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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浦翔的大堂门窗紧掩,屋内除了张浦翔,还有跟随牧亭煜而来得蒋梦兴和近卫,其余人牧亭煜一个没留,都赶了出去。

    张彩云随众人等在门口,半天不见开门。

    张迅之派出去得随从很快回来,面色惨白,拉着张迅之去一旁,说张筠筠就在桃春楼。

    以及,她亲口承认,那些人就是她派出去的,那些事情也都是她下令为之。

    张迅之膝盖一软,差点瘫地,说道:“我这便去灵秀苑。”

    “没呢,三娘子不肯回来,她,她怕了。”

    “她没回来?”

    “嗯……”

    “那,她可有说为何这样做?目的是什么?”

    随从脸色难看,摇摇头。

    “你,你怎么变得这么废物,”张迅之生气,“让你将她喊回来,你喊不回来,连话都问不清楚!”

    “爷,三娘子的脾气,我不敢追着问呐。”

    张迅之想了想,道:“你再去,让她务必回来。”

    “可她若再不回呢……”

    “那就问清楚她这么做得原因!总不能闯了大祸,连面都不露吧?”

    随从只能硬着头皮点点脑袋。

    三娘子脾气不好,性情冷淡,自家爷又是个疼女儿的主,有脾气也极少往女儿身上撒,他这中间传话得,两头不是人。

    随从匆匆离去。

    张彩云好奇望着他离开,刚才隐约听到他们在提张筠筠,张彩云想到被张筠筠拿走得那些小物件,忽然一惊,想起来在哪见过了,是灵峰山道观,杨长山道友。

    说来,四月清明,乃杨长山最喜爱的节气,他也只有在清明谷雨这段时间,才会出道观,于天地一游。

    要不,便去拜访他,顺便一问?

    思绪漫游,忽听前方大门打开。

    张彩云回神,立即看去。

    张浦翔将牧亭煜送出,脸上神情紧绷,难掩惶恐。

    牧亭煜倒是风采漫漫,迈门槛而出。

    张彩云随众人一起行大礼,牧亭煜目不斜视,抬脚畅快走了。

    “父亲。”张迅之上前,悄声唤张浦翔。

    “无端一口大锅,”张浦翔白眉皱起,“无妄之灾。”

    “……牧小世子,如何说的?”

    “不重要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张浦翔转身进屋,“今后,此事再不提。”

    张迅之欲言又止,想想算了,闭口不谈。

    看来,父亲认为牧亭煜是故意陷害,来讹诈的,他老人家压根没把这件事往他和张筠筠身上想。

    也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钱已平息,也相信以牧亭煜的手段,能掩去今日这番。

    牧亭煜从张府大门出来,心情颇好,手里把玩着一枚玉饰。

    一旁的禹玉石桥下,船舶来去,水声明明,牧亭煜目光变深,朝湖边走去。

    这里上去便是广芳河,那广芳河畔的烟波楼,倒真是棘手。

    对付那女子,一千兵马或许都不够,她能飞檐走壁,得数百个弓弩对着她才行。

    看了阵,牧亭煜侧头,却见蒋梦兴一脸愁容。

    “蒋大人,这一路都见你沉着脸,何事不快?”牧亭煜问。

    “回世子,若是烟波楼中真有那贼女子在,那么我蒋家祠堂中的恶作,不知是否是她……”

    “这还要问?”牧亭煜扬眉,“不是她,能是谁?”

    “可为何呢?”蒋梦兴越想越怕,“难道,她要对我蒋家动手。”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那,那……”蒋梦兴面色惨白,“世子,我蒋家遭不住啊。”

    牧亭煜看着他的惊恐模样,莫名觉得痛快。

    看嘛,也不是他一个人提到那贱人就害怕,十个人里九个都怕她。

    “什么贼女子,”牧亭煜摇头,说道,“这称呼可真是轻贱了她,她早就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

    这不是重点,蒋梦兴咽了口唾沫:“世子,可有办法对付她?”

    “只有,杀。”

    “如何杀?”

    “万箭穿心?”牧亭煜弯唇,灿烂一笑,俊美无俦,“放心,想她死的人可不止你我,还有最大的那个呢。”

    “是皇上。”

    “然也。”牧亭煜说道,他回过身,又望了眼周遭风景,准备离去,余光却蓦然一晃,似看到什么。

    牧亭煜立即看回去,目光落在石桥对岸的少女身上。

    少女高坐于马背之上,一袭明艳束袖大红衣,墨发白肤,脊背端挺,往来人群,无人不朝她投去视线。

    刚还志得意满的牧亭煜刹那往后退了步。

    他,见鬼了?

    “世子?”蒋梦兴说道。

    “阿梨。”牧亭煜很轻地说道。

    蒋梦兴一惊,随他目光看去。

    少女一扯缰绳,骑着高头大马,朝桥上走去。

    “不是她吧,”蒋梦兴说道,“怎,怎穿了这么一袭惹人注目的红衣呢。”

    随着少女骑马上桥,朝她望去的目光越来越多。

    红衣骏马,大红色的明亮畅快,配上她水一样灵气秀雅的面庞,如花之龄,青春逼人。

    “世子?”蒋梦兴朝牧亭煜看去,“我们……跑?”

    “你跑得过吗?”牧亭煜反问。

    一步步看着少女走近,牧亭煜攥紧手心,玉饰在手心里硌得很疼。

    夏昭衣勒马停下,居高临下看着牧亭煜,比起明艳红衣,她脸上未施粉黛,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饱满皮肤和星眸红唇,已是最好妆容。

    “好久不见,”夏昭衣弯唇一笑,“怕你看不到我,所以我特意换了身衣裳。”

    “呵,呵,是吗?”牧亭煜颤声说道。

    若是寻常看不顺眼的女子这么一袭招摇过市的大红衣来找他,他定出言调侃嘲讽,问对方是不是渴望着想嫁给自己。

    但对这女魔头,牧亭煜半个讥讽之字都说不出,那是找死。

    “在街上闹事得那些人,你查到是谁了?”夏昭衣问。

    “……你想要做什么?”

    “我师弟被人打了。”

    “你自己不去查,你,你找我作甚?”

    “据说官府抓了不少受伤之人,”夏昭衣淡淡道,“想必,你已知晓答案。”

    “阿梨,”牧亭煜笑了,“你让我查,我便去查?你信得过我?我又为什么听令于你?”

    夏昭衣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缓缓道:“牧亭煜,你是个聪明人,你不妨猜猜,寿石城外,我为何放你一马?”

    牧亭煜浓眉皱起。

    寿石城外荒山一遇,是他这数月以来的噩梦开端。

    他的苦心经营,皆在她杀死钱远灯的那一瞬,尽数败落。

    而他和她的言语交锋,更令他午夜深睡时频频被惊醒。

    “我要杀钱远灯一事,足够让你当做把柄,那两个女人便是人证。你将此事一揭发,我牧亭煜必成镇国将军府的仇人,届时不用你杀我,我自己便死在他们手里了。但倘若你我合作,成为一条线上的人,我替你做事,你替我保命,各取所需。”

    “回去告诉李据,钱远灯那尸体只是一份小礼,他灭我夏家,夷我满门,至我孤女茕茕一人,举目无亲。这相等滋味,我也要让他尝尝。自今日始,他身边的尸体会越来越多,那些姓李的王室宗亲,他身旁的名公钜卿,还有他膝下的皇子皇孙,都将逐一陈尸于他跟前。你让他莫忘差人记住那些死相,因为这相同死法,我将在手刃他时,让他也经历一遍。”

    ……

    “你放我,不是让我去传话么。”牧亭煜看着她道。

    夏昭衣扬眉,倏然一笑:“牧亭煜,你自己信吗?”

    “……何意?”

    “我对你说得那些话,你真敢去同李据说?给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跑去他跟前,说我警告他,他李家满门将死于我手,不是么。”

    牧亭煜眉心拧得更紧:“你!”

    “至今已过数月,我的这些话,你还未替我传到李据耳中,对吧?那你猜,我明知道你不会说,却为何又放你一马,要你去说?”

    牧亭煜这下真的慌了:“那,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你不会跟李据说,却一定会跟陆明峰说,问陆明峰该如何做,”夏昭衣唇边笑意变深,“陆明峰定也建议,此话不宜上奏。但若说我平白无故就这样放了你,李据定然不信,那么,你们就要编造点东西,去圆上。”

    少女笑容嫣然,灿若人间四月,字字句句落在牧亭煜耳中,却是毛骨悚然。

    “以及,寿石城中还有一处伏笔,”夏昭衣继续道,“陆明峰想要唆使支爷对远在探州的山景城下手,让沈冽不好过,支爷没答应,但是,我答应了。”

    牧亭煜瞪大眼睛,额上爆出大量冷汗。

    他是个聪明人,少女的话,让他瞬间全部连到了一起

    “那取三百两现银去找陆明峰谈合作的人,不是曹易钧的手下,是你的手下!”

    “合作嘛,必然有不少书信往来,”夏昭衣笑意敛去,目光则变深亮,“先是编造假话,替你在李据跟前圆谎,后又有这些亲笔书信,还有现在,我一身招摇过市的红衣在这里跟你聊了这么久……牧亭煜,凭借李据的疑心,你觉得你跟陆明峰,谁先死呢?”

    “你好深的心机……”

    夏昭衣扬眉:“能有天荣卫正将和你以性情乖张,谋略深沉出名的牧小世子深?”

    “那你为何现在全部告诉我?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就是查出打你师弟的歹人?”

    “你要去明台县。”

    “你想让我替你收拾明台县的烂摊子?!”

    “我在明台县能有什么烂摊子,”夏昭衣讥讽,“那是阳平的烂摊子,我只跟你说一句话,明台县那边,我保了。你若在那边有任何不好的声名传出,那么……”

    牧亭煜手心里的玉饰,几乎要将他手心割破。

    “以及,想必你也不希望被旁人知道,我来过熙州府,到过你跟前,还被你这么轻易地放走,对么?”

    “你还要我替你遮掩行踪……”

    “你是个聪明人。”

    这算是夸上了?

    牧亭煜呵呵。

    还有这句轻易地放走,牧亭煜一张俊容青白,她以为他想放她走?

    如果眼神能作刀,此女早被他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走了。”少女轻飘飘地说道,一扯马缰,悠悠然离去。

    牧亭煜看着她消失,半响没缓过来。

    一旁的蒋梦兴和近卫早就傻了。

    他们听不懂,但不妨碍他们不明觉厉。

    甚至与话中内容都无关,光凭两个人鲜明的气场对立便一分高下。

    少女轻闲散漫,牧亭煜诚惶诚恐,分明一个是李乾大地上的通缉犯,另一个是公子王孙,怎么反倒是被对方给拿捏住了。

    而且,凭借超高身手闯出名堂的她,都还没动武力。

    “等等!”蒋梦兴忽道,“世子,若说是对她的师弟动手,那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

    “洪统领!”

    牧亭煜一惊,是了,他也反应过来了。

    那少女让他查,还用得着查么,不就是洪元杰?

    这洪元杰,真是让他又爱又恨。

    夕色渐渐沉降,在窗边落下一地碎光。

    张筠筠一直在桃春楼,没有要回府的打算。

    府里派了好几次人手过来,张筠筠猜测,自己再不回去,就得父亲亲自来了。

    她不是不想回,但是全九维一直没回来,她还在等全九维的消息。

    房门被轻轻推开。

    张筠筠侧首看去,小婧手里端着茶点,踩着晚霞走入进来。

    “娘子,吃点东西吧。”小婧放下托盘。

    “没胃口。”张筠筠冷冷道。

    小婧不再多言,低头退去后面。

    张筠筠越想越觉心烦,撑着桌子起身,去到窗边。

    低头一瞬,且看到张彩云经过。

    “怎么又是他。”张筠筠说道。

    小婧瞄去一眼:“是啊,他近来好像总喜欢在这走。”

    话音方落,忽见一个布衣素裳的女子上前,将他拦着。

    “咦?”小婧说道。

    “别吵。”张筠筠低斥。

    苏玉梅在这等了很久,张彩云定睛看清是她,想起上次她的戏言,顿然后退一步:“你这女子知不知礼节,懂不懂羞臊,竟还在此等我?”

    “我问你,”苏玉梅压低声音,“你上次可否在我们后府门外的蔷薇丛下捡走几样小物?”

    张彩云想到那东西已被张筠筠要走,顿觉心虚:“没有。”

    “有人看到了,便是他们同我说得。”

    “胡扯,我说没有,便是没有。”

    “你非要拿走,也可,”苏玉梅看着他,正颜厉色道,“你若喜欢,自己收着,莫给别人,更莫传出去,否则你惹上什么事端,可别怪我。”

    说完,苏玉梅转身离开。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张筠筠在楼上听不到,目光随着苏玉梅的背影远去,她看回张彩云身上。

    张彩云愁眉站在路边,思索一阵,他转身想往回走,没几步停下,又转身,朝后面走去七八步,然后,又停下。

    “他心事似好重……”小婧低低道。

    话音方落,小婧很轻的“呀”了一声:“娘子,老爷好像来了。”

    张筠筠循目看去,果不其然,是父亲的轿子。

    张筠筠沉了口气,慢声道:“该来的,躲不过。”

    张迅之的轿子在桃春楼后门停下,掌柜的听闻他来,亲自迎去。

    就凭今日几次来催促的人,掌柜的也能猜出状况不小,主动说道:“老爷,三娘子就在阁楼上。”

    张迅之一言不发,沉着脸上楼。

    小婧已等在门口,见到他后,福身施礼:“老爷。”

    张迅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推门,便见女儿端坐在八仙桌后,一脸等他上来得模样。

    屋内尚未点灯,渐沉的夕阳微光让她的脸变得晦暗幽闷,她望过来的眼睛则是坦然自若的,张迅之皱眉,觉得陌生。

    他的随从在外面将门关上,张迅之抬脚走去,张筠筠自桌后起身:“父亲。”

    “为何不回府?”张迅之压着怒气问道。

    “我在等人。”

    “这会儿还要等人?谁?”

    张筠筠微微低首:“一个恩人。”

    “恩人?”张迅之扬眉,“何恩于你?”

    “非于我,乃我们张家。”

    “什么?”张迅之听的糊涂,拉开凳子坐下,“于张家有恩?何恩?”

    “父亲,你还记得庞永根吗?”

    张迅之听着耳熟,稍一回想,愣了:“宣延二十一年,死于怪病的……礼部尚书?”

    “那,你还记得任青书吗?”

    张迅之激起一身寒意:“记得。”

    “任青书的左手半掌,被人砍掉了。”张筠筠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三个,林宏儒,”张筠筠看着他,“父亲,他林家在京兆被人灭了满门。”

    夕阳一旦沉下,天色便暗得极快,是肉眼可见的速度。

    窗棂褪去残光,街上开始宵禁,人也变少,街灯倒是一盏盏亮起,但是灯火不足以照上阁楼,张筠筠的声音在这样幽微的光线里,让张迅之从头冷到脚。

    “第四个,便是我们,张府,”张筠筠继续说道,“父亲,你想过没有,为何张府平安无事?”

    张迅之冷汗一颗颗冒出。

    犹记得当年张浦翔被擢升为礼部尚书之时,全家无一点喜色,上下皆被死灰般可怖的气氛环笼。

    好在,后来一日两日,一年两年,到张浦翔告老还乡,一直没有出事。

    “你,知道原因?”张迅之说道。

    “女儿不是说了,有一名恩人?”

    “谁?”张迅之立即问。

    “我不知,”张筠筠道,“我未见其人,常以书信往来,我替他们做事,他们替我们挡劫。”

    张迅之愣住,半响,说道:“莫不是什么恩人,倒是这‘恩人’,才是下毒手杀害林家满门之人?”

    “我知道他们不是善类,但不论如何,我们张家无恙了。”

    张迅之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女儿所说得话,听其意思,似乎她一个人承担了这许多。

    门外传来敲门声,小婧说道:“娘子,可需要掌灯?”

    “点。”张筠筠道。

    小婧进屋,手中捧着一盏罩着玉色银纹芙蓉花灯纸的小烛台。

    放在桌上后,她同张迅之和张筠筠问安,恭敬退下。

    烛台的光照亮阁楼,张筠筠面上神情泰然,异常平静:“礼部除却层层繁文缛节,还掌礼器,国祀,符印,册命,雅乐等。其中享祭,常与钦天监多有往来,钦天监太史令孔泽风孔监正,一直是父亲所仰慕之人,父亲不会忘。”

    “此事,难道与太史局也有关?”

    “宫中摘星楼有一处寻机大殿,其内一千一百二十四个机关暗格,拼作一幅巨大的天幕星象图,表大运山河,万象乾坤。世传其星盘,只有定国公府的夏大千金和孔监正能定,却不知,孔监正那一手定星之术,来自于翀门氏。我口中的恩人,便是翀门氏。”

    张迅之惊得自凳子上起来,又气又恼发生了这么多事,而女儿竟一字未说。

    再推敲年龄,那时她不过才十三四岁!

    “他们要你做了什么?”张迅之忙问,“你那会儿尚年幼,便有利用价值?”

    “正因我年幼,所以家中父辈待我从不设防,”张筠筠垂首,沉沉道,“我盗取过祖父官印,礼器库钥匙,典礼堂衣冠符印书籍,膳部名册录等。”

    “你,你……”张迅之傻眼,“那么如今呢?你派去街上寻衅之人,也是他们的安排?”

    “他们,想要我诱出阿梨。”

    “你岂敢!!”张迅之怒道,“那可是你能招惹得起的人?!”

    张筠筠握紧手心:“国之大典我都偷了,区区一个阿梨,何惧?”

    “你这是在玩火自……”张迅之止了嘴,怒然一拂袖。

    他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张家家宅安宁之后,竟是女儿一己在扛。

    他本就对这女儿疼爱有加,眼下更断然不愿对她说责怪之词,又怒又无力之下,直令他一张脸憋得通红。

    张筠筠声音柔软下来:“女儿并未莽撞,熙州府各大官廨,能打点得我都已打点,所以街头闹得这几日,闹过去了便能翻篇。我只是没有想到,荣国公府的人会在这时来熙州。”

    “明台县那么大的乱子,朝廷岂会不派人来?”

    “但我听父亲派来得人说,祖父已经妥善处理了。”

    “五千两雪花银,”张迅之气得胸闷,“足足五千两!”

    “这么多……”

    “好在你祖父并未多问,此事他权当是牧亭煜自导自演,用以讹诈他的,你回去了也莫说漏嘴。”

    张筠筠露出笑颜:“是,女儿遵命。”

    “那么,”张迅之朝门外看去,“你等得‘恩人’呢?我倒是想见见。”

    “他……”张筠筠张了张口,又不止如何说。

    她现在在等得人是全九维,可真要说起,全九维并不算是恩人。

    所谓的“恩人”,其实不是“恩人”,而是一个组织。

    只是她年幼时不知怎么称谓这群人,便用这二字,沿用至今。

    张迅之想陪张筠筠留下,等全九维出现。

    然而,全九维今夜必不可能出现了。

    全九维并没有看到有人在跟踪自己,但是,他就是觉得有。

    这是一种非常尖锐的直觉,来自于他这些年杀人放火所得。

    所以,全九维不打算将人引去桃春楼,他直接去了城外。

    熙州府宵禁,但城外却是城中巡守卫所管不到的地方。

    一日没吃东西,对非常耐饥饿的全九维来说不算什么,但是春寒一降下,身体更困乏,他想立即寻个地方睡。

    这一带,倒是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今夜月色分外好,近处清明,远山有雾,长长一片绵延的起伏山顶上烟岚云岫,月华笼罩着纱幔般的夜雾,雾都有了色。

    全九维走几步便回头,待踏入旷野,身后即便有跟踪之人,也将在月色下暴露无遗。

    最后四野茫茫,只余风声和远处狼啸,再无其他。

    全九维便壮着胆子,踏入了高山坟场。

    一边是董家村的董氏家祠,一边是蒋家的蒋家祠堂,他在陡峭群山里,打开了一道暗藏的石门。

    石门中有长长暗道,全九维困极,打着哈欠摸出火折子,自墙上取下一根浇了油的火把,将它点燃。

    这个地方他是头一次来,空气比所想得要新鲜,待一步步往下,他忽地听到甬道深处传来得一个喷嚏声。

    全九维傻眼,脊背变僵硬,脚步凝在原地,不敢再往前。

    “过来!”熟悉的老人声音响起。

    全九维如释重负,立即加快脚步跑去。

    他的干爹,翀门辉,正在一方矮几前喝酒吃肉,跟前还有一大包装在纸里的花生。

    “义父!”全九维大喜。

    翀门辉放下手中书卷,叫道:“我就猜到是你。”

    虽然翀门辉看上去邋遢,时常穿一双破旧的绣花鞋,但是一段时间接触下来,全九维知道他是一个非常讲究细节之人。

    比如眼前这碗酒,倒酒过程里,一滴都没有溅到外面。

    肉也是,一片一片,厚薄均匀,规整摆放在盘子中。

    “义父怎么在这?”

    “我等那女子过来。”

    “哪个女子?”

    “离岭那个。”

    “阿梨?”

    “嗯。”

    全九维微顿,走去在他一侧坐下:“义父,她会赴约?”

    “哈哈,什么叫赴约!”翀门辉笑道,“是我未说清楚,我的意思是,她对城外这些祠堂既有兴趣,不定还会来。”

    “这样,我还以为你给她下战书了。”

    “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如何下?以及,和此女正面冲突,那是傻。下战书三字,若非为了暗算,切不可真下。”

    “也是,”全九维点头,“不过,我已经知道她在哪了。”

    “哦?”

    全九维将今日发生的种种简单一说,而后懊恼:“我猜茶楼上那男子应是沈冽,可惜我将自己暴露了。”

    “怪事,她当真骑马过长街?”翀门辉道。

    “当真。”

    “这是李乾地盘,她却浑然不怕?”翀门辉笑了,“这女子,跟她师姐一样狂。”

    “广芳河,烟波楼,”全九维道,“还有一处在金昌道,具体是哪,一时难查,注意到她时,已在街上策马。”

    “能将她师弟打成重伤,看来也有能耐。”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洪元杰。”

    “哦,那便难怪。”

    翀门辉抬手倒酒,优雅喝了半碗,又以筷子拾肉,放入嘴中,说道:“牧亭煜和洪元杰二人能耐不小,不过此女是阿梨,还得再加几把火才行。李乾这河京和熙州府,这些年藏了大量外边的人,宋致易那头的,也要用起来。”

    全九维想到一个人:“义父之前说过,有个女人叫舒月珍。”

    “嗯,她负责替颜青临挣钱,但她自己颇有野心。给她点好处,她就能帮忙。至少,要把颜青临留在河京的那支杀手使唤起来。”

    全九维“嗯”了声,脑中却想起阿梨在游州从信府杀了司马悟和程妙德之事,还有逼得楚筝现在被颜青临追杀,亡命天涯。

    全九维在颜青临手下混过几年,非常明白司马悟的身手有多好,以及在这一支杀手队伍中的地位,更不提楚筝,她当年身手号称第一。

    这些杀手,真能对付得了阿梨么?

    全九维表示怀疑。

    “这贱人,”全九维咬牙,“怎么那么难杀。”

    “离岭出来的,你以为?”

    “那又如何,她师弟不是被当街打了个半死?”

    翀门辉摇摇头,又往口中塞肉。

    手里动作却忽然一顿。

    他抬起头,朝全九维刚才下来得甬道口望去。

    全九维顿了下,也转头看去。

    “义父,怎么了?”全九维问。

    “糟糕!”翀门辉站起身,一双半旧不新的绣花鞋快速往那边走去几步,鼻子用力去嗅。

    全九维一凛,似乎也嗅到了什么……

    是火熏!

    “你!”翀门辉回头看着全九维,大怒,“你把人给引来了?”

    “怎么可能!”全九维大惊,“我一路看过去,身后并没有人跟踪,我再三确认了的!”

    这一点,翀门辉倒是也信。

    全九维的办事能力他若信不过,当初便不会将他招揽过来。

    除却心狠手辣,判断能力,反应能力,全九维的反侦察能力,也是翀门辉所欣赏的。

    翀门辉又嗅,气味变浓了。

    “那也肯定是你所引!否则为何你前脚一到,后脚我便遭殃。”翀门辉气道。

    同时快步回来,拾起桌上的书卷,再去到卧榻旁,抓起小包袱朝另一头走去。

    “义父,我们要走?”全九维快步跟上。

    “不然?”翀门辉边走边问。

    全九维回过头去。

    此时已经不需要再用鼻子去嗅了,肉眼都可见白烟翻滚而来。

    空气开始变得难受,全九维抬手,用袖子遮着自己的口鼻,跟着翀门辉朝北面的长道走去。

    里面在被熏,外面放火得人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叶正和诸昌边烧火,边往里面扔,同时不停扇蒲扇,大量浓烟往里面滚去,他们自己被呛得咳嗽连连,掉了好多眼泪。

    全九维跟着翀门辉,沿着北去的长道一直深入,走了良久,从一个蜿蜒穴口爬出,外边是深山溪涧。

    全九维附在溪边洗脸,抬手抹了把脸,寒风迎面,吹得他发抖。

    本是想要寻个地方落脚,没想到变得更累,着实可恨。

    全九维一掌拍向水面,溅起大片水花。

    “这些不是寻常的人,”翀门辉在旁冷冷道,“是军人。”

    “什么?”全九维抬头。

    “你太大意了,”翀门辉的目光从远山落在全九维身上,“你以为你看不到他们,他们就跟不上你了?那些军中斥候,隔着五里都能一路追踪,你最好吃一堑长一智。”

    全九维咬着牙根:“知道了。”

    “你打搅了我的今夜的安宁,”翀门辉朝另一旁走去,“走吧。”

    “还有地方可去?”

    “扬龙陂。”翀门辉道。

    “扬龙陂,”全九维跟上,“宣武军大营?”

    “在隔山,离着少说六里地呢。”

    足足一个时辰,甬道里的气味才散去一些。

    不过叶正和诸昌仍不敢轻易踏入,直到沈冽带两个暗卫从附近的村舍山头巡上一圈回来后,沈冽一番检查,确认可进。

    因为甬道不旧,所建应就是这几年,他们方才逐一踏过坟场,特意留心坟上墓碑所刻年头。最老的坟也有百余年了,可见这里的人烟一直绵延,人口旺盛。

    想瞒天过海在这么多村子的后山建一条暗道,这是件难事,最大要考虑得就是闹出来得动静,故而里面可能有小陷阱,但绝对没有动辄天塌地陷的机关。

    沿着长长甬道走到翀门辉方才喝酒吃肉之处,土墙土地,一座摆放东西的三层落地竹制大支架,一张土床。

    土床上铺着两条被褥,纯棉料质,被褥上的刺绣工艺非常精湛。

    “狡兔三窟,”沈冽沉声道,“他是将这里当成住处了。”

    回到城里,已是卯时。

    天空初亮,淡白淡蓝二色交接,缀着明亮星辰。

    夏昭衣被支离一声呼痛惊醒,抬头发现他是梦中呓语,她皱了下眉,浑浑噩噩,重新趴回桌上。

    意识迷糊之间,听闻又有动静,她困乏得不想抬头,直到脚步声很轻很轻地走近。

    夏昭衣强撑着让自己睁开双眼,抬起上身,骤然碰到一人,身后之人忙以大掌托着她的背,似怕她摔倒。

    “阿梨,是我。”沈冽低低道。

    夏昭衣一愣,看清他在幽光里的脸,而后注意到他手里所拿外衫,看模样,好像正准备披在她身上。

    “你回来了,”夏昭衣初醒时的声音清哑奶气,“支离太疼,没办法带他回去,我便也留下了。”

    沈冽温柔看着她:“这里是客栈,多的是床,今后还是莫再趴着了。”

    夏昭衣淡笑:“你去哪了?”

    “出城一趟,找到了一处暗道,晚些再与你细说,我这便让伙计为你备房。”

    “不了,”夏昭衣摇头,“都快天亮了,天亮后,怕是还有麻烦。”

    “有我在呢。”

    夏昭衣心下莫名一暖,唇边轻笑:“其实,哪怕是现在这个时候,外边盯着烟波楼的眼睛,也绝对不下十双。”

    “嗯,我知道。”

    “那你去睡吧,”夏昭衣话题一转,“有我在呢。”

    沈冽顿了下,失笑:“阿梨,你这是……”

    “你才自城外回来,比我更累,你若要保护我,你得先蓄精养锐,现在,便由我先保护你。”

    沈冽长大这么大,头一次有人对他说,我保护你。

    晨曦越来越明,少女白皙娇嫩的脸像有一层极美的柔光。

    沈冽的目光变深,眸底深处隐着星河,深邃浩瀚,化作暗涌。

    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浓烈灿烂,在他来不及克制之前化作脱口而出的话:“阿梨,今后我想一直在你身边。”

    “保护我?”夏昭衣不假思索。

    “嗯。”

    夏昭衣蓦然一笑:“不保护,也可以在我身边啊。”

    沈冽眉心轻拢,知道她是误解了,她或许以为这个身边,就如同支长乐,老佟,更或者,现在一直跟着她的苏家兄妹那样的“身边”。

    沈冽张了张口,已不敢说更多。

    外面传来戴豫的声音,很轻:“少爷。”

    “进来。”沈冽道。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戴豫手里端着热水:“我见那伙计太困,我就接手了。”

    说着,戴豫的目光看向少女:“阿梨,你醒了。”

    “嗯。”

    戴豫将水盆放在支架上,忽的一愣,朝他们看去,发现二人一坐一立,挨得有些近,似正在说话。

    他这一进来,反倒是打断了他们。

    “呃,我,”戴豫不知说什么好,手指朝水盆一指,“少爷,您先洗下脸,等下我提水上来送去隔壁卧室,你待洗浴过后,便可睡了。”

    “好。”沈冽点头。

    戴豫立马溜走。

    “沈大哥?”床上响起支离的声音。

    “支离醒了,”夏昭衣对沈冽道,“你去休息吧。”

    想到她刚才的话,沈冽也只能去休息了,点点头:“戴豫送来这盆水,恰好供你用。”

    “好。”夏昭衣道。

    她起身朝支离走去,将床边灯檠调整角度,重新摆好。

    沈冽跟着去站了阵,同支离简单问身体情况,便先离开。

    戴豫力气大,很快将浴桶里的水装满,他自屏风后出来,发现沈冽一直站在窗边,目光眺着窗外。

    晨光将他背影描摹,宽肩窄腰,修长高挑,笔挺似枪。

    “少爷。”戴豫走来。

    这个点,长街正陆陆续续鲜活,最先唤醒清晨的,是包子和米粥的香气。

    “你先下去吧。”沈冽说道。

    “少爷,你在看什么呢?”

    沈冽淡淡摇头:“没什么。”

    只不过是心情很好,所以站在这里,清风徐徐,他望一望辽阔城池。

    “皇上,”蒋内侍很轻地唤道,“皇上。”

    李据趴在龙案上,动也不动。

    “皇上,该早朝了。”蒋内侍又道。

    李据觉得像是能听到蒋内侍的声音,又像是听不到。

    他试图睁开眼睛,但四肢沉甸甸的,后背上更有如千钧之物压着,让他动弹不得。

    但在蒋内侍眼里,皇上却只是熟睡的模样。

    五皇子李徽揉着睡眼抬头,吏部侍郎诸葛山也抬起头来。

    “皇上,皇上。”蒋内侍还在叫。

    李徽一惊,顿时睡意全无。

    诸葛山紧紧盯着李据,屏住呼吸。

    “皇上……”蒋内侍声音浮起颤抖。

    沉默一阵,蒋内侍怯怯伸出手,放在李据的鼻子下,想要测一测他还有没有呼吸。

    便在这时,终于挣脱梦魇的李据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李据斥道。

    “皇上!”

    李据起身,一脚踹向蒋内侍的肚子。

    “你想谋害朕?!”

    蒋内侍忍着痛飞快跪正,那边的李徽跟诸葛山同时起身。

    “父皇!”

    “皇上!”

    李据大口喘着气,顿了顿,转眸朝他们看去,目光冰冷。

    用了好些功夫,李据似终于从噩梦里回缓过来,他闭上眼睛,沉声道:“更衣。”

    “嗻……”蒋内侍冒着冷汗道。

    上早朝前,诸葛山先去中书内省的政事堂换衣。

    在政事堂后边的休憩置所里,他愣怔坐在软榻上好半天,直到亲随来催促,他才起身。

    “大人,您脸色不好。”亲随轻声道。

    诸葛山张了张口,说道:“伴君如伴虎。”

    “好在昨夜已翻,今晚是刑部那边的事。”

    “有龙床不睡,他要趴在那边睡,”诸葛山摇着头,“身体越来越不好,不也是自找的吗?”

    “大人,嘘……”亲随小声道。

    轿子等在院外,诸葛山过去时,恰遇一人快步而来。

    见是京兆府尹刁仁会,诸葛山止步:“刁大人,可是找我?”

    “诸葛大人!”刁仁会快步走来,“诸葛大人,出了一事,要与你商议!”

    “何事?”

    刁仁会上前,在他耳边嘀咕嘀咕。

    诸葛山大惊:“陆朗?!”

    陆朗乃吏部考功司郎中,诸葛山旁边的亲随听闻这个名字,随即双眉皱起,竖起耳朵。

    “是,确证无疑,他当真过了一户宅子在名下。”刁仁会说道。

    “他这胆子这般大!”诸葛山气恼,“宅子这东西,岂可乱收?”

    “我估摸,他被人暗中下套了,这套宅子才到他手里,后脚便有人立即写信过来。若非如此,我也查不到。”

    “可知是何人所赠?”

    “这得问陆朗才是。”

    诸葛山愁眉:“他哪会说,他一说,不就坐实自己的罪证了。”

    “诸葛大人,”刁仁会说道,“这事,可是发生在你们吏部。会不会,是冲着你来?”

    “我?”诸葛山摇头,“这怎可能,我诸葛山行得正。”

    “怕得是,下套。”

    诸葛山沉了口气,抬起手冲刁仁会一揖:“多谢刁大人特来告知,诸葛山感激不尽。”

    “诸葛氏为大家,刁某应该的。”刁仁会说道。

    比起前任京兆府尹梁乃,刁仁会在河京混得更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便是与他这样的性子有关。

    诸葛山明白,这份人情,自己是欠下了。

    在入轿子前,诸葛山想了想,侧身吩咐自己的手下去办几件事。

    陆朗是他一手提携上来的,如若陆朗真的出了事,他虽未必会被牵连,但日子肯定也不好过了。不说皇上圣意,就是以后遇到政见不合之人,这件事都能永远被翻出来说。毕竟朝堂上的文官,一个个嘴巴利如刀,还擅长记小本子,给人穿小鞋。

    百官都已到皇城,等候上朝,四排站得笔直,便等君王一声令下,便昂首踏入宫门。

    陆明峰不需要每日都去早朝,但通常不会离皇城太远,眼下,他骑着马在宫门外看着百官,一双锐利眼眸,不时从陆朗身上带过。

    官员私授行贿,不归天荣卫管,直到皇上令下,要天荣卫严查。

    陆明峰觉得不远了,这个陆朗必是他们天荣卫这个月以来第一位被请来喝茶的朝官。

    似有所感,在踏入宫门之前,陆朗转头,朝陆明峰这边望来。

    陆明峰不避不让,目光和他对上,但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陆明峰觉得陆朗的眼神……有些讥讽和玩味。

    这样有恃无恐的眼神,不该出现在一个已经犯下大罪的人身上。

    陆朗收回目光前,视线在陆明峰身后望了几眼,陆明峰循着他刚才的视线,也回头朝身后看去。

    身后御街,长而宽敞,往来百姓驻足望着百官,不敢靠前。

    陆明峰皱起眉头,陆朗刚才一定看到了什么。

    这几日,陆明峰确实觉得怪异,时常好像有一双眼睛就在背后盯着自己。

    他是一个直觉非常敏锐的人,但是每次回过头去,却什么都没有。

    李据坐在宝座上,眼袋越发明显的他,还上了一层浓浓的黑色眼圈。

    百官下跪磕头,大礼过后,一旁内侍宣开朝启奏。

    河京这所皇宫,原为锦屏行宫,待迁都过来后,变作皇城。

    新的皇城还在建,眼下这座锦屏宫的大殿规模,远无法与永安帝都的天盛宫相比。

    李据微微眯着眼睛,几个官员上前上奏,他像是在听,又像是没有。

    直到一个名字忽然传入李据耳中,李据睁开眼睛,怀疑耳朵听错:“庄爱卿,你再说一遍。”

    而满朝文武此时已惊呆,全部看着立于正中的兵部侍郎庄忠道。

    庄忠道高声说道:“陛下,臣要参天荣卫正将,陆明峰!”

    说着,庄忠道一撩袍,跪了下去。

    “天荣卫正将陆明峰,于寿石城勾结叛贼宋致易,叛我大乾!陆明峰与宋致易合谋敛财,图探州山景城之矿产,敛财近十万银,未与朝廷上报半字,而作其私财,存于江南道和凎州两处!”

    “臣也有所听闻!”陆朗迈出官列,“陛下,臣在盘州有一富庶远亲,其无意间救了一名受伤信使,该信使不治,但我远亲在其遗物中获到一封书信!”

    说着,陆朗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呈上。

    内侍下去接来。

    李据快速看完,眉眼浮起难以置信。

    他“啪”一声将信拍回内侍手中,半响说不出话。

    朝臣们你看我,我看你,抱于一起的相交党朋和同窗师友们彼此交换眼神,但都嗅不出味。

    这可是陆明峰。

    天荣卫正将,陆明峰。

    站在大殿中央的庄忠道和陆朗此前并无交集,二人一个兵部,一个吏部。陆朗还是才上任不久的考功司郎中,官职不大,但实权在握,是个官都要给他几分恭敬。

    现在,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出来,而其他官员,此前半点消息都未收到。

    好多人将目光悄悄看向兵部尚书和吏部尚书。

    二者一脸茫然。

    尤其是诸葛山。

    他才从刁仁会那听闻陆朗私授了一间私宅,结果,陆朗现在铿锵有力的跑出去弹劾陆明峰……

    诸葛山觉得一片凌乱。

    “陛下,”庄忠道高声道,“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于将。将者,国之辅,王之重也。而天荣卫正将,居要害之职,其心若有二异,陛下,朝之危矣!”

    “臣附议!”陆朗亦声音洪亮,“陛下,务必严查严办!”

    朝政为官,无人不被弹劾。

    当初潘堂峰等老臣还未致仕时,和虞世龄等人互看不顺眼。

    今日你一封奏章,明日我一封奏章,满朝文武在那互相弹劾,已是家常便饭。但是,陆明峰却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在大殿之上道出姓名。

    不说立在大殿上的官员们震惊,李据自己都不敢去信。

    整个前朝加后宫,李据不信皇后,不信后宫所有妃嫔,不信太子,不信所有皇子公主,还有这泱泱站了满殿的大臣,李据没一个能百分百信任,唯独陆明峰除外。

    陆明峰叛变?

    怎么可能呢?

    不不,陆明峰不会背叛他。

    李据的眼睛狐疑地看向内侍手里恭敬托捧得信。

    “虞爱卿,”李据终于开口,“你怎么看。”

    虞世龄站出来:“陛下,陆统领身居要职,需得查清。”

    这不是说了句废话。

    李据于是看向陆朗的上官诸葛山。

    诸葛山头皮发麻。

    他可不想当这个官,这个官,是皇上为了拉拢宜安诸葛一氏才让他坐的,当然,皇上明面上不会把“招安”二字说得响亮。

    只是既然来当这个官了,他只能居其位司其职,他从来没有要干一番千秋事业的打算,更不想要多拿得出手的政绩,他就想把日子混完,再安安分分回家养老去。

    缓了缓,诸葛山站出来垂首道:“陛下,臣与虞大人所见一样,此事不小,需查清。”

    “诸葛卿认为,朕该找谁查?”李据问道。

    诸葛山大汗冒出:“臣,臣认为……”

    他抬头,瞄向身侧百官。

    众人不敢跟他有半分眼神碰撞。

    “刑部,京兆府,御史台,皆不行!”庄忠道说道,“这三处皆与陆明峰往来频繁,交情不浅,自己查自己,自罚三杯!”

    好些人将目光又投向庄忠道,觉得他今日像换了一个人。

    这里面,刑部,京兆府,御史台三处的人,目光能喷火。

    好端端的污蔑我们干什么,又没得罪你。

    不止百官,太子李诃也纳罕。

    朝臣之中,要说跟太子一党走得最近,便是庄忠道。

    自打五年前在大安长道拾获女童所掷出的暗器后,太子李诃便时常往兵部跑,跟庄忠道的故朋之交,早已胜于君臣之仪。

    “庄卿有理,”李据说道,看向诸葛山,“诸葛卿既为吏部尚书,该对百官了如指掌,你便说说,觉得谁能来查?”

    诸葛山愁眉苦思,一个个名字在他脑中闪过。

    叫太厉害的去,得罪陆明峰。

    叫不厉害的去,那就是得罪这个不厉害的。

    所谓的不厉害,并非手段不行,换言之,能混上朝堂站在这里的,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今天得罪了,晚上就把你记小本子上,等着被背后一刀。

    算了,左右都要得罪人,便干脆得罪个无权无势,无亲无友的。

    诸葛山的目光,于是看向礼部尚书鲍呈乐。

    礼部尚书这位置,自打连着几任出事后,几乎在脸门上就贴了个“晦气”二字。

    哪怕张浦翔在任时并无出事,也改变不了这个官位给人留下的可怕印象。

    后来,张浦翔告老还乡后,这位置迟迟空着,谁都极力在避,最后,便落在了鲍呈乐身上。

    随着诸葛山的目光看去,李据也看了过去。

    “诸葛卿的意思,是要鲍卿主持此案?”李据问。

    “是!”诸葛山的声音不由也拔高,“鲍大人曾是翰林院编修,聪颖拔群,年轻有为,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学富五车,通晓乾律,臣认为,无人能比鲍大人更胜任!”

    “鲍卿?”李据说道。

    鲍呈乐面无表情地出列,朗声道:“臣愿请授命,定彻查此案!”

    李据早年有四位生死之交,夏文善,毕时俨,翁迎,欧阳安丰。四位皆已身故。

    这里面,夏文善早早丧妻,无续弦。翁迎和欧阳安丰的夫人在丈夫去世后,相继郁郁而终。

    只有毕时俨的夫人曾氏是唯一一还活着的,五年前被李据赐为一品诰命。

    曾氏不问世事已久,这些年在旁人眼中,她和南宫皇后一样,只念佛书,戴佛珠,皈依长生门,这还是念和来河京这些年后,第一次看到她。

    念和不敢怠慢,令几个宫女将文德宫中最好的茶叶茶点拿出,她则去拿暖手壶,因为刚才瞧见曾氏的手被冻紫,手背上还有不少冻疮。

    曾氏偏好清雅,所以念和特意取了一盏青花缠枝小香壶,并在里面添了腊梅香。

    她恭敬捧入南宫皇后的禅室,曾氏接去后搁在一旁,并没有用来捂手,始终低垂眼眸,很轻地在说事。

    念和不好多留,但曾氏对她不设防,没有半点回避,在念和对南宫皇后告退离开,去到门边这短短几步的路,曾氏口中先后提了三个人名,其中一个是阿梨。

    念和识分寸,心下再好奇,脚步也不曾踯躅。

    出来后将门合上,念和心跳骤然变快。

    宫里宫外这阵子发生的事,她都看在眼里,听入耳中,阳平公主掀起来得轩然大波至今未平,皇上先后派了孟笑川和牧亭煜前去徐城。而当初说明台县的少女是阿梨,很多人不信,但现在曾氏来找南宫皇后,且提及这个人名……

    念和眉头紧锁,越想越觉不安。

    她不怕阿梨,她怕得是,南宫皇后一平如水的清净生活将被打乱。

    曾氏没有待多久,不到半个时辰,禅室的门便打开。

    念和福礼问安,将她送出去,回来见南宫皇后捏着佛珠僵坐原处,上前说道:“娘娘。”

    南宫皇后看她一眼,道:“阿梨来了。”

    “明台县那少女?”

    “但毕萧说,她的身份乃假冒,她绝非定国公后人。”

    “这,若说不是定国公府后人,那她为何要做这么多。没有冲天的恨,撑不起那般强大的怒。”

    “我也这般说,”南宫皇后唇角轻轻弯了弯,“若说要颠覆王朝,早已千疮百孔,风雨中飘摇的破船,还需那般折腾去颠覆么,皇帝自己都不想要了呢。”

    还有五年前的大安长道上,女童站在马车顶上朝她望来得那双眼睛,像极了当年的那个少女。

    一模一样眉眼,神韵,处变不惊的平静,让南宫皇后确定,女童和那少女之间绝对有着十分亲密的牵系。

    “那,她来找娘娘您,说得就是这个?”

    南宫皇后摇头,搁下手中佛珠起身,去捧起被曾氏放置一旁,不曾捂过的小暖壶。

    “毕萧想请命去设计诱捕阿梨,曾氏托我让太子将毕萧抽调走,”南宫皇后道,“曾氏独子战死后,她便一直将毕萧视为亲儿,她怕毕萧不敌阿梨。”

    “那必然是不敌的。”念和道。

    “她久不出门,一来便说这个,我应该帮一帮,”南宫皇后朝念和看去,喟叹,“以及,阿梨终于来了。”

    念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在皇后娘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念和看到了她眼睛里面似有一阵光而过。

    许久不曾见到她有这等神采,念和不禁微笑,说道:“但是娘娘,即便阿梨来了,您也……难道,您还想出宫去见她?”

    南宫皇后没有说话,眉眼深如井,不知在想什么,安静好一阵,说道:“准备笔墨,我给太子写一封信。”

    “是。”念和行礼。

    陆明峰被控制,天荣卫由禁军统领宇文煋接手,这个消息在午时便以飞鸽传抵熙州府。

    熙州府官场像是一场地震,好多才散尽家财,终于攀上陆明峰这条关系的官员,闻言差点瘫死在地。

    牧亭煜正和洪元杰一起喝茶,边关心关心对方的裤裆,听闻手下来报,牧亭煜良久没缓过来,缓过来后的第一件事,他往自己的裤裆摸去。

    看洪元杰露出迷惑神情,牧亭煜解释:“我看看我有没有尿裤子。”

    “那世子有无失禁?”

    “快了。”牧亭煜说道。

    陆明峰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向来不可动摇,但惹龙颜大怒,照样能在半日之内就垮掉。

    虽然消息里面并没有提到那少女,但山景城矿产一事,想也知道是谁给捅出去的。

    回忆阿梨昨日在禹玉石桥畔的话,牧亭煜牙根一片酸。

    不行,牧亭煜坐不下去了。

    “洪将军,”牧亭煜起身说道,“你好好休养,我出府一趟。”

    洪元杰面无表情:“世子好走。”

    牧亭煜领着几个手下朝外匆匆而去,打算去烟波楼直接找那少女谈谈。

    快出府时,他被人叫住,回过头去,是蒋梦兴和才来熙州府的包速唯。

    包速唯还是牧亭煜自己昨天派人去河京叫来的。

    眼下对包速唯,牧亭煜倒没什么感觉,反倒是蒋梦兴,牧亭煜看到他便心里发憷。

    昨天阿梨跟他说话的时候,蒋梦兴就站在旁边,所有对话,他一字不差,全部落耳。

    其人品质如何,忠诚与否,牧亭煜不想考究,而且忠诚这东西牧亭煜向来不信。

    此时忠,不表示彼时也忠,把柄在谁手中,谁即是祸患。

    “何事?”牧亭煜问道。

    “世子,刚收到河京的消息,陆统领出事了。”蒋梦兴声音压得很低。

    “我出府一趟,很快回来,”牧亭煜道,“回来再议。”

    “莫非世子已知晓?”

    牧亭煜没理,目光看向包速唯:“你去换身素净的常服,随我一起出府。”

    “世子,”蒋梦兴上前,又道,“您在陆统领身边这么久,依您之见,陆统领此次出事……”

    “你问什么问!”牧亭煜打断他,“是你该问的吗!揣测圣意,议论重臣,你是何居心!”

    蒋梦兴被吼住了,愣愣看着昨天还走哪都带着自己的这位牧小世子。

    牧亭煜拂袖转身,道:“若包速唯换好衣裳回来,让他出府,我便在门外等。”

    对没有利用价值的人,牧亭煜向来没有太多耐心。

    出来在后门停了阵,没多久,换了一身衣裳的包速唯打开后院院门。

    在去烟波楼的路上,牧亭煜叮嘱包速唯,不可莽撞,也不用见机行事,只听他吩咐即可,如果没让他动手,全程不得有动作,哪怕他牧亭煜在挨揍,也得袖手旁观。

    很快到了广芳河,抬头可见远处烟波楼立于炜炜日头下。

    牧亭煜打开手中折扇轻摇,忽觉怅然。

    他好像在不知不觉中活得越来越苟且和猥琐了。

    去到烟波楼,听闻他的来意,伙计恭声道:“您可是牧小世子?”

    “哦?她料到我会来?”

    伙计看了看他身后一干随从,压低声音:“姑娘午前说了,若您来找,您只能带一名随从上去,而且此人不得姓包。”

    牧亭煜一愣。

    “放肆!”牧亭煜一名手下上前。

    “欸~”牧亭煜对手下说道,“不得无礼。”

    “若我一定要去呢。”包速唯对伙计道。

    “别别,”牧亭煜道,“她不让你去,可见她对你有几分忌讳,让敌人生畏,乃好事。”

    “一路你未说是何人,眼下之意,是阿梨?”

    牧亭煜没说话,笑着低了低眉。

    这讳莫如深的神情,让包速唯不悦:“牧小世子厉害,丧事喜办。”

    “你素来不爱说话,现在也可以不说,刚才那话,我便当没听见。”牧亭煜笑眯眯道,眉眼弯弯,像只狡猾的狐狸。

    “我追杀此人达五年之久,终于她就在楼上,牧小世子却拦我?”

    “莽莽撞撞,有何用?华州一战,你和宋致易的攻袭营拼了个半死,回来差点掉脑袋,便没想过迂回智取?”牧亭煜说着,一面朝楼梯走去,“可别误了本世子的计!”

    牧亭煜的计谋是多,包速唯于是忍下,去到角落拉开一张凳子。

    夏昭衣靠着软垫沉沉闭目,窗帘掀着,清风徐和,她的发丝偶尔被撩动,拂过白净秀致的脸。

    沈冽和支离在窗旁书案后,支离艰难地撑着身子,手指在师父的舆图上缓慢移动,边跟沈冽低声说话。

    敲门声忽起,戴豫的声音在外道:“少爷,牧亭煜来了。”

    “少爷?”牧亭煜说道,上下打量戴豫。

    “我家少爷姓沈。”戴豫道。

    “沈冽?”牧亭煜挑眉。

    “嗯。”

    牧亭煜于是挺了下胸板,整理衣襟:“可我是来找阿梨的,我不找沈冽。”

    “阿梨也在。”

    “哦,”牧亭煜眼睛变深,“他们交情不错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房门在这时被人从内打开。

    叶正看了眼牧亭煜,道:“进来吧。”

    牧亭煜低头看向门槛,顿了顿,抬脚迈入。

    只一步,心里竟有踏进龙潭虎穴之感。

    厢房宽敞,三面开窗,其中一面窗前垂着半包围的幔帐,春风温柔吹拂,幔帐飘扬,少女绰约的身姿在其中若隐若现。

    幔帐另一侧立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青衣背光而立,正自幔帐上收手,看模样,是他才去放下的。

    牧亭煜一眼便被这身影吸去注意,但见其回过身来,牧亭煜心里立即浮起强烈的危机感。

    并非身处险境的危险感,而是男人对外貌上的在意。

    非只有女人好比美,男人也爱,牧亭煜在身材上已无法追求,容貌是他唯一可以骄傲的。

    午后暖软的阳光斜斜照入,沈冽湛黑的眼眸似是黑色玉石,淡淡望来,身上冷冽不近人情的气质,和牧亭煜玩世不恭的明艳纨绔形成鲜明。

    牧亭煜头一次发现,有人能将青衣穿得这般好看,挺括无褶皱的衣衫长垂,中间束着看似简单,却工艺精湛复杂的墨色腰带,腰带之下,一枚天青色缀玉,然后便是让牧亭煜此生无比羡艳的大长腿。

    高挑和俊美,能不能只选一样?

    凭什么这人哪样都有,牧亭煜好气。

    “都说云梁沈家的男子貌比谪仙,牧某信了。”牧亭煜幽幽开口。

    “声音轻点!”支离不悦道。

    牧亭煜这才注意到房中的其他人,不仅支离,还有另外两个男人。

    他的目光于是看回幔帐后边的软榻。

    这女子可真惊世骇俗,一女四男,共处一室,玩得花啊。

    “你什么事啊?”支离又道。

    牧亭煜笑笑,走去抬手一揖:“我来找阿梨姑娘,但她眼下正午睡,这……”

    “说给我听即可。”支离道。

    “敢问阁下是?”牧亭煜见他站姿和脸上的乌青红肿,其实已差不多猜到他的身份。

    “你说即可,不说拉倒,”支离道,“对了,那位被我抓了裤裆的仁兄,他伤势如何?”

    “他啊,呵呵,”牧亭煜讪笑,“还成吧,你俩之间的恩怨,不归我管。”

    “他若好了,你便来说声,到时候我再去找麻烦。”支离怒道。

    “你……不是打不过他吗?”

    “我有得是人。”

    “这个,这里是大乾,”牧亭煜微笑,“熙州和河京到处都是驻军呢。”

    沈冽出声:“你在威胁我们?”

    牧亭煜于是看去,笑容收敛:“岂敢。”

    这个男人,哪怕站在这里一声不发,就能造成极其强烈的压迫之感。

    这个压迫之感或与他身上那些战功有关,但同样战功累累的洪元杰和军中单人战之王包速唯,就没有这逼得人喘不过气的感觉。

    牧亭煜觉得,可能要往他冷峻的眉眼气质去考究。

    “喂,你到底说是不说,”支离不客气道,“找我们何事?”

    “这……”牧亭煜指向一张凳子,“我可否在此一坐,等阿梨姑娘醒来?”

    之前觉得阿梨已经让他够难受压抑了,眼下这房中,他唯一想要对话的人,却只有阿梨。

    幔帐后面却传来少女清哑的柔美嗓音:“你就站着。”

    屋内众人皆因这声音扭头看去。

    少女半靠着软榻,眼眸半阖,纤长的手指揉着太阳穴。

    牧亭煜挤出一抹笑:“阿梨姑娘,你醒了。”

    “陆明峰翻不了身了,”夏昭衣平静道,“除却陆朗和庄忠道,接下去上奏弹劾他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牧亭煜心下一咯噔,强撑着笑脸:“阿梨姑娘,我此行,不是为陆明峰而来。”

    “那是为你自己?”夏昭衣垂下手,隔着幔帐望来。

    牧亭煜能怎么办,只能笑:“庄忠道和陆朗能为阿梨姑娘办事,那我也可啊。”

    “他们不是为我,他们不知幕后推波助澜得人是我。”

    “那……”牧亭煜抬手一拱,“阿梨姑娘就当多一个合伙同伴,我牧家在李乾至少还算是个权勋之家,簪缨之族。”

    “牧小世子这是来投诚的?”

    “可不。”

    夏昭衣笑了。

    “牧某深知不是阿梨姑娘的对手,那就当阿梨姑娘的助手,你看如何?”牧亭煜笑眯眯道。

    夏昭衣的笑容更灿烂:“牧亭煜,你比陶岚还贱。”

    牧亭煜微顿,笑道:“怎会呢,陶岚那叛徒失了民族大义,而这李乾礼崩乐坏,国之不国,我牧某所奔,乃正义之师。”

    支离面露嫌弃,抬头朝沈冽看去,摇摇头,无声啧啧。

    沈冽面色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看回牧亭煜。

    过了一会儿,夏昭衣淡淡道:“朱大人之死,你为何觉得我会轻饶你?”

    牧亭煜既然敢来,当然已准备好措辞:“阿梨姑娘,朱岘大人的死于我亦是意外,当时黑衣人进来劫持朱大人,我被手下先行护出,那残害朱大人的,是最后走得陆明峰啊。”

    夏昭衣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这样,”牧亭煜道,“那些黑衣人应该就是阿梨姑娘的人吧?他们冲进来得时候定看到了陆明峰所举,阿梨姑娘去一问便可。”

    夏昭衣不想在这问题上再浪费时间,道:“你的命先在我这里欠着,你去为我办事,办成一件,便当为你自己攒命。”

    “可!”牧亭煜一喜,“阿梨姑娘且说,要我做什么?”

    “支离,”夏昭衣看向书案旁的小少年,“把镇纸下的那些纸拿出来。”

    “好。”支离应声,拾起镇纸,上面压着一叠整齐干净的纸,再往下,是墨迹崭新的图纹。

    觉得眼熟,支离多看几眼,是之前苏玉梅给出的那些小物件上的图案。

    牧亭煜的手下过去接来,牧亭煜看了又看,不知道哪面是正,倒过来,又倒过去。

    “一个叫张彩云的书生捡走了这几样小物,但他不承认,”夏昭衣道,“把它们寻回来。”

    牧亭煜以为对方要他做什么,没想到是这等事。

    “以及,我要你查得街头闹事之人,可查到了?”

    牧亭煜自纸上抬头,朝幔帐看去。

    这件事情已经收了张家一大笔银子,不好出卖他们,不过眼前这少女想查,肯定也查得出……

    反正她迟早能查出来,是不是他说的,有区别吗?

    “查到了。”牧亭煜道,于是将张家出卖得一干二净。

    支离在书案上托起腮帮子,惊讶于牧亭煜这样全盘托出。

    几乎夏昭衣问一句话,牧亭煜可以说上十句,而且生怕他自己说漏了,还不停找补。

    以及,他非常擅长扩散思维,似乎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从张家开始,往张浦翔致仕之前最要好的那群党朋说去。

    虞世龄此刻可能会打好多个喷嚏,还有现任礼部尚书鲍呈乐,身世背景被牧亭煜扒了个彻底。

    直到夏昭衣终于听不下去,打断他:“不想听了。”

    牧亭煜脸上笑容明媚:“那,阿梨姑娘还有什么需要我做?”

    沉默半响,夏昭衣道:“明台县的百姓,好好待他们。”

    那可是,好大一笔油水!

    想到这,牧亭煜就觉得气郁胸闷,不过比起来,的确小命要更重要。

    “好,那是必然,爱民如子嘛。”

    “你倒是真会给自己抬身价。”支离忍不住道。

    牧亭煜微笑朝他看去:“荣国公府,本也勋贵。”

    说完想起软榻上半躺着的少女也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牧亭煜顿然觉得自己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在她没有说什么,支离那边也没有吱声。

    包速唯一直坐在楼下,牧亭煜的手下没有和他一起,而是站在楼梯处,等牧亭煜下来。

    包速唯身前的八仙桌上摆着一盘花生和酱菜,还有一碗黄酒,不过他没有碰。

    他满脑子都是楼上女子,那个曾在京兆冲着他“汪汪”叫,讽刺他是条狗的阿梨。

    这些年他一直在找她,也一直未果,可以说现在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了。

    不过,打死包速唯也不会想到,那个喊着自己有计谋的牧亭煜,现在在楼上恨不能长出条尾巴来摇。

    牧亭煜离开后,叶正将房门关上,由戴豫亲自领人下去。

    支离忍无可忍:“师姐,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厚颜无耻之人。”

    夏昭衣淡笑,抬手掀开幔帐,沈冽见状上前接手。

    “他是个聪明人,”夏昭衣起身走来,“他看似说了很多,实际都是我们能查到的,但是他离开前,却问走了我接下去的行程安排。”

    “那,师姐,你会不会真的打算跟他合作呢?”

    叶正端来一杯温水,夏昭衣接过:“多谢。”

    抬手要喝时,她微顿,扭头朝后面正在整理幔帐的沈冽看去。

    她睡时,沈冽还没来,眼下这身利落青衫,中和了他身上的清冷,添了几分儒雅倜傥,却无风流之韵,反而更沉稳持重,一股超出他实际年龄的成熟。

    似有所感,沈冽回头朝她看来,湛亮黑眸对上少女黑白分明的双眼。

    夏昭衣弯唇,露出一笑:“这些不需要你做。”

    “举手之劳。”沈冽道。

    夏昭衣望着他的眉眼,好像第一次发现,他的五官这么深刻迷人,也许是他身后的春光所致。

    她张了张口,想说话,最后没说。

    沈冽安静等着,最后支离打破沉默:“师姐,这是怎么了。”

    夏昭衣面淡无波地转身,抬手喝茶,语声没有半点波澜:“没事。”

    “你和沈大哥是不是有什么关于牧亭煜的密谋?”

    夏昭衣被茶水轻轻呛了下,放下道:“没有。”

    “我看他挺讨厌的,”支离沉了口气,“这人啊,墙头草都不如。”

    夏昭衣的视线落在书案上铺开的舆图上:“你在看什么?”

    “研究全九维逃跑之路,”支离道,“还有,假设日后如果要对李乾出兵,走哪条路最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