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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一年,永夜对那个声音仍旧记忆犹新,犹记得那个声音在芬里斯的地下一战当中对他们发号施令的情形。

    他不由向一侧看去,只见天堂花落脸上的神情同样也是失魂落魄,对方的反应与他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也向这个方向过来。而两人的目光一交汇,天堂花落就忍不住失声道:“是他?”

    永夜一马当先冲了过了,分开人群,“请让一让。”“麻烦让一下。”天堂花落紧随其后,两人忙不迭地向周围的人致歉。但走到人群前方,永夜却发现只剩那个老水手在收拾东西,声音的主人似已离开。

    他马上抬头向四周看去,忽而一道背影鬼使神差地落入他视野之中,而那女人背影也不过只在人群之中晃动了一下,旋而又消失不见。

    “怎么样,看到他了吗?”天堂花落只落后他一步走出人群,却刚好错过了这一幕。

    “是她!”永夜激动地低喊一声。声音有些颤抖,他还记得在‘夏亚’身边的那个少女,对方当时虽然带着面纱,但刚那一刻背影绝不会错。

    “她?”天堂花落微微一怔,考林语之中分阴性与阳性词,因此他一下就听出了伙伴语义的区别。

    但永夜来不及回答他,只向那个方向一连大喊一声:“夏亚先生!”

    只可惜码头上人潮滚滚,声音嘈杂,这喊声也并未传出多远。

    方鸻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回过头去,总觉得好像有个声音在叫他,却又不是在叫他的名字。不过身后车水马龙,人声涛涛,起重机的声音,水手的议价声,争执声,号子声,接踵不绝,又哪会有什么喊声?

    他自以为幻听,回过头来嘀咕道:“巴金斯先生不是说在码头上就能找到人么,刚那水手为什么不理会我们?”

    “多半是因为他认出你是考林人的原因,”希尔薇德笑着回答他:“大部分古塔人都不太待见考林人,不和我们做生意也很正常。”

    “遇到脾气坏的说不定还会动手呢。”人群之中,天蓝补充了一句。

    希尔薇德微笑着着点了点头。

    “那幸好他没动手。”方鸻恼火道,他可不会怕一个老迈的水手——只是平白无故给对方讥讽了一通,让他十分不爽。

    不过他倒也清楚其中的缘由。

    古塔人作为海盗侵袭考林东部海岸的历史相当悠久,但在魔导技术兴起之后,考林人便逆转了局势。

    三个世纪以来考林王国曾多次征服古塔,古塔海盗固然曾经给考林人带来过深重的灾难,但入侵古塔的考林王国也未必敢说自己就是无辜。

    战争总会带来不幸,尤其是这些战争未必就真是为了报复海盗行为,至于这个时代的战争中会发生一些什么,用脚指头也想得到。

    而另一方面服者在带来统治的同时,也同时带来了文明,古塔人从原始的部族与海盗的生活之中解脱了出来,进入了王朝时代。

    也拥有了自己的国家——

    只是双方恩怨的根源,从一开始便已深深种下。

    随手从社区上找来一段描述,就能大致阐述两个国家之间的恩怨纠缠,与错综复杂的关系。但方鸻对这个并不感兴趣,他在意的是当下:

    “那我们怎么办?”

    “要是这地方的人都不打算和我们做生意的话?可那些芬里斯来的‘血船’上面的人总也是考林人吧,当地人又为什么会和他们做生意?”

    “那是因为我们找错了人,”希尔薇德答道:“船长大人,当地人虽然不乐意搭理我们,可商会却不一样。”

    “商会?”

    希尔薇德点了点头:“商人们逐利而行,履行罗曼女士的原则,至于国家之间的恩怨,在他们看来又是另一个层面的事情。事实上无论是牡鹿商会,郁金香商会还是黑杉商会,都是敞开门和外人做生意的。”

    “这个三个商会是?”

    “那就是古塔最大的三个贵族商会,在古塔,任意一个港口都能看到这三家商会的会馆,其背后的投资人其实就是古塔的贵族家族。”

    希尔薇德仿佛对此如数家珍,细细说来:

    “牡鹿商会代表的是古塔王室,牡鹿是王室的徽记;郁金香商会背后是古塔的宗教势力,古塔人信奉战争之神玛尔兰,郁金香与狼的故事在这里广为流传,郁金香就是取了这个故事的寓意。”

    方鸻大致听说过郁金香与狼的故事,那个故事大致是说一位少女用郁金香救了一头受伤濒死的冬狼的故事——

    那位少女就是古塔人的先祖,所有古塔人的母亲,诺尔拉,而那头狼则是战争女神玛尔兰的化身,是女神对于诺尔拉的考验。

    当然这些神话故事早已远不可考,也无人能证其真伪,但古塔人时至今日还相信郁金香中含有魔力可以治愈死亡这一点倒是事实。

    方鸻自己倾向于认为这个传说是古塔圣殿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统性而编造出来的,当然这话他也只敢在心中想想而已,否则玛尔兰女士和古塔圣殿都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剩下的黑杉商会呢?”他又问。

    “那是几个大贵族家族共同建立的商会,三大商会中反倒是这一家发展得最好,”希尔薇德答道,“至于还有一些不大不小的商会,不提也罢。”

    方鸻听罢才点了点头,如果这三大商会都敞开门做生意的话,那倒正如自己舰务官小姐所言他们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时一旁罗昊忽然也插了一句嘴:“其实三大商会之所以会如此,也不仅仅是趋利所致。古塔民间对于考林王国并不待见,但两国贵族可不这么认为。别忘了亨廷森王朝的统治者,其实就是海森尔公爵的后代,算得上是货真价实的考林人。”

    他继续说道:“今天的古塔王室虽然是反抗暴君统治而上台的,但‘窃位者’查理也不是什么平民之后,古塔本身哪来什么贵族,因此他祖上必定是考林某一支贵族之后。事实上考林贵族也大多认同这一点,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联姻之事了。”

    他口中的海森尔公爵就是古塔的第一代统治者,古塔人的史书上记载这位公爵大人渡海而至,率领大军一路深入,在今天的铁堡一带建立了公国。

    那就是今天古塔王国的由来,因此海森尔公爵也被称之为征服者,那不过是发生在三个世纪之前的事情。

    至于‘窃位者’查理是当今古塔王室的先祖,去世已有四十年有余,他是亨廷森王朝的臣属,谋夺了其家主的君位,因此在考林贵族之间得了这么一个称谓。

    不过那都已经是先几辈的事情了,亨廷森王朝的最后一位君主死于暴民之手,其家眷中也无人得以幸免,因此考林王室也只好捏着鼻子承认了查理及其后人的继承权。

    方鸻倒也从社区之上知晓过这段历史,不过此刻身在古塔,结合眼下所见,又另有一番不同的感触。

    就和艾塔黎亚所有类似的港口一样,商会所在的区域距离码头区并没多远,而三大商会的徽标,在这里也正位于最醒目显眼的地方。

    牡鹿商会的徽标是挂在牌子上的一只鹿首,有着长长的犄角,灰暗的瞳孔,不像是木头雕出来的雕塑,更像是硝制好的标本。郁金香商会的徽标是三大商会之中在最华丽的,虽然只是一朵盛开的郁金香而已,但是用金箔在银粉上勾勒出来的,显得既华丽而又不庸俗。

    只有黑杉商会的徽标最简单,就是一片黑色的杉树叶而已。不过徽标虽然简单,但黑杉商会的会馆却是最大最阔气的,叫人一目了然,谁在这里说了算。

    但在这三家商会徽标的下面,方鸻却看到了一个‘老熟人’。

    他在旅者之憩,在艾尔帕欣与戈蓝德都见过那个徽记——其实就是一个刻在木板上的黑山羊头,普普通通。黑山羊商会的主要生意范围就是在云层海一带,他最远曾经在马松克溪驻地北方一座小镇上见过同样的徽记,再往南,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但方鸻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这里再一次见到黑山羊商会的徽标,虽然想想也有些理所当然,这座港口其实也在云层海周边。不过黑山羊商会的生意竟然做到了古塔来,还是让他有些意外的。

    一看到这头黑山羊,他就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在旅者之憩见过那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想起了七海旅团的初始之旅,想起了多里芬的种种遭遇。也想起了,三十年前那个叫做卢恩的年轻人。

    他不由回过头去,才发现队伍之中的其他人也正看着自己——罗昊、唐馨与爱丽莎他们没经历过多里芬的事,但天蓝和姬塔,还有帕克洛羽却记得清清楚楚。

    “是黑山羊商会哎!”天蓝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喜的低叹,“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上熟人开的商会,这下可好了,不管希尔薇德姐姐说的那三大商会愿不愿意和我们做生意,至少我们可以放心了,说不定还可以打个折扣什么的。”

    方鸻听了有点无语地看了这小姑娘一眼,虽然他们是和卢恩在多里芬有过一面之缘或者几面之缘,不过对方从头到尾也没和他们说过几句话。就算看在马扎克这层关系上,对他们另眼相看,可对方也不一定在这个地方。

    他们认识黑山羊商会的会长,可黑山羊商会的普通工作人员未必认识他们,至于打折什么的,想想就好。

    当然天蓝倒是有一句话没说错,考林人在这个地方有商会驻地,的确是省了他们不少麻烦。

    毕竟店大欺客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三大本地商会说不定就把他们这些人生地不俗的外地人给当作肥羊宰了。

    而现在,就不用考虑那么多了。

    只是在进入黑山羊商会的驻地之前,连方鸻自己也没想到的是,正好与他的猜测相反——商会的工作人员非但认识他们,而且在他们走进商会驻地的那一刻,对方好像便已将他们认了出来。

    可以想象的是,黑山羊商会在这种地方的驻地规模自然谈不上有多大,内里连一个大厅都说不上,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办事处而已。

    而里面的工作人员也只有一人而已,他们进门之时那人还埋着头在台子上写作,听到声音才抬起头来看向这个方向。

    那人从外貌上看有着典型的古塔人的特征,颧骨高耸,使得整张脸看起来格外严肃。

    不过就在这个古塔人看到他们时,肃然的神色中先闪过一丝意外,随即不敢确信地站了起来。

    “你们是艾德先生?”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当即让方鸻一众停了下来,有点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

    还好这里是古塔,要是在考林—伊休里安的任何一处地方——除了横风港之外——他恐怕都要带着其他人准备夺门而逃了。

    但在这里,他也只是停了下来,狐疑地看着对方,并很快冷静下来,问道:“阁下是?”

    那人扬了扬眉毛,很快答道:“艾德先生说笑了,既然你们来了这个地方,岂会不知道我们是谁。请不用担心,这里是古塔,就算有人认出你们来,也不能拿你们怎么样。艾德先生的事情,会长已经和我们说过了?”

    方鸻心想要是这里不是古塔,恐怕你现在就不能好整以暇地站着开口了。不过他大致已经反应了过来,问道:“你们的会长,卢恩-林修斯先生?”

    “正是。”

    方鸻微微一愣,不由皱了皱眉头,在他印象中卢恩不是这么轻浮的人啊,怎么会把他们的事情轻易透露给手下的人?

    那位黑山羊商会的会长,应当不会不清楚他们身份证号的利害关系。

    而就算是他们还没有被通缉,但尼可波拉斯那一档子事也同样是要严格保密的。

    还是说对方其实是卢恩的心腹,他们正巧在这里遇上了?

    见他沉默下来,那工作人员倒是先开话头:“艾德先生,请谅解会长先生,他之所以将你们的事情通知我们也是有所苦衷的。而且请放心,除了云层海附近几个关键节点的驻地之外,会长他也并没有通知太多人,我向你们保证,这些人都是忠诚可靠的,绝不会走漏任何风声。”

    方鸻听到这里不由抬起头来,不太明白对方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一旁希尔薇德倒是帮他提出了那个问题:“你说他只通知了云层海附近这几个关键节点,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太明白,”那古塔人摇了摇头,“不过现在想来应该是会长先生他认为你们北上所必经之路,不仅仅是在这个地方,其实在戈蓝德,在云层港,只要艾德先生你们在港口登陆,我们很快就会发现的。”

    方鸻不小地吃一惊:“等等,港口还有你们的人手。”

    “那是自然,艾德先生,其实这几个月以来我们的生意已经萎缩了不少。会长他给我们布置的主要任务,就是找到你们。”

    “找到我们?”这下连罗昊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虽然没经历过多里芬一战,但事后也听过方鸻等人描述那场战斗,也清楚这位卢恩会长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但这个角色,显然和眼下有些对不上号了。

    “是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看着他们道:“事实上这个信息是会长先生几个月之前留下的,他只让我们尽力留意各位的动向,并告诉我们,如果你们北上的话,很有可能会走这几天路。”

    他笑了笑:“不过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你们会先到古塔,我原本都没准备好要接待各位。看起来港口上的人也没回来,他要么在回来的路上,要么是刚好和你们错过了。”

    方鸻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可我还是不太明白,我们是认识卢恩先生没错,但你们找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

    “两件事,”工作人员答道:“艾德先生应该是北上去将一件东西交给会长吧?”

    方鸻点了点头,如果一个消息也算是东西的话,另外他们为还有失去了力量的金焰指环要还给马扎克。

    ——如果还给马扎克也算是交给他的话。

    “那你们可以不用去了。”

    工作人员这才看着他们,直截了当地答道。

    “什么?”方鸻十分意外:“这又是为什么?”

    对方摇了摇头:“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但这是会长先生的吩咐。更重要的是,会长先生提到,当你们回来的时候,他和马扎克先生可能已经不在旅者之憩了。”

    方鸻张了张嘴,像在听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他们之所以南下的原因,是因为马扎克委托他们送一封信,并将金焰之环交给那位身在戈蓝德的老绅士。

    但事实上,那位老绅士也告诉他们了,这实际上是那位旅者之憩主人给予他们的一个任务与考验,目的就是为了顺着当年尼可波拉斯北上的道路一路南下,去调查当年龙魔女事件背后的真相。

    而今他们也已完美地完成了这个任务,不但让马扎克与米苏女士的祖先,那位屠龙英雄约修德与他的恋人一起实现了解脱,永不安息的魂魄重归于宁静的星辉之中。

    而且还击败了流浪者。

    虽然未尽全功,但显然短时间内对方已很难再出来兴风作浪了。

    眼下他们总算到了将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收拢起来,将它们汇报给这个任务的提供者的时候,面前这个人竟然告诉他们不用了?

    那他们这一年以来的‘工作’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是那工作人员像是看出了他们的困惑,这才再一次开口道:“这是其中一件事,艾德先生。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是,会长他有东西要我们交给你们。”

    “……或许那件东西,能解答诸位的疑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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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什么?”

    方鸻看着那人回身从抽屉之中取出的小物什。

    它看起来像是一个等边三角形的金属制品,一个巴掌长宽,中央是一个抽象的龙形图案——当然,是艾塔黎亚常见的那种长着巨大的翅翼的西方龙的形象。

    “这就是林修斯会长留给你们的东西,”那人笑了起来,答道:“但我可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对了,他此外还留了一句话给你们,是‘奎文斯萨瑞度’。”

    “另外,你们可以管我叫修里,或者老修里,至少他们都是这么称呼我。”

    自称为修里的中年人笑着答道。

    方鸻看着这件东西,乍一看它就是个简化了的徽章,甚至给人一种——这也与拜龙教有关的印象。因为本身龙形图案,又与卢恩-林修斯有关,与拜龙教扯上关系太正常不过了。

    但再仔细一看,似乎又有点似是而非的感觉,这个徽章总隐隐之间让他有点熟悉。方鸻忽然之间想起,自己的确在一个地方见过这个形式的图案,那是在艾矛堡的地下,在那柄断裂的圣剑之上。

    他忽然回头道:“瑞德先生,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剑?”

    大猫人有点意外地问:“怎么忽然想起来看剑?”

    但话虽如此说,他还是将爪子伸向身后,一寸寸将剑拔出。传说中的圣剑握在狮人圣骑士手中并不显得小一号,魔法剑皆有根据使用者自动变化大小的能力,剑刃之上寒光闪烁,映得昏暗的屋内微微一亮。

    连修里都忍不住赞了一声:“不错的剑。”

    但这岂止是不错的剑而已,这位在商会中工作,见过无数奇珍异宝的资深商人这一次也看走了眼。方鸻只将目光落在圣剑的配重锤上,那里果然有一个类似的徽章,两者甚至连图案都是近乎一致的。

    只不过修里手上这一枚徽章是银白色的,大猫人手中圣剑上的那个徽章是金黄色的。

    五把圣剑的诞生与龙王巴哈姆特有一定关系,那么这五个徽章也有可能对应艾塔黎亚的五色巨龙——金银红蓝绿。

    但问题是,卢恩-林修斯将这枚徽章留给它们有何用意?

    至于对方留给他们的那句话:

    ‘奎文斯萨瑞度——’

    但那并不是一句话,方鸻心想,不,或者不如说是一个颇有精灵气息的古地名。他恰巧知道那个地方,在今天宝杖海岸的古君堡一带,那个地方几百年前还是一个繁荣的王国,后来逐渐化为了一片废墟。

    但也不知道卢恩-林修斯告诉他们这么一个地名是个什么意思,是说这个徽章与那个地方之间有什么联系?但为什么不用古君堡,偏偏要用精灵地名,这之间有什么差异么?

    “艾德先生,”这时修里又开口道:“这件东西我就转交给你们了。”

    方鸻点了点头,这才将之接过。而对方只看着他的动作甚至不需要进一步确认,好像不虑会认错人一样。

    而方鸻在将徽章拿在手中时,自己心中也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想法:艾塔黎亚好像没有什么千里传物的技术?

    但若这东西不是从更远的地方取过来的,那么卢恩-林修斯又是怎么猜到他们会来这个地方,并将这东西留在这里的?

    还是说这东西其实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它上面所传递的信息而已?同样的徽章,对方可能在不同的地方留了好几份,这样无论他们是去云层港还是艾尔帕欣,都可以拿得到它。

    说起来他才想起,对方方才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也没想到你们会先到古塔来,我原本都没准备好要接待各位。’

    想到这一点,他不由更加确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这枚徽章可能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上面所传达的信息,即那个圣剑之上的龙形图案。退一步说,若他没见过类似的图案,甚至可能都认不出这个徽章来。

    这或许就是对方放心地将这徽章交给手下人的真正原因,一般人可能根本不明白它们有何含义,就更不可能明白那个地名背后代表着什么意思了。

    方鸻看着对方并不太在乎的态度,心中对自己的推论信了七八成,他一面收起徽章,大致确定‘奎文斯萨瑞度——’可能才是那位黑山羊商会的会长真正想要告诉他们的东西。

    或许有机会应当去那里看看,对方为什么会莫名给他们指出这么一处所在呢,方鸻心想。

    他和商会的商人一问一答,周围的人还是一头雾水,大约只有希尔薇德可能从他与狮人圣骑士的互动之中猜出了一些什么——方鸻留意到自己舰务官小姐的目光也停留在大猫人剑上的那个位置过。

    而且她应当也听说过‘奎文斯萨瑞度’这么一个地方。

    至于其他人,方鸻给了众人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才转回身去。

    修里看着他们,又笑了笑道:“林修斯会长留下的事情就这么些,不过各位来这个地方,应当还有别的正事吧?”

    “不错,”方鸻也不避讳:“我们的船在路上遭遇了暴风雨,可能需要简单的修整一下,还要补充一些补给。”

    “我明白,”修里点点头:“原来如此,我说各位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一碟,对于黑山羊商会来说不过是本职而已,你们放心,这件事用不了多少时间,看在林修斯会长的面子上,我会尽量说服同济们按成本给你们报价的。”

    “啊?”天蓝有点意外,失声道:“还要钱?”

    艾缇拉一把把她给揪了回去。

    修里笑着看着这小姑娘:“虽然各位是会长的朋友,但买卖是买卖,黑山羊商会也是有许多商人共同建立的,我们得维护每一个成员的利益才行。”

    方鸻赶忙点了点头,答道:“其实价钱方面不是问题,但时间上……”

    “放心,”修里给了他们一个安心的神色:“交给我好了。”

    方鸻这才松了一口气,七海旅人号补充那点物资能值几个钱,与他这些日子用在构装体上的相比九牛一毛而已,但关键的是工期,他们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了。

    他这才有时间仔细打量着古塔人,见对方待他们毫无芥蒂的样子,虽说这是黑山羊商会,但还是让人有些意外。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说起来,修里先生是古塔人吧?”

    但修里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一样,笑着答道:“我只能算是半个古塔人,我父亲是考林人,母亲是古塔人,而且就算我真是古塔人,对于各位也没什么恶感的。”

    他咧开嘴来,露出一口白牙:“其实不要说我,就是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只要他们知晓各位的身份。你们是被考林王室通缉的人,在我们看来就像是天然的盟友一样。”

    方鸻听了不由有点瞠目结舌,这朋友也来得未免太容易了一点,也就是说如果他们在码头上就表明身份的话,说不定那老水手就对他们另眼先看了。

    当然了,这也仅仅是想一下而已,比起暴露身份的麻烦来,他宁愿多花一点钱与时间。

    ……

    走出商会时,天蓝还在叽叽喳喳讨论着这番奇遇。

    “真没想到那个卢恩-林修斯竟然这么看重艾德哥哥,专门安排了好几个得力的助手,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等着我们,”她说:“想必就算我们没来这里,也会在艾尔帕欣或者是旅者之憩碰上一个‘约翰’或者‘彼得’之类的人物吧,那家伙这么大动干戈地究竟是为了干什么?”

    “芙丽。”

    艾缇拉瞪着她。

    我们的精灵小姐所在圣殿之中接受的教育,与她的教养让她无法坐视天蓝将他人称之为‘某某之类的人物’与‘那家伙’。

    不过天蓝只偷偷扮了一个鬼脸,装作没有看到一样。她早就和帕克一干人等学坏了,早先她在队伍之中也是可称得上是淑女的——虽然仅仅是表面上的。

    “所以那个徽章上的图案应当与我剑上的是一模一样的?”大猫人比划着手上的长剑,向方鸻问道:“你认为它是什么,一个与守誓人相关的信息?”

    方鸻点了点头,这正是他的考量,卢恩-林修斯留给他们的这个东西,真正重要的是上面所传递的信息。所以那徽章与‘奎文斯萨瑞度’这个地名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他唯一可以想到的,也就是其背后的守誓人了。

    守誓人保管着圣剑,守誓人一族未灭,圣剑就绝不至于流落于外,正如同马扎克掌握着妖精之剑嘉拉佩亚一样。而大猫人手上的这把圣剑,有可能其背后的守誓人一族早已湮灭于历史的长河之中,事实上自歼敌者失踪以来,外界就一度流传着这样的说法。

    而五剑之首,摩亚圣剑则是流浪者——或者说唐德的外祖父从宝杖海岸偷窃出来的,虽然他至今也不太明白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许多年来摩亚的守护人都没有出现在世间,也一直没有人去寻回这把剑,似乎已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摩亚圣剑的守护者,那里的守誓人一族或许遇上了麻烦,或许也和歼敌者的守护者一样,举族消亡。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马扎克兄妹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昔日沙漠之中的守誓人,嘉拉佩亚的守护者,今天也不过只存一人而已。

    方鸻心中有一种淡淡的历史的凋敝感,但也明白自巨人战争以来七个世纪,蔽天黑翼早已消逝无踪,成为床头故事之中的传说,而它们昔日的对手,自然也一一老去。

    凡人终归是一个短暂的种族。

    “难道宝杖海岸真的也有一个守誓人氏族?”大猫人自言自语地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

    如果五个守誓人氏族之中的三个都在考林—伊休里安(歼敌者的守誓人一族是矮人),这听起来的确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而且方鸻确也没听说过宝杖海岸那边有过这样的传说,关于那片寒风凛冽的冰封峡湾,有各式各样的古老传说,但与巨龙相关的却不多。

    可仔细想想,连托拉戈托斯也曾一度去过那个地方,并在从那里返回之后变得性情大变,虽然它可能一早就在体内埋下了黑暗力量之因,但这至少说明它一定在宝杖海岸遇上了什么。

    想到托拉戈托斯,方鸻不由又想到了自己在皮里耶德山地下遇上的事情,那头绿龙究竟是不是已经复活了呢?甚至于关于它的死本身,而今看来似乎也是一件充满了谜题的事情。

    许多线索似乎正在渐渐联系在一起,方鸻不由翻过手掌来,看了看那枚徽章。卢恩-林修斯所告诉他的这个关于‘奎文斯萨瑞度’的秘密,是不是就是这一切事件背后的真相所在呢?

    ……

    “没有找到人么?”

    永夜看着面前的人。

    那个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摇了摇头:“会长,我们都问遍了,有些人见过他们,有些人没见过。不过码头上人这么多,谁也不会平白无故关注陌生人,也没人说得好他们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什么他们,是我们的人,那是谁你们不清楚么?”永夜皱了皱眉,下意识有些不满:“要不是对方,我还有你们有一个算一个,现在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那人吓得噤若寒蝉。

    “永夜,”一旁的天堂花落倒是叫住了他:“算了,没必要迁怒他们,这很正常。想想看如果有人问起你我,记得住半个小时之前见过的陌生路人去了什么方向,你会记得起来么?”

    永夜叹了一口气,他也不是不知道这个客观原因,只是因为找了那么长时间的人,忽然出现在面前,但又一下子失去了踪影,无论如何也会感到有些焦躁。

    事实上关于那人的死,无论是在社区上,还是在芬里斯岛内部皆一直是两个说法。支持对方没能逃出来的,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一直分为两派,至今还争执不休。

    理智上他是应当站在前一派的观点上,但潜意识中他隐隐觉得对方可能没有留在芬里斯岛地下的深渊之中,原因很简单,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对方怎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算回到了星门另一边,那至少也应当有点消息传回来才对。

    但直到今天为止,他才第一次确信自己并没有想错,但可惜证据就在眼前,他却没有能力抓住机会。

    想到这里,他才有点精疲力尽地向那人致了个歉。

    “抱歉,会长……我也不是有意的。“那人低声回了一句。

    “我明白,”永夜再叹息一声,又打起了点精神来,“没关系。只要我们没有看错人,那至少说明我们的猜测是对的。只要他还活着,那总有一天我们能找到他。”

    “会长,”那人再开口道:“我倒觉得……既然他在这个地方,这座港口其实也没多大,我们完全可以发动人力将这个地方筛一遍。我想他们之所以会出现在码头,应当也是才抵达这个地方,既然如此,短时间内应该不会离开才对……”

    永夜微微一怔,随即不由眼前一亮。

    天堂花落也是眼前一亮,看着那人道:“可以啊,你小子,这倒的确是个办法。”

    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去,看向自己的老伙计:“永夜。”

    永夜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不用说了,我听懂了,”永夜答道:“但铁礁港虽小,可我们带的这点人手,要想将这里搜查一遍,恐怕没十天半个月都难。你怎么能确定,他们会在这里留这么久呢?”

    天堂花落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试探性地答道:“或许我们可以想办法。”

    “什么办法,封锁港口,但你怎么打算说服古塔人?”

    “封锁港口倒不至于,”天堂花落摇了摇头,芬里斯的血船在云层海上闯出了一些名声,但还远远做不到这个程度,“不过我们可以去港务局那边,想办法弄到最近进港的所有班船的信息,最好是想办法让它们在这里滞留一段时间。”

    所谓的班船,就是来往于各个港口的固定航班,虽然说私船也可以载人,但在这个商人出海就变成海盗的时代,可没几个人敢轻易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他人的人品之上。

    所以一般来说,在没有自己的风船的情况下,选召者们跨海出行的方式,往往就是依托于这些定期的班船。

    永夜回过头去看着他:“可你打算怎么说服古塔人?”

    “这还不简单,”天堂花落胸有成竹地答道:“班船最重要的是安全,只要附近出现海盗就可以了。”

    “你打算假扮海盗?”永夜有点吃惊地看着对方,没想到自己这个老伙计竟然这么大胆与别出心裁。

    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虽然选召者之中也有许多海盗团体,但一旦选择了这个身份,就很难进出大陆各国的港口了,充其量只能在自由港停泊。虽然只是假扮,可假扮也有很大的暴露的风险。

    “那倒没有,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堂花落摇了摇头:“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永夜眯了眯眼睛,沉默了片刻,这才点了一下头。“好吧,”他答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也不能仅仅从古塔人这边入手,我想办法通知云层港那边,让他们多增派一些人手过来。海盗这事情毕竟瞒不了多久,这些班船不可能一直停留在铁礁港的。”

    天堂花落点了点头,与老伙计搭档就是简单,不需要他多废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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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就在天堂花落与永夜等人紧锣密鼓地散布谣言,打算诱使铁礁港的班船停航之际。一艘小船却已翩然扬帆,晃晃悠悠驶出了港口。

    修里果然说到做到,只用了半天不到时间就帮七海旅团的一众人联系好了船坞,采办了补给与资材。七海旅人号只在风暴中受了点小损伤,检修起来也不费什么劲,他们只在这里停留了不到半周,就做好了重新出航的准备。

    在上船之前天蓝和艾缇拉小姐与黑山羊商会结了账,总共也不过几千里塞尔,其中一半多还是船坞的租借费用。当然正常情况下肯定不止于这么多,这是因为对方给他们打了很低折扣,几近成本价的缘故。

    在离开奥伦泽之前,七海旅人号账面上大约还有八百多万里塞尔,不过后续为了制作枪骑兵、改进银蜂,钱都像是流水一样花了出去,而今大约还剩下一半的样子。当然相对于这笔钱来说,几千里塞尔是不算什么,但别忘了这也只是风船在海上几天的维护费用而已。

    也难怪考林的老话会说:‘要想倾家荡产,就去投资海上的船队吧,它就像是一个黑洞,源源不断地吞噬着财富。只消一场风暴,就叫一切都风飘雨打散。’当然了,另一个方面来说风船也源源不断带来财富,商人们也不是傻子,只光顾着把钱打水漂儿。

    而今在云层海上联系起来的航道,早已像是维系着云层海周边大陆的血管,输送着财富的血液。多少富可敌国的商业帝国,正是起源于此。

    方鸻正趴在七海旅人号的船舷上,看着空港内进进出出的风船,心中有点疑惑——怎么几天不见,港口内船身漆成红色的风船好像又多了不少,这些芬里斯人在干什么,都挤到这个小地方来了?

    他不由对正发生在铁礁港的事情有些感兴趣起来,一般来说各大势力在意的事情又有些什么?发现了一片新的矿脉,一个全新的未开发的探索区域,一个重要事件,一个奖励丰厚的任务,或者领主级生物。

    任何选召者都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他自然也不例外。而且不管怎么说这些人也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吧?他抢点好处不过分吧?

    明显不过分。

    可惜他们时间太紧了,否则他一定要弄个分明,这些人究竟是在干什么。

    唐馨纤手抓着缆绳,看着自己老哥双手搭着船舷,下巴顶在手上,整个身子像是没骨头一样靠在船舷上的样子,就忍不住气大不打一处来——这是一个船长应该有的样子吗?

    “喂,你在没在听我说话?”

    “啊?”

    唐馨露出鄙夷的神色:“口水,口水。”

    方鸻脸一红,还以为自己白日做梦连口水都流出来了,脸一红赶忙一擦,但才发现根本什么也没有。

    唐馨柳眉倒竖,怒道:“你果然没在听。”

    “不不不,糖糖你听我解释——”

    “我要听你解释个鬼,去死!”

    贵族小姐坐在桅杆下面,远远地看着这对兄妹,正有点好笑。谢丝塔在一旁站了半晌,忽然少有地开口道,声音轻轻的:“你不担心么,小姐?”

    希尔薇德回过头来,妙目流转地看着她:“担心什么,谢丝塔?”

    谢丝塔看着她,没有开口,两人相处多年,她自然明白自己小姐懂了自己的意思。

    希尔薇德抿嘴一笑:“他们是兄妹啊,有什么好担心的?”

    女仆眼中流露出有些狐疑的神色来,她相信自己的小姐,可那对‘兄妹’已经明明不是兄妹了。

    希尔薇德笑了笑:“我还不如担心另一位女士呢,那可才是真正厉害的对手。”

    “小姐是说?”

    希尔薇德每只手握拳伸出两根指头来,在头上比了比,引着脖子呜呜叫了一声。然后露出狡黠的目光来,会心地一笑。

    “人心真是不知足,按说他已经有小姐倾心了,应当感到庆幸才对。”谢丝塔目光冷淡地看了看那边。

    希尔薇德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第一次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女仆身上:“谢丝塔,你这算是在向我抱怨吗?”

    “我没有,小姐。”

    “那就是了。”

    她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在自己女仆的心口点了点头:“谢丝塔,你放心好了,你永远都是属于我的呢。”

    女仆微微低下头。

    正像任何事情有始必有终一样,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也终有底朝天的那一天。

    唐馨与自己的表哥说的也正是这样一件事,她其实是代表着天蓝和艾缇拉的意见——既七海旅人号后勤管理委员会的名义——简称后管委,这是天蓝宣布组建的机构,她说是这样更有中国特色。

    但也不知道是哪门子的中国特色。

    总之在艾缇拉的默许下,这个胡闹性质的机构就此成立了,常务委员一共三人,即她——天蓝色的幻想,艾缇拉小姐,以及唐馨,而七海旅团的所有成员,甚至包括森林他们都算是这个机构的下属成员。

    本来天蓝还想拉拢希尔薇德也加入这个广泛的统一战线,把‘三巨头’变成更具有说服力的‘四巨头’,但贵族小姐显然对这方面的事情不感兴趣,因此她也只好就此作罢。

    后管委主要负责管理七海旅团的后勤与物资,当然财政大权也算其中一部分,七海旅团的财政状况一度非常丰盈——自从方鸻从拉瓦莉的老爹那里搞来一大笔‘横财’之后。

    加之那之后,又陆陆续续有好几次进项。

    但这并不代表着七海旅团的财政状况健康,飞来横财毕竟不能视作正常状况,事实上自从离开伊斯塔尼亚之后七海旅团的账上就是连续好几个月的大额赤字,收支严重不平衡。

    七海旅团目前的财政状况就好像是无源之水,虽然在建造七海旅人号,改造构装一系列开支之后还剩下近一半四五百万之多,看起来好像还能支撑一阵子,但就算按七海旅人号一天一千里塞尔的开销,这点钱无非也就能维持大半年左右而已。

    尤其是她们船上的男人们,以某位船长大人为首的,花钱大手大脚,好像钱都是水冲来的一样——虽然看起来的确如此——毫不心痛,这样下去,长此以往,恐怕团将不团。

    当然节流也只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开源,风船是吞金兽,但也是财富的来源。只是他们的船长先生好像没把这当回事儿,除了整天无所事事的东游西逛之外,完全没把如何利用起七海旅人号赚钱这件‘正经事’放在心上。

    这也正是天蓝和艾缇拉,当然主要是天蓝委托唐馨,无论如何也要将她表哥从歪路上挽救回来的原因。“艾德哥哥本质是好的,”天蓝指了指自己的小脑瓜,原话是这么说的:“就是有点笨。”

    潜台词是,还有救。

    不过那只是天蓝一厢情愿的看法罢了。

    在一向精明过人的唐馨看来人蠢无药医是三大无可救药的症状之一,其他两大分别是‘懒得无可救药’和‘毫无自知之明得无可救药’。在唐馨看来,自己表哥算是三毒俱全。

    方鸻听了一阵子就感到脑袋发胀,有点头晕目眩的感觉。什么做生意,什么投资之类的事情,在他听起来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神话传说,仿佛来自于新石器时代的原始人在听上帝讲解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

    在他看来,赚钱这种事情不就是找到一个地洞,钻进去,找到宝藏——然后发财。这个流程他就很熟,而且身体力行。

    他一阵头昏眼花地抱怨道:“这些事情你们去处理就可以了,糖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擅长这个。”

    唐馨一听就明白,自己先前的长篇大论等于白说,虽然她早有所料,并且毫不意外。但有那么一瞬间,她还是差点产生了一个头槌把自己老哥从船上给撞下去的冲动。

    还好唐馨对智力残障儿童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与宽容,否则桅杆上的帕克就会看到他们的船长大人惨叫一声从船上掉下去。

    方鸻大约是有点了解自己表妹的性格,弱弱地转移话题道:“咦,那是什么?”

    唐馨冷笑一声,紧咬着银牙,显然克制力已经到达了极致。

    但正是这个时候,桅杆上响起一声尖利的哨音,诗人小姐大喊大叫的声音从望台上面传了下来:“船,好多的船!”

    接着唐馨便看到了令人震撼的场景——

    今天的海况相当良好,但十几海里外还是有一道高耸的云墙横在铁礁湾之外,那些云墙由绵延不断的云岛构成,在北风的推动之下徐徐向南,并变幻着形状。

    一些云海生物正在其中穿梭,它们本就是生活在这些云层之中的,一群银鲽,考林人谓之‘海鲽’的生物,正展开修长的翅翼在风中翱翔,这些不过巴掌大小的生物,但数量极为庞大,它们在阳光下组成了一道洄游的闪光墙。

    它们和其他空海鱼类,例如空海鲗,云鲟等等,共同构成了一幕在云层之中穿梭的奇景。虽然这奇景在大多数冷暖气流交汇处,由上升流带来大量空气浮游生物的空海沿海地区都十分常见。

    但不常见的是那云墙的后面,一柄赤红色的利刃,正在缓缓将云岛与鱼群分开。那甚至都已经不是红色的船了,而是一面面红色的帆,风帆如林,正徐徐从云层的背后展露了出来。

    上百面船帆形成的一面墙,一面赤色的墙,在云层之上,在北方之中招展飘扬。当它映着阳光,呈现在铁礁湾之外时,不要说七海旅团,就算是港口之内,码头上的每一个人都看呆了。

    那个年轻的灯塔守塔人差一点手一松,拉响了港口的警钟。但还好旁边的老守塔人一个巴掌将他打醒过来,扶着脸神色有些茫然。

    “那是芬里斯人。”

    老守塔人没好气地说道,这小子差一点就害死整个港口的人。

    “他们来干什么?”

    这也正是唐馨有些好奇的问题。

    一旁方鸻同样心痒难耐——来了这么多人,那个事件,或者说任务,或者说未开发的区域与领主级生物一定回报非常丰厚,说不定真是世界级的也不一定。芬里斯岛上的人运气还真是不错啊,竟然能发现这样的事件。

    只可惜他们已经打算离开这个地方了,否则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一看。

    他站了起来,整了整领子,看着那个方向道:“至少他们不是来攻击港口的。”

    “为什么?”唐馨有点狐疑地看着自己的表哥:“你怎么知道,他们这么兴师动众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没有恶意吧?”

    “你看他们的水手都在甲板上,”方鸻指了指那个方向,胸有成竹地答道:“炮门也关上了,这是没有恶意的表现。不过这么多船应该停不进港口,接下来铁礁港只怕会乱作一团。”

    唐馨将信将疑地看了看那个方向。

    不过正如方鸻所言,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们便与那支迎面驶来的大船团相遇了。

    唐馨仰着头看着那些挂着血色风帆的大船与七海旅人号交错而过,对方似乎并没有太在意他们,而是直奔着铁礁港而去的。

    当时空海之上也不只有他们这一条船而已,近海一带还有许多渔船,而芬里斯人也对它们视而不见,没有清空海面,说明对方似乎真的并非来者不善。不过具体为何而来,对于方鸻等人来说就只有天知道了。

    方鸻最后看了那个方向一眼,看着血船高耸的艉楼,芬里斯岛上选召者团体与公会加在一起也拿不出这个力量,应当是云层港里面的舰队出动了。

    曾经因为托拉戈托斯的存在,这支舰队也算是云层海上唯一的一支属于地方的舰队。

    “芬里斯岛的实力居然这么强。”

    天蓝从桅杆上滑了下来,拍了拍小胸脯也忍不住连连咋舌道,方才可把她给吓坏了。

    “也不算强。”方鸻摇了摇头。

    芬里斯岛上的舰队在云层海上也只能排末尾而已,无论是考林—伊休里安的两大舰队,还是停泊在横风港的隶属于第三赛区军方的舰队,甚至是弗洛尔之裔、彩虹同盟的舰队,都比这强得多。

    不过也由此可知,一旦弗洛尔之裔真正调动力量,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看到这一幕,他心中才稍稍清醒了些许,他们在凯兰奥攻击诺格尼丝地方公会的舰队所制造的假象,在真正强大的力量面前,仍旧是不值一提的。

    七海旅团还远没到可以和一个真正的庞然大物扳手腕的地步,可以说还差得远。

    但方鸻回过头去,看到自己表妹再一次向他张口,忽然之间便把这一切感慨忘了个一干二净,马上转移话题道:“先不要管芬里斯人了,布丽安公主他们那边应该也快准备好了,等着我们过去会和呢。”

    贝里奥号这样的大船是泊不进铁礁港的,因此它停在附近一个小型的空岛旁,那条大船上有足够多的熟练工匠,说不定比他们还快一些完成休整工作。

    唐馨看着自己的表哥,哪里会不知道对方的把戏,不过轻轻哼了一声算是揭过了此事。她知道追问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再加上经过这么一打岔之后,原本的心思也淡了不少。

    于是关于七海旅团的收支平衡问题的第一次讨论,也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七海旅人号顶着巨大的财政赤字,继续向北航行,前往彩虹空峡。

    ……

    黑暗之中——

    科迪尔有些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一切,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看到这一幕。

    在那个五芒星,在那些只融化了一半的蜡烛,在那些白森森的头骨之间,那个翻涌的血潭,像是无数双手,正从沸腾的、粘稠的液体之中向外挣扎,挣扎着要抓住他的腿,将他拽入其中。

    豆大的汗珠正从他额头上滑落下来,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竟发不出声音来。他曾经自诩为无畏,心中早怀疑过这些人在这下面做非法的勾当,镇上失踪的那些人,在这下面总能找到一个答案——

    没想到他真找到了答案。

    但此时此刻,科迪尔却感到一阵阵双腿发软,那或许并不是因为畏惧,而是一种发自本能的战栗。

    而一种更加深重的危机感正从他心中升起,这些人倘若早知道这下面有什么,又怎么会大胆地放他进来?杀了他?他才不怕,就算是回到地球上,他也一定要揭穿这一切虚伪之下的假面具。

    可问题是,那些失踪的人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一个不寒而栗的想法忽然浮上他的心头,科迪尔有些僵硬地回过头去,看着那几个人:“诸位,这是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它从一开始就在这个地方。”

    “你们以为我会信吗?”

    “随便你信不信。”那个人冷笑了一下。

    科迪尔后退一步,目光环视过那几张阴森森的面孔:“宪章城……”

    “和你无关,科迪尔,你已经看得够多了吧。”

    “你们这是违反……”

    “得了吧,”一个阴冷的声音打断他:“那个狗屁宣言对我们根本没用。”

    科迪尔瞪大眼睛正要反驳,忽然一个声音从楼梯上面传了下来:

    “科迪尔,你在下面吗,他们说你们发现了一些东西。”

    这个声音让他一下瞪大眼睛,他不知道从那里生出一股子力气,一下撞开前面的人,向着楼梯的方向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狂喊道:

    “别听他们的,歌莉迪斯,跑!快跑!”

    “科迪尔?”

    也不知道是他的动作太快,太过出人预料,还是那些人被他撞了一个七荤八素,一时之间竟然没人能抓住他。科迪尔跌跌撞撞地跑上了楼梯,他来不及向后看,外面少女的脚步声正越来越近。

    他猛地扑到了门上,一下撞开了门,门砰一声左右弹开,露出后面少女的剪影。

    那双明亮的眼睛,正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科迪尔?”

    “歌莉迪斯,快——”

    科迪尔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咙里,他只感到胸口一阵刺痛,不由惊讶万分地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少女手中握着一把利剑,正刺入他的胸膛之内。歌莉迪斯面上的表情逐渐冷了下来,犹如带着一张伪装的面具。

    “歌……歌莉迪斯?”

    “抱歉。”

    少女明亮的眼中,闪过一丝紫色的火焰。

    “科迪尔,我是永生者……”

    “你……”

    年轻人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张了张口,忽然无力地垂下了头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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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广阔无垠,而又黑暗笼罩的大地正静静浮现在七海旅人号的船舷之下。

    从空中看下去,低矮的红树林犹如一层黑沉沉的绒毯,从脚下一直蔓延至天边的尽头,一条细细的栈桥穿过沼泽,风灯上悬挂着昏暗的灯光,依稀穿过林间,穿过迷雾。

    远处地平线上有一片片明亮的光,那是林地之间开阔的水域,月光正从半空之中倾泻而下。

    半空中的甲板风正把天蓝的头发吹得纷乱,但我们可爱的诗人小姐也只是用手将它们压住,她正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胜利般的宣言:“我们又回来了!”

    是的,他们又回来了。

    这里正是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那片沼泽,那家旅舍。

    那座矗立于荒芜大地之上的阴影,犹如迷雾之中的巨人,并从巨人空荡荡的胸膛之中喷薄而出的红色的火光,共同勾勒出他们记忆之中的那个轮廓。

    旅者之憩——

    艾小小正抓着船舷伸长了脖子,支棱着小脑瓜子在向下面看去,好像要将所有的景色贪婪地尽收眼底一样,叫人几乎担心她下一刻就要从船舷外掉出去了。

    唐馨一把抓着小公主的衣领子,将她给揪了回来:“作死了,伯父伯母让我看好你?”

    “糖糖——”艾小小拉长了调子,她在心里面说:“艾小小啊艾小小,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姑娘了,不能事事都依赖你的好伙伴,你可得要学会反抗啊。”

    但心里面怎么想,表现在外就是缩着个脖子,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我跟你们一起下去吧。”罗昊忽然对正在准备东西的方鸻与洛羽开口道。

    洛羽正在调试手中的魔导杖,听到这话不由回过头来看着这边。

    “在皮里耶德山的时候,我就没下船,”罗昊手中捧着一杯热茶,白雾很快在风中飘散,“再不找点事情干,感觉骨头架子都要生锈了。”

    “下次吧,”方鸻答道:“你和大猫人,巴金斯先生留下来看船我比较放心,船上总得留个选召者,箱子和帕克两人你叫我信得过谁,再说他现在也下不了床。”

    他戴上手套,扣好每一个锁扣,“旅者之憩离这里并不远,预计这一趟也不会遇上什么战斗,你和艾小小都不用下船了,唐馨也留在船上。”

    罗昊虽然提议,但也不坚持,想了一下便耸耸肩。既然没有战斗,那他下船也没什么意思。

    这时布丽安公主正从三人身边经过,看了几人一眼。她将风帽从斗篷上拉起来,遮住一头金色的秀发,让帽檐垂下来,挡住自己的脸,才淡淡地开口道:“艾德。”

    “怎么了,公主殿下?”

    “你还是叫我布丽安吧,”她答道:“我得提醒你们一下,这里与你们离开那时候已经大为不同了。大约这一年多来从宪章城到这儿,到艾尔帕欣,都发生了许多事情,在下去之前你们或许得有个心理准备。”

    方鸻微微一怔,他之前从红叶那里听说了一些关于宪章城的事情。尼可波拉斯用龙焰将那里化为了一片废墟,高温将大地都烧蚀成了琉璃状,那儿至今还是亡灵与各类怪物的乐园。

    更恐怖的是,时至今日人们还在与各式各样的龙兽作战,它们都是黑暗巨龙的子嗣与后裔。

    三大公会而今将这里当作了战场,艾尔帕欣的大军也驻扎在这一带,这些事情他早有听闻,不过当作一个来自于遥远北方的传闻,也没往心里去。

    在这里听这位精灵公主提起,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到了这片土地上了。

    他点了点头。

    贝里奥号这样的大型箱式飞空艇很难深入内陆活动,事实上抵达彩虹空峡之后它就折向艾尔帕欣方向而去了——那也是它本来的目的地。

    但布丽安公主,这位拜恩之战的英雄则来到了七海旅人号上,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她还要带方鸻与希尔薇德一起去见那位传说中的亲王大人,这位精灵公主曾说艾奎因的精灵们欠那位亲王殿下一个人情,不过方鸻从未听过这方面的传闻。

    从时间上来说,想来大约应该是拜恩之战那时候发生的事情?他不由有点好奇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团长,你的斗篷。”帕沙双手托着叠得方方正正的斗篷,正毕恭毕敬地交给他。

    “谢谢,帕沙。”

    “团长,不用谢的。”帕沙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团长大人每次都对他这么客气,他心中十分受用,但面上却总觉得过意不去。在任何一条船上,学徒做这些都是应当的,完全没有客气的必要。

    不过方鸻倒不这么看,至少帕沙现在把自己当作一个学徒了,而不是下仆,这大约算是一个进步。虽然在艾塔黎亚,学徒的语境大约与仆人也相差不大。

    这个小男孩最近一段时间学习炼金术进展很快,显得聪明而灵巧。

    在这样一个时代,传统的认知正在一点点瓦解,那个由一部分人规划的价值体系正在逐渐成为过去,伴随着市民意识的觉醒,一个地球上曾经诞生过的时代也正在这个世界上降临。

    在正确的时间上作正确的事情,这没什么不好的。

    他伸出手去,揉了揉帕沙的脑袋。

    “小不点儿,叫我哥哥。”

    帕沙红着脸,没好意思喊。

    不过方鸻明白那黑沉沉的目光中,闪亮的眸子里所蕴含的希望,对于一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人来说,最希望得到的就是被人认可成为家人的感觉。

    他喜欢帕沙,何尝不是因为自身相同的遭遇,只不过因为自己更为幸运罢了。

    很快所有人都作好了准备。

    艾缇拉不打算下船,因为精灵小姐一贯是温柔与善解人意的,船上帕帕拉尔人生了一场大病,需要人照顾——急性的痢疾,拉得近乎于虚脱,几乎下不床。

    大约是帕帕拉尔人身上的那个诅咒印记还未完全消去,又或者回到了这片土地上,它又重新变得活跃起来。不过众人一致认定,是这家伙偷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精灵小姐不下船,大猫人自然也要留在船上,所以他们这一行人中就从原本的十人变成了八个人,昔日去过旅者之憩的一行人中,少了三个,但多了一个布丽安与爱丽莎。

    正如方鸻所想,他们穿过那条记忆中的路——穿行于迷雾之中的栈桥,四周稀疏相杂的红树的气生根,听着周围黑沉沉的水面下不时传来咕咚的声音,但一路上都十分安静。

    就和上一次一样,没遇上什么麻烦。

    那偶尔传来的古怪的咕咚声,虽然旅行者们一度认为那是水鬼的声音,但等级高了之后再回到这里,便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不过是沼地里一些小生物的动静罢了。

    风灯悬挂在雾气里,远远看去像是一团氤氲的光晕,远处森林里有更巨大的生物,那黯淡的光芒正是沼生鮟鱇鱼的诱饵,那东西就是现在的他们也一样惹不起。

    爱丽莎走在队伍的前面,有点好奇地看着四周——她还是头一次来芬里斯以北,这片闻名已久的旅者沼泽。

    “多里芬离这里远吗?”她忽然问道。

    “挺远的。”

    “我有点儿好奇,有多远?”

    “事实上它并不在这个方向。”

    “噢。”

    众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没多久,方鸻便再一次看到了那根歪歪斜斜的路标——这个‘老伙计’还是和上次一样,没什么变化,它随时一副会掉下来的样子,外表树皮斑驳脱落,青苔遍覆的样子。

    上面‘旅者营地’、‘旅者小径’之类的文字,也还是一样,令人看不太清楚。

    而在路标不远处,是几座孤零零的十字架,比上次来时又多了几个。

    一直到了这个地方,方鸻心中才生出那感觉来——他又回来了。

    虽然这里不是卡普卡,也不是罗戴尔,不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站。但对于他来说,甚至是对于天蓝,洛羽与这个队伍之中的每一个人来说,这里都是一个有着重要记忆的地方。

    它是七海旅团的诞生之地。

    他回过头去,正好看到姬塔明亮的目光也向这边看过来,博物学者小姐紧了紧自己怀中的大书,好像那仍旧是一本木头书一样。但有些东西,毕竟回不到过去了。

    就像七海旅团之中也多了不少新的伙伴。

    “真是怀念啊。”天蓝立在洛羽身边,叽叽喳喳地说:“像还是昨天一样。”

    而洛羽只是握着手中的魔导杖,目光看向雾气的远处。

    ……

    那把斜插在埃贡恩森林入口之外的剑,竟意外地焕然一新了。

    生满了铁锈的剑不见了,而像是有人专门为之再打造了一把崭新的剑,同样斜插入泥土之中——当众人走出森林的那一刻,便留意到了这一点。

    当然这把寒光闪闪的利剑,上面所刻的文字也还是原来的味道:

    ‘马扎克的避风港’

    曾经,据说上面每一个字都是此地的法律。

    远处仍然是一团烧得很旺的篝火,火星飞舞,周围坐着几个卫兵。方鸻曾经见过的那个垂暮的老人不见了,卫兵也仿佛换了一圈人,曾经问候他们的人也不在了,远处的广场上一片空寂,再无诗人。

    也与悠扬的乐音。

    但昔日聆听那乐声之人却还在,方鸻不由向身畔之人看去。希尔薇德也正看过来,清澈的眼底对上了他的目光,那所蕴含着微微的笑意,像是看穿了他的心,并读懂了他的想法一样。

    她用指尖轻轻碰了他的指背一下,眉眼儿弯弯,正笑得有点儿俏皮。

    卫兵们见森林里走出人来,略有些意外地握住武器,抬起头看了这个方向一眼。但看到是人类,很快又低下头去,不再在意他们。

    他们只专心致志地拨弄着篝火之中的木炭,让暗红的火星落在地上,犹如传说中塔罗斯创造矮人的一幕。但卫兵们如此专注,仿佛天地之间再无其他,只余下这么一件工作一样。

    至于森林之中走出的陌生人,似乎也与他们无关。

    一阵寒风吹散了远处的雾气,吹得篝火呼呼作响,但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下这个声音,那几个卫兵也如同木偶一样无动于衷。

    方鸻略微感到有点意外,总觉得这里的气氛有些异常,他忽然想起了布丽安公主不久之前的话,不由向一旁看去。但精灵公主头也没回,只默默看着那个方向。

    雾气散开之后,旅者之憩的轮廓出现在了那背后,那座阴郁、笨重的高大建筑,每一层褐红色的桦木建筑,层层叠叠地叠在一起,内里透出星星点点的黯淡火光。

    他又和希尔薇德互视了一眼,然后才与布丽安一样拉起斗篷后面的风帽,垂下来遮住自己的面容。

    走过浮桥,广场之上比预想中要热闹一些,至少比他们上一次来的时候,此刻聚集在这里的人更多,但却少了那时轻松的氛围。

    人群三三两两汇聚在一起,皆穿着同样的战袍服色,冒险者很少见,一行人甚至看到了来自于艾尔帕欣的骑士与兵卒。远处一排排的拒马被堆放在广场的周围,尖锐的木桩直指向天空,还插着几面旗帜,低垂着,一动也不动。

    “怎么一回事儿?”天蓝好奇地看着那些木桩,“怎么好像这里忽然变成了前线一样,我们上次来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是因为宪章城的事的吧,我听说艾尔帕欣一带的军力都调动到这附近了,迪克特爵士不是和我们写过信么,天蓝你没看?”爱丽莎看了看四下回答道。

    “那种东西不是艾德哥哥看过就可以了么,迪克特爵士古板得很紧,有什么好玩儿的。”

    布丽安公主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有些打趣:“天蓝,你这话说得可没错。”

    “是吧。”

    天蓝立马得意起来。

    不过广场上此刻弥漫着一种莫名的紧张的空气,周围的士兵与各大公会的成员们,让他们这样一行人在人群之中显得格格不入。方鸻正皱了一下眉头,怕惹上什么麻烦,可有时候即便你不去找事,事情也一样会找上门来。

    人们用一种诧异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很快有一个略带敌意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走错了地方了吧,这里眼下可不是小朋友该来的地方,艾尔帕欣的公告你们没看过么?”

    说话的人是一个背着大剑的战士,天蓝一看对方尖嘴猴腮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倒不是因为其他,只不过是因为对方的身上竟然是杰弗利特红衣队的战袍。

    不过杰弗利特红衣队已经被联盟下了‘禁足令’,因此这人一看就是外围成员,属于最边缘的那种人士。

    天蓝瞪着对方,怒道:“我们可不是从艾尔帕欣来的。”

    “那就难怪了,”那大剑战士调侃了一句:“我劝奉你们还是早点离开,免得白白浪费了一条性命,小朋友们待会可不要在圣殿的复活点里面哭鼻子,哈哈哈哈。”

    天蓝最讨厌别人把她称之为小朋友——自己明明是个又有魅力又成熟大方的女士,这天杀的家伙简直是眼瞎了。

    她双手叉腰,正准备发作,可却有人比她先出了手。

    一道银光从天蓝身后射出,与那开口的大剑战士的脸颊擦着边儿飞了过去,那人还没反应过来,银光便没入后面的沼泽之中。

    天蓝有些讶异地回过头去,才发现出手的竟然是布丽安公主——这位拜恩之战的英雄女士,居然脾气这么火爆?不过布丽安并未没有看她,只是微微抬起头来,似乎在注视着什么东西。

    “你们敢动手!?”那大剑战士大吃一惊。

    但他话音未落,身后银光消失之处,沼泽下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鸣声。接着水面‘哗’一声飞溅开来,三道巨大的黑影从水下飞扑而出,其中一道正向背对着它们的大剑战士直扑而去。

    “龙兽潜伏者!”人群之中一阵低呼,一片哗然。

    那大剑战士这才反应过来,转过身去,只看到一片黑影笼罩了自己,那尖利的爪子已经伸到了他胸前。

    他面色惨然,一刹那之间苍白得失去了血色,仿佛已然看到了自己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的惨状。但龙兽怎么会潜伏到这么近的地方还无人发现?

    他忽然之间眼中闪过一道诧异的光芒,因为一下子想起了之前的那道银光。

    ——原来那不是攻击他的?

    那个女人?

    但就在他闭目待死之时,众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呼,那一刻布丽安动了。

    这位拜恩之战的英雄女士像是一下子从原地消失了,下一刻残影便出现在了那大剑战士的面前,人们甚至还未来得及看清她的动作,便只看到那掀开的斗篷之下一道雪亮的剑光闪射而出。

    狭长的细剑犹冰似雪,带着洁白而晶莹的细长尖端,犹如闪电一样刺中那龙兽的咽喉,然后又迅速收回。

    怪物在半空中哀嚎一声,双手捂着自己的喉咙,失去平衡一头撞了过来。布丽安反手一把将那大剑战士推飞出去,然后才看向向自己一头撞来的龙兽,目光湛湛。

    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那龙兽便倒飞了回去,‘哗啦’一声落回湖水之中,溅起一片水花。

    而布丽安面前这才闪现过一片六边网格,灰色的护盾将每一滴水花都挡了个严严实实,形成一个透明的半球状球体,让泥水从上面缓缓滑落下来。

    她这才转过身去,准备去帮助身后的方鸻。

    但才刚刚回头,眼中便映入一道璀璨的光华,那巨大的黑影已经一分为二,上下半身各自滑落,血水如泉一样喷涌而出,绽开如同一片片血色的花瓣。

    在那巨影背后,一具眼中闪动着红色光芒的修长构装体,正在缓缓地收剑还鞘,黑沉沉的刀刃之上醇美如玫瑰色酒液一样的血花正汩汩滑下,形成漂亮的斑纹。

    方鸻立在那构装体一旁,甩了甩手套,连头也没抬。希尔薇德俏生生地立于他身后,而女仆小姐自始自终便没有动过一下。

    布丽安看着这一幕,不由扬了扬眉毛,自她上一次见面以来,看起来这小家伙成长了不少。

    她没有去管第三头龙兽。

    因为那头龙兽还未来得及离开水面,一片白霜已经从它身上插着的银色匕首上蔓延开来,转眼形成一层坚冰,将这巨大的怪兽连同它脚下的湖水一起冻结成一尊雕塑。

    然后又在她身后轰然坠下。

    看到这一幕,人们才如梦方醒。

    “艾奎因精灵。”

    来自于艾尔帕欣的骑士们窃窃私语,互相交换着意见。

    北风之语,冬之妖精,正是说的艾奎因这一支的精灵,正如同森林精灵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一样,它们与寒冰与元素之力的亲和力是他们这一族引以为傲的能力。

    不过能把天赋转化为实际能力的,在艾奎因精灵一族当中也算是佼佼者。

    至少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这才有骑士上前来问道:“各位是来自宪章城方向的客人?”

    战斗似乎已告一段落,人们没想到会有龙兽潜伏者通过这样的方式了来到这附近,要不是这个艾奎因精灵发现它们,它们不知还要在那下面待到什么时候。

    他们检查了一下附近的沼泽,但并未发现更多的敌人。

    这就更令人惊讶了,这说明面前的这位精灵女士似乎对周遭的情况了若指掌。

    经过这场短促的战斗之后,再没人敢小觑七海旅团这一行人。那个被布丽安救下的大剑战士,更是没脸再这里待下去,偷偷一个人走掉了,甚至没有道谢。

    “宪章城那个方向还有人么?”布丽安看着那个骑士,问道。

    那骑士也不由看了一眼方鸻身边的构装体——一个高阶战斗工匠,他更是感到这支队伍来历神秘,不过既不是从宪章城方向过来的,也非来自于艾尔帕欣,他就有些搞不懂了。

    他有点不安地看了众人一眼,才点点头道:“银林之矛公会和蔷薇十字军的人驻扎在那个地方,很多高手都去了那边,所以我以为各位……”

    “我们不是从宪章城过来的,”布丽安直截了当地答道:“不过只是路过这个地方而已,你们不必管我们。”

    她的语气有些发号施令的意味,但那骑士却丝毫也不觉得有异,当即颔首退下。

    不过过了片刻,他才微微感到有些不对——对方又不是自己的上司,自己怎么感觉像是在面对大团长一样,丝毫也生不出反对的意思来。

    布丽安这才回过头去,天蓝正看着那头化为坚冰的龙兽——它们长得有些像是巨型的蟾蜍,身上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是皮肤上的腺体。这只巨怪通体墨绿,但又并非完全实体,身上笼罩着氤氲的黑雾。

    那黑雾他们可再熟悉不过了,方鸻甚至能从中嗅出一丝尼可波拉斯的气味来。

    “龙兽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他不由问道。

    但人群纷纷退开来,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通向旅者之憩的方向。

    布丽安看了那个方向一眼,才淡淡地答道:“这个地方早不如你们所想了,尼可波拉斯的力量早已已经深入了这片地区,靠着眼前这些人才勉强挡住它的龙兽大军。”

    她声音轻轻的,好像在述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个人虽然说话难听,但却也没说错什么,以前的旅者沼泽,和现在的旅者沼泽已经完全不同了,你们必须得尽快熟悉这一切。”

    “尽快熟悉这一切?”方鸻微微楞了一下,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但精灵公主并未没有回答他们,只看了看那高大阴影所在的方向,岔开话题道:“跟我来吧,那边似乎有一个人在等你们。”

    “布丽安姐姐,你说有人在等我们?”

    这下轮到天蓝等人奇怪了。

    不是说马扎克与卢恩-林修斯已经离开旅者之憩了么,这里还会有谁在等他们?

    ……



    众人穿过旅店门口木质的平台,漏风的木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犹如一扇多年未上过油的门。不远处的石台上昔日明亮的篝火而今也熄灭了,也无人有心去打理,只剩下一团狼藉。

    走上台阶,大门内的锅炉正从栅窗内发出暗红的光芒,吭哧吭哧地作响。一只小矮怪无精打采地守在水晶矿石旁边,抱着膝盖,头一啄一啄地打着盹儿。

    那台杂物魔偶倒是还在原地,但低垂着头,已不摇晃着生锈的手臂招呼每一个进入旅店的客人,只一动不动,记录水晶上裂开了一条口子。

    这台魔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坏了,但也无人在意。天蓝看着那台空壳子,一时不由难过起来,“上次来还不是这个样子的。”她喃喃自语。

    但他们上一次来,已经是一年多之前的事情。

    “你好啊,沙耶克先生。”方鸻这时看清了站在大厅暗处的那个佝偻的身影,忽然明白了布丽安公主所说在这里等着他们的人是谁。

    “你好啊,年轻人。”沙耶克用沙哑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回道。

    这位老管家比上一次他们见时腰更弯了,不知是不是阴影带来的错觉,脸上的皱纹也加深了不少,总给人一种感觉,好像这段时日不见,对方一下又老了许多。

    耳边传来布丽安公主低沉的声音:“方才正是这个人在窗户后面看我们,我不知道你们和他是什么关系。”

    方鸻回过头去,但看到精灵公主面上垂着兜帽,正一动不动地面向前方,也不像是开口说过话的样子,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声音送过来的。

    他这才再转过身去,向那老管家开口道:“沙耶克先生,我们是来找此地的主人,你所追从的那个人的。你应该知道他让我们去南方班一件事情,现在我们将东西与结果都带了回来。”

    他停了一下,“不过我们在铁礁湾时从黑山羊商会得到消息,说他与卢修斯先生已经不在这个地方了,这是真的么?”

    沙耶克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炉膛的火光映出那张苍老的面孔。

    他用灰色,闪烁着黯淡银光的眼睛静静看着每一个人,才开口答道:“你们搞错了一件事,年轻人,主人他已经把这里卖给了你们的人,现在这里已经不属于我们了。”

    他缓缓背过身去,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但我知晓各位的来意,其实我在这里等你们已经相当长一段时间了,请随我来吧。”

    老管家先向前走去,走向了那个方向的走廊。

    方鸻与其他人互视了一眼,也赶忙快步追了上去。

    苍白的月光透过一侧墙上的窗户,洒在走廊斑驳的木地板上,交错的光影,正不断在徐徐走向前去的沙耶克身上变幻着。

    老管家忽然又开口道:“你们可能看到了,这里已经和许久之前你们来那个时候大为不同了,人和物,都已经不复过去的模样。留在这里的矮人与小矮怪也走的走,散的散。而今只留下我一把老骨头还看照着这个地方,为此,他们愿意给我开一点微薄的薪水……”

    他转过头去,看向窗外,银色的月华,犹如落在深邃眼中,黑幽幽一片,犹如两扇门扉。沙耶克的声音有点幽然:“……而今这片土地上黑暗潜伏,有些东西又卷土重来,重归于世——正如你们所见,死亡与凋敝,正在回归这个世界。”

    这已经不是方鸻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描述了。

    但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切——尤其是不久之前的那场战斗。

    只是他还是有些不太明白,如何在一年之间,让这个原本还算热闹的地方,变成这么一个样子。

    “所以沙耶克先生,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仅仅是发生在宪章城的袭击,就带来了这么大的改变?我曾从一些人那里侧面了解过那场大战,他们在那里抵抗过龙兽的入侵。”

    沙耶克停了下来,答道:“方才我注意到了外面的动静,不过你们所击杀的那几头龙兽,其实不过是那些东西中较为弱小的一类。”

    那正是方鸻所在意的事情。

    “但它们是怎么从宪章城到这里来的?”

    “自从那场袭击之后,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巨龙的爪牙从黑暗之中滋生,并出现在塔伦各地。不仅仅是这个地方,从艾尔帕欣到古拉港,你们一路上皆尽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

    “先是龙兽,然后是村落与城镇之上的人口莫名其妙的失踪,接着是整村整村,整个城镇的消失。不过更重要的是,黑暗之中浮现出了一些新的东西——”

    老管家的声音不疾不徐,但像有一个语调与之相重合,在黑暗之中暗暗祟动,无声蔓延而至。不过仔细听去,那又只是走廊之中的回响。

    即便如此,还是足以令人听得寒毛直立,天蓝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问:“……新的什么?”

    “……那是幽影,那些为永生所蒙蔽,为龙所操控的傀儡。因为你们从未见过它们,我的主人也只在一些古书之上见过类似的描述,但它们的确回来了……与龙为伴……”

    窗外月光落在沼泽之上,一片明晃晃的白,像是覆了一层冰。

    “那是龙之爪牙么?”她战战兢兢地问。

    “比那更深一层,它们悄无声息。凡人曾花了几百年时间最终获得一场战争的胜利,可并未消除黑暗的信徒,真正的永生者一直行走于你我之间。”

    沙耶克停顿了一下:“主人让你们南下,你们应当见过一些东西。”

    方鸻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个流浪者。

    但唐德的祖父也算是一位永生者么?

    对方的确与好多身份行走于这个世界上,他甚至怀疑那就是对方的第一身份。

    就像没人知道在那片冰封的世界之中,发生在罗格斯尔家族中的事情。

    “你是说,那样的存在不止一个?”方鸻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依督斯的所见所闻让他至今想来仍感到后怕,若非卡拉图与唐德一直在调查这件事,说不定流浪者已经得逞了。

    沙耶克回过头来,面色在月光下犹如苍白阴郁的幽灵,指了一下这个地方:“还记得我与你们说过的话么,那时,也是在这儿。”

    阴影之下潜藏着噩兆,只有将死之人才能看到阴影之中的龙翼——

    这句话令方鸻怔了一下。

    他停下来与其他人互相看了看,他们在南方击败过尼可波拉斯的幻影,赶走了流浪者,完成了约修德与伊芙莉尔的约定,将龙之金瞳的威胁彻底消弭于无形。

    他还没忘记,龙之金瞳其实内里蕴含的正是龙王利夫加德的力量。

    只是他们击败了龙王利夫加德,由米苏女士所化的尼可波拉斯仍旧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那正是一切的开端。

    天蓝忍不住问:“可马扎克与卢修斯先生不是已经动身去寻找尼可波拉斯了么?又有嘉拉佩亚在,尼可波拉斯还失去了龙之金瞳的力量,他们应该有很大胜算才对吧?”

    只是沙耶克没有回答,长时间的沉默令人感到有些压抑。

    压抑的气氛像是这段对话的休止符。

    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走廊尽头的那扇大门前,其背后就是龙角大厅,尼可波拉斯缺失的一角就曾经悬挂在那个地方,而如今大厅之中只剩下一团氤氲的黑暗。

    方鸻记得这里曾有两个仆人穿着光鲜的长袍,为过往的旅客开门。

    不过此刻大门紧闭,空无一人。沙耶克走到那个地方,用手按在门上,吃力地推开门。在拉长了音调的‘吱呀——’声之中,灰尘扑面而至,令所有人都低沉地咳嗽起来。

    印象当中明亮、暖色调的大厅,壁炉中明快的火焰,整齐的桌椅,锃光瓦亮的铜管,轻快回响的铃铛与空气中弥漫的肉豆蔻与烤化的奶酪的味道皆像是一个幻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形。

    大门背后是灰蒙蒙的世界,桌椅被堆在一起,盖着一张白布,上面也积满了灰尘、蛛网——只有一个打开的匣子放在几张拼在一起的桌上。

    走近一些,方鸻才看到里面的凹陷处,正好容得下一把剑的形状。

    沙耶克这才停下。

    “……主人与卢修斯的确已经动身前往北方,去寻找龙魔女尼可波拉斯的下落。他们或许会成功,但也有可能会失败,毕竟我们都没有经历过曾经那个年代。”

    “以至于在我出生之前好几代人,黑暗巨龙这个概念在每一代人脑海之中都只剩下一个抽象的符号而已。它甚至只剩下那句危言耸听的话,昔日之敌必将归来……还有那支修长的犄角,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

    “如果他们成功会怎么样?”天蓝问道:“失败又会怎样?”

    “没有什么变化。”

    “怎么可能!?”

    “……因为龙翼之影只是一个噩兆,而真正威胁潜藏在那死亡的阴影之下。你们此行所见的一切不过是它们的表象而已,更重要的是那表象之下的东西。”

    “表象之下的东西?”

    方鸻这时忽然打断两人道:“那些东西,包括龙兽,它们皆是是尼可波拉斯的子嗣?”

    沙耶克摇了摇头。

    天蓝有点意外,“可它们正不是尼可波拉斯带来了的么?”

    “或许是,但也不一定是。即便不是尼可波拉斯,也还会有其他——龙翼之影只是一个噩兆,预兆着昔日之敌的归来。昔日之敌并不一定是黑暗巨龙——黑色的龙焰,不过是毁灭的象征。”

    “守誓人一族的敌人若非黑暗巨龙,那又会是什么?”

    “黑暗巨龙是守誓人一族的宿命。”

    沙耶克目光落在方鸻身上:“但对于看见龙翼之影的人来说,却未必如此……”

    方鸻心中微微一动。

    沙耶克继续说道:“卢修斯不希望外人卷进来,那是他、还有我的主人与尼可波拉斯之间的恩怨。不过我的主人认为你们一定会回到这个地方,所以我才会在这里等你们。”

    天蓝看了看其他人,问道:“马扎克先生,有什么话留给我们么?”

    老管家的声音略有一些沙哑。

    “他让我告诉你们,你们的任务到此已经告一段落了。”

    她楞了一下,微微张开嘴巴。

    一旁,方鸻却显得并不意外的样子。

    天蓝忍不住道:“可尼可波拉斯,米苏女士……”

    沙耶克淡然地打断她,“从痛饮魔龙之血的那一刻起,守誓人一族的命运便已注定。我们曾将那些怪物斩于剑下,而今它们又从我们的血脉深处重新归来,但一切由此而始,一切亦由此而终——”

    “嘉拉佩亚曾经的持有者,他们的子孙与后代,他们的先辈曾建立功业,他们的后人们也必将与此一刻终结夙愿。”

    他淡淡的灰色的眸子看着每一个人:“巨人战争一千年之后,守誓人一族的历史结束了,而这个时代的历史,才刚刚开始。离开这个地方吧,远远地离开……”

    “你们已很好地完成了我的主人委托给你们的任务,只是你们的旅程,还远未结束。”

    “从今往后,这里的一切将与你们无关。而你们将看到这片土地从云海之中诞生,亦终结于火海之下。”

    老管家深邃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方鸻的身上。

    “年轻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方鸻轻轻点了点头。

    “不过我的确没想到,在我们南下的这段时间,这里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他看着四下,低声回答,有些事情连红叶也没告诉过他们。当然,或许连她自己也不一定知道。

    沙耶克不疾不徐地答道:“你们在南边肯定没听说过这些事情,因为考林人的那位宰相大人压下的消息。其实你们的人已经介入其中,不久之前有一群年轻人在调查此事,他们还在这里停留过一段时间。”

    而就在两人一问一答之间,一页屏幕正在方鸻面前徐徐展开,上面的世界事件线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变动。

    ‘龙之魔女事件线改变——’

    ‘第三祸星事件线下级目录内列出了更多分支——’

    ……

    回到船上的时候,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一些微妙的改变。

    方鸻回头,从船舷上看着那片森林的远方,弥漫的雾气背后,正是风灯的光芒。隐隐约约,穿透了憧憧的树影。

    沼泽正在月光下显得一望而无垠,平坦的地平线上,是一片犹如镜子一般明亮的湿地,那个方向上有些许的星火,映着天边的星辰。

    那里或许正是旅者之憩的方向。

    “任务搞定了?”罗昊一一将每个人从舷梯上拉上来,开口问道。

    方鸻轻轻点了点头。

    “东西还回去了?”

    “没有,”爱丽莎答道,“作为一件奖励,交给我们了。”

    “意思就是没有其他的奖励了?”

    众人微微一怔,好像真是这样,但他们当时也忘了计较。

    罗昊看着众人的神色,愣了愣,摇摇头道:“没有就没有吧,其实这一路上你们收益也不小。艾塔黎亚有一些任务是这样的,将奖励含在任务的过程之中。”

    是这样么?

    爱丽莎轻轻颔首,但一时显得有点儿沉默。

    她此刻竟很难分得清,这真只是一个高维信息化的世界,还是真实存在的?

    那位旅店的主人是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东西,连林恩-卢修斯至少都给他们留下了一枚徽记,不过沙耶克告诉他们的那些话,已足以回答他们过去一年当中所作的一切努力。

    那句话原来一直很简单——

    勿忘已逝之敌。

    卷土重来的并非是黑暗巨龙,龙翼之影下隐藏着真正的不详预兆。

    那是祸星的光芒。

    马扎克让他们一路向南,去寻找龙之金瞳的过去,或许不仅仅是为了让他们消弭龙王利夫加德的威胁,因为巨人战争已是过去了一个时代的故事。

    它们已与守誓人一起,掩埋于历史的尘埃之下。尼可波拉斯与嘉拉佩亚最后的恩怨,谱写下了这个故事的尾章。

    而那之后,就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端了。

    不同于努美林精灵们所面对的灾祸之星,时至今日他们还无从知晓天空之中那闪耀的妖星之名,但它已切切实实来到了这个世界,并必将掀起一场风暴。

    方鸻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夜空,那南方的天空上,目视星等为六的星辰,正闪烁着红色妖异的光芒。

    而他们尚且无法知晓,未来的艾塔黎亚,终将面对什么。

    至于天蓝,这个小姑娘正沉默着看着雾气之中黑沉沉的远方,似乎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情感。

    那是他们从一开始以来一直在进行的任务,直到今天,终于告一段落。但她心中却有一种空空落落的感觉,他们究竟改变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改变。

    她看了看一旁的洛羽,忍不住轻轻靠在对方的肩膀上。

    “洛羽,你说马扎克先生他们能战胜尼可波拉斯么?”

    洛羽低下头来,看着依偎着自己的诗人小姐。

    他默默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们所做的一切,或许终归会有一些作用。

    嘉拉佩亚的昔日,一千年之前,一百年之前,三十年前,一直到今天,从依督斯,到多里芬,而一切终会有改变。或许,但愿,向着更好的方向。

    “接下来我们去什么地方?”罗昊的声音在甲板另一边问道。

    “古拉港。”

    方鸻答道:“接下来我们去古拉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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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林上空正浮现出一片黑色阴影,缓缓向前游弋。

    随它前进,森林中悬浮的原晶体逐渐脱离了大地的引力,轰鸣着升上天空。

    方鸻急匆匆跑到前鞍桥左侧的平台上,抬头望去,一片浮空的原晶正从他头顶上飞过。而这样的场景此刻在这片森林中比比皆是,不远处甚至悬浮着一座小山大小的水晶,下面一层浮土正在剥落脱离,沙沙坠下。

    这是地属性以太魔力富集引起的共鸣效应,再往上看去便是共鸣的源头——半空那缓缓向前的巨大侧孔总目生物——岩鲨。

    它外形很像是地球上的牛鲨,宽阔粗大的躯干,纺锤状流线型的身体,但犹如一片乌云,体形不知大了多少倍。头颅上生有一支刀刃般的长角,至少占据了其体形四分之一的长度,长角之后,则是从腹部至背脊覆盖着一层嶙峋的硬质层。

    而硬质层非是骨板与疣状物,而是真正的岩石,岩鲨的长角充满了充沛的地属性以太,它会吸引相同的结晶物在富集在其周围,从它幼生时期便一起共生,并最终形成一身坚实的铠甲。

    而这也是岩鲨学名的由来——

    岩鲨显然还没发现下面森林中渺小的生物,正悠然地向前游弋,它偶尔虽然也袭击村落与营地,但人类本身并不在它常见的食谱之上。

    而这时候方鸻也看到了森林中的‘同行者’们。一共有三队冒险者,其中一队和他们一样有中型驮兽,不过他们没有洛羽这样有优秀的木工,那驮兽背上只有鞍具,没有平台与驮屋。

    那驮兽应当是艾奎因灰树懒,奇丑无比,但性格温和。这种生物栖息在更加温暖的巨树丘陵,显然没见过岩鲨这样的生物,有些不安,任由驭兽人怎么驱赶也踌躇不前。无奈之下,那队人只好跳下驮兽,步行靠近这个方向。

    这边灰岭负丘兽也同样遇上这个问题。

    但好在还有艾缇拉,精灵少女跳到巨兽的脖子上,埋下身子抱着这头温顺的巨兽,低言安抚,用德鲁伊的能力才让它平静下来。

    这样一来,至少方鸻等人不用下地步行了——

    那些冒险者有些惊异地看着这个方向。德鲁伊是少数需要真正信仰才能选择的职业,女神艾梅雅一直没有同意将自己的神力开放给选召者们,因此选召者之中一直罕见艾梅雅的信徒。

    当然,无信者灰鸦德鲁伊除外——方鸻看着艾缇拉,下意识就记起了自己在精灵遗迹中遇到过的那个银之翳的德鲁伊。后者无疑就是个灰鸦,监督者,他又进而想起了对方的那个夜鹰选召者。

    若有机会的话,他是一定要报当日的一箭之仇的,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了艾尔莎。

    这时候帕克也从远处跑了回来,追上灰岭负丘兽的步子,一个箭步动作灵活地跳上绳网,从外面抓着绳网往平台上爬。已经上了平台的洛羽与天蓝一人一只手拽住他短短胖胖的胳膊,将帕帕拉尔人弩手拉了上来。

    帕克一爬上平台,便像个大肉包子一样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只用滴溜溜的黑眼珠子看着其他人。“我和他们商量好了,待会按贡献值来分配战利品,那些商人已经答应收购这头大家伙了。不过我们没有魔导士和博物学者,先得等他们设置好场地,诱使岩鲨降低高度。”

    他气喘吁吁地说道。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贡献值系统是近十年来形成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分配手段,也算是选召者为这个世界带来的诸多改变之一。它一开始不过是个口头约定成俗的规则,后来商业之神,契约精神的保护人,罗曼女神意识到这是一个提升自己影响力的机会,便插手其中,以神之契约的形式为之确立了一套四海皆准的准则。

    简单来说,契约方彼此以女神之名盟誓之后,这次分配便受到来自于冥冥之中的强大存在的关注,若有违反者,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方鸻抬头看了看其他的冒险团。

    几个冒险团人数都不多,多的在二三十人,少的不比他们这队人多多少。不过他们这队人确实也算是几个冒险队中人数最少的一个,更不用说其中还有三个训练生与大量的生活职业者,堪称酱油冒险团的典范。

    诱使岩鲨降低高度并不困难。因为在云海之中生活,它们的视力极差,甚至可以说是半个瞎子。但岩鲨鼻尖有高敏器官,可以通过独角发出一道共鸣波,以以太回波的方式来感知前方障碍、搜寻食物并避开危险,其原理有点类似于蝙蝠,但要高效得多。

    诱饵的原理是利用岩鲨最喜欢的一类食物——一种特殊的共鸣水晶。魔导士与博物学者都可以制作这种水晶,并利用这种水晶诱使它们到地面上来觅食。

    方鸻很快就看到那些冒险者完成了准备工作。

    不过微微让他有些意外的是,他在那些人当中竟然看到了两个熟人——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个纤纤弱质、提着箱子的少女正是之前不告而别的希尔薇德,少女身边同样立着她的那个女仆。

    只不过她们和那些冒险者似乎也不是一路人,两位远远地站着,看着这一幕。她似乎也看到了方鸻这个方向,不过这个距离上,大概一时间还没认出方鸻等人来。

    方鸻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对方的妖精构装还在他手上呢,他虽然明知道这有点妄想,而且不大道德——但还是忍不住希望对方干脆忘了这件事。

    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惜事与愿违,正当他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看到希尔薇德有些惊讶地向这边看了看。天蓝还惊喜地叫道:“那好像是希尔薇德姐姐她们吧?”

    方鸻一头黑线。

    不过他马上就没工夫去思考这些问题了。

    因为那边的冒险者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工作,将诱饵安置成功。半空中的岩鲨察觉到了地面上的异常,共鸣水晶对它们来说简直是无法抑制的诱惑,虽然微微有些疑惑,但最终对于美食的渴求还是占据了上风,一摆尾巴,开始转向向森林中游来。

    它缓缓降低高度,纺锤形的躯体已经清晰可见,一前一后两对鱼鳍摆动着,像是羽翼一样。它有一张有点狰狞的弯月状大嘴,嘴角冷酷地向后微微弯曲。

    正是这时候,五六道青光从远处冒险者的队伍之中射出,划过一道道漂亮的弧线,像是礼花一样在岩鲨头顶上炸开。方鸻看到这一幕,微微有些惊讶——这些人的准备还挺周全。

    “那是什么?”天蓝有些好奇地问道。

    这时候瑞德从自己驮屋中走了出来,狮人先前回屋里去取自己的武器——一把巨大的双头剑战具,此刻正拿在他手上。他听到天蓝的问题,看了看半空,耀眼的青光映在他银色的眸子里,然后才开口回答道:

    “风晶体。”

    方鸻也正巧解释道:“那是魔导士制造的一种晶体魔导术,炸开之后可以扰乱一个区域的气流流动,制造乱流区。这个晶体魔导术在空战中用处极大,一些小型的浮空战舰都无法无视乱流区。”

    仿佛是为了应证他的话一般——

    青光炸开之后,岩鲨立刻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试图重回半空之上,但已经来不及了。交错的乱流剥夺了它对于气流的掌控能力,反而是越飞越低,腹部几乎都已经擦过一片水杉高大的林冠层。

    它像是一艘坠向地面的飞空艇,一片树木折断的巨响远远传来。

    而这时候,战斗才正式展开。

    首先出手的自然是远程选召者们——游侠,弩手与铳士,开弓搭箭,或者子弹上膛,一片吱吱呀呀的声音。“放——!”冒险团中似乎有射手队长一类的配置,还有人统一指挥,一轮齐射,箭矢如一道黑墙飞上半空,正面撞上岩鲨的躯干。

    但天蓝一声好还没叫出来,就看到大部分箭矢已经被后者身上的坚实的岩石外壳弹开。

    方鸻打开战斗视窗,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片灰色的数字,虽然密密麻麻,但最高也就十来点。岩鲨的岩石外壳很厚,按护甲值来算怕不止是几万点而已。

    更别提护甲值在艾塔黎亚算是高效生命,本身还有硬度免伤值,这么打下去不知要打到猴年马月。

    而指望这种力度的弓箭,能穿透护甲值直接对岩鲨本体造成震荡伤害,显然也是大不可能的——岩鲨虽然只是不到二十级的生物,但怪物的身体强度一般都远超人类,单从韧性上来说,等同于三十级以上的近战选召者也不是不可能。

    射手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过他们的第一轮射击本来也只是试探而已,第二轮攻击中就齐齐换上了‘爆破射击’技能。爆破射击使用的是一种特殊的不稳定晶体箭簇与子弹,其击中目标之后会发生爆炸,产生二次伤害,在这个等级来说是对付高甲单位的不二选择。

    但不稳定晶体一旦注入魔力就会变得极端敏感,极易爆炸。因此射手们在使用这一技能的时候,需要用到一个特殊的魔导插件‘延迟注入装置’来设置魔力的注入时间。

    这是一个典型的高技术工作。

    需要射手对于距离与投射物飞行时间,甚至是目标的规避方式有精确的判断,否则延迟引信设置过早或者过晚,都会导致射击失败。过早水晶提前起炸,降低伤害甚至无法命中,过晚则导致水晶损坏,无法启动。

    虽然爆破射击本身只是一个五级技能,只需要选召者在射手领域投入十六万经验之后就可以学习。但由于这一技能的特殊性,所以除专业选召者之外,真正掌握这一门技艺的人,一般都要等到二十级左右。

    也因为这个缘故,社区中才将爆破射击称之为射手的入门技能——

    掌握了它,也就进入了射手的门槛。

    方鸻过去倒是常常看卡佩小姐用爆破射击,不过这门技巧在后者手上没有任何花巧可言,看起来好像就与普通射击无异,所以他自己也没觉得这门技巧有什么困难的地方。

    但今天,这一轮射击就让他大开了眼界。

    第一轮爆破弩矢很快被投射了出去——

    一片耀眼的烟花在岩鲨的左右两侧炸开,由于岩鲨并没有事先预料到这次攻击,只是保持着匀速向前,攻击这样的目标对于专业的射手们来说基本等同于攻击静止目标。

    但就是这个静止目标,其命中率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首先起爆率就不足三层,而这三层起爆中,几乎也全是近失弹。固然近失弹也有伤害,但其伤害是根据距离来测算的,方鸻看到那一片片还不到三位数的伤害,一时不由无语。

    要知道,爆破射击全中产生的护甲值伤害,在这个等级至少也应当五六百。

    而所有人当中,只有帕克打出了一个127的伤害。后者甚至高兴得手舞足蹈,得意洋洋地说道:“你们看到了吗,看到了吗!我的伤害最高——帕帕拉尔人弩手大师,桑夏克的夜莺之王!”

    连天蓝都称赞了一声,只不过她的夸奖并没让帕帕拉尔人先生感到很高兴。因为她说的是:“哇,太走运了!”

    “什么叫走运,”帕克气得跳脚,挥舞着小短手道:“是技术,是技术,你懂吗?”

    “快点快点,”天蓝打断他道:“快看那边,那大家伙转身了,别让它来我们这边!快快快,再射它!”

    帕克无语,只能用短短胖胖的手在魔导炉上调节了一番。延时装置微微一亮之后,他才举起重弩,瞄准了半空中的岩鲨。

    而这时其他人差不多也准备好了第二轮射击。

    但正是此刻,方鸻却走过来压下了他的重弩——毕竟不稳定晶体的弩矢还是很昂贵的。他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干脆开口说道:“三点三。”

    所有人都是一愣,帕帕拉尔人更是瞪大了黑豆子一样的眼睛看着他。

    “艾德哥哥,你说什么?”天蓝问道。

    “三点三档,那保准撞上去了!”帕克大声说道,并板着指头计算道:“不行不行,帕帕拉尔人的弩矢都是省吃俭用存下来的,用至少一、二、三——三顿饭的饭钱才能换一支爆破弩矢!”

    而且他作为一个专业的帕帕拉尔人弩手大师,怎么能去听一个炼金术士指手画脚呢?这件事要是传出去,那他在桑夏克的名声就全毁了——如果有的话。

    这时艾缇拉刚好从巨兽头上跳了下来,她看向远处,远处其他人已经射出了第二轮爆破箭矢。

    但这一次更惨。

    岩鲨已经提前预估到了危险,身形微微一侧,顿时让射手们的攻击全部落空。昂贵的爆破弩矢像是被射上半空的烟花一样,虽然火光绚丽无比,但实际效果基本等于零。

    帕克看到这一幕,不由张大了嘴巴。

    “要不、要不听艾德哥哥的试试?”天蓝也有点犹豫:“万一艾德哥哥的运气比较好呢?”

    这话听得方鸻一头冷汗,什么叫运气比较好?

    帕帕拉尔人仔细思考了一下,大义凛然地回答道:“好吧,但要、要是没射中的话,那可不是帕帕拉尔人弩手大师的过错。你们记好了,和帕帕拉尔人绝对没有关系的!”

    郑重声明之后,他才举起了手中的重弩,然后反手回去咔咔调节了一下魔导器上的插件。但还没等停下来,方鸻便伸手再帮他移了半格。

    之前是三点三,现在可就未必了。

    “快,”方鸻收回手对他说道:“就是现在。”

    帕克将信将疑地瞄准了那头岩鲨,然后扣动扳机——

    ……

    “啊,呼——”

    一片细小的纤尘,正忽而上忽而下,灵动得像是有了生命。

    但往下看去,是一只把眼睛瞪得老大的妮妮,正鼓着腮帮子使劲往上面吹着气,小胸脯一张一缩,尾巴也摇晃不已。

    方鸻有点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在这里耍宝,偌大的舰长室内,只剩下小光球在天花板上飞来飞去,除了妮妮一呼一吸的声音,显得有点安静。

    一侧是通往炼金工房的门,门敞开着。工作台上放着完成了一半的‘样机’,那是改造状态下的枪骑兵与银蜂,还没组装起来,零件也七零八落的。

    改造枪骑兵与银蜂的工作比预想中困难不少,两种类型的构装并不是简单组合在一起那么简单,新增加的共鸣水晶需要占用额外的配重与空间,散热系统也要重新设计。

    他先前遇上了不小的麻烦,陆陆续续改了十三个设计。第十四个设计诞生于第十三个设计被枪毙五小时之后,也就是眼下这一台。

    不过工作的不顺开始让方鸻感到有些心绪不宁,于是只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坐在这里安静一会儿,好让自己找回‘灵感’。

    但其实自从离开旅者之憩以来,他就一直有这样萦绕不去的感觉。

    不仅仅是沙耶克,其实塔达蜥人与云层港的大主教早就预言了这个世界的变化,祸星降临,世界改变——

    只是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巨人与巨龙会重新归来么?

    可惜没有证据表明辛萨斯蛇人在面对第一次灾厄之时发生了什么,来自于多处遗迹的壁画上描述了黑色的火焰王座,而关于那时发生的一切,人们知之甚少。

    他于无意中打开了社区,忽然一道黑色的巨大标题映入了视野之中,犹如古老的铅版印刷一样的字体显得如此醒目:‘世界事件任务线,祸星降临——’

    他微微一怔,手好像不受控制一样点开主贴,原来里面的内容是说有人在无意之中触发了一条系列任务线。任务内容大约是从寒水港送货鸦爪镇的样子,但在任务结束之时,却意外地触发了这条大任务线。

    作者正对这个任务一头雾水,因为任务线变动之后对于接下来也没有任何提示,只像是无用的信息一样始终占据在他的任务信息栏之中,他只好求助于其他人。

    方鸻手默默向下划动,悬浮在他面前的窗口的反光倒映在眸子深处,这个人的情况与他略微有一些不同,他是直接触发了龙魔女的任务线,进而进入了第三祸星的事件线之中。

    往下看去,下面陆陆续续有些人加入了讨论,他们在回帖之中表明自己也遇上了同样的事情。虽然不知真假,但方鸻发现这些人触发任务的地点大多在塔伦,寒水港与凛风冰川一线,后面两个地方皆在宝杖海岸以东。

    也还有几个人,说自己是在伊斯塔尼亚,不久之前去过依督斯。

    这些信息好像冥冥之中连成了一条线,要么是他去过,要么是他不久之前听说过,或者将要去的地方。

    接下来讨论的内容出现了变化,人们对于任务本身达成了共识之后,便不再怀疑这个‘任务线’存在的真实性,他们转而讨论起与之相关的可能性。

    众所周知,系统似乎对于这个世界的运行有一种神秘的预见性,这条任务线既然存在,那就说明它在未来某一个时间一定会到来。

    只是人们似乎还没意识到‘祸星’与自己能有什么关联,他们像是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一个游戏的版本更迭,方鸻过去也经历过类似的事件——在那些模仿艾塔黎亚的虚拟游戏之中。

    不过游戏之中的版本往往落后真正的艾塔黎亚一个阶段,在这个星门之后的世界确切发生了什么之后,游戏内才会更新相应的内容。

    事实上很多选召者也喜欢将自己在艾塔黎亚的经历,当作是在一个虚拟的世界之中活动——毕竟这里有令人无法解释的系统,星辉与信息化这种匪夷所思的东西存在。

    不要说原住民,半个世纪以来人类也一直没搞清楚龙骑士系统的本原。

    它表现得像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但却存在着许多完全无法用人类常识去解释的东西,可一方面两个世界的人又可以互通——不仅仅是人类单方面的进入,苏长风与军方早就证实了这一点。

    他曾经就此询问过塔塔小姐,妖精小姐想了一下之后告诉他:“信息是可以置换的。”

    “两个世界的物质基础可能并不一样。”

    “但信息决定了物质应当表现出什么样的形态。”

    方鸻听得云里雾里,至今也没能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能说两个世界的人对于世界本身的认知也并不一样。星辉、以太与元素,就像是微观世界的基本结构一样,在这里也深入人心。

    他再看了一会儿讨论,讨论的话题都是一些他已知的内容,而他想要的线索,也在他们讨论之间便已经得到了,因此似乎也没有参与进去的必要。

    后面的讨论再无营养,关上主贴,方鸻看了一眼帖子的热度,上升得飞快,一小会儿的工夫便已超过他所发的那个帖子。

    舷窗之外白云飞渡,风吹得翼帆猎猎作响,七海旅人号正在云层之上航行。

    横穿宪章城是前往古拉最近的一条航线。这条航线很少有船会走,眼下则更加危险,因此七海旅人号一直飞得很高,以防遇上盘踞在这一带的飞行亚龙。

    那种心绪不宁的感觉再一次从方鸻心中升起,促使他从自己的位子上站了起来。闹出的动静让妮妮回过头来,歪着小脑袋奇怪地看着自己的‘帕帕’,忽闪着大眼睛。

    那片纤尘悠悠然落了下来,盖在她脸上,让她不重不轻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

    妮妮伸手擦了擦鼻子。

    方鸻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心中安定了不少,伸出手去,放在书桌上,让妮妮爬了上来。

    小丫头顺着那条自己最熟悉的‘小径’,像是一只灵巧的小猴子一样,驾轻就熟地爬上方鸻的肩膀,并在那个专属于她的位置盘腿坐了下来。

    方鸻向外走去,正好看到甲板上帕帕拉尔人做贼一样偷偷摸摸溜了过去,他在害怕前几天还没有呆足时间的禁闭室,但方鸻其实没心思去计较这个。

    “最近又没有什么事情?”他问一旁正在关注气压计的爱丽莎,这位小姐一边正在做一件令他感到有点哭笑不得的事情——她一边把自己的头发末梢卷在船的输热管道上,把它烫成卷曲状,一边回过头来看着他。

    “亲爱的船长大人,你是问我的新发型,还是别的什么?”爱丽莎俏皮地眨眨眼睛,问道。

    “我是问古拉港。”

    古拉港正好位于旅者沼泽的另一边,隔着宪章城与旅者之憩遥遥相对,事实上两者之间的陆上通道正需要从中经过宪章城。

    那里是考林—伊休里安北方的边境,跨过扬尘之海向北航行,便能抵达罗塔奥

    那里还是彩虹同盟控制的边缘地区,与弗洛尔之裔所掌控的宝杖海岸北方一带隔海相望,BBK下属的几个公会,尤其是杰弗利特红衣队也在那个地方相当有影响力。

    他们要去那个地方与洛羽的父母会面,那两位对于他们来说应当称得上是前辈,不过方鸻自从知道了自己父母的事情之后,总觉得有点莫名的紧张。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古塔的局势十分紧张,因为龙兽的入侵,接连发生了许多起失踪案件,过往旅行者时常被袭击,甚至流传着一个黑暗之中潜藏着可以抹杀人星辉的生物的传说。

    方鸻总觉得自己心中不安的源头,正是来源于此。

    他有点后悔与洛羽的父母定了这么一个地方会面,但失踪案是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他又不好与长辈改口。

    而且军方那边也传来消息,停泊于彩虹空峡南面的弗洛尔之裔的舰队,似乎有一些异动。虽然方鸻觉得对方未必是冲着自己来的,可这相关的种种信息都透露着一股不详的意味。

    他之前便让爱丽莎关注古拉港的消息,第三赛区有一个总社区,下面还有许多地方论坛,汇聚着林林种种成百上千的消息,他和塔塔小姐也不可能一一去关注,只好发动大家的力量。

    爱丽莎拨弄了一下发卷,甩了甩头发,轻描淡写地答道:“还是那些事情,又失踪了几个人,多了几场袭击事件,龙兽入侵了某个小镇,杀死了多少人。不过幸好,附近有另一座爱莎的圣殿,没让它们围住圣殿展开屠杀——”

    “这听起来可一点都不好。”

    “这有什么办法呢,正如沙耶克先生所说,那些龙兽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北方诸领,罗戴尔、艾尔帕欣与芬里斯都是半自治的性质,兵力本就捉襟见肘。”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更重要的是,王国的军队目前都汇聚在都伦北方一线,防范着南境的叛乱。要不是凤凰大捷,现在的境况只会更差。听说连罗班爵士都回到了王城,看起来情况不容乐观。”

    “不过至少有一个好消息。”

    方鸻微微一怔:“什么好消息?”

    爱丽莎有点俏皮地答道:“那就是伊斯塔尼亚那边至少相安无事,看起来不会有人去烦那位大公主和阿勒夫殿下了。”

    方鸻叹了口气:“爱丽莎,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这也不算全然是玩笑,”爱丽莎答道:“别忘了全靠了我们,否则现在伊斯塔尼亚恐怕才是大问题……”

    方鸻不由想到他们在伊斯塔尼亚所经历的那一场动乱。

    要是真让盲从者得逞的话,夜莺小姐的话好像还真没说错,眼下的伊斯塔尼亚就并非是相安无事,而是一颗比南境还要大的定时炸弹。

    “至于诺格尼丝呢,”爱丽莎又道,“要是崇山之心被带走了,船长大人猜会怎么样?船长大人你有没有发现,眼下的考林—伊休里安还真是‘烽烟四起’啊。”

    夜莺小姐一边说,一边故意地看着他。

    传统意义上的考林—伊休里安一共分为七个区域,四个王国,核心的王国是考林王国(地区),这是王国的政治腹地,中央所在,与艾尔帕欣、罗戴尔、南考林(南境、长湖地区)、伊斯、宝杖海岸与诺格尼丝五大区域。

    最后,再加上芬里斯这个自治领,与三个加盟王国——矮人之国,埃尔德隆;精灵之廷,艾奎因;以及沙漠王国,伊斯塔尼亚。

    仔细想来,王国的十一个核心区域之中,诺格尼丝,南考林,伊斯塔尼亚,艾尔帕欣与芬里斯好像都先后一起出了问题。南考林与艾尔帕欣也就罢了,要是芬里斯和伊斯塔尼亚不是因为他的话,眼下整个考林—伊休里安还真是一片‘烽烟四起’的场景。

    想想看?

    芬里斯陆沉,艾尔帕欣又盘踞着尼可波拉斯与龙兽大军。

    南境叛乱蜂起,并随时威胁都伦一线。

    伊斯塔尼亚王都沦陷,沙之王、公主殿下与王长子皆陷于盲从者之手,而诺格尼丝以太流失,万物正逐渐陷入枯萎之中。

    到那时候,王国还剩下多少好的地方?

    方鸻怔了一下,这才隐隐有点意识到自己不安的来源,黑暗信徒们好像在这一年之间搞了不少大事情。他还没去过伊斯、艾奎因与埃尔德隆,宝杖海岸也只是有一个前往的意向而已。

    艾奎因那边有好几位拜恩之战的英雄,布丽安公主看起来又十分精明,她父王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精灵那边理应当问题不大。而矮人则也是同理。

    罗戴尔那边他记忆中没什么大岔子,可宝杖海岸与伊斯,总让他有点不妙的感觉。

    “黑暗信徒们这么大的手笔,已经远远超过当年龙魔女一事的规模了。要是他们事事得逞,眼下整个考林—伊休里安眼下都有颠覆的危险。”爱丽莎这才答道:“船长大人所担心的,其实正是这个吧?”

    方鸻点了点头。

    “其实这些天我也在想这个问题,”爱丽莎将自己的发卷从输热管上取了下来,直起身来,“黑暗信徒们这场‘盛大的宴会’,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过自从听了沙耶克先生的那番话,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方鸻听完这番话,心中竟有点恍然大悟的意思。

    “他们在迎接祸星降临?”

    爱丽莎罕有地认真,点了点头。

    方鸻默然不语,好像一下子被戳中了心中最担忧的那件事。

    祸星将至,群魔乱舞,黑暗的信徒们好像早已从未知的渠道之中预知了这件事,并早早为此做好了准备。

    而他们却甚至连祸星是什么也不知道,连马扎克的那位老管家也无法告诉他们那个答案,毕竟正如其所描述——守誓人一族的命运,也终归只是与黑暗巨龙对抗而已。

    可而今黑暗巨龙与屠龙圣剑的故事,上一个世代的传说在这一个时代早已走到了尽头,尼可波拉斯不过是这场历史剧变之中的最后悲歌——它始于嘉拉佩亚,而又将终于那把妖精圣剑。

    而那之后又是什么,却无人知晓。

    艾塔黎亚的历史,便是在这样的灾难与治世之间轮回往复么,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

    这些高深的问题,好像与他们这个小小的冒险团没有任何关系。因为正像沙耶克所说,龙魔女的任务到他这里已经告一段落,无论是马扎克、还是卢修斯,都没有告诉他们将去向何方。

    他们似乎理应当可以放下一切了。

    把过去一年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仅仅当作是一个任务而已。

    但七海旅团之中,除了帕克那样没心没肺的家伙之外,似乎没有人可以仅仅把这一切当作是——一个‘任务’而已。

    社区之上人们正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这一切,一个虚拟的世界,一次版本的更迭,接下来会是更加刺激的冒险,大量的机会,可能许多人都会在这场改变之中一夜暴富。

    甚至,更成为一方豪杰。

    但是——

    真的是如此么?

    或许是的,对于大部分选召者来说,艾塔黎亚只是他们其中的一个选择而已。

    就算到了最万不得已的境地,他们也还可以退守回地球之上。

    因此每个人都可以在社区之上游刃有余。

    “你说我们去思考这些,会不会显得有些傻,船长大人?”爱丽莎回过身去,默默看着穿过船舷的气流与云雾。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忽然问出了这么一句令方鸻有些意外的话。

    “祸星降临又能怎样?”

    “我们只是选召者而已,乱世才有机会,而治世只能令阶级固化,看看那些大公会的所作所为,不就全然明白了?”

    “理论上来说,我们不应当反对它,应当支持这一切才对。船长大人应该也看到了吧,社区上的人们正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的事情,你猜猜那些人是谁?他们并不是现行体制之下的既得利益者,而是迫切想要寻求改变,拥有野心的人。”

    “虽然当然了,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人,可能最后也不过是他人刀俎之下的鱼肉而已。在一场盛筵之中,最后能够成为赢家的,归根结底也不过就是那些人而已。”

    “爱丽莎?”方鸻完全没想到自己船上的夜莺小姐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这好像颠覆了他的认知一样,有些不认识似地看着面前的爱丽莎。

    但这位双胞胎的姐姐只是笑了一下,回过头来。“是不是有些吓到了,船长大人?不过这些其实也不算是我真实的想法,只是心中的一些牢骚而已。不过,它们却是我问出这个问题的前提——作为选召者,我们真的需要担心祸星降临么?”

    方鸻不由有些默然。

    在他肩头上的妮妮看了看自己的‘帕帕’,在看了看爱丽莎‘阿姨’,她懵懂无知的幼小心灵之中当然完全无法理解这一番对话,不过也隐约可以看到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

    她有点担心地向后退了退,蜷缩起尾巴来,害怕地用小小的、雪白的牙齿咬了咬尾巴尖儿。

    “如果考林—伊休里安毁灭了会怎样?”

    “或者进一步说,如果艾塔黎亚毁灭了,又会怎么样?”

    两个问题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但方鸻却立在原地没有动,他心中动荡不安的恐惧,这一刻仿佛才显露出真容。

    他面前浮现出的,是希尔薇德、大猫人、艾缇拉小姐,与这场旅程当中所遇到的每一个人的面容,他们中有些人是朋友,有些是与他有过师生之谊,有些人对他倾囊相授,有些人给予了他们不小的帮助。

    即便是艾塔黎亚毁灭了,会怎样?

    这个世界或许在地球人看来显得有些虚无缈缥。

    在缺乏死亡的认知的情况下,人们总是对于世界的真实缺乏一种沉甸甸的质感。

    但唯独,人们所经历的一切,他们在旅行的路上所遇上的每一个人。他们所听闻的,所见证的,他们心中的感情,却永远是真挚存在的。

    信息的置换,似乎在他们所接触这个世界的那一刻,便已经发生了。

    方鸻不由握了一下拳头——艾塔黎亚对于他们来说,绝不仅仅是一场大梦而已。

    爱丽莎看着他,不由笑了:“看来船长大人的答案其实很简单,也就是放不下大猫人,艾缇拉小姐他们而已,当然了,还有你那位希尔薇德小姐。”

    听到最后的那个名字,方鸻不由略有一丝不好意思,但他心中明白,绝不仅仅是因为希尔薇德一个人而已。

    他默然片刻之后,才反问道:

    “那么爱丽莎小姐又放得下么,艾缇拉,希尔薇德还有大猫人他们?”

    听了这个问题之后,少女罕见地没有反驳,她只温柔地笑了一下,眼中反而闪烁着轻柔而温和的光彩,“我当然也放不下了。”

    方鸻不由有点意外地看着对方。

    爱丽莎有点好笑:“船长大人,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这也很正常啊,感性与理性本来就是人类一体两面的特质,而我又不是什么特别古怪的人,当然也是一样。”

    “亲情、爱情与友情,那是在无数诗歌之中为人们所讴歌的高贵品质,而我同样向往,与其他人并无分别。不仅仅是我,天蓝,帕克甚至箱子他们也是一样,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其实并没有人们想象之中那么大。”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而对于感情的眷念,正是我们最珍贵的品质之一,船长大人。”

    她以船长大人开头,又以船长大人结尾。

    方鸻不由张大了嘴巴看着这位夜莺小姐。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位双胞胎的姐姐,会讲出这一番近乎于说教一般的话儿来。

    “所以我们应当该怎么做呢,船长大人?”爱丽莎看着他,却自言自语道:“我想作为七海旅人号的船长大人,当然不能和我们这些无名小卒一样,纠结于这些旁枝末节的细节之中,对吧?”

    方鸻心中才刚刚升起的一丝感动,不由烟消云散,苦笑着看着对方:“爱丽莎小姐,你可不算是无名小卒。”

    他可算是发现了,这船上有一个算一个,除了他这个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用的船长大人之外,好像没一个省油的灯。

    爱丽莎捂嘴一笑,“这奉承我可收下,但你最好不要告诉希尔薇德小姐,否则她一定会找我麻烦的。”

    方鸻点了点头,与这位双胞胎的姐姐的对话,总算让他心中迷雾尽散。

    的确,祸星降临是否与每一个选召者都息息相关,他管不着那么宽的事情。但他们这一路走来,总也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因为这个世界,早已与他们密不可分。

    何况,他相信绝非只是自己一个人这么想而已。或许终有一天,他会遇上更多志同道合的人,艾塔黎亚曾经两次经历灾难,而这一次也未必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消弭了心中的隔阂,他才总算有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之中,不过看了看面前的爱丽莎,总觉得这位夜莺小姐似乎是有意来与自己说这番话的。

    但爱丽莎当然不会承认,只换了一个话题道:“不过船长大人,在担心古拉港的事情之前,其实我建议最好还是把心思先放在眼下的事情上。”

    “嗯?”

    “气压计显示有一场风暴正从北面袭来,当然这还不是关键,关键的是我们已经到了宪章城的上方空域,不久之前姬塔告诉我们在附近发现了几个风元素探测点。”

    方鸻大吃一惊:“怎么没早点告诉我这个?”

    “船长大人早先也没问啊。”

    “……。”

    方鸻一拍脑门,有点无语地急匆匆冲了出去。

    只是走出去两步,他又回过头来,看着爱丽莎,说道:“对了,我也有一件事忘了和你说。”

    “船长大人请讲。”夜莺小姐十分客气地答道。

    “你刚才说的也不全对。”

    “船长大人指哪一部分?”

    “你说对于选召者来说,祸星降临一事就真的可以高高挂起么?”

    爱丽莎卷了卷长发,好奇地问:“喔,船长大人有有何见教?”

    方鸻闭上嘴巴,表情稍稍有些严肃起来。

    他心中其实一直潜藏着那个令他不寒而栗的想法。他总觉得苏长风在此之前与自己的谈话之中提到过的那件事,似乎是在告诉他一个可能性。

    地球,真的就安全么?

    他吸了一口气,然后才答道:

    “他们可能真不能高高挂起。”

    “不仅仅是他们,甚至我们的世界可能也无法置身事外。”

    爱丽莎愕然地怔在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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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鸻走到船首,向下方看去,风船鱼状的船身正在缓缓分开云层。飞云流散,云层空隙的下方露出一片焦黑的土地,城市的断墙残垣,像是无声的余烬,零落四布于广袤荒凉之中。

    视野的尽头,北方依稀还能看到城墙的轮廓,勾勒出这座曾经生活着近二十万人的城镇,与它掩埋于废墟之下的逝去繁荣。

    北方阴阴沉沉的天空,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它可能带来整个凛冬与暴雪,将一切不安掩盖于茫茫积雪之下。

    地面上隐约有些黑点在活动,大约是人,银林之矛在这附近有个驻地,方鸻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人。

    社区上说北方的两大联盟都在紧锣密鼓地整合新生力量,但具体也不得而知。

    与其他唾手可得的消息不同,专业公会内部的事务外界一般很少有了解的渠道。

    “你过来了?之前姬塔发现了一些东西,你最好问问她,”罗昊正在船首忙着水手的工作,一边将缆绳缠在滑轮组上,一边对他说道:“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我们。”

    “现在我们的高度是多少?”

    “一千五百,不,一千三百左右,在云层上方。气流变化很大,风速七米左右。”

    方鸻从外面收回目光,那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像是有一道目光,正注视着他们:“你没问过她么?”

    “姬塔她好像不太敢和我说话。”

    方鸻摇了摇头,他们的学者小姐的确比较认生。

    他拿起挂在桅杆上的传音筒,开口道:“姬塔?”

    那边传来梅伊的声音:“艾德先生?”

    方鸻没料到她也在魔导舱,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后说道:“能帮我问问姬塔她发现了什么么?”

    梅伊将手盖着传音筒,回过头去,过了一会又转过身来,放开手有些安静地答道:“姬塔说风元素探测仪发现了几个意义不明的异常点,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跟着我们了。”

    “昨天晚上?”方鸻有点意外,“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它们并不是一直都跟着我们,一开始只是几个闪烁出现的杂波,姬塔小姐一度认为它们只是云海生物而已。”

    罗昊这时插了一句:

    “我觉得它们恐怕真是云海生物,我怀疑跟着我们的是龙兽,会飞的那种。”

    方鸻看着他:“何以见得?”

    “我和箱子他们都观察到了几次龙兽,不过我们飞得很高,它们没注意到我们。”

    方鸻将身子探出船舷,向外看了看,又问:“它们来自什么方向?”

    “在我们西南方,在我们后面。”梅伊用小手握着传音筒。

    这时那边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叫声。

    那是姬塔的声音。

    “怎么了!?”方鸻赶忙问道。

    梅伊一时没有回答,正当方鸻和罗昊互视一眼打算下去看看的时候,传音筒内传来了学者小姐有些焦急的声音:

    “艾德哥哥,南边的风元素反应变得强烈了。”

    “那意味着它们在靠近我们?”

    姬塔在那边连忙点了点头:“是加速靠近,团、团长。”

    她有点脸红,刚才情急之下一时叫错了,在正式场合她一般强迫自己使用正式的称谓的。

    但方鸻显然并没有在意这个,因为他听到身畔的罗昊忽然大喊一声:“看后面!”

    方鸻立刻回过头去,只看到这个胖子一个箭步飞上了船舷,以灵巧得不像话的动作一下抓着绳网窜了上去,活像是一只大猩猩,将身子悬于船外,一只手吊着缆绳正向船尾的方向看去。

    那个方向正传来一阵低沉,但嘈杂的声音——

    而低沉只是因为距离太远而已。

    方鸻很快看到那个方向云层下浮起了一片黑压压的影子,成千上万的黑点密密麻麻汇聚在一起,宛若一片流动的黑云。

    但那并不是什么黑云,它们只是鸟群而已——确切的说,无以计数的渡鸦——这些艾塔黎亚民间相传带来厄运的使者,此刻正发出呱呱的尖叫声。

    尖利的叫声汇聚在一起,那一刻宛若响彻云霄。

    鸦群飞到了云层的上方,并很快接近了七海旅人号,这些带翼的扁毛生物据了大半个天空的场景,那一幕在常人看来足够毛骨悚然——宛若大预言之中的末日终临,审判到来。

    罗昊瞳孔之中的视野几乎都为这片遮天蔽日的黑色所淹没,他不由张大了嘴巴,有点夸张地说了一句:“不是,有没有搞错!?”

    方鸻心中也有同样的念头。

    这真是活见了鬼了。

    但传说终归只是传说,当数千只渡鸦从七海旅人号左右、上下穿梭而过之时,那场景还是足以令人震撼。

    头顶上是一片扑扑的声音,不绝于耳,那是这些黑色的禽类正在风船的横桅、缆绳。罗昊在第一时间便从绳网上一跃而下,一个滚身回到了甲板上,还好他动作够快,几乎是下一刻,一片黑色的风暴便刮了过去。

    将绳网也撞得七零八落——

    更多的渡鸦一头撞在船帆之上,扑腾着翅膀落下来,甲板上很快落满了渡鸦,几乎让人难以有立足之处。而甚至还有一些渡鸦干脆像是石头一样直接砸在甲板上,发出砰一声巨响,化作一团飞散的黑羽与血污。

    “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方鸻这时听到帕克在甲板下面尖叫。

    七海旅人号的风元素探测仪只能探测具有风元素以太的生物,一般的鸟儿并不在此之列,不过这看起来也不像是迁徙,何况渡鸦并不是什么候鸟。

    是有什么东西在驱赶它们?

    方鸻心中来不及思考更多,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地上的罗昊,然后拖着后者便向舱门方向冲去。不过这一下子差点没让他手脱臼,方鸻好悬没一头栽到在地,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这军方的胖子又变重了!”

    “我里面穿着双层链甲呢。”罗昊有点不好意思。

    “你疯了在船上也着甲?”

    “枕戈待旦,着甲而眠,这可是一个铁卫的基本素养。”

    “可去你的吧。”

    两人虽然嘴上你来我往,但方鸻还是将罗昊拖回了内舱,并‘砰’一声关上门。身后立刻传来几声闷响,舱门震颤不已,又不知道又几头渡鸦撞在了上面。

    方鸻一只手撑着门并将其反锁,这才回过身来长出了一口气。但罗昊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走下楼梯,走到了杂物间的舷窗边,他用手按着舷窗,往外看了看,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看外面。”

    方鸻这个方向其实已经可以看到几个舷窗之外的景象。

    越来越多的鸦群正从宪章城的方向升空,犹如从地面上浮起的几片黑沉沉的乌云。

    大半年之前尼可波拉斯的龙焰将这里化为了一片灰烬,烧焦的树林之中留下了不知多少动物的尸体。对于人类来说这是末日一般的场景,但对于渡鸦来说,这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盛筵。

    此刻这片区域不知汇聚了多少它们的同类,只需要看看那数不清的黑点,便已可见一斑。

    天空中的动静显而易见地引起了地面上的人的注意,他们汇聚成了几道人流,正在向着宪章城的方向赶去。空旷的大地之上只留下几个细小的影子,正向着这个方向指指点点。

    但方鸻并不关心那些留下的人,他更在意的是那些明显是公会的选召者的举动——看对方的样子,这样的情形似乎并非是第一次在这个地方上演。

    那么这些升空的渡鸦,背后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驭使着它们作出这样的举动?

    船外此刻不时传来扑扑的闷响,那是渡鸦撞在甲板、船身上的声音,虽然它们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可能给七海旅人号带来一丝一毫的损伤。

    但这沉闷的声音一声声响起,还是让方鸻感到有点压抑,任何疯狂的举动背后,一定有着更深层的原因。

    何况之前萦绕不去的不安感,一直到此刻都没有散去。

    “到魔导舱去看看。”他走下楼梯,对罗昊说道。

    但罗昊指了指舷窗,回过头看着他:“你最好来看看这个。”

    “什么东西?”

    “看下面那些人。”

    方鸻正想说自己早就注意到了——但忽然之间,他停了下来,目光定格在了那个方向。顺着罗昊的手的方向看过去,在那些正在撤入宪章城内的队伍的另一面——天边好像出现了一些新的东西。

    方鸻看得清楚,那是一群龙兽,而且为数不少,它们浩浩荡荡从船的西南方出现,像是从地平线上涌现的一道洪流。

    “团长,西南方。”

    姬塔这时换了一个通讯设备,声音弱弱地从通讯水晶之中沙沙地传了出来。

    方鸻按下通讯水晶,答道:“我看到了。”

    “空中也有。”罗昊忽然在一旁提醒他。

    方鸻点了点头,大约也看到从西南方飞过来的黑点,它们大约有几十头的样子——飞行的龙兽叫做半龙——与人们所熟知的飞龙属其实相异的两个门类。

    它们既不是龙,也不是兽,长得有点像是一头长了巨大肉翼的长须鲸。它们一共有上下两对翅膀,修长的梯形,无鳞无爪,身上长着长长的神经束,像是触须一样从腹部伸出,拖向身后。

    但这些飞行的生物皆长着一张遍布尖牙的血盆大口,它们没有视力,凭借着对于元素的感知而活动。

    因此它们还有另一个名字——盲龙。

    但这些盲龙可不是易于之辈,方鸻没有和这类龙兽打过交道,但他看过宪章城的一些视频。军方与各大公会在那场战争之中遇上的最大麻烦,就是这些飞行龙兽。

    对付它们,军方甚至出动了一批龙骑士。

    “但它们好像没有过来。”这时罗昊又一次开口,声音带上了一丝好奇。

    方鸻其实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出现在西南方天空中的盲龙,正与他们行进的方向呈平行的方向,伴随着下方的龙兽大军一起,向着宪章城的方向而去。

    它们要攻击宪章城?

    方鸻看到这里微微一怔,但宪章城早已化为了一片废墟,他想不出对方攻击一片废墟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是废墟里的人?但银林之矛的人应当没那么傻吧,固守一片废墟的价值是什么?

    他再看了一会儿,忽然又发现对方的目标似乎并非宪章城,因为宪章城也不在龙兽大军的行径路线上,如果它们不打算折向的话,大约会月那座城市的废墟交错而过。

    这些尼可波拉斯的子嗣究竟打算干什么?

    或者说,在背后指挥这支大军的那个意志,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忽然怔了一下,意识到了什么。自己在这里看到的这支龙兽大军,背后是不是带着尼可波拉斯——不,米苏女士的意志?

    那么说明龙魔女还存在着,是因为马扎克和林恩-卢修斯两人还没找到她,还是说,他们已经失败了?方鸻不由想到了马扎克手持嘉拉佩亚的样子,总觉得那位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位屠龙者,不应当这么轻易就失败才是。

    嘉拉佩亚曾经饮过尼可波拉斯之血,按圣剑的力量,它也应当又能力再一次击败对方。

    “那些龙兽之中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这时一旁的罗昊忽然说了一句有些奇怪的话。

    方鸻怔了怔,这才从自己的沉思之中回过神来,看向对方:“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看错了,”罗昊伸手揉了揉眉心:“还是说只是一个幻觉,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这话让方鸻心中一突。

    但他本能地感到不敢置信,从七海旅人号到那支龙兽大军的方向可一点也不近,从对方的视角来看,七海旅人号应当只是天空之中的一个小黑点而已。

    而他们看那个方向,也不过只能看到黑压压一片的龙兽大军,根本难以将其中的个体一个个分辨出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在这片黑压压的潮水之中,看到一个‘女人’?

    不过方鸻心中却一下就明白过来,若那个‘女人’真的存在,会是谁。

    他曾经在那个梦境之中,有幸与对方并肩作战过。

    而那句冷冰冰的话语,好像至今还萦绕在他耳边:

    “你们会后悔的。”

    他后悔了么?

    好像并没有。

    从芬里斯一路南下,击败了尼可波拉斯的另一道影子,甚至遇到了她原本的灵魂——名为伊芙莉尔的屠龙者的后代,修约德的恋人。虽然遇上了一些波折,但一切都尚还顺利。

    昔日那个恶毒的诅咒,好像成为了一个幻影。

    只是此时此刻,那种阴沉沉的感觉好像一下子又回来了。

    方鸻看着那个方向,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有些微妙的想法。两者相距明明很远,毕竟从七海旅人号上看过去,地平线上出现的大军不过只是薄薄的一条线而已。

    但在这条线上,他却好像看得十分分明,如同视野一下子被拉近了,让他看到了那些丑恶畸形的生物,受尼可波拉斯所改造的怪物,她的子嗣与爪牙。

    而在那些高耸的怪物之间,分明站着一位女士。

    她正转过身来。

    而那张有些严肃的,熟悉的面孔,不是米苏女士是谁?

    只是此刻她的脸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黑暗花纹——

    那一刻方鸻心中巨震,忽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那个想法好像是自然而然出现在他的心中——她是来找他们的。

    他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拿起通讯水晶大喊一声:“姬塔,快让希尔薇德小姐转向!”

    可已经晚了一点。

    方鸻看到那位女士忽然之间向着他们抬起头来,金色的目光仿佛跨越了空间的局限,直接越过十数千米的距离——穿过舷窗,落在了他的脸上。

    那灼灼的目光像是两把利剑,直接洞穿了他的心灵防线。

    方鸻话还没说完,声音忽然化为了一声尖利的惨叫,他甚至都分不清那惨叫声究竟是不是自己发出来的,只感到心灵之中一阵刺痛。

    他仿佛是天旋地转一般,一下跪倒在地上,而低头一看,安洛瑟送他的那枚徽记像是融化了一样一滴滴从长袍上滚落下去,化为银色的液体,又重新凝固在甲板上。

    而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那道金色的目光竟然在自己的心灵世界之中挥之不去,恍若在一片黑暗世界之中的两枚星辰,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但那光芒没有丝毫的温度,只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方鸻眼中一片漆黑,仿佛又回到了旅者之憩的那时候,正注视着巨龙双翼之下死亡的阴影。

    “你们会后悔的。”

    “艾德,你不该回来。”

    那个声音在空隧的意识世界之中滚滚回响,沙哑而低沉,充满了磁性。

    而这句话带给方鸻的震撼,无异于他第一眼看到这位龙魔女的那一刻。

    他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米、米苏女士……?”

    回答他的是一声冷笑。

    然后他便看到那头巨龙举起了爪子,向他伸出一根利爪,一束金焰从巨龙爪尖射出,正中他的胸口。

    ……



    “艾德哥哥这样已经好几个小时了。”

    天蓝看着躺在床上的方鸻,忍不住有点担心地问。

    船舱内一时有些安静,几小时之前的那场‘风暴’早已过去,若非留在甲板上那些血污与羽毛还在,一切仿若从未发生过。那支龙兽大军最终与宪章城擦肩而过,消失在天边视野的尽头。

    倒是北方那场酝酿已久的真正风暴已迫近在即,天空阴阴沉沉的,冰风像是刀子一样刮着,夹杂着些许雪花,甲板上缆绳晃来晃去,呼呼作响。

    但房间内隔绝了声音,妖精小姐正十分安静地坐在枕头上,仰起头看着他们说道:“骑士先生他没有什么大碍。”

    艾缇拉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回过身去对其他人说道:“让艾德独自休息一下,你们都回去吧。”

    其他人陆陆续续地离开,天蓝拉了一下姬塔的手,博物学者小姐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我留下来照看我表哥。”唐馨开口道。

    艾缇拉看了看一旁的希尔薇德:“你也要留下来?”

    希尔薇德轻轻点了点头。

    唐馨看了她一眼,心中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她咬着嘴巴一言不发,走到床边看着好像陷入沉睡一样的方鸻。

    ……

    方鸻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地看着四周的场景。

    残存的圣殿,开阔的广场,与几千米之外冰川绝壁的环境相对的是,四周温暖如春的庭院——不远处广场的中央立着一座雕塑,一个眉眼低垂的少女石像,立于荆棘与蔷薇环绕之中。

    他曾经见过这个地方,在笛卡的幻境之中。而此刻仿如仍旧还是在那个幻境里,他不由四下看去,广场上好像才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断墙残垣,深痕四布。

    一些构装体的残骸还停留在广场上,不断地冒着黑烟。

    自己怎么会又回到这个幻境之中来了?它不是应当随笛卡回归以太界而消亡了么?

    还是说这是一个梦?

    方鸻忽然记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他被米苏女士——或者尼可波拉斯用那束金焰击中之后,便好像进入了一个更深层次的梦境中。等从浑浑噩噩之中苏醒过来,所见的便是眼前这一切。

    可眼前的场景与他认知当中并不太一致,更像是那场大战之后的情形,难道笛卡回归之后这个世界并未消亡?

    可这也无法解释他的梦境,怎么会回到这里。

    “对了,怎么离开这个地方?”

    方鸻环视了一周,偌大一个广场上,只有他一个人存在。他先试着给了自己两下,但除了打得生疼之外,并没有什么反应。这个小小的测试令他心存疑虑,连打两下都这么痛,这个地方会不会是真实存在的?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方鸻便把纵身往峭壁之下一跃这个念头压了下去。他试着呼唤了一下塔塔小姐,但也没有任何反应。

    一丝微弱的热度忽然从他胸口的位置传来。

    方鸻微微一怔,低下头去,发现发热的是挂在那里的坠子——其实就是系在绳索上的金焰之环。“嗯?”他轻轻咦了一声,这东西不是应该早失去了力量,彻彻底底变成了一枚普通的指环了么?

    想是这么想,但方鸻还是将它取了出来。那枚本应当彻底失去了力量的指环,此刻却在他手上散发着淡淡的光辉,那光沿着戒指上带状的纹理,如同金色的熔岩一样缓缓流动着。

    正如同他第一次见它时的情形。

    方鸻正怔神之间,忽然之间那光变得无比明亮起来,并且形成一束,骤然之间射向前方的烟尘之中。方鸻一下子向那个方向抬起头去,只看到光消失在广场的尽头,圣殿的废墟的方向——

    ……

    方鸻悠悠醒转之时,正好看到唐馨将冰凉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正略带一点担忧地看着自己。

    而希尔薇德安静地坐在一旁,正带着感兴趣的神色看着这一幕。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一时间房间内就只剩下她们两人。

    他微微有点迷茫地看着四周,之前的经历好像作了一个奇怪的梦,下意识摸了一下胸口,但没有任何伤痕,在梦境之中被尼可波拉斯击中的地方也好端端的。

    身上也没有任何不适,反而精神十分饱满,倒像是经过了充分的休息一样。

    “哥,你……醒了?”

    唐馨察觉到自己表哥的动作,连忙将自己的手放下来。

    但方鸻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下意识将手伸向胸口上方,从那里拽出一枚坠子来。那悬挂在绳索上的指环,果然和梦境中一样,正缓缓地流动着金光。

    房间内好像一下子变得暗了下来,金色的光芒映在三人眼中,唐馨眼中流露出惊讶的光芒,讶然道:“这指环……”希尔薇德也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唐馨这才说完:“……它不是应该失去了力量了么?”

    方鸻默默握着那枚指环,这才让室内的光线恢复了正常,他一言不发,心中却回忆起了不久之前发生的一切……

    ……

    在那道光芒消逝之后不久,他就向着那个方向走进了漫天冰雾之中。

    冰雾后面是那座圣殿的废墟,这片废墟说来他并不陌生——在笛卡巨化的时候将它碾成了粉碎,之后的那场大战,事实上就是在这片废墟上空展开的。

    只是当时他没时间停下来仔细观察这座圣殿的内部,现在才第一次发现它的结构相当精巧,宏伟的殿堂,高耸的立柱,瓦砾覆盖的地板下面,还残存着精美的花纹。

    即便是只剩下一个轮廓,也能想象它昔日的雄伟壮丽,这座圣殿也不知是为何人所见——是笛卡?方鸻总觉得并不如此,外面广场上那座圣像,可并不是笛卡的圣像。

    等等,那是什么?

    他经过一片断墙残垣之后,忽然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方鸻仰起头来,看向前方,眼中露出一丝讶然的光芒。

    那正是光消逝的方向——

    而在弥漫的雾气背后,是两座熟悉的、高耸的影子。

    高大的构装体正昂立于废墟之间,犹如两位一黑一白的骑士,一执长枪,一持利剑。它们彼此沉默着,沉默着停留在这片近乎于停滞的世界之间。

    仿佛自从笛卡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它们便一直,静静地守候在此地。

    漆黑的骑士狭长的水晶状瞳孔之中,忽然亮起了金色的光芒,并缓缓向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你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你将来要面对什么,小子。”

    一个如雷鸣一样的声音在空间中响了起来,回荡着,那个声音方鸻已经听了许多次了。冰冷,恶毒,但又带着一丝戏谑之意,那正是龙之魔女,或者说尼可波拉斯的嗓音。

    它正缓缓开口道:“不过我喜欢看你们绝望的样子,有意思。”

    “尼可波拉斯,”方鸻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冷冷地开口道:“不要在这里故弄玄虚,你早已失去了最本源的力量,失去了龙之金曈——不,龙王之心后。现在的你,连你全盛时代十分之一的力量也不到。”

    他发现大公主的剑竟落在不远处,走上前两步,捡起剑来,将剑尖指向对方。

    尼可波拉斯冷笑一声:“放下你手中的小牙签,我没兴趣对付你——虽然若我想要杀你,连爪子都不用动一下。”

    方微微一愣,有点不明就里地看着对方——事实上是看着那座高大的漆黑构装体。但他想了一下,仍举了举右手答道:“那可未必,别忘了还有苍之辉庇护着我。”

    “哼,走运的小家伙,”尼可波拉斯也不反驳这一点,它答道:“我承认我失算了,没想到那个小丫头到最后还能坚持自我,不过你们击败了流浪者,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

    “那可不是在帮你。”

    “无所谓,你们以为流浪者就是你们最大的敌人?”尼可波拉斯意味深长地低笑一声,“但以后你们或许会发现,恐怕未必如此。”

    若是在此之前,方鸻一定会认为这头邪恶至极的巨龙一定在欺骗自己,但此刻他却反应过来:“你是说祸星?”

    尼可波拉斯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它让黑色的构装体举起右手来,指向方鸻。

    “无论怎么说,你们成功了,至少暂时如此。那个女人说服了我,我会好好欣赏一下接下来的这场大戏的,小家伙,去迎接你应该面对的一切吧。”

    金色的光芒在黑骑士的掌心之中汇聚着,那熊熊燃烧着的焰光,与金焰之环上的力量是如此的相似。

    方鸻下意识想要闪避,但他立刻发现自己好像被定在了原地一样,根本动弹不得。

    尼可波拉斯讥笑的声音在废墟上空回荡着:“我说过,我想要杀你,根本不需要动一根手指头。”不过这位龙之魔女的语气缓了下来,“不过这一次你运气好。”

    她轻笑了一下:“准备好接受我的礼物吧,这是我与那个女人约定好的。当然,你也可以认为它是一个诅咒——”

    尼可波拉斯的尖笑响彻云霄。

    方鸻大吃一惊,但视野之中已经为金色的光芒所覆盖,接下来,一道光柱将他彻底湮没。

    病房一片门上挂着一束忍冬,方鸻看着那束植物橄榄型的叶片与素色的小花轻轻出了一口气,默默握着手中的指环——那正是他在苏醒过来之前,最后所发生的一切。

    “那些龙兽呢?”方鸻这才回忆起不久之前那场‘鸦群风暴’,安洛瑟送他的护符也损毁了,这才是他最心痛的一件事情。不过他在那时昏迷了过去,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唐馨这才描述了一下当时所发生的一切。

    那些龙兽并没有进犯宪章城,而是转了一个弯之后,向着旅者沼泽的深处去了。当提到这一点的时候,她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方鸻看他神色,才问道:

    “糖糖,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唐馨犹豫了一下,才轻轻点了点头。

    “这其实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哥,”她开口道:“但那支龙兽大军非但没有进攻宪章城,反而还收拢了宪章城附近的龙兽……像是有一个意志在背后指挥着它们,让它们前往旅者沼泽深处去了。”

    方鸻知道背后的那个意志是谁,自然是那位龙之魔女,五个世纪来唯一的一头黑暗巨龙——而认真说来,托拉戈托斯并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黑暗巨龙。

    它最多只能算是半堕落而已。

    而且罗林那边的事情,至今还迷雾萦绕,他们和托拉戈托斯,与拜龙教徒究竟是不是一伙,也并不能完全确定。

    他继续问道:“然后?”

    “……”唐馨沉默了片刻,罕见地看了看身后的希尔薇德,然后才开口道:“哥,我感觉,尼可波拉斯像是在约束龙兽……”

    这个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的说法,方鸻并没有反驳,只说道:“说下去。”

    “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内,我和爱丽莎小姐他们一起查阅了社区之上的一些信息,”唐馨答道:“而像这样的情形,最近在塔伦北方各地都有人目击。大规模的龙兽大军越过乡野,但却不展开袭击,只将零散的龙兽从一个地区带走。”

    她停了停:“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是,尼可波拉斯正准备展开一场大行动,她可能要攻击某个重要的城市。古拉,艾尔帕欣,或者星虹港。就像是,她攻击宪章城一样。”

    “你认为呢。”方鸻问道。

    “艾尔帕欣与各地的执政官都采信了后一个说法,因此这些地区而今都变得紧张起来,大公会也在频频调动,”唐馨说道:“不过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这支龙兽大军最近一段时间先后出现的方向,它们似乎是向着旅者沼泽深处行进的。”

    “旅者沼泽深处有什么么?”方鸻又问。

    “没有,”唐馨摇摇头:“什么也没有。”

    方鸻却沉默了下来。

    他不由再一次想起了在不久之前那个梦境中,他与尼可波拉斯那番对话。

    那位龙之魔女在幻境之中展露出了罕见的态度,‘这是我与那个女人约定好的’,那个女人又是谁?但方鸻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有些奇特的明悟——

    那不是尼可波拉斯。

    “哥,你说什么?”唐馨微微一怔。

    “我说那并不是尼可波拉斯,”方鸻从床上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表妹与希尔薇德。

    “不是尼可波拉斯,那会是谁?”

    但在他表妹身后,希尔薇德眼中已闪过一丝沉沉的光芒,她有点意外地看着方鸻,有口形回答出了那个名字。

    米苏女士。

    米苏女士可能并未完全丧失理智,而恰恰相反,她正与尼可波拉斯共存着。

    这个想法一经产生,便让方鸻心中激荡无比,理论上这一切不是可能发生的,任何继承了龙之金瞳永生力量的人,都会化身为黑暗巨龙。

    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迪克特爵士,他明明在三十年前的多里芬接受过永生之力,并且也一度迷失在多里芬的环境之中。但这位玛尔兰女士的骑士,却从来没有真正迷失过自我。

    那说明什么,说明曾经赋予他力量的那个人,也还维持着自己的意志。

    而那个人。

    正是米苏女士——

    方鸻忽然之间意识到了这个可能性发生的真正原因:因为龙之金瞳的力量,一直被压制在多里芬的幻境之中。

    而当它被取出的那一刻,又落在了他们的手上,随后他们一路南下,直至依督斯。并且在那个地方,他们彻底摧毁了龙之金瞳——虽然放出了龙王利夫加德的一部分残魂。

    但约束尼可波拉斯的力量,却消失了,而这也正是伊芙莉尔可以得以最终得到救赎的原因。

    方鸻不由从自己的床上坐了起来,原来这才是马扎克让他们南下的真正原因,他们所作的一切果然不是没有价值的。

    但眼下只剩下一个问题,既然米苏女士仍旧是维持着自己的意志——那么宪章城又是怎么一回事?龙兽为什么还在产生,并不断蔓延,扩散攻击彩虹空峡沿岸一带?

    这个想法像是一个暂时无解的谜题,方鸻想了一阵也无法得出结论,只能暂时认为或许是因为米苏女士与尼可波拉斯争夺身体的控制权的原因,导致她并不能约束所有的子嗣与爪牙。

    方鸻忽然想要迫切地想要知道,马扎克与林恩-卢修斯两个人,究竟有没有找到米苏女士。

    听完他的描述,唐馨也有些意外。不过比起这个来,她还是更在意方鸻的身体状况,忍不住说道:“哥,这些事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说得清的,再说就算龙之魔女真是米苏女士,她也已经离开了。”

    “你好好休息一下,眼下外面已经没什么麻烦了。”

    她停了停,咬了咬牙答道:“船上暂时有什么问题,我和希尔薇德小姐会处理的。”

    方鸻看着两人走出门去。

    贵族小姐临关上门之前,还给了他一个笑吟吟的眼神,只看得他心痒痒的。

    不过两人一出门,方鸻便握着金焰之环沉默了下去。之前有一些话,他并没有告诉自己的表妹与希尔薇德两人,那幻境之中尼可波拉斯所谓的‘诅咒’究竟是什么?

    他不得而知。

    不过除了手中的金焰之环外,他乱糟糟的脑子里好像的确是多了一些东西。

    那好像是一些文字,又或者一些杂乱无章的图案,当他集中精神的时候,文字与图案会稍微清晰一些。不过他发现这很困难,自己非常难以维持这个状态。

    只要稍一不注意,那些文字与图案就会乱作一团,根本无法阅读。

    他打开系统,才发现提示之中有一行腥红的大字:

    计算力不足。

    这让方鸻略微有点意外,自己竟然也有计算力不足的时候,这东西究竟要求多高的计算力?

    不过他隐约感到,那些图案与文字似乎是一些设计图。

    因为它们与海恩-帆姆给他的传承,似乎有些异曲同工之妙的意思。不过若这一点属实的话,那说明那些文字与图案背后的设计图,应当至少也是零式水晶这一级别的。

    方鸻不禁有点无语,零式水晶的设计图他都才只摸到一个边儿,眼下又来了一张同等级的设计图,这是要他的命啊。

    而且他甚至连这张设计图究竟是什么东西的设计图,以及尼可波拉斯为什么要给他这么一张设计图,也是一头雾水。

    不过仔细在自己的思维世界之中看了半天之后,方鸻才总算找出了这张设计图的端倪来——

    在总图之上那个高大的,黑色的,手持长枪的骑士型构装体一旁,用一种他前所未见的文字写着两个简单的字节。

    但不知为何,方鸻就是一下子明白两个文字的意思:

    愚者。

    ……

    妙书屋



    ‘老山旅店——’

    方鸻临出门时,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回头看了一眼头上挂在铜杆上的木牌子,上面的文字十分简朴,雪正下得很大,铜杆与招牌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其他人都没有说话,帕克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正一脚踢开了路边的积雪。而箱子还是那个老样子,拉着风衣,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面,抄着手揣在荷包里,一言不发。

    天蓝怒气冲冲地从大门内走了出去,姬塔伸手拉了她一下,但这位来自十二色鸢尾花的小公主十分罕见地甩开了自己小伙伴儿的手。

    “芙丽,别这个样子,”姬塔显得有些担忧,声音细细的:“……洛羽他也不是有意的,那不是叔叔与阿姨的意见么……再说他不也还在这里么?”

    “他要是有意的,那倒也还好了。”天蓝余怒未消,回过头来,雪白的脸蛋因为生气而涨得红红的,“他就应该去和那些妖艳贱货一起啊,反正和我们也没什么前途!我看大家各自散伙好了,反正我是打算和七海旅团在一起了!”

    她一边说,一边没好气地向旅店内瞪了一眼。洛羽一个人走在所有人的最后面,低着头一言不发,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蓝,很快又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

    “芙丽。”艾缇忍不住开了口,这小丫头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天蓝不敢和精灵小姐顶嘴,只好生气地别过头去。

    不过方鸻倒显得十分安定的样子,他转过身去,开口道:“洛羽,走快一些,大家都等着你呢。”

    “谁等他了,”天蓝又忍不住嘀咕道:“他爱去哪儿去哪儿,叛徒!”

    “闭嘴,天蓝。”爱丽莎也忍不住开了口。

    眼见着夜莺小姐也不好惹,天蓝只好轻轻哼了一声。

    “团长……”洛羽握着自己的魔导杖——仍旧是方鸻送他的那一支,之后又经过几次改造。他手握着那魔导杖的金属杆,连指节微微有些发白,立在原地一时竟有些迈不开步子。

    方鸻走到洛羽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成为队友已经一年多时间,有些话并不用多说。

    他们与洛羽父母相约会面的地方,并不在古拉港,而是在古拉港北面的一个名为‘盖莱伊特’小村庄中。方鸻本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意义上的会面——作为洛羽的父母,想要见见他们这些自己儿子的新队友们,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毕竟洛羽的父母作为先代的选召者,眼光自然不比普通人,对于自己的儿子极其所属的团队肯定会有一定要求。

    不过方鸻并不太担忧,在他心目中,七海旅团绝对是一支潜力股。这不仅仅是盲目自信,毕竟像是洛羽、姬塔、爱丽莎与箱子这样有潜力的新人,其实很少会同时汇聚在一个团队之中——

    除非是大公会的青训团,比如像是苏菲手下那样的队伍。

    但能与大公会相比,本身就已经算是对于七海旅团的一种肯定了。

    至于帕克、天蓝,也各有各的能力,虽然说不上顶尖,但放在一般团队当中也算优秀。后勤人才也算是人才的,尤其像是天蓝这样擅长精打细算的,在一般团队中往往都担任着重要的职务。

    至于后续加入的罗昊,也是由军方推荐的优秀人才。在方鸻看来对方表现出的水平至少也在姬塔与洛羽一个级别,尤其在情报分析上相当有一手。

    一个大型的冒险团中,其核心成员其实也不过十来人,而眼下七海旅团就筹齐了一半,再加上他自己,一个优秀的基础已经打下。

    眼下七海旅团是比不上那些经年累月的老牌冒险团,在人们熟知的那些名字之中都排不上号——比如Loofah‘举世之剑’,FOX的‘灰旅’,抑或是众神黄昏的‘龙啸者’。

    甚至都比不上一些活跃在第一世界的二线团队——比如他曾经遇上过的‘银之翳’。

    但问题不是七海旅团的大家都还是新人么,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到这个世界才不过一年而已。

    只是没想到,在会面的一开始,洛羽的父母还是开门见山地给他们泼了冷水。

    洛羽的父母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他的父亲大约才四十岁出头的样子,鼻梁上驾着一副银边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给方鸻的感觉不像是选召者——倒像是与他舅舅一个职业:作家。

    不过仔细想来,好像他舅父也是前选召者,选召者回到地球上写传记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只是像她舅舅一样写成畅销书作者的大约不多。

    不过先开口的却是洛羽的母亲,那是相当漂亮女人,方鸻估算这位女士至少也应当有三十多岁接近四十岁的样子,但岁月好像一点也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一样。

    她穿着一身游侠的斗篷,留着尖尖的耳朵,显得有些干练,这大约是她过去的职业。方鸻几乎可以肯定洛羽是继承了他母亲优秀的基因,眉眼之间十分相似,但表现为一种文静的帅气。

    那个女士在向他们自我介绍之后,开门见山便道:“我听说了塔波利斯橡木骑士团与你们的合约,他们将洛羽和姬塔两人租借给你们,那件事当时我们其实是知道的,也没有反对。”

    “我和我丈夫将我儿子托付给橡木骑士团,因为我们过去与他们有旧,我们对骑士团也还有一些感情,也做出过不少贡献。他们承诺会给予洛羽最好的待遇,这一承诺并不因为他们将洛羽转交给你们,就宣告结束。”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默许了那场交易。”

    方鸻当时张了张口。

    但女士制止了他:“艾德对么?”

    “是的,阿姨。”

    “艾德,我听说过你的一些事情。”洛羽的母亲放缓了一些口气,“我们曾经也是选召者,可以明白你们的追求,自由选召者,这也是塔波利斯的精神之一。所以当初洛羽提出,要和你们一起冒险的时候,我和他的父亲都选择了默认。”

    但她接下来话锋一转,“但请你们也谅解,我作为一位母亲对于洛羽的期许。我们希望有一天,他可以前往第二世界,至少走得比我们更远,而不是在第一世界蹉跎浪费时间。你们应该明白超竞技是什么,虽然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千千万万,但最终真正为人们所记住的,也不过只有那寥寥几人而已。”

    方鸻微微一怔。

    洛羽的母亲继续说下去道:“而今塔波利斯橡木骑士团已经不在了,因此你们与骑士团之间的合约其实也宣告作废了,由于骑士团解散,因此这也可以视作是一种不可抗力。所以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再重新审视了一下我们当初的决定。”

    天蓝坐在桌子的一旁,这才听懂了这番话的意思,她回过头去,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身边的人。

    洛羽皱了一下眉头:“妈,我……”

    “你闭嘴。”

    洛羽的母亲直接了当地打断了他:“这是我们和你团队之间的事情,我们相信你的团长,你也应当相信他。在这样的场合,轮不到你来发言。”

    洛羽一窒,握着魔导杖又坐了回去。

    方鸻不由咋舌,他还没见过这样的母子关系。张柔女士虽然‘有时候’也会教训他,但大多数时候,他与舅舅、舅妈一家之间的关系都是平等的——除了成为选召者一事不可商量之外,其他一切都可以平等讨论。

    不仅仅是他,唐馨也是一样。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他明白自己不能不发发言了:

    “阿姨,关于洛羽他……”

    “艾德团长,在没有合约约束的情况下,洛羽理应是自由身,理论上他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去留。”洛羽的母亲十分强势地开口道:“但我明白队友与队友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因此才会想要见见各位。我们其实已经与本地的另一个公会谈好了意向,他们愿意以同样的条件接纳洛羽,洛羽在那里,是有机会前往第二世界的。”

    她看了看方鸻,又看了看在坐的每一个人:“你们和洛羽都是朋友,应当希望他可以走得更远吧?”

    “你们这么说也太自私了。”

    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从一侧传了过来。

    方鸻不用去看,也明白那是天蓝。这个来自于法国的小姑娘一贯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格,尤其是这一次事件的主角还是洛羽,她怎么可能忍得了这个。

    事实上她能等到现在才说话,已经是看着对方是洛羽父母的面子上了。

    姬塔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甚至有点担惊受怕地看着天蓝,她咬着唇,脸色雪白——

    但坐在对面的那个女人甚至看都没有看天蓝一眼,只将目光落在方鸻身上。

    方鸻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言简意赅地答道:

    “阿姨,洛羽即便是留在七海旅团,也是一样可以前往第二世界的。”

    “我相信你们有这样的实力,”洛羽的母亲这才答道:“艾德,我们其实不是不了解你们的事情。你们在多里芬,在梵里克的每一件壮举,我和洛羽的父亲自然皆看在眼中。我们也曾是选召者,不是有眼无珠之辈,当初橡木骑士团愿意将洛羽和姬塔租调给你们,我相信尤古朵拉他们也不是盲目行事之辈。”

    “那为什么?”天蓝忍不住不满地问道。

    “但骑士团已经不在了,”洛羽的母亲说道:“艾德,选召者绝不只有浪漫的冒险,你们在这个世界也已经待了一年,应当有些体会到这一点了。没有一个庞大的公会与势力在背后支持,一个单纯的冒险团是走不远的。你们以前有橡木骑士团支持,甚至建造了自己的浮空舰,但那之后呢?”

    方鸻没想到洛羽的父母竟然以为他们的风船,是在塔波利斯橡木骑士团资助建造的。不过这说来也不奇怪,正常的冒险团怎么可能有这个资金流?

    因此任何不了解内情的人,会有这样的想法再正常不过。

    他有点意外的是洛羽竟然会没和自己父母说过这个,不过关于七海旅人号的秘密也太多了,对方不说好像也没什么错。

    “我们有钱!”天蓝怒了,从自己的位置上一下跳了起来。

    但洛羽的母亲一点也不意外,只答道:“你们现在可能是还有一些资金,但以后呢?”她又看向方鸻:“而且艾德团长,你应当清楚,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她停了一下,才再问道:“你们有前往第二世界的名额么?”

    这个问题,才算是问住了在坐每一个人。

    连天蓝都忍不住闭上了嘴巴,席间一片无声的沉默。

    ……

    从北方来的凛风卷着漫天的雪花,仍旧纷纷洒洒从天空中落下来。

    方鸻看着仍旧从之前的争执之中没有走出来的洛羽,不由叹了一口气,对方对于他的安慰,好像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太大反应。

    不过这倒不意外,一边是父母,一边是这一年来朝夕相处的队友们。他虽然最终作出决定留下来,可那不啻与自己的父母彻底决裂,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会感到痛苦与两难的。

    “看开点,”他答道:“叔叔与阿姨不是也没完全反对么,只要我们拿到足够的名额,就可以说服他们了。仔细想想,他们也不是一定要你离开七海旅团,他们也是为你好,只是不了解我们而已。”

    “说得容易,要在短短一年之间拿那么多名额,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艾德哥哥你可别骗我们了,我也是出身十二色鸢尾花,自然明白前往第二世界的名额有多珍贵。”

    天蓝实在气不过,忍不住又开口道。

    她自从来到考林—伊休里安以来,还从未受过这份委屈——在她看来,七海旅团就是天下第一的,即便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有人看不起这个集体,比看不起她让她还感到生气。

    可她还偏偏无法反驳,毕竟对方不是别人,是洛羽的父母。而且她就是再任性,也明白对方其实说得有一定道理。

    她只是生气的是,洛羽这几个月以来竟然从来没告诉过她这件事。

    甚至气得咬牙切齿——

    这时希尔薇德也从旅店内走了出来。她在谢丝塔的帮助之下披上大衣,扯了扯领子,才来到方鸻身边。抬起头看了看自己的恋人,贵族小姐用手悄悄碰了他一下,目光流转地一笑,轻轻问道:

    “刚才没给你惹麻烦吧,我的船长大人?”

    方鸻再摇摇头。

    在洛羽的父母面前提出在一年内拿到通往第二世界门票的提议的,正是他们的舰务官小姐。事实上也正是这句话一锤定音,挽救了刚才席间已近僵持的氛围。

    因为洛羽执意不愿意离开七海旅团,甚至摆出不惜与自己的父母决裂的态度,而方鸻当然不希望仅仅因为这个原因,就发生在这样的事情。

    他很了解洛羽,即便对方因此而留下,这件事也一定会成为他心中的心病。

    洛羽绝不像是天蓝那样可以大大咧咧离家出走一年半载,也没心没肺毫无一点自觉的样子。

    “那也是当时唯一的选择,洛羽的父母愿意给我们一年的时间,已经足以说明他们对我们的信任了,”方鸻答道:“何况虽然困难重重,但我们也不是毫无机会。”

    不过天蓝可不相信。

    “反正我看不出机会在什么地方,”她轻轻哼了一声,仍旧生气道:“而且我才不要理解他们,自私自利。”

    “天蓝,那是洛羽的父母,他是你的队友,不是敌人,”艾缇拉这时终于再一次开口道,“即便是在我们精灵之中,年长者对年幼者寄予期许也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或许方法不对,但正是人与人之间需要沟通的原因所在。”

    天蓝有心想要反驳,但看了看立在一旁的洛羽,最后想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

    “总而言之,眼下也还不算最坏的情况,”方鸻吐了一口气,也没想到这场会面最后会变成这样一个样子。不过他一贯是乐天派,这点儿困难还不至于吓到他。

    他看了看洛羽,笑了笑:“别担心,其实没什么好多考虑的。我很久以前,就答应过另外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差多一模一样的话。”

    “我说,未来我一定会组建起这个世界上最为有名的冒险团,至少也是之一。第二世界算什么?我们不仅仅要去第二世界,说不定还会找到第三世界的大门呢,我可没忘了当初说过的这些话。”

    方鸻信誓旦旦道:“这些话都是会作数的,洛羽,你父母也会理解我们的。”

    洛羽轻轻吸了一口气,紧闭着嘴巴抬起头来看着他们,目光与除了天蓝之外的每一个人交汇。连夜莺小姐都笑了笑,向他点了点头。

    当然只有某个小丫头,甩过脑袋,留给他一个大大的后脑勺。洛羽有点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友,叹了一口气,不过方鸻的这番话,也总算让他几个月以来的担忧,这一刻才有了一种放下一切的感觉。

    虽然一想到自己父母的态度,仍旧像是压在他心中悬之不去的阴云。父母说是留给他们一年时间,可他其实很了解自己的母亲,要是一两个月之内他们还没拿到名额的话,对方一定会另提条件的。

    不过至少现在,他算是暂时解决了这个问题。

    天蓝听着方鸻在那里吹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艾德哥哥,你吹牛也要有个度好吧。还有麻烦声音小一点,要是被外人听到,我可尴尬死了。”

    “等等,这可不是吹牛,”方鸻一愣,“我是说真的。”

    “你是说,七海旅团未来会比FOX的灰之旅还有名?”

    这话方鸻可不敢讲。

    灰之王FOX,那是一般人么?

    “至、至少也得是一样吧。”

    “切,马上就现原形了。”

    不过斗嘴归斗嘴,要想在一年内拿齐七海旅团所需要的名额,从某种情况下来说,还真是天方夜谭的事情。方鸻心中其实想的是另外一个办法。

    走原住民路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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