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升起,群星落下。
犹如白银沙丘上的月光,映照沙子,也映照生命。
古老的岁月将歌谣掩埋入沙海之中,使沙的子民得以安然照入梦境,而那是先古之诗,伊斯塔尼亚的第一个梦境。
沙民的女儿,而今伊斯塔尼亚的长公主殿下,鲁伯特穿着一袭银色的祭司长袍正立于大厅中央,黑曜石的地面映出她雪白的赤足,也将少女的容貌倒映在星空之上。
石质的巨书立在这位公主面前,书上写着古老的伊斯塔尼亚沙文,曾经鲜艳的色彩已经斑驳,已为风沙所侵。
这是沙海文书,古代伊斯塔尼亚祭司们曾用它来预言,但巨书本身并不具有真正神奇的作用,沉迷于此的君王甚至还曾导致了一个王朝的覆灭。
那些都是写入沙中的历史,这本书的过去甚至比这座港口还要古老,人们在沙海之中发现了它,而今只将它看作一件证明伊斯塔尼亚过去的文物。
这本书而今立在工匠大厅的水晶塔前,为坦斯尼尔工匠协会所收藏,大厅之中只有寥寥几人——除了协会的工匠皆屏退在外,只剩下披着雄鹰长袍的卫兵拱卫左右——以及工匠协会现任会长,爱尔娜女士。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它的故事,”鲁伯特盯着那本巨书娓娓讲道,“但还是第一次看到它,先代王族有些迷信,认为它是不祥之物,所以它才会出现在这里。”
她停了停:“我父亲也不喜欢它,经常用那个王朝覆灭的故事来教育我们。他告诫我们上位者不可沉溺于外物,我们对这个沙之王国的责任,不应当归咎于它物之上。”
爱尔娜从水晶塔上移开目光,扶了扶单片眼镜,只看了一眼那本巨书,答道:“公主殿下,您和阿勒夫陛下都是相当优秀的人,当然,还有阿菲法殿下也是。这片沙海……伊斯塔尼亚在你们手上一定会愈加繁盛,而你们的父亲,先王巴巴尔坦陛下也同样,他将这个茁壮成长的王国交到你们手上,伱们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如果是从前,鲁伯特一定会让她收回这些恭维的话。但而今,她已经渐渐学会了怎么成长为一位真正的上位者,既不会使人太过亲近,也不会使人太过惧怕,只轻轻点了点头。
她问道:“托艾德先生的福,现在那边怎么了,通讯还顺畅么?”
爱尔娜露出凝重的神色来,注视着那水晶高塔,“老实说,公主殿下,我也看不明白,自从协会创立以来,还从没遇上过这样的情况。艾尔帕欣,古拉港,还有另一处的水晶从整个网络之中游离出去了,它们好像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点一样,我甚至无法确定第三枚水晶在什么位置。”
“也就是说情况并不好,对么?”鲁伯特有点担心地问道:“艾德先生它们会不会遇上什么事?”
“您不必担心,”爱尔娜宽慰道:“我们毕竟只是坦斯尼尔的一个支部而已,先前艾德将广播传送至考林—伊休里安全境,在工匠总会和卡普卡这些地方,应当有的是大师们在解决问题。”
鲁伯特略微皱了一下眉。
“不过我倒是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爱尔娜盯着那水晶又道:“不知道是不是数据出了偏差,我总觉得水晶网络有些异常的调用,好像正有不为我们所知的力量,在透过水晶网络流向某个节点……”
见后者不太理解,她才又解释:
“公主殿下,您可能不太明白这里面的原理。因为大多数人皆认为工匠协会遍布艾塔黎亚的水晶高塔只是一个个魔法传讯的节点而已,但事实上它的作用复杂得多,和协会的创立一样,它们的初衷皆是源自于一个广泛的计划……”
她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魔导炉,“您曾见过那些魔导装置,殿下,它们皆是围绕于其中的元素水晶核心运作的。因为我们是凡人,这个世界的基本法则决定了,凡人是无法承受元素侵蚀的。因此我们才学会了利用魔导炉作为中介,来驾驭这些力量,这便是当代炼金术诞生的前提……”
“当以太之海上的风开始吹拂之时,艾塔黎亚的云海同样也会迎来潮汐的涨落,而在这涨落之中,便是妖精,巨龙,乃至于巨人们魔法力量的源泉。”爱尔娜抬起头来,注视着那巨大的水晶有些自豪地说道:“从大炼金术士的时代以来,我们在整个艾塔黎亚竖立起的这些水晶塔,便是我们与以太之海联结的节点,我们用它们平息了以太之海上的风暴,并让那狂暴的力量,可以为凡人所用。”
“所以说,”鲁伯特公主沉吟道,“这些高耸的水晶塔,它们其实就是一个大型的魔导炉,其中央的核心,就是这些巨型元素水晶对吧?”
爱尔娜有些惊喜地看着这位大公主殿下:“您真是见识不凡,公主殿下,一般人可能很难转过这个弯来。”会长女士这次是真心实意没有恭维,“而事实差不多也是如此。”
她又说道:“魔法的力量源自于以太之海的涨落,但以太之海中涨落的究竟是什么。是星辉,艾塔黎亚的第一束星光中,又诞生了构成这个世界的基本物质——元素。”
星辉静静流淌着。
而凡人还曾记得那古老的歌谣么?
群星升起,群星落下。
犹如苍翠叶片之上的露珠,浸润了森林,也浸润了梦境。
古老的岁月将歌谣掩埋入沙子之下,使云海映照着银月,也使涛声唱诵着过去的歌。
……
星辉静静流淌着。
蜿蜒曲折,水面上倒映着来自于以太之海的星光,星辰漫布,构成河汉。
但银光漫布不过是元素的力量在现实的映射,是凡人对于更高维度知识的理解,它并不存在真正的形态,在不同的歌谣之中,它传颂着不同的故事。
年轻人蓝灰色的眸子里倒映着这银色的光芒,但点燃的却是过分贪婪的火焰。
“星辉便是信息,信息便是一切,”他有些狂喜,“我早说过,艾塔黎亚需要与外界交换信息来壮大自身,两个世界共同付出能量,而这能量彼此抵消了。然而信息的交换,却切切实实发生了。”
“‘星门’所选定的人,付出信息,得到信息,这更像是一种……一种交流。”
“两个世界之间的交流……真是奇妙,‘星门’是有意识在完成这一切的么?”
“我不知道‘星门’是怎么完成这一切的,不过无论如何,但这一定是更高维度的力量,”年轻人有些狂热地喃喃自语:“是的,你们没猜错,它一定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他回过头去,看向水晶高塔之下的所有人,用一种无比神圣的语调宣布道:
“这正是我们所追寻的力量,是的,它正是那条通向‘永恒’的路。”
站在下方的众人面上皆露出不一的神色来。
那种神色多是放松——
这些人中大多是人类,货真价实来自于星门另一边的人类,大多上了年岁,甚至超过了星门许可的年龄。
这些人多身着ACE联盟的着装——一种蓝紫色,镀银纹的长袍。
另一些则是龙火公会的成员,以青壮年居多。
还有一批则是原住民,鸦爪秘殿的成员,灰骑士,甚至还有银风骑士团的高层。
虽然那些奇特的影人同盟不止一次向他们保证过。以及还有这位年轻人,与他身后那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作为担保——可他们而今汇聚于此,毕竟是搭上了身家性命。
他们与外面那些炮灰可不同。
越是位高权重,养尊处优,越是如此,便越是惜身,自然不希望和那些亡命徒一样将自己拥有的一切付之一炬。
而直到此刻,一众人才放下心来。
那是通向‘永恒’的路。
主宰并没有欺骗他们。
而在众人之间,如众星拱月一般环绕着的,一头高大的,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生物,此刻正从长袍下发出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看起来,你们对这个世界的本质研究得更深入。”
那声音如同刀子刮擦金属一般,发出刺耳的噪音:
“我们的文明毕竟有本质的不同,而或许你们认知世界的方式,才更适合于去探求这个世界深层次的奥秘。可惜,若是早先我们也有这样一层认知,或许便不会迎来那样一个结果。”
“各有各的长处,论及对于力量的认知,我们也远不如你们,”年轻人答道:“……他们利用了星门许多年,可还停留在表层,在那些旁枝末节的东西上……无异于丢了西瓜去捡芝麻一般的浪费。”
他一边说,一边失望地摇了摇头。
“所以主宰才会认可你们,”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生物答道:“主宰给予了你们永恒的许诺。”
“是的,所以我们是盟友。”
年轻人强调这一点。
但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生物并不作答。
它只揭下斗篷,露出阴影笼罩的可怖尊容,若仔细看去,你会发现这头生物与外面广场之上,乃至于方鸻身边那一位极为相似。此刻它眼眶之中正跳动紫色的火焰,开口道:“还有多长时间?”
“很快,”年轻人答道:“我们直接抽取星辉,这是这个世界最本质的力量,恐怕连工匠协会可能都没想到他们无意之中缔造了一件如此伟大的作品。只可惜,水晶塔承载有限,否则……当然,用来稳定一条通道是绰绰有余了……”
“既然星辉之中蕴含着这个世界的信息,”一个ACE联盟的人忽然开口问道:“那我们岂不是可以借机一窥其中‘永恒’的秘密?”
年轻人严肃地扫了众人一眼:“我劝你们最好不要打这个念头。群星升起,群星落下,它们之中蕴含的是构筑这个世界的全部秘密,沙海之中有多少沙砾,你数的清么?”他指了指脑袋,“如果你们不想变成白痴的话。”
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生物闻言默然不语。
它只仰着头注视着那高耸的水晶,看着那水晶一点点从湛蓝,变得漫布银光,最后从中张开了一只火焰环绕的,暗红色的瞳孔。
那瞳孔居高临下,注视着大厅中每一个人。
但年轻人非但没有半点不安,反而十分惊喜地道:“成了!”
他转过身来:“阁下,三座水晶塔已经抽取了全部的力量,现在只要将那两个锚点置入其中便可以了。”
但这时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生物终于再一次开了口:
“再等等。”
那两团跃动着的紫色的火焰之中,此刻正闪烁着一种古怪的光芒。
“我找到了另一个锚点——”
“一个,我曾以为早已应该遗失的锚点。”
年轻人闻言微微一怔。
……
“休想!”
三千米的高空之中,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高大人影只从手上的少年口中,得到了这样一个回答。
不过它冷笑一声,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一个回答,马上便举起手将方鸻拎了起来,用火焰环绕的瞳孔,直直注视向对方眼神深处。
心灵的力量化作利刃,如同势如破竹一般侵入到对方的意志世界之中,那里面有重重障碍,不过都被它一一破除,那不过是羸弱凡人的抵抗而已。
其中稍有一些令他意外的反抗,但也仅仅比普通人稍强而已,随后它迎面撞上了一道银色的屏障。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人影这才微微一怔,但马上露出轻蔑的神色,将之撞得粉碎。
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依督斯的群山之中,此时一位银发的精灵忽然抬起头来。
“怎么了,米尔琉希弥斯大人?”
悬挂于旅店内的枝干上,吧台上,灯具之上,妖精们或趴或坐,正叽叽喳喳地开口问道。
“没什么,”安洛瑟轻轻摇了摇头,“只是留在一个小朋友身上的印记,好像消失了。”
说完,他默默沉吟了片刻。
而妖精们生性活泼,好奇心很快让她们转移了注意力,活泼地讨论起其他的话题来。
森林的冬日,映衬着日暮的斜长的影子,金色的湖面,斜阳洒下的淡淡的光芒,日复一日,正等待着来年和煦的春风再度吹拂着这一地区。
正如同它在上一年中的一样,妖精小姐们仍然还记得起上一年中过往的旅客,争论不休地讨论着每一张不同的面孔。
“是了,还有艾德先生呢。”
“是啊,艾德先生离开好长时间了。”
“艾德先生会回来吗,那时候可热闹了,到时候我们举办一场宴会吧。”
斜阳沉入群山之下。
露水与星光映衬着长夜的森林与湖岸。
妖精们已经讨论到了下一场篝火宴会的举办上。
而安洛瑟心中微微一动,他面庞上映照着壁炉的火光,信使似乎已经想到了别的事情上,那如同遥远的云与山的记忆一般,它也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东西——那怎么会有她的气息呢?
精灵轻轻摇了摇头。
……
“这又是什么地方?”
沙哑的,犹如小刀刮擦着金属一般嗓音正回荡在一片寂寥的空间之中。
那是终年不散的雾气。
雾气萦绕在几座积雪的山峰之上,狂风刮起雪尘,并笼罩于群山之间。
但风却吹不进这个寂静的山谷之间,只有无穷无尽的,浓浓的大雾,白茫茫一片。那雾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但却看不真切,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人影正静静注视着左近。
意志的世界消失了。
那天青色的光辉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这么一个诡异的空间。
可这是什么地方?
那个年轻人的精神世界之中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处?
它沉默下来,默默向前走去,雾气在前方分开,终于显露出前方的景象来。
山谷之中,好整以暇背着魔导炉,穿着炼金术士长袍的方鸻,正静静地立在那里,注视着它。
当雾气分开的一刹那,对方举起手来,手中的臂铠直射而来,但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高大人影看都没看一眼,让那火箭飞拳直勾勾击中自己的左肩,并将那里化作一团氤氲的黑雾,穿了过去。
雾气汇聚,又重新化作实体。
对方又放出几点闪烁的金光,那是发条妖精,但构装体呼啸着飞来,并炸开团团金色的火光。但火光过后,烟雾散去,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高大人影仍旧立在原处。
毫发无伤。
看着这一幕,方鸻终于放下手来,放弃了攻击。
“放弃了?”跃动着的火焰与阴影之中,传来轻蔑的声音:“怎么,你还试图在意志的世界之中击败我?你在外面的世界之中尚且都做不到的事,在这里对我就更加无效。”
但方鸻只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试一下而已,”他用有些失望的口气答道:“只不过就和那位女士说的一样,我也不打算作些徒劳无功的事情。这便是你们的底牌吧,原来是心灵的力量……其实在夏尽之塔时,我便应该想到的。”
“不错,”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高大人影满意地答道:“至少在临死之前,你能省悟这一点,也算是比那些自命不凡的愚人有见识得多了。”
但它忽然一怔:“……那位女士?”
方鸻抬起头来,正用一种古怪的神色看着这头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生物:“是的,她说……”
山谷中起了微不可见的风。
那风只有一缕,却带着荒原之上,群星的苍莽。
它曾经穿过云海,带来盛夏的雨季,也曾穿过冰雪覆盖的铁铸的群山之巅,轻绕着巨树之丘的月光。
它曾经拂动林稍,也在以太之海上扬起涟漪,而当潮汐涨落之时,这个世界便如同一本打开的书——向世人袒露它的全部秘密。
那是数不清的记忆——
那是一条穿行于云海之中的巨龙。
它的身形遮天蔽日,它的双翼可以遮蔽日月的光芒,它已记不清自己诞生了多少个岁月,拥有过多少个名字,它只记得在那岁月之前,自己曾经用过一个称谓。
它的血脉,来自于一位王,一位天空的主人。
人们将之称之为黑暗巨龙的王。
利夫加德。
而是它则是龙王的女儿,阿莱莎。
“你——!”
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高大人影自信满满的声音,化作了凄厉的尖叫。
山谷中起了微不可见的风,忽然扬起了无穷无尽的风暴,它呼啸着穿过群山之巅,与冰川之上,最终回归于王座,将一切回归于沉寂。
昔日的盟友,变成了今天的敌人。
意志世界的烙印,化作一柄可以斩灭一切的利刃。
剑刃过后,万物不存。
只剩下一双金色眼睛,正注视着那渐渐熄灭的,紫色的火焰的尘埃。
以及方鸻最后的话语,还回荡在群山之间:
“她想领教一下……”
“你们的力量。”
……
考林王城,戈蓝德圣罗兰大街——
位于大街十四号旧址上万年不变的黄铜铭牌正是这座城市身份的标识之一,考林—伊休里安联盟工匠总会的所在地,那座有着水晶穹顶的古旧建筑的历史仅次于皇家邮政总局,考林—伊休里安商会代理处,以及圣罗兰市政大厅,建立于光耀时代之前,其名声甚至盖过了这座古老的王城本身。
巨大的差分机正在水晶穹顶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每个齿轮皆在紧张地运转着,从各个卡口吐出长长的纸带。来自于低地的小矮怪——它们因为身材优势可以有条不紊地穿行于机械的缝隙之间,虽然这并不安全,但工匠协会并不在意这个。
他们雇佣这些低地住民来操控这些机器——小矮怪将纸带扯下来,卷成一捆,再分门别类,送往不同的部门。
而各个部门的气氛早就如同火药桶一般,只需要一点火星子,一点就燃。大工匠们面沉似水,下面的负责人一个个气急败坏,办事员在各部门穿梭如织,争执声连十四号之外皆清晰可闻:
“再复查,艾尔帕欣和古拉港的水晶究竟在水晶网络上的什么位置,数据为什么会有异常?卡普卡呢,一点消息也没有?杀千刀的防卫部,那帮子战斗工匠这时候一点忙也帮不上吗?”
“数据还是异常,你们是吃干饭的吗?北境的每一个节点不是皆有魔力止回阀,怎么会外溢?有不知名的权限在水晶网络之中,查,给我把对方查出来!”
“第三枚水晶不在考林—伊休里安境内,那先不用管它。这也需要我授意?下面的部门是干什么吃的?请示,把你们的负责人叫来,如果他不想干了,就给我请辞回家!”
负责维护主干水晶的部门负责人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睛,但却对艾尔帕欣、古拉港,乃至于整个北境水晶塔的异常束手无策。水晶塔从建成之初就没有考虑过远程维护,他们一个个虽然成名已久,可也没办法插翅飞到北境去。
工匠协会的总会长,法莱斯正紧蹙着雪白的眉毛,换作是以前,这个小矮个子会长说不定是这里嗓门最大的那一个。但自从担负起统领工匠们的责任之后,他已经比以前收敛了许多。
“法莱斯先生,艾尔帕欣的情况究竟怎么样?工匠总会是不是有水晶网络的总控权,我们能否先截断向艾尔帕欣、古拉港的魔力供应?”
站在他身后开口询问的明显是装束迥异于原住民的人。其身后还有几个‘黑大衣’,一看就知道是星门外事机构的人,甚至可能还是武官。
“不,我不知道。”法莱斯揪了揪长长的胡须,回答得斩钉截铁。与表面的沉得住相比,他内心中更是焦急无比,没人比他更清楚现在的状况,那些杀千刀的——
难道他成为工匠协会有史以来第一个,上任还不到半年就要被赶下台去的工匠会长?何况工匠协会应当怎么和王室解释,北境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又是如何失去那个地方的?
宝杖海岸还有大麻烦。
而那位新登基不久的国王陛下,好像并没有一副好心肠。
不过他更担心的,其实还另有其事——
这个小矮个子会长正皱着眉头紧盯着高塔上那巨大的水晶,可正是这个时候,意外再一次发生了。不远处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声,高塔之上的水晶上发出了一阵强烈的、明灭不定的光芒。
“不好,魔力流动加快了!”
法莱斯大吃一惊,立刻冲到栏杆旁向下面喊道:“快让它停下来——!”
下面各部门的工匠已是一片大乱。
混乱之中有人冲向水晶塔。
但晚了一步,水晶上闪烁不定的光芒此刻已织成一片耀眼的强光,甚至似乎从中产生了丝丝裂痕,仿佛下一刻其便要整个儿炸裂开来。
法莱斯呆若木鸡。
但身后地球方面的访客反应很快,一个‘黑大衣’冲上来一把拉住他向后拽去。法莱斯感到自己好像一截木头一样被向后扯着走,只呆呆盯着那闪光,似乎已经看到了其炸裂开来的样子。
那背后是北境的凄惨未来,以及自己下台之后的情景。
但此时此刻,他内心之中呐喊的却是另一番台词——
不,五号龙魂!
那个杀千刀的小子!
法莱斯闭上眼睛,可下一刻惊天动地的爆炸却并未发生,光芒似乎消失了,大厅之中寂静一片。
先前那个‘黑大衣’将他护在身下,等了好一半天,法莱斯才反应过来,内心中只一片疑惑,甚至忘记了作为会长的涵养,也没向对方表达感激之意,只连忙爬了起来,并向外看去——
但外面哪有什么大爆炸?
高塔还安然地立在那里,上面的巨型水晶也完好如初,先前的一幕仿佛是幻觉一般。
大厅之中此刻不仅仅是法莱斯,每个还在这里的工匠都好像是中了定身咒一样,除了那些吓得躲到桌下瑟瑟发抖的小矮怪之外,每个人都正一副呆滞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
“这是怎么了?”
“以太网络之中的魔力消散了!?”
好半晌,下面才有人惊叫道。
“刚才发生了什么,法莱斯先生?”来自星门机构的领事发声问道:“这是什么情况,魔力消散了,这是好是坏?”
但小矮个子会长却恍若未闻一样,呆滞地直摇头:
“我怎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注视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喃喃自语。
……
‘咔’一声响。
像是打破了某种寂静。
王冠广场上静滞的时间在某个刹那动摇了,从灰色的世界之中生长出一丝裂纹。
玛尔兰的圣像之下,那个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高大人影这时忽然出一声近似于野兽的哀嚎,它正痛苦地仰起头来,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面,紫色的火焰顷刻间从其指缝之中喷涌而出,吞噬了其长袖与衣袍。
熊熊烈焰,转瞬之间便将它整个躯体点燃,化作一团扭曲的火焰,如同火炬一般明灭燃烧,令其跪倒在地,哀嚎翻滚。
广场之上,灰色的世界正在支离破碎,被困在其中的人仿佛是沉睡于一块巨大的琥珀之内——而那琥珀正在龟裂,生长出密布的裂纹,沉睡其中的人,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第一下。
然后是第二下。
终于有人缓缓睁开眼睛来。
灰色的裂痕正在扩大,那个禁锢住整个艾尔帕欣城的静滞的时间的某一环节终于出现了断裂。
静滞的世界正在一点点消退。
而同样的一幕幕,也同样在艾尔帕欣城内各处上演。
从九号街区,到内外环道,从商业街,到工匠区,从上中城区,一直到最下面的外城环带,下城区,平民区。
汇聚于此的城卫军,来自于塔波利斯橡木之盾的骑士,奎林之剑,银林之矛,北地呼啸等数十个公会的选召者们,乃至于听应号召,城内自发形成的民兵组织,以及来自于工匠协会的后援军。
他们有一些正在占领艾尔帕欣的十二处城门,有一些已经杀入了内环道,有一些则从下城区层层突破防线,有一些正在与灰骑士,鸦爪圣殿的信徒争夺十七个空中街区的控制权。
但无一例外地,他们皆被禁锢在时间之中的某一刻。
直到此刻——
每个人皆从梦境之中醒来。
每个人正有些陌生地注视着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
寂静的艾尔帕欣城,与其背景密布着暗红色云层的天空,在那里高城的尖顶之上,一轮紫色的光晕,正笼罩在城市上空。
在那晕光之中,一束银色的光柱正直冲天际,刺穿云霄。在云层之上,打开了一个缓慢旋转的,如同黑洞一般的出口。
昏乱的天穹似乎已被一分为二,那出口的左近散乱分布着影人的舰队,银色同盟的舰队,星门的舰队,巨人之裔的舰队,原住民的舰队,彼此犬牙交错,但厮杀早已停止。
因为每个人,此刻都只静静注视着那一幕:
一颗暗红的星辰,正高悬于幽邃的苍穹之顶,一闪一灭,如同心跳,其每一次搏动,都从原本的虚幻之中脱离一分,变得更加真实。
更加临近于这个世界。
暗红的光芒每闪烁一次,每个人的心便往下沉一分。
怎么了?
人们心中一片茫然。
传送开启了?
我们……失败了?
从地面之上遥望,艾尔帕欣高高在上的尖顶似乎遥不可及,那个方向上一片寂然,似乎攻势已经失败。
在那里静静矗立的,只有一座渺小的圣像,艾塔黎亚的战争女士,公正与审判的赋予者,那位悲悯的女士,不过只是默默注视着这座正在走向毁灭的城市而已。
直到,一束闪光亮起。
那仿佛是从黑沉沉的天空之中,划过的一丝微弱的明焰。
其起初赤焰闪烁的细小火光,不过是从人们的视角的余光之中划过而已——
但仍有人察觉了:
“那是什么!?”
有人咦了一声。
人们抬起头去,看着那冲天的银光的映衬之下的,一道微不足道的火光,正从昏黑的云层之中升起。
它犹如夏夜一闪即逝的暗星,并不璀璨,却足以在人们眼底留下不灭的光芒。
细小的火焰从黑沉沉的云层之中一坠直下,它闪烁的火光,却犹如在这个倾灭的世界之间划出了一道明亮的线,那线的一端,正笔直指向某个方向……
那是艾尔帕欣的尖顶之上。
这座工匠之城的王冠。
银之厅。
……
方鸻轻轻拿开那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高大人影架在自己脖子上的爪子。
他只立在原地,静静看着对方哀嚎着跪倒在地上,火焰正从其身上各处直窜而出,转瞬之间,将其吞噬,如同爪牙一般的紫火沿着一切可以烧尽的东西蔓延,直到那火焰来得及挨上他手指之前,他才轻轻将手一松。
犹如松开的并不是一头高大的生物的躯体,而是一段焦炭一般,那高大的人影向下一跪,然后从中间断裂开来,整个躯体变得四分五裂,滚落在甲板之上。
方鸻看着那火焰在甲板上燃烧,又渐渐熄灭,火星四散之后,最后只剩下一片近似于人的残骸——火星向着更远的地方散去,点燃了船舱之中更多的地方,将整个残存的浮空舰皆化为一束火炬。
但方鸻似乎对这一幕视若未睹,他只捡起自己的魔导手套,重新套好,又转过身去,一只手扶着船舱,目光透过熊熊的烈焰,向下方看去。
那里的一片阴影,正是艾尔帕欣城。
靠着峭壁的港口,而今几乎已清晰可见,浮在空中的十二环道街区起点不过是一线银边,而此刻也在视野之中急剧放大。
但在他目光的最中央,真正飞奔而至的——乃是那座银色的高塔。
高塔之下的广场。
与玛尔兰的圣像。
狂风呼啸,方鸻将手向后一伸,犹如一条银线牵着不远处的狮子手铳飞到他手上,他将手一握,然后两只发条妖精才一左一右从黑暗之中飞出,停在他身后。
方鸻将狮子手铳衔在口中,注视着那越来越近的高塔银尖,一边调试着魔导手套上的绞盘,同时含混地开口道:
“阿莱莎女士。”
“听着呢,”脑海之中那个轰鸣的声音响起,“那家伙的本体便在那水晶塔之中,它在你的意志世界之中吃了我一个大亏,但我蛰伏已久,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直接杀死它。”
她停了一下:“伱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
方鸻并不作答。
同样的情形他经历太多了,早已将他内心锤锻得坚定无比。
与他相比,那些和他同一时间进入这个世界的选召者,甚至有可能还未脱离新手阶段。
他甚至并未考虑眼前这场战斗,脑海之中反而闪过了之前所见的那一幕幕,幻觉之中所见的那些景象,那个少女,它们究竟来自于何?为什么自己会有相关的记忆?
为什么自己会感到熟悉?
他默然片刻,不过轻轻一摇头:
“帮我一把,阿莱莎女士——”
“多此一言。”
阿莱莎冷哼一声。
……
天空中的战斗仍在继续。
但战场的边缘,悬浮于此的浮空舰失去了动力,几近于静止。
甲板上还有星星点点、此起彼伏的争斗,水手长正在应付从各处冒出来的魇炉生物,他将手中弯刀一晃,将一具魇炉的胳膊切了下来,趁对方失去平衡再转身一记飞踹,将对方踹了出去。
水手长看了一眼从倾斜的甲板上骨碌碌滚下去的魇炉生物,再收回视线来,向战场的中央看去。
“巴金斯先生。”
他的舰长大人的龙魂女士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水手长用手按了一下耳坠之上细小的水晶,转过头去。
“巴金斯先生,希尔薇德小姐让你立刻返回七海旅人号上来。”
“出什么事了么?”
“骑士先生发来的命令,他让我们立刻向艾尔帕欣方向靠拢!”
“舰长,”巴金斯一怔:“舰长大人他还好么,他在什么地方?”
“骑士先生还在影人的船上,他马上就要抵达艾尔帕欣的尖顶,王冠广场——”
水手长一愣。
他不由下意识回过头去,那有些灰暗的眸子里,正倒映出那里如同流星一般璀璨的火光。
……
天空之上,那赤色的流星正在熊熊燃烧。
它愈是靠近艾尔帕欣,它在昏暗的云层之间便显得愈加璀璨,最后似乎从燃烧的船身之上,扩散出一圈耀眼的火环。
那扩张的、灼目的火环,最后化为一个耀眼的火球,犹如冉冉升起的太阳一般,足以令从艾尔帕欣到四境之野,令整个浮云之丘地区,从多里芬到旅者沼泽的漫长海岸线上的每一个人。
那些响应星门征召的,还在路上的每一个选召者,此刻皆在大道之上停了下来,仰起头去,驻足观看这一幕奇景。
身形高大的狮人,正放下手中染血的巨剑。
它用爪子擦了擦胡须上的铜环,‘叮当’作响,碧色的眸子里,映衬着那一抹赤红。
从天而降的火焰,正直指银色的高塔之尖。
大猫人回过头来,默默与身边的精灵女士对视了一眼——
“艾德说他在那上面。”
“不用担心,”艾缇拉盯着那火光,口中这么说着,口眸子里满是责备与担忧,“等回来之后我会好好说他,总是这么胡闹。”
“那可不叫胡闹,”狮人咧开嘴一笑,“艾缇拉,那叫勇气。我记得坦罗圣卫的诫律第一推崇勇气,他和我们还真像。
“这么说你还很认可艾德的所作所为。”
“那倒是——”
艾缇拉静静地瞥了大猫人一眼。
“你是不是该叫我圣女殿下?”
“啊?”大猫人忍不住猛地咳嗽起来,它用爪子挠了挠头:“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
……
大厅之中,那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高大人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动过一下。
明灭不定的紫色火焰已经烧穿了他身上各处,并从黑色的长袍下蔓延而出,但它尚且还能压制住这些吞噬一切的烈焰,只是已经完全发不出神任何声音来,浑身颤抖。
这可怕的情形骇住了在场每一个人。
有人想要靠近,但才沾上一点那火星子,转瞬之间便已被席卷而至的火焰烧作一片灰烬。这凄惨的下场成功吓止了其他人的进一步动作,让所有人皆生生立在原地。
不远处那年轻人同样也是如此,他本来还想开口,但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
“阁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试探着问。
可并未得到任何回应。
此刻ACE联盟的官员正呆若木鸡,而那些龙火公会的人反应要快得多,已经冲向各处,封锁住大门,防止有人从外面突破进来。
年轻人回头看了看这些人,心中暗暗不满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员们的迟钝,养尊处优的生活好像已经磨平了他们办事的能力,反倒是那些选召者要靠得住得多。
“这些家伙……”
年轻人心中暗自不屑。
他原本看不起那所谓的‘选召’,但现在来看,反倒是这些人更加可靠。
而他正一走神之间,这时那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高大人影忽然抬了起头来。
那阴影之下沙哑的声音,正用极力克制着痛苦的语调发声道:“赶快——”
同时那高大的人影抬起手来,将一道紫色的光芒从指尖射出,向年轻人所在的方向飞来。
是钥匙——
年轻人立刻反应过来,那正是‘锚点’的所在,其实水晶网络早已完成了最后一步的准备,若是对方一早便将这两个锚点交给他,或许根本不会有这么多节外生枝的事发生。
他想也不想,便伸手要去接住那紫色的光芒。
但正是这个时候,轰然一声巨响,整个大厅仿佛倾覆一般——大厅的天花板直接天崩地裂地坍塌了下来。在那年轻人惊骇的目光之中,一段燃烧着熊熊烈焰的影人巨舰残骸,捅穿了高塔的外墙,直插而入。
由于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他甚至根本没有来得及反应,便被迎面撞上,还没来得及听到全身上下骨骼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眼前便已一黑,随即化作一道白光消逝不见。
而稍远一些的地方,龙火公会的众人也是在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四散逃开。
就在巨舰残骸撞入尖塔之中的一刹那。
方鸻已经从船舱之中一跃而出,他身上闪烁着荧荧白光,犹如一个球体一样将他包裹其中,令落地的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只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便站了起来,目光立刻向四下看去。
他首先看到的便是立在自己不远处的那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高大人影,随即便看到了那道正向自己飞射而来的紫色光芒。
但就在方鸻捕捉到那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生物的同时,对方也在同一刻发现了他。
那高大的阴影生物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孔,也顾不得那意外丧生的年轻人,立刻冲不远处反应过来的龙火公会的众人喊道:
“抓住他!”
可晚了。
方鸻反应比他更快,直接将手一指,两道金光从他身后飞出,直直撞向那个高大的人影。
发条妖精划出的金色轨迹一闪即逝,随即便是两点刺目的闪光,爆炸掀起的火光顷刻之间将左近的一切吞没,接着才是随之而来的轰鸣之声,与扑面而至的猛烈气流。
方鸻将眼睛一眯。
那道紫色的光芒从他脸颊边一擦而过,撞在燃烧的巨舰舱壁之上,又落在地上,发出‘叮’一声响。
方鸻听到这声音一愣,他原本还以为那光芒是什么攻击的手段,回头一看,才发现那是两枚滚落在地的水晶,大约拇指大小。
他正疑惑那是什么东西,而附近龙火公会的成员已经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其中两人更是一前一后拦向他身后。
不过方鸻看都不看这些人一眼,将口一张。
他举起手,狮子手铳直接从他口中落在手上。他转过身去,也不看那边的方向——水晶尖塔他早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工匠协会对于高塔的布置大同小异。
方鸻举起狮子手铳,直接向着那个方向扣动扳机。
“不——!”
已经被发条妖精炸得不成人形,浑身上下包裹在紫色火焰之中的高大人影分开雾气,刚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发出凄厉的吼声。
但已经于事无补,龙火公会的众人们只来得及看到方鸻举起的狮子手铳中爆发出的火光,与弹道一闪即逝的金光,他们的目光堪堪来得及追上那条在视觉之中残留的金线。
金线的另一端,笔直地击中了矗立在那里的高大的以太水晶。
环绕着银光的水晶之上,强烈的光芒先是猛然一缩。
然后便膨胀开来,无穷无尽的银光从某一点上绽放开来,直接在大厅的中央形成了一个令所有人都短暂失明的人造的太阳。
白茫茫的光进一步向四面八方扩散,甚至直接穿透了高塔漏风的外墙,并形成一道巨大的,银色的光晕,在紫红色的天空的背景之下,在整个艾尔帕欣城,从上向下二十三个街区之中——
在整个外城环带,这座巨大的港口的郊区地带。
在整个四境之野。
以及整个天空之上。
每个人都看着那瑰丽的,动人心魄的银色的光环,正缓缓地,向着四面八方飘散而去。
仿佛只是片刻之间,那横贯天地的银色的光柱,在微微闪烁了两次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
白光徐徐散去。
方鸻目光注视着那从中裂开的巨型水晶,缓缓放下手中的狮子手铳。
它曾是魔导技艺的结晶,从大炼金术士艾德的时代以来工匠们一点一点在以太的海面上竖立起的丰碑,风暴之中的灯塔,以规约第一世界的魔力导流不至于迷失方向。它在一代代炼金术士手上创造了种种奇迹,但却抵不过一颗从七年式手铳中发射出的弹丸。
便如同精致的艺术品一般,轻轻一碰,便轰然碎裂了。
或许工匠协会应当好好考虑一下水晶塔的安保工作了,当然他们也不是没考虑过,否则这座高塔便不会竖立在这个地方——艾尔帕欣的王冠广场上,这座城市的至高处。
方鸻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那阴燃交织的光与影,如同被风吹去了一半的残躯一样,在不远处狂风之中维持着最后的形态,但不再言语,只用仍还闪烁着紫色光焰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他。
随后最后一缕火星逝去,其人也化作一片飞散的余烬,从高塔下的大厅中消失不见。不过方鸻本能感到对方并没有死,或者说用消亡这个词更好一些,它或许只是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中,那最后仇恨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不过方鸻心中没有多少波澜。
倒不是有多镇定,不如说是债多了不愁。
龙火公会的人,鸦爪圣殿的灰骑士似乎这才从方才的震撼之中回过神来,他们直接将强烈的怒火发泄在前者身上,这些人拔出武器,有人直接举起了手中的十字弓和魔导铳,瞄向了他。
方鸻却还来得及看了一眼大厅紧闭的拱门方向,从烟尘中看到了几个慌慌张张的联盟官员。
不过他也没打算和这些人计较,水晶节点已经被打破,想必外面广场上的城卫军很快就要攻进来;这场战争并非毫无牺牲,鸦爪圣殿在北境作了许多恶事,但这笔账会有人来和他们算,而非是他——
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他心中已经少了许多疑惑,有了自己看待这个世界的方法。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一味莽撞向前冲的,不管不顾的少年了。
顶多,事后询问一下苏菲的父亲,星环的人总不会对联盟的越线不闻不问。
恰恰相反。
那些人很有兴趣,只是没有借口——
方鸻一低头,子弹与箭矢飕飕从他头顶飞过,打在不远处碎岩上发出扑扑的声音。他再转过身,先前浮空舰的残骸在高塔上撞出了一个大洞,此刻正有两个鸦爪圣殿的灰骑士守在那口子附近,一左一右向他围过来。
而方鸻直接举起手,发射飞爪从两人头顶上穿过,牢牢钩住破口上沿。这措不及防的一着令两名灰骑士大吃一惊,只来得及抬头目送方鸻飞起,由钩索牵引着从他们头顶上一跃而过。
方鸻一落地,马上足不停步地冲出洞口,外面是一条环道,通向上方的平台。
早在半空中他就仔细观察过这里的环境,平台外是万丈峭壁,与下方城区还隔着一层薄薄的云雾,从这个高度看去,城区之中砖红色,棕色的屋顶连成一片,道路如同蛛网一样在街巷中蔓延。
他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上方平台上,来到平台边缘,此刻耳中正好传来天蓝的声音,“艾德哥哥,我们在你头顶上,你看到了么?”
方鸻向后一瞥,两个灰骑士已经紧接着追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一众龙火公会的人。他们看到方鸻立在平台外沿,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匆匆地喊道:“魔导士,阻止他——”
其身后的施术者魔导杖上的水晶亮起光芒。
但为时已晚。
得胜的笑意已经出现在少年脸上。
方鸻转过身去,得意地向他们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后会无期。”
然后他向后一仰,像一只自由的鸟儿一样从平台外跌了出去,几束魔法的辉光与他贴脸射飞,在方鸻注视下,它们一一消散在视野的尽头。
他再一抬头。
云海之上,满帆的七海旅人号正全速而来,它像极了一头展翼的巨龙,正穿过云层,一跃而出,桅杆上张开的每一面帆,皆像是巨龙银色的羽翼一般,正折射着云层上的余晖。
整艘船沐浴在霞光之下,如同闪闪发光一般。
“骑士先生,我马上就来接你。”
耳边响起了塔塔小姐仍旧冷静的声音。
但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意味。
一丝担忧,一丝喜悦。
她什么也没多说,但方鸻已经听出来自己的龙魂小姐对自己单独冒险的不认可,但不是还有方妮妮吗——方鸻下意识一瞥,发现后者正好端端藏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
方妮妮伱给我出来!
但小丫头摇摇火焰状的尾巴,假装没听到。
两点光芒从七海旅人号上飞离而出。
……
片刻之后,两台‘游骑兵’便载着方鸻一前一后平稳地落在七海旅人号的甲板上,远处高塔方向鸦爪圣殿与龙火公会的施术者仍在向这个方向射击,但七海旅人号早就已经在射程之外。
反倒是塔塔小姐指挥着十多台‘游骑兵’,正用光矛打得那些人抱头鼠窜。
来自天空上的攻击对于地面上有天然的优势,这也是为什么浮空舰与风元素亲和者在艾塔黎亚如此吃香的原因。
最后还是方鸻叫住自己的龙魂小姐,说道:“好了,塔塔小姐,没必要为我出气。那些人没在我身上占到什么便宜,把储备的魔力浪费在他们身上不值当。”
翠绿的光芒一闪,妖精小姐在他面前显出身形,抬起头来看向他,那如同苍翠的梦境一样的眸子里全是安静的神色,轻轻向他点了点头。
“谢谢你,塔塔小姐,这一次又麻烦你了。”方鸻由衷地感谢。
“不客气,骑士先生,我是你的龙魂,这些是我应该做的。”
一问一答。
安静,恬然,仿佛正如那个两人初识的时日,也是同样如此平淡,并无太多的变化。
方鸻转过身去,看向那银色的尖塔。
王冠广场上的城卫军已经攻入了大厅之中,那里正变得一片混乱,妖精小姐收回了‘游骑兵’,但那些人也没工夫再来关注他们了。
他又抬起头,目光所及的地方,昏暗的云层之上,映着天光……在那里银色的光柱消失了,它打开的那个连通两界的通道也正在失去稳定,一点点变小。
在那幽暗深邃的通道深处,闪烁着暗红光芒的星辰正在一点点淡去,它仍旧散发着令人感到压迫的光芒,如同一只暗红色的瞳孔,冰冷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但瞳孔正在闭合,赤红的光芒淡去了,残阳的余火穿透了云层,散向大地。
天空之上。
影人的舰队正在分崩离析。
它们中的大部分被吸回了那个通道之中,而剩下的星星点点的数量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维斯兰的舰队在上空如同一柄银色的刀刃,与星门的舰队,弗洛尔之裔的舰队正在合拢,闪烁的点点火光,正是战场上最后的烟火,宣告着这场大战的终结。
方鸻知道,这已是尾声。
但战争还远远未有终结。
那些逃逸的影人,古拉港,还有那枚石沉大海的第三枚水晶的所在,动荡的余波应当会波及很长很长的时间。
不过至少现在,北境可以迎来片刻的余暇,去体会难能可贵的平静。
方鸻的目光注视着下方黑沉沉的港口。
这里可以说是他旅行的起点。
但谁也不知道,当初风平浪静的北境,会迎来这样的一天。他不禁想到了胡地,不知道对方可否还安好,对方说过要去旅行,带着勺子小姐去见证这个世界。
他有离开北境了么,说不定远离了这里的纷争,反而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幸运罢。
方鸻默默思索着,直到有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
“艾德哥哥!”
方鸻回过头去,才看到天蓝与其他人,包括正急匆匆跑上来的艾小小,还有她身后的唐馨——后者正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还有一旁握着魔导杖向他点头示意的洛羽,怯生生的小姬塔。
人们正从甲板各处汇聚过来。
方鸻看到了水手长,巴金斯向他咧嘴一笑,然后走了过去,去收拾甲板上的索缆。还有立在水手长一边的,万年板着一张扑克脸的女仆小姐——不过谢丝塔对他并无多少兴趣,只淡淡看了他一眼。
而一切的最后,则是那个正用手压着飞散的发丝,映着云海的余光,颔首向他微微一笑的少女。
七海旅人号的代理舰长。
他的舰务官小姐。
蔷薇工坊的贵族千金。
“欢迎回来,”希尔薇德目光中满是温柔与笑意,像是在迎接众人的英雄一样——或者说此时此刻,这个殊荣本来就应该属于他,属于在场的每一个人,属于阻止了这场战争的每一个参与者,“我们的船长大人。”
方鸻可有点受不住舰务官小姐的目光。
他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同时又扫过众人,才发现少了两人。
“箱子,罗昊呢?”
“他们还在复活时间呢,船上圣像间储备的魔力都给这两个家伙消耗一空了,”天蓝立刻不满道:“他们就不能小心一点吗,明明其他人大多都没事,水晶中的魔力明明是好不容易才储好的。”
方鸻没料到这两人会因为这事而遭到埋怨,明明他们才是受害者,不过他可不是洛羽,早已经学乖了,并不打算和天蓝讲道理。
而一旁希尔薇德也说道:“艾德,大猫人与艾缇拉,还有梅伊小姐正在赶来与我们会合的路上,只是爱丽莎小姐,还有帕克那边目前是什么情况还不清楚。”
“爱丽莎和帕克没事,”方鸻想起自己脑海中的另一个客人,阿莱莎先前还和他闲聊了几句,不过在众人出现之后,这位龙后便销声匿迹了,“有人告诉了我他们的状况。”
“还有帕沙,”巴金斯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小家伙被我们留在古拉港那边,不过开战之前我们就让受赎者的人带他躲远了,想必不用太过担心。只是小家伙看起来不太高兴,他好像很崇拜你,想要和大家一同战斗。”
方鸻摇了摇头,想起那个自己从伊斯塔尼亚带出来的小家伙。
但帕沙他还算不上真正的战斗成员呢,和大家一同战斗也是之后的事情了。不过小家伙已经初步走上了工匠学徒的道路,方鸻打算什么时候将他安排到二队之中去,森林那边应该挺缺人手的。
他不由回想起自己在黎明之星的日子,这个世界上虽然不乏闭门造车的炼金术士,但真正优秀的工匠都是在实践中成长起来的,独当一面的经历未来说不定会给帕沙带来许多好处。
方鸻一时默然。
而这时候众人也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
七海旅人号的甲板上一时只有环绕的风声。
战场上也变得一片寂静,一场大战似乎在顷刻之间消弭无形了,而也只有那些曾参与其中的人,才清楚整个过程的曲折与离奇。
从他们带领受赎者与鸦爪圣殿的一战开始,再到古拉港的逃亡,带领原住民拉起舰队,与昔日的对手联合,一路上的追击与战斗,最后,一切都归于艾尔帕欣上空交织的铁与火——
一场惊世之战。
整个北境,从云层海到考林王国的北端,一纸征召令,动员起来数十个北境的公会,两大同盟,成千上万人,原住民也好,选召者也好,皆参与其中。一个陌生的敌人,鸦爪圣殿,灰骑士,还有那些背离了星门精神的背弃者。
那些从‘门’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舰队……
方鸻心中甚至隐隐有一种预感,或许现下的一切远远不是结束,而只是一个开始。
“所以说……”
好半晌,才由艾小小才怯生生地打破这沉默:“……大家,战斗结束了么?”
众人之中,也只有她一个人完全游离于这场大战之外。但也作为一个旁观者,经历了这场大战的前前后后整个过程,事实上时至此刻,她都还没从那惊心动魄的经历之中完全回过神来。
小姑娘心中怦怦直跳。
在此之前这个星门的世界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幅幅光怪陆离的幻境,是好奇,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而直到此刻,她微微张开小口,才切切实实体会到了对于那些与星门所签订契约的人来说——
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
唐馨也在一旁默然不语,并未开口。
在此之前她们是星门的过客,艾塔黎亚的观光者。
但在此之后,又会如何?
她并不知晓。
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远甚于艾小小,但了解仅止于那些书面上的描写,电视上的重重光环,以及光环背后七零八碎关于那些顶尖选召者们的八卦。
她了解许多,却从未真正体会,唐馨看了一眼自己的表哥,又微微垂下睫毛。
“是啊,结束了,”巴金斯接上了艾小小的话,他盯着远处的云层,以及云层上的余晖,“至少暂时如此。”
“暂时如此么?”
“那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艾小小问道:“战争结束了,那我们算是英雄么?”
她还有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
“先去和瑞德先生他们会合吧,还有爱丽莎小姐和帕克,”方鸻答道,他倒已经没了那种期待,经历过太多惊心动魄的情况了,他就想平平淡淡去冒险:“等到了那边再考虑别的事情。”
他一边问,一边看向一旁的希尔薇德。
舰务官小姐首肯地轻轻向他点点头。
……
风雪渐渐停息了。
高大的龙兽正停留在窈窕的身影之后,将巨大的身躯伏低下来,垂下头,用有些敬畏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主人。
一双手轻轻抚上龙兽鼻端的鳞片,让它发出呼噜噜的鼻息声,女人注视着自己的宠物片刻,方才抬起头来,黑暗之中,一双金色的,冰冷的瞳孔注视着云端。
赤红的光芒正在散去,留下紫色的云层,至那束拖着长长尾迹的流星坠下之后,横贯天际的光柱消失了,艾尔帕欣的方向一片沉寂。
“也好。”
女人笑了笑。
“多里芬一别之后,便是永别,如此不见也好。”
“去走自己的路吧,毕竟未来的路还很长,不过这一次算是帮了我一个小忙,希望下一次不会是敌人”
她从黑暗之中走出,露出那张属于米苏女士的脸孔,闪烁着的赤金的瞳孔之中,仍带着一丝回忆的光芒。
但过往的回忆,早已应当逝去了。
龙兽在身后发出低吟的声音。
“别抱怨了,”米苏说道:“走吧,我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去收拾那些叛徒,他们以为投靠了那些从火焰与阴影之中诞生的怪物,就可以无视龙之魔女的威严了?”
但可惜。
金星之火,坠入尘埃。
龙翼之下,永远是死亡。
……
正如伤疤需要时间去弥合,在下雪的季节中,北境的时日走得格外缓慢。
城市的重建迟缓又坚定,废墟被清扫,又竖起骨架,钉子敲得叮叮当当,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巨大的工地。当一场雪来临,将战火的痕迹掩埋在素白之下,人们依旧可以走出门庆祝一年的结尾。
工匠协会在艾尔帕欣上下亮起魔法辉灯。
虽然灯火映出的夜色之中,被摧毁的街区仍有大片大片的空白,不过王国与星门港的救济已经发放,艾尔帕欣的住民仍旧可以安度严冬,以待来年。
那是森林女士艾梅雅的首肯。
当春日之风从温暖的南方吹来,城市也会和森林一起复苏。
在艾尔帕欣之外,日子却要艰辛得多,甚至肯定有人死于寒冷与饥馑,但考林王国对此并不关心——工匠与星门港也束手无策,参与了月前一战的各大公会对此并不负有义务,而大多数人其实也只能看到眼前发生的灾难而已。
人们或许富有同情心,但往往也只能拉一把身边的人。
七海旅人号重返了盖伊特与周边的几个村庄。因为红叶告诉了他们一个消息——塔波利斯再也回不来了,但橡木之盾重建了,其将仍扎根于北境,不过这一次它的目的是与鸦爪卫对抗。
矮人与精灵的援军抵达之后,王国重新夺回了古拉,并捣毁了鸦爪圣殿在艾尔帕欣与此处的支部。但圣殿的影响力远不止于此,它只是从地上转入了地下而已。
对于普通人而言,那些泛泛听信乌鸦预言的人尚能在规约之后回归正途,但乡野之中却有数不清的狂热信者存在,圣殿在北境教区一共有三位牧首失踪,包括其大牧首在内,以及他们麾下大量的灰骑士。
它的遗毒几乎注定要渗入这片土地之中,一直持续到很久很久以后
但砂夜并没有留下,她带着小空回到了盖伊特,与难民们一起重建了那里,及其周边地区。
方鸻后来又见过这位女士好几次,这位坚强的女剑士已经完全融入了原住民之间,她打算在那里度过自己作为选召者的最后时日,然后再返回地球上。
不知道为什么,方鸻在对方身上又见到了那种久违的闪光,与星门签订契约之人,履行先行者的道路。他们并从缔造奇迹,只在平凡中谱写属于平凡者的歌谣,歌颂生活,与热爱。
另一方面小空也恢复得很好,恢复了健康与活力,也恢复了属于少年的热情。
危难并未吓阻其对于冒险的热爱,他终归是要回归到冒险之中去的,事实上在方鸻他们抵达之前不久,橡木之盾便已向其发出了邀请。
小空并未拒绝。
“艾德哥哥,”少年珍视地抱着自己的魔导弓:“这一次我会守护好它。”
“我保证会和您还有砂夜姐一样,成为独当一面的人的。”
方鸻有点受不住粉丝的热情,留下物资之后,带着七海旅人号匆匆返回了艾尔帕欣港。
是的,他也有粉丝了,而且还为数不少。
苏长风虽然帮他们掩盖住了在银之塔中的最后一战的细节。
关于是谁摧毁了以太水晶这个事实,最后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内情。
可他在整个考林—伊休里安的广播,早已使七海旅人号在王国境内的家喻户晓。大多数人或许短时间内还没把他和工匠大赛的优胜者,那个在南境工匠协会大闹一场,力敌龙之魔女的,大名鼎鼎的龙之炼金术士联系在一起。
但仅仅是作为北境之战的点火之人,这场在和平时日之中突发而至的惊世大战将考林—伊休里安王国,星门内外每一个人的目光吸引至此,无论结果如何,他的名字都足以被铭刻在星门的历史之上。
何况更多人将他视为英雄,艾尔帕欣的拯救者。
当时在艾尔帕欣,四境之野的大多数人只看到赤红的天火坠下,随后高塔倾覆,影人,鸦爪圣殿的阴谋功亏于一篑。
他们并不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可之后攻入高塔之内的城卫军却查明了那艘位于高塔之中的浮空舰的残骸,那是影人的旗舰——
他、卡卡、霞月以及箱子、红叶、六影等人最后在影人旗舰之中的一战其实并不隐秘,早就为银色维斯兰、弗洛尔之裔之中传播,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整个北境。
那最后坠下的赤色流星或许是一个奇迹。
但却可以追溯。
卡卡,六影和红叶他们这下出名了,杰弗利特红衣队和塔波利斯的复辟者也出尽了风头,王国洗去了后者的罪名,这也是橡木之盾得以重建的契机。
而一方面,七海旅人号受到的关注同样不低,甚至更高。
从王国的北境到南方,从考林到伊斯塔尼亚,少年终于留下了传说,其散佚各地,却为知晓之人串联在一起,将它汇聚成故事,与篇章,正犹如书写历史与知识的神祇,那艾塔黎亚的历史,未来与现在。
那也是鲁伯特公主的信笺。
少女字迹隽永,轻轻抬起头来,面纱下的目光穿过沙柳木的窗格,注视着外面的宫苑,雪白的素方花,与遥远的、银色的沙海,思绪和着信风一起,早已飞至了北境:
‘至七海旅人号上,我的挚友们——
今日沙漠的新生,与这个古老王国的复兴皆离不开诸位的付出,而今天沙燕衔着柳枝从北方而来,我又再一次听闻喜讯,心中无比喜悦。
昔日一别,甚多遗憾。
我曾见证奇迹,也看到那星光从沙丘之上升起,银月又从瀚海之上落下。我希望见证那一切,古老的新生,枯萎的发芽,群星升起,群星落下,沙海的祝福,永远与众位同在……’
法莱斯在自己病床上抱怨不休。
但那或许根本不是那小子的功劳!
说不定是五号龙魂。
是塔塔女士。
但根本没人在意他。
这位会长大人其实就是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在之前的动乱之中扭伤了好几处关节。他执意下床,但众人根本不听,连带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嘀咕一起,当作是老人家固执的抱怨罢了。
但法莱斯也只能暗自生闷气,那个计划究竟成功了么,老伙计们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五十年前的一场大火,将实验室与苍之辉一起付之一炬。
许多人都逝去了。
星门带来新的生机,也带来了许多人的故事,他曾经听闻过关于伊斯塔尼亚的一些传闻,但年轻时的精力不再,他已经不在有心力回到过去了。
“或许得再见见那小子了。”法莱斯喃喃自语。
“不,”但他又固执地摇摇头,“还不是时候。”
老人变得灰暗的眸子里,有些担忧,又有些欣慰。
无论如何。
至少公主殿下还在。
……
与方鸻一道返回艾尔帕欣的还有那个叫黛艾尔的小姑娘,他们答应砂夜,将她委托给老矮人阿奎特照顾,黛艾尔和这场战争之中的许多人一样,失去了许多,只是尚未失去所有。
她还年幼,未来的人生还很长。
她会去学习知识,去认识新的伙伴,去选择自己的人生与道路,去接纳这个世界。
那未来的时日还很长。
长到连方鸻自己也看不清楚,或许那时他早已离开,无法看到自己曾亲手改变的事物;但他至少明白,那是北境,乃至于艾尔帕欣的未来,与人们的愿景所在。
因为早已约定好,阿奎特答应得十分痛快。
方鸻帮了工匠协会,甚至可以说帮了考林—伊休里安联盟一个大忙,作为少数知晓内幕的人,老矮人更清楚这里面的分量。
布丽安公主的命令也同步抵达,她和罗班爵士从南方返回,来信问询关于北境这场动荡的始末,并在信中表达了对于七海旅人号的关切,因此人们也了解到这些人正是这位精灵公主,拜恩之战的英雄的朋友。
单单是这一层关系,便让工匠协会方面难以怠慢。
何况阿奎特本身便与方鸻相识,甚至非常看好对方。而作为一个孤零零生活的老矮人,他也很同情这个人类小姑娘的身世,打下包票来,一定会照顾好对方,并让她受最好的教育。
说不定未来有一天,她就会成为一位杰出的工匠。
不过方鸻认为这倒可不必。
他并不是要决定谁的未来,何况黛艾尔未必会对炼金术一门有兴趣,他只希望未来这个小丫头可以选择自己人生的路。
“那也没问题,”阿奎特和蔼地捋着自己雪白的胡须,“你放心好了,都交给我们罢。不过最近工匠协会有些忙,你要是有空,可以常来这边转转,说不定能帮得上手。”
方鸻点点头。
离别之时,他摸了摸黛艾尔的头,小姑娘表现得十分乖巧,但眼中满是不舍。众人答应她这些时日会时常来看他,但谁都明白,七海旅人号不可能长久停留于艾尔帕欣。
他们的身份其实很尴尬,背地里另一重身份还背负联盟,王国的通缉令,只是眼下这个微妙的时刻,没人会自讨不自在地提出一点。但英雄的名声总会消退,至少目前为止,七海旅人号还不清楚考林王国最后会作何决定。
但要他们放弃舰务官小姐,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要好好的,听阿奎特大师的话,”夜莺小姐细心地理了一下黛艾尔额前的乱发,“有时间我们,艾德哥哥也会来看你,对了,还会给伱带礼物。”
“嗯。”
小姑娘咬着唇,依依不舍地点点头。
而岁月消逝。
人们或许会在度过的光阴之中忘记许多东西。
但那个曾经年幼的小姑娘,或许永远也会记得起……
那个寒霜覆盖的冬日,一场改变一切的战争,与自己所曾亲历的,每一个人,每一种危难之下的善与恶。
……
“我有点想哭,”艾小小有点难过地说:“为什么我们不能带上她啊,糖糖,这些时日下来黛艾尔和大家都很熟悉了不是么?”
“黛艾尔还小,”唐馨向她解释道,“我们是去冒险的,冒险不是旅游,未来可能还会遇上更危险的状况,表哥他们是选召者,但黛艾尔可不是,我们必须保证她的安危。”
“我知道,”艾小小说:“可我就是有点难受嘛,现实中就有种种不如意了,可为什么在这边还是这样。”
唐馨摇摇头,看着远处雄伟的城市,说:“对于在这个世界之中的人来说,这就是他们的世界,他们的全部。我知道有些人将这里的一切看作是一场幻梦,一梦醒来,终归要回归现实。可是,总有些人是不一样的……”
她想起自己的表哥。
也想起了砂夜。
女剑士与那些人在一起,重建家园,而那些人看待其的目光,就如同朋友与亲人一样。对方是他们的领导者,信心之所在,而就算有一天她要离开,可人生本就像是一场无法驻足的旅行,终归会从一处到另一处去。
甚至就算停留在原地,但时间也不会停止。
只是许多东西都发生了改变,但记忆与感情却会长存,因为那些事切切实实发生,也影响着许多人……
或许那就是对方留下的原因。
“可我也想留下来,”艾小小说:“糖糖你说得没错,这个世界真有意思。”
“你只是为了追求新奇罢了,”唐馨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随后她沉默下来。
唐馨叹了一口气:“可我们终究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小小。叔叔和阿姨来信了,与星门的联系已经恢复了,开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们还得回去完成自己的学业。”
“啊?”
艾小小傻了眼。
但还有更多的事情在发生着。
不仅仅是考林王国在自肃,从艾尔帕欣至古拉,甚至于远至卡普卡与罗戴尔,对背叛的工匠,贵族,与鸦爪卫残余力量的抓捕仍旧在进行,无论冤屈与否,每天都有人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牢。
乃至于星门港,也发生了巨大的动荡,上一次袭击的戒严以来,庞大的机构重新动员起来。ICPO介入,各国军方介入,超竞技联盟暂时停止运作,一批联盟官员被拘押,并面临调查与起诉。
星门机构,冒险者公会,工匠协会,此刻方方面面皆忙得脚不沾地,每一天都有数不清的魔法传讯,通过星与月议会在云层海上空穿梭交织,从考林到北境的班船,短短一个月之内几乎增加一倍有余。
来自于王都,铁之厅,人类,精灵与矮人的调查团纷纷抵达,每天都有陌生的面孔进入这座城市。
不过自超竞技联盟中国赛区分部停止运作以来,原本下达的几条执行令也暂时告废,对于七海旅人号的追捕,暂告一段落。
虽然七海旅人号上众人皆对于联盟的指令不屑一顾,但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庞然大物行动起来之后,他们有一段时日的确有些喘不过气来。当其停止运作,至少让他们可以喘一口气。
这也是他们此刻可以停泊于艾尔帕欣的原因——
不过苏长风也告诫过方鸻。
问题远没那么简单,毕竟他没有星门身份是一个事实,而星门港也不可能完全取缔联盟,多半只会肃清其中潜伏的背叛者。
而事后若联盟不追究此事还好,一旦追究,对于七海旅人号来说恐怕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最好的办法,是他就此离开艾塔黎亚,回到星门港取得正式认证之后再一次穿过星门,便可以留下正式的选召者的身份信息。但坏处是,他至少要耽误一年到半年的时间。
不是方鸻耗不起这个时间,工匠协会不知出与什么目的也不同意这个方案,就连军方也有不同意见。苏长风倒是给了他另一个计划,但眼下显然星门港方面抽不出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因此只能让他等待一切事情尘埃落定。
这一等便是一个月。
这一个月来艾尔帕欣还算平静,高层的动荡并未波及普通人太多,重建工作有条不紊,在冬日之中始终平稳地进行着。
城内唯一议论纷纷的,只有月前银风骑士团被宣告解散,骑士团上上下下皆进入通缉名单,不过其代理团长在事件发生之后早已不知所踪,连带着名单上一大批人去向不明。
这件事稍稍引发了一些恐慌,但很快不了了之。
唯一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停泊于艾尔帕欣港的舰队正变得越来越多。
银色维斯兰,弗洛尔之裔的舰队一直没有离开,星门的舰队也只回到附近属于海军的临时基地之中而已,随后又有来自于北境大大小小数个公会的舰队抵达,从港口方向看去,空港之中千帆似海。
这座港口自建立的历史以来,恐怕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光景。
停泊的舰队引发了诸多的讨论,但人们的猜测一点点成为了公开的事实——
北境动乱的消息穿过云层海之后,在空峡的另一边引起了连锁反应。宝杖海岸上冬国的住民,曾经叛离于这个古老的同盟,后来又归于王国麾下的山民们再一次举起了叛旗。
叛乱的火焰一引即燃。
顷刻之间烧遍那严寒覆盖的土地。
不过方鸻从工匠协会之中得到了更加确切的信息,这之中其实还是鸦爪圣殿捣的鬼,因为鸦爪卫不仅仅是在北境,也在宝杖海岸渗透甚深。
当自北境逃离的圣殿的高层抵达宝杖海岸之后,立刻便在那里发动信徒,发起叛乱。
唯一的好消息是,暂时还没发现影人参与其中。
看起来即便是鸦爪卫,也是在准备相当长时间之后,才在北境进行了这场召唤仪式,它们难以在宝杖海岸再复制一次这样的成功。
银色维斯兰,弗洛尔之裔,此刻皆已收到了来自于星门方面的直接指派。这支联合舰队停泊于此,只等待着下一场征讨的开始,三天后,王国的主力舰队抵达。
再一天之后,一支赤色的舰队抵达了北境海岸线。
那是来自于芬里斯的舰队。
……
艾小小穿着厚厚的衣衫,厚厚的裙子外面还披了一件大衣,站在冬日里长长的栈桥上,双手拎着巨大的皮箱子,呵着白气。
她身边站着唐馨,后者今天倒没怎么盛装,只是穿着平日的常服,手中也拎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行礼——很多是这个世界的纪念品,大多是文字记载的书籍,这些是少数可以通过技术手段复制到星门另一边的。
艾塔黎亚这个世界的信息本身并不保密,它毕竟每年要接待那么多的游客,这个世界的魔法,魔导技术在另一个世界并不适用,能带走的也只是那些记录人文与风物的文字信息罢了。
栈桥的另一端是七海旅人号的众人,大猫人高大的体格在众人之间格外醒目,然后是艾缇拉、希尔薇德与方鸻。夜莺小姐站在另一侧,身边是姬塔与天蓝,接下来才是罗昊、洛羽、个子最矮的帕帕拉尔人,与众人身后的帕沙。
小姑娘用力挥了挥手:
“大表哥,等完成了学业,我还会回来的!”
她看着众人,努力眨巴了一下红红的眼睛,好让自己不至于哭出来:“大家可不要忘了小小啊,主力团一定要记得给小小留一个位置。”
“放心吧,他们不会忘的。”
唐馨替她回答道,她走了过来,仔仔细细看了方鸻一眼,说道:“我先送小小回那边去,她和我不一样,眼下星门恢复了流通,她要和家里人一起回那边去。我原本打算留下来,但小小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死党,我不会丢下她一个人的,再说我现在游客的身份,留在团里也只是拖累大家,我打算先回星门那边去,迟则一年,快则半年,拿到一个正式的身份。”
“你一个人留在这边,爸妈让我叮嘱你照顾好自己,凡是多长一个心眼,别再和过去一样脑子一热就不管不顾地,就好像星门这件事,说起来都令人生气。还有你的那个舰务官小姐,我知道她有时候只是好心,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动机,无论是为了你也好,还是为了她自己也好,事事多想一下,不要老被人牵着鼻子走——”
她看了看不远处的希尔薇德,希尔薇德只回应以微微一笑。
方鸻连连点头。毕竟表妹从小就比他有主意,脑子也比他好用,她拿定了主意,他也只需要听就好了,但是若有人敢欺负对方,他会第一个站出来教训那些人。
比打架,他可没怕过谁。
不过听到唐馨前面的话,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选召资格的事,你打算怎么弄?”
拿到选召资格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些正式选召者无不是很小就进入各大俱乐部、公会与联盟的青训营,经过与许多人的竞争之后,才能拿到准入星门的资格。
至于公共的资格更是万中无一,而且这里面有许多灰色领域,纵使小白如方鸻,也清楚这一点。
当然还有一条路是像罗昊那样,进入军队,军方每年会面向社会征募选召者,就好像应征入伍一样。只是军队的选召者不自由,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到星门另一边来服役。
唐馨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是走军方的路线,我的成绩是绝对够的,而另一方面我还有你这样一个好老哥,海军也愿意看在你的面子上给我一个机会。至于小小那边……”
她停顿了一下。
“小小的性格我比你们清楚,总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不过如果她毕业之后还没改变初心,我会帮她想办法的。”
方鸻没有反驳。
毕竟表妹的主意正,他反驳也没有意义。他甚至没有问舅舅与舅妈同意与否,毕竟面前这是他们的骄傲,他们无比优秀的女儿,与他这个从小闯祸到大的表哥不同。
舅舅与舅妈对于他是宠溺,而对于他们的女儿则是绝对的信任,唐馨从小到大也没让他们失望过。
“我明白了,”方鸻看向艾小小:“小小,你过来。”
小姑娘楞了一下,连忙拎着自己的大皮箱走了过来。
方鸻从兜里掏出一只发条妖精,交到对方手上,那是最初的一版,金属外壳在冬日的阳光下散发着黄澄澄的光芒。
艾小小放下箱子,厚厚的手套捧着妖精,有点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妖精可以存到星门港的银行里,”方鸻说道:“它可以在另一边用技术手段投影出来,当然在那里它就飞不起来了,小小,这是送你的纪念品。”
一旁希尔薇德也走上前来,笑着将一件东西交到她手上。
看到那东西,艾小小忍不住啊了一声,那是一把银色的手铳,上面有狮鬃的雕饰,仿佛饱经风霜,银色的外壳上有了许多划痕。
她当然认得这把狮子手铳,因为团长大人也有一把,这和那是一对的。
艾小小当然明白这把狮子手铳的珍贵,它对于后者来说意义非凡,她有些不解地看着后者:“希尔薇德小姐?”
“这是送你的,”希尔薇德笑着答:“把它好好保管好,但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就亲手把它还给我。”
艾小小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问:“这算是一种约定吗?”
舰务官小姐点点头。
“好的!”小姑娘有些开心,“希尔薇德……姐姐,那我们约定好了!”
她有些欣喜,紧紧抱着那把狮子手铳。
不过站了一会儿,心中又升起惆怅,看着众人,眼中多了一层雾气。
大家相处了不短的时间,虽然她在这个世界明明不过是一个过客,但却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记忆,有许多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人,还有七海旅人号,她都舍不得。
但港口上已经传来登船的汽笛声。
大家一一上前与这个小姑娘拥抱了一下。艾小小最后还一本正经地教育了帕沙要努力学习炼金术,不可辜负她的期望——毕竟在这个团里,也只有这个小家伙是她的小小跟班,其他人都比她资格老。
帕沙乖巧地连连点头。
“要是黛丽丝女士在这里就好了,还有灰岩先生。”
艾小小叹了口气。
冒险团曾经有过的一只猫,她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十分羡慕。
她努力向众人挥了挥手,最后拎着自己的大箱子,和唐馨一起走上那艘巨大的厢式浮空艇的登船梯,消失在了那个方向。
汽笛长鸣,众人目送那艘来往于云层港之间的厢式浮空艇徐徐离港,在云层之间愈行愈远,最后化为天边的一个黑点。
时间在无声无息中度过。
另一方面。
芬里斯的‘血船’舰队的抵达在一段时间内,也为艾尔帕欣城内注入了新的话题与谈资,芬里斯人拉起了一支舰队,并且还将船帆涂成赤红的颜色,号称‘血船’。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当这支庞大的舰队入港之时,前来迎接的正是王城的使节团。
由于银风骑士团被解散,艾尔帕欣几乎上上下下的贵族皆被清洗了一遍,为了防止权力旁落,那位年轻的国王陛下直接命令自己的使节团来到艾尔帕欣,接管了一切事务。
精灵公主布丽安也立在使节团一侧,她本与王室的关系不错,又是罗班爵士的恋人,作为在北地富有极高声誉的拜恩之战的英雄之一,是受那位国王陛下所托,来帮助这些外来者接洽本地事务。
而使节团正有些震撼地看着眼前这支漫山漫海的血色舰队。
他们倒不至于没听说过芬里斯正在发生的事情,但那个地方本来曾经就属于一头绿龙的私人领地,后来发生了那件事之后,芬里斯人直接拿回了那片土地的自治权。
由于王国从来就没有对芬里斯的统治基础,再加上芬里斯人也没有直接宣布脱离王国—联盟,因此实施上考林人,矮人与精灵也就默认了这件事。
使节团内的众人是听说过在那之后,芬里斯人为了查明真相,拉起了一支复仇的舰队。
也就是面前这些‘血船’的由来——
可他们也没想到。
这支舰队会如此庞大,里面不但有芬里斯人,甚至也有许多选召者。
看着这支舰队,使节团的人脸色有些不大好起来,他们当然清楚,这是一种示威。
这支舰队的存在,或许是为了复仇,但同时也是对于王国一个警告,是芬里斯人捍卫自己自治权的力量。有聪明的人,已经暗暗记下这一点,打算将它汇报给远在戈蓝德的那位国王陛下。
舰队徐徐入港。
很快从上面其中一条船上下来了一个身形高大,肌肤呈古铜色的青年船长,大步流星来到众人面前。
对方不是选召者,身上带着那种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常见的桀骜不驯,他看着一众使节团的目光丝毫也不因为他们是王国贵族,或者陛下使节的身份而流露半点尊重之色。
相反,这位年轻的船长只对不远处的布丽安公主施了一礼。
然后他直起身来,用一种玩味的神色打量着其他人。这也难怪,当初是王国放弃了芬里斯,并选择在他们危难之时袖手旁观,反倒是选召者在最关键之刻伸出援手,因此事后他们选择与后者达成联盟。
而非王国。
使节团纵使心有不满,但也不敢轻易表露出来,毕竟这个世道上说话靠的是拳头,王国不可能在这个时节拿这些芬里斯人有什么办法。何况对方应约而来,已经算是给考林—伊休里安联盟面子了。
这时才有人清了清嗓子,走上前去,恭声开口道:“欢迎我们芬里斯岛上的盟友,很高兴看到各位遵守古老的盟约,在这个时候来此,北境动乱方息,但各处尚有烽火,正是需要诸位的力量的时候。”
但年轻人轻轻一摆手。
“你们可以叫我奈德,我是奉了芬里斯现任执政官大人,以及生命圣殿之令而来,”他开口道,声音干脆而有力,“不过我对北境之战可没什么兴趣,‘血船’舰队是受芬里斯永恒的盟友的号召而来,我想问一句,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芬里斯永恒的盟友?
使节团内心一跳。
这时有才思敏捷的人已经联想到了那一层干系,面色不由再度一沉,他们中有少数人知晓芬里斯之灾的内幕,当然也清楚他们正在通缉的那个‘政治犯’,与这些芬里斯人之间产生过什么样的联系。
这些人不会是为了那人而来吧?
但事实很快证明了最坏的那一种猜测。
奈德直接了当地将话挑明了说:“你们没猜错,我就是为了芬里斯的英雄而来,龙之炼金术士,艾德先生,你们应该清楚他在什么地方。我听说那位国王陛下,似乎对我们的盟友有一些误会,我想听听看,你们对此有何看法?”
他将手一抄,环抱于胸前,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
“云海之上讨生活的人不喜欢把话说得拐弯抹角,我就在这个地方,今天你们不妨把话说得清楚一些。”
栈桥上一片寂静。
一时间似乎只有奈德声音,在港口上空荡荡的回响。
使节团的人面面相觑,不由互相看了一眼,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向一旁的布丽安公主投去目光。
精灵公主看着这一幕微微一笑。
……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们起先以为芬里斯人的舰队也是听应了王国的号召而来,但后来发现,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血船’舰队竟然是为了寻找芬里斯之灾的英雄而来,而那位传说中的英雄……好像、似乎,又正好与他们口口相传的,艾尔帕欣的救世主是同一位。
而到了这一步。
经过发酵之后的事实,便再也掩盖不住了。
原本隐藏的关于考林王国、超竞技联盟方面对于七海旅人号上一行人的通缉令,便也浮出水面。
关于龙之炼金术士,南境工匠大赛的优胜者,甚至是芬里斯之灾的救星,重重身份,再一次将‘七海旅人号’与‘艾德’这两个名字推上了风口浪尖。
起先使节团方面还想要掩饰一下,但这个爆炸性的消息根本盖不住,甚至在‘血船’一方有意宣传之下,很快便在艾尔帕欣城内传得满城风雨。
它不啻于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将人们的目光从王国对于鸦爪圣殿的北伐之中拉了回来,重新汇聚于当下——一方面,那是揭露鸦爪圣殿阴谋,北境大战的参与者与英雄之一,艾尔帕欣众救世主中的一个(大多数人还不清楚银之塔一战的细节)。
可另一方面。
又是王国通缉的在逃犯,据说船上包庇了一位叛国者的后裔,一场谋反活动的参与者,其违背了星门宪章,与联盟的诸多条令,是选召者之中的叛逆与‘败类’。
当然,后者超竞技联盟此刻早已成了一个笑话。
不过关于前者,一时间却传得有声有色,甚至连那位‘贵族千金’的存在,包括其绝色的容貌,都被人们绘声绘色地描绘出来,并赋予了希尔薇德许多个身份。
比如某个没落王朝的公主殿下。
山民曾经的王族,遗落的血脉。
甚至还有更加夸张的,说她是海盗王的女儿。
当然也有一些猜中事实的,但大都淹没在了艾尔帕欣市民各种多彩纷呈的想象力之中。
不过北境子民与王国本就隔阂着一个云层海,叛逆者的身份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为方鸻,希尔薇德加上了一层传奇的色彩而已,他们对于这个王国本身或许还有一丝归属感。
但对于王室。
尤其是那位新登基的,年轻的国王。
则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之中,只是一个或许值得敬畏的,但却疏离、淡漠的概念。
大多数人甚至认为,让‘海盗王的女儿来当国王’,好像听起来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至少他们拯救了整个北境,并有恩于这座城市之中的大多数人,谁更亲近,谁更疏远,一目了然。
于是王国方面的使节团的日子立刻变得不那么好过起来。
他们好像成了这座城市的敌人,每个人都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他们,有冲动的人甚至直接堵在府邸外面。
有心人当然明白自己处境的由来,心中却暗暗叫苦,他们敢动对方么?他们要真敢,这些‘北境的好汉’们怎么会停留于此,由于对于银风骑士团的调查,城卫军早就停摆了。
眼下负责艾尔帕欣城内秩序的是工匠协会,可工匠协会明显也对此态度暧昧,阿奎特那些矮人,更是三天两头向他们抱怨王国下了‘错误的命令’,他们是矮人,和精灵一样可不在乎什么人类王室的威严。
毕竟大家只是盟友而已。
至于工匠协会的态度原因也想得明白。
事实上使节团自己也对于国王陛下狭隘的心胸颇有微词。
不过一个船长的女儿而已,就算是那个家族的后人,蔷薇工坊的继承人,那又如何?
而眼下北境才刚刚经历了叛乱,且不说那些潜伏的叛逆者,邪教徒,就算是普通人也或多或少对王国颇有微词,毕竟这次被从上到下清洗一遍的大大小小的贵族,可是与王国脱不了干系。
反倒是精灵与矮人,他们代表的星与月议会,与工匠协会,才是这座城市的拯救者。
眼下要是再将‘艾尔帕欣的英雄’推上叛国者的身份,只怕他们在这里就坐不长久了。
他们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但使节团毕竟只是陛下与那位宰相大人的喉舌,王城方面一片寂静,他们也只好装死。
于是就这么在诡异的气氛之中,无奈看着宅邸大门外聚集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抗议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大,使节团的众人干脆将大门一关,两耳一闭,就此不出门了。
而这场风暴的另一个中心。
七海旅人号的船长大人,方鸻事实上并未如人们猜测之中一样,见过了‘血船’上的人。
事实上他此刻正在与另一个人会面——
“是布丽安公主主导了这一切,”视频之中,白雪正微微一笑,“她指示芬里斯的人将这件事直接捅到了台面上,现在你的身份很微妙,考林王国需要你们的名声,但一方面你的舰务官小姐也确实是……”
方鸻叹了口气。
他早料到这一点。
那位精灵公主殿下,一点也不如传闻之中拜恩之战的英雄那么稳重,正相反,她的性子和希尔薇德有些像,古灵精怪,说不定自己的舰务官小姐正是受了其影响。
“说到这个身份,”他答道:“你们不也是么?”
“也算是,”白雪笑着说:“可我们怎么会和他们站在一边,我们都是选召者。不止是我,六影,卡卡他们都不会答应帮忙,他们现在打出自己的名头了,弗洛尔之裔也要尊重他们的意见,我这边自然也是一样——”
“谢了。”
方鸻当然明白,卡卡和六影和自己非亲非故,还有那个叫霞月的工匠,他们甚至是杰弗利特红衣队与弗洛尔之裔那边的人,对方能达成共识,白雪肯定在里面出了很大的力。
少女再笑了下,“应该说谢谢的是我,你那位‘公主殿下’没怪罪你吧,我可是她的竞争对手。”
方鸻知道她说的是谁,摇摇头:“苏菲她不是这样的人。”
“总而言之谢谢,”白雪说道:“我知道自己和她有一定差距,但现在我至少拥有这样一个机会,只有我自己明白这个机会对我来说意味着怎样的价值,因此我是真心实意地感谢你们,感谢七海旅人号上的大家。”
“无论如何,我都会尽量帮你们的忙,而眼下七海旅人号的处境十分特殊,在布丽安公主的推动下,考林王国那边很快便不得不作出选择。”
“艾德,我们,还有军方那边的人,都会尽量帮你想办法的。”
她停了一下:“另外我给你带了个消息来,你要听听么?”
方鸻微微一怔。
……
方鸻的目光透过弥漫水雾的窗户,注视着外面的夜景,巨树弯曲,灯光闪烁,在雾蒙蒙的玻璃上形成光晕,犹如星空,散发着朦胧的美。由于看不清夜市上具体的情况,只人来人往,精灵依在水池边上弹奏,悠扬的乐声穿过一层船舱,隐隐约约传到他耳朵里来。
窗户上透着依稀的光,与黑暗的室内相映,这里安静,沉寂,巨大的桌面上铺着的地图只能看到一角,上面压着一个小型的星轨仪,折射着窗外上暗哑的光。
何为魇界?
艾塔黎亚代表着星辉,星辉塑造以太,以太中诞生元素与生命,而魇界则是与之相反的,互成倒影的世界,死寂,时间静滞,这里是万物凋落之后的尘埃,死的世界。
方鸻轻轻翻开手抄笔记,书页发出沙沙的声音,翻到那一页。炭笔绘出的少女低垂着眼睑,玫瑰与荆棘环绕,毒蛇吐信,充满神秘与妖异的美。
这本笔记见证了他们在伊斯塔尼亚的经历,上面似乎还有淡淡的沙子的气息,它本来应该是鲁伯特公主母后留给她的遗物,但大公主殿下将它转赠予他。
因为这本笔记在或许在他手上更有用。
——去查清当年的真相。
过了一会,方鸻才说道:“在那个梦里,我曾见过她,在一棵巨大的树下,黑色的树。她在水池边上,向我发问……”
那个梦中的少女。
和这手抄本上的画像近乎一模一样。
“我说过。”
黑暗中一个幽灵般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个声音回答道:“梦见术并不能窥见你每一个潜意识中的念头,只能让我看见我想让你看见的那些东西,比如说魇界。不过你说的东西我有印象,你听说过巨树之丘的两位女神吗?”
方鸻疑惑地问:“两位女神?我只听说过一位女神,自然女士艾梅雅,巨树之丘的木精灵们,还有帕帕拉尔人都是她的信徒,春天是她的领域,她掌握着万物苏生,使之种子发芽的力量,是森林的庇护者,旷野的主人,自然疆域的君主。”
“你不知道也正常,”那个声音笑了两声,“欧林众神在这个世界上布下信仰的光,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地方都不止信奉一位神祇,考林—伊休里安在三位女神治下,战争女士玛尔兰,生命的守护者米莱拉,以及你熟知的那一位森林女士,因为这里既有人类,也有矮人与精灵。
而就像你要去的奥述,那里的人普遍信奉至高之主,太阳神欧力,以及知识与律法的创立者,安吉那,所以那里才会被称之为地上神权,万法之法,众律之律,太阳的国度。
……至于巨树之丘。
除了艾梅雅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位森林女神,她们是孪生的双子,一明一暗,互成表里。表面的森林女士是自然的君主,狂野之境的主人,艾梅雅。
而她的妹妹,是将生之死,林中的暗影,是森林万物的凋亡,冬日的消寂,一则生长,一则枯萎,两位女神互相平衡自然界的苏生与死亡。不过她的这个妹妹罕有人知……”
因为森林不敢说出其名字。
“……但巨树之丘有自然女神的圣殿,也有林中圣殿,他们有一明一暗两位圣女,这你应当听说过罢?”
方鸻有些惊讶地答道:“这我倒是听说过,阿莱莎女士。而今巨树之丘的圣女冕下正是木精灵一族的族长,她梳理圣林的翠圣木已经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了,不过在木精灵看来,她应当才正值壮年。至于另一位圣女……”
阿莱莎回答:“你说的我不清楚,我记忆中没有这个名字,或许这个小丫头是诞生于我沉睡之后的时日。不过木精灵会在翠圣木上轮回,她或许曾经是我某个熟人也不一定……”
她停顿了一下。
“……另一位圣女你不知晓其名也很正常,因为她们的行事风格正如她们侍奉的女主人一样,一明一暗。后者通常不会出现在公众场合,除非圣白的林地有巨大的变故,因为她一旦出现,森林就会凋亡。”
方鸻细细咀嚼着这些知识。
这位女士声称是来自于时代之前,事实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她总是知晓一些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比如魇界,比如影人,又比如说眼下。
想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是说,我见到的是另一位森林女神,可她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会在梦中见到她?”
“这我就不知道了,”阿莱莎答道:“但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那就是你的梦境,那么你就曾在某个地方见到过这位林中的暗影女士,只是你并不知晓,但你的潜意识唤醒了这种记忆。
你在梦境之中见过的光怪陆离的场景,皆是源自与此。
而另一种可能,是这位女神主动联结了你的梦境,所以你能见到她,这就是一种选召。可如果是这种可能,那么就有意思了。”
“有意思?”
方鸻不解。
“纵使是神祇也不能选召来自于另一个界域的意识。我举个例子,你说你们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于是阿莱莎反问:“那么在那个世界,你们能接受任何一位神祇的选召么?”
方鸻摇摇头答:“我们的世界没有神祇。”
“一个道理,”阿莱莎答:“你知道我将你拉入了什么世界么,那是魇界,众死之死,终结的终结,星辉不存的世界,连神祇也难以存在的地方。你曾去过笛卡的梦境,那里就是那个世界与以太之海的交界处,如果你见到的那个‘少女’是在这个世界之中,那岂不是说明……”
方鸻一时有点难以置信。“阿莱莎女士,你是说……”
“一位消亡的神祇,两位森林女士之中的一位已经出事了。”阿莱莎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情绪。
“这怎么可能,”方鸻感到自己头有点大,难道那真是自己的梦境?
可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位‘少女’,是在这本手抄的笔记之中么?但仅仅是一页素描,怎么可能在梦境之中构出那栩栩如生的一幕。他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干巴巴地问:
“阿莱莎女士,如果森林女神中的一位真的出事了,会怎么样?”
阿莱莎发出诡异的笑声,用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说道:“这我怎么知道,我只听说过苏生之死,却见过凋亡之亡,要是凋亡的女神出事了,会发生什么,我也很好奇呢。”
方鸻对于对方一副高高挂起的表态有些无语。
不过想想无论如何这位女士也曾经是一头黑暗巨龙也就释然了。他只好往好的方面去想,一位神祇的凋亡不应当是某个瞬间发生的事情,历史上蜥人之神殒落之日,天崩地裂,南方大陆几乎一分为二。
而艾缇拉小姐、帕克和大猫人先生从巨树之丘来到考林之前,至少那里还是一个平静的国度。
他沉默下来。
目光在黑暗之中注视着那本手记。
从星口中得知,那本手记原来与自己的父母有关系,正是他们翻译了辛萨斯石板上的内容。
而手记上的画,与他在梦境之中见过的那个‘少女’一模一样,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可惜那位黎明之星的前大团长,本来说要告诉他关于父母更多的事情,但北境的大战之后,对方便不知所踪,也再没来找过他。
他打开通讯目录,黑暗中,淡淡的银光折射在少年瞳孔之中。不过除了附近还活跃的七海旅人号的成员之外,上面大多数名字已经暗了下去,他在那几个特定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
Shana。
R。
苏长风的话。
还有星的话。
究竟是谁,主导了这一切?
他们为什么要让自己来到这个世界?
众多谜团环绕在他身边,他却一个也解不开。
他们都告诉他,他父母只是一对普通选召者而已,但偏偏怎么他想要穿过那迷雾之时,去抓住那个不过普通的真相,就是如此的困难?
那场空难,哪些人参与其中,哪些人又置身事外,他有仇人么,他的仇人又是谁?
寂静中。
阿莱莎忽然开了口:“我曾经见过一百个太阳同时升起,世界如同末日一样,与那样的灾难相比,你眼下遇上这点麻烦又算得了什么。我以为召我来此的应当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还得与你合作一段时日,我可不希望自己的搭档是个可怜虫。”
方鸻方才醒悟过来。
他思索了片刻,打算将话题拉回正轨:“阿莱莎女士,你能不能再和我说说魇界?”
阿莱莎似乎很满意他没有表现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即答:“没什么好说的。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些影人是上一个时代文明的敌人,你把苍翠看作一位神祇便很容易理解了,它消亡之后,自然就应当在那个死亡之后的世界。魇界就在渊海之下,这个世界上一切消亡的东西,无论是死去的神,元素,甚至是浮空的陆地,都在那下面。
当上一场战争结束之后,努美林精灵将昔日之敌放逐到那个世界之中,它们自然对这个驱逐他们的世界充满了怒火。”
方鸻想到当日那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高大生物。
那是影人中的上位存在?
还是它根本就不是影人。
但阿莱莎并不能回答他每一个问题。
她声称自己的记忆在封印之时丢失了大部分,只能记起一些重要的内容。
他又问:“上一场战争,有许多场战争么?”
“文明与文明为敌,当然有过无数场战争,”龙后又开口道:“在上古的时代之后,辛萨斯的蛇人,蜥蜴人,无数个时代毁灭了,大地如同众神的竞技场一般,甚至连一个神的时代都殒落了。
欧林众神创生了新的时代之后,又经历了一场灾祸,而那之后努美林精灵也不也离开了,只剩下今天的你们。但人类又岂能幸免?这是黑之预言中的一切,第一灾祸降临之后,灾祸便接踵不断,除非——”
“除非?”
“除非抵达伊塔。”
“抵达伊塔,”方鸻怔了怔,问道:“我好像听说过,那是众世界之首,神初创之地,一切的善意的所在。可那不过只是神话与故事而已,神话中说,一千个时代之前,文明之火从伊塔而来,但人类也好,精灵也好,学者们早就证明了,艾塔黎亚文明的发源只在这片大陆之上。”
阿莱莎语气中带着不屑一顾:“那你知道影人从何人来么?”
方鸻愣住了。
“当然是从它们的世界中来,那里最初不是魇界,影与火也不是诞生自死亡之中,那里是苍翠,”阿莱莎反问道:“你知道艾塔黎亚有多少个世界么?”
方鸻心中闪过一丝灵感。
他隐隐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急忙问道:“阿莱莎女士,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阿莱莎却答道:“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它们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当苍翠靠近艾塔黎亚之时,它们便越界而至,抵达了这个世界。那是灾难的起始,其后所发生的一切你也应该知晓了。”
“苍翠靠近艾塔黎亚?”
方鸻呼吸急促起来。
“世界是可以互相靠近的,不是么。”阿莱莎淡淡地说:“艾塔黎亚有第二世界,甚至有第三世界,当然可能有别的世界。我不清楚艾塔黎亚究竟有多少这样的世界,但灾祸接踵而至,这个世界肯定潜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方鸻忍不住追问:“所以努美林精灵,是去了别的世界么?”
阿莱莎冷笑一声。“我怎么知道?”
“阿莱莎女士,”方鸻有点不满,“我不是在求你回答。”
“你认为我在骗你?”
龙后的声音冷了下来。
方鸻几乎可以感到一双正在逐渐眯起来的金色的眼睛。
可他一点也不担心,压了压自己紧张的心情:“阿莱莎女士,我们是合作的关系,而我必须要弄明白一些事情,才能帮上你的忙。”
黑暗中的声音沉默了好一阵子。
直到方鸻都以为对方已经离开之时,阿莱莎才再一次幽幽开口:“这个问题应当问你自己,因为在那之后我就为人背叛,被封印进入了沉睡之中,怎么会知道那些树钎子去了什么地方。”
方鸻忽然明白对方为什么会不满。
他立刻聪明地跳过话题,“我明白了,如果我帮你解除封印,你能回忆起更多么,阿莱莎女士?”
龙后语气缓了下来:“或许,但那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有人来了,”她的声音忽然停顿了一下,“我和你说的事情,在没得到我允许之前不可告诉别人。眼下我只有一具备用的身体,但也坚持不了太久,你必须要抓紧时间。”
一切沉寂了下来。
方鸻静静坐在座位上,打开抽屉,那出一条吊坠。
金色的焰环在他手心中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那位高傲的黑暗巨龙的女王没打算对他说谎,或者也不屑于此,她直接告诉他当初是这条项链——这金焰之瞳在他意志的世界之中保护了他,并击败了那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高大生物,
而她不过是护住了他的意识,让他没有在精神世界的交锋中被洗去记忆,变成一个傻子而已。
金焰在火环之中缓缓燃烧着。
它可以吸收那不灭的紫焰,自然也能抽取那阴影生物源于同质的力量,可它究竟是什么,它的复燃又与自己体内的苍之辉有什么关系,弥雅当初真是给他留下了一个大麻烦。
时至今日还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但毫无疑问金焰之瞳的力量应当与阿莱莎来自同源,所以这位黑暗龙后才不愿意回答相关的问题。
方鸻也能理解这一点。
总而言之,自己运气还算不错。
他欠下了阿莱莎一个人情,或者说这是第二个人情,但要不要帮她解开封印?
将这位曾经叱咤一个时代的龙后再度释放出来,龙魔女的灾祸才刚刚平息下去,这个世界还容得下另一头黑暗巨龙么?
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努美林精灵与大炼金术士要将其封印,它不是已经背叛了苍翠,也背叛了自己的父亲,成为了狂妄者霍恩的龙骑士了么?
一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鸻一边默默想着,一边轻轻收起金色的焰环。
这时黑暗中已传来开门的声音,有人从外面推门而入。
见着一片漆黑的舰长室——
希尔薇德微微皱了皱眉头。
舰务官小姐看向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自己的船长大人,走过去拧开黄铜底座上的魔法晶灯,柔和的光芒映出她脸上的一丝埋怨之色,“怎么不开灯?”
“在想一些事。”听到这语气,方鸻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然矮了一头。
“是你父母的事?”
方鸻点点头。
“阿莱莎女士刚才也在,对吧?”
方鸻再点头,一点也不奇怪会瞒不过自己心思敏锐的舰务官小姐,再说手抄的笔记还在那里呢。
希尔薇德便不再问,只默默将灯的光芒调节到合适的范围。
“来艾奎因三天了,”方鸻忽然开口道:“希尔薇德,我想召集大家开一个会,七海旅人号得决定接下来的行程了。”
希尔薇德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他。“你决定好了,船长大人?”
方鸻轻轻颔首。
他想起了白雪告诉他的那个消息。
苏长风说给他一段时间考虑,可听了阿莱莎的那些话之后,他觉得应该没什么好考虑的了。
是该作出决定了。
……
箱子拥着魔剑格温德斯,曲着膝盖坐在街边的台阶上,看着不远处一个精灵少女用水果喂食高大的艾奎因灰树懒。她不时用手摸摸后者的毛茸茸的耳朵,那是一种巨大而温驯的生物,生着长长的爪子,但却没什么攻击性,它生有灰色鬃毛,但从耳朵,经过眼睛一直到吻部有一条细长的棕色带状毛发,艾奎因精灵驯养这种生物作为驮兽,两者相伴的时日少说也有上千年之久。
街边是高大的树屋,弯曲的枝干,从上面垂下四叶草的魔法灯,将夜市映得一片灯火辉煌,人来人往。不远处市集上贩卖着各种精灵水果,色泽鲜艳,有些箱子从未见过。他看到商人与元素使将它们冰冻起来,装箱,送上船,然后运往考林—伊休里安各地。
“夜色很美。”
魔剑格温德斯说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便能与箱子交谈,但其他人听不到其的声音,那更像是一种幻觉——只有当箱子出神之时,才能听到剑在与自己交谈。而每当他回过神来,看向对方,其又变回了那把冷冰冰的、护手上雕琢着银花的细剑,一动不动。
不过并不是每句话箱子都会回应。少年坐在那里,盯着港口发呆。
无奈,魔剑格温德斯只得换一个话题:“精灵其实并不喜欢人类。”
它开始摆论据:“它们被迫和凡人联盟。但长生种不会和凡人共情,当人类化作一堆枯骨,精灵们却仍旧过着日复一日不变的生活。你看着蜉蝣,朝生暮死,只会觉得它们是一群可怜虫——”
“……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箱子目不转睛地答道。
“它们比你寿命悠长得多!”
箱子觉得自己的剑有点怪。
不过他并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那是他的剑,不是别人的剑。
魔剑格温德斯引诱道:“我其实知道一些精灵的剑术。”
但箱子不屑一顾。“精灵的剑术华而不实。”
“胡说八道,”前者大怒:“你三脚猫的剑术,怎么敢对别人评头论足?”
箱子反问:“你在急什么?”
魔剑格温德斯倒吸一口冷气。
它问道:“好吧,奥述人的剑术呢?”
这箱子倒是有兴趣。
他向自己的剑看去,但细剑马上变回了普普通通的模样,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岩鲨皮革的剑鞘十分厚实,黯淡无光。箱子若有所思,用指拇摩挲了一下上面长长的裂纹。
他这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回过头去,看到帕克正在桅杆上,向这个方向使劲挥了挥手,喊:“……那家伙叫你上船。”
那家伙就是方鸻。
帕帕拉尔人向来对他的船长缺乏尊重。
七海旅人号上——
“巴金斯先生,”姬塔正趴在船舷上,探出身子向下看去,“团长让你先上来。”
水手长正悬挂在梯子上,口中衔着几枚钉子,用一把羊角锤把船板敲得乒乓作响。听了这话,他抬起头来,抓着梯子三下五除二爬上船舷,一松口吐出铁钉,顺手往一旁的工具箱里一丢,才问道:
“船长大人他有什么事?”
“北风快起了,艾德哥哥想召集大家开个会。”
“我明白了,”巴金斯马上明白过来,“我先收拾一下,马上便到,需要我帮忙通知一下别的人么?”
博物学者小姐点点头,眼镜框从她细细的鼻梁上顺势一滑,她赶忙用手托住,说道:“……罗昊,还有艾缇拉姐姐和大猫人他们,谢丝塔小姐应当也在下面的舱室中,在锅炉房,劳烦巴金斯先生通知一下他们,还有……”
她回过身去,看向不远处的洛羽。
而后者正合上通讯页面,银色的光辉迅速从少年黑沉沉的眸子里黯下去,他沉默寡言地看了过来,目光之中也有些消沉之意。
姬塔张了张口。
但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何尝不知道洛羽是在为家里的事而苦恼,作为同一个团出身的选召者,两人天然关系要亲近一些,他私下里不止一次说起过,这里的一切,才是他想象中星门之后的世界。
姬塔完全可以理会那种情感,因为她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那是旅行之中的点点滴滴……
自己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只对文字所记载的世界,书本之中幽邃的知识充满了兴趣与向往,而对那些打打杀杀,人和人之间的利益纠葛,公会的争斗和算计一点也不感冒。
她所向往的正是星门之后世界独特的美,那些藏于幽深而古老的大图书馆之中的书籍,光怪陆离的见闻,从每一行文字之间提炼出的喜悦,与旅行之中、足迹之下所见证的壮阔的景色。
可家里对她的要求其实远比洛羽家人还要严格。她十分羡慕同龄人拥有的五光十色的童年,而自己只有数不清的习题、训练,然后加入青训营,她怯懦,但同时又是每一个人的骄傲。
她的确从未令每一道加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失望过。
从同龄人之中脱颖而出,得到最好的搭档,从场场大赛之中夺得优胜,以全优的成绩从训练营之中结业,顺利进入蔷薇十字军下属的分会,并成为橡木骑士团唯一的博物学者。
最后,成为古里尔的魔导书的所有者。
可是……
自己的本心是什么呢?
自己干那些事的初衷是什么呢,仅仅是为了要成为他人所期待的人,成为更优秀的自己。她几乎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次真正放松下来是什么时候,或许是看着方鸻的背影,与羡慕着对方自由自在的心?
可她内心胆怯。
甚至不敢与其他人,与艾缇拉,与大猫人先生,与她的团长大人提起这些。
姬塔拘着自己的魔导书,那书的一面四角镶嵌着四色宝石,铜框内装饰着少女的侧身像,少女低垂着头,睫毛细长,手捧着光与以太的象征——那是卡拉图教导她的,魔力与魔导士们魔法的源泉。
但她对于未来信心的源泉是什么?
学者小小姐自己也说不清楚。
巴金斯看了看两人,不由哂然一笑。
他走过去拍了拍洛羽的肩,“我年轻的时候,那会儿还在坦斯尼尔一带当过工匠学徒,我家里人对我的期许是进入工匠协会,有个稳定的营生,结婚生子,我父亲,我父亲的父亲的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日子过得平凡,但却稳当。”
洛羽微微一怔,下意识抬起头来。
姬塔也从自己的思绪之中回过神,她仰着头,有些好奇地听着水手长讲起自己年轻时的故事来。
巴金斯轻轻摩挲了一下手臂上的刺青,眼中闪烁着淡淡的光彩——水手长记起自己的青年时代,不过他已经见过太多风雨,水手总是要在风浪之中成长起来的,去告别那些青春的烦恼与微苦,在暴风雨之中变得坚毅起来。
再和青涩的过去作告别。
他用一种追忆的口气说道:“不过我从小就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我很喜欢港口上那来来往往的船,人类的船,矮人的船,精灵的船,那高大的船身,流线型的外形,高耸的桅杆,数不清的帆。我从那时起,就立志要上船去,当一个水手也好,船长也好,总之我下定了决心。
家里人自然反对,因为在云海上讨生活从来不是一个容易的行当,空海中有海盗,暴风雨,还有魔兽,许多人随着船队出发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们担心我的安危,担心失去我这个儿子。”巴金斯摸了一下自己右眼眶里的玻璃义眼。
那个灰色的玻璃球里,正折射着遥远的火光,那里有一条疤痕,与他脸上别处的皮肤相比颜色更淡,“不过他们的反对没有用,我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在某一天夜里我偷偷上了船,那之后不久,便辗转加入了大小姐父亲的船队,然后一直到现在……”
他回过头来,“你们知道吗,我从来没后悔过,我也经历过生死,失去过同伴,但我从自己的人生中获得的最大的收获,就是为成为了我自己。我现在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妻子的丈夫,我走过了我的人生,并用那一切来回答这个问题。
在我人生的尽头,我曾经努力过,无论是失败还是成功,我都坦然面对,因为那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你们呢,想好怎么回答自己人生的提问了么?”
巴金斯又说道:“其实有时候,家人需要的只是一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是要让你们变成怎样的人?还是期望着自己的儿女,可以不辜负自己的人生,而当你们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也就有了为自己负责的权力。至于你们的路是怎样的,他人无法断言,只有你们自己才清楚。”
水手长看了两人一眼,然后走下了船舱。
洛羽一言不发。
少年内心中其实早无数次问过这个问题,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他并不缺乏作出决定的勇气,但却欠缺一点坚定信念的决心。而决心就像是一枚种子,它一旦发芽,便不会再回头。
少年眸子里,正闪过一丝沉沉的光。
……
“……他们的要求是,你们最好离开考林王国,甚至是离开伊休里安联盟境内,只要你们不回到王国,他们就会不会主动去推行通缉令,可以当作这件事没有存在过……”
‘他们’,指的是考林国王,或许还有那位宰相大人,与其豢养的一帮手下。
“当然,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我们,还有军方,包括艾尔帕欣和卡普卡工匠协会,都不会支持这个异想天开的点子,”视频中,白雪抱怨了一句:“那位国王陛下把我们当作什么人了?”
方鸻没答话。
任人都知道那位新登基的国王陛下心胸狭小。
可他根本不在意——
他的目标从来没有局限于考林—伊休里安一地,甚至是帝国,瑰丽壮美的巨树之丘,南方大陆,罗塔奥,也都不足以令他停下脚步。
他要去第二世界,乃至于更遥远的地方——世界的边界,陆缘之桥,甚至去达成那个从未有人做到过的事业,去推开第三世界的大门,那些令人心潮澎湃的冒险,才是他所向往的、这星门之后的一切。
然而——
考林王国是希尔薇德的家,无论他们去到多远的地方,最终有一天也要回家。
而且希尔薇德与她父亲从未作过任何对王国不利的事情,他不能允许自己的舰务官小姐的名誉莫名受人污蔑。
当然暂时离开王国,方鸻也并不是没考虑过这个计划。而今七海旅人号已经落成,北境之事也告一段落,虽然没再见到米苏女士与马扎克先生,但至少已经查明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与龙之魔女没什么关系。
固然北境烽火未熄,鸦爪圣殿也还盘踞在许多地方,战火仍在蔓延,一场大战难以解决问题,甚至无法解决大多数问题。
但这些都与他没什么关系了。
方鸻沉默下来。
“那么你自己是怎么想的?”白雪看着他问。
方鸻这才反问:“那位宰相大人不会就打算开出这样的条件?”
他也不指望那位国王陛下打自己的脸,主动撤销通缉令,不过来日方长,他们有的是时间。但如果那位国王陛下认为可以用这样的条件糊弄住自己,那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
北伐的舰队正准备前往古塔,银色维斯兰也好,蔷薇十字军也好,弗洛尔之裔也好,皆已经响应号召,只不过眼下唯一的问题是,北境还存在着另一支舰队。
一支并不完全听令于王国的舰队。
而艾尔帕欣的使节团眼下正祈祷着他与王国方面谈判的结果,能有一个较好的期望。
至少在北伐的舰队离开艾尔帕欣之后,芬里斯人不至于又举起叛旗。
芬里斯人已经给出了要求。
因此王国需要等待他一个答复。
而他自己,同样也需要王国的答复。
“艾德,”白雪忽然说道,“其实你想不想知道,工匠协会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方鸻微微一怔,他和工匠协会的关系很好,无论是自己出身的卡普卡工匠协会,还是在艾尔帕欣的工匠协会,还是伊斯塔尼亚的工匠协会,甚至于有些令人奇怪的是,工匠协会总部似乎也对自己表现出莫名的支持。
“怎么?”
“艾尔帕欣的工匠协会方面托人问你,还记不记得工匠大赛的事情?”
“工匠大赛?”
“工匠大赛的决赛将在帝国举办,而你当时在南境大赛之中的表现,已经博得了工匠协会内多数人的支持,你还记得么?”白雪问道,“阿奎特大师想托人问你,打算怎么处理自己的参赛资格,事实上他们希望你代表考林—伊休里安去参加这场大赛。”
方鸻心中微微一动,忽然明白工匠协会对自己的支持从何而来。
但这和眼下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白雪思考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不久之前军方的人……也就是苏长风先生联系过我们,你应该认识他。其实军方也认为你们暂时离开王国不是一件坏事,眼下北方战火重燃,而南境则诡异地寂静,王国接下来恐怕要风雨飘摇了。
但星门方面需要很多时间来处理超竞技联盟的事情,根本顾不上星门这一边,在这之后考林—伊休里安恐怕会乱上一段时间了。”
她停了停。
“……所以苏长风先生让我给你传话,想听听你们的看法,星门方面终归不希望看到更多人卷入到这场动乱之中来,不希望芬里斯人也卷入其中。”
“苏菲的父亲……”方鸻沉吟了一下:“星门方面怎么说?”
“他们正在说服考林王室,如果你们离开考林—伊休里安,并代表王国去参与这场大赛,那么王国方面会考虑给你们一个前往第二世界的名额。”
“只要参赛?”
“当然是要获得一定的名次。”
“什么名次?”
“前十名之内。”
“那么是个人的名额?”方鸻心想那位国王陛下的心胸果然名不虚传,又要送人出境,又要讨价还价。
“当然不是,”白雪无奈地笑了一下。她当然清楚对方在想什么,不过和银色维斯兰的另一位骑士公主的胆大妄为不同,她可不会轻易对考林—伊休里安法理上的统治者评头论足什么。
“所以……”方鸻楞了一下,“……是?”
白雪肯定地点了一下头:“是团队名额,F类。”
方鸻狠狠心动了。
个人的名额他不稀罕,再说本来工匠大赛的优胜者就会有前往第二世界参加更高层次比赛的资格,如果那位国王陛下只是给出这样的许诺,简直是在拿他开玩笑。
可团队的名额那就不一样了,虽然前往第二世界的团队名额分成很多级,最多A类可以有超过一百人之多。
但F类,虽然是最次的一类,最少也应该有三十人。
三十人的名额,对于七海旅团来说已经绰绰有余了。
而且正好可以解决他当前的麻烦。
……
“对了,还有一件事,”白雪又开口道。
“你还记得那三座水晶塔的事么?工匠总会已经调查清楚了,剩下的那一座水晶确实不在考林—伊休里安境内。城卫军当时在银之厅截获了那个锚点的信息,发现它正好在奥述帝国方向。大使馆那边有人希望你顺路的话,可以调查一下这件事。”
“大使馆?”方鸻稍稍有些意外,工匠总会肯定会追查以太网络的事这他不奇怪,意外的是委托方是星门方面,他还以为星门方面一般不会过于介入这样的事。
白雪点点头:“这件事和你说下也无妨,其实是这样的,当日有一个重要人物从银之厅走脱了,而这个目标人物的身份至关重要。甚至于只要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就能帮星门方面进一步确定许多事情。可他们目前只能推断对方当日曾出现过,却并没有掌握足以令人取信的证据,眼下唯一的线索,只剩下那个已经断掉的最后一个锚点的信息。星门方面指望可以从调查中获得一些有用的线索,以佐证他们现在手上掌握的依据。”
她停了停,“当然了,那边也没希望可以一举成功,不过至少多一条路,也多一种可能性。”
“我明白了。”方鸻回忆了一下当日在银之厅所见,除了那跃动着火焰与阴影的高大生物之外,好像也没别的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面孔。不过混乱之中他本来也没在那大厅中停留多久,或许是龙火公会的人?
他问:“所以这个目标人物是怎么样的?”
“对方身份挺敏感的,我并不能直接告诉你具体的信息,”白雪想了一下才答道,“不过我可以向你描述一下其特征,总而言之是个年轻人,并非我国公民……”她细细向方鸻描述了一下那个年轻人大致的外貌。
对方是个选召者,这倒没有超出方鸻的猜测范围。
星门方面目前正在调查超竞技联盟,他们所调查的这个人一定和联盟有很深的关系,那么不是原住民倒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不是国人,这倒略微让他有些意外,听白雪描述,对方有明显的白人特征,甚至不是亚裔。
是奥述帝国的选召者,还是巨树之丘?难怪大使馆那边会委托他调查,想必另外一边巨树之丘那边也有队伍已经过去了,不过可能就算是帝国这边也还有其他人过去了,自己只是一个双保险。
毕竟星门方面也不能确信他一定就会同意。
“你同意了?”白雪看着他,有些好奇地问。
方鸻点点头。他和军方是合作关系,罗昊都还在船上呢,在这种事上帮一把忙没什么大不了的。更重要的是,这件事和他还有关系,与那跃动着阴影与火焰的高大生物的对峙至今还记忆犹新,对方认出了他的苍之辉,那么影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出于这一层关系,自己就没有理由袖手旁观,如果第三座水晶塔正在奥述帝国境内,就算对方不说,他也会自己前去调查一番的。
“那我得提醒你一句,”白雪严肃起来,“你去调查这件事,可能会给你带来一些危险,量力而行,如果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苏长风先生让你第一时间通知他们。”
方鸻不禁有点好奇起来:“是因为那个目标人物的缘故?”
视频另一边白雪犹豫了一下,才缓缓点了点头。
“你知道那个目标人物?”
“不,我并不知道,”白雪摇摇头,“……不过我掌握信息的渠道比你们多一些,自己大约有一些猜测。只是我不能告诉你这个答案,首先这段通话公会那边有记录,其次我不能保证自己一定正确,以避免让你产生先入为主的印象。
……只是,军方那边如此慎重其事,总而言之,你还是小心一些为上。”
她略作停顿。
有那么一刹那白雪甚至想让对方干脆放弃这个任务,可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她毕竟没有苏菲那么一个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父亲,而这件事也与她息息相关,在考林王室与这支冉冉升起的传奇小队之间调停,对她来说是一个重要任务。
她心中略带愧疚,见到方鸻承诺下来,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代我向芬里斯那边的人道个谢。”方鸻开口道。他其实私底下与对方会过一面,见过那个叫做奈德的年轻船长,不过并没有太多交流,以防那位国王陛下事后下不了台迁怒于芬里斯。
他其实也不希望无辜之人卷入纷争之中,他是有恩于这些人,但对方也已还以恩情,这也就够了。
白雪点点头,说道:
“我知道了,祝你们一路顺风。”
“也祝你们一路顺风。”
……
默默思考了好长时间。
方鸻才从思绪之中收回心神。
答复白雪已经是一周之前发生的事,平复了他和芬里斯人与王国的争端之后,那支停驻于艾尔帕欣的联合舰队应当早已起锚,前往古塔与宝杖海岸地区,那之后北境应是战火又起。
又不知有多少人会在这场战争之中流离失所。
而他早已看得明白,王国的痼疾或许并不仅仅是出在鸦爪圣殿,拜龙教徒身上,甚至于许多年前的龙之魔女事件也不过只是让它本身的伤口上流出脓血。腐朽的贵族们,刚愎自用的统治者,分裂的政治,才是其病根所在。
但这些不是他可以插手的事了。
自己所能做的,不过专注于大家的计划——至于是否前往奥述,他也曾仔细思考过那个问题。
除了以上种种理由之外,方鸻心中还有另外一重考量。
塔塔小姐正从他一侧浮现出身形,一脸平静。
其他人也推门而入,先是希尔薇德与谢丝塔,然后是爱丽莎,姬塔与洛羽,接下来罗昊,箱子与矮个子的帕帕拉尔人也进了会议室,最后是巴金斯,艾缇拉小姐还有大猫人。
大猫人从最后带上门。
所有人都齐了。
舷窗外正是艾奎因的夜色。
宁静,祥和的星月夜。
一周前,七海旅人号与布丽安公主一并来到这里,这个精灵的国度,群山环绕之地,世外乐土,他在这里和二团的森林等人碰了个面,将一批物资与补给,连带着二团的薪资一起转移了过去。
同时,也将帕沙那个小家伙委托给二团照顾。
一来已经是到了让后者有更多独立经验的时候,二则接下来要远渡重洋,面对更多未知的危险,方鸻并不不放心让没有战斗力的帕沙待在船上。而二团目前的冒险等级还不高,对其来说刚刚好。
那么。
放下了一切之后,接下来就是为了那个真正的目标开始作准备的时候了。
“我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一个……”
方鸻正向所有人娓娓讲述。
在此之前,他也向许多人讲过自己抱负,在黎明之星,与丝卡佩小姐,魁洛德先生,在卡普卡工匠协会,向传授自己知识的工匠们,与自己一并进修的工匠学徒。但那时候,这抱负还不甚明晰,更像是一个夸下海口的传说。
可大家一点点向这个理想的框架之中添加素材,当七海旅人号真正在众人面前构建骨架,打上船板,并垂下雪白的帆的那一刻,理想也照进了现实,曾经遥远的目标不再显得那么不可触及。
为星门选召之人啊。
他们的拼搏,努力,留下的汗水与泪水,其星辉所照的一切,皆映入一个梦境之中。
那重重光环环绕之下的梦境。
是更遥远的所在。
永不停下脚步,去开拓先行者们未曾抵达之处,探索文明世界的边疆。
将那未知,幸运与火种,带给两个世界,每一个人。
那是开拓者许以文明的承诺。
是勇敢者的使命。
而寂静的室内,少年的话语铿锵有力:
“所以,我们的目标是前往第二世界——”
“至少,暂时如此!”
鸦雀无声。
并非震撼。
而是因为有人说出了他们的心声,无论是箱子也好,洛羽也好,姬塔也好,甚至是帕帕拉尔人,都不会否认自己想要前往那天之阶梯后面的世界,推开那扇门扉,因为那里有属于一切选沼泽的荣光。
夜莺小姐依在窗边,目光折射着窗外温柔的夜。
她默然不语,眼底只闪烁着莫名的光。像她这样出身的选召者,曾经做梦也不敢想有一天可能进入那扇门后,但现在他们有属于自己的浮空舰,也有了拿到那个资格的机会。
一切不再遥不可及。
连罗昊都屏住了呼吸。
他曾经在论坛上对于星门后的一切评头论足,那是因为他清楚自己做不到这一切,他人的世界对于他来说像是一个遥远的梦,正因为朦胧,因此才可以肆意。
但现在,他只想赶快去把论坛上的黑历史删得干干净净,最好还有一条地缝可以钻进去。
会议室一角。
希尔薇德正一个人静静而立。
黑暗之中,这位贵族千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明亮的眸子里只有一首无声的诗,如云海轻柔,敞述心声。
那门后,正是她父亲的足迹所在……
她轻轻握了一下手,目光正变得温柔,轻和,注视着这一切,当每一种信任皆辜负了她的时候,唯有一个人坚守了给予她的承诺。
她原本并未抱太大期望——
但那一天,在艾塔黎亚的一个角落,沙丘之上,银色月光洒满了瀚海,篝火的边上,父亲遇上了两个旅行的年轻人。
而那之后,生活给予了她一个巨大的惊喜。
她少有控制不住心绪的时候,可这一刻,也忍不住胸口轻轻起伏着,内心作出某些决定。
远远地。
谢丝塔看了自己的小姐一眼,又微微侧过头去,看了看会议室中央的那个少年。
大猫人脸上正显露笑意,他看到的不过是成长的瞬间,人生的片段,虽然那星门之后的世界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可年轻人为了自己的梦想踏出第一步,坚实而有力,映照着心声。
坦罗的诫言在秩序之中阐述美好,而那本来便应当是这个世界应有的样子。
“最后,”方鸻看向众人,“我也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我没什么意见,”巴金斯环抱双手依着门,第一个答道,以水手的专业性,“不过要前往奥述的话,我们最好在起北风之前出发,走昔日那条银鳟航线,从伊斯出发,抵达法沙,最迟一个月就能看到辛塔安的海岸线。”
辛塔安,正是那片浮空大陆的名字。
意即神圣,以太阳神的权杖为名。
而正如伊休里安大陆不仅仅只有一个考林王国一样,那片大陆上也有诸多国家,而奥述帝国正是其上最庞大,强盛的一个。
“我也有一个小小的提议,”这时希尔薇德开了口,“如果可以的话,我们的第一站最好不是帝国,我们可以先去塔格里,那里在一个名为牡鹿公国的毗邻帝国的小公国境内——”
方鸻正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对方。
她解释道:“其实没什么,只是我父亲曾经去过那个地方,并在那里结识了一些朋友。我们在帝国人生地不熟,如果有熟悉当地的本地人给予一些帮助,我们说不定可以少走不少弯路。”
“这倒是个不错的点子。”大猫人点头认可道。
方鸻也点点头。
他又看向其他人:“各位呢?”
先安静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众人之中,姬塔才先小声开口道:“我想去看看帝国图书馆,艾塔黎亚三大知识宝库之中的两个都在奥述,剩下的一个在埃尔德隆,矮人的铁之厅之内,不过那里不对外开放。我早听说过帝国图书馆之中有不尽的藏书,一直想去一睹其貌。
卡拉图老师也说过,要从博物学者的讲述者阶段进阶到下一阶段,需要去实践阅读更多的知识与书籍,才能在龙语的语义上更进一步。”
学者小姐很少表述自己,但说起与自己职阶相关的事情来,少有地滔滔不绝。
她停下来轻轻喘了一口气,才红着脸继续说:“……其实我最近感到自己有了一些领悟,又掌握了三四种新的咒文,包括逸闻知识的使用方式,可也有点到了瓶颈期。”
方鸻点点头。
他希望看到的正是团队的成长,七海旅团并不是他一个孤家寡人,而洛羽和姬塔身边的人,都对他们给予厚望。作为团长,他也必须关注每一个人的发展。
他看向罗昊,后者一下弹了起来。“看我干什么?”罗昊吓了一跳,摊开手道,“军队上没给我下什么新的命令,我就听你的命令,你们去那里,我没有意见。”
令人意外的是,在罗昊之后箱子站了起来,开口道:“我也想去那里看了一看。那个男人告诉我,而今考林—伊休里安已经没人可以为它打造剑鞘,但奥述帝国还有几位传奇匠人,他告诉了我那些人的所在。”
少年抱着自己的魔剑。
恍惚之中,他又听到对方在和自己嘀咕:“……你别听那个该死的铁匠的!他只是小心过头了,不希望你获得更多的力量而已,而我懂得比他们多多了,你想要的那些厉害的手段,我全都懂得。”
它停顿了一下,见箱子没有任何反应,声音软了不少:“……听我说,别把我再封印起来,这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箱子有点意外:“难道你不可以在封印之中告诉我那些吗?”
魔剑格温德斯:“……”
它感觉自己是不是沉睡太久,怎么现在的人类怎么这么难交流?
“箱子?”
方鸻见对方忽然发了呆,忍不住提醒了一声。
箱子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剑,其又变得如同死物一般。
不过他也不打算再说什么,径自坐了下去,好在他原本就是这样一幅性子,旁人倒也没感觉有多奇怪。
箱子坐下之后,帕帕拉尔人又举起手:“我也要发言。”
“你说。”方鸻有点好奇这家伙有什么高见。
“其实我没什么想说的,”帕克站在椅子上,大大咧咧地答道,“只是箱子都发言了,我要是不说话,岂不是显得我很无能?”
方鸻毫不意外,回过头道:“瑞德先生,麻烦把这家伙丢出去清醒一下。”
“等下!”
帕帕拉尔人大声辩驳,但大猫人已应了一声,乐得拎着后者的领子,将他从会议室里提了出去。
一旁夜莺小姐正乐不可支。
然后其他人也逐一发言,将奥述一行的计划丰满起来,方鸻将这些点子一一记下,并将它们在地图上一一标注为未来的行程。
众人之中只有艾缇拉与大猫人没开口,不过方鸻也明白精灵小姐与大猫人的特殊,他们寻找弟弟的旅程其实已告一段落,现在只是留在七海旅人号上与他们一同行动而已。
毕竟那个门扉之后的世界,对于两人来说也没什么吸引力。
“艾德哥哥,我和艾缇拉姐姐这边也要提醒一下,”这时天蓝却代前者发了言,她看了看自己的小本本,“支付了二团的薪资和物资之后,团里的流动资金已经接近警戒线了,最好是注意一下后勤这边。”
“明白。”
方鸻心中已有想法。
他记起另一件事来,那就是他们在迷雾之海所见的那艘沉船,他们在上面找到了一批名为‘狩龙者’的构装体原型机,现在看来应当是魇炉构装。
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在一艘海盗船上会出现魇炉构装,不过这件事在影人事件之后,倒是引起了他的重视。而好像正好那位海盗王给他们留下的星图,是在奥述境内,这倒是一个意外的巧合。
这一次正好可以去将这件事一并解决了。
……
“寒水港眼下还没有完全‘封冻’。”
姬塔脸冻得红扑扑的。
她轻轻呵了一口雾气,但雾气萦绕她眼镜上,学者小姐慌忙用手挥了挥,声音也乱了,“……这里‘封冻’的意思是,活跃的风元素会在冬季沉寂,越向北,气温越低,这样的现象便越是明显。起初,人们认为这和来自于冰川上的北风有关,因此海上讨生活的人们约定成俗,入冬之后便不再出海。
不过后来,学者们发现这种现象其实与以太之海上的潮汐有关,而且是可以通过一定手段克服的,因此现在云层海内海即便是入冬之后也有班船存在。但跨洋而行受季节风向影响,仍旧还是受到限制。一般来说到了暮冬以后,从伊斯出发抵达帝国的航线就会停下来,一直到来年春夏。”
把天蓝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在空海之上还航行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原来她以为只要有船就可以了。“那这么算来,马上便是暮冬,留给我们的时间岂不是不多了?,”她忽然想起这件事来,“艾德哥哥好奇怪啊,为什么还带我们来这里?”
“要相信船长。”巴金斯在一旁回答道。下面锅炉房里生起了火,正在加热管道,水手长弯腰打开木栅格窗,让蒸汽从下面升腾袅袅而上,“现在距离十二月下旬还有一个月时间,我们还来得及离开伊休里安。”
离开伊休里安之后一路折向南,过了瀚瑞那之后会有雾海之上的洋流——盛行南风,那时候就不用担心伊休里安海域北风的事情了。
“懂了。”
天蓝似懂非懂,用裹着厚厚手套的手拍拍脸,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不过北境好冷啊,没想到宝杖海岸更冷,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的确,古塔并非比北境更北,但人们却喜欢将宝杖海岸称之为伊休里安的北疆,不仅仅是因为这里在大冰川之上,更是因为这里终年不止的北风,严寒——在过去,除了古塔人少有船只会到这一带。
这里本是文明的疆界。
方鸻也在耐心等待。
他正透过舰长室的窗户,看着寒水港的方向,轻轻拉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与他人仅仅是等待的焦急相比,方鸻心中其实有更多别样的情感,自从从苏长风处了解了自己父母的过往之后,他对于那只推动自己来这个世界的手,有了更多的疑问,以及猜测。
Shana。
R。
会是他们么,他的……老师?
港口之中,此刻只有寥寥无几的船只,稀稀疏疏的桅杆,与船帆。
天气罕见地晴朗。
终年不息的寒风将冰雪化作万丈的冰川,在阳光下闪烁着冰蓝色的光芒,港口从冰川上生长出来,建筑呈阶梯状分布,向峡湾之内伸出几条栈桥,坚固的花岗岩上悬挂着不化的尖锐冰棱,上面布满了一道道划痕。
那是上一场风暴之后留下的痕迹。
当地人称之为‘凛冬长号’留下的爪痕——
不仅仅是博物学者小姐了解这片土地。
方鸻也熟知这方冰川之下的冻土的岁月。
整个宝杖海岸狭长曲折的湾岸之间,到处是这样人类与严寒抗争之后留下的文明的星火,一座座堡垒、营地与前哨,星星点点,如同长夜之中的余烬,散布于这片环境严苛的大地之上。
在这个冬的世界之中,死亡与消寂如影随形,每一场暴风雪之后,被摧毁的村庄,遗弃的聚落,比比皆是,历史上还有几座城市在漫长的冬日之后,被埋藏于寒冰与霜雪之下。
然而死亡也印证新生。
大约一千年之前,正是这样星星点点的火种,在严苛的冻土上组建起诸多城邦。
其中有二十一个城邦,一直存续到‘君王殒落’的时代之前。
直到那位古君猎手开始在森林之中行猎,长号终年不朽。
那之后古老的王国土崩瓦解,那之后又有七个城邦消失了,如同山民预言之中消失的七个月亮。
渡鸦长号,带来永暗的时代,诸王国在动荡的年代之中彼此征讨,战火不息,三个王国毁灭,无数死人长眠于寒林之中,乌鸦啄食尸体,冬国的子民在一场场灾难之中,流干了血。
这些人便是古塔人,山民祖先的历史。
但过去的故事而今已经随风而逝。
而今王国已然分崩离析,今天的古塔人不过只是考林—伊休里安王国的附庸。而面对这些桀骜不驯的海盗的后代,王国的执政官以严苛的手段统治这一地区,但压迫带来反抗。
古塔人不屈的抗争从来也没停息过。
这也是这片土地今天现状的来由。
不过寒水港还没有深入峡湾之中,这里是王国秩序最后覆盖的区域,再向南航行,古塔山林之中便不那么友善了。
方鸻忽然目光一闪,看到一艘小艇从港口之中驶来,上面挂着一面赤色的小旗,正是事先约定好的信号——他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心中略微有些激动,Shana派来的人到了。
……
“货物我都检查过了,”血夜妖月从一排排木条箱上收回目光,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质量过关,他说可以信任你,而我原本还有一丝怀疑的。”
她有话直说,倒也不保留。
血夜妖月一边拎起手边的皮箱,放到众人面前的桌上,“这里是约定好的报酬,定金之前已经付过了,这是剩下的部分。箱子里五十万里塞尔现金,是约定好的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按你们要求存入了星门银行中。”
她又拿出一枚水晶,推至方鸻面前:“这是信息凭证。”
竟是她。
方鸻第一时间并未伸手去接,而是看着这个女人有些意外,对方似乎已经忘了曾经在旅者之憩与众人见过一面,但他却记得清楚——当时对方还与永生蠕虫,红叶交过手。
她竟然与Shana那些人认识?
方鸻不得不怀疑起对方当时在那里出现的缘由,真的那么巧?
‘R’也好,Shana也好,还有这个女人也好,这一切的一切是不是都太过巧合了一些?
他一边接过水晶,扫了一下里面的信息。由于这是工匠协会制作的制式水晶,上面有星门港特殊的防伪标志,几乎无法作伪,因此他其实并不太担心对方会在这种事上耍花招。
不过他抬起头正想问什么。
而对方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还有这件东西……”血夜妖月从口袋里掏出一件物什来,语气停顿了一下,“……这是,他委托我交给你。”
那是一张金属板。
它大约半寸厚,两指宽,表面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光泽。
其表面并不平整,而是布满了奇特的花纹,由一条条平行的、互不交错的线共同构成,并在某个位置一齐折向,给人的感觉像是某种魔力回路。
这是什么?钥匙?
方鸻看到那金属板的一侧,有几个凹凸不平的缺口,有点像是一把门钥匙。
不过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下意识问道:“是老师么?”
“是的,”血夜妖月答道,“……唔,他说你是他的学生。”
方鸻沉默下来。
Shana和‘R’认识,这是他早从那个黑发青年那里便知晓的事情。
不过进一步确认,尤其是在苏长风向他提供了那些信息之后,还是忍不住让他有些恍惚。真的是他们么?Shana和‘R’,与自己的父母是什么关系?敌人,还是曾经的队友?
“老师……”方鸻生生忍住了直接提出疑问,而是转向眼前这东西,“这个是?”
血夜妖月也正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对于对方这个‘捡’来的学生,作为‘师娘’她的确也了解不多,‘R’对其赞誉有加,可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
她倒没看出什么。
只觉得对方有些眼熟。
“别问我,”血夜妖月打量着方鸻,一边摇摇头,‘R’让她转交这个东西,可没告诉她这是什么,“他可没告诉过我这个,或许你可以直接去问问他。”
“你认识老师和……”方鸻试探着问,“Shana?”
“Shana?”
血夜妖月也是一愣,心想这是个什么怪ID,听起来像是个女人,那家伙在外面还有女人?
她皱起眉头,一时有些心不在焉,“如果你想问我关于这件事,那可是问错人了,我和他认识也没两年。”
她倒没完全说谎,只不过隐瞒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方鸻仔细观察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心中一时会错了意,不由下意识有些失望。
他思索了一下,又问道:“……你们要这么多基础型号的魔导炉,是打算在宝杖海岸这边建立公会么?”
“啊?”
血夜妖月这才回过神来。
她脑子一时没转过来,顺口答道:“……差、差不多吧,宝杖海岸地区是王国的边缘地带,这边的公会竞争压力没那么大……”
“可我听说这边要乱起来了,”方鸻听了,不禁为自己的老师捏了一把汗,“新公会应当很难生存吧?”
“啊,这个嘛,”血夜妖月一时有点慌乱,心想你关心这个干嘛,“应该问题不大,不过我不负责这个方向,也不太清楚。但他们既然选择了在这里建立那个什么……公会,应该不会没考量过这个问题吧?”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让方鸻忍不住狐疑地看了对方一眼。
不过他也明白对方不大可能会告诉自己真话。
……
寒水港内。
黑发青年正从自己的思绪之中抽回心神。
他拉了一下披肩,以盖住自己左领上银色维斯兰的徽记,虽然只是‘临时工’,但干私活的时候还是别太张扬,他对那位‘林女士’印象还不错,不想和对方闹得不太愉快。
又等了十来分钟,他才看到血夜妖月从仓库方向走了回来。
“妖月姐,对方来了?”
黑发青年马上迎上去,问了一句。
但血夜妖月一言不发,只停下来,看了看对方,然后将目光落在对方手上。
黑发青年一拍额头,恍然大悟,“忘了。”
他这才拿出一枚徽记,出示给对方。
血夜妖月没好气地扫了这家伙一眼,确认那徽记无误之后,才将一枚投影水晶交到对方手上。
然后她也不说话,与黑发青年交错而过,匆匆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神秘兮兮。”黑发青年直摇头,这才拿起那枚投影水晶看了看。那并不是一枚普通的投影水晶,里面包含着一些隐藏的信息,包括几个地址,与一连串的数字。
他看完之后,忍不住挑了挑眉,说道:“七号,十二号仓库,老大手笔不小。”
然后他才抬起头来,“北境动荡不休,古塔人也按捺不住了,鸦爪圣殿,古君猎手,两大联盟,乐子还不少。不过也好,他们越乱,越适合我们行事,老大他们选了一个好时机。”
黑发青年忽然伸手点了点脑门,心中闪过一丝惊讶,“他们该不会早料到这一切吧,这些老家伙还真是可怕……”
他默默看手中的投影水晶。
接下来会有一个大乐子,说不定会改变这星门之后的历史。
但可惜,本应当给那些人一个惊喜,但或许等那个惊喜真正到来之时,他们应该已经无暇去关注这点‘小事’了。
黑发青年收起水晶,最后看了一眼港口的方向。
……
昏暗的盥洗室。
林轻正用一把剃须刀细细地刮去下巴上的泡沫,然后低头往脸上冲了一把水。他抬头看了看光镜之中那张英俊的脸孔——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赛场上意气风发的模样,除了脱去了稚气,加上黑眼圈有点重之外。
他自嘲地笑了笑,收起家伙事儿,走出盥洗间去,正好看到自己的‘舍友’正在床边收拾东西。对方个头与他差不多高,但让他难受的是,比他还要英俊得多,好在已经结了婚,进入了名为‘家庭’的坟墓。
“‘F’,”低着头正在收拾东西的年轻人开口道,“你有看到我的个人终端么?”
“在这里。”林轻直接将手中手表大小的东西丢了过去。
‘R’头也不回地反手接住那终端。然后他才转过身来,没好气地看着对方,“我说过不止一次了,别乱动我的东西。”
“反正马上就用不上了。”林轻耸耸肩。
“和那无关,”‘R’打开终端,看了看上面留下的信息,“我的目的是让你改掉这坏毛病。”
林轻轻巧地岔开话题,问道:“……那边回信了么?”
‘R’点点头。“原定时间,计划不变。”
“你那边的私事呢?”前者又问。
屏幕上图标正闪动了一下,‘R’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才答道:“正好‘X’那边来信了……如我所料,艾德已经把东西运到了,品质很高,废品率比我们预想之中还低一些。”
林轻松了一口气。
他有点庆幸地说:“我还担心他不来呢。”
“我的学生比你靠得住得多,”‘R’扫了他一眼,“若不是看中他的为人,你以为我会教导他那些东西,他有时候是有点呆呆的……不过在这方面却绝对优秀。怎么样,他有没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惊吓!”
前者将手枕在脑后,有点没好气地抱怨道:“他已经进入第四门,还差两个关卡,奥丁与冥他们也教了他不少东西……还有那个安洛瑟。小家伙不知道从那里搞到了我以前留下的东西,都快要进入‘钥匙’的境界了,只差一层纸而已。这放在第二世界说出去都没人信,何况还是……”
“真是个小妖怪。”他以一句结语结束。
“机缘巧合。”‘R’答道,一时有些出神。
“不过他在这方面的确有非凡的天赋,我原本以为他不会进入那个世界,只把那一切当作一个消遣……可现在想来,他那时候就已经表现非凡了。我当初给他的一些题目,是第二世界培训顶尖新手的题目,就算是放在一线公会里也不是人人都能答出来的。
当然,艾德也不是每道题都能答出来,他只在某些领域很突出,也有偏科。不过即便如此,放在新手之中也是全能型了。‘钥匙之章’在第二世界是顶尖领域,但它毕竟不需要其他基础,而且我们脱离一线已经有五年之久,五年在星门之后已经是一代人的时间了。”
“是三年,”林轻纠正他道,“我给他多重并行和余量技巧可不是昨天,而是一年多以前。”
他有些玩味地看着后者,“小朋友们都要追不上他了,那些苗子可是你我亲自选中的,用了两三年时间,结果呢,还比不上你在社区里随随便便碰上的一个臭小子。你说,我们是不是其实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R’摇了摇头。
他当然明白林轻只是在开玩笑,要是真有这样的心态,就不会和他一起干这些事情了。
不过他也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会有这样一个结果,或许这正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原本‘R’并不信这些,但到了眼下这个时候,他也忍不住有点迷信起来,他人生中有过许多重要的时刻。
但都比不上接下来的十个小时。
‘R’向自己的同伴看去。
正好林轻的目光也看了过来,这个跳脱的男人此刻也罕有地严肃,“其实我想说的是,这不是我们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但少了那几百套装备影响也不小,”他忍不住感慨,“所幸一切顺利,甚至好到让我有些怀疑……
这五年以来,我们还没这么走运过吧?我好奇的是,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是你出马,毕竟比起Shana这个来历不明的ID,你对他的影响力可大多了。”
‘R’没回答。
有些话可以对自己的学生说,但他绝对不会告诉面前这个男人,自己又忘记社区上的账户了。
他‘滋啦’拉上背包的拉链,只用一句话结束了这个话题,“成功需要运气。”
可仅仅靠运气还远远不够,他们付出了如此多的努力,如果仅仅归咎于运气,那边是对于那些为此而付出的每一个人的不尊重。可运气又如此重要,若非如此,他们甚至不会有这个重来的机会。
林轻笑了笑。
两人的目的其实一开始并不一致。他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想要的是什么,说是复仇,或许没那么严重。但他的确是想要一些人为曾经发生过的事付出代价,除此之外,是回归正义。
而他呢,他是不甘心。可也正是这种不甘心,将他,他们,将许多人联系在一起,在借由那机缘巧合的因素,直到此刻,在接下来的十个小时之中,一切都会有答案。
然后。
便是更广阔的世界。
两人推门而出,温度一下跌了下来,令两人精神齐齐一振——走廊尽头是一扇窗户,外面刮着漫天的风雪,凛冽狂号,白茫茫一片。远处甚至能看到大片的针叶林,似乎是在西伯利亚的某个地区。
有人穿过走廊来到他们面前,开口道:“大家都准备好了,A1,A3,A4号基地都已经集结完成,二号基地出了一些问题,可能会延误时间,Viurs小姐将他们安排在第二个批次了。”
‘R’默默点了点头。
三人走出走廊,来到外面。
“不知道星门方面会怎么看当下的情况。”在他身后,林轻紧了紧身上厚厚的衣物,忽然说了一句。
风雪几乎盖过了他的声音。
“他们应当也在做一手准备了,”‘R’知道对方只是在调侃,但还是认真答了一句,“没什么好嘲讽的,这件事对每个人都来说都同等重要,只是我们更早准备一些而已。”
他抬头看了看天。
“联合港连应付那些抗议的声音都来不及,”林轻轻笑一声,也抬头瞥了一眼这天气,“这两年气候异常越来越多了,北边有些地方气温已经到了可以将空气都冻结起来的程度,虽然是夸张的说法,可也可见一斑……中东大面积干旱,还有奇特的天文现象,他们解释都解释不完。”
“这对我们来说也有好处,他们可能分不出精力来关心这边的情况了,”‘R’说道,“现在星门各方的矛盾越来越突出,超竞技联盟只是一个表征而已,但也因为这个原因,巡查组织的力量在这个方向是最为薄弱的……”
说到这里,他回头问了一句:
“租赁来的运输船,在这个天气下可以正常起降?”
“只要不超出五级天候都没问题,”来人应道,“联邦的飞行员胆子很大,只要付钱就可以了。”
‘R’点点头。
“那么让所有人出发,”他对了一下终端上的时间,开口道,“按原定时间,在断裂点会和。”
……
发信人:Shana,发信时间:11.18,07:02
“东西收到了吧?”
不多时,荧光闪闪的光幕上代表回信的图标闪烁起来。
林轻隔着厚厚的手套扫了扫手表投影仪上的积雪。他脸上正套着一副防雪盲的目镜,带着厚厚的口罩,目镜与口罩上都沾满雪沫,看不出下面是什么神色。
他用手按了一下终端上一个按钮,回信展开来:
回信人:艾德,回信时间:11.18,07:07
“你是说“R”给我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你认识他?”
林轻发出一声轻笑。
“那家伙是一个……”他思考了一下,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换了一句话:“那是钥匙之章。”
光幕一震,立刻又有回信。
回信人:艾德,回信时间:11.18,07:09
“钥匙之章,那是什么?”
“好问题。”林轻眼中映着光,喃喃说了一句。
他输入道:“那是选召者从浑浊之域下面渊海之中带回来的东西。传说其是打开世界门扉的钥匙,并因此而得名。但原住民们研究之后发现,上面保存的信息与一门古代炼金术有关。
你应该猜到了,就是余量和多重并行的技巧。传说破解了其秘密,也就破译了前往传说中第三世界的密码,这一度是第二世界最前沿的领域,其研究成果也是各大公会之间的机密。”
想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在五年前。”
回信很快便至。
回信人:艾德,回信时间:11.18,07:13
“我曾在南境炼金术士联盟见过一种训练多重并行的仪器,和你当初给的那个程序不大一样。此外还有一种斗兽棋,似乎是专门为了余量技巧而开发的。南境炼金术士联盟的工匠们似乎对于多重并行与余量并不陌生……”
林轻回复道:“那毕竟是五年前的技术了,而今第二世界也有超过十万选召者以上,每天都在探索旧世界的边界。五年前的新技术,现在可能已经写入了一部分教材之中……”
光幕闪了闪。
回信人:艾德,回信时间:11.18,07:14
“现在第二世界还有更新的技术?”
这家伙……
林轻心想自己也不知道,他毕竟离开那里已经太长时间了。
原本以为掌握的顶尖技术,没想到也在第一世界扩散开来,虽然不知道扩散了多少,但还是让他产生了挫败感。
他想了一下,才问道:“你在南境炼金术士联盟见过的训练手段是怎么样的,说来听听?或许我可以帮你分析一下,他们的技术水平相比于第二世界来说,到了什么程度。”
林轻熟门熟路地扯了个谎。
方鸻却不疑有他,毕竟若不是第二世界来人,怎么会掌握这些信息?
他很快便把当日所见陈述了一遍——当然,略去了比赛与蔷薇工坊那一部分。
林轻听完,精神不由微微一振,心想原来才到这程度。不过他或多或少是自我安慰,就算是以这个速度,技术的扩散也比他想象之中快多了。
他犹豫了一下,再输入:“你和那些韩国人交手,他们是什么水平,余量技巧可以作到几动?”
回信人:艾德,回信时间:11.18,07:17
“一动,他们是古塔的种子选手。”
古塔的种子选手?
林轻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他稍一联想,便猜到工匠大赛的事情,不由用手摩挲了一下下巴——对方去南境应当是在芬里斯一战之后的事情,那应当是空陆大赛的晋升赛。
当然,现在它可能不叫这个名字了,不过能参加地区决赛的水平,对方至少也应当是韩国
第二百二十二幕
钥匙之章
赛区那边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才一动而已,林轻放下心来,虽然韩国只是在第二赛区下面的次级赛区,那里的一线选手放在总赛区里可能只有二线水平。
不过还是足以让他得出结论。
目前第一世界的二线头部选手应当可以抵达第一门,而一线与真正的顶尖天才应该也不会差得太多。
他又问道:“你现在可以做到几动?”
光幕一闪。
回信人:艾德,回信时间:11.18,07:20
“我可以作到五动,有时候可以六动,但是成功的几率不高。我卡在这个关口已经很长时间了,感觉到了瓶颈,这后面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技巧?”
林轻摇摇头。
五动甚至六动,也就是已经进入第四门——妖精之舞大成的水平。
“什么怪物。”
他在心中吐槽了一句。
不过方鸻问他特殊技巧,林轻心想这家伙倒是想得美。
再往后就是钥匙之章,世界级难题。虽然他不清楚第二世界那么多顶尖炼金术士,甚至还有大炼金术士,那些人有没有在那之后将秘密解开,不过就算解开它也一定是各大公会的最高机密。
也不会告诉他。
那些家伙究竟对那扇门探究到什么地步了?
林轻心中一时有些难以按捺,告别那个世界太长时间了,长到骨头几乎都生了锈,几乎已经忘记了那个门后的世界的瑰丽。
他也曾经是那些人中的一员。
那遥不可及的梦想有一天似乎也触手可及,但自己终归是过于天真了,竟然以为那些人真会顾及什么。
圣约山一战之后,扯掉了昔日同盟的重重荣光,先行者的时代破灭以来,现在那自己曾经魂牵梦绕的世界会是怎样一个样子呢?林轻一时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再见到它的模样。
见到那个已经礼崩乐坏的,星门之后的世界。
他轻合上个人终端,心想那小子肯定想象不到自己人根本不在第二世界,甚至不在第一世界。
林轻抬起头去。
风雪扑面而至,直往领口里钻,让他轻轻打了一个冷战。
荒原里凛风呼号,正发出长长的呜咽的哨音。
林轻目光看向远处,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视野尽头几条起伏的线,时有时无,勾勒出森林的边界。
那儿有不少人。
那些人手中正举着一些奇怪的仪器,一排排金属长杆,上面是个有机玻璃的圆柱体,不远处还有人捧着个盒子在测定什么。
至于另一部分仪器,它们则更加魔幻,看起来不太像是这个世界的科技产物,倒像是某种精密构造与艾塔黎亚魔导技术的结合体——机械构造上面,无不悬浮着一枚散发着荧荧光芒的水晶。
那些仪器直接悬浮在雪地之中。
仅仅是看着这样奇幻的一幕,还以为他们已经穿越了星门,来到了那个熟悉的艾塔黎亚。
“磁场测定了么,”“R”在他身后问其他人,“断裂点是否还在稳定中?”
那几个人点了点头。“状态在变化,接下来几个小时内就可以迎来那个稳定的结构点。”
林轻看到“R”在不远处长出了一口气。
他心想对方看来并没表现出那么从容。
又有运输船抵达,吹开雪地降落,从上面下来了几批人。
林轻看向那个方向,默默点数。
剩下两个基地的人应该齐了,一共二百四十七个人,他点了两遍,确认无误。这还是他在艾塔黎亚留下来的本事,几年过去了一点也未见生疏,他后来还和那个女人一起探讨过这门手段。
而今已经成了她招牌技能之一了。
迅捷战术。
飞行器抵达又离开。
时
第二百二十二幕
钥匙之章
间已经接近了那个窗口,各队的队长行动起来,将各小队***在一起。远远看去林轻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还在公会与俱乐部的日子——每逢有什么大的活动,几个大团就是这样集结起来。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闪光,或者环境发生剧变。
只是风雪好像减弱了一些。
林轻感到自己手上一轻,个人终端消失得无影无踪,目镜也消失不见。他低头看去,身上的衣物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套,不再是他熟悉的制式,而是一袭厚厚的长袍。
星门的手段相当特殊。
它接受信息,又赋予信息,用星辉转化一切,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屏蔽在外。
没人知道其原理为何,但只要经历了这一幕之后,选召者便与之定下契约,得到星辉,并赋予其在这个世界上的定义,直到最终离开星门的那一刻,交付一切信息,只留下回忆。
在体会到那熟悉感的一刹那,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从林轻内心最深处升起,是激动?兴奋?是心头涌起的百般回忆,还是无数记忆的回味,还是淡淡的惆怅,苦涩?数不清的意味,说不清,也道不明。
他只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去。
风雪渐息。
雪雾散开,远处一排排仪器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遥远的天边,一条明亮的雪线正呈现在众人面前,起伏不定,险峻崇高,犹如银冠。
古塔的群山。
正映着苍空之下的云墙。
云海,与艾塔黎亚。
泪水在无声无息之中浸润了眼眶。
欢呼声响彻云际。
林轻听着远远传来的人们的大喊大叫。
他也张开双臂,似想要无声地拥抱这一切,这个世界,这片他无数个魂牵梦绕的日夜之中,梦中所要回到的土地。他张开口,好像在长啸着,可是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们,回来了。”
“R”喃喃自语。
……
七海旅人号上。
方鸻本来还想再问一下林轻关于“狩龙人”,关于魇炉构装体,还有自己从孤白之野手上得到那个闭循环装置的事,但没想到对方挂得那么快,ID直接暗了下去。
虽然社区上发信不一定要在线,可方鸻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将原本写好的内容一一删去。他也意识到,自己还不一定能信任Shana等人,虽然“R”是他的引路人不错,可对方究竟有何目的,他却不一定了解。
方鸻又看了看手中的金属板。
钥匙之章。
那个ID名为“Shana”的人是这么称呼这东西的,自己的“多重并行”与“余量”的技巧,皆是来自于这上面。
使用它的方法也很简单,只要打开龙骑士系统,读取上面的信息就可以了,这块沉甸甸的金属板更像是一种存储信息的介质。
他进入了一次,里面是一个类似于星空一样的世界,和“Shana”第一次发给他的那个训练程序很像。也有点类似于他在艾尔帕欣工匠协会见过那个“以太熔炉”,里面的魔导回路。
只是方鸻无法调用里面任何节点与回路。
“星空”对于他没有任何回应。
方鸻试了几次之后才发现,这东西似乎需要巨量的魔力,他不过稍微试着注入了一些,然后就被吓了一跳。自己魔导炉内那点可怜的魔力,还不足以给这东西山塞牙缝的,不过才轻轻调动了一下β水晶,就差点让魔导炉超载掉。
在魔导炉来得及冒烟之前,方鸻赶忙收手。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东西不是目前自己能碰的,起码再升个十好几级,估计在第二世界之前,他才有可能好好探究一下里面的秘密。
不愧是第二世界的东西……
第二百二十二幕
钥匙之章
方鸻心想。
虽然不清楚“R”为什么要将这东西交到自己手上,而那个ID名为“Shana”的家伙也没明说。
不过方鸻还是安下心来,关于“R”他们,从军方的调查之中也没有定论。而无论如何,“R”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引路人之一,教导了自己许多的东西,自己能够走到这一步,对方功不可没。
他不想直接怀疑对方,只是比先前小心了一些而已。
方鸻再举起那金属板,对着阳光仔细琢磨了片刻,然后才收回来将之贴身放好——他而今可不再是过去那个没见识的小白,当然明白这“钥匙之章”的价值所在。
只对那“星空”匆匆的一瞥,方鸻便已意识到“Shana”没有撒谎,多重并行与余量的技巧正是来自于其中。那“星空”上蕴含的信息还远不止于此,上面应当隐含着一些更加深奥的知识。
那片星空……
甚至让他想起了“狩龙人”的中央水晶,里面的回路同样如此复杂,精密,形同繁星一样,两者似乎有一些相似的地方。
但有这种相似,并不让方鸻感到奇怪。
炼金术士通过魔导炉,以消耗计算力的方式来控制不同的魔导构装,他们将这类人称之为战斗工匠,而他自己也是战斗工匠的一员。
而多重并行,乃至于其上衍生的余量技巧,其实是一种更复杂的计算方式,它的机制是通过一些预先计算、预设一些行动逻辑,让魔导构装在战斗工匠操控之外作出反应。
他们将反应称之为门,至于魔导构装可以作出多少自主动作,便是抵达了第几门的水平。
在实时计算中,这类技巧其实并不省事,甚至多此一举。
但其意义在于,余量技巧可以通过一些特殊手段,记录在闭循环装置,以及魇炉构装体的中央水晶这类特殊的载体上,因此预先计算事实上在制作的过程之中提前进行了。
固然它有种种限制,但还是等于令战斗工匠在使用这类魔导构装之时,拥有了超出其本身上限的计算力。
这便是这门第二世界尖端技术存在的价值。
也是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的价值——
方鸻自己也曾用这个思路,以闭循环装置为,缔造了“游骑兵”,并在有限指令的条件下,依托于余量技巧的第四门,令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形成行动逻辑。
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会遇上“狩龙人”。
而与“狩龙人”一比,“游骑兵”其实什么也算不上,因为方鸻亲眼见过,前者是真可以在一个指令下自主行动的。而至于影人船上那些魇炉构装,它们则还要更进一步,其完善程度令人震惊,以至于比起“魔导构装”,更接近于由龙魂所控制的——
天空的霸主。
龙骑士。
当然,是最弱化版的那一类。
而那些都是余量技巧的具体运用。
而余量技巧则来自于钥匙之章。
因此方鸻在钥匙之章所见的那“星空”,它与“狩龙人”的中央水晶中的回路有相似之处,一点也不让他感到意外。
反倒是若没有相似之处,那他才要奇怪。
但现在只剩下三个问题……
“星空”其上的节点,承载着与魇炉构装一脉相承的设计思路,这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这些与影人息息相关的魇炉构装之中,大量运用的余量技巧,又是从何而来?
而从浑浊之域下找回的钥匙之章,上面的古代炼金技术,又与影人有什么样的联系?
它们谁早于谁?
……
第二百二十二幕
钥匙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