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石头停下,回音也停。
“是石阶,”夏昭衣说道,“东南角落,深八丈。”
“你来。”沈冽递来一块石头。
夏昭衣扬手,找准角度朝那头扔去。
石头滚啊滚,滚啊滚,余音传回。
“可以确认那边没有尸骸,未听到半点撞击骸骨之声。”沈冽说道。
“师父说起月唐观时,是数百年前的事了,”夏昭衣眉心轻拢,“却不知此地是否真与龙渊有关,若无关系,我们不过一个过客。”
思及此,夏昭衣想到沈谙,转头看向沈冽:“沈谙,可写信给你了?”
“没有。”
“我在他脸上刺了一刀……”
“你刺他哪都可以,我不拦。”沈冽朝她看来。
夏昭衣低笑:“亲弟弟。”
沈冽也笑。
夏昭衣拾起一块石头,又丢了下去。
这次没有刻意去找角度,石头落在那些骸骨上面,敲击声虽清脆,但也轻飘飘的。
夏昭衣起身,说道:“罢了,有关无关,我们一时都做不了什么,下面空气稀薄,火都撑不住,更论你我。”
“但这声巨响蹊跷,”沈冽道,“何种情况下会让一处巍然不动的巨山内部,忽然发动机关?当年在千秋殿,乃瀑布降水,因大水车牵动,不过此处内部,不像有水。”
夏昭衣皱眉:“一时不解,我们慢慢想吧。”
“嗯。”沈冽朝暗道下方看去,心里总觉不安。
二人离开大殿,天色仍尚早,约莫巳时都未到。
夏昭衣让沈冽先去睡,沈冽不想,但最后仍是去了。
夏昭衣便在湖泊另一处坐下,望望山,看看瀑布,再眺一眺天的尽头。
追兵们在巳时四刻左右,出现在栈桥的另一头。
到这边山头的人不多,只有二十来个。
世人恐高者,十之八九,如此长的栈桥悬空而设,摇摇晃晃,光是往下看,都让人心生胆怯。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要不要去。
几人拿不定主意,一人忽然看到下边瀑布旁的山岭长道上,一个人影缓步而行。
“那半山上是否有一个人影!”士兵叫道。
众人随之望去,当真是有。
却不是少年少女之态,而是一位三十五六岁的清癯男子,一袭紫灰色衣袍,大袖翩翩,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见他一手提篮,一手竹杖,缓步慢行。
“此人是山中居住之人吧。”
“那边有路,我们可不绕这栈桥而去,我们从下面的山岭过去?”
“这人,好生诡异。”一个士兵紧紧盯着那个清癯男子。
“诡异”二字,大白日的让所有士兵莫名心生寒意。
“休要乱说。”
“好端端一个人,你说他诡异。”
士兵指去:“他竖着道士头,却穿着一双绣花鞋。”
众人皆看去,隔得太远,视线不如这位士兵好。
但是很快,此人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走了,哪有什么诡异之人。”
“山上隐居者罢了,我们从另一条山岭过去,便不走这边了。”
“走吧。”
……
士兵们说着念着,掉头离开。
下午未时,沈冽在木板床上醒来。
自厢房中出来,却不见少女倩影。
他早上煮水的地方,一堆咕噜噜冒泡的声音,她不知从哪又找到的两个盆,一锅鱼汤,一锅蒸鱼,一锅沸水。
沈冽东西一番张望,不见她。
他特意砍下来给她的树杖,搁置在鱼锅一旁。
“阿梨?”沈冽很轻很轻地唤道。
无人回应。
沈冽浓眉皱起,转身跑去今日那座大殿,空无一人。
他出来后将所有厢房都寻去,依然没有她。
其余大殿没有,水道湖边没有,整个山头的每一处,都没有。
沈冽回到鱼锅旁,深邃眼眸迷茫四望,不知她去了何处。
这时有所感的,他转过头去,见她之前所坐的石头前,用树枝写了一行字。
沈冽快步过去,顿然如释重负,而后啼笑皆非。
“屋顶风景不错,上去小睡一觉,勿担心。”
哪座屋顶,却是没说清。
沈冽身手矫健,但对于这种斗拱式檐角,他在攀爬翻越上,完全比不上少女的熟练轻盈。
寻了好几处,终于在一座大殿屋顶,看到平躺熟睡的夏昭衣。
大约实在受不了身上的血衣,她将外衣脱了,里面的长衫仍旧染血,但比起外面这件要好很多。
她就这么姿势随意,丝毫不讲究的躺在盝顶上的平顶处,任由春日阳光洒落身上。
世人眼中,女孩子如此模样,会被批一句不知矜持。
沈冽在一旁看着她,却倏然展颜,笑意恣然畅怀。
矜持是什么?
他所爱慕的这个女孩,在山山水水中长大,身上的优雅从容,非贵族门庭中长年规整的仪态。
她的高贵清雅,是天地悠然,世外闲适,是高山流水,白鹿青崖,世间女子能有几人拥此灵气,如她这般清和潇洒。
黑眸落在她的血衣上,沈冽悄然过去,将衣裳拿走。
太阳落山后,夏昭衣被山顶凉风所吹醒,沈冽坐在下面磐石上削木枝,便听上面一声很轻的低呼。
沈冽迎着晚霞抬头,刚睡醒的少女小跑至飞檐上:“沈冽,我的衣裳被吹……”
她微微偏头,看到沈冽前方二十步外的几个火堆。
她的衣裳在夕阳余晖下,灿艳篝火上,正慢慢烤着。
她看了看衣裳,再看向琉璃晚霞下,清俊绝美的年轻男子。
从屋顶上轻盈落下,夏昭衣道:“你,替我将衣裳洗了?”
沈冽注意到她落地时,脚仍是跛的,因伤口拉扯,她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
“嗯,我洗了,”沈冽放下匕首和长木,起身走去,“洗不干净,只勉强以野生香草浸润,除去腥味。”
夏昭衣不知说什么,失笑:“虽然你不喜客套,可我当真想再对你说……”
“阿梨。”沈冽很轻地打断她,声音温和,黑眸却颇较真。
“罢了,”夏昭衣笑道,“便不见外了,我去拿。”
“嗯。”
因着火烤,衣裳干透,还带着暖暖温意。
其上香草不止一种,极清极幽,下面的火堆亦以兰芷杜衡在烧,清香熏染,沁鼻萦绕。
“香草常与浪漫二字相牵,总伴一逸洒天江的轻狂疏阔,不知道的,定猜不出我们眼下是在逃命。”夏昭衣回眸笑道。
沈冽望着她,淡淡一笑。
夏昭衣很快穿好衣裳,她拿起拐杖走去,道:“没想到你比我醒得早,我还以为会是我先起,一闭眼,一睁眼,夕阳西去了。”
“天快黑了,我们现在下山?”沈冽道。
“好,这些,便不用收拾了吧。”夏昭衣看向那些锅盆。
虽说如此散着,不太道德,但这山上一切数百年前便遭了遗弃,若有后来人要重建此山头,便顺道一起清理掉好了。
沈冽将那些削好的尖锐木枝装入他才制成得箭壶中,同夏昭衣离开。
这边山头有许多可下山之路,不过真要走时,沈冽忽觉几分不舍。
他朝周围屋舍望去,淡白偏灰的建筑群在深沉暮色中,无声而宁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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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支离,为什么是你出来吆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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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州比邻河京,信以飞鸟传之,不足两个时辰可到宫廷。
一日一夜,万人寻山,未果。
穆贵妃被召去延光内殿,去之前,她特意令玉菁速去寻三皇子李豪,四皇子李泽。
待三皇子四皇子赶到延光内殿,他们的父皇正抄起厚厚一叠奏折,往跪在地上的穆贵妃脸上砸去。
头发上华贵的珠簪玉饰零散一地,穆贵妃忙伏跪于地,瑟瑟发抖。
早在延光内殿的诸位老臣,以虞世龄为首,纷纷跪地:“皇上息怒!”
“父皇!”三皇子四皇子大步上前。
李据指着穆贵妃大骂:“顺阳,宣武,毕家军,三军会合,加上徐城官兵,共上万人,如此兴师动众,为得是什么?她阳平大言不惭,说损我李家脸面,我看是她想要摆威风,出风头!她才是丢人,这就是你养出的好女儿!”
穆贵妃脸色苍白,不敢动弹,高立的发髻凌乱披散了下来。
“说什么是找阿梨,阿梨现在带着夏家军,在打宋致易的乌贤镇呢!”李据抓起才送来得密报砸去,“明台县那个不是阿梨!”
“父皇息怒!”三皇子李豪忙道,“父皇之怒,该当冲阳平才是,穆贵妃虽管教有失,但近来年阳平着实顽劣,且她年岁渐长,父皇,穆贵妃便是想管,也未必有心力能管好啊!”
“父皇,”四皇子李泽也道,“儿臣恳请父皇下令,派儿臣去明台县一趟,我亲自将阳平带回!”
李据怒哼,负手立着,没有说话。
虞世龄等人跪拜在地,同样不好受。
这次去的,不仅仅是阳平,虞世龄的小女虞姿祁也在。
除了李奕舒和虞姿祁,这些年阳平公主还拉拢了其他皇室女眷和朝臣女儿。
为官者,最忌党朋,而阳平公主之拉帮结派,早与党朋无异。
虞世龄早不止一次委婉同皇上提过,皆被其不轻不重,一语带过。
虞世龄甚至觉得,皇上对平公主身上那疯野的劲头,是赞许的。
延光殿内一片安静。
李泽还在等着宣延帝答复。
宣延帝却没再说话。
沉默许久,宣延帝忽然指向刚摔下去的那本密函。
就近的李豪见状,快步走去穆贵妃身侧拾起,双手呈上。
宣延帝接过,淡淡道:“都退下。”
李泽一愣:“父皇,那我……”
“退下。”
李泽和李豪对视一眼,再看向那边的虞世龄等人。
穆贵妃从地上抬头,看着宣延帝:“陛下,那臣妾……”
“滚下去。”宣延帝厌恶道。
离开延光殿,穆贵妃蓬头垢脸,狼狈至极。
身侧两个姑姑忙上前扶她:“娘娘。”
穆贵妃缓了缓,抬头看向等在前面的两位皇子,低声道:“扶本宫过去。”
三皇子李豪和四皇子李泽乃喻妃所生,喻妃因病去世,还在世的宣仪太后将他们旨给了穆贵妃。
穆贵妃只有阳平一女,她待李豪李泽视如己出,李豪和李泽也视她如母妃。
沿着明花莺堤缓步慢行,夕阳降得太快,内侍公公们提着宫灯,正在四处点亮。
看见穆贵妃这狼狈之样,众人不敢多看,纷纷垂目问安,匆匆而过。
李泽边走边安抚:“母妃勿担心,父皇并未答允我去明台县找阳平,其实,这恰是在保护阳平。”
“对,若是真应了明面上将她带回,那才不好收场,”李豪说道,“我即刻出发,立即去往明台县,私下将其喊回。”
穆贵妃抬手将头发上累赘的珠簪步摇取下,一语不发。
“母妃?”李泽看着她。
“本宫没事,”穆贵妃弯唇,冲他们淡笑,想了想,她将手中这支绿雪含芳簪递去,“亲手交到阳平手中,同她一说今日发生之事。”
李豪接来,心感怅然,点点头:“是。”
追兵仍漫山遍野,入夜后火把若星星云集,成片盛开于崇山峻岭。
夏昭衣和沈冽穿过茂密林海,走了足足两个时辰,终于到东山脚下。
四周一片黝黑,野兽叫声近在咫尺。
夏昭衣甚至听到了几声虎啸。
极星山的雷葵岗,师父在舆图上所注,的确是有虎。
比起一路下山,东山脚下的这片丘陵反而更不好走。
二人最后穿过一片巨大的坟场,到明台县西郊林时,差不多已快子时。
夏昭衣在河边以水洗脸,额头上汗珠遇上沁凉溪水,又冻又爽快。
沈冽递来巾帕,夏昭衣接过:“谢谢。”
“这样很容易生病的。”沈冽说道。
夏昭衣一笑:“吃甜食也容易生病,但很多人还是会明知故吃。”
月色落在溪涧里,也落了她眸中,她略带几分狡黠俏皮的神情,让沈冽失笑,语声却认真:“阿梨,你许久没吃甜食了吧。”
“你怎知?”
“你瘦了好多,”沈冽道,“不止甜食,其他吃得应也不多。”
夏昭衣没有解释,而是反过去打量他的眉眼:“沈冽,你也瘦了。”
不知为何,夏昭衣越看他,越觉得好看。
沈冽这张脸,将骨相美和皮相美完全融成一体,撇去他绝美的皮相不言,光是他的骨,不管胖与瘦,他下颌弧线永远利落,稍收一寸窄会显刻薄小家子气,稍放一寸宽则是累赘与富态。
清冷气质伴随连年杀伐,一面是不与世辩的孤高,一面是不容忽视的强大狠绝,二者相融,冲突中又形成一股野性的张力。
比起沈谙偏阴柔邪魅的美,沈冽张扬从容,且轻狂无畏。
“既然我们都瘦了,”沈冽说道,“那回城后,我们去街上吃甜食吧,汤圆如何?”
话题骤然一拐,夏昭衣眨巴眼睛,随即觉得肚子好饿。
“回城的话,”夏昭衣看向远处的巍巍城墙,“一回去,我们可能不好上街,而且我在明台县不会多留。”
“你要去哪?”
“你呢?”夏昭衣看回他,“你何时走?”
“……”
他不想走。
“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暂不知。”沈冽面不改色道。
“这明台县,我计划是四月来的,收到支离的信,便直接来了,”夏昭衣朝前面走去,看向跟上来的沈冽,“既然你来了明台县,我便多留一些时日吧。”
“你本要计划去哪?”
“熙州府。”
“熙州府……”沈冽低低说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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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郎君基本要常驻啦~因为女主虐线埋了很久,终于要开启了,看我辣手催阿梨=3=留下沈郎君,毕竟他有战力在,怕阿梨独木难支。
啊,沈郎君就是个工具人~hihihi~~发出后妈的笑声
春忙是整个明台县最热闹的时节,比秋冬丰收之际还要拥堵。
但这几日全城戒严,官府直接宵禁,街上自酉时开始就以无人,街道上的那些灯笼干脆没人去点。
寂寂数里长街,只有更夫伶俜,偶见巡守士兵。
四海茶馆楼上。
戴豫第九次关窗回来坐下,屋内气氛沉默,支离和聂小娘子闷头坐在旁边。
门外传来脚步声,才坐下的戴豫忙起身过去。
来人是四海茶馆的掌柜。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掌柜的进来便道,神情严肃。
“坏消息。”支离忙道。
“发现大量鲜血,确认是那女子的。”
“我师姐!”支离脸色一白。
“好消息呢?”戴豫忙问。
掌柜的倏然一乐,眉眼弯弯:“洛九客栈和万金长街的千雪府各送来口信,他们都到啦!”
这下,反倒是支离和戴豫没反应过来。
愣了一愣,支离叫道:“李掌柜,你讨厌!”
说完,一溜烟消失在门外。
“洛九客栈,”戴豫重复这几个字,“在哪啊?”
坐在最里边的聂小娘子很轻地说道:“自这里出去,沿着十六道坊东去二里,过了一座大水桥,在青石堤岸的第一家。”
“戴壮士,”掌柜的说道,“那位自称姓卫大兄弟在楼下呢。”
“对哦,定是卫东佑!”戴豫忙也往外跑。
掌柜的看向聂小娘子。
聂小娘子局促起身,冲他福礼:“店家,我……”
“你住这你住这。”掌柜的说道,转身走了。
“你愣着干什么?”支离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冲聂清凌叫道,“出来啊,走啦!”
聂清凌指着自己:“我?”
“你眼睛都高兴亮了,别矜持啦,走!”
“……”
来接支离的,是夏松越和陈定善。
一回府里,支离便松开聂清凌的手,拔腿往夏昭衣所在的寄然苑跑。
夏松越和陈定善快步跟上。
门这边只剩来开门的管家和聂清凌。
聂清凌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愣怔眨眼,再垂头看向自己落空的手。
一旁传来轻咳。
聂清凌转眸看去:“曾管家。”
“聂小娘子,家主已经让我安排好了你的住处,你今晚便先睡这。”
“不,不必麻烦,聂府就在一旁,我……”
“聂家你回不去了,”曾管家打断她,“你若是回家,聂家将有灭顶之灾,不回,反倒能保暂时无事。”
“……”
“来,聂小姐,随我这边来。”
聂清凌慌张无措地看向聂家方向,视线仿佛能穿过重重高墙和夜阑,稍缓了缓,她抿着苍白的唇,跟上曾管家离开。
支离匆匆赶到夏昭衣的院落,门前只有詹宁和苏玉梅,还有两名仆妇。
夏昭衣的房门紧闭,看到跑来得支离,苏玉梅上前:“你便是阿梨姑娘的支离小师弟吧。”
“你好,有礼了,”支离喘着气道,“我师姐呢。”
“阿梨姑娘洗浴完便睡下了,她太累了。”
“那我师姐的伤势呢?”
“阿梨姑娘自行处理好了。”苏玉梅淡笑。
“我还没赔罪呢,”支离拢眉,“此次都因我,师姐救了我,自己却惹了无妄之灾。”
“兵家之人,一身武艺,本就为保护身边亲友,怎会是无妄之灾呢。”詹宁说道。
“支少侠,你也去沐浴歇息吧。”苏玉梅道。
支离无奈起身,也只好去休息:“嗯。”
隔日卯时四刻,支离早早起来,想要去守着门口等师姐。
待跑到寄然苑,他发现寄然苑主卧的房门大敞,里边被褥整齐,空无一人。
循着外面的动静,支离去到中院大空地,陈定善他们在做力量训练,一番打听,他跑去后厨。
夏昭衣穿着一袭寝衣,坐在石桌旁,正垂首喝粥。
苏玉梅也在,曾管家正在说事。
一只小奶狗这边跑跑,那边跑跑,到处乱嗅,尾巴乱摇。
支离不好出声打搅,抬脚走去。
听到动静,夏昭衣和苏玉梅回过头来,支离说道:“师姐。”
“此处睡得可好?”夏昭衣问。
“嗯,我以为我是第一个起的,没想到,我是最后一个。”
夏昭衣微笑,道:“厨房有粥。”
“我现在还不饿。”
“等下我要出门,你若要与我一……”
“我这就去盛。”支离打断她。
苏玉梅看着他跑去,笑道:“阿梨姑娘的小师弟,活泼健朗,富有朝气。”
“支离是很好,”夏昭衣温然道,看回曾管家,继续刚才的话题,“偌大一个明台县,便只有这么几十个年高德劭之人?”
“嗯,明台县多是农户,很少出有才有德者,稍微有些才学的,随便中个功名回来再熬到老,一个个都能成乡贤。”
支离端着热腾腾的半碗粥快步回来,放下后道:“师姐,我也有见解。”
“什么见解?”夏昭衣问。
“我发现,此地虽事农为主,读书之人不多,但我却瞧此地民风淳朴憨实,野蛮之人很少。最野蛮的,反倒是达官显贵养出来的什么钱日安,阳平公主之流。”
曾管家点头:“因为农户有田可耕,有业可事,大多人家境殷实,不愁吃穿。地主富豪也未欺凌,从不出现故意记错账,坑蒙占利之事。”
“师姐,”支离看向夏昭衣,“稍后,你要去做什么呢?”
“我去拜访几名德高望重的老人。”
“他们?”支离皱眉,“师姐,你该不会是,想要联合他们吧?”
“对啊。”
“就,就他们?”支离不看好,“这些都是明哲保身之人,师姐,我看还是不了吧。”
“明哲保身,因为有人挡在前面,他们可以躲。但若挡在前面的是他们自己,如何保呢。”夏昭衣道。
“师姐的意思是……”
“不是我求他们,”夏昭衣微笑,“他们为旱地,我们为甘霖,是他们盼有人能相救。”
说着,夏昭衣起身:“我去换衣裳。”
“等我等我,”支离忙垂头喝粥,被烫得龇牙咧嘴,用力呼了几口气,干脆不喝了,看向曾管家,“不要倒掉喔,会很浪费,我中午回来喝。”
说着,也跑掉了。
辰时,一身乔装打扮的夏昭衣和支离,带着詹宁和史国新一起离开千雪府。
同时,李豪带领五十八名近卫,赶到明台县。
困乏两夜一日,阳平公主尚还在睡。
侍女不得不唤醒她,起床气怒极的公主,几乎将她眼睛抓瞎。
“三皇兄?”稍微清醒一些,阳平公主怒道,“不见!”
“公主,”李奕舒从外进来,“我们还是回去吧。”
“怎么,你敢背叛本宫?”
“公主可认得此物?”
李奕舒抬手,纤细白嫩的掌中安静躺着一支长簪,白玉为基,通体雪白,其上翡翠碧绿,镶嵌红玉所雕琢的梅花。
阳平自床上下来,目光变直:“这,这是我母妃的绿雪含芳簪?”
“穆贵妃,被皇上打了,”李奕舒很轻地说道,“以奏折砸的,砸在了她脸上。”
阳平大惊:“父皇他!”
“公主,回去吧。”李奕舒看着她。
“回去?”阳平抿唇,目光从绿雪含芳簪上看向外头的太阳。
她步步走到桌边,抬手倒一杯茶。
茶水温和,隔一段时间便有人来换,以保证她醒来能喝上初煮的新茶。
阳平慢慢喝着,慢慢思考。
半响,她回身看过去:“有圣旨吗?”
“没有。”李奕舒说道。
“那么,父皇明面上,并不想要对付我,”阳平拢眉,一双眼眸明艳风采,“父皇都打母后了,可见很生气,这么生气的情况下,父皇却没有以圣旨召我回去,而是我三皇兄偷偷跑来找我,这说明说什么?”
李奕舒心下一沉:“公主……”
“我明白了,”阳平继续道,“父皇生气,并不是生气我兴师动众,而是生气我没把事办好。我若就此回去,父皇面前,我才是真的永无翻身之地。我必须要有足够的作为,才能让父皇息怒。”
李奕舒说不出话了。
“这几日一直忙着在极星山寻人,疏忽了明台县的收地收产之事,”阳平放下茶盏,看向李奕舒,“尚安,你令人去极星山山脚,将毕萧唤入城中。”
李奕舒没办法,暂时先应下:“嗯。”
李豪站在院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她,当真是这样说的?”
“她不肯,”李奕舒将绿雪含芳簪递回去,“我先派人去找毕萧将军,待公主出房后,三皇子再去劝说吧。”
随意差了一个近卫骑快马去城外,李奕舒心中总觉不快,一口气郁结着,压抑难受。
眼见她不开心,身旁跟随多年的贴身侍女翠儿说道:“郡主,左右三皇子已来,便由他们兄妹二人去争执,这明台县正迎春光,郡主要么去城外走走,要么寻处可以喝茶乘风的楼阁,解一解心中不快,如何。”
李奕舒看了看她,说道:“令人备轿吧。”
“是。”翠儿应声。
钱日安听闻李豪来了,正带人往丁府赶来,才到紫风坊市,便见李奕舒的轿队沿路开道,自百姓的敬畏中走来。
“郡主,是钱九郎。”翠儿在轿子旁说道。
虽然平宁王早已无权无势,远不及钱胥天这名大将军,但钱日安见了李奕舒这位郡主,仍是得行礼。
钱日安从马上下来,上前恭敬行礼:“见过郡主。”
“有礼。”李奕舒坐在轿中说道。
“郡主,钱某有一事,想同郡主商议。”钱日安又道。
李奕舒拢眉,钱府的面子不能不给。
更何况,钱日安这次的无妄之灾,完全因阳平公主所累。
“翠儿。”李奕舒说道。
翠儿于是抬手,将轿帘绸绫掀起。
周围百姓纷纷投目,望着这位几乎不可能在他们跟前露面的高贵郡主自轿中缓步走出。
众人的目光皆变惊艳。
李奕舒一袭朱色的云霏缎织海棠锦衣,凌云发髻,除步摇外,右侧斜插一支鎏金掐丝花卉蝴蝶簪,双耳坠着石榴红的牡丹耳珰,脚上是一双云烟如意水漾缎鞋。
富贵养人,人衬富贵,那些目光似从她身上移不开一般。
钱日安也看得心跳扑通扑通。
穆贵妃说,他若能将阳平公主请回河京,那么王公贵胄中的所有未嫁女眷,他看中哪一个,穆贵妃来保媒。
钱日安没能挑选好,但穆贵妃这句话,让他生出选妃一般的快意。
眼前这郡主,岁数只比他大三岁,也算作是同龄人,若能将她娶回家暖着被窝……
“你确定你所说之事,在这芸芸长街上能说?”李奕舒出声。
钱日安回神,恭敬道:“那,便同郡主择一楼阁小饮?”
李奕舒极其不喜欢他看着她的眼神,没有多大兴致,正欲拒绝,目光不经意一抬,落在前方五十步外的一座酒楼上。
一个白衣男子立在外台,青丝若墨而垂,腰间坠着一枚清润的百鹤玉。
白衣好看,却不好穿,极少有人能将白衣穿出气韵,除却五官讲究,更要仪态无双。
李奕舒从未见过这般俊美之人,既有尘间贵气,又有遗世之风,男子这身白衣,风中翩跹,清逸若踏风便能乘风仙去。
男子似有所觉,转眸朝她看来。
隔着不少距离,但李奕舒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清冷孤傲。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循着郡主的视线,钱日安回头看去。
那边什么都没有。
小脑筋一转,钱日安说道:“公主,不如便去凤阳楼?”
“那座是凤阳楼?”李奕舒问。
“然也。”
“去吧。”李奕舒从善如流。
沈冽回去厢房,便见戴豫快步进来:“少爷,阿梨姑娘来了。”
沈冽冰山般的脸这才稍显温和:“她是自后门来得?”
“是前门,”戴豫一笑,“阿梨姑娘她……变成了一个老头。”
“老头?”
“你看老朽,像是不像?”一个老头迈入进来,一口浓郁的熙州口音。
在她后面还有一个老头,以及两个壮汉。
沈冽黑眸愣怔一瞬:“阿梨?”
“正乃老朽。”夏昭衣一笑,眨眼瞬间,背脊挺拔,眼眸明亮,神采飞扬。
“沈大哥!”她身后的老头身形异常灵活,唰一下过去,奔至沈冽跟前,双眸满含棋盘,“我想死你了,沈大哥!!”
“……”
夏昭衣身上装束,与在衡香时,去“拐”王丰年所穿几乎一样,偏素净朴实。
支离这一身万寿字样的锦衣华裳,则是富态雍容,远超乡贤,更像士族门阀的老爷们。
不止是沈冽,跟随夏昭衣一起来的詹宁和史国新都还没能适应他们这身打扮。
支离跟随沈冽在绣墩坐下,语声仍激动:“细细算来,我与沈大哥已有五年没见了,五年呐……”
“支离长高了。”沈冽道。
“我还欠点,我想同沈大哥一样高,如此才好和沈大哥一样,保护我师姐。”
在旁倒一盏茶正慢慢饮的夏昭衣闻言,不咸不淡的朝支离看去一眼。
沈冽看了看她,对支离道:“阿梨很厉害,不需要我保护。”
“但你都保护她好几次了,此次极星山,若非沈大哥及时出现,我信师姐不会出事,但身体肯定大损,吃不消的。”
“阿梨也几次救我,为我赴汤蹈火。”沈冽道。
“沈大哥说到这个……”支离忽的起身,贴在沈冽耳边嘀咕嘀咕。
夏昭衣扬眉,朝他们看去。
沈冽面色微变,看向支离。
“沈大哥,你切记要来啊。”支离小声道。
“好。”沈冽点头。
“师姐还在这坐着呢。”夏昭衣出声。
“哈……”支离一笑,回来坐在夏昭衣身旁,“师姐,我来了。”
说着,抬手去提茶壶,往夏昭衣杯盏中倾去。
“阿梨,你伤势如何了?”沈冽问。
“无碍,能走。”
“多久会好?”
“十日内吧,结痂或许得二十日。”
沈冽点头,想问疼不疼,又觉是无用的废话。
“师姐,我们不是说要来拜访人吗?”支离问。
“在隔壁,”夏昭衣道,“我们慢慢来。”
“好吧,那现在岂非无事?”
“你喝茶吗?”夏昭衣看着他的眼睛。
“那,我去找沈大哥再聊聊。”支离开心地又起身,朝沈冽旁边坐去。
“……”
夏昭衣看向沈冽。
“……”
沈冽黑眸清澈明亮,无声回望她。
夏昭衣低眸,继续喝茶。
不多时,外面响起很轻的叩门声。
戴豫过去开门,是凤阳楼的伙计。
伙计进来望了眼,目光落在沈冽身上,不太好意思地开口:“沈公子,来了几位贵客,掌柜的问,你能否腾一下这雅间……”
“对方点名了要?”沈冽问。
“倒不是……”
“那便还有其他雅间。”
“但那些雅间都被人都包了,便是新来得那位支爷。”
“竟是那厮!”支离叫道。
沈冽和夏昭衣朝他看去。
“那厮老可恶了,”支离皱眉,“趋炎附势,曲意迎合,攀高结贵,巴高望上,还贪生怕死!一个不成气候的马公子都能给他吓得腿软三分。”
“……他这么离谱的吗?”戴豫震惊。
“可恶至极。”支离说道。
伙计忙将后面的门合上:“这位爷,你可不要这么说支爷。”
“这雅间,我们不让,”沈冽说道,“我们先来的。”
伙计焦灼:“沈公子,那位贵客……可是郡主啊。”
他将最后三个字压得很轻很轻。
“先来后到。”沈冽淡淡道。
“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是你在为难我们啊。”支离说道。
伙计无奈,只得先告辞,声称去找掌柜的说说。
最后,包了几乎所有雅间的支爷,愿意让出一间来。
支离呵呵:“这个支爷好大派头,包那么多雅间去款请徐城乡贤,此人如今知道郡主来了,怕是立即就去攀龙附凤了呢。”
“你好生气,”夏昭衣忍笑道,“支爷待你如何了吗?”
“没有,看不惯罢了,而且,他还与我同姓呢。”
“但那位支爷,现在是支爷,日后,可未必好说了。”夏昭衣道。
“这是何意?”
“你问你家沈大哥,”夏昭衣看向沈冽,笑道,“支爷,你说是吗?”
“啊?”支离一懵,看向沈冽。
“待季兄一走,支爷这个名号,便是我的了。”沈冽看着他道,语声平和。
“啊?”支离还是这样说道。
早在寿石便和支爷那些手下交过手的詹宁和史国新,在后面轻笑出声。
支离回头看他们:“你们也知道?”
“只有你不知道,”夏昭衣笑道,“支爷这姓,偏就是你的姓。”
“……”
这时,敲门声又响起。
戴豫打开门,依然还是那伙计,不同的是,后面跟随一个身着碧衣绿裙交织绫宫装的侍女。
翠儿望了眼屋内众男人,目光看向最是显眼的白衣男子身上,不由也感惊艳。
“沈公子,”翠儿说道,“我家郡主,邀您过去喝一杯茶。”
“不去可否?”沈冽说道。
翠儿一顿,道:“沈公子,我家郡主鲜少请人喝茶,公子还是去吧。”
“并不想去。”
“沈公子,”翠儿声音变沉,“听您雅音纯正,不是徐城之音,你非徐城人?”
“不是。”
“是春忙的商人?”
“是。”
“那么,你是不喜我们郡主?故而不去喝茶?”
支离听不下去了,捏着嗓子,用老态粗哑的声音道:“若说不喜,待如何?”
“便是不敬,”翠儿冷冷道,“不敬皇室,是大罪。”
“呵呵,”支离一拍桌子起身,横眉怒眼,下一瞬却是脑袋一转,看向夏昭衣,“来,小夏,去教训她!”
夏昭衣眨巴眼睛。
沈冽见状,长身而起:“你当我不敬也好,当我……”
“那便好好说道说道,”夏昭衣打断他,放下茶盏跟着起来,朝翠儿看去,“乙酉年六月芒种,宣延帝于烈三江提笔作赋,《颐序》问世,文章借鉴历朝诸多大家之言,中曰以民为天,民比君贵。丙戌年十月寒露,宣延帝罚惩现已病故的安楚王时,于冬猎行宫提到,民生是根,民贵君轻,民为邦本,皇室其末。”
翠儿眉心皱起,听得一愣一愣,看着老头走来。
“听你现在所言,不接邀请,不去喝茶,便是待皇室不敬。以你之意,皇室是惹不得,还是皇室易受辱,一杯茶都能辱之?”老头继续道。
“你,你又是何人?”翠儿说道。
老头一笑:“咱们掰开了,揉碎了,慢慢说。”
“谁要听你说?!”
“我偏就要说。”
翠儿没遇到过这样的人,更没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除了怒目,自诩伶牙俐齿的她,竟不知能说什么。
“若说皇室惹不得,那么宣延帝所说的民贵君轻,和皇室当修己以安百姓之言,便皆是出尔反尔了。古有大儒者曰,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你是在说,宣延帝不是人?”老头继续道。
翠儿双目圆睁:“你大胆,我没有这样说!”
“而若说皇室易受辱,那你便是在说这四百年李乾根本没有底蕴与根基。否则为何一杯茶就能轻贱了你们,不去喝个茶,都会觉得受了不敬?”
“你!”
“却不知是谁在辱没皇家呢。”老头淡淡冷笑。
翠儿瞪着他,再看向那处仍立着的沈冽。
她觉得对方用心邪恶,所说的话很恶毒,句句都在往她头上扣帽子,压得她喘不过气。可是,她找不到任何驳斥之言。
“成,”翠儿最后道,“不过请你们喝个茶罢了,你们道出这么多,成,你们且等着!”
她怒然离去。
“好个威风!”支离叫道,“等着就等着!”
旁边的伙计傻眼,擦了擦冷汗,借故告辞,慌忙将房门带上。
尚安郡主的雅间,茶先生正在讲述徐城茶道和名贵茶叶的分类。
李奕舒一双明艳美眸,一直望着雅间的门,像是听不到茶先生的声音。
那惊鸿一瞥,俊美男子的面容身姿,便似抹不去。
翠儿去了这么久,不见回来,李奕舒心中的期待越甚。
甚至,她已想入非非。
于皇室女眷而言,在街上见着美男,只要不是出身显赫的,都能带回去当面首豢养,这已不算秘辛。
并且,先皇宫中的几位太妃,据传皆有养在身旁的男宠呢。
当然,李奕舒只是随意想想。
且不说真的便要看中此人,就论眼下局势,也容不得她胡来,否则会落人口实。
钱日安坐在她对面,刚才听她打听那雅间时,钱日安心里便在冷笑。
沈公子三字,听着年轻,却不知是何人。
皇室贵胄和重臣之中,鲜少有沈姓。
翠儿这时回来,模样极恼。
李奕舒眉头轻皱,便见翠儿委屈地叫道:“郡主!”
她快步走来,俯首在李奕舒耳旁飞快低语。
李奕舒怀疑耳朵听错了,睁大眼睛:“他们竟敢如此!”
“很是猖狂!”
“你未反驳?”
“我,我……”她说不过。
对方一箩筐的砸下来,她甚至接都接不住,更不用去想如何说。
“那老头,看起来读了很多书,而那读书人的嘴……不就是能言善辩,好斗,到处想找架吵的吗。”
李奕舒是个聪明人,沉声道:“你落了人口实。”
“郡主!”翠儿惊忙垂首。
“发生了何事?”对面的钱日安说道,“郡主,要不我去看看?”
李奕舒摇头,若是钱日安去,怕是人要丢得更大。
“不必了,”李奕舒淡淡道,看向翠儿,“派人去盯着,若是见他们下楼,便立即来喊我。”
“是。”
“你所要说得商议之事呢?”李奕舒朝钱日安看去,“说吧。”
钱日安抬手,恭敬道:“是。”
一直到午时,沈公子的兰君雅间都仍闭着门。
直到李豪派人来找李奕舒,她方踏出雅间,便见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的男人去那敲门。
李奕舒于是停下要走的脚步。
戴豫开门,待叶正快步进去,他抬手关上,便见着了立在那边的李奕舒等人。
戴豫没有表情,一把将门合上。
“郡主你瞧。”翠儿说道。
“郡主,我去教训?”钱日安在旁说道。
李奕舒眼下看到钱日安便烦,冷冷道:“不用你去。”
其实想也知道,他能有什么事同她商议,绕来绕去半日,是说演一出苦肉计,将阳平公主哄回去。
若不是瞧见这位沈公子有几分姿色,李奕舒今日断不会答应他来这凤阳楼。
但这行人,着实古怪。
戴豫转身回来,叶正已经开始说外面的情况,声音很低。
“午时还未到,丁县尉便重新带了一帮人手,去了刘家村,之前少爷好不容易保下来的桑户,这次恐难再保。明台县所有大蜜坊全部低头,都说愿意低价出让给公主。对于阳平而言,现在最难棘手的还是大米商毛家。说是米商家独子以死相逼,若是产业让出,他便跳死在米河中。”
一口气说完,叶正缓了缓,继续道。
“今早,三皇子李豪已到徐城,据说是要将阳平公主带回去,但是公主不允。城外还在搜山,这次出动的兵马是顺阳,宣武,毕家军。”
“宣武军此次统帅是谁?”夏昭衣忽的出声。
猝不及防的清脆少女之音,让叶正瞪大眼睛。
“先回答。”沈冽说道。
“……是,”叶正道,“统兵者为宣武军新擢升的副尉方西华。”
“毕家军统帅呢?”夏昭衣问。
“毕萧,他才被阳平公主从城外召入,我来之前,他刚入城。”
“毕萧。”夏昭衣很轻地说道。
“师姐,认识吗?”
夏昭衣唇瓣淡淡一勾:“宣延帝李据年轻之时,身旁有四位同寝同食的好友,且这四位好友成了他日后能征善伐之大将,他们是夏文善,毕时俨,翁迎,欧阳安丰。”
“啊,夏文善是你爹!”
夏昭衣唇角几分苦涩,轻轻道:“是啊。”
“那这毕萧是?”
“毕时俨的侄子。”
“那师姐,他算不算是你故友?”
“一面之缘罢了。”
支离点点头:“就当不算。”
“嗯,就当不算。”
支离看向叶正:“大兄弟,你继续说,还有吗?”
叶正点头,目光深深打量了夏昭衣一眼,认出她是寿石往来过不少次数的阿梨姑娘,大感震惊。
缓了下,叶正看向沈冽:“少爷那匹坐骑,被一位猎户捡去,卫东佑已经赎回来了。”
“先养在城外吧。”沈冽道。
“嗯。”
沈冽看向夏昭衣,见她眉眼几分出神,正准备开口,身旁的支离忽去提壶倒盏,端去少女跟前。
“师姐,喝茶。”
“多谢。”夏昭衣接来说道。
房门这时又被敲响。
戴豫皱眉,很轻地说道:“很可能又是她们。”
戴豫去开门。
门口却不是李奕舒,也不是她的人,是两位衣着富贵的老人。
老人站在门外,呼吸很急,似是才赶路过来。
目光扫了圈,见到屋内的夏昭衣和支离,两位老人不请自入,拱手走来:“二位老友竟来得这般早!”
支离和夏昭衣对视一眼,跟他们根本不熟。
支离清了下嗓子,顺着他的话道:“是也,你们也是来找……”
他看向沈冽,不知道该称沈公子,还是支爷。
“对,我们也来找沈公子。”一位老人先道。
“嗯,我们才从支爷那出来,未想二位老友来得更早。”
“两位前辈坐,”沈冽说道,“久等了。”
支离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压低声音:“支爷预备将明台县能收得产业都收了。”
“那得多少钱!”支离瞪大眼睛。
“所以,让城中这些老爷们一起。”
“他们肯吗?”
“阳平公主低收高卖,赚取巨额差价,所以他们不如先自己平价收来,你说对吧?”
支离恍然大悟:“是哦,如此一举两得,那些农户不亏,他们也不用花冤枉钱。但是,他们银子够吗?”
“先佘给那些农户,欠条打着。”
“那,公主那边好交代吗?”
“她算个鸟人,谁要与她交代,”夏昭衣说道,“众怒难犯,她敢犯,别人便敢怒。”
支离双手掩住唇,瞪大眼睛,低低惊呼:“师姐,你说脏话。”
夏昭衣眨巴眼睛:“我说了吗?”
“说了,”詹宁在后边小声道,“都怪夏兴明将军,是他带坏了您。”
夏昭衣肃容,正襟危坐,对支离说道:“别怕,我会改掉的。”
支离俯首在她耳边:“不改也可以,偶尔说脏话,可爽快啦。”
夏昭衣被逗得淡笑。
笑完几人一顿,朝那边的沈冽和两位老者看去。
三人和他们大眼对小眼。
“呃,”一位富商说道,忽而一笑,“看来有的聊,有的聊……”
夏昭衣面容淡淡,抬手冲他一拱:“你们先。”
沈冽隐着眸中笑意,深深看了她这身老头打扮一眼,转过头去继续。
不多时,来找沈冽的人越来越多。
眼看着支爷那边快要散场了,夏昭衣起身,对戴豫说了一声,便带着支离离开。
“师姐,既有支爷和沈大哥出面,我们为何还要来呢?”
“他负责他们的,我们负责我们的。”
“我们与沈大哥,要这般生分呀?”
“支爷一派,你沈大哥一派,我们也一派,便是三派,”夏昭衣耐心解释,“一方人手,朝廷或不放在眼中,但如若出现三方以上,在任何人眼里,都必定成大势。”
“我懂,与三人成虎一词,异曲同工。”
夏昭衣顿了下:“你这样理解,倒是也可。”
“莫怪师姐要说,我们为甘霖,看来确实如此,我们是在帮他们,”支离笑起,“走!”
李奕舒和钱日安赶去丁府后,一直到未时,都在日头底下站着。
阳平公主坐在屋中,巨大的水墨绣毡上碎着一地瓷盏,除却茶具,花瓶也被她砸了。
李豪双手负后,沉目站着,一双眼眸冰冷,斥满厌恶。
除却他们二人,屋内还跪着三个侍女,其中一个手臂上鲜血淋漓,却不敢动。
一匹快马本来,在府外停下,士兵一下马,大步匆匆奔入:“公主!”
阳平公主抬头望去,就要起身。
李豪伸手拦她。
“让开!”
“哪都不准去,除了跟我回河京。”
“不让,那就滚!”阳平伸手推他,怎么都推不掉。
“公主!”士兵奔入进来。
李奕舒回头怒斥:“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郡主,”士兵跪下,大口大口地喘,“那些蜜场和饴饧作坊本已答应,如今亦全部反悔。争执过程中,一个养蜂场的场主忽然拔剑自刎,说死也要死在还算是自家的蜜场中,而不是日后被公主巧取豪夺走的……”
“你住口!”阳平公主在屋内大声叫道,“本宫何曾巧取豪夺,莫要以这些贬词侮我!”
士兵低头,不再说话。
“继续。”李奕舒道。
“他一死,所有人都怒了,现在……很难收场。”
“岂有此理,看来非得本宫亲自出马。”阳平抬脚朝外走去,再度被李豪拦下。
“三皇兄,你非要和我作对!”
“随我回河京。”李豪沉声说道。
“父皇气恼我,无非是搜山之事,我方才不是当着你的面和毕萧吩咐了,若是酉时还找不到,便鸣金收兵。而对我收产业再转手卖之一事,父皇可不会有半点不满。”
“不要与我说旁的,”李豪看着她,“你只需随我回河京。”
阳平想了想,声音变平静:“行,三皇兄,若你非要我与你回河京,我答应,但我有一个条件。”
李豪挑眉,等着她说下去。
“其他我可以不管,但是刘家村的桑农,明南区的蜜场和饴饧作坊,还有城中米商毛大飞,这三家我定要吃下。不吃下,你绑着我回河京,我都会想尽办法逃出来。”
“为何要吃定他们?”
“我意难平,”阳平公主双目发狠,“桑农和蜜场的人出尔反尔,戏弄我,毛大飞的儿子咬定要与我好看,半点不给皇家面子!我没有要他们死,已仁至义尽。”
李豪沉吟了阵,看向屋外的李奕舒。
李奕舒轻轻点头。
“好吧,”李豪说道,“便答应你此三件事,三件一成,即刻同我回河京。”
“我现在要去一趟明南区,”阳平冷冷道,“三皇兄一夜赶路,还是去休息吧。”
说完,抬脚朝外面走去,终于绕开了这一道屏障。
李豪想了想,转身也跟上。
几辆马车出发,直奔城外,路上所遇众人,纷纷让道。
站在县尉附近盯梢的杨富贵和李满见状,立即由李满掉头,朝凤阳楼而去。
两刻钟后,在城门外盯着的陈定善和夏松越也见到了他们,陈定善戴上斗笠,赶着牛车跟上,一路留下记号。
夏松越继续在茶馆里坐,负责联络。
明南共二十三个村子,方圆近四十里,景色秀丽婉约。
最大的蜜场离徐城不远,在明南河的西北处,空旷一片长野,占地达一百二十亩。
阳平公主烈马快车,一行人赶至,便见人群前躺着一具被覆盖白布的尸体,围着尸体嚎啕大哭的人至少有三十个。
三十人之外,上千农户手持长锄、菜刀、斧头、镰刀,和徐城士兵们对峙。
最外有一个士兵忽然叫道:“公主来了!”
丁县尉之子丁明志闻言,立即往马车赶去,同车上下来的阳平禀报发生之事。
阳平公主面无表情,脚步很快。
周围士兵纷纷下跪,齐齐高呼:“见过公主!”
丁明志跟在阳平公主一旁,忽见后面自马上下来的李豪,丁明志一顿,随即上前跪下:“明台县徐城小吏丁明志见过三皇子!”
竟是皇子!
那些尚未被允许起身的士兵们于是再同皇子行大礼。
远处百姓看着人群中走来得华贵娇女,不知要不要跪。
忽然,有人膝盖往地上一跪:“草民见过三皇子,见过公主!”
有人带了头,其他人只能也跟着跪。
上千人放下手中器具,像是风过麦田一般,一波波跪下,高呼声却异常整齐:“草民见过三皇子,见过公主!”
“还知道我是公主呢?”阳平嗤笑,扬声叫道,“答应卖给我的作坊和蜜场,忽然又反悔,你们戏弄本公主?”
众人垂头,无人应声。
李奕舒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走来朝上千伏跪在地的人望去。
钱日安快步跟在她身旁,笑道:“都是些好对付的庸民,不见棺材不掉泪罢了。”
好多人抬头朝李奕舒这边望来,其中不少人望过她之后,目光转去东北方向,便是她和阳平公主的来路。
李奕舒循着他们的视线回头,问道:“你们可是在等什么人?”
“他们等什么人来都没用,”阳平看向丁明志,“那位林从事呢?”
“下官在这!”林从事举着厚厚一摞文书跑来,后面跟着三位佐吏,近了后,林从事叫道,“公主,下官在这!”
“手中所拿,可是转手的契约文书?”阳平问。
“正是!”
“衙门的官印带了?”
“带了!”
“那就去签了吧,”阳平看向前面,冷冷道,“我就在这看着你们签,也要看看是谁戏弄本公主,胆敢出尔反尔。”
“是!”这位林从事应声。
眼看林从事过来,跪在地上的农户们惊愣傻眼。
本来那么有底气,也有谈判拉扯的空间,随着膝盖这么一跪,好像再难起来,仿若血性在刚才一跪中,跪没了。
带人下跪,易。
带人起身反抗,难。
所以这会儿,谁敢出来再带头……
林从事令人将负责这片的村官们喊来,同时他伸手在人群里随意点了五人上前。
由他们开始,让他们自报姓名,村籍,地目,名下产业。
在他问话同时,身旁官兵上前去搜他们身上的造籍册和地契或房契。
丁明志令人搬来凳子供阳平等人坐。
村官也迅速安排人手,送来特等明南山种黑茶和现做的精致点心与特产肉干。
最先点名的五人被搜出地契,房契,不过其中一人什么都没带。
“大人,”搜了又搜的官兵回身看向林从事,“他当真什么都没有。”
林从事一翻才登记的立契书,再按村号去查户籍管理。
“李大福,”林从事抬起头,“你不是有两处红砂作坊吗?”
“小民,小民不想卖……”
林从事打量他,起身去同阳平公主禀报。
阳平公主端起茶盏,慢声道:“出尔反尔,愚耍戏弄公主,该是个什么罪?”
林从事被问住了,顿了顿,他张口便来:“轻则十年牢狱,牢狱过后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李大福脸色一白,立时跪下:“我给我给,我这就去家里取!”
“免了,”阳平不耐烦,“你那两间小作坊,本宫也瞧不上。”
林从事于是转过身去:“来人,将这李大福……”
“本宫话还没说完呢!”阳平怒斥。
“公主息怒!”林从事忙道。
阳平上下打量吓得腿软的李大福:“虽然你这刁民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但本宫胸襟广阔,为人心善,你的十年牢狱和流放便免了,满门抄斩也不用。但是,你今日得留下一只手。自行选,是左手还是右手。”
李豪皱眉,朝她看去:“皇妹。”
“皇兄别管我。”阳平目不斜视。
林从事于是吩咐人将李大福拉下去。
很快,一声惨叫响起。
跪在地上的上千农户中,近一半人吓坏。
这声惨叫仿若穿透他们的脑袋,他们脑中一片空白,从身体里透出来的彻骨寒意。
阳平公主淡淡道:“下一波。”
话音方落,又是一阵惨叫。
西北面骤然大乱,数十个徐城兵摔了过来。
所有人一惊,纷纷望去。
一直留意着东北方向的李奕舒,却听闻后面传来的动静,扭头朝东北望去,数十辆马车正狂奔而来。
其中两辆马车,似在凤阳楼附近看到过。
无端的,一阵强烈不安自李奕舒心头生出。
“公主。”李奕舒很轻地说道。
阳平公主两边难以顾及,随着李奕舒所说的,她朝东北方向看去,还未看清有几辆马车,又不得不朝另一面望回去。
那十来个徐城兵从地上狼狈爬起,连忙往后面退。
其余徐城兵快速拔出武器,看着西北走来的六个高大魁梧的大汉。
六个大汉也提着兵器,在高矮不一的几座碑碣前站定。
一人扬手,将手里还抓着的徐城兵用力推摔走。
李大福双手完好,瘫在远处地上,一脸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茫然。
铮铮铮数声。
李豪身旁的亲随纷纷拔出刀来,护在李豪跟阳平跟前。
“来者何人,”李豪扬声叫道,“可知我们是何人?”
“知道啊,巧取豪夺的皇子和公主嘛。”支离捏着粗哑的嗓子慢悠悠说道,从卫东佑和詹宁中间走来。
此言一出,李豪瞪大眼睛:“放肆!”
阳平公主的声音比他还要响:“给我杀了他们!”
“你确定要杀?”支离扬眉,发白的眉梢斥满不屑,“再闹大,你可就不好收场了。”
“还等什么!”阳平怒道,“杀啊!”
徐城兵们无人敢往前去。
李豪身边的亲兵却只听李豪一人,李豪没有出声,他们不会动。
“三皇兄!”阳平朝李豪看去。
李豪看她一眼,没有反应。
他是来带她回河京的,不是来计划矛盾的。
“三皇兄?!”阳平大叫。
“公主。”李奕舒这时沉声道。
阳平回过头去,那十几辆马车在他们百米外停下,
明南区二十三个村子里的乡绅,乡贤,员外,名士,还有因孝而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一个个下来。
阳平皱眉,上前怒道:“这六人是你们的人?”
上百人走近,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不作声响。
“我问这六人是你们的人?你们明南区是不是要造反!”
“我们不造反,我们也不卖地。”一位老者开口,声音响,却很平静。
此人身板清瘦笔挺,个子中等,因身着素衣布袍,反倒于一众锦绣华服的老者中显眼。
“既答应了本公主,为何不卖?”阳平厉声问。
“因为有人出价比公主高。”另一位老者说道。
“除非公主出价比他更高,且给够现银,我们便卖。”再一人道。
“你们……”阳平公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
从熙州到徐城,虽然有些人不愿配合,但只敢逃着,避着,谁都没有这样与她说话。
官大一级压死人,现在压着他们的,可是皇权,她是公主!
“价高者得,这么浅显的道理,公主都不懂?”支离说道。
阳平公主回身朝他看去:“你给我住口!”
“公主好歹代表皇室,十五两便想买得一座作坊,公主,你如此穷酸吗?”东北方向,刚才最先开口的素衣老者说道。
阳平看向他:“你还知道本宫是皇室公主?你是哪家哪户的,报上名来!”
支离冷笑:“十五两得一作坊,转手强卖一百二十两,如此巧取豪夺,你还捂人嘴巴,不给人说。”
阳平公主又转头朝他看去。
“县衙这几位官吏大人,”素衣老者看向林从事和那三名佐吏,“若是有人报官,称强买强卖,你们的县令大人会如何判?”
林从事刚才不敢出声,眼下更不敢接话。
支离嗤声:“轻则十年牢狱,牢狱过后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林从事瞪大眼睛。
这是他刚才对公主说的话。
“你放肆!”阳平怒吼,“你可知我出身皇室,你敢!”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原来是皇上口头上说着好听的。”素衣老者淡淡道。
“也简单嘛,”支离接着道,“将这位公主逐出皇室,不就好了?”
二人一个站在西边,一个站在东北。
你一句,我一句。
光是听他们说话,阳平便得朝西望去,又朝东北望去。
她连思考如何回嘴的时间都不及,眼下听到这句“逐出皇室”,她暴怒的情绪彻底崩溃。
“我让你们住口!”
茶盏被她抓起,特等的明南山种黑茶朝素衣老者方向砸去。
力气不够,茶盏摔在钱日安和李奕舒中间。
“哎呀郡主!”钱日安低呼,忙拿出手绢,替李奕舒擦裙子。
李奕舒厌恶地将他推开。
实际更多的茶水,在阳平公主抓起茶盏的那刻,自她掌中沿着手腕前臂,先洒她自己半身。
“杀了他们!”阳平公主看向李豪,“三哥,杀了他们!”
她许久不曾叫李豪三哥,这样一个称呼让李豪觉得亲切,但不会跟着她脑袋发热。
这两位老者的咄咄逼人,李豪并非不气,但是无法反驳。
现在,李豪更多的是在想要如何收场。
他后悔了,今日不该与她一起来这的。
甚至,他就不应该从河京过来!
“诸位!”支离忽的高声叫道。
众人朝他看去,他扶着詹宁肩头,轻盈一跃,纵然跳上半身高的大碑碣。
“诸位!”他看向跪倒在地的上千农户,“这位公主,她干政了!”
“她口口声声自称皇室!”
“皇室又如何,后宫不得干政!”
“但是她私自动用县衙的狗腿子给她办事,就是他!”
支离伸手指向林从事。
林从事吓得一哆嗦。
“还有他们!”
三位佐吏不敢看他。
“她还逼死了一条人命!“
支离指向地上被白布盖着的尸体。
“是逼死!比害死还可恶!”
“将人逼到绝境,何其恶毒!”
“她可恨吧!”
可恨!
众人身体里面的怒意排山倒海,但因自己的命,因全家的命,谁都不敢喊出来。
不过眼神不会骗人。
每一个人的眼神都付诸着满腔怒火,看着阳平。
“杀了他!”阳平指向支离,对李豪的亲随和徐城兵马叫道,“都去杀了他!他要造反!”
刚才支离朝林从事那一指,吓坏得不止林从事。
丁明志现在不敢动了。
他的父亲丁县尉,此刻在上千农户的另一头,跑来的亲信一番说,丁县尉更不敢过去。
东北方向的素衣老者始终是不咸不淡的口吻:“田地产业,若是皇上要,我们双手奉上。若是公主巧取豪夺,我们分文不给。”
“对!”他身旁的老者叫道。
“皇上一道圣旨,我们给,公主低买高卖,中饱私囊,欺人太甚!”另一人道。
“我们不卖!”
“就是不卖!”
“对!”支离大声道,“非我等戏弄公主,而是公主不将我等当人看!”
“我们也是人!”站在碑碣旁的陈定善叫道。
阳平一会儿朝他们看去,一会儿又看向东北处来的老者们。
她脑袋嗡嗡的响,眼睛发愣发直。
詹宁眼珠子一骨碌,想起夏昭衣在凤阳楼雅间中的那席话。
他跟身旁同伴小声交流后,高声叫道:“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陈定善和史国新随即重复:“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支离也跟着重复。
随即,素衣老者身旁,还有地上跪着的人,渐渐被带动。
“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皇上亲口说的,民贵君轻!”
……
上千人齐声高喝,声音洪亮。
附近村庄的老人妇孺们闻声而来,密密麻麻的人站在远处的磐石上,墙垛上,田垄上,作坊的屋顶上。
这是整个明台县最大的田野,明南河奔腾过整片大地,将在东边尽头汇入米河大江。
春日的黄昏缓缓降临,阳平公主双手捂住耳朵,剧烈发着抖。
她是公主,高贵尊荣,天之骄女。
一出生,她就尽揽万千宠爱于一身。
她比谁都热爱生养她的李氏皇室,她誓死效忠王朝,愿倾尽一生去维护。
王朝的辉煌,便是公主的荣耀。
任何冒犯大乾王朝,冒犯李氏皇家者,她都恨之入骨,都想杀之剖之!
但是现在,所有人高呼,“民贵君轻”。
刚才他们还说,把她“逐出皇室”。
可笑,凭什么。
这群贱民,凭什么。
什么“民贵君轻”,父皇说着好听而已,他们竟敢当真。
认识字吗,会写字吗,在此人云亦云。
她年幼时鲜少出宫,可但凡随父皇出宫,便是一幕幕盛大阔丽之景。
世人沿着长长的御街叩拜,山呼海啸的“万岁”声,像雷声轰隆。
翻扬如云的旌旗中,万万人抬头看她,远处的人拼命踮着脚尖。
那么多人,以遥遥见她一面为荣。
文人士子作辞赋诗,歌颂她。
市井茶楼佳话流芳,赞美她。
一幅幅艳彩斑斓之画,一首首华丽辞藻之词,那是盛极的大乾王朝,她是无比尊贵的大乾公主!
现在,这些更为低贱的乡野村户,分明该以离她如此近而感骄傲,该以她愿意低下高贵的头颅,与他们说话而感荣光。
但是这群人,他们在干什么?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阳平公主很低地喃喃,“要把这些人全部杀光才可以。”
把他们杀光。
把所有忤逆她的人都杀了。
留下尊她敬她的,她给他们官做!
“三皇子。”李奕舒看向李豪,眉目深忧。
一直沉默的李豪闭了闭眼,半响,他自椅子上起身,侧头吩咐身旁近卫,让他们把阳平公主带走。
他抬脚离开。
“你们干什么,”阳平正跑去想抓钱日安的胳膊,被人强行拦下,“放手!松开本宫!”
只听令于三皇子一人的近卫无情将她往后边带去。
“去把方西华喊来,”阳平边挣扎边看向站在原地的钱日安,“还有毕萧,去把毕萧喊来!让顺阳营,宣武军,毕家军都过来,把这些人都杀了!你快去!”
钱日安没有反应,目光看着别处,一身冷汗。
入夜,整个明台县彻底大乱。
已被收走产业的农户们纷纷奔入徐城。
来不及赶到的人在徐城门外大喊开门。
徐城三面城墙,一面为米河北岸,一艘艘渔船便点灯入城,后来官府迅速派出人马,将余下的舟船拦道于水上。
城中街道上到处都是人,茶馆茶楼满座,万家灯火高亮。
官府的人拦不住他们,再喊宵禁都无用。
而若动手,徐城巡守兵如今比谁都怕。
惯来横行霸道的他们,早被极星山那一战给杀怕了。
那支姓少年至今没有找到。
于孤崖上大杀四方,最后消失于山顶的少女也无音讯。
还有那位一路从陡坡上杀下来,引人离开的神秘男子,他骑着那匹烈马彻底消失在米河水畔。
徐城官兵再气焰嚣张,也不曾见过那样的修罗杀戮现场。那本该是发生在两军交战的前线,但是现在,就发生在他们岁安年和的徐城城外。
官府门前围满人山人海,农户们要求交还房契地契,要求更改土地名目。
不知是谁,忽然开始砸东西。
鸡蛋,菜叶,鞋底,能砸的都往官府门口砸去。
登闻鼓被数十人从上面拉下来,在地上毁个稀巴烂。
一个个士兵于县衙后院和丁府之间奔走来去,告知着越发失控的局面。
徐城县令苦不堪言,跪在院中,一字字说着近来所有事情。
丁县尉跪在他旁边,不时开口补充。
李豪的椅子摆在门前台阶上,他面淡无波地靠着,手中把玩着的玉饰,雕琢成长剑模样,色泽翠绿。
在他后面,阳平公主将能砸的都砸了,瘫坐在绣毡上。
“是从刘家村开始的,”阳平公主说道,”刘家村的桑农们出尔反尔,他们先反悔,旁人才效仿。因为他们,明南区的那些贱民,也开始与本宫作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室要他们死,焉能不死。皇室要他们给,为何不给?”
“让毕萧把他们都杀了。”
“让父皇把不听话的人全部杀光。”
“岂敢忤逆公主,他们都得死。”
……
“公主。”李奕舒和虞姿祁相伴在侧。
“杀光,杀光,都得死。”阳平公主喃喃说道。
徐城县令和丁县尉告退离开。
李豪起身进屋:“将她扶起。”
侍女们壮着胆子上前。
阳平公主一举手,正也去相扶的虞姿祁一声尖叫,来不及抽身,前臂被穆贵妃的绿雪含芳簪刺穿。
鲜血顺着簪子尖端淌下,李奕舒忙扑去拉着虞姿祁后退。
“圣人之性,不可名性!我乃大乾公主!卑贱之人莫要碰我!”
簪子又高举,李豪一把握着她的手腕,夺下玉簪。
阳平张口咬去,几乎要在李豪的手背上撕咬下一块肉来。
李豪将她用力推开,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背:“来人,将公主绑起来!”
李奕舒扶着虞姿祁,看着一众人手冲入屋内,将发疯发狂的阳平公主绑缚。
李豪跟随离开,顿了下,侧目朝她们看来,寒声道:“郡主带虞九娘去包扎吧。”
“是。”李奕舒福礼说道。
虞姿祁瑟瑟发抖,双眸含泪,看着李豪阳平公主彻底离开,她扑入李奕舒怀中嚎啕大哭。
李奕舒低声安慰着她,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这,甚至都不算是开始。
她隐隐觉得,真正的血海滔天,将在去到河京后,彻底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