难辨,你这一男装,一看就是个艳丽的角儿!”
“而且,谁说兵营没有女人的?”石白锦无视刘照江的吐槽,柔弱无骨的手勾上刘照江的脖子,“我听说,你们男人行军都有军妓,咱们这兵营里,可有啊?”
“胡闹!”刘照江怒道。
虽是怒,但实际并未真发火。
石白锦就是吃准了他这一套,越发娇媚的蹭上去,尤拿自己军装下的胸膛去挨。
“这铠甲呀,真是硬邦邦的呢。”石白锦呵气如兰。
刘照江这下真生气了,抬手将她推开。
石白锦踉跄后跌了两步,嘟嘴不悦,抬眸却一眼看到军帐里的人。
不止正在收拾东西的近卫频频朝外望,沈冽和戴豫也因外面的动静转眸望来。
石白锦的视线一落在沈冽身上,顿然惊为天人,看愣了。
年轻男子身材秀挺,似玉树兰芝,五官精致俊美,鼻梁高挺,纵深向大气,但一双略促狭的黑眸又带几分薄情凉性,二种气质结合,清冽清爽清冷,如微醺之酒。
刘照江轻咳数声,语带不悦。
石白锦赶忙后退几步,离刘照江远一点。
“将军,”石白锦声音很轻,“那人,谁呀。”
“与你何干,你快走!”
石白锦忍不住的,又朝沈冽看去,沈冽已收回视线,继续翻册。
石白锦眉心轻拢,这男人,竟也不多瞧她几眼,她好歹也是公认的苍晋第一美人。
好说歹说,刘照江将石白锦打发走了,回去大帐,沈冽和戴豫对外面那一幕都没多言。
“哈,”刘照江说道,“男人嘛,难过美人关。”
沈冽将写好名字的纸张递去,问道:“刘兄帮忙一看,这十九人可有印象?”
“夏大力,陈百友,莫空……”刘照江一个个念去,至第气人时便道,“丁学,是了,丁学!我怎么没想到,当初第一眼看到他,便觉真是才俊!”
沈冽和戴豫互看一眼,沈冽一喜:“他眼下身在何处?”
“嗐,我之所以没想起,因为他被调去振武营,当校尉啦!”
“振武营在……”
“珏州!我今夜便要带兵去珏州,正理东西呢,你看,你是否和我同行?”
“珏州。”沈冽轻声念道。
“要打仗了,和彦颇那杂毛近来手段可多,上次他们一队轻骑兵雪夜突袭,差点没将我们在至屠的大粮仓烧了,死了五百多人才保下来的。”
“如今,西北战线还吃紧吗?”沈冽问。
“什么时候都吃紧,”说着,刘照江咧嘴一笑,诚恳说道,“沈兄,你老实回答我,你这连年送大批物资来我边境,你家中可还有田?你们云梁再富,也经不起这般散财吧。”
沈冽笑笑,没有接话。
实则内省诸多州府,自己都要供应不上粮食,所以有钱也时常买不到。以及今年那些军阀割裂,粮食管控极其严格,他托赵宁送来得物资已在变少。
还有一些非常残忍的话,沈冽知道不该想,但事实摆在那边。
因为大灾荒,在己丑年和庚寅年死去了成千上万的百姓,加之这些年战乱内耗,战死者不计其数,少了几百万吃饭的嘴,故而才有多余的粮食可供他收购……
沈冽没接话,刘照江便没继续问,又道:“对了,你父亲现在身体可好?”
“我不知道,”沈冽说道,“我这几年没去过云梁。”
“啊?我前些时间听说你和醉鹿闹掰了,这你不回去云梁?”
“嗯,没去。”
沈冽的声音干净平静,刘照江听不出情绪。
“哎,”刘照江一叹,“你们这对父子真是冤家,也不知道上辈子是谁欠得谁。但人嘛,总是有根的,他到底是你爹,你跟郭家闹掰了也好,趁此机会回云梁,回你故土去。”
戴豫在后面听着,他跟刘照江接触不多,但这话,戴豫听着浑身不得劲。
“刘兄去收拾杂物吧,”沈冽和气说道,“我先回盖汤城。”
“你不与我同去珏州找丁学?”
“我自己去要更快。”
大军势必要走开阔地,单人单骑却可穿峡越山。
刘照江便不作挽留,亲送沈冽和戴豫出兵营,在栈桥前告辞。
目送主仆二人远去,刘照江回过身来,却见石白锦站在远处兵营外头,双手负后,堵着粉嫩的唇瞪他。
“祖师奶奶,你缠上刘照江了。”刘照江走去说道。
“那我换个人缠,”石白锦哼道,“我看那郎君俊美无俦,你告诉我他姓甚名谁,我缠他去。”
刘照江望了眼附近,人不算多,他大手一勾,一把揽着石白锦的腰肢入怀,咬着牙低声道:“不准肖想旁的男人,不然要你好看。”
“他确实比你好看,”不怕死的美人儿嘻嘻道,“还没说呢,他是谁,你故友?”
刘照江对着她的粉唇一顿亲,松开后道:“不告诉你。”
转身入了兵营。
石白锦欲跟上,这次被他的近卫拦在后面,死活不让进了。
“将军,可算拦着了,”近卫回来大帐,“石姑娘看着胡闹,倒也没真撒泼打滚,大嚷大叫的……”
就是手不老实,在他身上乱摸,但这话,近卫不敢说。
刘照江正和人一起收拾行军床,说道:“我一直拿她没辙,由她去吧。”
想了想,刘照江直起身子,看向准备去忙的近卫,又道:“你差人送点肉去她家,多给点,她没事不会来找我,估计是那几个侄子要吃饭了。”
“嗯,行!”近卫应道。
整个兵营的士兵都知道石白锦,对她进进出出,在刘照江跟前胡闹,每个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石家本是盖汤城大户,但这一家老少,要么战死沙场,要么死在北元兵的屠刀下,眼下只剩一个二嫂,还有几位兄长留下的小童。
石白锦今年才十九,和二嫂一个主外,一个主内。
刘照江只道盖汤城破败了,没一个像样的富豪,否则石白锦绝对缠上那富豪,正眼都不看他刘照江一眼。
西北六州太大,苍晋离珏州虽是相隔州省,但距离甚远,来回时间远远不够。
沈冽让戴豫先回去找大军,约好十日后在潘余碰面。
戴豫时间充沛,尚可休息一夜,明日再走。
沈冽一经入城,休息一个时辰后便立即动身。
戴豫知道沈冽此去珏州,定一路颠簸赶路,他送沈冽至客栈门口时还在争取时间,觉得不一定非要十日,十五日都可。
但沈冽所作决定鲜少有更改,十日便此定下。
身侧传来女声娇滴滴的笑声,戴豫扭头看去,石白锦一张红润小脸,换了一身素雅女装,半旧不新的保暖袄裙上续针绣着一丝串飞花波纹,瘦腰宽带,挂着一串如意流苏。
“何事啊?”戴豫问。
“郎君哪里人氏,看着不像本地人呀?”石白锦望着沈冽。
“你来处理。”沈冽对戴豫说道,牵绳欲上马。
“哎,郎君!”石白锦上前以身体挡着,几乎快要挨近沈冽,“西北连年战乱,许久不闻外面的新鲜事,我想听郎君说一说嘛!公子你不会吝啬吧?”
“让开。”沈冽沉声道。
“姑娘自重!”戴豫叫道。
“不解风情?”石白锦眨巴明亮亮的美眸,更近一步,语声娇媚,“公子好生端着,便不要装模作样了,你可是个血气正盛的男人呢。”
话虽如此,但看其人模样,的确不是好下手的主,既然如此……
石白锦的手朝沈冽腰间探去。
就在要摘下他腰上所悬玉佩时,沈冽抬手一记手刀,石白锦眼前一黑,跌在了地上。
“报官。”沈冽对戴豫说道,翻身上马,扬长离去。
“什么?一日八战,收拢残兵?”
钱显民捏着填满肉末的烧饼,愣愣说道。
“是,敌人来势汹汹,肃河县紧急求援!”风尘仆仆的报信兵跪在地上说道。
“三日前来报,不是说才千人兵马吗?”钱显民身旁的一名副官起身叫道。
“是,是千人来着……”
“肃河县守军三万,你给我说,打不过这一千人?!”
信兵低头,不语。
众人朝钱显民看去。
钱显民今日兴起,想吃肉夹馍,御膳厨做了数盆,钱显民特令手下邀众人前来。
报信兵没到时,他们晒晒太阳,聊聊军政,何其美哉。
现在,手中的肉夹馍不香了。
“会不会,是半年前攻打无曲的那支兵马?”一人说道,“他们又来了?”
不提无曲还好,一提无曲,众人面色惊恐。
无曲一战,钱显民痛失数万守城战将,还有一位虽然好色贪图享乐,但治城有方的刺史。
攻打无曲的那伙兵马,悄无声息冒出,势如猛虎。
钱显民接到消息,立即调度人手去反攻,打了半个多月,又损失几万兵卒,硬是给打了回来。
无曲不可丢失,那些城墙都是他夺城后兴建的,绝不可白白落于旁人之手。
如果又是他们,不敢想象。
钱显民嘴巴抿唇一条线,忽然扬手,将手中肉夹馍砸在地上。
“主上莫气,”封客卿站出来,“对方只有千人而已,很好对付的!”
“对,立即增派人手,一气灭尽!”
“报!!”又一名传令兵在这时奔来,跪下大叫,“主上,出大事了!”
众人忙望去。
传令兵喘一口气,抬头叫道:“肃河县凌晨丑时失守!敌军夺城!”
“这么快!”
“不是才来求援,这下便撑不住了!?”
“主上……”众人看向钱显民。
“砰!”
一整张案几被钱显民踹翻,满盛的肉夹馍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一圈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