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客栈较偏,入夜后灯盏高悬,明明晃晃映入青山影里,得见山溪如练。
聂挥墨站在相隔百步的另一家客栈中,遥遥望着它。
身后手下声音低沉,正在汇报查来得情况。
兰香客栈里,人多,马多,且人还以青壮年为主,联想前些月世传她身边的军队,这些青壮年是谁,不难猜了。
在他们头顶数丈之上,客店的酒旗在晚风中鼓动,越显夜色宁谧。
手下说完抬头看着微光里的将军。
相比远处的兰香客栈,这边浮光昏黄,只映照着檐下一角,聂挥墨的脸在暗夜里只剩一个深邃轮廓。
手下欲言又止,忽然,聂挥墨有些烦躁地皱了下眉,轻轻抬手,示意他退下。
待手下一走,夜色仿佛更静了。
每年聂挥墨都会来李乾,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来的,在回去路上,经八江湖一路去到古照峡,便在那湍流江潮中,惊鸿一眼,望到天水之间的清丽少女。
那一眼所掀起的震撼与惊艳,时至今日聂挥墨都忘不了。
天地辽阔空旷,群山险峻,处于万顷粼粼的汹涌江涛中,少女不露半分惧色,一袭鹅色长裙轻盈翩然,既清媚秀雅,又有如烈火般娇艳的明亮绮丽,美不胜收。
就如人间四月,温软的杏花烟雨里,却透着冲天的蓬勃元气和生命力感。
那么矛盾的两种风情,热情朝气和清冷孤寂,在她身上竟没有半点矛盾冲突。
而这碰撞出来得花火,让聂挥墨这一年来时不时便想到她,而一想到她,便总有浮躁和难以平息的意气和失落感。
是了,这女人今天还将他拒之门外了。
手下去到楼下没多久,二楼一间卧房门开,被少女徒手脱臼的那名手下绑着石膏出来。
二人话还没说上几句,便听楼上传来很轻的脚步声,他们的将军沉着脸走下楼。
“将军。”二人喊道。
“你随我来。”聂挥墨脚步不停,边走边对一人说道。
出得门外,清寒料峭,远处驿署的吵闹声像是隔在天边。
手下不知他要去哪,发现他脚步没停,直走去往兰香客栈,手下下意识道:“将军!”
“什么?”
“将军是要……去找阿梨?”
聂挥墨微微侧头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转眼,兰香客栈已在跟前。
因为明早要赶路,店里该休息的都已休息,大堂所有的凳子都被倒放在八仙桌上,两个伙计正在清扫地面。
觉察门口有人进来,一个伙计边扫地边道:“不好意思,客官,本店已打样。”
“驿站不宵禁,客栈还有打烊的?”门口传来男人略显低沉的嗓音。
两个伙计这才抬头看去,站在门内的男人高大魁梧,可不就是今天才被拒见的那个将军。
“阿梨呢。”聂挥墨看着他们。
两个伙计对看一眼,其中一人道:“阿梨姑娘这会儿自然已睡了。”
“去把她叫醒,”聂挥墨淡淡道,“就说她还欠我东西。”
“阿梨姑娘欠你东西?”
“一个承诺。”
伙计本已准备好劝退之辞,但与承诺有关,他只得咽下要说得话,毕竟牵扯信义二字。
想了想,伙计只得道:“……将军稍等,容小的去问问。”
夏昭衣方才将支离的衣裳拉下,便听到隔壁她的客房门口传来敲门声。
苏玉梅开门出去,很快回来,道:“是客栈的小哥,说那个姓聂的将军又来了,在楼下寻你,并说你欠他一个承诺。”
“承诺?”支离好奇,看向夏昭衣,“师姐,你承诺了什么?”
“小事,”夏昭衣道,“你入睡前要小心睡姿,稍有不慎,瘫痪都有可能。”
“我知道的,”支离乖乖道,“我伤到了脊骨嘛。”
夏昭衣又叮嘱了一些,这才出去。
一听到楼上的脚步声,聂挥墨便抬起头。
看到下来得是伙计,聂挥墨幽眸轻敛,不动声色地收回。
伙计见他还站着,边下楼边道:“将军,坐啊,这大堂宽敞着呢。”
“客气。”聂挥墨淡淡道。
“将军喝点什么?”伙计又道。
“不必。”
说这些话的时候,聂挥墨纹丝不动,始终保持着负手而立的姿势。
终于又有人下来,聂挥墨抬眸看去,少女一身束腰束袖的墨色长衫,不急不迫的步伐,缓缓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大堂里灯火减了一半,不那么亮堂,她面若桃杏,暖光下似敷粉黛,一双清淩淩的眼眸不见喜怒,一脸不近人情。
聂挥墨抬脚上前,她却在最后几格台阶时止步,居高临下看着他:“杀谁?”
简单两个字,没有温度,也不带情绪。
聂挥墨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道:“华州如今被我拿下了。”
夏昭衣:“?”
聂挥墨平静和她对望:“你接下去要去哪?”
“不关你事。”
“阿梨,”聂挥墨唇角勾起,“你我即便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
“杀,谁?”夏昭衣说道。
“华州四通八达,属整个大南方的大州省,今后不论你去哪,但凡路过华州,我允你畅行无阻。”
夏昭衣微微偏头,定定看着他。
聂挥墨和她对望,忽也发现,这是头一个跟他对视,而眼不带复杂用意的少女。
旁的女子,无人能和他对视这么久,更不提始终这般清澈明亮。
“……怎么?”聂挥墨说道。
“我以为,我对辛顺先生所说的那些话,已经非常清楚了。”夏昭衣说道。
“哪些?”
“我不知你眼下用意何在,但我早已言明,不想跟你们有半分牵扯。于公于私,我都不想。”
聂挥墨淡淡一笑:“古往今来所有精明的谋略者皆善于权衡利弊,通达世情,处世圆滑。阿梨姑娘,话莫说绝。”
“处世圆滑,”夏昭衣明眸饶有兴致,“所以,聂大将军遇上棘手之事,需得同我圆滑了?”
“……没有这回事。”
语毕,他听到楼上传来很轻微,但又稳健的脚步声。
目光投向少女身后,一个年轻男子缓步走来,清影修长高大,笔挺如竹。
1058一个承诺
沈冽刚才已经睡下了,身上穿着淡白色的绸缎寝衣,外披一件松青色长袍。
睡前梳洗过并已干爽的墨发长垂至腰,客栈上下的灯盏,落在他风华绝色的清俊玉容上,清冷淡漠的气质之外,还有一股遗世独存的妖娆。
这样的沈冽,连夏昭衣也不曾见过。
“阿梨。”沈冽到来的开场白,永远先唤她的名。
“将你吵醒了么?”夏昭衣抬着头问道。
“并未。”沈冽说道,目光淡淡望向最下面的聂挥墨。
四目相对,聂挥墨双眸一敛,直直看着他。
沈冽不做避让,脸上始终平静,黑眸却极深。
二人一高一下,隔着明净长梯,高处者不怒而威,带着迫人之势,随意的简练打扮,慵懒轻闲,却因不相称的淡漠神情,反似裹挟着杀意。
低处者也没有被压住一头,到底是久居人上统兵数十万的大将,聂挥墨身上的慑人之威,非因立于低矮之地便会退减。
夏昭衣就站在几格木阶上,离聂挥墨要更近一些,她看着沈冽,再扭头看向聂挥墨。
两个男人面上神情皆无波动,空气却变凝重了。
“你們二人,可有过节?”夏昭衣很轻地问沈冽。
沈冽看向她,沉声道:“无。”
夏昭衣点头,再看向聂挥墨:“你说想好要我杀谁了,为何迟迟不告诉我是谁?”
聂挥墨勾唇,双眸冰冷地看着她:“这位,便是沈冽?”
“是。”
“你们二人,看起来走得非常近。”
“生死之交。”
“只是生死之交?”
夏昭衣秀眉轻挑:“何意?”
聂挥墨干巴巴一笑:“看起来,你们的确也不是琴瑟和鸣,连枝共冢。”
夏昭衣顿怒,因他话中轻浮。
“聂挥墨,你当自重。”夏昭衣说道。
“自重。”聂挥墨喃喃,目光从少女身上移开,重新看向沈冽。
年轻男子也有明显的情绪波动,黑眸骤冷,是锐不可当的杀意。
“听说沈郎君身手了得,有机会,聂某能否与沈郎君切磋一下?”聂挥墨说道。
“聂将军好歹是个领兵打仗多年的,可我在聂将军身上没看出半点大将之风。”沈冽说道。
聂挥墨嗤声:“沈郎君,我在夸你,你却一开口就是辱我。”
“谁在意你是夸是辱?”
“你这番毫无礼教之言辞,本将当动怒,但思及沈郭两家,便觉得不该与你计较,毕竟家风在那,反该同情才是。”
“聂挥墨!”夏昭衣低喝。
大堂里的几个伙计都走来,脸上阴沉。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一上来就直戳沈冽心底之殇,众人皆动怒。
沈冽忽然抬步下来,温黄灯火暖不进他的眸,淡天灯影里,眉眼若寒霜。
在夏昭衣身后台阶上止步,沈冽沉声道:“聂将军同情与否,在沈某眼中不值一文,你与其在此说三道四,不妨省省心力,回去琢磨如何在锦州和华州严防。”
“锦州尚远,李乾却就在脚下,”聂挥墨饶有兴致,“此间客栈与于你们当很重要,如若我现在派人去驿署,恐要搅了二位今夜安宁?”
夏昭衣一步迈下,逼近聂挥墨,冷冷道:“聂挥墨的人头,在李据那也很值钱。”
少女骤然靠近,清澈眼眸直直怒瞪自己,聂挥墨的心跳在其他情绪浮起时,先因袭来的淡香而砰然一动,随后才是怒意。
“聂挥墨的人头,”聂挥墨洒然一笑,“阿梨姑娘,我若真死了,你怕是不会有半点触动。”
“要么,你告诉我想要让我杀谁,要么,你现在立马离开,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我想要你,”聂挥墨的视线寻衅般看向沈冽,“杀了沈冽。”
沈冽面淡无波,冷冷回看着他。
“沈冽非你我共同之敌。”夏昭衣说道。
“是啊,你的生死之交么。”聂挥墨道,目光一直看着沈冽。
一盏烛火在这时燃尽,灯笼里的灯芯渐黯,待花影一消,沈冽的玉容更阴暗,俊挺鼻梁落在左半脸上的阴影也因其他灯笼而清晰。
“你刚才,说要切磋身手?”沈冽说道。
“怎么?”聂挥墨眉梢轻扬。
话音方落,便听一道拳风袭来。
聂挥墨的身体比大脑更先做出反应,迅疾侧让避开,随后发动回击。
大堂伙计和随聂挥墨一并来得手下都立时退远。
近战肉搏,更讲究细节技巧,也是最原始的力量对冲。
沈冽显然被激怒,一出手便是猛攻,且是连攻,久经沙场的聂挥墨在最快速度里调出应战之态,却大觉吃力。
之前在衡香,他能跟少女有来有回斗上半日,眼下却找不到半点机会回攻。
沈冽出拳太快,攻势太猛,怒似亢龙,力如奔洪,聂挥墨凭借最本能的身体反应对抗,忽见沈冽暴起挥来得一拳,他立即抬臂格挡。
灌足力道的拳风击中在他格挡的左前臂上,身体却仍不受控得后跌,聂挥墨迅速以腿部力量支住在八仙桌的桌腿上,倒放在八仙桌上的几张长板凳发出碰撞声,一张险些砸地。
沈冽低头看向自己的指骨,再抬眸朝聂挥墨看去,淡淡道:“聂将军还是有点能耐,算得上是一个趁手的沙包。”
竟将他比作沙包!
聂挥墨暴怒,但已疲殆,并且深刻认识到,在一对一中,他全然不是沈冽的对手。
“难怪探州蔺氏非要请你过去,沈郎君神勇。”聂挥墨没有感情地说道。
沈冽眉心轻拢,咽下还要出口的嘲讽之词,抬手虚虚一拱:“承让。”
夏昭衣拾起地上的松绿色外袍,上前道:“沈冽。”
沈冽侧首看去,接来道:“多谢。”
聂挥墨看向少女,夏昭衣有所感望着他,仍然还是那双清凌凌的干净的明眸,聂挥墨心里的怒意之外更添一层酸。
但眼下不过一个败将,他薄唇抿成一线,抬手道:“告辞。”
“不送。”夏昭衣道。
聂挥墨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夏昭衣望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门口,看向沈冽:“你们真没过节?”
“现在有了。”沈冽说道。
聂挥墨一夜没有睡好。
胳膊疼得抬不起,这种不在皮,只在肌肉与骨的伤势又痛又痒,让他左右哪个姿势都不得劲。
而闭上眼睛,浮现少女和年轻男子玉立跟前,状似璧人的一幕,又教他心中酸涩大起,愁郁无法展眉。
待终于入梦,再睁开眼睛,楼外明光已大亮。
聂挥墨一惊,忙从床上下来,推窗朝远处兰香客栈望去。
驿站白日是八方奔走的芸芸苍生,兰香客栈虽偏,门前也热闹。
客栈伙计没有拦人,行客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聂挥墨看此情形,他们或已走了。
一股怒意升起,聂挥墨转身朝门口走去。
两名近卫听闻开门动静,第一时间侧身行礼:“将军!”
“不是吩咐了卯时喊我么。”聂挥墨愠怒。
两个近卫互看对方一眼。
向山鼓起勇气:“可将军你……睡得颇沉。”
“你们进来了?”
“进去了。”
“推我了?”
“推了。”
“没推醒?”
两个近卫沉默。
顿了下,向山点头:“没推醒。”
推没推醒,您自己不知道吗。
聂挥墨沉了口气,又道:“只进来一次?”
“……三次。”
“三次都推了?”
向山轻皱眉,点头:“是。”
聂挥墨没再说话。
向山半天等不到答复,抬头朝他看去,发现将军浓眉紧锁,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不远处摆设用的高几和其上那盆锦玉墨兰。
“将军?”向山小声说道。
聂挥墨回神,问道:“凌扬呢。”
“将军不是吩咐他去盯着兰香客栈吗。”
“他没回来?”
“没有。”
聂挥墨抿唇,忽地转身回屋:“备水洗漱。”
“是。”
穿过人海,聂挥墨在告示牌后面的露天茶棚附近找到凌扬。
一见到聂挥墨,凌扬立即站直:“将军。”
“一直在这?”
“他们一早便走了,辰时不到。”
“辰时?”聂挥墨朝向山他们望去。
两个守卫立即垂首抱拳:“还请将军惩罚!”
“还有,”凌扬皱眉,“将军,他们昨夜便发现了我,一人出来和我互盯,还有一人在盯着驿署。”
聂挥墨像是没有听到,俊挺的侧容冰冷成一尊雕塑。
凌扬看向他的胳膊:“将军,你的伤势……”
半响,聂挥墨淡淡道:“无碍。”
余光这时有所感,聂挥墨扭头,目光看向不远处一个少女。
少女有所感,转眸朝他们看来。
聂挥墨觉得眼熟,上下打量,认出正是此前在这打竹板说唱的少女。
身上衣裳却是崭新,脚上鞋子也不再破旧,与昨日褴褛街头的卖唱流浪女判若两人。
聂挥墨阴沉着脸道:“去问那女子,她这身衣裳打哪来,可是昨日那抱狗少女所给。”
向山领命去了,回来道:“不是抱狗少女,说是一个高大威猛的大汉所给,还给了不少碎银。不过,姓夏。”
聂挥墨唇角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转身离开。
三四月份,正当春盛。
南下去衡香的路,清风碧云,入眼草木苍翠,繁花锦簇,在一鞭春色中,杜轩和武少宁等人系马古寺边,停下休憩。
相较于游州去衡香之近,为等与沈冽同时到衡香,他们可不必急于赶路,便干脆以游山玩水之态,特意避开伏尸未散尽的云田山官道,绕西面的远山远岭而去。
当初同来的暗卫们,此次一同离开。
青香村的上下老少颇为不舍,特意杀猪宰羊,办了个辞行宴。
但临走时,詹九爷手里抓着个包袱,骑了匹马,把曾记事也一并带上,说要同去。
赴世论学,何其诱人,早年詹九爷便是一心向学求学苦学之学子,可恨时逢乱世,无可施展报复之地,这次,他无论如何也想去。
杜轩便将他们一起带上。
所幸不着急赶路,故而不怎么会骑马的曾记事,他们边走边教马术,待他們稍感疲累,便停下休息。
詹九爷是非常喜欢跟杜轩聊天的,其见闻才识,詹九爷深感佩服。
曾记事则手里始终捏着支笔,能记多少,是多少。
杜轩闲来去一翻,见他将自己说嗨了的吹牛也给记下,不由耳根一红,忙让曾记事给删了。
至此,杜轩说话便开始管着口门,再不往浮夸去说。
生火煮茶,烹一壶青香村的上好茶叶,杜轩就着浓茶轻轻一声叹,感慨说道:“色绝,香绝,味更绝。”
武少宁边四下张望,边走来道:“先生,我想去摘些果子,再打几只野味。”
“后面不是古寺么,”杜轩回头朝寺庙看去,“去里面问问,可有人住,我们添点香油钱,蹭个吃喝。”
武少宁面露几分犹豫:“先生,一路素食,想开荤。”
杜轩指指寺庙:“庙前杀生,多少不妥。”
“那,咱们走远一些?”
看出他真想吃,杜轩只得道:“那你去吧,带几个人手同去,早去早回。”
“嗯。”
但说是早去早回,去了半日,却始终不见武少宁他们回来。
杜轩忽觉担忧,喊上其他人一起,准备去深山找人,恰在此时看到他们回来的身影,且不止去时的四人,其中两人搀扶着一个陌生男子。
杜轩一眼看到那陌生男子腿上的伤口,赶忙上前:“这是怎么了,这个腿怎么回事?”
淋漓鲜血顺着男人的大腿外侧淌落,已见做过简易的止血措施,但不顶用。
杜轩赶忙招呼他们将男人放下,同时身旁一名暗卫已取来药箱。
伤口非常深,俨然是猛兽所咬,曾记事看了眼便觉不适:“这是虎咬还是狼啮?”
“是熊。”武少宁道。
“这山上有熊?!”曾记事大惊。
“幸好体型不大,我们尚能对付,若是成年大熊,恐怕我们也得负伤归来了。”一名暗卫道。
杜轩面色严肃:“伤口四周滚了很多泥草,需得清洗和刮除。”
以及,哪怕救下来一时也未必就能活命,这么严重的伤口,一经感染发炎可不是谁都能熬过去的。
“救我!”男人哀求,“救救我!”
“我会尽力,你先别说话。”杜轩沉声道。
“这衡香,好大啊。”
林双兰站在车水马龙的通临街东坊,眺着满目繁华,轻声喟叹。
屠小溪和冯安安一左一右站在她两旁,哪怕是平时最素净的屠小溪,此时也目带憧憬和企盼,目不暇接地望着人山人海。
“可是,我们要去哪里找詹九叔呢。”林双兰皱起眉头。
“詹九爷都不知道我们来呢。”向来胆大的冯安安一路都在打退堂鼓,这会儿依然觉得不踏实。
林双兰求助的目光看向屠小溪。
屠小溪想了想:“我们带了不少盘缠,不如先去寻家客栈休息,待精神足了,再打听赵大娘子也不晚。”
“对哦,”林双兰眼睛一亮,“我听佟大哥和支大哥提过这个赵大娘子,小溪,还是你厉害!”
“住客栈,安全吗?”冯安安攥紧包袱,“会不会遇上胡来之人。”
“不怕,咱揍他!”林双兰捏起拳头,“你瞧这些人,瘦瘦巴巴,咱们可是干惯粗活的,是他怕咱们,不是咱们怕他!”
“嗯!”屠小溪点头。
商定好,三姐妹便去寻客栈。
眼下衡香到处都是文人学子,随处可闻家事国事天下事,还有之乎者也,吟诗作对。
寻了几家客栈,终于寻到一处满意之地,不过才入房中,便听外边的大堂响起叫骂声。
林双兰开门出去,何止叫骂,动手的都有。
冯安安和屠小溪跟着出来。
不仅是她们三人,其他客房里的房客也闻声赶出。
客栈掌柜和跑堂伙计们拼命拦着,没有用,两方人马吵得甚至去撕对方的脸。
听了半响,大约听出原因,地域之争,文化之争,一方水土的人抱成一团,与旁人争议。
林双兰她们第一次瞧见这场面,不由多看几眼。
忽然,冯安安用手肘很轻很轻地推了林双兰一下,再拉扯屠小溪的袖子。
二人在她的眼神示意下,朝中庭另一面望去,一瞬间,林双兰跟屠小溪的眼睛皆觉一亮。
一个清瘦姑娘凭栏斜斜倚靠,如云高髻,对簪两支累丝兰花蕊垂珠钗,身上穿着淡粉色木槿花裙,裙上绣着银色纹锦,腰系杏色绣金花卉纹样腰带,白皙如青葱的手持着一柄芙蓉团扇。
约是注意到这边的目光,她轻轻懒懒一转眸,朝她们三人看来。
林双兰是个情绪外露,不加掩饰的人,顿然唇瓣开启,目瞪口呆。
姑娘脸上一层淡妆,鹅蛋小脸,肤若桃花,纤细柳眉下是清澈明亮的眼睛,形似丹凤眼,但眼角并不上挑,反有些许钝圆,故而在俏丽明艳中,透着一丝清纯憨气。
也是这双眼睛,让她绝美精致的面孔显得不那么具备攻击性,既美艳无双,又不令人憎厌,更添平易近人之亲和。
“咱们这么盯着人看,不太好吧。”屠小溪收回视线,看向林双兰和冯安安,小声说道。
林双兰和冯安安回神,却见那个姑娘在这时冲她们弯唇,娇媚一笑。
林双兰头一次因为女人的笑而觉得这般不自在,她局促弯唇,也是一笑。
因瞧见这姑娘,下面的热闹似乎也没那么好看,三人很快回房,林双兰按着自己的胸口:“哇,她好漂亮,比史家姐妹们好看多了!”
“是啊,比阿梨姑娘都好看!”冯安安说道。
“你,”林双兰顿时睁圆眼睛,“这能比吗,阿梨姑娘是神仙般的人,那女子再好看,也就是好看罢了,你可别随便拿什么人都去跟阿梨姑娘比!”
“噗,”向来不喜言笑的屠小溪忍俊不禁,“这话也不能让阿梨姑娘听到,她秉心无竞,不屑此道,更不喜比较。”
“好嘛,”冯安安撇嘴,“我说漏嘴了,你们可比阿梨姑娘她自己都还要严格呢。”
话说得委屈,说完三个姑娘随即都乐了。
绛眉轻轻摇着团扇,看着她们合上的房门。
一名妍姿俏丽的丫鬟从楼下匆匆上来。
“娘子,”丫鬟凑近,在她耳旁低声道,“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将话送去燕春楼,回来路上遇见龙爷,他令我立即挑六个美人过去。”
“龙爷?”绛眉说道,“哪个龙爷?”
“凎州来得那个,前几日来饮过酒。”
“哦……”绛眉唇角淡勾,“是有一面之缘,他倒还记得你呢。”
“是娘子绝色,令人过目不忘,奴婢不过是个捎带的。”丫鬟俏生生道。
绛眉轻笑,摆了下手:“现在哪还有六个姑娘,你就当是忙忘了此事,不必理会这什么龙爷。”
“嗯,不见其人有什么份量,就只会逞威风,做派头。”丫鬟说道。
绛眉看向林双兰她们的客房,慢声道:“你看那。”
丫鬟转头望去。
“那屋里来了三个果儿,都是小铃铛,你去问问店里人她们三人的详细。”
“正愁人手不够,便有果儿来了,”丫鬟嬉笑,“奴婢这就去。”
小丫鬟往楼下去了,绛眉的目光也看回下面大堂。
两方人马的争执越来越凶,那些满口大论她就是听个过场,注意始终放在窗边一个男人身上。
虽然衣着朴素,面色菜黄且脸上有疤,但气质举止骗不了人,更不提围在男人身边那几名同样衣着朴实的手下,一看便都是好手,身材健壮高大。
满堂争论,在这个男人眼里似也是场好戏,他慢慢喝着茶,一双好看的眼眸戏谑看着那些面红耳赤的人。
从上个月开始,来衡香得人越来越多,不乏各处贵胄,绛眉观望数日,能入眼者寥寥,而这个男人,绛眉已经关注整整五天了。
最好玩得是,这个男人脸上的疤痕还会变位置。
初见他是在左鼻翼旁,再见他,那疤痕面积变大,往耳根处挪去至少三寸。
若是改善肤色,再除掉这层脏兮兮的丑陋疤痕,相信该是个不俗的美男子。
男人的一名手下这时从外进来,快步去到男人跟前说话。
不知说得什么,绛眉明显看到男人脸上露出好似嘲讽又似无奈的一笑,皓齿洁白。
而后,男人起身,带人离开。
宁安楼唯一关门的那一天,是过年的时候。
除却那一天,宁安楼的大门永敞,不论春夏秋冬,或晨昼暮昏。
脸上带疤的男子领着几个手下离开客栈后,穿笔直的通临长街,最后在宁安楼正门口前止步。
门前车来人往,络绎不绝,男子打量着阔气门庭,抬手整理自己的衣襟和袖子,一旁手下轻咳:“东家,不符身份。”
“哎,”男子低声说道,“要我五大三粗,属实为难我了。”
“东家,请。”手下说道。
男子昂首阔步,迈入宁安楼。
拜帖从他们来衡香那日便登记在宁安楼了,一直有他们的人在此盯着顺序。踏入进去时,前一个人恰好自楼上下来,宁安楼伙计过来招待,强调只能带一名随从去楼上。
楼梯上的蜡三日一打,铺着防滑地毯,眼下地毯乘春夏交接之兴,为莲步升平白编淡粉桃花锦。
男子边走边随意打量,细节处不仅见富贵,更见品味,非显山露水的奢华,而是润物无声的默化。
入了书房,布置大气精雅,座屏帘幔皆与花木竹枝相关,主色为淡绿和月白。
窗扇敞着,微风清和,窗边花枝盆栽正盛,风送花香,怡人心脾。
赵宁一袭淡青长衫,坐在书桌后写字,伴随他们进来,她抬头望来。
面上只露着一双沉静明亮的眼眸,下半张脸在一层又一层的绿纱之下。
伙计上前恭敬道:“大娘子,宁州石武县于掌柜到。”
“于掌柜坐。”赵宁对男子道。
两边椅子皆为黄花梨苍龙教子椅,颜彩偏淡,与满堂淡绿月白不起冲突。
男子入座后虚虚一拱手:“赵大娘子声名在外,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气质高雅。于某这厢有礼。”
丫鬟送来茶水,一品的玉露蒸青。
男子谢过后浅品一口,香气回甘,喉韵清润,他还欲再品,思及当前身份,将茶盏放了回去。
赵宁看了看他指骨分明的修长手指,道:“于掌柜想做得,是木材生意。”
“嗯,”男子望向她道,“主曲柳木和榉木。”
“运输不便,需得有军队相护,或跟随行军队伍之后。但据我所知,宁州石武县,似乎没有驻军?”
男子面上笑容变灿烂:“赵大娘子厉害,简单两句,足可见你气魄与见识。”
“你能解决运输问题否?”赵宁问,显然没有要和他多客套的意思。
“这个不成问题。”
“你与哪路兵家势力有交情?”
“这个嘛……”男子笑笑,“大娘子,这,便不太好说。”
“在商言诚,你我既要合作,便需坦白。”
“这的确不好说,不过娘子勿担忧,与我合作,定不让娘子有半分亏损。”
赵宁没有说话,定定看着他。
男子仍笑着,不见半点局促。
半响,赵宁道:“曲柳木我有货,榉木则无。”
“这么说,大娘子愿意卖我?”
“你开多少价?”
“这由大娘子说了算,大娘子觉得多少合适便是多少,就当交个朋友,毕竟我不与大娘子只做这一桩买卖,今后定还有多番往来。”
说这些话时,他始终面带笑容,温文尔雅,不卑不亢。
赵宁略沉吟,道:“那便,二八分。”
“二八?”
“你二,我八。”赵宁道。
男子明显一愣,旁边跟随上来的手下也错愕。
“这……听说赵大娘子做生意,向来让利,怎么在我于某这就……”
“本可以让利,但你藏锋,我便露牙。我不求知你所藏锋芒,你也莫要让我将牙收回于唇齿之后。”
男子抿唇,暗道好狠个婆娘。
“如何?”赵宁又问。
男子没说话,好一阵,才道:“容我想想。”
“好。”赵宁说道。
二,八。
这属于血亏。
虽说不差钱,可是意难平。
余光注意到旁边手下一直看着自己,男子侧头朝他望去。
“要不,便算了。”手下道。
“你这退堂鼓怎么说打就打。”男子低声回答,眉目明显不满。
“亏惨了啊。”手下痛心。
而且,亏一时能忍就忍,就怕开了先河,继续将生意做下去,以后亏成一条江。
好一阵,男子道:“大娘子,我一人做不了决定,可否回去同人商议?”
“好。”赵宁道。
“但下次再来,能否插个队?”男子一笑,“大娘子生意兴隆,门庭若市,可有的好等。”
“下次来,你直接找楚管事即可。”
男子长呼一口气,起身抱拳,一番客套言辞。
离开前,他的目光忍不住又看向方才放下的茶盏。
这绿茶香韵着实一绝,这些年虽从不缺好茶,但都比不上当下这口。
绝品之所以为绝品,便是有钱都买不到,有市无价。
手下们在楼下等候,见男子下来,纷纷起身,目光观察他眉眼,暂看不出什么。
男子也不想说太多,过去后便道:“走吧。”
快至门口时,一个伙计忽然追来唤他。
伙计手里拿着一份帖子,笑容可掬:“于掌柜,我们大娘子说,今夜御景酒楼有个商会饭局,饭局上将有一名做木材买卖的商人,他那有榉木,于掌柜若有兴致,可于酉时前往,大娘子会派人在门口招待。”
男子接来淡笑:“替我多谢大娘子。”
话音方落,大门前的空地外一辆马车停下,一个娇俏伶俐的丫鬟从马车上下来,跟车夫低声说了几句后,快步朝这边走来。
伙计见丫鬟过来,道:“倚秋姑娘,回来啦。”
倚秋行色略急,对伙计点了下头,顺带看了男子和他手下们一眼,目光在男子脸上多看了阵,脚步没有停留,快步走了。
“这是我们倚秋姑娘,”伙计对男子笑道,“我们大娘子身旁的大红人,若是遇到棘手的事,先找她,再找大娘子,准好使。”
男子点点头,忽然不阴不阳一声笑:“还是伙计你会做人,一句话送一个顺水人情,你皮毛都不伤。”
伙计一愣。
“夸你呢!”男子抬手一拍伙计肩膀,“这人情我记着了。”
排在于掌柜后面的是一个丝绸商,待这丝绸商人离开书房,倚秋才进去。
“大娘子,”倚秋语声气愤,“那个死掉的姑娘真是红雯,我见到尸体了。”
赵宁面色平静,将刚写得纸放到一旁晒,淡淡道:“尸体如何?”
“下身都是血,极惨,真是可恶,那黑心的郎中!”
“堕胎不是儿戏,”赵宁淡淡道,“一个敢开方子,一个敢喝。”
“除了那些血,红雯身上还有很多伤口,”倚秋垂下眼睛,难过道,“她生前或是受了很多苦,那手背上全是疱疹。”
“你在可怜她?你莫要忘了,当初是她给你下得药,你咳得吐血,濒临死境,她可没有心软。”
“娘子,我懂,我就是……”倚秋没有继续说下去。
“若你实在不痛快,便派人去衙门报案,让衙门的人来查,看是谁将红雯从曹府后院拐去三福馆的。”
倚秋点头,但又欲言又止。
“还想说什么?”赵宁看着她。
少顷,倚秋说道:“就是,近来来衡香的人越来越多,我听说那些姑娘不够‘用’了,燕春楼那位绛眉姑娘,她动作越来越频繁,不知会不会……”
“她是个人精,她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我宁安楼出去的人,她不敢动的。”
“可是娘子,”倚秋声音变轻,“所有这类事,都是不该碰的才对……”
赵宁一顿,眉眼渐深。
倚秋一声轻叹:“是倚秋多言了。”
“你去休息吧。”
“奴婢告退。”倚秋福礼。
不过快到门口时,她像是又想起什么,回身道:“对了娘子,方才在楼下遇到一行人,为首那男子脸上有个疤。”
“是宁州石武县的于掌柜。”
“那个疤像是画上去的,有一处地方花了。”
赵宁严肃紧绷的面容终于稍稍放松,语声也浮起兴趣:“我知道,所以酉时约他在御景酒楼赴宴,屈夫人也会去。”
倚秋微笑:“既然娘子已察觉,那看来便不用倚秋担心了。”
“去休息吧。”赵宁也笑。
天边暮色渐笼,入夜后的衡香,满城灯火如云。
于掌柜只带了两名手下去御景酒楼。
来之前手下打探过,御景酒楼今晚的确有商会饭局,还不止一个。
至于赴宴者中哪个是做榉木生意的,很难再深入打听。
一旁是一片人工开凿的大湖,六百年前衡香北面的点青江经常犯水患,故而城中有不少这样的大湖和引江水过来的河道。
夜色越来越浓,湖风也越渐清寒,于掌柜负手而立,举目望着远处湖心上的几艘画舫。
一名手下忽然轻声道:“东家。”
于掌柜有所感,侧头朝右边望去。
以为是赵宁来了,却见是一个容貌精致,娇艳欲滴的美人。
于掌柜要收回目光,却发现对方正在看他,且看对方步伐姿态,目标正是他。
周围许多行人的视线也都朝他看来。
近身之后,美人面上五官变得清晰,明眸皓齿,秀美晶莹,青丝如绸缎,衣带似飘风。其人气质,既有风尘之韵,灿然生光,又似高山流水,遗世独立。
于掌柜见多识广,这女子容貌在他生平所见之中,当入前十。
绛眉在他跟前止步,细细打量他,娇笑:“这位……公子?”
“姑娘看我,像是公子?”于掌柜饶有兴致道。
绛眉声线温柔:“也不像老爷,但总得有个称呼吧。”
“我姓于,做木材生意的,姑娘可以叫我于掌柜。”
“见过于掌柜。”绛眉福礼。
“姑娘找我,何事?”
绛眉轻笑:“远远见到于掌柜身影,但觉伟岸高大,卓然于众,不禁便过来了,打扰于掌柜了。”
于掌柜浓眉一扬:“姑娘真有眼光,年纪轻轻便有这等欣赏眼力,厉害。”
绛眉眨巴水汪汪的明眸,笑意变深:“于掌柜性情随和,好有趣呀。”
“姑娘性情也不错,不像那些扭扭捏捏矫揉造作的深闺小姐,她们见我品貌不凡,便不敢上前来坦诚。”
“噗嗤!”绛眉掩唇轻笑。
“你吃狗肉吗?”于掌柜忽然话题一转。
“嗯……啊?”
“狗肉香喷喷的,煮成一锅,色香味皆全,闻一闻后那个陶醉啊,”于掌柜闭了闭眼,又睁开,一双深邃好看的眼眸看着绛眉,“你吃不吃的?”
绛眉含笑望着他,心下则飞快思量,嫣然道:“偶尔吃点。”
“呵,”于掌柜顿然沉下脸,“我自小养狗,与狗称兄道弟,你吃狗肉?呵呵。”
绛眉顿然傻眼,难得错愕。
“姑娘配不上我,烦请离我远点。”说完,于掌柜转身离开。
两名手下打量这大美人几眼,跟上主子。
绛眉看着他们的身影,一双杏眸轻敛。
此前想过千万种这男子会是什么性格,万没想到是如今这般。
什么狗肉不狗肉,不过是由头。
她说吃或不吃,对方绝对都会是同样说辞,让她远离他。
但且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便是她这容貌身段,便从来没有男人会在初次相逢,尚还和善的言谈中就拒绝她,还是这般不客气的方法。
或者,此人喜欢的不是女人?
“东家,这女子真好看。”于掌柜一名手下边走边道。
“好看的女子到处都是,有何稀罕。”
“就是,”另一名手下说道,“咱们东家吱个声,什么样的女子搞不到手?”
“得得得,”于掌柜叫道,“我自己都听不下去,我若真有这么神通,狗蛋早有娘了。”
“噗!”两名手下笑出声。
“哎,”于掌柜突发奇想,停下脚步道,“你们说,我若是把那赵宁娶到手,世人会怎么看?”
两名手下噎住,随后哈哈大笑。
“东家,你可真敢想!”
“这天下,就没咱们东家不敢想的事!”
“但东家,你图什么呢,就图个事不惊人死不休,图个世人猝不及防,以此做茶余饭后之谈资?”
“是啊,赵大娘子的富贵,咱也不是没有。”
“图什么,”于掌柜眼神变深沉,“是啊,除了图个世人注目,好像也没什么用了。不值不值,走吧。”
赵宁和屈夫人早早便来了。
湖边这一幕,二人在雅阁中尽收眼底。
屈夫人唇边一抹笑:“单看这背影,二人真是天生一对。”
赵宁垂着眼眸,面无表情地看着绛眉姑娘,耳边是倚秋下午回来后说得话。
屈夫人继续道:“这于掌柜的脸,跟他这身姿截然不符。这样的仪态气质,多是贵胄名门用金钱富贵砸出来的,不排除民间有效仿者,但面对绛眉姑娘而走得干净利落,半点不动心的男人,这不是凡人呐。”
安静一阵,赵宁道:“他说做木材生意,旁的隐瞒我,我无妨,但我担心他是宋致易或李乾的人,更或者,是北元的。”
“那就直接问清楚吧,”屈夫人说道,“这可不能马虎。”
“嗯。”
宴席设在海斋厅,于掌柜和两名手下跟随赵宁派来得人入厅堂。
御景酒楼是屈夫人名下最大的酒楼之一,屈夫人最爱黄金宝气,故而整个海斋厅金碧辉煌,骄奢富贵到炫目。
大厅设宴八桌,于掌柜坐在春兰桌,一旁夏荷桌空空荡荡,只坐着三人。
于掌柜朝他们打量过去,三个正在说话的男人停下,不约而同朝他看来。
于掌柜微微一笑,谦卑有礼。
王丰年,徐寅君,康剑回以点头,收回视线,继续闲聊。
于掌柜朝其他人看去,逐一打量,却忽然听到夏荷桌上三人聊到华州局势,于掌柜立时竖起耳朵,凝神屏息。
一个颇有体重感的女人便在这时在他身旁坐下,屁股压在凳子上的动静不轻,于掌柜忙扭头看去。
屈夫人眼眸明亮,盈起一笑:“你是于掌柜?”
于掌柜不动声色打量她,道:“夫人是?”
“我姓屈,御景酒楼的大东家。”屈夫人笑道。
“原来是屈夫人,失敬。”于掌柜抱拳。
“哈哈,不必如此,”屈夫人手指一抬,戴着两枚金戒指,一枚翡翠扳指的肥胖右手,盖在于掌柜合抱的双手上,“于掌柜这手,怎看都不像是做木材生意的,修长有力,像是舞文弄墨的。”
边说话,屈夫人的手心还边在于掌柜合抱的拳头上有意无意地摩挲。
一阵鸡皮疙瘩顿时从于掌柜的脚底心直窜脑门。
他不动声色垂下手,却被屈夫人“欸~”地一声,又给握着。
“于掌柜,这是要做什么生意呀,榉木?”屈夫人柔柔道。
于掌柜的两个手下站在不远处,见此状傻眼,但不见于掌柜有示意,他们不知要不要过去。
于掌柜用力想要抽出来。
屈夫人脸上笑意和善无害,手里的力道却不见放松。
两个人暗暗较劲一阵,于掌柜用尽肌肉挤出一笑:“是的,屈夫人,榉木。”
“于掌柜手背上这肌肤,好丝滑呀。”屈夫人语声嘶哑道。
于掌柜心里喊了声救命,咽一口唾沫后说道:“屈夫人,你要毁了我华夏木材生意吗?”
“什么?”屈夫人说道。
于掌柜声音动情:“于某从小偏爱木头,想当木匠,独爱木材,志在走南闯北,做各类木材生意。屈夫人若是让于某失节,于某想不开去寻短见,那木材生意便少了个满腔热忱童叟无欺的仁善商家,而此消彼长,为富不仁的奸商便又增出一份势力来。屈夫人,你确定你要毁了华夏木材生意吗?”
“……”
夏荷桌上的三个男人再度默契地停止交流,齐齐转头朝他看来。
屈夫人眨巴了下眼睛。
这番话说得饱满神情,但谁都听得出这是胡说八道。
于掌柜手里用力,终于摆脱“魔爪”,说道:“屈夫人,赵大娘子呢。”
屈夫人端正坐好,抬手整理衣摆,淡淡道:“她呀,不想见你。”
“不想见我?”
“可不就是,她啊,说你讨厌。”
于掌柜一笑:“屈夫人莫不是在说笑,今日下午我和赵大娘子还有说有笑,且还是赵大娘子的手下亲领我到这的。”
屈夫人看着他的眼睛:“宁安楼赵大娘子,她唇上有个旧伤人尽皆知,你也定知道,对吧。”
“是有耳闻,但些许瑕疵,怎能挡赵大娘子身上之华光呢。”
“因为这伤口,她常年以纱布遮脸,可你呢?”屈夫人说着,忽然伸出手,朝着于掌柜脸上那伤疤抹去。
于掌柜眼疾手快,赶忙握住她的手腕,结果她手腕太粗,他仓促间没能抓紧,指尖一滑,脱手了。
屈夫人的手指便在他脸颊上用力一抹,硬生生将他半个时辰前才补得妆给抹花了。
“哎呀,”屈夫人啧啧,将自己的拇指递给于掌柜看,“你瞧,别说赵宁,我也得生气了。”
方才那个瞬间,于掌柜的两个手下以为她要谋害于掌柜,顾不上于掌柜示意,快步奔来。
“东家!”二人疾声叫道。
夏荷桌上的三个男子立即也起身,怕他们要对屈夫人如何。
最后,众人的目光都看向脸上被弄花了的于掌柜。
少顷,于掌柜抬起眼睛,幽幽一声叹:“唉。”
全然没了方才的儒雅斯文。
“嗯?”屈夫人笑。
于掌柜朝她看去:“买卖不成仁义在,屈夫人,你说你,何必呢。”
“于掌柜,真姓于?”
于掌柜懒得装了:“于某姓赵。”
“好姓,跟赵宁一个姓。”
“呵,”于掌柜皮笑肉不笑,“同一个念法和写法,可我的赵,要比她尊贵。”
“天下姓赵的名门是有那么几家,但都不在宁州石武县,于掌柜是哪里人氏。”
“生意不跟我做,还想我回你话?”于掌柜起身,“于某告辞。”
“站住。”屈夫人声音一沉,不怒而威。
于掌柜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屈夫人肥嘟嘟的胖手在桌上一拍,四面八方立时冒出一大群身强体壮的打手。
于掌柜的两名手下当即怒目,摆出招架护主之态。
于掌柜双手负后,笔挺立着,不见半点怯色,眉目阴冷地回身朝屈夫人看去:“怎么,屈夫人,这是你和赵大娘子设得鸿门宴?”
“报个名号,还能做个朋友。”屈夫人朗声道。
“若是不呢?”于掌柜扬眉。
“那明天城外,就得多出三具尸体!”
于掌柜哈哈笑了。
笑意依然不入眼。
他看向另外一边,那些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的商贾们早都聚到了那一头。
说是鸿门宴,倒也不是,于掌柜一来便看出,这里的确是为商会饭局所设得宴席。
这些膀大腰圆,披金戴银的富商,举手投足那股味,不像是临时请来凑数的演员。
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行凶,这衡香,看来真是赵宁和这屈溪翎横着走的地了。
“三具尸体……也成,”于掌柜笑道,抬手整理衣襟衣袖,“那给我留个全尸,我得体面一点。以免我家人来寻我时,看到我死相凄惨,一怒之下,把你们整个衡香给平了。”
屈夫人凝眉,定定看着他。
“来吧,”于掌柜将衣领往下扯,黑漆漆的脖颈下,露出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白皙肌肤,“就着这里一刀,慢慢放血,让我多苟延残喘一会儿。”
“……”
夏荷桌上的三个男人互相看对方一眼。
王丰年和徐寅君觉得此人不好对付。
一旁的康剑看回于掌柜脸上,神情若有所思,总觉得他是……
一个模糊轮廓在脑子里若隐若现。
屈夫人重新打量这个于掌柜。
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屈夫人见多了,但如他这般气定神闲,无惧无畏的,属实罕见。
既然如此……
屈夫人抬手招来一个手下,俯首在手下耳边说话。
手下领命,快步朝于掌柜跑去,在他跟前十步外停下。
于掌柜面上嬉皮笑脸,心里面不得不警惕,便听这手下大声叫道:“我家夫人说,你皮相不错,腰身也好,乖乖陪她几晚,她便放过你!”
满堂哗然。
于掌柜的两个手下大怒:“胡扯什么!”“给我住口!”
屈夫人手下一抬手:“把他们带走!”
众打手们顿时蜂拥而去。
屈夫人当众抓了个小面首,放在如今的衡香,激不起半点水花,一句话带过足矣,谈资都算不上。
关系再近的人也不会专门来问这事,除了在现场听了个分明的王丰年三人。
但两日后此事好像彻底没了动静,王丰年于是派人去宁安楼询问。
不想,派出去的人很快回来,一脸吓坏了的模样,慌忙道出对方身份。
王丰年听闻后也险些吓坏,立即派人去卿月阁找康剑。
对着后院池塘收拾整理了大半个月的康剑露出同款惊吓脸:“赵琙?!郑北世子,赵琙?!”
“是他,”王丰年派来得人满头大汗道,“现在在屈府,飞扬跋扈得很。”
康剑很快想到之前大恒在沛福客栈后院所撞见得几个郑北口音的大汉。
那时所猜想,因赴世论学之故,各方都会有势力过来,郑北也不例外,没料到,竟是郑北的世子亲自到这。
“那,”康剑呆呆道,“屈夫人到底有没有……”
“有什么?”王丰年派来的人问。
“把他那个那个。”
“哪个?”
“就是绑去床上。”再多的,康剑不好说了。
“这个啊,好像是没有,”王丰年派来的人道,露出遗憾表情,“可惜了。”
“哈?”康剑看着他。
“嗐,”王丰年派来的人摆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王管事问,沈郎君跟郑北的关系到底如何。”
这一点,康剑着实说不上来。
一直以为是不错的,但徐寅君又说,在游州造路时,杜轩对郑北非常不满。
杜轩的不满,就是沈冽的不满,那郑北绝对是做了什么。
“这个……我家少爷大概四月七日到,等我家少爷来了,就明朗了吧。”康剑说道。
“我家姑娘也是四月七日到衡香,可烫手山芋现在不等人呐。”
“赵大娘子那,如何说的?”
王丰年派来得手下沉默了下,道:“灭口。”
“啥?!”康剑再度傻了。
“这又不奇怪,”王丰年派来得手下小声道,“没什么是赵大娘子干不出来的。”
“那……屈夫人那呢?”
“哄着,惯着,反正不是屈夫人出面,她屈府上下数百号人,有得是受气包。”
“那还真是烫手山芋,”康剑想了想,取了一旁干净的湿布擦手,“走吧,先去一趟宁安楼。”
不论如何,灭口是万万使不得的。
郑北十二府虽然没有自立为王,赵明越如今还是郑国公,但那不过一个“名”,一个“称呼”,其政权早就脱离远在河京的李乾了。
而且相比起李乾躲在河京,郑北离得更远,所以这几年,整个华夏大地群雄逐鹿,你打我,我打你,郑北可是一直在养精蓄锐,厉兵秣马。
其他不敢说,长驱直入来平一个衡香,他们还是有足够底气的。
虽然要过田大姚的地盘,但给足银两,田大姚未必不愿意直接放行。
康剑和王丰年派来得手下匆匆走了。
藏在不远处的家仆听得心惊肉跳。
他在心底估算时间,确认康剑和王丰年走远了,他等不及天黑,立马捂着肚子跑去找人。
整个卿月阁除去康剑,总共四个仆人,他随便撞见一个,跟同伴说肚子不舒服,需得去药堂看个大夫,然后快步离开。
出了卿月阁,他直直往药堂方向去,不过快到时转了个弯,抄胡同里的巷弄去到卿月阁附近的顾府。
顾府后院一个杂仆开了门,见是生面孔:“找谁?”
“找立安大哥,”仆人说道,“就说李三丁找他!”
杂仆上下打量他,点头走了。
很快,立安疾步走来,一把将仆人从外拉入进来,低声怒斥:“我是不是同你说过,白日不准过来!”
“出事了!郑北要打来了!”仆人慌慌忙忙道,“可怎么办,我上有老下还没小,我不能出事啊!”
“郑北?什么郑北?!”
仆人于是将自己听来的那几句,慌里慌张道出。
“赵宁,要杀赵琙灭口?”立安也傻了。
这几个月,沈谙可一直都在宁安楼“住”着呢。
赵宁若闹出什么动静,那沈谙怎么办。
“这还了得,”立安喃喃,“这疯婆子,胡来不是。”
话音方落,他目光一凛,看向不远处一个身影。
李三丁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边站着的一个窈窕姑娘,眼睛顿然一亮:“这是,沈大少爷的相好?”
“相好个屁,”立安说道,“你就当没看到这个女人。”
李三丁不太会看眼色,立安这句话里的警告,他没反应过来,目光仍直直看着那个少女。
少女身段一绝,纤脖纤腰,腿部比例较长,还有一张很清秀淡雅的脸。
这种面相,应该是随和好亲近的气质才是,不过此时她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你站在这里是要听什么?”立安不客气地冲她叫道。
少女此前见到他便躲闪,但在府里这些月,她胆子越来越大,立安这话她如若未闻,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立安恼怒,不过一时拿她没办法,余光看到李三丁还眼巴巴瞅着她,立安扬手一个当头掌,拍在李三丁脑门上:“还看!给我滚回去!”
李三丁吃痛,捂着自己的额头:“那,宁安楼那事,咋办呀。”
“轮得到你管!滚!”立安骂道。
李三丁灰溜溜跑了。
立安抬脚朝少女走去,压低声音警告:“这是你该听的么。”
“不让我出府,还不准我在府里走动么。”少女冷冷道。
“行,你爱走动就走动,别把我惹急了,不然我立刻押着你去宁安楼!!”
少女嗤声:“你敢么,你们将我从云田山官道半路拦截下来,不就是因为我身上有可利用之处?”
虽然是嘲讽,可她的声线着实温柔温婉,听着都是娇滴滴的。
立安怒目瞪她,不想说话,抬脚离开。
“你家少爷到底有没有用?”少女叫住他,“既然能将我悄然带回衡香,为何他自己被宁安楼关了小半年却没有办法脱身?”
“这用不着你管。”立安说道,头也不回地走了。
燕春楼。
绛眉坐在梳妆台前,手中一把梳子,缓缓梳理着胸前柔软的青丝。
大丫鬟百灵和两个小丫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浑然没觉察。
待她们出声,她才将手中梳子放在梳妆台上。
百灵看着铜镜中的美人倒影,福了一礼,将一上午打听到的缓缓陈述。
绛眉秀眉挑起:“这都两日了,还没有出来?”
“听说在屈府,玩得很浪。”
浪这个字,让绛眉呵呵。
“在我跟前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遇上屈溪翎那老肥婆,倒是放浪形骸了?”绛眉嗤声道。
百灵低了低头,没再说话。
“你们呢。”绛眉看着铜镜里的两个小丫鬟。
娇俏和机灵点的那个上前,笑道:“姑娘,那三个游州来得果儿已经盯好了,今晚便收网。”
“都是新鲜的吧。”
“鲜着呢,刘妈妈刚才还问我,是要先找男人给她们上课,还是直接以鲜果身去卖高价。”
“哪有这么急,”绛眉沉声道,“哪个小铃铛入手不是得先关上几日摸清性情,如若是个烈货,你将她初拍卖了高价,她反给人家一刀,你怎么交代。”
“不是姑娘上次说,我们缺人手么。”俏丫鬟委委屈屈地道。
“缺归缺,该有的调教,那少不了。”
“是,那待今晚收网后带回,便先关她们几日。还有,姑娘,上次那个凎州龙爷,我答应了他,又没姑娘给他,他正对我不满呢。”
“你聪明伶俐,自己想办法。”绛眉淡淡道。
俏丫鬟抿唇,只好道:“是。”
另一个小丫鬟说得是廉风书院周边“新人”的事。
随着四月到来,来衡香的人越来越多,各方势力庞杂,绛眉只能凭借手够得到的程度将他们做个了解。
但指不定其中有哪一位,就能让她飞黄腾达了。
廉风书院这赴世论学,于她实乃千载难逢之机。
就是前几日那于掌柜,真是她看走了眼。
两个小丫鬟说完话后离开,大丫鬟百灵还留着,拾起绛眉之前放在桌上的月牙梳,缓缓梳着她柔顺温软的青丝。
绛眉望着铜镜里自己的脸,望着望着,视线投向窗外。
很明亮的天空,一整片洁白云海,偶尔才能得见一片湛蓝底色。
“这云呐,挡不住阳光,”绛眉淡笑道,“这衡香呐,也困不住我。”
“姑娘,衡香是宝地呀。”百灵说道。
“乱世烽火,烽火佳人,”绛眉娇媚一笑,“轰轰烈烈一场,才不负我这倾城倾国之姿。”
百灵抿唇笑:“姑娘是很美,美极了。”
绛眉的视线又落在远处一片明洁高大的建筑群上。
那边是东平学府。
百灵随着她的目光,也望向那边,随意道:“当初东平学府刚到衡香时,娘子还是小丫头,其实东平学府,也是一个机缘,东平学府可是大乾的三大官学之一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对东平学府下手吗?”绛眉淡淡道。
“奴婢不知,为何呢。”百灵好奇。
“学子命运各异,稍有风云,便是骤变。万一今天我看中李三,明日成大业的是李四,你说李四还会碰我这个和李三纠缠过的女子么。”
“原来是这样,”百灵说道,“奴婢明白了。”
“熟透的果子,才是好果子。”绛眉轻笑道。
便在话音刚落下之际,她们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爬上了东平学府最高的屋顶正脊上。
“那人,在干什么?”百灵说道。
绛眉摇摇头,没说话,一双美眸望着那边。
那人身上所穿是东平学府的淡蓝青衫,头上带着学子巾帽,手中拎着一壶酒,上来后,他打开酒葫芦,抬头猛灌。
一连喝了好几口,他将酒葫芦扬手朝远处扔去,然后晃晃悠悠起身。
“这若是不小心,便要掉下去了吧。”百灵说道。
“你确定,是不小心?”绛眉平静道。
她才说完,那学子爬上飞檐,浑身都在发抖,低头朝下面看去。
那建筑约莫四层楼高,这么高摔下去,非死即残,还是重残。
“他这是……要寻死。”百灵惊道。
“喝酒壮胆。”绛眉说道。
“胆”字一落,那学子一脚迈出,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哎呀!”百灵避开头,抬手遮眼。
旋即想起,她们这个角度,是看不到落下去的模样的。
“晦气,”绛眉双手撑着梳妆台起来,回身夺来百灵手里的梳子,百无聊赖梳着,朝另一边的座屏走去,“准备些驱邪之物,再端碗现杀的鸡血来……”话音停顿了下,她脑子里冒出那于掌柜,于是改了话,冷冷道,“不,我要狗血。”
廉风书院风头正盛,谈不上压住东平学府,但也绝对让东平学府的往日光彩晦暗几分。
所以学子坠楼之事,东平学府自上施压,要求严瞒和低调处置,不可声张。
但该知道的人,还是会知道。
比起王丰年和赵宁,徐寅君是最先知道的,得益于夏昭衣去年离开衡香时所写得一封封书信,布下得一张张人际大网。
若死者是别人,徐寅君惋惜下年轻生命,大好年华就此断送,便可能不再过问,但死者卓昌宗,是那名又见先生,郭观的学生。
徐寅君在衡香所住之处位于廉风书院北面,叫知语水榭。
书信往来,皆在此处。
卓昌宗之死,说得是醉酒后发疯,他自己爬上东平学府的八德阁,然后失足坠下。
徐寅君手中几本册子,却清清楚楚记载了卓昌宗这些时日所去过的所有地方。
确切来说,是郭观任职东平学府后,他名下的所有学生在徐寅君这里,都被建了一本册子。
有些好走动,行动轨迹频繁,还有喜好撰写文章的学生,甚至已经建了十本。
这些学生名字的先后顺序,徐寅君根据夏昭衣信上留下的索引之法归类,记载也按照她留下的方法,所以查询的时候简便快捷,着实利落。
有关卓昌宗的册子一共六本,卓昌宗家境殷实,其母复姓南宫,是阔州一个百年名门。
卓昌宗喜好跟人文斗,所以廉风书院以木牌入住文和楼的规矩一出来,卓昌宗和几个同窗便去写文章入试了。
他写了三篇,三篇皆过,当晚,这三篇文章便被人抄到了徐寅君这。
徐寅君不懂什么文采,将他的文章跟其他人那样,分门归类好即可。
现在一翻阅,才发现这人这些时日所写的文章何其之多,有些未必能抄来,且抄来得,徐寅君也看不明白。
不过他有一个发现,近几日的文章,行文中的“悲”,“泪”,“叹”,“无望”,“失意”,“怅然”等字眼,出现得颇多。
还有他去的地方,多是些老书馆,老棋社,老茶馆,还有城外一些村庄。
他好像在寻找什么,不,确切是说,在查什么。
跟卓昌宗走得非常近的三名好友,分明叫郝伟峰,姚臻,许席一。
徐寅君翻出这三人的小册,这些时日他们三人倒是经常同进同出。
徐寅君若有所思地看回卓昌宗的小册,想了想,他移开镇纸,取一张信纸。
但正准备落字时,他的笔尖一顿,忽然想起,再过几日阿梨姑娘便要到衡香了,这写信寄去,也无意义。
徐寅君开心笑起,于是将笔收起。
李三丁回了卿月阁后,便一直焦灼,本来肚子疼只是个借口,但因为焦灼之故,竟然越来越疼,连跑了好几趟茅厕。
等到天黑,足足快亥时,才终于见康剑回来。
单从脸上神情,只见其疲累,看不出旁的什么。
李三丁跟着几个同伴去打热水,浴桶里的水已满,出来却见康剑趴在桌上快睡着了。
一个仆人上前,将他轻轻推醒。
一片青黄烛光里,康剑抬起头,揉了下睡眼说道:“你们下去吧,都去休息。”
李三丁见他这个情况,心里开始担心郑北那世子的事,张了张嘴巴,又不敢问。
将康剑摇醒的那个仆人这时道:“清明快到了,那小伙子送来一个食盒,说是清明团子,他自个儿用艾草做得。”
康剑一顿:“小舟?”
“对,那余小舟。”
“食盒呢,在哪?”
“小的这就去取!”
仆人转身跑走,李三丁看了他的背影一眼,看回康剑。
康剑摆手:“你若没什么事,便下去吧。”
李三丁轻叹,只得离开。
仆人很快送来食盒,很简易的竹制小盒,街边售卖的话,一个铜板一个。
里面的清明团子却不像是街上买的,卖相一般,不过一掀开盒子,便有一股浓郁芳香的香草气。
“他说是自己做得,但我看他那手,不像是这么巧的人。”仆人多嘴说道。
康剑想起当初在枕州河边遇见的那个小少年,当时还是阿梨姑娘说给他点菜和钱,想想那个模样,虽然狼狈,可是衣着材质还是不错的。
“而且,”仆人继续说道,“他成日推车,挑石头,那手啊,指不定得多脏。”
“人家会洗,”康剑道,“这清明团子好歹是份心意。”
上次送礼,是在元宵,再上次,是除夕。
除却这几个佳节,他几乎没有再来过卿月阁。
将这个仆人也支走,康剑吃了两个后将食盒盖上,推去一旁,起身去屏风后洗浴漱口。
待洗完出来,忽听外面传来几声尖叫。
康剑忙抓来衣服迅速传上,快步朝外面跑去。
叫声是池塘方向,在康剑快步过去时,迎面两个身影也快步跑来。
一个是李三丁,另外一个是才被他支走的仆人。
两个人跑得像是后面有猛兽在追,看到跑来的康剑,两个人快哭了。
李三丁指着后面:“出事了,康大哥,那边有人死了,有个死人!”
康剑左右一顿张望,拾起倚靠在路边的扁担,对他们道:“去把我的刀拿来!快去!”
说完,他拿着扁担先上。
这边的灯盏非常少,隔上三十步才有一盏,视野能见度很低,暗夜里很难看清东西。
康剑赶到池塘方向,见水面上当真飘着一个死人。
四周几乎没有光,看不清这个死人的面孔,但身影轮廓,像极了卿月阁的四个仆人之一。
康剑拿起扁担,试图将那具尸体捞过来。
折腾半日,不见李三丁和那仆人回来,康剑爬起身,去不远处的石杆灯座上摘灯笼。
就在这时,一声利刃划破长夜。
康剑耳廓一动,才摘下来的灯笼朝对方打去。
来者迅疾避开,长剑冲来,顷刻连刺。
康剑没有趁手武器,唯手中扁担。
十个回合后,他身中数剑。
对方攻势凶狠,不依不饶,再度冲来。
康剑怒咬牙,拼死抵抗。
忽然,他以肉身上前,抓住对方的长剑刺入自己腹中,同时扁担一扬,重重击向对方的头部,一声沉闷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