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门下的密道没有七拐八绕。
不需洛飘零在前领路,姜逸尘亦可顺阶而下。
石阶不长,仅二十四级,深不过丈余,只算是寻常深浅。
两面石壁都打磨得还算光滑,左手侧中段七尺高处嵌有一巴掌长短的小墩台。
墩台上鸽子蛋大小夜明珠所散发出的光芒正好能覆盖整段阶梯。
天花与墙角边则设有多处手指头粗细的风口以保持上下空气畅通。
接下来的路程约莫二十丈,皆是类似布置,整体而言,虽不及出自天机派之手的武当秘洞那般巧夺天工,可每处细节设计及每份资源应用都做到了恰到好处。
不多时,姜、洛二人来到了一个门洞前。
姜逸尘的视线当先穿门而入,脚步却是一顿。
门洞后夜明珠的璀璨已被烛火取代,不难见里边空间宽敞且有桌椅摆放。
不出意外这便是听雨阁里最大的秘密了,一间藏在地下的密室,一间秘密议堂。
身后洛飘零似是看穿其想法,说道:“你我五年未见,听雨阁也只存在五年,自然谈不上有何底蕴,更谈不上有何镇阁重宝或是天大秘辛。”
姜逸尘很快明白过来话中深意,不由摇头苦笑道:“可世人只愿相信他们所相信的,甚至不惜为之飞蛾扑火。”
“不可否认的是,欲望确实能推动世人前行。”洛飘零走上前同姜逸尘并肩,却保持目视前方,“只是当个人野心太过膨胀,与世人所愿相左乃至背道而驰的话,所带来的结果不仅是破坏,更可能是毁灭!”
姜逸尘道:“所以,听雨阁不光是在听雨,要在那不合时宜的欲火有足够能量焚天灭地前,招来狂风呼来暴雨将之吹熄淹灭。”
洛飘零哈哈一笑,一手揽住姜逸尘肩头,将之带入门中。
议堂方方正正,除了姜逸尘进门之处,另三面同开有石洞,可谓四通八达。
早有十余人于议堂之中恭候,很显然,洛飘零走下密道时在石墙上的数下敲击便是通知众人来此一会。
来者是客,尽管姜逸尘之名在听雨阁中绝不生分,却非所有人都见过姜逸尘这副面孔,是以,洛飘零还是不吝口舌当先将之引荐给众人。
尔后再向姜逸尘逐一介绍在场之人。
分别是梦朝歌、石中火、季喆、关大刀、飞飘、肆儿、飘影、阿班、渡鸦、冬晴以及吕风。
倍受江湖人讥讽的名义阁主梦朝歌、管家身份更胜过大长老身份的石中火、成天磨刀霍霍却出刀寥寥的二长老关大刀,最初同至菊园投靠老伯的时日,就属这三人对初涉江湖的稚嫩少年多了几嘴经验之谈与关心,兴许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善缘,让年轻剑客再入江湖时的首次拔剑便帮着解了一时之危。
然而相互间终归少有直接的交流往来,除了石中火几句美誉盛赞表达了对姜逸尘的好感外,梦朝歌和关大刀也只是礼貌性的见礼,未有何亲近表现。
相较之下,身为听雨阁第一护法又是昔年在姜逸尘相帮下自晋州城成功脱壳的季喆则表现得熟络许多,看似漫不经心的客套寒暄,反而让姜逸尘放下了几分拘谨。
飞飘、肆儿、飘影与姜逸尘相识于西江郡雁回客栈,彼时姜逸尘刚潜入幽冥教不久,双方互相交换了情报后,飞飘等人算是卖了姜逸尘一个人情,暂时撤离在西江郡的经营打探,也正是凭着这份“功劳”,姜逸尘获得了夜殇的认可,得以进入万毒冢修习千蛛万毒功和阴风功。
此后,姜逸尘还同飞飘护送牛家父女去往药谷,加之共渡凝露台一劫,交情亦是加深不少,自沐殇和小烟儿亡故后常日郁郁寡欢的飞飘也是久违地露出微笑。
另值得一提的,便是在听雨阁中算得上头号高手的飘影竟没有任何职位,而武功稀疏平常人美声甜的肆儿却是堂堂第四护法。
洛飘零在介绍到此二人时,飘影甚至都懒得投来一个眼神,想必先前在庭院中放过姜逸尘一马已是最好的招呼,倒是肆儿殷勤地称呼了声“小逸尘”,让姜逸尘颇为不自在。
阿班与姜逸尘因营救慕容靖而结实,龙渊峡一役结伴兄弟谢永昌身死,毅然决然加入了听雨阁,而今已是四长老,宁狂跟随着洛飘零从天涯小镇来到中原后,从这位刀客大家身上学到了不少本事。
姜逸尘不胜酒力在听雨阁中本非秘密,好酒不输于舞刀的阿班偏偏没有半分疏远,热情如旧。
余下三人在今日之前,与姜逸尘还未曾有过谋面,洛飘零也是着重做了介绍。
暗影十八骑这支传闻中亲手缔造了巽风谷惨案的一群夺命恶鬼,姜逸尘在身为幽冥教黑无常时曾做过一番细致调查,对于昔年这支在石将军手下战绩彪炳无往不利的神秘之师,钦佩之余不乏忌惮。
现今,十八骑仍以渡鸦为首,效法于石家军时的特殊军制,主要听命于两位阁主配合听雨阁行事。
军旅之中比起吹嘘有何本事,更看重砍下多少军功,既能在凝露台上力挽狂澜,又敢只身游走与豺狼虎豹盘踞之地制造混乱,姜逸尘在十八骑心中亦可称上战功赫赫之辈,此次初见,渡鸦便少见地行了个江湖拱手礼,纵然严肃规整过头带有几分军礼意味,却也实打实地表示了对姜逸尘的尊重。
在百花大会当日还代表四海搜魂殿参与武林盟主之争的冬晴,则因“那伙人”趁着后防空虚将曾也为四海豪强的搜魂殿连夜铲除,成了无处可去的孤家寡人,暗中陪着洛飘零、梦朝歌北上南下走了一遭以示投效诚意,而今已是听雨阁的五护法。
至于吕风,这位幽京吕家的大少爷,近来不论是在江湖上还是在街头巷尾间,风头一时无两,与姜逸尘在蜀黔两地引起的风波不遑多让,二人见礼时互道久仰连连。
在洛飘零稳当的节奏把控下,众人花费了不到半盏茶功夫相识,随意落座。
姜逸尘本还有所意外为何洛飘零带他来见这么多人,偏生少了师出同门的紫风、薇薇。
可当得知三长老小银掌柜与三护法逆蝶,一人因长期居外操持帮派产业,一人当值夜防工作,分身乏术无法来迎后,再一打量,才后知后觉,包括洛飘零在内,主掌听雨阁大小事务的主要成员竟悉数在场。
姜逸尘知道自己斤两,更明白自己这份薄面当不起眼前这不可谓不郑重其事的排场。
这些年历经江湖洗礼快速成长的杀手夜枭应对这类场面不说驾轻就熟,起码能做到不慌不忙,然而,当杀手不将自己当杀手,把自己当作后学末进的小辈晚辈时,便没了应对自如的信心,失了心思百转的机灵,丢盔弃甲,不知当如何措辞言说。
所幸季喆当先开了口,道:“姜兄弟,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今晚这赏花赏月的好天气见到你,可委实开心不起来。”
此言不只是解围,还另有深意,听雨阁真正当家做主的梦朝歌哪能不知道大护法心思细腻,刻意唱白脸的开场白,只为让自己有机会同这位于听雨阁有旧亦有恩的故人拉近距离。
不待姜逸尘回话,便顺势啐道:“小姜可莫要听他胡言乱语,当年菊园一别后,你还未来过阁中,不管你什么时候来,大家伙都欢迎得紧,你也可以把这当菊园或是当作家一般,不要见外。”
姜逸尘只得客气道:“只要各位哥哥姐姐不嫌弃,逸尘定会常来。”
季喆见此摇头晃脑地叹气道:“害,就你这不请自来便已经被刀剑招呼,再来时如此客气拘谨可不得大卸八块?!”
闻听此言,在场除了渡鸦、冬晴和飘影三人或是矜持内敛或是全无表情外,均不禁哄笑。
姜逸尘闻弦知意,可被众人一笑也不知是该反驳还是转移话题。
好在总有人乐于“打抱不平”,肆儿便骂咧咧道:“臭季喆,就爱欺负老实孩子!小逸尘甭担心,待阁里有肆儿姐罩你!”
季喆瞥了眼肆儿那即便穿着墨色宽衣谈吐间都能教大部分男子目不转睛的尤物身姿,又偷瞄了眼坐在其身侧毫不为所动的飘影,赶忙手眼收心收神,连连低呼:“惹不起躲得起,惹不起躲得起……”
肆儿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快意一笑。
飞飘适时接过话题道:“话说回来,季喆说的没错,小姜你早些时日或是过段时间来都好,偏是这个当口,更是趁夜而来,属实让我们颇为紧张。”
洛飘零接着道:“外夷之乱后,朝廷鼓励各地人员加强流动,以带动亟待复苏的经济,对于户籍管理不严,不是居于大城周边无需强制录籍,更取消各城各郡间的往来路引,故而极其便宜我们江湖人平日间的行事。”
“可就在这几日,各城郡都增添了人手,加强对各地出入人口的监控,依凭阁中的最新讯息,至少在昨日夜间,你还手刃了珠光宝气阁于西江郡两个分店掌柜的性命,若无意外,你今日也当还在西江郡。”
姜逸尘只好称是。
洛飘零又道:“就算你白天头顶烈日、夜晚披星戴月,也绝无可能只用一天时间便来到江宁郡。”
姜逸尘点头无言。
洛飘零道:“有人假扮作你在蜀黔两地继续杀人,至今未被察觉。而那些人显然有重要之事托你万里走单骑日夜兼程而来,同时相信你有能力避开各方眼线,且能悄无声息地来到我房门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来传递的消息定当非同小可。”
洛飘零叹了口气,面上难掩愁容,又是总结又带解释道:“所以,我不敢耽搁,把大家招呼来,听听你带来的消息,及时商量出对策。”
夜色幽幽,灯火愈浓。
在相互间一番简单介绍寒暄之后,姜逸尘便开始向听雨阁众人转述此行特地带来的消息。
为免遗漏细节滋生误解,姜逸尘尽可能一字不落也不添油加醋地还原当日兜率帮和埠济岛众人所告知诸事。
姜逸尘从中州街头巷尾大量乞丐蒸发及丐帮没落讲起,讲到养济院表面上一如既往、背地里勾当腌臜,讲到“那伙人”的切实由来。
从西江郡七十二路水寨内河运输生意事故频发讲起,讲到红衣教见缝插针逐步染指中州西南地域水运,讲到云泽境渐有起色的对外贸易。
从各地城池修浚土木缮葺的懈怠讲起,讲到工部登记在册的工匠多数周期性不见影踪、少数长期不在位,讲到生意平平的铜煞门、铁煞门各地分坛乒乓声昼夜不绝,闽地人迹罕至的山坳处更有“银煞地府”再现。
从若愚疑似出走啸月盟讲起,讲到罂粟因思念亡夫成疾久不问事,讲到莫殇执掌大局,帮派战略重心深度南移,与擎天众、新月盟、诸神殿、藏锋阁一道大量吸纳旧主不存离散在外的江湖人士……
足足两个时辰里,姜逸尘从中州极西之地讲到中州东部海域,从中州天南讲到中州海北,大小事件零零总总七十四起,囊括中州朝廷及各地官府作为、各帮派平日生意行为江湖举动乃至百姓日常生活,涵盖了事件起始、经过、近来异动。
在这期间,他喝了三杯茶。
不是说故事却胜似说故事,怎奈何无法像说书人一般准确掌握起承转合的节奏,更没能细致拿捏听众情绪调动听众注意力,长久听来难免教人昏昏欲睡。
好在在座众人素养极高,基本都耐心十足。
即便是较为活泼好动的肆儿和吕风,做不到全程聚精会神,也会偷偷放空自己神游天外去,不造成分毫干扰。
除此之外,姜逸尘没能得到更多来自众人的情绪反馈。
他心中一动,凝神聚气开启眼窍,双目如镜,一片清明。
不出片刻他便阖眼闭窍,缓缓吐出口浊气。
先前一眼,他只看到了眼前十余人脸上的凝重和愁思,却没见到半分惊骇或是震撼。
照理说不该如此。
正如旧庙前的那一夜,当笑面弥勒和谢飞一干人将这些消息一股脑告诉他时。
他需花费大量时间去消耗驳杂繁多的一例例事件之外,还需以极大的承受能力去消化接受他本便不敢轻视者还这般深不可测!
虽说不是每个事件的相关情报都脉络完整、细节清晰,但无一例外都是价值连城。
换成是幽冥教的鬼耳堂,收集面一定没法这么广。
纵然是道义盟的暗部,也没法挖掘得这么深。
要是落在包打听那,可不是一两件绣帕肚兜就能换来的。
姜逸尘不敢肯定兜率帮和埠济岛合而为一后的情报系统是否是天下第一,却能够确定自己之所以被吃透,就是因为笑面弥勒对他了如指掌,这是尹厉所远不能及的。
彼时,他已能确定笑面弥勒要他所去之地一定在江宁郡,然而,笑面弥勒只许他来找洛飘零。
所以,一切看似在情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
来路上,他便想通了许多问题关键,而今无非是再度得到印证。
姜逸尘睁开双眼,视线在摇曳烛光引领下停留在地面一个人的身影上。
那人的身影不摇不晃,宛若大风大浪里的定海神针,很容易让人安心放心。
他目光上移,锁定了那身影的主人,他很需要从其嘴中得到确切解释。
洛飘零并不避讳同姜逸尘眼神接触,回看向对方。
洛飘零知道眼前的年轻人双目留有余疾,此时此刻不一定能看清他。
在知悉如此多的信息后,并不一定能心思清明,反而更添茫然。
他正是一个很好的解惑者。
洛飘零道:“有时候知道更多,并不一定明白更多。”
姜逸尘道:“不错。”
洛飘零道:“你知道得更多了,疑惑也跟着变多。”
姜逸尘道:“不错。”
洛飘零道:“这些疑惑你没向告知你消息的人过问?”
姜逸尘道:“他说见到你后,我若疑问未解,你定会解答。”
随着两人的问答,众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或是饶有兴致地喝茶看戏,或是沉默以对,亦或者漠不关心。
几乎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安静,把时间让给二人。
只有吕风除外。
“哼!死性子,又来了!”吕风忿忿不平地哼唧着,“说个话总喜欢拐弯抹角,累不累啊!?”
众人不理,洛飘零亦不睬,对着姜逸尘道:“你的疑问,我会尽力解答。”
姜逸尘竖起一根手指,表示这是第一问。
“少林的临字印是否为听雨阁所得?”
洛飘零看了眼季喆,道:“我听季喆说过晋州城的事,没记错的话,他已回答过这个问题了。”
姜逸尘摇头道:“许是当时还不得季喆兄信任,季喆兄一番顾左右而言他,转移了我的专注点,有解答等同于没解答。而且,我想听听洛兄的说法。”
洛飘零轻轻一笑,道:“如此,告知于你也无妨。此事于季喆所言不差,我在少林寺里确实把不动明王印捧在手心里打量过,可绝没将之带出过藏经阁,更何况是少林寺。临字印,从未被听雨阁所获。”
姜逸尘道:“那么临字印到底丢没丢?”
洛飘零道:“没丢。”
没丢?
姜逸尘不信。
他眉头紧蹙,张口欲言。
洛飘零抬手止问,继续道:“我所能解答的仅止于此,季喆所知不如我多。”
闻听此言,姜逸尘没有再次开启眼窍,仅凭直觉以模糊的双眼扫视众人。
他能感受到适才洛飘零说话时,个别人细微的呼吸变化。
显然,这几人也同他一般是第一次听到洛飘零对于少林金印失窃一事的确切解答。
至于其他人,他们早先已从洛飘零这得到了同样的答案,故而不以为意。
这些都不难证明洛飘零没有撒谎。
但洛飘零这不便多言的回答方式未尝没有另一种解读。
临字印不是丢了,而是被人拿走了。
取走临字印的不是听雨阁。
那,会是谁?
姜逸尘脑海中闪过数个可能的答案,只缺足够的线索来证实。
唯二能确定的是,少林和尚在撒谎,听雨阁这黑锅背的不算冤。
姜逸尘心思百转,接着问第二个问题。
“听雨阁是在何时同兜率帮牵上线的?”
此问一出,姜逸尘分明能察觉到视野边边,那位吕大少爷的耳朵竖起老长。
通过第一个问题,姜逸尘能得出个结论。
洛飘零不一定会给出确切解答,甚至会有所隐瞒,但所言句句属实。
明明在听雨阁自己的地盘里,为何还要这般拐弯抹角,不直截了当地同他讲明原委?
是以此来考验他?
想来堂堂中州四公子之一不会有这种恶趣味。
难不成在座之人中藏有内鬼,或是有不稳定因素?
这些人中除他之外自然是冬晴和吕风加入听雨阁的时日最短。
然而,二人既能出现在此,从反方面而言,却是最让人放心信任的。
至少在达成某个共同目的之前,他们绝不会反水,而且是非常稳固的盟友。
至于其他人,要么本是石府旧人,要么入阁已久,要是仍能不动声色地继续潜伏,不是洛飘零徒有虚名,便是其存有利用之心。
倘若真是后者,姜逸尘不敢想象对方到底得有颗多么强大的心脏,才敢陪着听雨阁上下拿命折腾。
当然,此事还存有第三种可能,也是姜逸尘认为可能性最大的一种。
洛飘零之所以如此谨小慎微,是为保护那未知的第三、第四方乃至更多人。
连身边这些最为亲近之人都不知晓当中的前因后果,那么就避免了在不经意间言多而失、祸从口出的可能,一方面是保护他们自己,另一方面则能保护暗中相互配合之人。
综合以上原因,姜逸尘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他想试探下洛飘零的底线。
想看看洛飘零愿意让他和听雨阁最为核心成员分担多少。
想知道能被洛飘零如此小心翼翼守护的第三方究竟有多重要。
一旦能从洛飘零回答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兜率帮与听雨阁早在少林金印失窃前便有接触,那么兜率帮则大有可能是那未知的第三方。
对于这个问题,洛飘零倒是回答的很干脆。
“在天涯小镇时。”
天涯小镇?
姜逸尘闻言愣了愣,显然这与他所猜测的时间还有些出入。
少林金印失窃在盛夏。
而所谓的天涯小镇,是百花大会当日紫衣侯自作主张替各路武林同道声讨洛飘零伙同石府旧部软禁部分江湖人士大半年之久的事发地。
与此事紧密相关的,便是发生在深秋的巽风谷惨案。
夏秋之别不过三个月,三个月算不得长,可放在彼时江湖的风云涌动中就是差个三天都有云泥之别。
这个时间段马虎不得,姜逸尘静待洛飘零的补充。
可惜没有,洛飘零能回答他的只有这么多。
明了洛飘零用意的姜逸尘在心中不甘地暗叹口气。
吕风也听说过巽风谷和天涯小镇之事,却对二人这问答听得云里雾里,想讥讽洛飘零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作罢。
姜逸尘则死马当活马医,顺着这答案去挖掘更多信息。
“那么,这个天涯小镇,果然与石府息息相关?”
洛飘零摇了摇头,道:“只能说天涯小镇的兴起与石府故人密不可分。”
姜逸尘道:“他们会为听雨阁所用?”
洛飘零继续摇头,道:“他们会为中州而战。”
“如此。”姜逸尘点点头,转换了下问题对象,“也就是在天涯小镇的那段期间,你和笑面弥勒达成了暗中合作共享情报的协议?”
洛飘零道:“是。”
姜逸尘道:“据我所知,巽风谷惨案中,没有损失任何人手的唯有兜率帮。”
洛飘零道:“因为他们足够聪明。”
姜逸尘紧接道:“他们聪明得只去了两人,还是武力极强的两人,然后跟着你去到了天涯小镇,乖乖在那待了大半年之久,和你谈妥了合作事项。”
洛飘零微微睁大了双眸,没想到姜逸尘绕了个大弯回来,还没放弃深究先前的疑问。
不由发笑颔首,道了声:确是如此。
姜逸尘舌下发苦,没承想耍了个小聪明后得到的答案仍不如意。
再次发散思维临时问了个本便有所好奇的疑问。
“你,真能观测出天狗食日的准确时间?”
听得姜逸尘所提的问题越来越偏,明知这些都不是这小子事先准备好的问题,不过做旁敲侧击之用,洛飘零倒也耐心配合着解答,回道:“这世间恐怕还没人能对各种天象的时刻做出精确推测。”
“那……”
“那是集众家之所长。即便如此,也出现了小半日的误差。”
“众家是几家?”
洛飘零笑而不语。
姜逸尘同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再问下去。
就凭洛飘零说的这几句话,已能证明那骇人听闻的巽风谷天葬与之脱不了干系。
屡屡没能得到满意答复的姜逸尘不禁腹诽,洛飘零要真被抓去千刀万剐,可一点不冤!
心中借敌之手为自己出口气候,姜逸尘很快调整好思绪,继续发问。
“我想知道兜率帮和埠济岛所收集的情报信息,为何涉及面能如此之广,深度又如此之深?”
洛飘零再次发笑,并没有说这个问题该去问兜率帮和埠济岛的人,而是反问道:“那么,是你认为他们不具备如此能力?”
姜逸尘道:“埠济岛到底有多少人来到中州内陆我不知道,但在我掌握的信息里,六十二人中没有一人在中州官府里任过要职。”
洛飘零道:“那么再多十个人也不会有。”
姜逸尘又道:“相比起红衣教、天煞十二门以及幽冥教,兜率帮因教义帮规之故,成员虽多,但向心力最弱。”
洛飘零道:“要拧成一股绳时,兜率帮一定最为松垮。”
姜逸尘道:“故而,即便兜率帮帮众涵盖三百六十行,他们也不会费心尽力去做未及性命之事。纵然各地官府乃至朝堂中有兜率帮的人,他们在关键当口也不会舍弃自己的利益来助兜率帮成事。”
洛飘零赞同道:“必然不会。”
姜逸尘道:“合两方之力,何来敏感度去察觉诸多异样,并调动足够人力去探寻各种细节?”
洛飘零瞪圆了眼,像看着傻子似的姜逸尘。
尽管看不清楚,姜逸尘还是感觉到洛飘零在按捺情绪——想笑又端着,不好发笑。
姜逸尘只觉又有一两道带着笑意的目光盯着自己,自己似乎要被看成个笑话。
他哪里说得不对么?
还是遗漏了什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姜逸尘一头雾水时,作为听众的一干人当先反应过来洛飘零之意。
随着一道道目光落在姜逸尘身上,眼看害羞的小姜行将面红耳赤之际,天可怜见,维护爱与正义的肆儿终来救场,道:“害!小逸尘可别钻牛角尖,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些事不见得定要自己干,只要付出足够的利益便会有人争着抢着帮忙摆平,消息自也唾手可得。”
姜逸尘喃喃道:“是有这样的人不差,可他们不怕因此走漏消息,反将自己置于险地吗?除非,他们找的人口风极紧,且是做消息买卖这类勾当的老油条……”
话语一顿,姜逸尘脑海中灵光一闪,如醍醐灌顶,再无半分赧然,不可思议道:“莫非他们是与包打听做的交易!?”
这回,不待姜逸尘发问,洛飘零已先说道:“一个常在众人面前晃悠的人,明明该很扎眼,可当习以为常后,便总容易忽略其存在,包打听就是这么个灯下黑。而当大家习惯了花大代价从其手上换取有价值的情报,其实也忽略了他一个天天在姑苏无所事事之辈,凭什么做到无所不知?”
“难道包打听真是个大神棍?”洛飘零接着自问自答道,“其背后必定有着不为人知而遍布天下的耳目。”
姜逸尘定了定神,明白洛飘零这番解答一来是挑明与包打听没有任何关联,让他不用再白费口舌揪着不放,二来也希望能借他之力对包打听展开调查。
“好吧。”姜逸尘无可奈何,应下这请求,而后打起精神肃然道,“剩下的问题不多了。一路行来至今,每个事件的情报我都在脑海中过了不止一遍,仍未能品出事态紧急何在,为何非得十日之内将话带到?”
“这事儿简单,我都答得上来!”
听着别人絮叨半天,不时瞠目结舌,更多时候不知所云,吕风着实憋得慌,总算逮到机会透口气。
“不过啊,还真别说,这些信息相互间不全有紧密联系,再如何逻辑清晰,一股脑塞过来都只能说是冗杂繁多,任谁都难消化清楚。”
“姜少侠该是被这些消息给弄迷糊了吧?”
“咱且先撇开这些消息多寡重要性如何不说,姜少侠就好比是信使,信使传递消息总得有传信对象吧,非要你在十日之内到来,正是因为你来迟了一天半日,便有可能见不到我们咯。”
三言两语说罢,吕风心满意足地抿了口茶水,阖上杯盖,抚膝端坐。
姜逸尘疑惑道:“可能?”
吕风故作高深地回答道:“可能见得到我,也可能见不到我;能见着部分人,见不齐我们这些人。”
姜逸尘道:“这么说,吕兄也不知三日之后自己身处何处?”
吕风道:“哪能不知道,只是时间不确定罢了,不是还在阁里待着,就是在……在路上。”
姜逸尘追问道:“在去往何地的路上?”
吕风张着嘴,干笑了两声,再次端起茶杯喝茶。
只见其拿着连口鼻都不能一齐挡住的杯盖掩面,眉眼频频瞄向洛飘零,心虚得不行。
谁人都瞧得出这家伙是在掩耳盗铃,唯有吕风自己心下大呼庆幸,“还好本少爷嘴上有把门的!”
姜逸尘是洛飘零亲自带来议堂的,吕风不会信不过姜逸尘,可念及洛飘零的脾性,自己没提前打个招呼就把私底下布置的事儿给说出来,会不会误事或者受罚是一回事,重要的是他可不想被洛飘零再捉到把柄、落下口舌。
见洛飘零抛来个算你识相的眼神,吕风一气之下狠狠盖上杯盖,俨然一副要将一切抖出来的模样。
然而当吕风打定主意要向姜逸尘道明原委时,却见对方已不搭理他,直接问洛飘零道:“洛兄原本有何大计?”
“无他,主动出击耳。”
洛飘零回答得很快,没有给吕风任何可趁之机。
吕风气极,猛喝一口茶,便是茶叶入嘴,也不吐出来,而是可劲嚼着!
众人似见惯了这景象,不以为意。
姜逸尘却仿若瞧见一对发小顽童在争强好胜。
心中暗道:莫非他俩还真是自幼相识?
思绪只跑偏了刹那,姜逸尘便回过神,细问道:“还请洛兄指教。”
洛飘零摇头笑道:“指教谈不上,只是身在棋中难辨大局而已。”
姜逸尘迟疑道:“洛兄所说之棋可是中州?”
洛飘零道:“中州只是棋盘上最重要的一部分,毕竟中州最为地广物饶,而你我本为中州千千万万的棋子之一。”
姜逸尘道:“中州这些棋子,白子为朝廷,黑子为江湖?”
洛飘零道:“非也。这些年来,尤其是在小皇帝继任之后,江湖应是白子,基本上都清楚地暴露在明面上,朝廷则为黑子,总躲在暗地里使坏。”
姜逸尘道:“江湖在明,朝廷在暗,只要江湖不存改朝换代之想,又不想坐以待毙遭朝廷逐个击破,必须得让局面乱起来。”
洛飘零道:“但那些都是缓兵之计,而且被动地见招拆招,即便不会火中取栗,可所付出的代价必定不小。”
姜逸尘道:“那么现在……”
洛飘零道:“虽说限武令束缚了江湖的自由,可若那此令来挂羊头卖狗肉,江湖便也有成为黑子的可能。”
姜逸尘肯定道:“与朝廷的博弈从明面上转到暗地里,不论是人手还是方式,都具备极大的灵活度。”
洛飘零道:“正是如此。”
姜逸尘道:“只是何故如此着急?”
洛飘零无奈道:“北边消息多是道义盟送来的,你应也明了,有人等不及了。”
姜逸尘道:“瓦剌人?”
洛飘零道:“瓦剌在东北兴兵,有逢场作戏之嫌,却也是走投无路之举。当下不过立秋,瓦剌的疆域已被大雪封冻住了一半,白昼甚至不及夜晚时间的一半,一旦入冬,瓦剌人的生存便成问题。”
姜逸尘心下骇然,尽管心底清楚二十年前的外夷祸乱至今仍留有遗患,自他涉足江湖后更明白昔年的烽火随时将要烧起,可在知晓这战事如此迫在眉睫后,也一时不愿不敢接受。
他拧眉道:“所以瓦剌人一定要打过来?”
洛飘零道:“太晚了。与其去想未经考验不知后果如何的办法来度过这等严冬,不如厉兵秣马,趁国力正盛时,用这些年的积累沉淀,来拼取一块足矣造福后代子孙的宝地。”
姜逸尘咬牙含恨道:“强盗行径!”
洛飘零道:“都是为了生存,换作我是瓦剌首领,未尝不会这么做。”
姜逸尘道:“难道不能与中州朝廷谈判,用部分积蓄换取一地暂度难关?”
洛飘零道:“国邦之事岂有这么简单,每一块地都能牵动不止一方的利益,没有一方会老老实实地腾出地方来与虎狼为伴,再者说来,瓦剌人真来到中州后,可还愿意退回那苦寒之地?”
姜逸尘紧了紧双拳又松开,道:“那便不得不打。”
洛飘零道:“瓦剌一动手,东瀛可不会闲着。”
姜逸尘道:“两大强敌联手,其他跳梁小丑自然会见缝插针。”
洛飘零道:“那时候便是中州最危险的时候,中州的天甚至可能比二十年前更为黑暗。”
姜逸尘沉默片刻后,说道:“洛兄是否想过自己称帝?”
不只是洛飘零,除了一直都事不关己的飘影外,在场众人都闻言一怔。
有些人意外于这问题的惊世骇俗。
有些人显然想象过这个可能,只是从未提及。
毕竟眼下的朱家天下,血统最为纯正的仅余三人,小皇帝是傀儡,四王爷痴傻,八王爷瞎了眼,三者皆无后人,假若小皇帝身亡,在旁系支脉式微的情况下,大有可能簇拥新帝称皇。
洛飘零苦笑道:“小姜觉得我有称王称帝之相?”
姜逸尘挠了挠头道:“洛兄是否有帝王之相我看不出来,但于时你若不当皇帝,我想没有皇帝敢容你于世。”
洛飘零叹了口气道:“倒还真是如此,那么到时候我会提前躲起来。”
姜逸尘听言,想起此时应当远在云天观的汐微语,说道:“也好,有人等着那一天。”
洛飘零听懂了姜逸尘的话中深意,暗自苦笑不知自己是否真能撑到那天到来。
小小插曲后,姜逸尘正色道:“我所带来的消息会打乱洛兄原有部署?”
洛飘零道:“是得做出些改动。”
姜逸尘道:“听雨阁是否还缺人手?”
洛飘零笑道:“正缺个第六护法!”
夜半之后,平旦以前,是为鸡鸣。
稻香村中是否有雄鸡唱白,躲在地底下模糊难辨。
但听雨阁地下议堂中,有人跳脚鸣不平倒是真真切切。
姜逸尘愣神了片刻,便心生一脚踏入贼窝的荒诞感。
其他人对此倒没有太多意外,似乎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似乎也乐见其成。
除却跳脚雄鸡吕风以外。
吕风不仅不乐意,而且很不服气。
当然,在场会将吕风气得吹胡茬子瞪眼帘的对象唯有听雨阁副阁主。
“好家伙!姓洛的,我知道你不要脸,没想到这么不要脸!这第六护法之位可是本少爷花六百两白银买来的,这才几天啊,你就出尔反尔!今天我把话撂这了,你要做人情,没人拦着,要借花献佛,没门!六百两呐,我自己拿去花天酒地不香吗!?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别怪本少爷翻脸无情,本少爷这就启程回京!”
吕风如鸡起舞般逼至洛飘零身前。
洛飘零微微抬眼风轻云淡。
回过神来的姜逸尘本想主动平息这场“纷争”,察觉到周遭气氛异常平静,恍然自己胜似当事人却不是当事人,当即眼观鼻鼻观心,极为合群地启盖低头抿凉茶。
“嘿!我说你这什么态度?”
吕大少爷急了!
拿出了十足的纨绔气派,一脚踩在洛飘零座椅边沿,拍案怒喝!
洛飘零微正衣衫,莫名其妙地问道:“大少爷何故发怒?”
吕风对着洛飘零指指点点,数落道:“姓洛的,这时候可别装无辜了啊!那天你是不是从本少爷手里坑骗走了六百两银子?还说我不甘心的话,就当成是卖我个护法了?”
洛飘零闻言好一番回忆,承认是有此事。
吕风道:“那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洛飘零不明就里,挑了挑眉,就在吕风又要唾沫横飞前,一拍大腿,似是才想明白其中关键。
站起身客客气气地请吕风坐回原位,说道:“误会了,误会了。”
吕风心下得意,面上却是极其勉强地在平心静气,等候洛飘零给出解释。
只听洛飘零说道:“那天的事师妹你可还记得?不然你来同吕大少爷说明清楚吧。”
吕风哪能不知道洛飘零又要偷奸耍滑,心道不妙,正要发作,梦朝歌适时开了口。
“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师兄说第六护法的位置正空着,吕兄若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当买给你。”
吕风听言略微诧异,点了点头,道:“是啊是啊。”
等了半天,确定梦朝歌没有后续之言,吕风急道:“不对啊,大妹子,然后呢?”
“然后?”梦朝歌迷茫地眨了眨眼,看了眼洛飘零,又看了眼吕风,“还有然后吗?没有然后了呀。”
下一瞬,议堂中静谧无声,落针可闻!
好半晌吕风终于肯定自己这大少爷是在孤军奋战没错了,也不再折磨自己的手,蹭地起身,对着梦朝歌泫然欲泣道:“梦妹子,我知道你不容易,不和你计较。”
转而喘着粗气对洛飘零道:“姓洛的,你可以啊,那六百两不论跟你买什么,都算是卖给我,却统统不是我的,合着本少爷就是买了个寂寞!江宁郡,真是令人心伤之地,不来也罢,不来也罢,走了,谁都别拦我。”
议堂中除了飘影始终如一的背影外,并无人起身相拦。
吕风脸一黑,挥袖欲走。
洛飘零终是开口道:“吕兄,听雨阁的门随时随地都为你敞开。”
闻听此言,吕风脚步一顿,心中算是好受了不少。
“算你还有良心,只是,你如此待我,我还敢来吗?”
洛飘零道:“噢,又教吕风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要走的话,真的没人拦你,而且这边真的没有门。”
吕风面色一沉,咬牙切齿道:“洛飘零!你欺人太甚!”
“咳咳!吕兄且慢!”眼看吕风身躯摇晃着走向洛飘零,怕是还没落拳就要被气昏过去,梦朝歌于心不忍,决定还是做个解释,“吕兄,师兄之意是要将这六护法的位置让给小姜,也不剥夺你的护法之位。”
吕风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问道:“梦妹子,你就给我个痛快吧,这是让我当七护法的意思?”
梦朝歌称是。
吕风坐回椅中,冲姜逸尘抱了抱拳示意冒犯,而后疑惑道:“梦妹子,我不是看不起姜少侠,只是,阁中对于这些职位好像有个先来后到的说法吧?”
梦朝歌为难地看向将吕家大少爷折腾得上蹿下跳的洛飘零,她也揣测不出大师兄此举的更多深意,她只能确定大师兄对于自己这发小会有顽皮腹黑的一面,可绝不至于当众恶心人。
洛飘零还是规规矩矩地起身给吕风道了个歉,说道:“原先没想到小姜会来,而且愿意加入我们,接下来的计划会进行调整,而第六护法的身份能给小姜做个掩护,委屈兄弟了。”
吕风揉了揉脸,一脸生无可恋道:“算了,早就习惯了你这家伙拿我开涮,心里有准备,伤得不是很深,以后记得补偿我哈。这回,就当是在这漫漫长夜里帮大家提提神了。”
雷声大雨点更大的一出“闹剧”在双方相互谅解后算是完美地收了场,大家伙确实都振奋了精神,又花费了近两个时辰,将原本计划事宜同姜逸尘阐明,并合大家之力做了详尽调整。
而在接下来三天时间里,整个听雨阁还需为今晚的计划改动另做筹备。
直至日上三竿,众人才从议堂中散去。
散了会,梦朝歌和洛飘零专程带着姜逸尘挑了个房间歇息。
梦朝歌安排妥当姜逸尘的住宿事宜,又跟姜逸尘交代了一些生活琐碎,率先离去。
看着姜逸尘坐在床榻边,似已打算就寝,洛飘零也没打算多待,朝门口走去,脚步还未跨过门槛时,背身说道:“既然心里放不下,何不说出来?也许我所给出的答案,不如你想象的糟糕。”
屋中没有回应。
洛飘零又等了片刻,回应他的依然是沉默。
就在他的衣摆再次向后飘开之际,姜逸尘打破了沉默。
“道义盟已经不值得信任了吗?”
洛飘零缓步抽身而回,关上了门。
屋里传来的疑问声不大。
“他们的意思很清楚,只让我来听雨阁找你,我便觉着不太对劲。来路上,甚至直到刚才,我都还抱有最后一丝侥幸,我希望听雨阁是中央枢纽,故而大家听从你的调配通力合作,道义盟也是其中一员。”
疑问声越来越小,难掩苦痛。
“可这一晚上听来,尽管有不少事需要道义盟出力,但实际上在每个计划的关键环节里,都是避着道义盟在行事。我的判断,有错吗?”
话本中多少江湖人快意恩仇逍遥来去。
可真正投身入江湖后当知人在江湖飘时有多少无奈。
彼时所求莫过于一个心能安处,一个归属。
姜逸尘自觉是幸运的,他素来以道义盟一员自处,道义盟便是他的归属,不必去找寻,不必去选择,就像是与生俱来。
因为自他记事起,是道义盟收留了他,将他当作自家孩子抚养长大。
听从隐娘建议,走出安乐乡,步入诡江湖,或多或少都存有报恩的心思。
道义盟从未给予过他任何职位和实权,他曾因此遭过白眼、受过冷遇,纵然幽冥教曾应允他一席之地,他也从未考虑过彻底切断与道义盟的联系。
道义盟之于他,不亚于一手将他带大的隐娘。
道义盟是他的家,老伯、易大叔等人都是他的家人。
他可以使小孩脾性,固执地要亲手为西山岛的亲朋好友们报仇,但不论做何事,他从没想过避着瞒着家人行事,一如晋州城之行。
直到这一次,他竟鬼使神差地配合着兜率帮和埠济岛,避开了道义盟所有耳目,偷偷来到江宁郡,只入听雨阁,不进菊园。
如果连自己最为亲近的家人都无法相信,那他究竟该为谁拔剑?
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吐出最后的疑问后,姜逸尘还将自己埋在臂弯里。
洛飘零不急于作答,兀自坐在圆桌边闭目养神。
待姜逸尘总算说服自己该抬起头来面对一切,脑袋与双臂间终于露出缝隙之际,洛飘零同时睁眼说道:“你是来寻找答案的,可在你打定主意只来找我而不去打扰老伯时,你心中已有了答案。你心中已经不再信任道义盟,甚至对老伯起了疑。”
姜逸尘的头又抬高了几分,只是长发垂落,遮挡住了面上流露出的挣扎。
“这是为什么呢?”洛飘零没有看向姜逸尘自顾自地说着,“或许在你内心深处,你还在责怪老伯,责怪当年他为何没有尽早发现西山岛的异状,以致你回去时正好瞧见亲人们血流成河的场景。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巧了,巧得像是为了磨炼你的心,让你再没有牵挂,成为个冷血无情的杀手,而后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兵器。”
姜逸尘抬起了头,挺直了背,目无焦距却又似锁定了什么,浑身戾气屋中漫开!
单单是戾气的话自然不足以杀人,但心神不定思绪受《阴风功》影响的姜逸尘若要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洛飘零不利,念头微动,气劲迸出,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捞不回洛飘零的性命。
不过,敢单独留下开导姜逸尘,洛飘零显然能预见这种情形,连睫毛都没颤过一下,仍心平气和地自说自话。
“一切都很顺理成章,但,你也清楚,成本太高,收益却无法控制。当然,你我和老伯一样,有时候哪怕仅有一成把握,也会选择孤注一掷地赌一把。”
姜逸尘笑了,笑得无声无息,艰难地开口,语气却如剑芒般狠厉,道:“赌?献祭百来人的性命,铸一口可能会自伤的剑?!”
洛飘零没有直接作答,只说着自己的判断:“我敢肯定,当年你若不把自己闷在西山岛上蹉跎三年,而是跟在老伯身边,不出三年,你就会变成第二个韩无月,而且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韩无月。”
洛飘零终于侧过头面朝姜逸尘,同样笑得无声无息,叹道:“现如今我们所要应对的局面一定不会这么糟糕,乐观点说,瓦剌和东瀛作乱的势头多半已被我们镇压。”
许是因为眼眶中藏有泪水,所以姜逸尘稍微眯了眯眼,便看清了洛飘零的举动。
他直视着洛飘零的双眼,想要从嘴中问出一个问题几乎比从一把锈鞘拔剑还难。
“所以,你要告诉我的答案便是老伯确实有问题?”
洛飘零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尤为郑重其事道:“正如我先前所言,你与西山岛那百余条性命的取舍可以算是一步棋,我没有充分的理由去为老伯开脱,但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老伯会为了一点希望无所不用其极。等哪天你想好了,大可光明正大地去问他。我留下来,只想跟你说明几个事实。”
洛飘零所言姜逸尘究竟听进去了多少不得而知,总之他的情绪已平缓了不少,屋中的气氛不再如先前凝滞压抑,他选择了洗耳恭听。
“早在你踏足江湖前,老伯对于道义盟的掌控力便已大不如前。”
“西山岛能被草上飞混进去,已暴露出不少问题,岛上多年安逸无事,是以松懈惯了警惕性不足,而第二次遭到多方围剿奇袭,则说明道义盟已没法拧成一股绳了。”
“老伯是老了,然而,道义盟近年来屡现颓象和老伯年纪变老没有直接关系。”
“老伯还是那个老伯,出问题的是道义盟本身。”
“道义盟创始之初便是盟会形式,各股志同道合的力量汇聚一处,又尊老伯为首,那时候的道义盟是一对拳,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可就像九州四海两盟被迫瓦解,朝廷这些年既在韬光养晦,也在利用江湖间本便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挑事端暗助力,对于道义盟的打压力度并不逊于九州四海。”
“付出终有回报,在朝廷的努力下,九州四海率先垮掉,道义盟也是形在神散。”
“本有的两对拳,而今东拼西凑勉强还算留有一拳在。”
“真正能为老伯所用的力量,不过韩无月掌管的暗部、南宫雁麾下南来北往的轻骑、龙炎灵代管的义云山庄、祁天问和慕容家共同打理的桃源镇至姑苏一线,以及老伯自己眼皮底下的菊园,满打满算正好一拳。”
一面听着洛飘零言语,一面心中默数到五指之数,确定再无第六方,姜逸尘神经紧绷。
脑海中频频闪过“商人重利”四个大字,喘了口粗气后,他还是带着疑惑问道:“有问题的是易大叔?”
似乎早知姜逸尘会有此问,洛飘零说道:“你这算不算疑邻盗斧?”
姜逸尘盯着洛飘零良久无言。
洛飘零无奈道:“看来我种下的怀疑种子,只能我自己来打消了。”
“不错,易忠仁是个商人,可他重义更胜于重利,否则他成不了老伯的挚友。”
“十年之前,有个针对老伯的局,近乎于天衣无缝的死局。”
“那一回,包括韩无月在内,任何环绕于老伯身边之人都被算入其中,被巧而巧之地调离。”
“事发前,没人觉察到丁点异样,就算是老伯自己也是后知后觉。”
“老伯数十年来几度险死还生,独独那一次,可以说是身子躺进了棺材板,就差板上钉钉了。”
“作为老伯左膀右臂之一,易忠仁理所当然遭到重点关照,正巧彼时他与老伯离得最近,在十里地外结束了一场富商间的酒局,直接醉倒在酒楼客房里呼呼大睡。”
“那场酒局本身没有任何问题,早在大半月前就已敲定,而且,为能挣来足够的资金让道义盟这个庞然大物更好地运转,易忠仁也常常在酒席间醉得不省人事。”
“那天只要易忠仁照例就这么睡过去,哪怕不在半个时辰内醒来,老伯便会一命呜呼。”
“老伯死后,道义盟会土崩瓦解,易忠仁避免不了难过愧疚,可时间会治愈他,他未来的处境绝不至于像如今这么差。”
“他还可以继续当一个精明干练的商人,最重要的是他不会武功,生死容易掌控,只要不去钻牛角尖意气用事动了为老伯报仇的念头,绝不愁没人赏识。”
“或许是老伯命不该绝,或许是挚友间的心有灵犀,易忠仁沉沉睡了一刻钟后便被尿憋醒了。”
“易忠仁身畔明里暗中常有八个好手相随,那一泡尿把他的神经逼得很紧,让他心念百转千回,感到不安,却不知不安源自何处,因为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状。”
“直到那时,他大可安慰自己是庸人自扰,好好睡一觉,可他还是没有太多犹豫,下命让那八个好手马不停蹄赶至老伯身边,以求心安。”
“老伯这才捡回一条命。”
毕竟老伯曾与石将军关系匪浅,龙耀又与石鑫无话不谈,洛飘零能说出这等鲜为人知的过往实属情理之中。
然而怀疑的念头一旦生根,便越发难以自制,姜逸尘听完故事后,直言道:“许是因此,易大叔更受老伯信任,也更方便其行事。”
洛飘零摇头道:“有这种可能,但你那易大叔本便不是简单的人,哪能没意识道这点,自那之后,他更为严于律己,更为小心谨慎,会出错的空间也越来越小了。”
姜逸尘随口问道:“自那之后,他便不再喝酒了?”
洛飘零道:“喝,还喝,只和老伯喝,这样既不用害怕喝得酩酊大醉之后遭人暗算,也不需担心酒后失言,被人利用。”
姜逸尘有些黯然道:“纵是如此,还是有出现意外的时候。”
洛飘零道:“错不在他,他能管得好自己,却管不住其他人,他能约束得了直系下属,也约束不了更宽泛的人事物,事涉金钱之事,素来都容易出破绽。”
姜逸尘道:“那听雨阁?”
洛飘零道:“有前车之鉴,听雨阁在这方面自然更为小心,在明面上听雨阁名下没有一项产业,小银全心投入在管理经营上,一年不到已银发爬头,若不是教人在旁好生照顾着,身体恐怕都要垮了。”
洛飘零重重叹了口气,他只有心肠再硬一些,让各个事项推进得更为顺利些,尽早结束这天下之局,才能无愧于这些石府旧人不顾一切地付出。
姜逸尘则还在做分析,说道:“听雨阁成员数量不比道义盟,加之还有兜率帮和埠济岛相助,情况是要好些。”
洛飘零坦承道:“之前做到自给自足不难,但久而久之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姜逸尘心思转得极快,当即问道:“吕家,信得过?”
洛飘零肯定道:“只要这天下还能姓朱。”
姜逸尘显然一时无法接受这种说法,或者说理解吕家的想法,道:“这……算是愚忠么?”
洛飘零做了个简单的解释,道:“自家人能够活得舒心安心,家族能够存续绵延更为久远,同时能够让天下人少受苦少丢命,就算是愚忠又如何?”
诚如洛飘零所言,姜逸尘是来寻找答案的。
这个答案与兜率帮和埠济岛要传达的消息没有直接关联,只关乎姜逸尘今生至此最大的痛。
——五年前的西山岛之殇。
当年惨案发生后,姜逸尘在西山岛上沉沦度日。
浑浑噩噩中,他脑海里出现过一番消极假设。
然而,彼时的他不会也不敢去相信老伯会违背“道义”二字,置百余条活生生的性命于不顾,况且当中许多人还是老伯口中不时念叨的“朋友”。
那假设发生的可能性可说是微乎其微,几近万一。
可即便不敢不愿去相信那万一,再入江湖后,在为西山岛的亡命者复仇的同时,姜逸尘也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尝试着去还原真相。
多年来他没能从仇方中挖掘出多少有价值的线索,只能肯定各参与方无疑是把握到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才会联合出击打道义盟个措手不及。
这个机会毫无意外源自于道义盟内部所出现的各种纰漏。
这些纰漏大致可分为两类。
一类与道义盟的组成构架相关。
不论是只论是非对错的四海会盟,还是以匡扶天下公义为名的九州结义,这两大盟会本质上都是最为简单扁平帮派联盟。
架构不过三层,最上层曾有过两位盟主,两盟分别听从各自盟主号令。
自二十年前外夷之乱后,两位盟主不知去向,多半已战死他乡、双双仙去。
至百花大会前,两盟盟主之位依旧空悬。
百花大会后,两盟便给散了。
余下是盟、帮两层。
大盟层面,各帮交情交利,相互扶持,共渡难关。
帮派层面,互不侵犯,互不干涉。
相比之下,创立在此二者之前的道义盟组成成分则要复杂许多。
有诸如韩无月、幽冥等多是无门无派或孑然一身或自成一伙的江湖人。
有同易忠仁一般的豪商巨贾。
有南宫、慕容这类旧日世家贵族。
有自古以来便需走南闯北、与江湖难相割舍的镖局之流。
还有开客栈、米庄等明明是经营普通生计,却不得不与江湖打交道、身处江湖边缘的贩夫走卒。
除了不敢明目张胆地拉官拢吏,或将军方成员纳入盟中,各类成分可谓应有尽有不一而足。
再根据盟会具体需求,拉扯出各类功能分明、架构完整的团体,并订立出相应规则让整个盟会健康运转。
在随同韩无月学习时,姜逸尘便曾粗略翻看过暗部记录整理的道义盟名册。
有别于一般花名册,道义盟名册先以树状分支体现出整体架构,再依次对每个组成分部进行细致解构。
大至一个组成团体,小到负责具体事务的每个人,尽皆清晰在列。
哪怕是构造再为精细的机巧都会出岔子,更何况是一个涵盖面庞大、组织复杂的盟会。
是以,第一类纰漏的出现无可厚非。
另一类纰漏则由此应运而生。
在道义盟名册中,每个人名都被另行做上天干地支的标记。
十天干,标示着各个体与整个大盟会间的直接利害关系。
十二地支,则具体区分每个人的可靠程度。
诚然,即便暗部每半年都会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对名册信息做一次梳理更新,可说是极尽所能地让这些文字讯息更具备参考价值,仍无法避免人心难测。
关系利害的不一定信得过,牵连寡淡的未必不可靠。
被姜逸尘撞破的千竹林酒坊一案,就是由沙庆躲在幕后布局操控,仅靠着余涛和红玥这样的小角色便成功撬动了从桃源镇至菊园内部的一整条利益链,险些对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而远在江赣境峰山的牧羊人和豆腐西施,这类可看作与道义盟毫不相干的暗桩,他们本能不涉风险过着安稳平常的日子,却心怀感恩十几年如一日默默无闻地尽自己一份力,纵然最后性命不保也不曾有过后悔和动摇。
道义盟宗旨恰如其名,有且仅有“道义”二字。
每个人心中对于道义的定义不尽相同,或者说底线有高有低。
在道义盟辉煌时,堪称整个江湖道义的代名词,值得所有人称颂。
当道义盟逐步由盛转衰,大家原本所愿去坚持和维护的道义便被打回原形,底线一步步降低退让,乃至彻底放弃心中道义。
依凭洛飘零之言,可以想见现在的道义盟有着千疮百孔的纰漏。
这两类纰漏姜逸尘要想查,可通过已知的线索,顺藤摸瓜,细察深究。
只是所需花费的时间可能是一年两年,可能是三年五载,也可能更久。
总而言之,泸州郡旧庙里一夜长话扭转了姜逸尘对于当年西山岛遇袭一事的判断,开始对老伯心生猜忌,促使他避着瞒着道义盟来到听雨阁。
然,那答案难得,那消极假设仍缺少切实依据去支撑,一切尚无定论。
要么是耗时费力地继续查下去,要么直接找老伯问个明白。
前者不是时候。
后者则是姜逸尘还没想清楚,如若真相确与假设相同,他该如何自处。
与其犹豫难决,不如暂将此事搁置,做些于当下而言更为紧要更有意义的事。
说不定随着接下来整个中州及江湖的事态进展,一些当年被掩盖的蛛丝马迹可能浮出水面,真相自将水落石出,毋须庸人自扰。
于是乎,在将自己单独关在房里半天后,姜逸尘便调整好状态加入到听雨阁所定计划紧锣密鼓的筹备中。
……
……
五日之后。
平海郡。
黄昏。
寻常这时候,村民们正好忙碌完一天的活,各自归家生火煮饭,是晚间生活的开始。
或是打猎,或是砍柴,或是去给果树浇水施肥捉虫的村民们都已该从后山上下来了,免得被后山上昼伏夜出的走兽给撞见,打了牙祭。
偏生今日,在村里头被称作小癞头的一个小青年,和村里另两个同伴走了一段下山路后,突然发现遗落了什么私藏宝贝在山上,生怕别人知道那宝贝是何物,小癞头婉拒了同伴相随好意,自己行色匆匆往上山路回赶。
小癞头年轻力壮手脚灵活,平日间没少帮村里人干农活,颇受大伙儿待见。
两个同村人本来便与其走得近,不至于去觊觎那从没打过照面的宝贝,鉴于小癞头保证天黑前一定回村,只好一起回村去同村头客栈的李掌柜知会声。
李掌柜和小癞头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合溪村人。
约莫是十年之前,两人先后来到合溪村,曾搭伙住在一间屋子过。
李掌柜年纪要比小癞头大一轮,长得老实本分,也有做生意的本事,两年后便娶了村里的张二妞,开起了客栈,与小癞头分开来过日子。
两人都已算是村里人,但有那段时日的相处感情,自然要比其他村民亲近些。
二人分开后还做着对门邻居,小癞头闲来无事时便会到客栈里打些杂工,要是手头拮据或是生活上遇到了什么困难,李掌柜则会反过来帮衬。
这会儿小癞头往山里头去,虽不见得会出什么幺蛾子,可为防万一,还是教李掌柜盯着些,要是天黑下来小癞头还没回来,好张罗人手一起进山去找。
……
……
小癞头往山上走了一段路后,先是频频往山下看去,确认没人跟来。
而后不断环伺四周,没有发现其他村民身影。
脚上步伐便慢慢快了起来,绕往后山东侧。
一路风驰电掣,想必便是山里窜出条吊睛白额大虫来,也难一下子就将小癞头扑倒。
当他停下脚步时,已在一个地陷树倒的山坡上,与他今日劳作之处至少相差有五里地。
要是两村民还跟在后头,还能追上小癞头的脚步,恐怕真要被勾起兴趣,究竟是什么稀世珍宝值得躲这么远来藏?
看着眼前景象与月前所见,除了一些树叶变得枯黄、一些树叶长得更密、土石似又下陷了点深度外,没有更多变化,小癞头终是开口道:“没错,就是这儿了。”
话音方落,旁侧林中一阵窸窣响动后,走出了七道身影。
合溪村。
村子背靠着山。
村中流淌着条溪。
溪是条小溪,在平海郡这样的溪流成百上千,合溪二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山是座大山,照理说不该籍籍无名,却因同诸多南北走向的山峦勾肩搭背,联袂构成分割平海郡与西侧滁州郡的遮云岭,而失了独有名讳,只被当地人称作“合溪村的后山”。
村里有百二十三户人家,男女老少不到四百口人。
与外界接壤的交通,除了距村口有半里地的宽敞大道外,另有两条山石小路。
全村主要以果蔬种植为生计,兼做些打猎生意。
不论怎么看,合溪村在平海郡里都是个中规中矩的村落。
非要说与平海郡其他村子相比有何独特之处,或者说是有何让人匪夷所思的历史传说,那么合溪村还真能算是个极为幸运的村落了。
落位于平海郡的各个村落,既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幸运的是相比其他无人借路无人问津人烟稀少之处,平海郡足够热闹,只要肯动点脑子,肯付出点劳力,总能捞足生存资本,要多捞些油水也不无可能,毕竟这儿没有拳头最大的主,却要维持住相对稳定的环境,大家反而会相互督促更为守规矩,鲜少出现赊账的情况。
不幸之处也源自于此,只因处于各方势力纷争的交集点,一旦动了真格难免刀剑无眼,出现财产损失还有转圜余地,殃及人身安全便无可换回。
两年前,平海郡便出现过一件骇人听闻的惨案。
两个村,二百三十人,命丧当场!
那个杀人嗜血被朝廷所通缉的魔头至今还逍遥法外。
那两个村,一个叫百泽村,一个叫西越村。
之所以说合溪村极为幸运,便是因为合溪村与前二者正呈掎角之势,两条山石小道正可通往两村。
可以想见在得知隔壁两村上百条性命无一留存之时,合溪村的村民该是如何惶惶不安?
当时村长不是没想过将带着村民们迁离此地,可再经过几度挣扎后,已在这一亩三分地生活了五六代的人们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至少艰难熬过最初几个月后,生活仍在继续不是?
而且临近两村消失之后,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能获得更多的资源了?
恐怕时至今日,合溪村的村民们都不知道他们到现在都能安然无恙,只因为在两年前大雨瓢泼的那一天,恰好没有一人待在村外,没有一人出现在百泽村或是西越村附近,在那一天之后每逢有人问起当时之事,他们的回答始终是不清不楚。
就是这样一个仿佛是被幸运所眷顾又平平无奇的村落,寻常一整天下来,出现在村里的生面孔一双手都数得过来。
偏偏在今天,一下子竟来了七个人,哦不,是九个!
虽然是偷偷摸进来后山的,可这人数委实不算少。
七人跟着小癞头深入,另两人拐往其他处去。
合溪村的后山除了几代之前村里人的坟冢,究竟还藏有什么秘密?
这秘密显然与将不速之客带入后山的小癞头脱不开干系。
小癞头和李掌柜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合溪村人,他们都是埠济岛的幸存者。
当年出岛后,依谢飞安排先后在合溪村落脚,成为合溪村的一份子,却从没忘了自己的来处和使命。
三个月前,小癞头和俩同伴帮着村里的猎户小队一路追着头受伤野猪深入后山。
事成后回村路上,一场大雨把山路打得泥泞坑洼无处下脚。
大家便选择往林里钻,既能踩踏实些,又能少挨点雨打。
这不过是常年在山里头晃荡的小经验。
许是那天雨实在太大了些,山林里的土吸了太多雨水变得太沉,小癞头和其中一人在钻林子时步伐挨着步伐、跑得太近,绕过一颗树后愣是把地面给踩陷了!
村里人在这活了好几代都没听闻发生过这事儿,两人在毫无心理准备下都没能反应过来,直接栽进坑洞里去,那棵树也跟着砸了下来!
好在大伙儿都在边上,一番忙乱后及时将二人救起。
除了受些惊吓,添了些皮肉伤,没有性命之忧,算是有惊无险。
意外当天及其后几天,在村里引起些小轰动,无非是见识过当时场面的告诫其他村民,雨天在山上行路得小心些,否则要是自己一人掉坑洞里又没人知晓可是要命得很。
此后村里便不见有人再惦念着这件事。
小癞头却特地留了个心眼,因为他发现下陷之处不只是个简单的洞窟,很可能是溶洞。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过了些时日后,小癞头特地溜进去小作探查。
碍于自己不过会些三脚猫功夫,小癞头浅尝辄止,却足矣确定合溪村的后山中藏有猫腻,甚至整个横亘于两郡之间的遮云岭中都另有乾坤!
这消息很快通过李掌柜传到他们的“带头大哥”那。
一个月前,谢飞带着兜率帮的能人来查看究竟,终于探明是谁在偌大溶洞中鬼鬼祟祟。
尽管没能将遮云岭中的溶洞翻个底朝天,但红衣教到底在做什么勾当已是露馅。
这也是姜逸尘带来听雨阁的消息之一。
故而他们九人今天的到来,自然是来拆红衣教台子的。
至于为何要偷摸着来?
一来是得避着朝廷的限武令行事。
二来,杀人放火越货的事明着干未免事倍功半。
加之不得不以寡敌多,来干活的无一不打扮干练,便是女子也扎紧长发、袖口,不敢有丝毫懈怠。
“也是你有心,换个人来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想必都要缓上好久。”
开口的是逆蝶,一袭玄色劲装勾勒出她的玲珑身段。
出发前姜逸尘瞧见对方这扮相倒没有想入非非,而是在一阵恍惚后才确定这和善女子不是那个人狠话不多的恋蝶。
小癞头这些年在村里显然也见过不少世面,至少江湖上的貌美女侠没少见,所以在面对逆蝶的赞许时既不会居功自傲也没有半分赧然,只恰到好处的挠头笑道:“不瞒姑娘,生死一线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觉得这辈子就这样玩完了,万幸只是老天爷开了个小玩笑,既然还留着我这条小命,那大哥交代的事便得做下去。”
逆蝶闻言随口一问:“值得?”
小癞头如小鸡啄米般点头道:“当然,没有大哥我也没法过上这么多年好日子,现在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逆蝶颔首表示认同他这说法,将早准备好的一块鸽子蛋大小褐色黑物塞到小癞头手中。
说道:“这是平海本地一类虫后的繁衍器官,贴鼻闻有微香,带身上可震慑不少虫类。”
小癞头没有推拒,这本便是圆谎的一环,这东西不多见,以村里人的眼界拿来当宝无可厚非。
见小癞头“藏”好宝贝,逆蝶又说道:“天色不早了,尽早回去吧,这儿交给我们了。”
虽知晓对方要干件大事,可小癞头明白自己该做啥不该做啥,极为江湖气的报了个拳后,便夺路往村子回赶。
天确实要黑下来了。
在小癞头的脚步声彻底在七人耳朵里消弭前,倒下的树与坑洞相接处被破开了个口,足供一人窜入。
逆蝶带头率先下洞。
中州多山多溶洞,尤以西南地域最多最长最奇。
许是地面上的资源已足够富饶,中州东面邻海而居的人们便少往地底下打主意。
除了灵智未启仅凭习性窝洞而居的山林野兽,以及偶借浅洞避雨栖身的上山人外,鲜有人往乌漆嘛黑的洞里深处探。
像小癞头这般意外掉入坑洞能捡回条命的,就算不去烧高香保佑福大命大,又岂会活腻歪了非往死里钻?
故而,藏在遮云岭中的偌大溶洞几乎被红衣教据为己有。
溶洞浑然天成,好处在于不需耗费多少人力挖掘,坏处在于空间越大越难全盘掌控,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哪面岩壁之后还别有洞天。
被小癞头发现的小洞天相当于大宅院中的小耳房,只是大宅院里的主房通常都与耳房相通,而这“耳洞”在谢飞带人专程来查探前还未与主洞通窍。
小洞天背后这主洞来路不小,乃红衣教用以囤积干粮兵器货物之地,在红衣教内部被称作“祭祀秘洞”。
红衣教占据中州漕运的半壁江山,经他们运送的货物十成里往往会少掉那么一成,起先大多托运方对红衣教又收运费又偷吃货物的霸道行径颇为不满,屡次据理力争无果,加之听闻那些另觅承运方的十趟货下来得丢个七七八八,两三趟到了目的地还能维持满载的少不得耽误少时间,两相权衡下不得不老老实实认了红衣教的“规矩”。
那些被截留下来的货物会优先填充红衣教各地漕运码头仓库,剩余经得起长久驻存的才会少量分批次、甚至通过单人携带的方式慢慢归集到这祭祀秘洞中来,如此便可在最大程度上避免被旁人察觉。
细水长流,成年累月,祭祀秘洞所积累之物还远未到富可敌国的地步,但谢飞做过保守估计,如果打起仗来,这洞里的物资足够供给一万个士卒一天三顿饱餐一年不断!
要做到这些,当然要谨小慎微尽量不留蛛丝马迹,因而这部分工作基本由己堂的成员来完成,久而久之祭祀秘洞俨然成了己堂堂主汪硕的封地。
毕竟红衣教主营漕运生意,明面上各分堂不是直接把老巢安在码头仓库旁,就是在港口边上建坞,受地理条件所限没有一处分堂堂口会比这溶洞来得大,能在这山高教主远之地偷着体会番山大王土皇帝的快感没有多少人能免俗。
好在汪硕再怎么大手大脚纸醉金迷仍会约束自己和属下死守一条底线,入洞后的物事只要离变质腐坏还有半月以上时间,坚决不私自挪用。
一旦被发现逾矩行为,不论职位高低,杖罚为小惩,抽筋扒皮为死诫。
也正因敢以铁律律己律人,情报系统较之中州大多帮派都略显孱弱的红衣教血网,才能在这十几年内被汪硕经营调教得算是有模有样。
汪硕对于红衣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理所应当享有极高的威严声望,当教里决定在中州西南地域搞出点动静后,少不得让这个不务空名的得力干将去主持大局。
若非如此,就算事先做足功课,就算听雨阁来人个个出类拔萃,就算能够深入敌腹直捣黄龙,以对方的身手,没有被一击偷袭毙命的可能,以对方的临危应变,洞里三百号人被全盘调动起来,他们恐怕有来难回。
换言之,要是有汪硕亲自坐镇,听雨阁还想打这祭祀秘洞的主意便与自投罗网无异。
听雨阁不是来自投罗网的,也没想着鸠占鹊巢,更没能力来个乾坤挪移将这些物资收入囊中。
秘洞秘洞,所藏辎重几乎等同于一座大粮仓的秘洞,要是被曝光于众,红衣教会不会气急败坏自乱阵脚?朝廷以及其他势力会不会坐卧不安向红衣教讨要说法好处?再辅以其他外力的推波助澜,无疑能够掀起一场平地起雷的轩然大波。
这些外力大半是本次听雨阁、兜率帮、埠济岛三方行将付诸实施的计划。
依洛飘零所言,以宁川境境内南北走向的桑拔江划分中州东西,那七十四件事需要在西边解决的有七成,听雨阁即便想管也鞭长莫及,不如让谢飞和笑面弥勒去劳心费力,听雨阁只就剩下三成做些针对性布置,把力气用在刀刃上。
尽管没有明言,姜逸尘还是从话里话外捕捉到洛飘零对谢飞和笑面弥勒的隐晦信任,也不知三方间经历过多少次合作才能培养出这般默契。
此次秘密行动,听雨阁出动了三十人,兵分五路。
单对付红衣教这路就来了九人,只因这一路战线最长、敌手最多、凶险最甚。
是而兵贵精不在多,祭祀秘洞同样如此。
不管今后要作何之用,秘密储备粮仓的存在定然不能让教外人知晓,一经发现毫无疑问只有三个字——杀无赦!
祭祀秘洞中的己堂成员,除却两个暂代堂主主事的副堂主具备一流至顶尖高手实力,二十个香主打底也有二流高手的实力,余者从执事到喽啰、杂役、舞姬,哪怕实战能力不及其他帮派等同身份人员,可脚底下抹油的功夫当属上乘。
此外,为防意外变故,己堂在入主溶洞后不仅没有堵死自己的退路,反而还结合溶洞走向设有三处出入口。
其一在隔壁滁州郡的高朋客栈。
大隐隐于市,如果不是小洞天的暴露让有心人顺藤摸瓜,谁也不敢去想平日宾客如云的客栈竟有密道暗通大山,这可比在人迹罕至的密林里开间酒家来得高明。
第二处是距姜逸尘等人入洞点还有三十里地的一口深林枯井中。
枯井是口古井,存在年代不比溶洞古老,却一定比祭祀秘洞的出现来得早,己堂特地在井底凿开个口,又妆点得教人不易察觉,显然是为应急之用。
第三处则是主出入口,位于原本百泽村村长家的酒肆地窖。
当年魔头灭村一事险些暴露了主出入口位置,随着村民尸体和村子被江湖正道人士付之一炬,便时不时传出冤魂怨鬼白日哭嚎夜晚索命的谣传,反倒成了个无形屏障,隐秘性大大增强。
是以,只要来敌没法快准狠地将洞里人一锅端了,便有走漏风声反被瓮中捉鳖的风险。
相比当年谢永昌、阿班等六人强闯银煞地府需要一鼓作气毫不畏死的悍勇,这一回听雨阁等人要捣毁祭祀秘洞更重于战术分工。
听雨阁来的九人分别是逆蝶、飞飘、姜逸尘、奚夏、紫风、肆儿、飘影、冬晴、锦瑟。
锦瑟年纪只比姜逸尘一岁,面相却如同十岁左右的孩童颇为稚嫩,是听雨阁成立后被石中火捡回阁里的,武学天赋极佳,现拜师冬晴学艺。
九人分作两组。
肆儿和飘影没有入洞,而是去蹲点深林枯井和百泽村遗址地窖。
两地虽隔着些距离,可只要肆儿盯得紧,没人能逃过飘影的猎杀。
另七人中奚夏、紫风、锦瑟三人实力稍逊。
七人进洞后,当先扫除三处出入口的防卫。
由奚夏、紫风盯守枯井出口。
再由逆蝶和锦瑟守在通往高朋客栈的密道口。
配合着在外二人的游猎,飞飘、姜逸尘、冬晴三人便可放心攻坚。
来此之前,奚夏已凭姜逸尘的转述将祭祀秘洞大致地图画出。
进洞后,众人循图而行,一路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三拨巡逻守卫,如入无人之境。
天可怜见记下诸多事件之余还要背下秘洞走向,不知姜逸尘要掉多少头发。
同时不免惊诧究竟是兜率帮里哪个奇人异士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秘洞摸索透彻。
在地图指引下,七人不多时便接近了汪硕姘头也是己堂副堂主之一舞魅娘的起居室。
说是“室”,实际上是一处自然凹陷入壁的曲面空间。
外边拉上锦缎布帛遮拦视线,既做墙帘也为门帘,里边布置上床台桌椅等日用物事,也算是小有温馨的女子闺房。
七人到来后,不见墙帘紧闭,不见灯火长明,更不见半个人影,显然扑了个空。
知道对方不会轻易离了秘洞,众人也不着急,只是接下来的一路交斗他们不得不提高警惕,严防舞魅娘回来歇息时发现他们行踪,做出警讯组织反抗。
沿石径继续往前,再走一段路,便是一处甬道。
在地图标示上,那甬道宽一丈有余、长达十五丈,是三十名舞姬的居所。
这甬道看似空间不小,足够三十个舞姬分两列横躺还有翻身的余地。
可在塞入三十套被褥、衣物以及四个梳妆台后,每个人的活动空间便显得极为局促。
所幸夜壶搁在离甬道不远的一处小石室里,否则这些可怜人儿就得一面诱人以香、一面与秽物为伴。
离甬道口越近,自甬道里传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逆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其他六人止步贴墙静候指示。
“诶哟,嗯,嗯,对,就那里……”
“疼,轻……轻点儿。”
“嗯~”
“舒服~”
声音断断续续,是一个女子的低语浅吟。
听在耳中尤让人浮想联翩。
离甬道口最近的逆蝶蹙着眉。
她倒不怕撞见什么龌龊事,只是在凭声辨认里边的人面朝何处。
甬道之长意味着他们几乎没有可能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穿堂而过。
是以从对方觉察危险到做出反应的时间越短越好。
如此,便当需要极为精准的时机判断。
一行七人中,正有两个此方面的佼佼者。
冬晴是其中之一,七人之中他年纪最长做事也最稳妥,缀在最后头保驾护航。
另一人便是姜逸尘。
一些话本会特意塑造些矛盾而古怪的高人,比如瘸子偏偏跑得极快,聋子偏偏耳力过人,瞎子偏偏目力极佳,五感失一感,好似不是缺陷,余下四感没了掣肘反而肆意增强,无形中反哺所失一感,让缺陷转变为优势。
曾当过一阵瞎子的姜逸尘听嗅味触四感都历经过一番打磨,不用眼睛瞧也能通过其他形态讯息在脑海中形成较常人更为具象的画面,故所谓眼盲心不盲,看得更清楚。
姜逸尘没有在前领路,却无时不刻在为己方瞻前顾后。
不过,当下的他有点忧郁。
若不是担心因小失大,就算前头是赤条条的仙女,他也能脸不红心不跳眼睛眨都不带眨地杀过去。
然而这祭祀秘洞再怎么说也是红衣教重地,即便他们掌握有地图,仍得步步为营小心为上。
所以,还是得通过更多声响动静来分辨出甬道里是何情形。
可光听这么一小会儿都教他红了耳根子,再听下去,如果还是这些床笫之私,不如直接杀进去省事。
有这想法的显然不只姜逸尘一人。
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谁不对那些莺莺燕燕之事抱有憧憬幻想。
姜逸尘明显感觉到奚夏鼻孔里正大股大股地呼气吸气。
且双唇不住翕动,似在重复默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姜逸尘相信要不是奚夏总以中州旧日西胡贵族身份自持,恐怕早已急不可耐地凑到最前头,扒拉在甬道口去看那活色生香的场面。
所幸在这进退维谷的窘境下,姜逸尘总算捕捉到了女子吟喘声外的其他响动。
——两道起伏频率相差不大的细微鼾声!
打鼾本就不是男子独有天赋,便是平日从不打鼾的人在疲累至极昏沉入睡后也难幸免。
结合着甬道是用以安置舞姬之地,不难推断那鼾声来源正是俩沉睡的舞姬。
那么,谁人至于如此寂寞难耐、如此没羞没臊地趁同伴熟睡吃独食?
换个地方独享欢愉不香吗?
姜逸尘不假思索地揉碎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画面,生成新的推断。
甬道里有四个舞姬。
两个沉浸在梦乡中,而其中一人正给另一人捏腿捶肩。
未待他将最新发型告知逆蝶,甬道里再次传出的声音便证实了他所想。
“还有这里也捏捏。”
“这里吗?”
“对对。”
“这力道行么?”
“嗯嗯,刚刚好,白姐姐总能把力度拿捏得让人很舒服。”
“唉,又有啥用呢?还不是成天为奴为婢地伺候人。”
“啊啊!白姐姐,小青又说错话了,自己掌嘴!你坐你坐,换小青来服侍你。”
“嘘……小声点,可别把姐妹们吵醒了。”
“嘶!姐姐你腿根怎么这么多青一块紫一块的?那些臭男人下手没点轻重!”
“又不是一次两次,早习惯了。”
“哼……这活着有什……”
“啊~”
“姐姐对不起,我轻点。”
“没事,没事……”
这回可是两个女子的对话声,虽都轻声细语的,可周围实在太安静了,除了最后头的三言两语,其他内容七人基本都能听清。
几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先前猜想的那回事。
逆蝶没急着探头往甬道里瞧,而是回看向姜逸尘,一边比划出三四根手指,一边问道:“三个还是四个?”
好似确定人数后,就要带人冲进去了。
姜逸尘摊开手掌,比了个“五”。
就刚刚这会儿功夫,他听出还有一人睡不踏实,翻了两次身。
又待了小半晌,甬道里不再有对话声传出,逆蝶二次跟姜逸尘确认情况,却借着远处洞壁上的火光瞅见姜逸尘面露犹豫之色。
逆蝶耐心问道:“还有其他情况?”
姜逸尘踟蹰道:“可否留她们一命?”
话方出口,姜逸尘便想像那个小青说的给自己掌嘴,深入敌巢竟心生妇人之仁,只怕到头来误人误己,反受其害。
没承想得到了逆蝶的肯定回应,“嗯”。
逆蝶补充道:“或许她们就是那些被掳来的风烟楼女子。”
在兜率帮近些年收集到的信息中,正有其一与各地风烟楼女子无故消失有关:中州每三家风烟楼里便有一家每隔个一年半载总会丢个姑娘,奈何这些姑娘大多是中人之姿且技艺平平,加起来的总人数都远远不及路边饿殍,甚至比不上那些因各类意外死在楼里的姑娘多,是以连正主都懒得理会,遂不得关注。
根据所得线索,笑面弥勒将此事与红衣教联系在一起,姜逸尘没忘在听雨阁议堂时转述出来,却也到现在才反应过来甬道里的舞姬很可能便是那些风烟楼女子。
“先打晕她们,你的手艺好,让她们睡上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我们还没拿下这,她们便是醒来也没法给我们带来更多威胁。”
“要是有机会逃出去,能不能活得更好,就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
没等姜逸尘如何感慨感谢,善解人意的逆蝶已用唇语手势向众人做了个简单战术布置。
最后以一计手刀砍后颈结尾,相对于抹脖子,这意思就是打晕了。
至于所谓的手艺好,指的是姜逸尘认穴点穴手法。
睡穴位于耳后翳风穴和风池穴之间,属经外奇穴,有镇静安神之效,点揉有助安眠,击打穴位时若能控制好速度、精度、力度,便能掌控对方入睡时间长短。
随着逆蝶纤手摆向甬道口,六人紧跟其窜入甬道中。
唰唰唰!
甬道口登时汇入股股急流。
短促密集的落步声细如蚊呐。
小青才察觉视野中有黑影欺近,下一刻便失了意识。
甬道里确是五人,不多不少。
小青正坐在那位白姐姐身侧,将对方那没有多余赘肉白皙光滑的一条大长腿枕在自己双腿上捏拿揉推着。
也只有小青挨了痛,被逆蝶砍晕。
那位白姐姐正闭眼安享服侍,姜逸尘进入甬道后便直接让她昏睡过去。
两个熟睡的压根没被搅扰到。
余下一个没睡安稳的,不知是装睡还是被吓着了,总之一动不敢动,受了姜逸尘的点穴,终能安心睡觉。
在姜逸尘麻利地点了五人睡穴后,七人即扬长而去。
接下来一路,仍可算是畅通无阻,从入洞未及酉时,到走完地图上大半区域,料理了八十来人,还有半个时辰才到戌时。
在清理了守卫在枯井出口附近的二十人后,紫风和奚夏便当离队留守了。
尽管早有安排,紫风还是赶在逆蝶五人离去前问道:“你们不觉得太过顺利了么?”
奚夏眉头挑了挑,像是赞同,又像是质疑,说道:“怎么,你怀疑有诈?只能说这地图实在太管用了,要是到哪去都能有人事先把地形路线、各处功用及人数都标示出来,便是刀山火海都是小菜一碟。”
紫风也挑了挑眉,顺带翻了个白眼,道:“合着你就没发现人数对不上么?”
奚夏道:“害,那些家伙是活人又不是死人,要想出去得按规矩来,在洞里又不限制走动,不在这儿便是在那儿,三百人只会多不会少。”
紫风道:“而我们到现在只撂倒了不过百人。”
逆蝶止住了奚夏接着拌嘴的势头,说道:“紫风说得不错,一路走来我们在最外围碰见的巡逻守卫要多些,可越到里处来,碰见的人却越少,算下来少了不下六十人,也就是十组巡逻人手,这些人要是散开来我们越好处理,要是聚一起……”
飞飘道:“毕竟没有内线在此,无法获知最新情况,为今之计,还是且走且看吧,优先灭掉散落外围的力量,再去敌方聚集处。”
紫风道:“这也是我所担心的,要是他们百来人齐聚一处,我看还是七人同去稳妥。”
逆蝶立马否定道:“不可。”
许是念及自己待会也得留守在通往高朋客栈的密道口揪心飞飘三人安危,逆蝶没了说辞。
冬晴却帮着补上,说道:“照原计划来吧,只要汪硕不在,我们三人应付个百来人不成问题,你们守好两个出口,谨防漏网之鱼,让我们没有后顾之忧即可。”
听得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奚夏后知后觉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人算不如天算嘛,诶呀,失策了,刚刚就该把那几个小娘子严刑拷打一番,问问她们今晚这洞里有何安排。”
紫风鄙夷道:“严刑拷打?”
奚夏嘿嘿一笑,解释道:“就是坦诚相待嘛。”
奚夏所言不无道理,可事已至此也没法折回去补救,众人互道声保重便分头行事。
……
……
六十九。
这是飞飘、冬晴、姜逸尘三人来到祭祀秘洞中庭祭坛前,算出来的人数,也是数出来的人数。
秘洞中的守备纵然比之昔年西山岛矿洞中那些乌合之众强上不少,可在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就是那些稍有实力的香主,在姜逸尘等人手下也不过一合之敌。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彼时西山岛堪称世外桃源,何曾没有过完善的警讯防备体系,只可惜人们的警惕性和忧患意识早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安逸闲适中消磨殆尽,灭顶之灾不来则已,一来则避无可避。
一如身处祭坛的六十九名红衣教教徒,明明不是什么佳节吉日,却在酒边听丝竹歌舞升平,全然没意识到灭顶之灾已高悬在颅顶。
每逢大事需静气,大战不外如是。
姜逸尘强行驱散思及往事而积聚心头的阴郁,跟着飞飘、冬晴藏身在祭坛阶梯旁的一块龟壳状巨石后,恢复体力、沉淀情绪、等候时机。
与祭坛上的欢喜热闹相比,阶梯之下是十二具完全丧失生机的冰冷伏尸。
中庭祭坛并非居于祭祀秘洞正中,而是位于整个溶洞已探明地带的中后段交界面,也是纵横空间最为宽敞之处。
整个祭坛平台地面是由六七块面积不一、形状如云的石台自然连接拼凑所成,合算起来约莫十丈方圆。
平台上原本有近十个高高凸起直冲穹顶的钟乳石柱皆被人力削去抹平。
那些自上悬垂而下的石幔、石瀑、石帘运气则要好些,顶多在离地还有一丈高处才被斩去下探念想。
祭坛也不是用以祭祀神明祈福求安,而是货物进出溶洞的中转站。
任何货物入洞后,都需先带至祭坛登记入册,再分门别类归纳至各存放点。
行将变质腐坏的货物同样得搬至祭坛清点出库。
祭坛本身亦为货物归纳点之一,不少入洞时的零散物事在这都被统一规整装箱。
想来秘洞里有一大批酒水瓜果已离驻存期限不远,这帮人才挑着今日将这些吃食给消化掉。
也正因一缸缸酒水、一箱箱瓜果都备在旁侧,喝完吃尽前筵席不会结束,更不需遣人至秘洞别处取来,恰巧给听雨阁诸人的潜入提供了最大便利。
飞飘三人到来时,当先被那欢快悠扬的丝竹声所吸引。
三人无一浸淫于音律,却也听得出来这曲调不是东瀛风格,更似西胡曲风。
这倒与舞魅娘所喜所长大相径庭。
难不成常年躲在溶洞里不见天日,不整点新花样找乐子,都憋闷得待不住了?
三人没时间想太多,一面调整着各自状态,一面打量着祭坛布局和每个人的站位。
姜逸尘小心翼翼地探头朝祭坛上张望。
祭坛广大加上声响嘈杂,可不容慢慢去听辨具体景况。
是以他运足真气开了眼窍,只为在最短时间内将一切尽收眼底。
寻着丝竹声看去,竟是一条条白花花的大腿争先恐后地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