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虎山或曾大虫横行为患。
无风崖或曾风刮不止。
世间山水多因此被时人所名。
无字坪亦如是。
无字坪也曾有字。
字自非天然而成,乃人所刻。
准确说来,此无字坪本为摩崖石刻。
相传刻字者为一落魄狂士。
五百年前,那三度科考落榜的中年寒儒心灰意冷之下背井离乡徒步四方。
沿江西行,览长江盛景,舒心中郁怀,途经崖壁处,狂性大作,诗兴大发,竟以猪鬃笔刻写下千字报国长论。
叹国虽大矣,却不善用才,势必衰亡。
寒儒狂士作此大篇后落寞离去。
足足三五年,这摩崖石刻的声名才渐渐传扬开来,不时有儒士慕名来此观文赏字。
岂料十年之后,也就在这报国长论几乎要成为当地不可或缺的景点之时,一名老道挽拂尘而至,将那高逾十丈的崖壁轻易扫倒推平,飘然而去。
时有人听远去的老道笑云:“天下大势,果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世人所趋终不过利益耳,无趣,无趣。”
此事毫无疑问再成当地一桩奇闻轶事,众说纷纭种种。
摩崖石刻上的字随拂尘一扫,已有大半模糊难辨。
倒下的崖壁成了石坪。
经年日久,风吹雨打日晒下,传说依然还在,但无字坪上的字却再难见影踪。
传言中的无趣道人用了十余载光景才勘破入世出世观。
又如何去苛求真正涉足江湖时日远不足五年的少年放下恩怨情仇?
卢昊是这般想的,却也认同夜殇提的所谓“交易论”。
所以,他欣然接受了哭娘子题的字,夜殇选的约战地点,来找姜逸尘做交易。
在幽冥教四大判官中,卢昊的脑袋最为不灵光,偏偏他所认定的事总不会出差错。
就如他笃定姜逸尘一定放不下西山岛的那段血仇。
那么,姜逸尘一定会来找他。
……
……
“你来了。”
“我来了。”
从龙多多所待的半谷离开后不出半日,姜逸尘便寻到了卢昊行踪。
姜逸尘未以真面目现身,二人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开战,而是另约无字坪一战。
夕阳西下。
无字坪上有了字。
一个“二”字,是那并排放着的长竹。
两个“一”字,一个粗犷,一个纤瘦,同一般颜色。
乍一看像是无字坪被划拉出了两道长沟。
临近崖畔那个粗犷的“一”转了个身,面向那个纤瘦的“一”。
身形近乎是姜逸尘两倍的卢昊用那晦涩嗓音说道:“张家三口没什么抵抗能力,死得很干脆。”
在幽冥教期间,姜逸尘极少与这位嚎判官交涉,却不难从大嘴巴的锁爷枷爷那了解到此人言谈能力有限,平日极少言语。
姜逸尘大概能从这句话推知卢昊想表达之意是张家三人没有遭受太多苦痛。
轻吐出一个“好”字,表示感谢告知。
卢昊道:“那年去过西山岛的,只剩我一人。”
姜逸尘稍一思索,确认无疑。
那年参与袭杀西山岛,幽冥教方面由嚎判官领队,牛头马面为辅,魑魅魍魉作先锋,出动人手约有半百之数。
鬼卒之下的堂主、香主、精英、教众有大半没能走出西山岛。
余下之人后来则都去了巽风谷,回来的只有卢昊一人。
见姜逸尘没有疑义,卢昊继续道:“我为杀你而来。”
姜逸尘道:“我知道,我也为杀你而来。”
卢昊道:“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姜逸尘道:“我似乎没得选择?”
卢昊道:“除非你不想杀我。”
姜逸尘道:“交易的是你我身后之事?”
卢昊点头道:“如果死的是我,你个人不再介入听雨阁、道义盟与幽冥教仇怨中。”
不介入?
姜逸尘眉头微挑,琢磨起其中用意。
幽冥教此意是想说冤有头债有主,只把仇怨落到具体个人身上?
他与幽冥教的仇,在于西山岛死去的亲朋好友。
卢昊一死,当年的参与者便不复存在,仇怨到此了断。
听雨阁与幽冥教的仇,在于覆灭的石府。
道义盟与幽冥教的仇,大的不谈,小的便有父母为幽冥教所害、立誓复仇而自号幽冥的幽冥。
这些仇怨若不细究相互关系与情分,确实同他干系不大。
是以,幽冥教才希望他两不相帮,都不插手?
姜逸尘没有立即给出答复,反问道:“若是我死,幽冥教将作何承诺?”
卢昊答道:“只要听雨阁和道义盟不主动来犯,我幽冥教绝不出手为难。”
不得不说,幽冥教的提议很有诚意,姜逸尘不该去拒绝。
当然,姜逸尘也不会拒绝。
因为他来此初衷,只为杀卢昊。
这桩附带的交易,相当于将他摘出幽冥教与听雨阁、道义盟间的利益冲突。
在脱离出幽冥教后,他也从未细想过如何来面对这个并非黑白分明的帮派。
卢昊代表幽冥教而来,这番提议自是源自夜殇和哭娘子。
二人给了他个回旋余地,让他能借此避免陷入两难境地,至少能做到自欺欺人,求个心安。
姜逸尘暗自苦笑。
他不意外幽冥教会对他有所防范。
却是意外幽冥教竟会如此重视他,甚至甘于用一位判官的性命来换他一个承诺。
也意外夜殇和哭娘子未将他归为死敌,反是给了他个承情的机会。
今后再见,他该当他们为敌还是友?
面对幽冥教两大智囊,自己真是胳膊肘拧不过大腿,这个交易他显然只有接受的份。
……
……
人约黄昏后。
月上树梢头。
战至月圆时。
月坪光如昼。
无字坪不是处在山顶,也不是落于山脚,而是插在山腰。
夏夜山风不大。
用去足有一炷香功夫,无字坪上氤氤氲氲的烟尘砂石才被吹散干净,现出真容。
天上皓月当空,群星隐耀,宛若白昼。
无字坪似被重新打磨过一番,在月色打照下,亦是光白夺目。
只是细细打量来,便可发现这比之幽京城门还要大上三四倍的石坪少说也被磨去了半尺高度。
石坪表面也并非完完全全的光滑平整,反倒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坑洼、凌乱无序的剑痕,非是远观粗看可见。
本便只留存个遥远传说的无字坪,从今而后,想来更加没脸见人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无字坪上多出来的两个“大”字了。
两个“大”字相去约莫两丈。
一个粗犷,一个纤瘦,摆相颠三倒四。
粗犷的“大”字端部立着一柄剑。
一炷香里,已有不少鲜红色的液体自端部处漫延开来。
但大多液体还是顺着这个“大”字形体流淌。
“大”字仍旧是“大”字。
另一旁,那纤瘦的“大”字的横撇捺倒是没有多少变化。
仅是胸膛起伏不定,不时还有咳嗽声响起。
姜逸尘杀了卢昊。
却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临行前龙多多送他的一袭新衣,现下已是破洞百出,且汗血尘土乱沾一气,只要打上一两口补丁,他便是个合格的乞丐了。
他更数不清自己折了几根骨头,脏腑受了多少内伤。
简单的呼吸吐纳、运气调息都能将他疼得几近晕厥。
好在,药老赠予他的唯一一颗接骨续命丸还在孜孜不倦地修复着他体内伤损。
只是,他恐怕得在这无字坪上躺尸个大半夜了。
如果定要从幽冥教鬼哭狼嚎四大判官中择一决生死的话,姜逸尘最不愿面对的便是卢昊。
中间二人固然实力强横,总还归属常人范畴,谁生谁死无非看谁能更快更多更狠地重创对方要害。
而首尾二者实可谓半人半鬼。
幽鬼身外化身之法的奥妙,姜逸尘至今未能参透,当真殊死一战,恐怕都没功夫去琢磨是如何丢了性命的。
与卢昊对敌则在一定程度上可称作以卵击石。
姜逸尘当然不至于脆弱得难堪一击。
只是比起肉体凡胎的常人,卢昊更像是长着两条粗壮象腿臂膀的石头人。
无论姜逸尘是被卢昊所杀,还是手刃卢昊,他这身子骨都少不得像蛋壳般被敲打得支离破碎。
一如现在这般。
……
……
卢昊块头大而显得老成,事实上只比姜逸尘虚长五岁。
相较于另三个判官,其身世最为简单,也便少有隐秘可言。
卢昊是个弃婴。
因天生双臂青绿且僵硬如石,被视作不祥妖邪,遗弃山野。
所幸这个弃婴最先遇到的,不是饥肠辘辘的豺狼虎豹,而是幽冥教教主冥河。
来到幽冥教后,卢昊没受到太多额外照顾,只如正常孩童被养大。
孟婆针对那罕见病症药毒并施,让他尽可能如常人使用双手。
在他稍能知事时,开始因异于常人、古怪又笨拙双手感到自卑。
进而联想到自己被遗弃的事实,产生厌世轻生情绪。
那时候,冥河同他说了一席话。
“你还在襁褓中时,便因为这双手被丢着自生自灭。”
“活过了这些年,若再因为这双手不要了这条命,当真是白来世上一遭。”
“在这世间,活着确实要比死来得难。”
“这条命是你自己的,是生是死由你自己选择。”
“如果你选择活着,就记住一句话:那些杀不死我们的,终将使我们更加强大。”
……
……
卢昊显然将这句话听入耳中、牢记心间。
他是在蜀地泸沟村外被拾到的。
因是弃婴,断了源,故被取姓为卢。
“昊”是他为自己取的名。
他愿用双手为幽冥教撑开一片广阔的天。
他将自己的缺陷练就成武器。
最强而没有破绽的武器。
他那双怪手在江湖上被称作象臂。
江湖上曾就以手为兵者单列了个兵器谱排名。
紫衣侯的紫魔手与卢昊这对象臂皆在前五之列。
二者间数回交锋不曾分伯仲,只因后者多少算是先天因素所致,这才屈居于后。
卢昊这象臂非是紫魔手那般可化刀枪剑爪变化多端,而是纯粹的一力降十会。
出拳似巨象提腿蹬踹。
挥拳如巨象甩鼻轰砸。
简单直接,专治花拳绣腿。
虽是如此,单有这双象臂无疑太过僵硬而单一,灵巧不足。
卢昊深谙此理,却也没有更好的改进办法。
遂将自己浑身上下都练得如同金石一般坚硬,免被伺机袭伤要害。
这点也是他异于紫衣侯的点。
正因此,他坚信相比紫衣侯自己有更大胜算杀死姜逸尘。
毕竟紫衣侯之所以被卸去一臂、拧断脖颈,归根结底在于紫魔手便是紫衣侯毕生所练所倚仗。
他却不同。
他唯一的罩门在口中。
要想让他张嘴并非易事。
而且,“嚎”判官之所以当得一个“嚎”字,他张嘴后的音波功亦是一门杀手锏!
……
……
这一战,姜逸尘打得很伤很累。
换作往常,他绝不会这般自讨苦吃。
可正如卢昊提出的不可拒绝的交易,他必须来了结这桩恩怨。
于他于幽冥教都算有个交代。
这一战,他从一开始就在挨打。
因为他的进攻手段基本上都只能在对方皮囊上划出几道浅痕,近乎无用。
素来被姜逸尘奉作单打独斗无敌的轻柳身法,也未能消耗掉这两倍身躯于自己的大块头多少气力。
卢昊更有十足的耐心来抓破绽。
偶然间福至心灵的一记贴山靠,便将避之不及却鼓荡护体真气全力相抵的姜逸尘两根胸肋撞断。
在卢昊的重拳招呼下,由剑及手乃至全身的震颤感,让姜逸尘几度在心中悲呼暗哑恐命不久矣。
好在南宫雁私藏的宝剑质地非凡,这才未误了这场复仇之战。
而姜逸尘要想复仇,别无他法。巴山书院
必须逼迫卢昊施展音波功,在其大嘴张开、罩门暴露的同时,给予致命一击!
只是,论及隐忍能力,姜逸尘相信卢昊同他大抵是不相上下的。
二人都算是自小为病所累,故而更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大多时候都具有较强的克制力。
在占尽优势,可稳操胜券的情况下,他们怎会再冒风险将自己的短板暴露给对方?
将心比心,姜逸尘不认为卢昊会给他这机会。
没有机会,只能创造机会。
这一战,地点是卢昊定的,时间却是姜逸尘挑的。
二人斗至月明星稀时。
恰如青天白日间。
传闻巽风谷惨案当日,天地无光,沙尘如潮,目不视物的情况下恐慌迅速蔓延,混乱一点即燃,许多向身畔同袍下手者都是下意识的自保反应。
姜逸尘不清楚卢昊是否是那许多人之一。
但他竭尽所能在将卢昊带回那一天的情境中。
在防守退避的过程中,剑气剑锋无数次划过削过无字坪坪面。
待得无字坪矮了快有三寸时,终有风起,大功告成。
彼时,无字坪上砂石粉尘遮天蔽月。
甭管卢昊会否陷入当日巽风谷的回忆中,至少在这种环境里,难免两眼摸黑,再无法轻易捕捉到姜逸尘踪迹。
局面就此反了过来。
姜逸尘不再被动挨打,而是主动扰袭。
卢昊即便心知姜逸尘是刻意诱使自己开口动用音波功也无可奈何。
天无云无星,今夜注定山风难绝。
无字坪已够大。
无字坪外亦有大片石坪。
姜逸尘的轻功足够快。
只要姜逸尘不惜气力,卢昊往哪处去都将困于氤氲沙尘中。
卢昊觉察到这些时,要想破局只余两个选择。
以静制动。
无视姜逸尘的扰袭,耗尽姜逸尘的气力,但恐面对衣不蔽体的羞辱。
施展象啸功。
音波既可吹散开大部分尘土,又能冲击姜逸尘耳膜大脑心房,乃至对其体内已有挫伤的肺腑造成二度创伤,但极可能被抓住机会直袭罩门。
前者需要磨时间磨性子,所失不过颜面,况且今夜石坪上唯有他们二人,天知地知姜逸尘死后便无第三人知。
后者看似能快刀斩乱麻,却有丢失性命之忧。
卢昊不缺时间,更有那耐心,如何取舍,似乎不难。
就在卢昊打定主意要熬死姜逸尘时,面前黑影晃动。
姜逸尘再度来攻!
这回,卢昊只觉双颊耳垂下部的颊车穴和两侧嘴角的地仓穴正按有四根冰凉手指。
从手指上传来的力道极大,显然是想通过施力按压这几个穴位来撬开他的嘴。
然而,这想法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些。
双手齐上、手中无剑的姜逸尘,就算掰开了卢昊的嘴,又凭何杀之?
此念一闪而过,卢昊不敢放松丝毫警惕,双唇紧闭,双手如拍打蚊蝇般向身前黑影拍去。
黑影倏忽而逝。
卢昊一击落空。
可那四根手指竟还按压在原处!
卢昊很快反应过来,姜逸尘只是腾挪到了空中。
象臂当即就要抓向贴在脸上的双手。
而那双手却悄然离去,随同那黑影不可寻觅。
石坪上又响起了剑气磨石声。
刚刚稍见淡薄的尘土,再度厚重起来。
卢昊想到磨时间。
姜逸尘何尝想不到。
卢昊是被动地磨时间。
姜逸尘却得主动去磨时间,那他便得想得更多,更得手段尽施。
在第三遭被四指压穴后,卢昊已然发觉了姜逸尘的险恶用心。
姜逸尘那四指压穴绝不是为撬开卢昊的嘴,而是反其道而行,往他四个穴道里逐步注入霜雪真气,温水煮青蛙。
若卢昊未能察觉其中猫腻,始终消极以待,在姜逸尘耗尽气力前,卢昊整个下颚将被冻得僵硬无比,毫无知觉。
于时,韧性大减的下颚再受外力冲击,便轻易合不拢嘴。
可若卢昊及时发现其中古怪,最为行而有效的解法便是运功于腹于喉于嘴,施展音波功。
毫无疑问,这是个阳谋。
相比于窝囊死去,卢昊当然只会选择放手一搏。
卢昊张开了嘴。
象啸声未能响彻夜空。
暗哑已贯穿其中!
……
……
弥留之际,卢昊的目光略过双臂。
走出幽死洞时,他也曾料见或许会是这般结局。
很遗憾,他没能用这双手为幽冥教撑开一片更广阔的天,只换来一时安宁。
每个人心底里都留有一道光。
光之所及是他们心灵最为温暖柔软之处。
很显然,幽冥教便是卢昊粗犷外表下最大的软肋。
是以,卢昊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守护心底的那道光和温暖。
姜逸尘管杀管埋。
当他料理好卢昊的坟冢,骑着黑将军下山时,已近翌日午时。
身上的伤势经药力滋补和一夜修养,仅是恢复了五六成。
再一番体力劳动后,非但没法去闹幺蛾子,甚至没余下多少精力来打理妆容。
只得一切就简,将自己扮作成个流浪乞丐进村。
他进村的目的很简单,探听下新近消息,补充食物药物。
然而,在他步入村口的那一刻便后知后觉,头大如斗。
自己扮成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打探消息不成问题,可这时候要掏出大把银票来大吃大喝,大肆购买药草,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将自己的可疑行径暴露在各方眼线之下?
无怪乎黑将军只将他驮到村口十里地便放下,感情不仅是怕暴露他的身份,更重要的是,跟着他这“乞丐”主人混不到饭吃。
姜逸尘对黑将军这不仗义的行径,越想越气。
气得颤栗不止。
便是骄阳当空都觉着手脚冰凉。
右腋下拄着的大拐杖受累咿呀作响。
……
……
牛心村的村名并没有什么来头。
想必只因与牛心山离得最近,便有此名。
黔地山峦颇多,不可能每个山头都有不同寻常的故事和来历。
牛心山就属其中平平无奇的一种。
牛心村亦是牛心山山脚下一个平平无奇的村庄。
这村庄随着土地高低走势大抵呈倒“之”形排布。
村里拢共不足四十户人家,常在人口却约莫有两百之数。
虽说牛心村在蜀地泸州郡合江镇辖下地处偏远,以致官府疏于管控,但这小村庄并未因此变得萧索凄然或是混乱无序。
反倒因南近黔地,北望渝都,通吃三路,井然有序,安定祥和。
村里十户人家有七八户都做着过往来客的生意,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统统涉猎。
即便没有什么成规模的大店铺,但服务品质却深得往来者认可。
这样的地方当然适宜探听消息。
尤其是在午膳时分,正是人声鼎沸之时。
想来便是在街边临时搭起的面摊铺子吃碗面,都能听知不少坊间趣事或是江湖传闻。
两个外乡猎户不知从哪个山头上打来两笼野味,没急着售卖,挑定面摊铺子边缘侧坐下。
向面摊老妪要了两大碗面,想来是要庆贺下今日的丰收成果。
老妪年纪已然不小,可手脚倒足够利索。
头顶上为食客遮挡日头的大棚全靠她一人搭起。
同一时间照顾着八桌客人也不显忙乱。
不多时,便端着两碗香喷喷的面来到俩猎户桌上。
面是黔地特色小吃,肠旺面。
“肠”即猪大肠,“旺”是猪血。
肥肠和血旺分别制成肠臊和旺臊,再用猪五花肉制成脆臊,然后用肠油、脆臊加辣椒油制成红油。
面则是“三翻四搭九道切”工艺复杂的细丝面。
一碗面便具有血嫩、面脆、辣香、汤鲜的风味和口感,以及红而不辣、油而不腻、脆而不生的特点,以色、香、味“三绝”著称。
两个猎户被“勾引”上桌,这香味绝对功不可没。
再观其色,怎能不教人食指大动。
正当两个猎户抓起双筷要痛快“厮杀”一场时,却意外顿住。
二人算不上江湖人士,可长久以来打猎养成的敏锐洞察力却也不差。
他们察觉有道强烈而灼热目光似有若无地扫来。
或者说,是扫向桌上的肠旺面?
很快,他们便从五丈外的大街上找到了答案。
那是个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年轻乞丐。
年轻乞丐拄着根劈作一半的大树杈做拐,杵在远端街角,时不时瞟向面摊。
见有人看来,年轻乞丐怯怯地侧过头,缓缓挪过身,似要撑拐离去。
两猎户相视无言,再顾叹气。
其中一人扬手朝乞丐叫唤了三两声,将乞丐叫了过来,再同老妪要了一碗加料的肠旺面。
老妪给两猎户上完面后并没马上离去。
事实上她早便注意到这年轻乞丐了。
尽管年事已高,她也知道这村里本没有几个乞丐。
纵然老眼昏花,也不难看出这乞丐岂止是一路风尘而来,单那一身伤痕便不是轻易能摔出来的。
这年轻乞丐大概是午时出现在村里的,自村头村尾行来走去少说也有两三趟了,看似漫无目的,但无疑就是在寻找果腹之处。
老妪家中不富裕,还要养活三张嘴,施舍些吃食倒是无伤大雅。
之所以视若无睹,终究是怕招惹上麻烦。
幸而还是有好心人有那怜悯心也有那担当乐意施善于人。
……
……
隔着五丈远,姜逸尘便闻到了那面香。
再然后,他的腹中一片轰鸣,干涸的嘴中津液四溢。
眼睛是真不想从前头挪开,脚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这几日来吃的虽说是山珍野味,但龙师兄的手艺还有待提高。
且受条件所限,没有油盐佐料添香增色,口味实在单调了些,远不及前些日子享受的美味。
而那面摊上飘来的面香就不同了。
即便尝都没尝一口,姜逸尘也觉得自己的味蕾被攻陷了。
果然昨夜被卢昊一顿锤打,不仅伤了,而且病了。
病是饿病。
病得头脑不清,稀里糊涂。
否则怎会把自己弄成个叫花子?
姜逸尘几乎要把自己蠢哭了。
就当泪花在眼中萦绕时,一双小小的手,捧着大大的碗,出现在他视野中。
“大哥哥,快吃面。”
稚嫩女童眨巴着亮闪闪的笑眼说道。
姜逸尘讷讷接过碗筷。
过了好半晌,直至女孩跑开,才反应过来女孩该是老妪的孙女或外孙女。
刚刚怎么都没看到?
“饿了很久吧,赶紧吃,凉了可没这么香。”
许是见姜逸尘久久不动筷,误以为其太过感动,一个猎户好心提醒道。
姜逸尘拄着拐拿着碗尽最大可能地躬身致谢,而后在离桌子不远的边角处蹲坐下。
未等他开吃,小女孩又来到了他面前,递了颗水煮鸡蛋给他。
笑盈盈道:“大哥哥,婆婆说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这回姜逸尘也不管自己现在这副样貌会否吓到小女孩,及时作出回应,点头微笑。
目送小女孩蹦蹦跳跳离去。
姜逸尘也看明白了为何先前路过这面摊时都只见到老妪一人。
原来,在那装有灶具的推车空当下,一男一女两个孩童躲在那狭小空间里读书识字。
……
……
一碗色香味俱全还另加了颗鸡蛋的面,姜逸尘偏偏吃得毫无滋味。
在吃面的同时,他一面听着俩猎户谈话,一面却在思索着老妪和孙子女三人的情况。
两个猎户除了帮姜逸尘叫了碗面外,受过他的谢礼后,未再同他说过话。
二人在用膳时的言谈极多,虽有意压低了些嗓音,却没避开一旁的姜逸尘。
谈话内容涉及山野猎物的寥寥,反而时而谈及近日发生的天南地北之事。
譬如数起瓦剌军刺探中州东北军情行动。
譬如现身于北地的不少游兵散卒。
又譬如东南海域上多出了许多商船。
从国情到江湖事件,不一而足。
这些似乎不该是寻常猎户所知悉之事,二人却像唠嗑般娓娓道来。
二人当然不是寻常猎户,而是道义盟暗部成员。
姜逸尘在入村后不久便与他们确认身份取得联系。
老伯方面没有指令传达予姜逸尘,而近来发生之事颇多,只有口述方能讲得完整,碍于姜逸尘的装扮,三人遂定此策传递信息。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
唯独老妪的反应在姜逸尘意料之外。
他分明能感受到老妪浑浊眼眸中的关切,却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小心翼翼。
肠旺面是黔地特色。
老妪没有丢了家乡的手艺。
至于为何迁来蜀地?
可能是年轻时嫁过来的,可能是这些年才搬过来讨营生的,也可能是二十年前那场浩劫中四处躲藏下躲过来的。
然而,老妪膝下似乎已无子女,只余孙字辈的一对男女孩需养活。
好在,两个小孩看来都极为懂事。
读书,总有机会改变命运的吧。
这二十年间,中州总体出于百废待兴、修生养息的状态。
大部分百姓过的日子算不上衣食无忧,却也还凑合。
只要愿意付出一些汗水劳力,总不至于饿肚子。
至于一些或是好吃懒做或是确实无法自食其力的老疾孤贫者,则将由各郡所设的养济院进行管教或收养。
故而不论是在中州何处,乞丐成群结队的现象少之又少。
也正因此,民间关于朝廷的风评还不算差。
只是,当他们知道这些看起来还算温馨的景象,不过是撑起来暂安人心的障眼幕布,二十年那场浩劫很可能将再次席卷而来时又会作何感想?
姜逸尘吃完最后一口面,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只觉着肩上发沉,以致没有足够的力气起身去归还碗筷。
他心中正念着偷偷给老妪推车里塞张五十两的银票,并打定主意再不扮乞丐,却莫名悚然一惊!
中州乞丐确实不多见,可凭中州朝廷的能耐,各郡的养济院何来资金和能力管束住这些人?
莫非……!
夜深,月上弦,街道静寂。
不时有几道瘦小的灰影紧贴地面疾速窜行着。
或钻入墙脚破洞中,或走壁侵入墙上窗棂,偶尔发出细微的吱吱叫声,进行着一夜的偷粮盗食大计。
泸州郡有长江大流穿行而过,又处蜀黔渝三地交界,属蜀地中不可多得的富庶大郡。
所谓鼠因粮绝潜踪去,犬为家贫放胆眠,郡中各家各户多是饱食无忧,故常有鼠为患。
覆盖面再广的阳光下终有阴沟暗影,而诸多肮脏腌臜之事正是隐匿其中。
在牛心村吃了碗面后,姜逸尘当天晚上便在泸州郡中落了脚。
三日来,他都是在客栈床榻上度过晨间的。
到了晚上,则借着夜色的掩护,依凭黑将军的脚力,去往十数里地外屡下杀手。
三个月前将他逼得走投无路跳下阴阳桥的一十三人,而今只余三人性命犹存。
讽刺的是,三日间死于姜逸尘手中之人不过五派十八人之数,可在江湖上却传有足足八帮三十人。
那些额外的黑锅,自然而然得由姜逸尘来背。
诸如紫夜轩等帮派掌门死于非命的,无一不树倒猢狲散,或另寻依附,或东拼西凑立新门,趁着杀手夜枭这股风波,蜀黔两地的武林格局悄然间发生了不小变化。
将一切看在眼中的姜逸尘也一时难辨此中变化好坏,但他的离开之日无疑越来越近了。
这些天他之所以将泸州郡作为定脚点昼伏夜出,除却灯下黑的安全性考量外,便是为蹲守解开一个疑惑。
一个三日之前在吃完肠旺面后产生的疑惑。
——各郡养济院何来的资金和人手以养活管束住数量群本该不小的乞丐群?
这个疑惑可细分为三。
大街上的乞丐到底去了何处?
以往声势浩大的丐帮,而今没落得声名不显的真正原因为何?
养济院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每日午后,姜逸尘便带着这三个疑问在泸州郡的养济院中探寻究竟。
中州历代王朝为标榜仁政统治,都曾出台过相应的救济政策和具体措施,对国中流浪乞讨之人安排照顾,各代措施五花八门,不尽相同,但的确给过时人极大帮助,让不少人捱过饥饿和寒冬。
到了朱家天下时,养济院制度已较成熟,凡民之孤独残病不能生者,许入院。
为保障养济政策施行,中州律中甚至规定:“凡鳏寡孤独及笃疾之人,贫穷无亲依靠,不能自存,所在官司应收养而不收养者,杖六十;若应给衣粮而官吏克减者,以监守自盗论。”
至于那些尚有自理之力的好吃懒做者,养济院管他们衣食住行,他们则需为养济院出工出力,确有改变陋习者,将允许出院谋业,屡教不改者,便长久为役。
纵有制度如此,仍没能从根本上彻底解决乞丐这问题。
中州大地上的乞丐从未大量锐减过,是以丐帮长久以来长盛难衰。
一场场战乱大祸后,乞丐更是只会多不会少。
可偏偏自二十年前的那场外夷祸乱后,在朝廷资金匮乏无法保证对养济院的供给时,街里巷间的乞丐却是越发少了。
百姓生活更为富裕了?
不可能!
那么乞丐怎会越来越少?!
现如今的丐帮实可谓名存实亡,对那些乞丐们的吸引力可大不如前。
千百帮派林立的九州四海能看个人资质和能力消化一部分,却难让乞丐规模大减。
有可能大量收容这些乞丐,或者会去管束他们的,唯有养济院耳。
而养济院的背后,不是朝廷本身,便是有能力动用朝廷资源的幕后人。
养济院中并没有很严密的防范。
至少青天白日下姜逸尘仍能在泸州郡这间养济院中来去自如而不为人知。
他蹲过书房,逐一翻找过养济院的《人员收录册》《役工登记册》《食物采购册》《用品采购册》等等信息记录书册。
观察过院中官职人员、收容人员的日常行事。
意图发现其中的蛛丝马迹,以发掘出背后真相。
但事与愿违,整整三日,可谓是一无所获。
今天是第四天,也是第四个夜。
他还能逗留两日。
再无收获,他便将离开。
几日来,他和道义盟暗部的联系没有断过。
东北面的局势据说已是剑拔弩张。
中州与瓦剌时隔二十年的再次交锋一触即发。
只是,这回的交锋,是一场真刀实枪的血战,还是阴谋家用来扰乱视听布的大戏,仍待时间验证。
北地的游兵散卒羽落部解决掉不少,死者却并非全是瓦剌人。
东南沿海商船大增被证实是红衣教的动作,可以确定那些商船没有捎带多少人过来,但大量外来商品显然对于中州沿海及内陆的贸易有着不小冲击。
至于其中有否另藏玄机则不得而知。
老伯那边缺人手了。
东南沿海之地,姜逸尘现在也具备足够的能力去闯一闯探一探了。
……
……
吱吱!
一只老鼠似是突然发觉紧随在后的人影,慌不择路下穿过宅院大门缝隙,消失在养济院门口。
事实上,这老鼠冤枉姜逸尘了。
正因为白日间都一无所获,所以每至夜深人静时,只要杀完人还来得及,姜逸尘都会赶过来盯着看看夜间的养济院会否显露真形。
只是从前几夜的观察来看,一切都是姜逸尘异想天开罢了。
看着消失于门缝中的小老鼠,姜逸尘一阵失神。
该是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小老鼠可以穿门而过,他却不行。
可正当他要翻墙而入时,吱吱声再度响起!
姜逸尘心中一紧。
这声音似乎正是刚刚自他面前钻入院门的小老鼠。
果不其然,一瞬之后,那小灰影又从同一处缝隙钻了出来。
见得先前那尾随之人竟还站在门口,小老鼠尾巴竖起,汗毛倒立,瑟瑟发抖。
不出一息,小老鼠便直挺挺栽倒在地,不知是有意装死,还是自己把自己吓晕了。
养济院的大门始终未曾动弹过。
门外打算进去的人没进去。
门里想要偷溜出来的人却溜了出来。
偷溜出来的人一定不会走正门。
姜逸尘稍作一番探寻,才发现偷溜之人的踪迹,追了过去。
不多时,姜逸尘便来到了其人十丈之内。
他没有再近前,动用了些真气开启眼窍确认情况。
那是个瘦削的中年乞丐,姜逸尘记得此人是昨日午后自己来到养济院接受救济的。
他还仔细观察过这乞丐,并未发现有何猫腻。
这才过了仅仅一日,便受不了养济院的粗茶淡饭,趁夜跑出来给自己开荤了?
姜逸尘嗅了嗅那逸散空中的烤鸡香,肚子不争气地打着鸣,脚下却争气地又凑近了几分。
当他看着瘦乞丐大快朵颐时,不禁吞了吞口水。
当他见着乞丐竟还从怀中掏出颗鸡蛋砸开时,脑中灵光一闪,已能断定此人身份!
一个掌握了易容术的人要想改头换面不难。
可要想立马扭转自己的行为习惯,却没那么容易。
“中年乞丐”便有个没法立马扭转过来的习惯。
不管在何时何地吃什么,都不能少了鸡蛋。
不论是蒸蛋、煎蛋、炒蛋、煮蛋,哪怕是把鸡蛋打作蛋花混在汤里,或是和米饭炒一起,只要有鸡蛋都成。
一顿饭吃上七八颗鸡蛋也不碍事。
而当鸡蛋是整颗的熟鸡蛋时,他一定会慢慢剥慢慢吃。
因为从小时候起他就是这么吃鸡蛋的,他从小就很喜欢吃鸡蛋,他的名字就叫做“鸡蛋”。
比起数年前被姜逸尘诟病的手艺,鸡蛋的易容水平属实大有长进。
从面容到各处可能外露的皮肤,乃至身板的高矮胖瘦都处理得极为到位,没让姜逸尘发现分毫破绽。
可以说要是没有晚上这一出,在姜逸尘从泸州郡离开前,鸡蛋都未必会露馅。
现在,姜逸尘则是尾随着鸡蛋来到了郡郊一处平日少有香火亦无人看管的旧庙外。
鸡蛋也不入庙,只盘膝窝在石阶旁,自成一方世界。
“有朋自远方来,何不共享美味乎?”
“谁?!”
听着耳边传来忽远忽近、飘飘荡荡的声音,鸡蛋明显打了个哆嗦,置放在两条小腿上的大半只烤鸡险些落地,手中半颗鸡蛋更差点被挤出蛋壳。
“见庙不入,在外偷食,可合乎礼?再给小兄弟一次机会,进来与吾共享美味。”
“不是小兄弟,打扰了,告辞!”
破庙外的鸡蛋闻言一个激灵,飞速包裹好未吃完的烤鸡、鸡蛋,塞入怀中,本是盘膝而坐的姿势转瞬间就能抓地撒腿狂奔。
哪知一个眨眼,便有道黑影凭空浮现挡住去路!
鸡蛋眼皮狂跳,匆匆深吸了口气,忙不迭地往旁侧来了个驴打滚。
一边滚着一边起身,在与原位置拉开近一丈距离后,已能拔足飞奔。
可一步还未完全迈开,那黑影又闪到了面前!
为免同那黑影撞个满怀,鸡蛋身子后仰,将重心后拉,硬生生止住去势,跌坐在地。
“诶哟喂!”
“大仙饶命!大仙饶命!”
在地上早就滚得满身尘土的“中年乞丐”从始至终都操着一个地方老农的乡音,全然不似作伪,若非这股灵活劲儿实在与这“中年乞丐”的人设不搭,加之姜逸尘洞察玄机在先,否则还真没十分把握没有认错人。
就这两句话讨饶的功夫,鸡蛋早就由跌坐式改换为跪地式,一面献出包在油纸中的烤鸡鸡蛋,一面噙着讨好的笑偷偷打量姜逸尘。
凉风习习,姜逸尘有黑衫遮体兜帽掩面,鸡蛋自然瞧不真切。
正因此,鸡蛋的双膝落处始终不曾平齐,身形不断往后蠕动挪移。
鸡蛋赔罪道:“小人不知仙庙规矩,开罪大仙,这些食物就当孝敬大仙了。”
说罢苦着脸,将一包食物往高处往姜逸尘方向抛去,让鸡蛋和烤鸡在空中自由分散开。
壮士断腕,只求脱困!
岂料那烤鸡、鸡蛋还未分离便被黑影抓在手中。
黑影吃吃发笑道:“仙?什么仙?鬼仙?”
鸡蛋似是明白了话中之意,对方算是间接承认自己是鬼了吧,那他还有活路么?
月色不合时宜地暗了几分,面前飘荡的黑影更加令人毛骨悚然,鸡蛋咽了口口水,脚下发软,连站都站不稳了。
黑影见状心情大悦,哈哈狂笑。
笑着笑着声音就变了,食物也抛还给了鸡蛋。
“小鸡蛋,吃东西不进庙里遮风挡尘,还是怕黑吗?”
姜逸尘摘下兜帽笑道,他可记得当年同鸡蛋、红叶二人闯枯藤洞时,这年纪比他还小却颇为少年老成的家伙真心怕黑。
花了数息功夫回过神来的鸡蛋抓着油纸包,激动得手颤连连,指着姜逸尘道:“好家伙!好家伙!我就知道你能耐得很,一定不会死的!果然风风光光的杀回来了!”
话语声中夹带着极其细微的哭腔,姜逸尘闻声动容。
鸡蛋三步并两步便直接扑到姜逸尘身上,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
不知是心情激动使然,还是从先前的大惊到大喜间起落太大,以致有些失控。
总之,在被蹭了一脸油腻,并觉着被拍打得很不舒服后,姜逸尘总算拉下脸推开了这热情的鸡蛋。
“话说,你怎么会在这?”
“这?你说养济院?害,那不是身上银两不够,只够买些塞牙缝的,没处好休息呗。”
“是嘛?”姜逸尘盯着面前人畜无害的中年乞丐狐疑道,“如果说你们是事先查探到我的行踪,再以你为饵,将我引到这僻静之地,倒也不无可能。”
鸡蛋听言,很干脆地撕下了易容面皮,露出那青稚而俊秀的少年面庞。
手捂心口诚挚道:“姜老哥,小弟可没有那么深的心机,你放心便是。”
似不愿给姜逸尘追问的机会,鸡蛋又先自责道:“上回在舞剑坪,是小弟对不住你了。”
提及此事,姜逸尘面色稍微沉了沉,声音也低了些,回道:“联盟之谊,可以理解,下次我尽量挑你们不在的情况下杀她。”
鸡蛋道:“姜老哥非得杀她?”
姜逸尘的声音又低了几分,道:“非杀不可。”
“为何?”
“冤有头,债有主。丈三师兄和司徒钟师兄的仇,我一定要报!”
“幽冥教与你之间便毫无仇怨?”
“卢昊拿性命与我做了交易,去过西山岛的最后一人已经授首。”
“所以,兜率帮里,你至少要杀了姬千鳞和常坤?”
“是。”
三言两语间,两个少年人久违一见后的欣喜已荡然无存。
天上的月亮又朝云层里缩了缩脑袋,天色更暗了,风更凉了。
忽有沙哑低沉之音自远处飘来。
“冤有头债有主?呵呵,似乎我才是姜少侠要找的正主,想来在你动手杀他们之前,姜少侠的人头要先落地了!”
姜逸尘几乎是在话语声未起的刹那便觉察到危险临近,忙向黑夜中窜去,身法竟似比暗器还快!
然而,还是太晚了。
自先后习得《霜雪真气》《点穴截脉心法》《阴风功》三门内功以来,他的丹田缺损,先天气短耐力不足,韧性有余缺乏杀性的短板便被逐一补足,实力也水涨船高,足登江湖高手之列。
阴阳桥下一遭,领悟《坐忘无相心法》有了长足进益,再经凝露台上一番鲜血磨砺彻底脱胎换骨。
饶是如此,仍与江湖上那些绝顶高手有着一定差距。
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姜逸尘这实力增长属厚积薄发不假,可与绝顶高手相比委实是小巫见大巫,大体像是破而后立,只是境界的瞬间晋升如暗室点烛,刹那光亮,稍纵即逝,不能常明,之后还能领悟玄奥得以再上层楼,既看努力,更看造化与天赋。
故而,在龙多多施展出玄天斩时,他才无处遁形,只能硬接。
而在面对当前这人时,他还是讨不到半点便宜。
一如百花大会舞剑坪上,气势正盛的他在笑面弥勒轻轻一踢下,非但卸了攻势,甚至连剑都握不稳。
现下,他即便步伐再快,也逃不出笑面弥勒对他的气息封锁!
姜逸尘淡淡地瞥了眼鸡蛋。
尽管看不真切,他还是能感觉到对方的局促。
只是不知是因出卖故人而不安,还是真没料见到笑面弥勒会突然出现。
种种迹象无不表明前者可能性更大,可偏偏鸡蛋从先前至今的反应又真实无比。
是局,还是误会?
平心而论,姜逸尘没法说服自己这不是个早有预谋的局。
他只是不希望如此。
暗哑出鞘。
姜逸尘还是放弃了挟鸡蛋为质的念头。
他在江湖上没多少朋友,二人间的交集算不得多,却互救过性命,互解过危难,虽说其间难免有利益牵扯,却也掺杂着几分情谊,他已把鸡蛋当作朋友,他不愿为难朋友。
暗哑剑挥出。
姜逸尘主动发起攻势。
笑面弥勒决意要他性命,那他横竖都是死,不如试试自己和顶尖存在的差距还有几何。
三息间,姜逸尘已朝他所察觉到的笑面弥勒来向挥斩出十余记剑罡。
可无一例外都落了空。
而笑面弥勒的身影也终于来到了他身前一丈距离处,凌空而立!
飘荡黑袍遮挡下的身躯并不高大,在那雪白锃亮憨态可掬的笑脸大面具衬托下,反而显得矮小诡异。
姜逸尘出剑如枪,直出直入,倏忽间已朝着半空中那挂着面具的“大黑布”刺出捅出十余剑。
笑面弥勒不闪不避。
姜逸尘却看不清笑面弥勒有何动作。
只觉出剑回剑间没有任何阻滞,更无法那袭黑袍上留下半个孔洞,仿佛对空出招。
姜逸尘心中一凛,不敢被对方欺身近前,剑气挥斩不停的同时脚步连点飞退。
其后十息之内,姜逸尘始终与笑面弥勒保持有丈许距离。
只是任凭他剑气频出,都如泥牛入海,了无回音。
让他倍感无力的是,笑面弥勒自露面以来,除言语威胁外,仅是不断迫近,以气势相压,便教他疲于应对,而对方竟还未向他递出过一招半式!
接下来几个呼吸间,姜逸尘强自定了定神。
不再配合着笑面弥勒将这猫捉老鼠的游戏进行下去。
径直冲身近前,与笑面弥勒短兵相接。
他出剑不再一味求快,更富于变化,意在切实命中对手。
出手五招,便蕴含有五种剑式变换。
第一剑刺出时,气势如虹,隐有龙吟声自暗哑剑身振荡传出,赫然可见驭龙九剑第一式的雏形。
就在暗哑剑行将破入笑面弥勒胸前两寸,大有可能被其双掌拦下之际,剑锋陡变,直锋变斜锋,继而往左侧抖了个小弧,紧接着横剑右扫,扫出一个扇面。
剑身在扇面留下的道道痕迹恰似扇骨,隐而难察的冰寒劲气沿道道扇骨飙射而出。
然而这招将力道和杀伤范围都控制得恰如其分的四分之一落英式,没能绽放出绚丽缤纷之姿,便在一袍黑袖卷过后光彩尽敛。
笑面弥勒顺势还了一招。
瞧来竟只是普通的挥臂拍击。
这还是笑面弥勒主动攻出的第一招。
姜逸尘的第三剑,应势而变,连消带打。
在半挡半拨开笑面弥勒的挥击后,第四招无缝衔接上,再次朝“大黑布”正中心发起冲锋!
这一着很快又变成了流星式。
姜逸尘最擅长的剑式。
距离之近,流星式的杀伤力无疑要大打折扣。
但姜逸尘只考虑伤敌,不论伤到哪里都行。
独求快的情况下,流星式是当下他能做到的最快出招。
流光过隙。
挂着笑脸佛面具的“大黑布”安然无恙地在习习凉风中挺立着。
三丈开外的姜逸尘则手撑暗哑,单膝跪地。
不多时,便低头吐出口口血沫。
“大黑布”优哉游哉地向姜逸尘飘去。
即便知道笑面弥勒正向自己靠近,姜逸尘也无可奈何。
这短兵相交的五剑虽不再如先前那般惊不起半点波澜,甚至能让他通过剑身传递而回的手感,了解到笑面弥勒是应用了怎样的手法、指法、掌势来破他这紧逼攻势。
然则,这一切于笑面弥勒而言,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
尤其是最后一剑流星式,笑面弥勒早已勘破他的意图,既错身避过来剑,又给予他沉痛一击。
笑面弥勒那一击正是落在他丹田处。
那一掌带着灼灼气焰,却没有任何杀伤力!
那灼热气息直冲姜逸尘丹田,不比那日龙多多注入他体内的真气之多,却足教他再受一回自丹田遍及全身来回往复的撕扯剧痛。
五剑过后,姜逸尘心神震荡异常。
当年以手为兵的兵器谱中,紫衣侯和卢昊的双手能列入前五,尽皆毙命于他的剑下。
而高居第一者正是笑面弥勒。
一如姜逸尘所见,那是一双名列第一,却无详细绘述的手。
今夜,笑面弥勒算是为当年那份兵器谱正了名。
也证明了,在绝对实力面前,姜逸尘还是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姜逸尘有些气馁,游走全身的痛楚更让他摇摇欲坠。
“若你三门内功修满再来逞强,打不过或许还能逃得掉。”
“但,万一落在我手中,要废掉你,还真不难。”
笑面弥勒声如蛇语沙哑晦涩。
在一旁观战的鸡蛋什么都没听清,手舞足蹈地奔走喊叫着,似要阻止笑面弥勒对姜逸尘下死手。
姜逸尘则听得一字不差,憋在心头的最后一口气也随之泄去。
眼前一黑,趴倒在地,浑身冒汗如瀑,瞬间透湿衣衫。
“姜少侠与我们埠济岛有缘更有恩,还请弥勒兄高抬贵手。”
正当笑面弥勒又走近姜逸尘几分时,远处再有人隔空传音而至。
听到谢飞的声音,鸡蛋底气更足了,对着笑面弥勒连连拱手,道:“姜老哥是我们的恩人,恩人哈,还请弥勒帮主多多担待。”
而后赶至姜逸尘身侧,将其扶正盘膝,渡送真气助其稳固心神。
约莫一炷香后,姜逸尘才彻底缓过劲来。
再睁开眼时,仍是在旧庙之外,他背靠在庙墙边。
旧庙外升起了篝火。
篝火边,篝火附近,或坐、或站、或躺着足有十人。
众人也先后发现了他的醒转状况,一双双目光向他扫来。
他的思绪依然有些混乱,自然无法感受到每道目光中蕴含的情感。
他回视向众人,尽管视野不清,还是不难分辨出各人性别。
这些人姜逸尘都不陌生,有过患难与共,有过针锋相对。
场中唯有一女子,他的目光便停留在那女子身上。
他低下头,搭拉下手,在找寻剑。
暗哑就在他脚边,可他却没有足够地力气去握紧剑。
握不紧剑的剑客,如何杀人?
丹田处忽而传来一阵轻微的灼热感,斗志全无的他毫无抵抗欲,再遭一遍剧痛洗礼。
瞳孔随而涣散,似要再度昏厥过去。
却有一只手将颗冰冷的药丸塞入他嘴中,又不顾损耗地向他体内渡入真气,助他炼化药力。
鸡蛋无比内疚地蹲在姜逸尘身侧,带着哭腔道:“姜老哥,姜老哥,这回又是鸡蛋对不住你!是鸡蛋有错,鸡蛋有愧于你,你打我吧!骂我吧!你这样我……”
不待鸡蛋将告罪的话说完,笑面弥勒已出声道:“常坤也好,姬千鳞也罢,兜率帮之人都是听凭我的命令行事,你要找仇家,冲我来便是。”
“当然,现在的你还杀不了我。”
“听说你很喜欢做交易,那么,我们不妨先做个交易?”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自小在西山岛时,姜逸尘便常能在话本里看到,常能从大人们所讲故事里听到这句话。
彼时他尚懵懂,只是每当听闻那些亲友成死仇、仇敌化友盟的戏剧性逆转时,总不免咋舌称奇。
涉足江湖经年,除了化身为幽冥教一分子外,姜逸尘再未直面过敌友关系转换的窘况。
可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姜逸尘也看明白了,在这个江湖上,或可说在整个天底下,只要有一定利益可图,人们便会去铤而走险;当利益足够大时,人们将会漠视亲情践踏法度;而如果利益相当丰厚的话,人们甚至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惨绝人寰、灭绝人性之事。
四年前,埠济岛这些人还在想方设法查探兜率帮底细,谢飞与笑面弥勒更是互相重创对方,可当姜逸尘再入江湖后,两帮人间早已化干戈为玉帛。
二者间虽非苦大仇深,但能达到同进共退的地步,自然得有共利可谋。
姜逸尘为习得《阴风功》补足修炼短板,成为黑无常与虎谋皮。
为不陷入两难境地,同意了卢昊提出的生死对赌交易。
现在,笑面弥勒同样向他提出了交易,无非还是某种利益交换罢了。
姜逸尘深吸了口气,在鸡蛋忙手忙脚地搀扶下,贴靠着庙墙缓缓站起。
他冲埠济岛众人逐一施礼,旋即便要径自离去。
他没有出声,用沉默拒绝了这桩交易。
他怕再现同幽冥教这般纠缠不清的情况,今日他与兜率帮等人为伍,来日他该如何面对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只能通过眼神进行对话、只能靠旁人照顾才能继续存活的丈三?
姜逸尘尚未走出两步,笑面弥勒已倏地挡住去路,森然冷笑道:“我想姜少侠误会了。谢兄出面保你性命,并不代表着你已获得了自由身。”
此话一出,埠济岛一方除了谢飞面色如常外,鸡蛋、梅怀瑾、兰笙、舒桐、小六子五人皆一脸歉然。
反观兜率帮另三人,影佛始终杵在篝火都照不到的暗处漠不关心。
常坤只拿单眼觑姜逸尘,粗厚双唇勾勒出一抹不屑的弧度。
姬千鳞则饶有兴致地托腮看着事态发展。
姜逸尘驻足,直视着黑袍上那笑面佛,道:“不知弥勒帮主打算如何处置在下?”
笑面弥勒道:“这就看你当下是何身份了?”
姜逸尘道:“还请弥勒帮主指教。”
笑面弥勒道:“如若你是幽冥教的黑无常,咱们这几个天天被正道贬斥为邪门魔教的友盟间无论如何都得保持和睦,你大可自行归去,我兜率帮自今往后,只要你不来犯,定不会再有为难。”
“归去?”姜逸尘很快捕捉到了话中的关键字眼,“这么说来,我要是不立马赶回幽死洞,还是性命不保了?”
笑面弥勒道:“幽冥教近些年吃了几回大亏后,便越发患得患失,行事求稳,近来更是极为低调,多是窝在西江郡里筹谋划策。”
“你偏偏独自游离在外,还有教中人来寻你生死对决,再追溯回舞剑坪上的反戈一幕,足给你定个叛教罪名。”
“我兜率帮拿你性命虽有越俎代庖之嫌,却不无可为。”
话至此处,笑面弥勒特意朝谢飞看一眼,继续道:“杀个叛徒,想必谢兄也再不会出手相拦了。”
谢飞听言无动于衷,似乎默认了笑面弥勒的说法。
“当然,将你擒回幽冥教听候发落亦非难事。”笑面弥勒回看向姜逸尘,抖了抖宽大的袖袍,总结道,“总而言之,黑无常若不愿自行回幽冥教去,我可以送你一程。”
生死掌握在他人手中,姜逸尘自然不会被笑面弥勒几句话唬着。
而是静候着笑面弥勒对他其余身份的逐一解答。
“倘若你是道义盟的姜少侠,那么,看在谢兄的面子上饶你一命可以。”
“不过,我会当场废了你。”
“尔后,你想去哪,没人管得着。”
只听到“废”字时,姜逸尘便恍然惊觉自己先前是如何昏厥过去的。
这种感觉他前些日子才刚尝过。
在那半谷中,龙师兄通过三天时间与他进行剑法武道交流。
临走之际,点破了他当前乃至未来修行时的弱点。
更特意叮嘱他要尽快摸索出解决之法。
谁曾想不出数日就教他碰上了笑面弥勒这种硬骨头,仅在几招几式间便被看穿他外强中干之相,一招点出破绽。
姜逸尘额角间已挂上了数颗豆大汗珠,丹田中似还有灼烧感未褪尽。
笑面弥勒的言辞却越发平和。
“如果你不是前二者,只是江湖上一个普普通通、仅代表你自己的剑客。”
“那么,如我先前所言,不妨做个交易?”
姜逸尘仍没有言语,紧抿着唇,紧攥着拳,紧握着剑。
他现在只有向前走的气力,却一步都迈不开。
笑面弥勒的声音竟变得温和起来。
“我想我知道姜少侠心里在担忧什么。”
“你怕要同我们合作,不得不推心置腹。”
“你怕日久见人心,有朝一日发现我们并没你想象的那般穷凶极恶。”
“你怕日久生情,突然发现我们之间原来也可以是朋友。”
“然后,再也无法对我们痛下杀手,有负于旧友,有愧于你心。”
姜逸尘心防告破,可在这先前一瞬,他已将暗哑拔出,刺向笑面弥勒。
绵软无力的剑锋刺出,好比幼童向大人挥出的稚嫩小手,轻易被笑面弥勒拿捏在手。
笑面弥勒不怒反笑道:“呵呵呵,姜少侠何时把剑当玩具耍了?”
于剑客来说,此言可谓杀人诛心,鸡蛋见状再也沉不出气,一手拉着梅怀瑾,喊叫道:“姜老哥,你这几日可是在调查养济院的情况?”
别看笑面弥勒瞧起来和颜悦色,埠济岛五人仅是在旁听着看着都觉得毛骨悚然。
直面一个老魔头,姜逸尘整个身心状态都无疑被牵着鼻子走,哪能是对手。
鸡蛋及时醒过神来出言干扰,拉来姜逸尘一把。
姜逸尘怔了怔,长呼了几口气,调整着心绪。
笑面弥勒没对鸡蛋搞的破坏置气,见姜逸尘呼吸渐趋平静,便松开了暗哑,揶揄道:“亏得姜少侠这些日子来将蜀黔两地搅得鸡犬不宁,心境竟如此脆弱不堪,该说是这些江湖人太过愚笨呢?还是这些江湖人太蠢?”
姜逸尘收起剑,竭力忘去先前发生之事,厚颜道:“愚钝蠢笨之辈让弥勒帮主见笑了。”
“弥勒帮主特意引我来此,既是恐吓,又是羞辱,偏不下杀手,显然不是为了一条唾手可得的贱命而来。”
“弥勒帮主所说的交易与这养济院有关?”
见姜逸尘恢复常态,鸡蛋捏了捏梅怀瑾的手,拍了拍自己心肝,松了口气。
笑面弥勒也不再兜圈子,直言道:“不止于此,我们需要姜少侠帮忙转达情报。”
姜逸尘了然,“我们”自然指的是兜率帮和埠济岛。
问道:“看来这情报内容事关重大。”
笑面弥勒道:“当然。”
“既是如此,弥勒帮主和诸位缘何选择我,又凭何相信我?”
“很简单,我们能相信的人不多,这之中,你是眼下我们能找到的最合适人选。”
“交易的筹码为何?”
“等我目的达成,你便可来取我项上人头。”
“看来我不会等太久。”
“若无其他变故,不会太久。”
“这情报急不急?”
“务必在十日内送达。”
“这么说我最晚明日便得动身。”
“自然越快越好。”
“可我还有一事未解。”
“养济院的事我现在就能告诉你,其实,你心底里也多少有些猜测了吧。”
“猜测终归是猜测,没有实凭实据,妄下定论,只怕万一。”
“你可还记得百花大会前的那个雨夜?”
“……从那时起,你们便已经开始调查各地养济院了?”
“事有凑巧,物有偶然,可当种种现象牵连起来都顺理成章,没有一点问题时,便是最大的问题!”
百花大会前夕,暴雨突至。
鸡蛋、梅怀瑾、小六儿、脚夫一行四人在去往平海郡的清水谷中遇袭。
那伙人黑衣蒙面,随意拎出一个来,所修两门内功都无甚特别。
若无手中怪异罕见至极、锻造匠艺趋近一致的武器为凭,实力还比不得一般江湖上的二流高手。
可偏偏他们两两之间,三五成群,乃至十人一组的配合协作都能做到天衣无缝,便是顶尖高手也难以一当十。
据说除了埠济岛四人外,当夜还有不少帮派也遇到了这些黑衣蒙面怪人的袭杀,不过次日百花大会上却未闻相关之事,不知是知情者讳莫如深,还是当事者已身首异处。
之后的事态进展证明,这些黑衣蒙面怪人在平海郡翻出的不大不小浪花只是牛刀小试。
百花大会当夜,九州四海二十余个实力位居前列的帮派受到奇袭。
尽管在数个帮门前遭到挫败,可那些黑衣蒙面怪人仍重创多帮覆灭数派,大骇中州武林。
自那之后,江湖中人默契地称之为“那伙人”。
“那伙人”的横空出世比之红尘客栈意外崛起更加出人所料。
“那伙人”的背景早已不言而喻。
只是这么一个训练有素、纪律严明宛若军队的组织究竟从何而来,始终是个迷。
如果不是舞剑坪上的意外,姜逸尘或许便会以黑无常的身份在百花大会后将这事细查下去。
可是没有如果,近三个月来姜逸尘多在出生入死,无暇顾及此事。
直至牛心村面摊前,他才恍然“那伙人”最有可能的来处。
——养济院。
这个基本上开遍中州各郡,由朝廷出资管理,专用于收容那些孤独残病的机构。
埠济岛和兜率帮花费不止两月时日才摸清养济院大致底细。
姜逸尘只在短短三日里深入其中,又岂能看清庐山真面目。
此番调查大部分功劳都该算在埠济岛众人身上。
埠济岛本不是帮派。
埠济岛是他们的生根之处。
是而埠济岛没有足够成熟的情报体系。
埠济岛并非每个人都有技艺傍身,可至少也必须知道如何生存以及收集情报。
他们每个人都是中州百姓中的普通一员,囊括了各色各类的人物。
有鸡蛋这般易容后千张皮囊、易容前自带痞子气的小鬼。
有梅怀瑾这样的穷酸秀才、浑似江湖神棍的兰笙、卖苦力过活的脚夫、到哪家店当小二老板都会如获至宝的小六、还有单纯得看起来甚至傻憨的舒桐,以及姜逸尘未曾谋面的另一些人。
他们当中武力出众者不占多数,却有勇气跟着谢飞去追踪揭破家园破灭的根源。
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视角,不一定有能见招拆招当即解开各种谜题,却定会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烙刻于心。
如此,来自各类渠道的各种情报汇集统一后,再进行抽丝剥茧的甄别串联,便能获知有价值的信息。
起先姜逸尘以为归纳信息梳理脉络这一环是由谢飞完成的,可当笑面弥勒有条有理深入浅出地将整体情况和个中细节同他和盘托出后,他才明白谢飞与笑面弥勒携手恐怕有一半原因是为埠济岛找个智囊。
两个月内埠济岛及兜率帮潜入了中州天南地北共八家养济院进行查探。
在这八家养济院内都发生了一些看似寻常实则暗藏玄机的事件。
譬如有六家养济院在这两个月里共收容过十一起无亲无友、无人可依的年轻病患。
这十一个病患中,有三个病重者被安养了一段时日未见好转,不出数日便气色衰败,命绝有二。
有一个病重者在被安养后,本已气色渐佳,却突然暴毙而亡。
余下七个患病较轻的,有三人在治愈后已在院内帮助下开始自讨营生,四人在院中为役。
三个自力谋生者中有一人在当地摆了一个来月煎饼摊子后,告知院内打算外出挣大钱,便去不复返。
而那在院四人之一为报答养济院恩情,干活太卖力,过劳而死。
譬如三家地处偏僻人丁稀少的养济院,规模虽小组织架构的人员却极为完善,收容人数比均不逊于大养济院。
又譬如这八家养济院目前在院收容人员均呈现年老及幼龄者居多、壮年者较少、年少者寥寥的现象;一日三餐至少有一样荤菜,一旬里甚至能吃上三四回山珍海味;上级官员例行考核时均携有配给物资等等。
诚然想将这些养济院翻个底朝天,两个月时日委实有限,可结合着各院多年记录在册的档案数据及后续部分追踪调查结果,细细甄别分析,养济院遮掩下的真相已算是水落石出。
那三个重病者经治疗不见气色,养济院选择性放弃这三条生命,将资源用在更多还有活命希望人的身上无可厚非。
唯一一个重病好转者暴毙,则有回光返照之嫌。
地方小难赚着大钱,那病愈青年有胆魄去外面闯荡更该鼓励。
为报恩情卖命干活丢了性命,是意外,也教人惋惜。
各院少壮人数较少,毕竟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又没身染重疾的话,他们最该自食其力。
每年每院意外身亡的少壮十中有一,离院后又离开当地自力更生的少壮则有三成,这些情况都较吻合历经战乱后百废待兴施行怀柔仁政的中州大环境。
从这一桩桩一件件事例来看,谁人都不会觉着有何不妥。
因为这些情况本便是中州现状的缩影,挑不出毛病。
可以说,没有“那伙人”的凭空出现,几乎不会有人特地深入摸索。
可正因为“那伙人”的存在,为埠济岛和兜率帮提供了一条逆推的思路。
“那伙人”人数规模绝不在少数,这些人总不会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他们一定有来处。
他们的来处,很可能便是他们“消失”的地方。
“消失”有两种,死亡,失踪。
“那伙人”还存在于世,消失当然是假消失。
那么,他们的死亡和失踪会否也都是假象?
相比起曝尸荒野或是被随意丢弃在乱葬岗,死于养济院之人倒都能获得基本的体面。
他们会被换上素服当寿衣,入殓樟木棺椁,规整有序地葬在地僻人稀之处,并立有墓碑。
四个病亡年轻人下葬后三日,坟被挖开。
四个棺椁里都有人。
当中二人却已不是原有二人。
重病暴毙和过劳猝死的两个年轻人尸身已被替换。
他们都“消失”了。
另一个“消失”者,便是那个病愈后摆了不久煎饼摊子后选择出外挣大钱的轻病病患。
这轻病病患确实去挣了大钱,跟着个外地跑商奔波不到十日便赚到比卖煎饼一年还多的银两。
然而,十日之后,那个跑商的身旁却再见不着其身影了。
此人“消失”之处,即是“那伙人”密训之地。
为免打草惊蛇,兜率帮和埠济岛未再进一步细察深究。
而是通过其他线索反复印证,确认事实。
各家养济院在院收容人员少壮偏少,因为少壮最有价值培养。
想要马儿跑,要让马儿吃得饱,会被收容入养济院的人在此之前势必难以解决每日温饱,被收入养济院后,通过饮食补充改善身体状况,才不至于送去密训时病恹恹的。
上级官员例行考核的同时,兼有配给金银布帛谷粮药材的职责实不为过,对于地处偏僻的养济院而言更是利大于弊。
可放在较为富庶的地区,直接在当地采买日常用物显然更为节省开支。
若说是资源统一调度分配亦太过牵强。
事出反常必有妖,猫腻便藏于那些套着治病疗伤养身外壳的丹药中。
经查验,那些丹药中至少有半成是类似于通过耗损生命精血激发潜能的大力丸。
还有些丹药则能令人陷入龟息假死状态。
患病的少壮被收入养济院后都会服用这类丹药,能撑过来的,才有资格“消失”。
穷乡僻壤处的小养济院之所以五脏俱全且收容人数只多不少,只因“那伙人”的密训地就在附近。
小养济院是最后一个中转站。
自各大养济院“消失”的人在此会被细细观察筛选,但凡四肢健全、精神正常的都有机会进入那密训地,至于是去那接受密训,还是去做劳役服务,则看个人悟性根骨。
外夷灾祸后二十年,中州乞丐大量锐减,“那伙人”神秘出现,逻辑链至此已是串上。
那一夜,兜率帮和埠济岛给予姜逸尘的震惊不止于此。
直至夜尽天明,姜逸尘才消化完那些情报信息,在泸州郡多耽搁了半日才出发去往江宁郡听雨阁。
六月中旬,江南之地暑气尤盛。
老伯却还是披着一件褐色大氅,坐于涣心亭石凳上与人对弈。
陪同老伯下棋的是易忠仁。
虽已过了甲子年岁,可老伯除了满头鹤发外,不论是精神状态还是形体仪容都要比易忠仁更佳。
他没有易忠仁的大腹便便。
没有易忠仁的满面油光。
更不会像易忠仁一样落子常悔。
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竟会同这样一个狡诈商人做了大半辈子挚友。
他轻咳了两声,抬指敲了敲棋盘,对着举棋不定足足做了一盏茶天人交斗的易忠仁道:“有话就说。”
易忠仁愁眉一松,掬起笑脸,正了正身,举棋右手高高扬起缓缓落下,终于是要落子了。
左手手肘趁势前撑,眼看就要不动声色地将棋盘边缘摆布的棋局给搅乱,对面递来了一支手,如崖壁古松苍劲有力,非但托住了其整支左臂,还托住了其本要跌落的脸面。
老伯白眉一挑,展颜一笑,用空出的左手摆出个请的手势。
小算盘被揭穿,易忠仁没有丝毫尴尬,脸不红心不跳地落下迟迟未定的棋子。
说道:“这蜀黔两地所剩帮派不足原来一半,会不会闹腾太过了?”
老伯一边落子一边满不在乎道:“朝廷有出来管吗?”
易忠仁紧盯着棋盘,“悔棋”二字已挂在嘴边,一听老伯所言,不由自主答道:“嗬尾……嗯,对,是没管。”
老伯道:“朝廷都不嫌过,你来操心什么?”
听到这话,易忠仁可急了,把刚捏入手中的棋子掷回棋篓,道:“操心什么?操心什么?还不是操心尘儿安危吗!?”
老伯见怪不怪,上下摆手教易忠仁消气,说道:“尘儿长大了,已经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易忠仁大手一挥衣袖一摆,截断了老伯的老生常谈,道:“够了够了,这些话我都听了百十回了,今年春时结的老茧到现在都还没抠干净呢!”
“上回这孩子跳桥,不,是跳深渊,我要去找,你拦着。”
“再上回这孩子刚从阴阳谷里爬出来,眼睛还是瞎的,我说送药谷去吧,就你多事要他顺带跟着去护送牛家父女。”
“这次这孩子又只身一人在给那些帮派找晦气,那些个大人物至今没亲自出手已算是沉得住气了,再不收手,就算他们和朝廷不下场,也难保不会阴沟翻船。”
“这回必须得听我的!”
老伯笑而不语,指了指棋盘,示意继续下棋。
易忠仁本便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得很,见此情形却没把棋盘给掀了。
只是轻声嘟囔道:“真是臭脾气,一盘棋非得下完才算数。”
同时心中暗骂:“格老子的,即便棋艺不输于你,可这心境早乱了,怎么赢?”
相识数十载,二人对弈局数过千,胜负各半,易忠仁从不认为自己弱于老伯半分,只不过,在他拿下的胜局中过半都悔棋十手以上。
当然,易忠仁也从不认同悔棋有何不妥,存在即合理,否则怎有悔棋一说?
今天这盘棋还真是只许胜不许败,因为他觉得只有赢了这盘棋,才有底气和老伯抬扛,或者说,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老伯!
又是半个时辰的酣战,尽管易忠仁连悔三手棋苦苦支撑仍难挽狂澜于既倒。
白棋大势已成,便是老伯再如何手下留情,负隅顽抗的黑棋也逃不过慢性死亡之局。
易忠仁捏了捏眉心,吐了口浊气,无力地落下黑子。
呼吸间,白棋落子完毕,一子定江山,宣布黑棋溃败!
易忠仁见状如泄了气般,双颊的络腮胡不再上扬,锦衣下的大肚子不再挺了,统统颓然下垂。
猛地拍案惊起,将要悔局,却被老伯先一步洞察,抬手压了下来。
“我知道刚刚你不想这么走,只是你的选择已不多了。除非你提前认输,否则即便那是条错路,你也会去试错。”
易忠仁不知老伯所言深意,只得附和着点头。
老伯又道:“我之所以落子极快,不是我没有思考,而是局势太过鲜明,棋子在带着我走。”
易忠仁哼哼两声。
老伯不以为意,继续道:“都说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易忠仁终于忍不住,呛道:“可以悔。”
老伯道:“我也希望可以悔棋,试完错,可以退回来一步,两步,三步,试试其他选择,甚至退回原点,用其他方式重来。”
易忠仁不说话了,人可以后悔,却没法悔棋。
老伯道:“世人都认为尘儿和小洛是我们道义盟布下的两颗棋子。”
易忠仁道:“小洛应该不会这么想,尘儿倒有可能。”
老伯道:“原本我确实是将他们当棋子的。”
易忠仁砸吧砸吧嘴,哑口无言。
老伯道:“后来,正如这棋局一般,要如何落子已经不是执棋者所能左右的了,尤其是大势已成时,执棋者也只能顺势而为。”
易忠仁又惊又喜道:“你是说尘儿大势已成?!”
老伯哼了口粗气,把两撇白胡吹起老高,道:“大势已成的自然是听雨阁。”
易忠仁本不愚笨,只是起先被老伯牵着鼻子走,思维才没跟上,这下倒是一点即通,拍腿称是。
老伯道:“在我原来的预想中,尘儿这软弱却倔强的性子需要好好打磨,我希望他能成为一柄冷冰冰的无往不利的剑。”
易忠仁道:“所幸尘儿未完全按照你设想的轨迹发展,倘若他真能做到冷血无情,他会是个更为强大的杀手,但舞剑坪上他便不会冲姬千鳞出剑,那么他还会是幽冥教的黑无常。”
老伯道:“不错,一旦幽冥教在接下来的局势中行差踏错,既是杀手亦为先锋的黑无常恐怕会先一步身死道消。”
易忠仁道:“尘儿偏偏容易为感情左右,既会在晋州城里放走几个地煞门堂主,也会在舞剑坪上对姬千鳞出手,几次阴差阳错间总能因祸得福。”
老伯颔首道:“卢昊虽死在他手中,可他同幽冥教的羁绊仍在,于他而言,他已是个了不起的杀手,那些因果善缘未尝不能在关键时刻保他一命,他会比我所想象的活得更好。”
此言显然让易忠仁极为受用,摩挲了好一会儿下巴,才道:“那你原先对听雨阁,对飘零是何期许?”
老伯道:“飘零本便是个极为聪明的孩子,以前他还会把这些聪明劲用在武道上,以其资质超越龙耀不过早晚之事,哪怕并肩闫卿我都不会有丝毫意外。”
“被废掉后,一心扑在谋略上,我也难望其项背。”
“当年南宫将石府一行带来菊园后,我便存今后能与飘零通力合作之心。”
“彼时,我总觉得以他的性格,虽不至于优柔寡断,但要让他做那些杀伐果断的决定,太过强人所难,由我来当那个恶人便是。”
“岂料他一直做得很好,好到我都怀疑他会否是那老石头的私生子。”
“不过,他们倒是长得一点都不像,飘零还是要比虎头虎脑的石将军俊俏些。”
“总而言之,飘零让我感觉到何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他站得比我高,看得比我远,比我敢用手段,比我不畏牺牲,他能做到我做不到之事!”
“这颗‘棋子’气候已成,我们现在能做的、该做的无非是推波助澜。”
老伯结语道:“你可明白了?”
易忠仁似是大彻大悟地点了点头,良久突然惊呼道:“不对不对,咱们先前在说尘儿的事儿,怎么扯小洛那去了?!”
老伯捂脸唏嘘道:“糊涂,糊涂!”
易忠仁这才恍然,说道:“噢,是我问你对小洛是何看法。不过你这意思是说,尘儿现在也不听你招呼了?”
老伯丢了个白眼道:“棋子也会有自己的想法,更何况是人。”
易忠仁不依不饶道:“尘儿不睬你,却一定不会不理我。这样,我修书一封,赶早送去,他一定会听话。”
老伯难得地呸了口唾沫入亭外鱼池,双目炯炯道:“谁说尘儿不睬我,这些时日来我们来信多着呢,不信随我去书房,让你好生数数看看!”
易忠仁将信将疑道:“真的吗?我不信!”
老伯忿忿道:“你这信送去,八成石沉大海!”
“不可能!”易忠仁粗声争辩起来,却又扭捏呢喃询问道,“为什么?”
见易忠仁老脸憋得通红,老伯才心满意足地答道:“尘儿已不在那儿了。”
易忠仁更加不解,愁眉紧锁,道:“就昨天的消息,那边仍有人被暗剑刺杀。”
老伯道:“那儿的人,要论隐匿,可与无月媲美,要论剑法,可被冠以中州四剑之一。”
易忠仁听得越发糊涂了,道:“你说的好像便直接指代三人,兜率帮的笑面弥勒和影佛,以及埠济岛剑鬼谢飞,他们缘何要帮着尘儿去杀人,还是暗杀?”
老伯摇摇头,对易忠仁不再报希望,直言道:“他们帮尘儿,不是有求于尘儿,便是与尘儿做了交易。”
易忠仁道:“求什么,做什么交易?”
老伯道:“不知。”
易忠仁很快便反应过来,问道:“难道刚刚那些都只是你的推测?”
老伯点头默认。
易忠仁不可思议道:“暗部都没能查出个大概?”
老伯道:“无月脱不开身。”
易忠仁道:“尘儿既有能力避开暗部眼线,那么江湖上七成以上的人都难寻他踪迹,再有一成被障眼法骗得团团转,剩下两成或自持身份或无暇分身,这么一看还真没人能知晓其去处。”
老伯笑道:“说不定就是来江宁郡的。”
易忠仁闻言一惊,忙比了个噤声守势,压低声音道:“你能猜到,别人不也能猜到?”
老伯从容道:“猜到有先后,而且还得看尘儿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大暑,乃一年中炎热之极,湿热交蒸于此时达到顶点。
而大暑之后,不过半月时日即是立秋。
作为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三个节气,一到立秋便意味着一年过半。
立秋是阳气渐收、阴气渐长的转折点,这也极为符合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的天地常理。
然则立秋并不代表一年的酷热天气至此已尽,所谓“热在三伏”,大暑前后为初伏中伏,末伏则在秋后,是以真正的天凉秋一般是指白露以后。
姜逸尘年幼时受痨病所困,每至立秋天气将变未变之际,身上便总会提前多出几件贴身保暖的衣裳,晚间入睡前总会喝着变换花样的各种煲汤壮体补身。
也正是那些年霍隐娘无微不至的悉心照顾,加上懂事男孩一日不落的习武强身,方得脱离病魔掌控。
又是一年立秋日,娘亲的温暖慈爱已故去多年。
昔日尤为畏寒怕冷的青稚孩童已懂得如何同冰寒为伍作伴。
他的心冷,手冷,剑更冷。
尽管要避开潜藏在江宁郡的各路暗哨,不惊扰埋伏在听雨阁的各方眼线,对他而言并不难,不幸有数个被认出来路的耳目遭他毒手。
他有不下于一百种手段让那些人死于非命,自己却不沾染半分嫌疑。
这还是姜逸尘第一次进入听雨阁。
来的时辰不早不晚。
正是晚膳过后,众人处理完要事琐事、消化完饭食、各自回房换洗梳妆时。
他像只蝙蝠倒挂在洛飘零屋外的房檐边。
双脚刚离了檐口,正悬空垂落时,忽而脊背一凉,浑身汗毛倒竖!
他感受到了两股凛冽异常的杀意,分别锁定了当下他最难顾及的两处要害!
姜逸尘没得犹豫,也不被容许有更多准备,只能率先去应对离得最近的行将到来的危险!
那本如落叶般飘然而下的身形,竟在刹那间宛若僵死的毛虫般蜷了起来!
且是面朝庭院,脚底对着后脑勺,反着蜷身!
同一时间,他已拔出了暗哑,并将那烧火棍般的剑鞘掷了出去。
姜逸尘自然不指望剑鞘伤人,只期以此稍微干扰对方。
咚!
果然不出瞬息,两柄利刃便一齐敲打在暗哑剑身上发出闷响。
而暗哑剑鞘则稍晚一瞬哒啦落下。
姜逸尘身形下坠速度因此加快了几分,若无意外,两息之内腹部必当着地。
姜逸尘决然不会坐以待毙。
只见其绷直了双腿,两脚相扣,身躯如同陀螺般转了起来。
手腕扭转加之身形旋动,剑影似龙卷。
此举守中带攻,倒也让出手之人有所顾忌,暂缓攻势。
不过对方也不是易与之辈,先一步落身于地,绕至姜逸尘侧面再下杀招!
姜逸尘眼角瞥见对手行径,不急不躁,剑锋触地,搅起尘土,并借力拧正身形,跟上一计破阵式。
饶是这一招两式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可终归出手已慢上半拍。
高手过招,细节决定成败生死。
姜逸尘不敢大意,不仅在出剑时催动阴风功增强杀伤力,更动用霜雪真气压阵。
如此,即便对方能躲过他的破阵式,亦得防备欺身近前后受极寒之气所制。
当然,这番斗智斗勇,姜逸尘最大的倚仗还是以剑之长防匕之短。
一寸短一寸险,对方的轻功身法只要不比姜逸尘高明,那每次近身奇袭都得掂量着会否率先被暗哑剑锋所伤。
犹豫便会败北,倘若对方孤注一掷攻来,双方当是两败俱伤,但姜逸尘依然还是被动一方;可对方若是心生忌惮,稍有退意,那便是姜逸尘反客为主大举反攻之机。
一时间,洛飘零屋外的庭院间阴风呼号,寒气大盛!
对方退了。
竟是退到了三丈开外!
姜逸尘立在原地,按捺住遥遥指向对手蠢蠢欲动的暗哑剑锋。
天色不算晚,月光也不算暗,可在没有动用真气打开眼窍的情况下,姜逸尘压根看不清三丈之外究竟是何人。
只是对其身份有了个大概猜测。
隐约见到对方做了个拱手的动作,想必是适才动用内功时,也教对方得知了自己身份。
姜逸尘可没忘了这是何处,也没忘了自己也算是来做客的,当即收剑还礼。
从拔剑到收剑,仅过去短短十息功夫,却已造成不小的响动。
这实非本意偷摸行事的姜逸尘所愿也。
小院里已有数道身影出现。
眼看情势就要剑拔弩张起来,好在主人家总算是推开了房门。
见着外面情景及来人,也是微微一愣,随而笑道:“稀客,稀客,晚来风大,还请进屋详谈。”
有了洛飘零此言,众人这才放下戒备,纷纷退去。
姜逸尘向众人一一拱手赔罪。
对着远端墙头上消散的身影苦苦一笑,这才走入屋中。
那道身影即是先前另一个锁定姜逸尘的杀机来源,亦是他所知中听雨阁里的最强战力。
两年前西江郡的秋夜,姜逸尘之所以不得不亮出身份来保全性命,便是因为无法从飘影手下脱身。
事后他才知若非肆儿提前授意要留活口,恐怕在飞飘等人追上来前,他已一命呜呼了。
此番夜潜听雨阁,他也抱着试探之心,想看看能否不惊扰到飘影成功潜入。
谁知还是被发现,想来飘影是觉察出他的身份,这才只释放出杀机并未出手。
否则以一敌二,不用十息姜逸尘已当束手就擒。
至于直接与姜逸尘交手的冬晴,何时又为何加入听雨阁,这便不得而知了。
……
……
屋中布置简单典雅。
但姜逸尘却没有心思去欣赏打量,他只是看着洛飘零的背影。
那背影修长依旧,病态依旧,没有多生出几两肉,不见挺拔不见伟岸,除了步伐相较要沉稳一些外,其余一如五年前初见。
他实在无法明白,这样一副身躯上有着怎样无法言喻的魅力,如此能聚拢人心。
这样一副身躯里有怎样一颗强大的心,能在大风大浪里坚定不移。
这样一副身躯中有怎样近妖的智计,能在多方阴谋诡谲的碰撞中游刃有余。
那背影回过了身,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回看向他。
洛飘零没有急于请姜逸尘入座,略带感慨道:“五年了。”
“五年前,我只当你是个小孩子。”
“兴许会被老伯培养得很强大,可势必在出生入死间早早夭折。”
“谁知你因西山岛变故沉寂了三年,再入江湖后,听雨阁倒多番承你之情渡过难关。”
“想必五年前,我在你眼中也不过只是个身残志坚的病秧子。”
“手无缚鸡之力,能拉扯起一个帮派已殊为不易,又凭何染指江湖大局。”
姜逸尘赶忙道:“洛兄言重了。”
洛飘零拍了拍姜逸尘肩膀,道:“你我相识虽早,可未必比阁中其他人来得亲近,不过这并不妨碍你我间的相互信任,是么?”
姜逸尘未能理解话中深意,只觉落在肩头的手有些沉重,微微颔首。
而后在洛飘零的眼神示意下,一起将一人便可抱住的圆木桌给抬到一旁。
洛飘零蹲下身,在地板上将几块竹木横移竖推,似在解锁某种机巧。
很快竹木地面上打开了一面通往地下的暗门。
暗门不大,圆木桌若仍摆放在上,得缩着身子从四条桌腿间钻进来。
姜逸尘不疑有他,依洛飘零之意当先走入密道。
当二人都步入密道阶梯时,只听洛飘零轻敲了几下墙壁,密道门自动闭合。
姜逸尘却发觉那敲击声响随着石壁传向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