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伦很胆小。
怕黑怕事怕死。
在他不过五岁时,村里来了股匪徒,一番烧杀劫掠后,百来口人活下来不到三成。
曹伦一家六口独其没死在乱刀之下。
幸存的村民们义愤填膺,为求公道决意去往衙门告状。
曹伦跟着去了,他害怕不跟着村里人走自己不久就会饿死。
从村里到镇上衙门要走三天三夜,因为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离开村子,所以走得很慢。
直到第五天天明,他们才遥遥望见镇里的高大屋子。
然而,在离镇口不过两里地时,窜出一群绿林强盗来抢他们身上早已为数不多的干粮!
他们几乎没有开口讨饶的机会。
村里仅剩的七个庄稼汉无一例外被抹了脖子。
七个相貌一般的妇人杀了五个、留了俩,押上山去干汉子干不来的粗活。
四个长得不赖的年轻姑娘家自然交给山寨当家分配。
也不知那些糙汉子哪听来的歪理,说八岁前的孩子不记事。
六个不到十岁的孩童,还在吃奶的得费劲养活被当先摔死,余下五个报完岁数后,只剩三个活着被带回山寨。
或许有些可笑,没了家人之后,曹伦竟要被绿林强盗当作接班人来培养。
想来五岁的曹伦真不懂太多,寨子里怎么安排他,他都照学照做。
他发现只要照学照做,就能吃得饱睡得暖,比以前在村子里过得还舒服。
奈何好景不长,寨子没等来镇上官府的剿匪,却等来了其他更具野心山头的火并!
对于曹伦而言,那时候他就已生活在江湖中。
江湖就是那样,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拳头为尊。
因为年纪小不用打先锋,往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山寨就易了主换了旗。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待过多少个山寨,不是黑风寨,就是黑石寨,再不然就是青龙寨,狂风寨,反正定少不了“黑”“风”“龙”几字,否则便少些威风。
等到了需要拿起刀去和别人对砍争地盘抢资源的年纪,他总能找到办法降低自己存在感,从风口浪尖中退闪出来。
己方赢了就回去接着当无人问津的小喽啰。
对方赢了就跪降去当卑微的小喽啰。
只要不是治寨极为严苛、谨守所谓仁义道义的头目,总会允许他这样的俘虏到山寨里当个苦役,以充人数壮声势。
显然,那些自命不凡的头目向来相信自己只会被众星捧月,而不会被背信弃义。
年复一年,胆小惜命的曹伦有一天居然不再胆小。
那天他提着把刀,砍翻了十多号人!
死在他刀下的十多人里,有两个是来敌主将,都被他一劈两半!
因为他的横空出世,黑云寨保住了自家山头,他成了黑云寨的英雄!
从小喽啰晋升到小头目,曹伦喜不自胜之余,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保命法门。
不再是躲,不再是逃,而是喝酒贪酒醉酒!
狂龙帮之所以成了过江虫,就是因为他们偷袭黑云寨的那个晚上,寨里正大摆酒宴庆祝寨主又收了位娇滴滴的夫人,他也跟着喝得酩酊大醉。
他醉了,忘了自己怕死,没人砍得过他!
然,本该走上人生巅峰的他却再没为黑云寨出过力。
那年秋,北边的瓦剌人像蝗虫一般侵蚀着中州疆土,而东瀛人先一步杀入南边的绿水青山中。
偌大黑云寨,近五百号人,他可能是唯一活人。
“酒壮怂人胆”是曹伦辗转于各个山头那些年所学最为管用的五字真言。
东瀛人烧掉寨子的时候,他边逃边喝酒,不知杀了多少入侵者。
后来,酒喝光了,酒劲过了,才发现误打误撞下逃入了一处东瀛人掌控的码头边。
本以为命已当绝,却在绝处逢生。
码头曾为当地大河帮所有,也不知东瀛人缘何网开一面,非但没将大河帮帮众赶尽杀绝,还留下了十来人帮着打理后方辎重事宜,而这所谓的打理与苦力差不了多少,苦力总是嫌少不嫌多的,曹伦便也浑水摸鱼成了其中一员。
数年后外夷战退,中州百废待兴,红衣教扶摇而起,大河帮并入其中。
曹伦自然而然成了红衣教一员。
没过多久,他的不同寻常之处被发现,更受教里多位大人物青睐。
据说汪硕是废了好大功夫才把他争取到己堂来的。
自那之后他基本上都被己堂供着,要他出力的情况不多,出力的时候他基本都在醉酒状态,事后丝毫不记得自己曾离鬼门关有多么近,是以从不会多嘴吹嘘自己多能耐。
他只知道自己在己堂的地位越来越高了,高到只在堂主汪硕一人之下。
尽管这副堂主的地位和舞魅娘没有高低之分,但有些时候,他只在上边。
纵然时日不长,曹伦也记不得最近一次把舞魅娘压在身下是什么日子。
大多时候,曹伦看起来就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一些事儿记不清倒也无可厚非。
聪明人常说难得糊涂,越是糊涂才能活得越长久,哪怕是装出来的糊涂。
他进入己堂后也不是一步登天的,而是靠一次次战功累积起来的。
在这之前,舞魅娘就高居副堂主之位了。
舞魅娘从未掩饰过自己原是东瀛舞伎的身份。
即便下过苦功学习中州语言,可时至今日,在说到平日里少说的用词时,舞魅娘都要卡壳半天,费好多言语才能解释清楚所要表达的内容。
若仅是如此,曹伦还没必要去装糊涂。
中州之大番邦觊觎久矣,有溜过来讨营生的不足为奇。
可如果这些都是权宜之计呢?
曹伦总觉得自己人生唯一一次不幸,就在于撞见了汪硕和舞魅娘间的一次对话。
那时他还是个喽啰,舞魅娘刚学会些中州话,就指着一头鹿愣是“马、马、马”的喊。
汪硕笑着给舞魅娘纠正。
说的却不是中州话,而是东瀛话!
那一瞬,曹伦恍然自己不是因为灯下黑才避过杀劫。
而是被东瀛人发现价值后,留命待用。
曹伦想过一声不吭径自逃走,可没等他想明白就因缘巧合立了功升了职。
汪硕没有主动捅破那层窗户纸,似乎在告诉曹伦揣着明白装糊涂没什么不好。
曹伦第一次感觉到汪硕的可怕。
他并非惧怕于汪硕的武力。
在醉酒状态下,汪硕还不一定敌得过他。
他惧怕于汪硕的适应力。
这适应力不止于汪硕自己,而是任意一个经其调教过的人,都能极快适应一种新环境。
是汪硕最先精通中州语言,而后拉扯起一大帮东瀛人,伪装成了中州人都难以辨识出来的中州人。
所以,曹伦便“稀里糊涂”地留了下来。
久而久之,他也不会在乎这些东瀛人究竟意欲何为了。
至于自己同舞魅娘的那点儿苟且事,曹伦不相信汪硕一无所知。
只能说这点儿事于汪硕而言可谓鸡毛蒜皮,女子不过是解决需求之用。
舞魅娘能武又善舞,御下有方,加之服侍技艺堪称一绝,这才能得汪硕青眼相加。
因此,只要不太过明目张胆,汪硕便不会翻脸追究。
从汪硕的大度来说,曹伦反而该有些誓死效忠的觉悟。
当然,怕死的曹伦平时绝不会有那些淫思邪念。
除非喝了酒。
酒越清越烈越利于驻存,却也意味着价值越高。
然而秘洞里只藏用来解渴的酒,不存好酒。
今儿不是什么佳节吉日,只是有十多缸浊酒再过半个来月就要变得苦涩腻味了。
苦涩腻味的酒非但解不了渴,喝了还容易拉肚子。
舞魅娘就同曹伦合计着将这些酒统统开坛喝掉。
遂唤人备了些洞里日常食用的瓜果,召集来近日干活最卖力的八位香主及十名执事共享大宴。
大宴共有二十五名舞姬陪酒奏乐献舞,二十四名杂役在场听候差遣,余下人等负责秘洞守备事宜。
不是好酒,故而酒过三巡、六巡、九巡后,曹伦才初有醉意。
案几上除了摆放着酒碗、果盘外,还有个香炉。
香炉是何质地曹伦不懂,只清楚是舞魅娘从东瀛带来的传统,于饮酒时有助兴之效。
曹伦又从舞姬手上接过一坛从酒缸里舀出的浊酒,鲸吸而尽。
抱着酒坛打了个嗝,长吸口气。
袅袅焚香似受了牵引,囫囵往其鼻孔钻去。
再看向祭坛中央那一个个舞姬的妖娆身段和雪白长腿,寻常时候总是惺忪的睡眼渐趋迷离。
弹布尔、冬不拉、胡西它尔、达甫手鼓以及唢呐。
除了唢呐,曹伦在一些葬礼上听见过,余者都是在这祭祀秘洞里见识到的新货色。
鬼知道他是怎么记住这些奇奇怪怪的乐器名字。
可话说回来,这些旧日西胡的弹奏击打乐器经舞魅娘这么一指点搭配,长久蜷居一隅的慵懒感立马一扫而空,躯干四肢总不自觉地随着唢呐的扬声蠢蠢欲动,仿佛随时就要跟着欢快乐声载歌载舞。
舞姬们皆着一袭红裳,长袖挂着红菱,赤足踩着鼓点或踮脚或跃动,腰肢及上身随着弦乐或悠然舒展或翩跹多变,可说是赏心悦目。
乐是西胡的乐,装束是中州传统服饰结合旧日西胡风格,舞是西胡、中州、东瀛混搭,如若不是在秘洞里待着快发霉了,何至于去胡拼乱凑出这玩意儿来?
说到底,花样再多还不是用来给秘洞里这些大老爷们儿解闷败火的。
曹伦基本不经手己堂大小事宜,是个极为更为纯粹的供奉打手。
但秘洞里这些舞姬的身份来历,他不装糊涂时也能猜出一二。
起先曹伦觉得舞魅娘善妒。
因其挑来的姑娘没有一个能及上其一半姿色。
后来稍加关注即知舞魅娘的选人另有标准。
相貌可以不出众,两条腿必须又直又长。
曹伦本对此不以为意。
纵然舞魅娘的舞跳得再惊艳,仍无法博取他眼球。
直到一次醉酒后被舞魅娘勾搭上了床,他才知一双长腿的美妙。
那也是曹伦初识女人滋味。
从那之后,他开始懂得如何去欣赏舞姬们的双腿。
都说食髓知味,可曹伦的欣赏仅止于欣赏。
在体会过过于美好的物事后,他的口味也被养得很叼。
可不像座下那些香主执事,轻易能够满足。
八位香主身边随时有两个舞姬侍奉着,侍奉等同于歇息,舞跳累了便可以下场来替换。
执事没这福分,但一切没有定数,只要和香主关系足够熟络,倒也能分点汤喝。
一个贼眉鼠眼的执事就有幸同个弓背香主同桌,蹭舞姬服侍之余,还能过过手瘾。
被揩油的舞姬正忙着给弓背香主捶肩,本已决定逆来顺受,却没忍住痛轻哼出声,更险些将弓背香主给推扒到案几上。
不经意瞧见这一幕的曹伦显然没兴致去看接下来事态如何发展。
他只知道这点儿不愉快谁都不敢闹到台面上。
世人对于如何对待美丽的物事大体可分为两个方向。
其一是用心去呵护,生怕那份美丽受到一丝损害。
其二则是反过来,去破坏。
他们会想方设法在那美丽事物上留下任何一点印记,以证明他们曾单独占有过,哪怕只有短短一瞬。
曹伦咧嘴一笑。
熟悉曹伦的人,见此多半会感到极为稀罕。
因为在众人人眼中更像个总是睁不开眼的醉汉,不苟言笑,甚至有点痴傻。
可惜曹伦坐得高而远,注定没人能看到这一笑。
他的笑中带着悲悯、带着轻蔑。
他轻蔑那些小人物的偷鸡摸狗。
悲悯自己既然如此聪明,为何又总要装成个小人物般偷鸡摸狗?
他又猛灌了三坛酒下肚。
连个饱嗝都没打出来。
酒能助兴,能兴欲,更何况还有那东瀛焚香作祟。
酒喝足了,曹伦便不再怕死了。
便也不用再装傻。
他终于是将目光挪向了旁侧的舞魅娘。
二人间的距离本便极为暧昧,这一侧头,身旁尤物的媚态一览无余。
曹伦眯起眼,面相看似痴傻,眼神却尤为炙热。
伸手探入对方宽敞衣袍的领口,感受着手间的温热与香柔。
曹伦再次长吸口气,既为了抑制浑身燥热,也未尝不是幻想着将舞魅娘吸入怀中,将其“就地正法”!
就在此时,他鼻间好似嗅到了什么腥味。
粗眉聚作一团,猛然惊觉道:“有杀气!”
曹伦是醉着的。
偏偏醉酒时五感灵敏异常,深吸口气竟是嗅到了二十丈开外的腥气。
他没立马反应过来闻到的是血腥味,隐约觉得被道若有似乎的目光给盯上。
而后他便不假思索地出声示警!
示警声蕴含着真气,祭坛上的声乐似是被瞬息掐断般戛然而止。
从舞姬到杂役、执事、香主等红衣教教众在短暂的惊慌或是愣神后迅速警戒。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挪转向离祭坛中心有七丈之遥的入口方向。
祭坛整体位于高处,有且仅有一面与石道相连,潜入者要想不被祭坛上的人轻易发现行踪,自当从唯一出入口来。
半晌后,入口仍不见人影。
可没人敢掉以轻心。
因为本该有人守卫在阶梯下,至今无人跑来确认情况,已是说明大事不妙!
来敌很可能已经撂倒了秘洞里其他守备,仅剩他们被堵在了祭坛上!
曹伦怒哼一声,双指捏圈置入嘴中,吹了一声山寨里望风常用的尖锐口哨。
鹰啸声瞬息洞彻整座山洞,余音连绵难绝,这是祭祀秘洞最紧急的警讯!
闻讯后,洞内红衣教教众当通明灯火,舞姬攥红绫,杂役力士持斧握锤,执事香主佩刀拿剑端枪,或五人一组,或十人成队,由众香主组织御敌或听从堂主指挥差遣。
可随着远端回音渐息,溶洞中仍难闻其他声响,最坏的猜想得到证实。
舞魅娘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与震怒。
她错愕于居然有人敢到秘洞来撩拨红衣教的虎须。
震怒于秘洞可能遭受的物资损失。
但她很快便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不到一炷香前,曹伦才去解过手,彼时仍无恙,那么事态发展应不至于太糟糕。
最重要的是,她和曹伦还在,一切尚有转圜余地。
舞魅娘心绪稍定,正欲招呼手下去一探究竟,身旁曹伦又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断喝!
“呔!哪里来的臭虫烂虾,坏你爷爷兴致,滚来受死!”
已堂严令兵不离人,便是酒宴,众人不是将兵刃搁在身周附近,便是交给专人看着,出了这档子事,早有力士给曹伦递上了九环刀。
刀在手,泰山抖,酒足劲饱的曹伦适才便在压抑焚身欲火,这下子情欲转战欲,战意爆棚,活脱脱成斗宿牛宿合璧下凡附身,声震溶洞!
死活不见那些只会藏头缩尾的鼠辈现身。
曹伦气不打一处来,怒一跺脚。
愣是将地面震得龟裂成碎块,下陷有四五寸深!
借反力蹦起约半丈高,却足有七八丈远!
掠过人丛,径直冲祭坛入口方向劈下!
一人一刀离上下祭坛的阶梯还有两三丈距离,可就曹伦这力劈华山的架势,没人会怀疑其刀锋上存蓄的劲气足以开辟出条壕沟来!
入口阶梯也好,巨石也罢,统统免不得被削去铲平!
真要有谁藏在下边,只能说是命中注定该有此劫,谁叫你没事触怒头熟睡的狂狮呢?
敌暗我明,有曹伦一马当先,众人心下大定之余也没敢闲着看戏,在舞魅娘指示下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应对漏网之鱼。
当然,更多人想的是,不久之后便要给来敌收尸了。
同一时刻,或是说在曹伦蹦跃了大半程距离之际,分明瞧见阶梯处冒出了三道人影。
两男一女手中的兵刃分别是剑、匕首、双刺。
至于相貌打扮或是更多细节,不是曹伦看不清,而是不在意。
不过在见得迎面而来之人竟是唯一一个女子时,曹伦还是有些意外。
心下不尤耻笑两个男人没种,再者便是可惜女子的不知死活。
曹伦可不是怜香惜玉之人,更何况此女和舞魅娘比起来全然没有女人该有的样子。
没有浓妆艳抹,不见任何媚态,在一路杀来后反而更具凶戾之相的飞飘,俨然是个百战沙场的大将军,任谁叫阵都只会一马当先地冲杀过去,绝不迂回使诈!
其实三人来到祭坛见曹伦饮酒正酣后,也无意耽搁时间,生怕对方喝得越醉越难对付。
岂料姜逸尘在动用真气开启眼窍时被曹伦发现,局面立马变得被动起来。
更没料到飞飘头皮这么硬,一点锋芒不避,曹伦敢硬着来,她就敢硬碰硬!
姜逸尘初时没来得及拦,后边再想拦恐适得其反,只得作罢。
协同冬晴一左一右绕过二人,打算先易后难,清个场先。
噹!
先是一声锐器相击的清脆锐响。
紧接着是两个几乎同步的重物坠地闷响。
快上那么小半拍落地的是曹伦。
曹伦是个粗胳膊粗腿的糙汉子,体重沉得狠,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飞飘没能逼退曹伦半分。
曹伦该落在哪,还是落在哪,闷响是结结实实踩出来的。
反倒是飞飘自己倒摔回石阶之下。
闷响是躯体着地砸出来的。
姜逸尘脚步比冬晴稍慢了些,当冬晴没入红衣丛中时,他还未与敌方交上手。
他回头一瞥,看不见飞飘嘴角溢血,看不见飞飘背部淤青,只看见青丝缭乱的飞飘再次脚下生风现身在石阶上,才稍松口气。
不同于冬晴以掠影步入阵,在悄无声息间让红衣教众脖颈开槽、脑袋开窍、心洞开花。
姜逸尘则如游鱼,在舞姬红绫的绞杀间、力士锤斧的轰砸下、执事香主的刀枪剑影中穿梭游杀。
虽不似冬晴一击一命,却以霜雪真气、阴风功切换配合精炼的剑法,通过任意一道细微伤口教对方第一时间内丧失再战之力。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乍见两种情形,涌向姜逸尘的红衣教众只多不少。
即便没过多久反应过来不对劲,为时已晚。
是而在行进速率上,冬晴要快上一筹。
但从杀敌数来说,姜逸尘不遑多让。
看着越溅越高的血花,舞魅娘微醺醉眼豁然醒转。
此时她才切身体会到“安不忘忧”“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兵败如山倒”几个中州成语的真正意思。
血网,血如水,只有像活水般保持流动畅通,血的颜色才足够艳丽,血才有煞煞腥味。
而一潭死水的血网,势必变得粘稠僵硬,僵硬便容易不堪一击。
无怪乎汪硕总和教里其他堂主争执教众招揽力度不够,抱怨己堂人手大大不足,无奈没法在秘洞和外部间进行健康轮换,弊端终成隐患,隐患终酿大灾。
果不其然,大灾这就来了……
舞魅娘猛地用贝齿咬破下唇!
疼痛让她警醒!
当下不是沉浸在替汪硕不甘和没有帮汪硕顾好后方的懊悔情绪中!
她得合曹伦之力将这些入侵者给歼灭。
否则,就算能逃得一命,又有何颜面去见对她委以重任的汪硕?
能让无比惜命的曹伦流连忘死,舞魅娘的姿色决然不俗。
天生魅惑狐眸,肤白腿长,养得一身腴美体态,再妆点上中州色香味俱佳的胭脂水粉。
一副恰到好处的狐媚样子教花见也羞。
可惜当下不是卖弄风情的时候。
舞魅娘更是撕扯来一截截红绫束紧上身衣裳。
她倒不介意风光外露,只怕打斗时过于宽敞的衣物对自己造成太多干扰。
羞花配闭月。
舞魅娘手中那对可作舞环可作环刀的兵刃唤作闭月。
这位连中州名字都没有的东瀛舞姬终于出手了。
准确地说是挥动闭月双环大踏步朝冬晴攻去。
手下人避重就轻,她却不能认怂。
就像中州沙场上常说的,气势不能输!
从敌方三人出现至今不过几十息功夫,己方便毙命十数人,士气严重受挫。
她要是能擒贼先擒王,先干掉最扎手的点子,无疑能提振己方士气。
至于如何判定三人之中冬晴最强,除了眼前事实外,当然还有其他判定依据。
不管怎样,己堂都是红衣教的情报机构,身为二把手,别人都杀到家里头来了,若还认不出对方身份,那么,汪硕苦心经营的红衣教血网与笑话何异?
不知死活同曹伦硬碰硬的女子,是听雨阁那名悍勇不输好汉的飞飘。
以掠影步冲阵、杀人如探囊取物者,是搜魂殿被除名后转投听雨阁的前金魂杀手冬晴。
另一年轻男剑客,应是那坠阴阳桥不死,还在蜀黔两地搅得人心惶惶的杀手夜枭。
这三人能悄无声息杀到祭坛来不足为奇。
可单要凭他们仨便夷平祭祀秘洞?
舞魅娘不能容忍己堂的尊严任人践踏!
双环当先被掷出一环。
圆环飞出方向不见人影。
却能听到清脆的金石交击声!
眼见圆环向着别处弹开,舞魅娘身形疾掠,探出秀手在半空中准确抓住圆环握把。
借着无比出众的腰腹力量,愣是将凌空身形复又拔高三四尺。
双腿左右张开呈一字型,腾出了足够的抡臂空间和弧度。
双环被高举过头顶,再往跨下狠砸!
舞魅娘显然不只是个能歌善舞的舞姬,更是个训练有素的刺客。
行云流水的动作一气呵成。
闭月双环及其身影在空中疾上疾下。
明明是纤腰细胳膊,竟有种泰山压顶的架势。
十余名红衣教众至死都被形影不见的冬晴戏弄于鼓掌间,却还是合力用鲜血为舞魅娘指明了强敌踪迹。
舞魅娘便是靠地面上的血脚印走势预判冬晴位置,向其发难。
掠影步是掩身藏行,而不是彻底消失。
被舞魅娘试探中一下,还给抓着第二下,可见这舞姬眼力非凡。
双环砸下,正是冬晴移身落步之位,避无可避,只得蓄力于双匕硬撼双环。
冬晴身躯一颤,通过骨骼肌体传动,将双环传来的劲道往地面上卸去。
然,仓促之下,冬晴也只能将力卸去不到三分。
余下七分力愣是让冬晴单膝跪倒在这狐媚舞姬面前。
祭坛的石地面上虽不是常打扫但也不至于尘土飞扬,可当冬晴单膝触地,碎石粉屑下一瞬就迷迷蒙蒙扑面而来。
冬晴不敢喘气,更不敢闭眼。
就在这当口,两道寒芒如星在他瞳孔中飞速扩大。
高手之争如果没能在一招一式间了结彼此,便需不断积累优势以致胜。
将堂堂金魂杀手砸跪胯下的舞魅娘乘胜追击,按动环把上的机巧,环变环刀。
脱开双匕的拦挡下坠,双刀刀尖直戳冬晴双眼!
冬晴干脆双膝着地,腰往下折,脚尖勾起后蹬,贴地往前滑出。
避开刀尖刺眼,躲过舞魅娘踩踏,同时双匕在手腕间转溜往舞魅娘脚踝割去。
舞魅娘反应一点不慢,身躯未落实,赤足便在冰冷的匕身上蜻蜓点水,化解杀机。
若不是冬晴抽身更快,后脑勺只会被舞魅娘当皮球踢。
自副堂主和匕首刺客缠斗在一起后,红衣教众便都把矛头调转向剑客。
深陷敌丛的姜逸尘不再有半点宅心仁厚,便是碰上那些被拐来的舞姬也照杀不误。
此时和先前的状况无法混为一谈,但凡他有一丝犹豫迟疑,冬晴和飞飘都将多一分危险。
饶是不需顾忌全力拼杀,近四十个红衣教众还是让他费了近一盏茶功夫才悉数杀尽。
姜逸尘不敢耽搁片刻,一计流星式直冲曹伦后心。
舞魅娘主动近身后,冬晴守中带攻,不断消磨着舞魅娘占去先机后取得的优势。
不到二十个来回,局势即扭转为均势。
其后冬晴将舞魅娘往祭坛角落处引,一步一毒,撒开毒阵,逐步反客为主。
舞魅娘赤足在毒阵里同冬晴厮杀,纵有内功护体,辅以东瀛奇术防毒,热血沸腾下仍难阻毒物潜移默化地入体入脉入心。
倘若舞魅娘一盏茶后未能从毒阵中全身而退,只会经血阻滞浑身麻痹,任冬晴宰割。
相比冬晴步步为营,飞飘则是陷入单方面苦战。
只从祭坛上一处处龟裂碎裂破裂的石块来看,姜逸尘就不敢想象飞飘身子上可还留有一处完肤。
所幸地面上不见多少血迹,飞飘的状况虽差,可没有太多精血流失,性命便还无虞。
姜逸尘声势浩大的一剑直袭曹伦是围魏救赵。
好在醉酒的曹伦还知道惜命,收住了对飞飘的攻势,回身荡开暗哑。
可惜之处也在于醉酒的曹伦还有惜命本能,否则,祭祀秘洞一战基本可以一锤定音了。
曹伦完全有以一敌二的能耐,姜逸尘偏不给对方耍威风的机会。
反过来阻在飞飘面前逞能。
起初飞飘与曹伦在空中对垒,看着就像一只角羚去顶撞一头熊罴。
直面曹伦时,这种感觉更为深刻压抑。
幸好姜逸尘已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类对手。
从战术上重视对方。
在战略上藐视对方。
姜逸尘心底里很快便对曹伦的形象嗤之以鼻。
也不知总是一副藏青粗布麻衣、墨色阔褪破裤、蓬头垢面喽啰扮相、看着又是傻头傻脑的家伙,到底凭何本事俘获东瀛美人的芳心。
他的脑海里也只来得及冒出此般想法,便迎来了曹伦的雪亮大刀。
九环刀外还有三环、六环刀,每多三环,劈砍力便要增强三分。
“酒刀”曹伦不喝酒时,仅是个有三流功夫傍身的匹夫。
别说三环刀,就是把轻灵腰刀在其手上都发挥不出十足威力。
硬逼着他上擂台同别人拼命,也只会闪躲避让,不会主动进攻。
随着酒喝越多曹伦的战斗力便直线上升。
酒劲上头时,曹伦即具备江湖一流高手的水准。
不过,这时候的曹伦武技平平,更像是个空有一身蛮力的莽夫。
而当其醉得东歪西倒时,战斗力直逼顶尖高手。
非但力大无匹,且各种招数信手拈来,如有神助!
当下的曹伦还没醉得东倒西歪,离那顶尖高手尚有一线,可耍起九环刀来绰绰有余。
轻松得仿佛在自家书房里挥毫泼墨,不仅刀刀致命,且毫无破绽。
姜逸尘徒有躲闪招架的份。
身周三丈之内,风尘卷云石涌土花乱坠。
要不是闭着眼睛也能“看”清九环刀来路,姜逸尘早已身首异处。
姜逸尘就像条不断摇尾乞怜的游鱼,且退且战绕了半圈祭坛。
岂料变故突生!
曹伦不再理会滑不溜手的游鱼,转朝祭坛角落边劈出一计刀罡!
让冬晴闻风止步。
给舞魅娘开辟出了条生路!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酒刀”曹伦的上限有多高当今武林无人知晓,想来就是曹伦自己也未必清楚。
姜逸尘对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感兴趣,更没兴趣知晓敌手极限几何。
飞飘已展示过错误的对敌之策。
他便想靠防守反击制敌。
然,事与愿违,一旦弃攻主守,哪还有反击空间。
遂打定主意将迂回战术贯彻到底。
一字真诀谓之“拖”。
只要把酒劲拖过去,曹伦怎堪一击?
问题仅在于他能毫发无伤地撑多久拖多久?
又或者看冬晴何时手刃舞魅娘。
不知醉酒的曹伦是否也有此意识,或是难舍那裙下滋味。
总之,在舞魅娘彻底沦为濒死困兽前,曹伦用刀罡轰碎了冬晴布下的“毒笼”。
舞魅娘如蒙大赦,正待退避三舍重整旗鼓,却没来由突觉心悸。
相比起先前如陷泥沼徒劳挣扎难求生,当下舞魅娘只觉自己下一瞬便要暴毙而亡。
先前像是凌迟,当下仿若斩立决。
由生渐死是苦痛折磨。
由生渐死重获生机再立死则是最为沉重的打击。
舞魅娘欲哭无泪,欲泣无声,惨然等死。
噹!
今日祭坛上不知已有过多少利器击碰声,在舞魅娘听来都没这一声清脆。
一生三十余载品曲学曲谱曲不知凡几,在舞魅娘听来都没这一声悦耳。
曹伦救得了舞魅娘一次,自然能救第二次。
刀罡破毒阵不出百步之遥,正是姜逸尘飞剑取命的距离。
率先杀死舞魅娘,就算是靠车轮战也能拖死曹伦,实在是比划算买卖。
姜逸尘几乎是下意识地施展出百步飞剑。
然而暗哑剑飞出不到十步,即被九环刀劈飞!
尽管不相信这两位堂主间鱼水之好外有真情,姜逸尘还是在心底里暗骂声痴男怨女,才纵身去捞回暗哑剑。
也许是为了回怼姜逸尘瞎操心别人不如多操心自己小命,曹伦的攻势由大泼墨转暴雨梨花,来势汹汹依旧,频率却只快不慢!
单纯躲闪避让已无济于事,姜逸尘不得不出剑相拦。
每一剑都需刺在九环刀身上。
刺在对方刀力攀涨到最高峰之前。
借剑尖反弹收势身形后掠。
几个呼吸间,曹伦就劈砍出百余刀,姜逸尘同数回剑。
刀芒剑气纵横交错,没有地动山摇,可祭坛上方不少垂落的钟乳石都遭了殃,不是被削尖砍半,就是被轰成碎屑!
洞中灯火受波澜起伏的劲气罡风牵引拉扯顽强不息地摇曳着,千百形态各异的石面上可见鬼影重重张牙舞爪!
刀光剑影里尘石乱坠!
任谁身处其中都难免头晕目眩。
曹伦没晕是因为随性出刀不需看。
姜逸尘没晕是因为四感敏锐用不着看。
若对手是寻常人,不出六十息,当气衰力竭,难以为继,将有极好的反击机会。
可惜对手不是寻常人,两百息之后仍不见力有未逮之态,姜逸尘右手虎口却难耐剑身传来的阵阵寸劲有崩裂迹象。
与此同时,在鬼门关上来来回回走上两遭的舞魅娘自觉如获新生。
收起小觑之心,凭闭月环寸长之强严防冬晴欺身短打。
在放低姿态自认不是金魂杀手的对手后,舞魅娘很快便有破敌良策。
把冬晴一并交给曹伦处置,将飞飘逼入死局,三人或将一败涂地。
只是被晾在一旁恢复元气的飞飘可不是木头桩子。
瞅见舞魅娘动向,立马洞悉其意图,主动再入战局。
飞飘的最优选自然是合冬晴之力先解决掉舞魅娘。
奈何姜逸尘的防守明显已处强弩之末,虎口崩裂算不得大事,但在凝露台见识过姜逸尘神兵天降的飞飘也没把握其会否于舞魅娘身死前被卸了胳膊砍了腿。
简单权衡利弊后,还是救人为先。
飞飘催动内功掐印念诀,三丈开外的地面顿时八门阵法先后大放光芒色彩纷杂。
曹伦一步伤门一步死门仍安然无恙如履平地。
姜逸尘则在一步杜门一步生门间觅见生机。
换作其他对手,不消飞飘襄助,姜逸尘自能趁隙施放八门阵法扰敌助己。
可面对曹伦耍酒疯般的压迫,他岂敢分心。
所幸他不是势单力孤。
“换人。”
耳畔刚传来冬晴那带有厚重鼻音的低沉言语声。
姜逸尘便心领神会,在飞飘恰到好处的景门加持下,逃出了曹伦刀芒的笼罩范围。
如离弦之箭冲舞魅娘刺去。
冬晴接替顶上。
醉意没消退多少的曹伦哪管对手是谁,照劈照砍不误。
舞魅娘见状花容微惊。
转念想起刚刚正是这小子害自己魂不附体。
霎时杀机盎然,要将旧怨新仇一起了了。
姜逸尘以流星式迫近红粉骷髅。
暗哑折了个角度,急落急挑,撩向舞魅娘手臂。
舞魅娘水来土掩,改换回旋环刀为环,不退反进。
不以闭月环敲击剑身或是硬扛剑锋,而是微扬角度套住剑身。
一环卡不住便再来一环。
暗哑剑在令人耳膜刺疼的摩擦声中进退维谷。
舞魅娘不出意外地得势不饶人。
捏动其中一环环把上的机巧,再次弹出闭月回旋环刀,往姜逸尘持剑右手刮去。
舞魅娘舍不得剑,姜逸尘干脆顺其心意让暗哑离手。
在剑柄后端施力一拍。
上身往后仰躺倒下。
舞魅娘的闭月刀扑了个空。
仅靠一个闭月环又难阻脱手飞来的剑。
只得收刀自救。
谁知还没来得及把剑给撂去一旁。
姜逸尘已用脚把剑勾回。
舞魅娘原是想缴了对方的剑,无奈顾此失彼,竹篮打水一场空。
几个来回间,姜逸尘已探明这能歌善舞的东瀛舞姬不惧刚猛路子,偏生玩不来弯弯绕绕的细腻活。
姜逸尘没打算去探究对方武艺和技艺风格缘何大相径庭。
暗哑复回手中,便全力催动阴风功,戾气暴涨!
狂暴杀机扑面而来,舞魅娘眼中闪过一抹骇色后不由自主地吐舌润唇。
姜逸尘骤然发飙,暗哑剑搭配宛如实质的六把天幻剑,叫阵舞魅娘的闭月双环。
一连串凌厉剑势打得舞魅娘后退连连。
在对方跃身闪避还击之前,先一步跳起探剑。
舞魅娘似早有防备,不怒反喜,双环再变双刀。
趁势要将暗哑剑身夹在左右双刀间。
而回旋双刀的另一端则左右旋向姜逸尘脖颈两侧!
眼见杀手夜枭的脑袋就要被剪下,舞魅娘不禁笑逐颜开。
怎料剑锋在其双瞳中一阵颤动便轻松抽退而回。
随后,她只觉脖颈双侧一凉!
面部很快便僵硬无比!
呼吸不能!
舞魅娘的笑容被迫挂在脸上,眼中写满了惊诧、不解和怨恨!
她知道自己在向后倒去。
看到年轻剑客的身影在远去。
看到眼中的世界变暗……
姜逸尘故作凶狠是为对闭月环动手脚做掩护。
双环受霜雪真气持续施冻,环把上的机巧变得极为坚固。
舞魅娘注意到了这变化,所想却不够长远。
为让闭月环成功弹出回旋双刀用以奇袭,舞魅娘多添了些劲按动机巧。
双刀强制弹出后,与环把间的衔接变得脆弱不堪。
再经姜逸尘一颤数十抖,环把终于崩坏。
本该合剪向姜逸尘的双刀,不仅剪了个空,且多绕了一圈,回荡噬正主!
舞魅娘显然对此毫无防备。
即便力道大减,不足矣剪下头颅,双刀还是结结实实地嵌入舞魅娘脖间两侧。
羞花死于闭月之下。
另一场战局中,冬晴也借着飞飘的助力,在曹伦脖颈上刻下两道深痕。
那刻痕形状竟与舞魅娘的致命伤口如出一辙。
唯二区别是舞魅娘死于自己刀下,已趟在血泊中,而曹伦还在战斗。
曹伦喉咙两边伤痕的血如汗浆般不断冒出。
不多时便将那藏青粗布麻衣上部染成深紫色。
伤口之深,加之大量精血流失,曹伦命不久矣。
冬晴、飞飘知道对方全凭酒劲撑着。
这股酒劲持续多久则意味着他们三人还需付出多少代价。
舞魅娘一死,姜逸尘见得冬晴和飞飘正各展所能贴近曹伦出招,不让曹伦有太多施力空间。
如此一来,纵然不用挨刀,两人身上也少不了被乱打一气的王八拳腿弄得青紫交加。
稍加观察,姜逸尘才知二人之所以贴靠离曹伦那么近,是为方便用拳头和巴掌打醒扇醒对方。
对于赤手空拳,曹伦没有避险本能,不难命中。
曹伦何时醒酒便何时身死。
弄清了如何了断曹伦后,姜逸尘喝退了冬晴飞飘二人。
暗哑剑裹杂着极寒劲气飞出。
百步飞剑毫无意外再次被曹伦打飞。
极寒之气却尽数灌入其七窍之中。
本是吵闹喧嚣的祭坛,有那么大半晌静寂无声落针可闻。
紧接着是曹伦不甘而沙哑的悲鸣低呼。
曹伦慢慢跪倒在地面上,渐渐没了生息。
在见证“酒刀”的死亡过程中,冬晴、飞飘、姜逸尘三人各自服药打坐恢复。
确认祭坛上的红衣教众无一生还后,三人便去同逆蝶等人汇合。
七人入洞七人回,付出些许伤痛全在可接受范围内,可谓是功成身退。
出洞前,那五个被点了睡穴的舞姬转醒不久。
费了些功夫发现秘洞惨状后,震惊得不知所措。
三百人仅余她们五人生还,绝难洗脱奸细之嫌,要想逃得一命,少不得一路艰辛。
未来于她们而言有好有坏,七人也无意现身多事,悄然离去。
当听雨的人不再安分听雨,哪怕只是往雨中看了一眼。
近段时日中,难得海平如镜的平海郡都将随时不复平静。
在这之前,每一个安宁祥和的夜都弥足珍贵。
人们总觉得美好的时间过于短暂,自然希望这样的夜过得长些,再长些,让明日晚点到来。
就在一刻钟前,郝蜃便是这般想的。
虽说与平海郡相隔千里万里,可到了戌时,泸州郡的天也慢慢擦黑了。
长夜漫漫,郝蜃丝毫不觉着够用。
毕竟春宵一夜值千金,夜越长,岂不意味着钱越多?
郝蜃倒不在乎钱多钱少,以他的本事,千金散尽还复来。
都说蜀地女子模样秀丽、皮肤水嫩、身材娇小、爽朗热情。
对此闻名久矣的郝蜃早便想着亲自来检阅一番了。
怎奈彼时道上风声太紧,那魔宫第一女杀手冷魅不知是闲着无事可做,还真是为扫奸除害,肃清了一大帮郝蜃的同道中人,就连流水帮帮主姚风流、十四恶人之一的古怀滢这等前辈高人都没能幸免。
郝蜃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就算十四恶人统统尘做尘土做土,他也不过是个勉强能挤入中州恶人榜前三十的货色。
那时的他老实勒紧裤腰带,管好下半身。
好容易憋了闷了近两年之久,才偷摸着出来解解馋。
仅是浅尝辄止了几口,可哪回不是低调再低调,生怕不知不觉间就丢了小命。
直到听说魔宫生变,冷魅坠下阴阳桥,郝蜃才觉得天地间又有了生气,能痛快快活了。
然,还没过上多久逍遥日子,江湖上好像又冒出来个和冷魅做派相仿的杀手。
死于其剑下的无不是多行不义之人。
尽管那人身份是在数月前的百花大会上才被完全证实。
可闻风色变的郝蜃近些年来当真是在夹着尾巴做人。
委屈极了!
传闻那人也被逼跳下阴阳桥,郝蜃当日便豪掷千金包圆了一家风烟楼彻夜狂欢!
不过,世事总无常多变,造化总爱弄人。
没快活上几个月,郝蜃赫然听闻那杀手夜枭竟还没死,甚至还在蜀黔两地间兴风作浪。
市井百姓对杀手夜枭所为褒贬不一,却基本认为其所杀之人死不足惜。
郝蜃只觉得这杀手夜枭就是自己命中的梦魇,挥之不去。
可他个有点小天赋小聪明却无门无派的逍遥浪子又能奈何?
他连一人剑挑紫夜轩的想法都不敢冒出来,又哪敢主动去寻夜枭的晦气。
就如传言说的那般,能从阴阳桥爬上来的,能不是真正的黑无常吗?
郑仑、陈歧死的当晚,紫衣侯死的当晚,郝蜃恰好住在离黔墟不远的客栈中。
郝蜃简直不可思议,同自己做了好几天邻居的中年摊贩居然就是杀手夜枭本尊!
他与死亡的距离竟只隔了一堵墙!
不得不庆幸因为沸沸扬扬的风声,那些天他都龟缩客栈深居简出,这才没和夜枭直接撞上面。
否则,现在自己的坟头上怕是都长草了吧。
人生便是这么奇妙,求而不得之物得到了,便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总避之不及的事真碰到了,便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过这“遭遇”后,郝蜃也看开了。
只要不在夜枭眼皮底下耀武扬威,总有空子可钻。
郝蜃没急于从蜀黔两地离开。
在钻研多日夜枭于蜀黔两地乱中有序的行动轨迹后,他发现了几个盲区。
几个杀手夜枭有可能涉足却只是作为落脚地,动手可能极低的区域。
这些区域有个共通点,一旦下手失误,很容易暴露行踪,有极大概率被瓮中捉鳖。
泸州郡即为其中之一。
杀手夜枭不敢在此造次,那么,他这位“花间客”就能在此夜夜笙歌!
郝蜃花了三日功夫在泸州郡街头巷尾物色貌美佳人。
直至今早终有所获,这不,还未入夜就将一位小家碧玉的姑娘给弄上了香榻。
待他焚香沐浴完,姑娘也差不多该醒了。
要是识趣的话,一起洗个鸳鸯浴,再缠绵到天明,好聚好散。
不识趣的话,只能施点手段,少些有来有往的乐趣了。
至于每次风流过后总在女子胸前画上的桃花印记,郝蜃可没那勇气留。
以往留印记,一来是为求名。
恶名也是名,更何况江湖人给他取的诨号“花间客”,多少和花间醉这种大帮沾亲带故,听来就倍有面子。
二来则是为标榜他所采撷过的女子无一不是好姑娘,大家尽可安心享用。
郝蜃很少杀人。
但无疑毁过很多姑娘,从身子到名声,比要了她们性命更甚。
是而,郝蜃哪能不怕夜枭这类杀手?
要是今儿玩开心了,就不知死活地留下朵桃花,那他这花间客恐怕明晚就一命呜呼了。
……
……
一刻钟后。
花间客还是一命呜呼了。
没能活过今晚。
郝蜃赤身浸泡在花瓣浴桶中。
两只手臂搁在桶沿上,脑袋靠后枕着。
所能看清的上半身,只有脖颈上一道本不显眼而今却有道艳丽血线的剑痕。
面上犹自凝结着最后一丝微笑,看来平和安适至极,竟似死得舒服得很。
这间天字号客房郝蜃已住了多日,吩咐过小二不需进屋打扫。
除了被他掳来的姑娘家,本该只有他一人清醒着进出。
今晚却至少有两个外人潜进来过。
其中一人是个绝美女子。
女子螓首中央有朵青莲倒立,身躯包裹在黑袍中扔可见曲线玲珑,比起郝蜃偷抱来的姑娘家要美上好几个档次。
当然,郝蜃已看不到这副光景。
床榻上那姑娘也已不翼而飞。
媚而不妖的绝色女子只用桃花眸嫌恶地瞥了郝蜃脖子上那细微剑痕一眼,便拂袖离去,来去匆匆。
……
……
黑袍女子眼力极佳,这些日子来她已看过类似的伤口不下二十次。
她每次见到的每一道伤口分别出现在不同江湖人身上。
然而,留下这些伤口的人却非是同一人。
好比仿字,不同人写出来的字难免有异同。
就算大费周章去模仿同一字,可每一横竖折勾撇捺中都存在着落笔轻重缓急抑扬顿挫的细微差异。
寻常人鉴别不出真假,放到行家面前便原形毕露。
这些天黑袍女子见过的相似剑伤可划分为三类。
一类虽奇诡却写意。
即便是在模仿,依然在一气呵成之余,追求行剑轨迹臻于至善。
从出剑到刺剑都合乎一副画的构景。
此类人毫无疑问是自成一派的剑术大家,在江湖上很难挑出两三人来。
第二类则要稍显粗糙。
用剑没那么圆润流畅,更注重形似和效果。
似乎不是个用剑行家,可偏偏万法皆通,亦能轻易一挥而就。
单从模仿角度而言,第二类不画蛇添足,也不缺斤少两,迷惑性最强。
而这第三类更奇。
像是学着用第一类来模仿。
但又有自身新的开拓,比之第一类更具锐意。
若说第一类是婉约派,第三类则是比豪放派略微温和些的激进派。
不得不说,留下第三类剑伤之人天赋极佳,未来可期。
这三类人在黑袍女子脑海中都不难寻到对应人物。
且将这些细节放在一旁。
有人在模仿出剑后留下的剑伤,也便意味着有人在模仿杀人!
模仿杀人的意图为何?
自然是为掩盖正主不在此地的真相。
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帮那人打掩护?
黑袍女子亲自出马便是为了一探究竟。
盯守多日,今夜她有八成把握能逮住那位早她一步潜入郝蜃房中带走床上姑娘的人。
几个起落间,黑袍女子穿掠过两条巷弄,总算遥遥看见那身着夜行衣的蒙面后生。
这回倒不是她眼尖,而是和蒙面后生接头之人衣着太过显眼。
在月光打照下泛着清辉,犹如夜中烛火,想装看不见都难。
那蒙面后生显然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再看眼接头人一身行头,恍然大悟。
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赶忙将背上快被颠簸醒的姑娘转交到白衣接头人背上。
而后在对方屁股上使劲踹了脚,低喝了声:“快滚!”
白衣接头人也知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麻溜地滚走了。
黑袍女子对白衣人兴趣不大,任其离去。
蒙面后生机灵得很,本想“舍生取义”拦下黑袍女子,见此情景拔腿往另一方向溜。
黑袍女子妖媚一笑,自腰间像抽丝带般拔出柄细长的柳绿软剑,闪身跟上。
“麻蛋,不长脑袋的臭诗人,你咋不光着屁股出来晃荡呢?!”
知道自己脚力比不过后边追着的人,鸡蛋嘴中把梅怀瑾一顿便停下了脚步,回身接架。
黑袍女子见状手腕轻抖,柳绿软剑一长再长,像精怪话本中树妖的藤蔓鞭打向鸡蛋。
鸡蛋举剑应敌。
藤蔓探过来一次,他便用剑身拍飞一次。
藤蔓探进一寸,他便挥剑削它一尺。
十数回合后,藤蔓越来越短,黑袍女子却已迫近鸡蛋身前。
柳绿软剑转为三尺青峰,同鸡蛋的剑针尖对麦芒。
密集金铁交击声打碎了泸州郡宁静的夜,搅醒了寻常百姓的梦。
有人拿被紧裹着头,掩耳盗铃,当无事发生。
有人则战战兢兢凑到门窗边,既想看看外边之事,又怕受池鱼之殃。
还有人企盼着近来人手越发充足的官老爷来管管事。
那些苦寻杀手夜枭多日无果的江湖人寻声渐近,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呢?
只是不出六十息,这场对战已接近尾声。
亲眼见证姜逸尘剑术造诣不断精进终备受刺激奋起图强的鸡蛋已然竭尽所能。
对手纵然不是什么中州四剑之一,却也妥妥的宗师级剑术大家。
要拿下他还不是信手拈来?
鸡蛋心有戚戚然,好容易努力了这么些日子,也小见成果。
哪知今儿就给撞上这么硬的点子,自己只有被打得服服帖帖的份。
不行!
认怂前还得挣扎下!
鸡蛋借势和黑袍女子先拉开断距离。
踩步如踏罡,在身周荡出丝丝缕缕剑气波纹。
一剑虹贯长空,七彩之色仿若合而为一,莹白剑气裂空劈向黑袍女子!
这一剑,既不是鸡蛋从姜逸尘那仿来的剑,也不是谢飞教的剑,而是情急之下瞎悟的。
看起来倒是煞有介事。
不过,也真只是煞有介事。
剑气未近黑袍女子三尺之内便无疾而终。
今夜星不稀月不明,三丈外的景象却看得分明。
在鸡蛋眼里,黑袍女子那皓白肌肤分明与豆蔻年华的少女无异。
再看那凹凸有致的身段,却觉着该是嫁做人妇被精心呵护又懂得保养自爱的半老徐娘。
可事实上,这黑袍女子早便年逾四旬,从不委身任何男子,只靠一己之能跻身江湖顶尖高手之列。
这般出色的女子当然有名有姓。
只是江湖上知晓她名字的人已不多,大家都会遵从其意,称她为“鬼魅妖姬”。
鸡蛋稍稍把目光从鬼魅妖姬身上挪开,免得心驰神摇。
摘下蒙面黑巾,嘿嘿笑道:“鬼魅姐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追小弟追得这么紧?”
就年龄而言,鬼魅妖姬足矣当鸡蛋的婶婶或是姨娘。
可谁叫这不是蜀地姑娘却更胜蜀地姑娘的鬼魅妖姬如此驻颜有术。
就这年轻相貌,要让鸡蛋喊声婶婶姨娘,鸡蛋真叫不出口。
鸡蛋敢称姐姐,鬼魅妖姬也敢应,将绿丝绦收回腰间后,擒笑问道:“没有误会,我也不管你们为何帮他,告诉我他在哪,今儿就当啥也没发生。”
鸡蛋尽量让自己眼珠子不滴溜儿转,挠头道:“妖姬姐姐你这话我没太听明白啊……”
眼看鬼魅妖姬又要抽出绿丝绦,鸡蛋忙道:“鬼魅姐姐,妖姬姐姐,别急啊,您说的那个他是谁,总得说个明白,否则小弟也是一头雾水。”
鬼魅妖姬并没停下抽剑动作,摇头道:“一头雾水?等姐姐把你脑袋里的水清空了,是不是就明白了?”
鸡蛋还想赔笑说点什么,鬼魅妖姬却是停住了动作。
抬头看了看站在墙垣屋顶的两道身影,嗤笑道:“好大阵仗,看来今天是问不到答案了。”
谢飞回道:“确实无可奉告。”
看到谢飞和笑面弥勒都现了身,鬼魅妖姬还是得忌惮下二人会不会冲自己下死手。
自然也没了逗留的心思,说道:“也还是有点收获的,至少知道了你们和他成了一伙。”
“这江湖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鬼魅妖姬只留下了句意味不明的话便转身离去。
同时也劝退了那些朝这方向赶来的江湖人,以及集结完毕正打算给江湖人来顿杀威棒的官府兵力。
鸡蛋快步跟上谢飞和笑面弥勒离去的脚步。
凑到自家老大身边问道:“老大,这鬼魅妖姬几个意思,和小姜什么仇什么怨啊?”
谢飞斜睨了鸡蛋一眼,说道:“杀弟之仇,弑亲之怨。”
“杀弟之仇,弑亲之怨?”
鸡蛋将这八个字咀嚼了两遍,悚然一惊。
哭丧着脸,不可置信地追问着谢飞:“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这么巧吧?”
谢飞这回连给鸡蛋递白眼的兴趣都没有,也没有否认。
徒留眼眶边就要挤出泪花的鸡蛋缀在后头自怨自艾。
其实,这些年死于姜逸尘剑下的江湖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刨去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喽啰宵小,当中可确认身份的有头有脸之辈即近百之数。
要从中择出谁人是鬼魅妖姬的亲弟弟可非易事。
可真难为鸡蛋琢磨不过片刻便得到结论。
那一年,夜枭入蜀投钱问路。
那一年,幽冥教灰溜溜地败走苍梧山。
同是那一年,传闻十四恶人之一神鞭沈卞一命归西,琳琅居副帮主风流子及碧玉双牙不知所踪。
在百花大会之前可没多少人知晓云天观的存在。
恰是鸡蛋给姜逸尘指了条路,助其趁乱混入幽冥教。
鸡蛋就算不知道云天观能炼出度厄丹这类逆天神药,也不难猜出幽冥教之所以会起歹意,云天观定有怀璧之罪。
如此一来,在剿灭魔宫一战中,因发妻瑾瑶身死受功法反噬的风流子便有了上山求药的可能。
就因为这么一丝可能,鸡蛋的推论得以形成闭环。
如果姜逸尘没去那苍梧山,现如今云天观多半已成幽冥教的炼丹房。
如果知晓幽冥教对云天观觊觎已久,甚至已做好收网准备,风流子自然知难而退。
能让幽冥教功败垂成,又让风流子火中取栗一无所得,乃至丢了性命……
这样的搅局者,鸡蛋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风流子好巧不巧地栽在姜兄弟手上。”
“风流子好巧不巧地就是鬼魅妖姬的亲弟弟。”
“鬼魅妖姬终于查明真凶身份,这是要来寻仇了?”
鸡蛋低头喃喃道出话本里才有的戏剧牵连。
不禁后怕鬼魅妖姬要是查清始末原委,会不会也给他记上一笔账。
猛然察觉谢飞和笑面弥勒渐行渐远,一阵尿意上头,缩着脖子两眼衔泪追了上去。
……
……
清冷暗夜三人行。
七拐八绕间,离十日之前围堵姜逸尘的旧庙越来越近。
忽然,旁边巷弄中窜出来一道白影。
三人却毫不为所动。
来人不会是别人,是白靴白衫白发带的梅怀瑾。
自打听从谢飞之命鸡蛋走哪便跟到哪后,懒怠于学武的梅怀瑾再不敢指望回回遇险靠鸡蛋拼命。
奈何没有任何武学天分,再怎么打磨锤炼还是三脚猫功夫。
好在东方不亮西方亮,没学会怎么打架,倒是脚底抹油的本事不俗。
尽管和同行三人尚有差距,但不动声色地送个昏睡姑娘回到自家床榻上倒不难。
只是这一来一回间可跑得气喘吁吁。
三人见状有意放慢脚步,给其调息时间。
可梅怀瑾哪顾得上这茬,当然是先收拾一顿鸡蛋为上。
刚刚那脚踹可疼了,再者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仇不隔夜,该报就报!
然,没来得及动手就瞥见月光映照下鸡蛋眼角边的泪珠。
嘴角微翘,憋着笑,阴阳怪气道:“嘿,出息!”
“吹什么天不生你小鸡蛋,万古剑道如长夜。”
“这就给人打得泪眼摩挲屎尿飞啦?”
哪知鸡蛋非但没有向往常那般和他顶嘴,竟直接抱住他胳膊。
可怜兮兮地嗫嚅道:“诗人,我摊上大事了。”
“别介。”
“有话好说,先松开!”
“松开,松开,这身行头可是刚换的,抓皱了,哭脏了,你负责洗啊!”
梅怀瑾浑身都在抗议身如跗骨之蛆的鸡蛋。
鸡蛋却答道:“好,就当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梅怀瑾妥协了,无奈道:“至于吗,至于吗,你这不还好好的?天塌下来有老大顶着呢!”
鸡蛋如丧考妣,抿嘴道:“至于,至于,老大不管我了,说我该学会自己应对。”
梅怀瑾听得一头雾水,没耐烦道:“害!老大这不是相信你吗?”
鸡蛋一本正经道:“相信有屁用,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梅怀瑾看了眼同笑面弥勒已走出三丈远的谢飞,再看了眼鸡蛋,哼哼道:“够了吗?”
鸡蛋继续纠缠道:“不够。”
梅怀瑾狐疑道:“老大真要你去对付鬼魅妖姬?”
鸡蛋正经不到片刻的面容,转瞬间又垮了下来,哽咽道:“我不就山,山来就我。”
梅怀瑾大吃一惊道:“啊这?!你是嘴上不饶人,得罪她老人家了?”
鸡蛋否认道:“我岂敢冒犯,小嘴可甜了,还叫姐姐来着。”
梅怀瑾想象了下彼时情景,打了个哆嗦,不解道:“那……?”
鸡蛋叹气道:“你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呃不,是有福客栈后边那条弄堂里的姜逸尘?”
鸡蛋重新把自己的推测说了番,梅怀瑾总算是明白了来龙去脉。
梅怀瑾摩挲着下巴,说道:“也就是说,鬼魅妖姬要寻姜兄弟报杀弟之仇,若有朝一日得知你在其中的指点,纵然不会取你性命,也会胁迫你或是拿你当要挟来找出姜兄弟?”
“而老大对此却不以为意,希望你自己摆平这事?”
鸡蛋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
突然想起了什么,再次挽住梅怀瑾的胳膊,甩头似拨浪鼓道:“不对,不只是我,是我们!”
梅怀瑾哪能听不明白鸡蛋是何意,当即变了脸色,却发现自己好像也很难摆脱干系。
同鸡蛋哭脸相顾,哀愁道:“要不我也去求老大庇佑?”
鸡蛋继续摇头道:“不好使了。”
梅怀瑾认命地叹气道:“那还能咋办?照常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多了解了解鬼魅妖姬呗。”
好歹是有个兄弟同舟共济了,鸡蛋便也认了命,寻思着从何做起而不坐以待毙。
很快心生一计,拉着梅怀瑾加快脚步,在到达旧庙前追上前头二人,来到笑面弥勒身旁。
犹记得昔年在西江郡和姜逸尘并肩作战时,笑面弥勒还是个挂着慈祥笑脸、行事却阴狠毒辣的魔头,可这些年深入地接触合作后,鸡蛋才知兜率帮帮主是出乎意料地好相处。
老大不帮他,他只好来求这位慈祥的“弥勒佛”了。
鸡蛋冲笑面弥勒拱了拱手道:“弥勒帮主,小弟有一事相求。”
笑面弥勒闻言放缓脚步,撇下谢飞,看向鸡蛋。
鸡蛋笑嘻嘻道:“不知能否跟弥勒帮主讨教几招对付鬼魅妖姬的防身之策?”
笑面弥勒略作沉吟。
鸡蛋和梅怀瑾满怀期待地等待着答案,却好像透过那笑脸面具看到对方戏谑的笑。
笑面弥勒不再逗弄二人,以其特有的沙哑嗓音说道:“谢兄的态度,作为友方可不好违拗。”
初听此言只有失望的份,但鸡蛋何等精明,听出其中另藏转机。
揪住梅怀瑾的手,不让其胡乱开口,静候下文。
果然听得笑面弥勒接着道:“余事我不好逾矩。适才听你们谈到知己知彼,我倒是知道一些关乎于鬼魅妖姬的鲜为人知之事,不知是否对你二人有帮助,可有兴趣一听?”
听笑面弥勒这般说,不失望肯定是假的。
对不住姜逸尘一次又一次的鸡蛋,这回可不希望自己再看着朋友受难而自己只能作壁上观。
死马当活马医也比什么都不做强,更何况听一听又不费事。
主意既定,鸡蛋便拉着梅怀瑾,殷勤地将笑面弥勒请入庙中。
近五百年来,中州以“州城制”分天下。
九州结义盟风光数十载,可这“九州”中的“九”仅是极数。
中州不只九州,而是三十六州。
三十六州以人口多寡、基础设施及经济发展状况分称州、地、境。
州之下为城,同分城、都、郡三等。
每个州约有十城不等。
是以,每当世人谈及中州,总称“中州之大,沃野千里”。
若问何以见得?
只需答“中州共分三十六州,百余城,小镇数千,村落不计其数”即可。
旧庙东面三里路地即是泸州郡的东郡门。
一如中州铜钱定是外圆内方。
百余城不论是何等级,规模几何,内部又是如何布局,皆是清一色的四方城垣,象征地方天圆。
郡在城制等级中排位最末。
郡墙高度、厚度比之城墙、都墙都来得低、来得薄,更不比边界的城墙。
边界城墙常被称作大城墙,郡墙则是小城墙。
相比起礼制需要,城墙于地处蜀黔渝三地交界的泸州郡,作为防御工事的意义更重。
只要三州不一起叛变,甭管其中哪一州生出动乱苗头,泸州郡都可为镇乱桥头堡。
也因此,泸州郡的城墙高度并不算低,城高五雉隅高七。
东郡楼上,四名守城卒强打精神关注着郡墙内外夜幕中的动向。
今晚轮值守夜的带班小旗天生老相,才逾不惑年纪却有副古稀老人的慈爱面孔。
幸亏没老早白头,要不然就成了货真价实的白头老翁。
此时此刻,老相小旗面朝城内,双手托在墙沿上,看似在盯着远方某处,实则在打瞌睡,倒是极为契合其老迈形象。
这可委实怪不得他。
半月之前,上边破天荒地调派来许多人手,严令增强内外巡防。
虽没达到戒严的程度,但从这架势足矣看出上头整肃威严的决心可谓不小。
江湖上发生的那些事儿或多或少都会变成饭后谈资,对于百花大会一事,老相小旗略有耳闻。
只是从没想过会影响得如此深远,以致连他几乎一成不变的生计都有了不小改变。
一系列举措,对年逾四旬的大肚腩而言,好处只有一个。
手底下多了四个能使唤的小弟,干了大半辈子的小旗总算是名副其实了。
然,增补人手之众,居其下者寥寥,同级和上层可多了一辈不止。
低头哈腰的次数多了,抢饭碗的人多了,分到手里的饷银却是少了。
每面城楼平日间只需安排两个小卒值夜,他这小头头一整年不起夜都无人问责。
当下却是五日一班,必须在岗在位。
今夜已是严令施行的第三轮,老相小旗显然还没很好地适应。
百无聊赖地在郡楼上踱了一阵,便感到疲乏困倦。
适才听得城内远端小有响动,当即一个激灵。
奈何事发之地相隔较远,以其目力仅可见衙门出动了不下二十名差役。
再瞅不出个所以然来,大为扫兴。
半晌不见动静,更昏昏欲睡。
所幸阖眼小憩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面上瘙痒,抬手来挠。
双眸微睁,夜月之下仍是一片清寂。
眼前无由一瞬明,一瞬暗。
虽挺着不小的肚腩、挥刀却能碎石的老相小旗机警地将身子探出墙垣,扭身看向天边。
只一眼,老相小旗便将身子缩回郡楼中。
给了自己无声却沉重的一巴掌。
嘴中不住呢喃,老了不中用,眼花了,眼花了。
再次闭上眼,似是为了养神。
稍待片刻,才缓缓睁开。
偷抚着心口长长舒气。
轻质甲胄内的衣衫竟像是浸泡过水般,湿得彻底!
自认为捡回一条小命的老相小旗庆幸之余,腹中哀怨无处诉说。
从他爷爷的爷爷那一辈起,中州便以武为尊,比的便是谁的拳头大。
朝廷与江湖之间,本来是朝廷拳头大,慢慢就变成江湖拳头大。
好在江湖还分正邪,邪派总会被正派压下去,而正派比较不会威胁到朝廷统治。
尽管如此,拳头大的一方总会更有理可讲。
朝廷慢慢地管束不了江湖人。
江湖人慢慢地开始不守朝廷定下的规矩。
从朝廷到江湖到市井,大家都慢慢地适应了这般变化。
短时间内,习惯成自然之事可不容易扭转回来。
老相小旗所待的这郡楼,郡墙已有五丈高,再加上郡楼上部构造就奔着七丈去了。
而小城墙三丈之内不许建房,五丈以内楼房不可高过两丈。
刚刚那一掠而过者,就算非仙非鬼,称作高人绝不为过。
要他严格遵令,不问因由截人禁足,逐层上报听候指示,否则当率众杀之,那是万万不敢。
当作无事发生,多活几年十几年看自己本事。
要是头铁去拦阻,几年十几年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来给自己扫墓。
他甚至恨不得剜掉自己这双非得看个究竟的多事眼。
没能看清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胖是瘦不说,扑面而来的压迫感险些将他就地格杀。
尽管近日朝廷遣人来势汹汹,可站在老相小旗的角度看来,江湖应还算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吧?
没能耐又非得装硬气,好比打肿脸充胖子,可真是遭罪!
……
……
鬼魅妖姬姓姬。
姬木成的姬,也是旧日千泷国国主的姬。
中州历史长达两千余载,版图自然不是一成不变的。
三百年多前,句麗国耗费了数代人的心力,终于在昔日丽翰国旧地上扶植起一个新国。
这个新国是句麗从中州身上割下的一块肉,也是句麗用以对抗中州的城墙。
新国名曰千泷。
泷取急流之意,千泷意指万千急流。
句麗本意想靠千泷制造源源不断的麻烦,让积弊久矣的中州无暇东顾,以圈地拓疆。
怎料千泷国主姬那罗延野心勃勃,不甘为傀儡,假中州之威拒句麗干涉内政,以唇亡齿寒之理向句麗索求资源叫板中州,短短二十四年间将千泷国打造为一方强邦。
姬英继位后,千泷国仍是一派欣欣向荣之势。
彼时中州还不是朱家天下,千泷军与中州军的几次正面碰撞丝毫不落下风。
若能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二十年内携句麗共分中州东北地域而治绝非难事。
奈何姬英好大喜功,过于急功近利的内外举措过度消耗国力,让中州成家有机可乘,由内而外离间分裂千泷,三十八载辉煌戛然而止。
千泷截流,旧地被中州重新收归囊中。
亡国血脉因事先有所洞察分逃四方,避过灭族杀劫。
十数支姬家血脉几经辗转,或在逃亡路上老死病死,或深入中州各地生根发芽。
部分姬家子孙难忘旧国,以诗勉志,蓄谋通过代代人的努力复辟昔时荣光。
时至今日姬家的亡国血脉已传续近二十代人,连中州都不再姓成而姓朱,并没有成功开枝散叶的千泷姬家,还能有多少人心存那虚无缥缈的复国志?
即便真有不畏死活的姬氏后辈跳将出来扬言要复辟旧国,无不被时人当笑话看。
作为千泷姬家嫡系的鬼魅妖姬一脉,亦有愿想不灭者。
鬼魅妖姬的曾祖父,是千泷姬家在中州改朝换代后最鼎盛时代的见证者。
那时候的姬家,靠着一剑双刀三拳四腿五心法名噪中州、风光无两。
被天下群雄推举为武林盟主,接替魔宫心魔老人的班。
那时候还只是垂髫稚童的曾祖父便幻想着等他当上了武林盟主,是不是就能实现复国宏愿了?
可事与愿违,家主老去后,姬家强者虽众,偏偏无有能将自家武学集大成者。
以武为尊的江湖新锐辈出,群豪并起,更新迭代只快不慢。
跟不上步伐的姬家很快便难以服众,登顶不过十载即被取而代之,迅速由盛转衰。
尽管说起来有些幼稚,但曾祖父还有凭仗武林声望造大复国声势的丁点想法。
到了姬父这,则全然没有这种念想。
身为美男子,姬父只顾着将皮囊姣好的女子一个个收入房中,终日流连于花丛,英年早逝。
有这样的父亲,以及没有半点儿地位名分的母亲,鬼魅妖姬能不耻于难堪身世便不错了,遑论谈那遥不可及的复国。
多半是同父同母的风流子,重伤离了诸神殿后,没姐姐时时看着,基本上是走了姬父的老路。
其叔姬木成及冠前便同姬父反目,远走楚西,一心扑在巫蛊和赶尸上,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未成想还真捣腾出名堂来,只不过是恶名远扬的十四恶人。
叔叔看不上“秉承父志”的风流子,却颇为欣赏大侄女。
因为这世间,恐怕只有这位大侄女看得清,他这叔叔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辟千泷国。
几次三番在私下里找过侄女想合二人之力起势,都遭婉拒。
姬木成却不恼,他知道侄女不甘于做一个平凡女子,他一直往北走,若能助瓦剌成功侵入中州,哪怕只啃下中州两成江山,更倾向分地封王的游牧国邦也乐得交出块地来。
于时再顺水推舟,让侄女来当新千泷国的王,想来该不会拒绝。
百余年前诸神殿的创立者所想是破庙中神、除心中神,祈盼奢望他人援手,不如寻求自救。
二十多年前,风华正茂的鬼魅妖姬选择步入诸神殿后,在前人开辟出来的道路上挺进一大步。
——任何人都能做自己的神。
诸神殿不再只是破庙中神、除心中神的诸神,还是各自为神的诸神!
原本还有些庸碌的诸神殿自此乘风而起,不断发展壮大,一度曾为四海会盟扛鼎大帮。
纵然在朝廷打压下四海会盟分崩离析,可底蕴犹在的诸神殿实力依然不容小觑。
凭此,姬木成足够相信,一旦自家侄女能够坐上新千泷王的位置,那么中州再出一位女帝也指日可待了。
……
……
鬼魅妖姬承认自己不甘平凡。
但她也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江湖上不少人知道她姓姬,却很少将这个姬姓和亡国的千泷姬姓联系在一起。
复国她是真没想过。
武林盟主她倒是乐意当当。
尤其在了解了家族的过往后,更注定了她脚踏实地的性子。
江湖人也少有将她和姬木成联系起来的,因为两人行事做派压根不像。
对于叔叔,她谈不上喜欢,因为她觉得叔叔的愿想不切实际。
但她不反感叔叔,因为叔叔有一点和她很像,都在脚踏实地地向前。
百花大会上,她与武林盟主失之交臂,更是受了重创,至今不过恢复了八成功力。
她却并不为此着恼。
只因她可以想见通往权力之路必定遍布荆棘。
稍有不慎,遍体鳞伤事小,大有可能性命不保。
老对手封辰就是为此栽了跟头。
她与封辰之间,会因立场不同常恨不得将对方抽筋扒皮。
可若能抛开各自身份枷锁,二人自当是惺惺相惜的。
鬼魅妖姬自认不够聪明,毕竟江湖波云诡谲,有太多迷障不易看破。
得亏她是个女人,极度理性之外,还留存着为数不多的感性。
比如直觉。
鬼魅妖姬几乎可以认定封辰的死和那些邪门魔教关系不大。
他们应也只是被利用的工具罢了。
现今江湖局势的发展便是最好佐证。
幽冥教龟缩不出,显然不想再让朝廷白占便宜。
兜率帮和埠济岛打着如意算盘,不知私下又和哪头搭上了线。
看似卖力的红衣教和天煞十二门,之所以肯大费周章,未尝不想趁势与朝廷分割大利。
同样,直觉也告诉鬼魅妖姬,那个失了行踪的杀手夜枭一定就在东面。
在她看来,能和笑面弥勒及谢飞化归一类的,不是夜殇、哭娘子,就是老伯和洛飘零。
“嚎判官”卢昊死于无字坪,意味着黑无常再不会回幽冥教。
姜逸尘所去,不是菊园,便是听雨阁。
鬼魅妖姬还有一份感性是护犊子。
这点或许是脱胎于对亲弟弟的维护和关照。
姬家家境算不上差,可姐弟俩懂事时便没人照看。
与其说风流子是鬼魅妖姬看着长大的,不如说风流子就是鬼魅妖姬拉扯大的。
姐姐自然常顺着护着弟弟。
直到有一天,弟弟说待外边挺好的,姐姐也由着弟弟去了。
只要弟弟能够好好活着,姐姐不会去干预太多。
然而,弟弟还是走得比她早。
素来理性的鬼魅妖姬这些年动用了诸多力量在搜寻风流子尸身及凶手信息。
没想到居然是在百花大会上从尹厉口中得知关键讯息,凑齐了线索。
杀其弟者,夜枭姜逸尘!
鬼魅妖姬要为弟弟报仇。
百花大会上错过了,她本以为这回是个绝佳机会。
可还是来晚了,那家伙早溜了。
既然如此,她便追过去!
都说这新晋黑无常是真黑无常,总能大难不死,她倒要试试真假!
一次杀不死,便两次,三次!
三次未得手,对方又不来寻怨,死仇一笔勾销,只作陌路人。
夜渐深。
天渐凉。
旧庙门口一如既往凄清冷寂。
门头匾额未被摘去,却无法看清上书庙名。
白日里不需仔细甄别,即可通过门面上岁月和尘土难以遮掩的痕迹,想见当年狼藉之状。
没有金玉在外,败絮其中便不太难接受。
只是寻常时候,庙中除了那尊泥胎石塑的供奉神像,再不见他物。
旧庙所祀奉的真神,是道门中赫赫有名的真武大帝。
传说昔时的三丰真人便是真武大帝凡间化身,故而长久以来中州道门执牛耳者非武当莫属。
荡魔天尊理所当然地成了武当入世救危的代名词。
然,因外夷劫乱而元气大伤的武当,十数年来退居一隅,明哲保身,甚至险些闭门守山。
曾仗剑蹑踏龟蛇、尽诛天下邪魔的真武子弟竟成了缩头乌龟,再不能守护各方安宁。
各地真武庙先是香火渐断,再之后便被绝望而愤怒的人们打砸烧抢则在情理之中。
特别是当手眼通天的十二天煞门、有求有应的兜率帮、管吃管住的红衣教,乃至卖命求存的幽冥教逐步兴起闯入大众视野中后,求神拜佛上香祈愿者更少了。
是正是邪可非江湖人自己说了算,于水深火热中生活的底层黎民百姓们就不是那么在乎。
对走投无路、绝望求存的人来说,所谓的名门正派接济能力太过有限,还不如这些邪门魔教来得实在靠谱。
若非泸州郡一直较为富足,否则这真武像也要被众人合力推倒砸碎,哪会给这假神仙留颜面?
旧庙中这尊“真武大帝”,十几年如一日独守空房,间或迎入些寡穷乞残借地避寒。
昼夜无雀鼠,过路人连撒泡尿都欠奉,生气一年不比一年。
偏生这些日子里,尤其夜间,总有闲人跑来相伴,很是稀奇。
今夜庙里比起近几日稍欠热闹,却仍有七人在内。
并排躺着的二人,鼾声与肚皮一大一小,此起彼伏。
一个光头倚坐门边假寐,时不时被夜风挠痒了耳朵,便伸指掏掏。
一个青丝及地的清瘦男子盘膝打坐。
穿着夜行衣的年轻人和白衣书生则围着一个面具人自成一方。
鬼魅妖姬已不知东去几里地,笑面弥勒方才将与其有关的过往讲完。
或许还是对这位常年以面具示人的神秘高手心存敬畏,素来性子活脱不省事的鸡蛋和梅怀瑾听故事时倒老实乖巧得很。
就连惊叹咋舌也小心翼翼,至于有所疑问,自然留待将完后再问个清楚。
鸡蛋捋了捋思绪,这才问道:“依弥勒帮主之意,姜兄弟这回是祸躲不过,鬼魅妖姬非得杀他不可?”
笑面弥勒微微颔首,道:“有因必有果,人是死在他手上,总得为之付出些代价。”
鸡蛋试探着问道:“那在弥勒帮主看来,姜兄弟能成功逃过鬼魅妖姬复仇的可能性有几成?”
笑面弥勒不假思索地答道:“不到一成。”
鸡蛋不急,梅怀瑾先急,说道:“命不该绝必有救,大难不死有后福,姜兄弟这么多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总不至于被这娘们收了吧?”
当梅怀瑾说到“娘们”二字时,鸡蛋似乎瞧见那笑意憨态的面具之后,浮现出一抹玩味的笑。
然而旧庙中未燃灯火,相互都看不见面容,遑论还隔着层面具,鸡蛋只得当是错觉。
听得笑面弥勒说道:“这就得看那小家伙的造化了,鬼魅妖姬一次不得手,出手两次、三次也不在话下。”
鸡蛋这可不答应了,嘟囔道:“至于吗?”
笑面弥勒带着沙哑笑音给出解释。
“江湖人报仇十年不晚,毕竟以弱杀强,不先蛰伏锤炼己身,一下子跳将出来,实属白给。”
“纵有天赐良机,也难一次得手,可不得两次三番,只是之后再出手不得不慎之又慎。”
“而鬼魅妖姬再如何说也是一帮之主,姜少侠与之相较还是太嫩了些,一次不成,还不许人来个两次三次了?”
梅怀瑾闻言皱眉道:“那三次之后,姜兄弟还侥幸活命,又当如何?”
鸡蛋甩了甩手,嫌弃道:“那还用说,女人向来都是不可理喻的,当然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怎料笑面弥勒却道:“倒不是所有女人都如此。”
鸡蛋奇道:“居然还有转机?”
笑面弥勒道:“鬼魅妖姬是个很理性的女人,简而言之,便是信命,如若竭尽其所能,仍未能杀得了姜少侠,即会作罢。”
笑面弥勒与鬼魅妖姬,除了诨号都是四个字,也不见得有太多交集。
可听笑面弥勒这一顿分析,鸡蛋却不疑有他,右手握拳捶打在左手心间,喜笑颜开道:“这是好事儿!”
侧头对梅怀瑾说道:“诗人,咱明儿就启程去东面,三次机会,只要能赶趟上一回,也不枉姜兄弟把咱当朋友。”
梅怀瑾这回倒也全无顶嘴之意,默认了鸡蛋的安排。
“不成。”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鸡蛋想都没想,立马回道:“事在人为,不成也能成。”
忽而两股战战,脊背一凉,猛然回首,只见谢飞不知何时已飘来到后头。
鸡蛋僵笑着挪了挪屁股,给自家老大腾出个位置,老实巴交地说道:“老大有吩咐的话,尽管说。”
谢飞毫不见外,就地而坐,同三人围坐一圈。
却是独独面对着笑面弥勒,说道:“明儿开始,我们也该动手了。”
此言似问非问,鸡蛋和梅怀瑾还未反应过来,笑面弥勒已赞同道:“算算时日,差不多了。”
云里雾中的鸡蛋听着二人一来一去没头没尾,直接问道:“老大,那姜兄弟……”
谢飞开门见山道:“此去一路东行,姜少侠是有那匹马傍身才如虎添翼,鬼魅妖姬的脚程可不见得比他快,半月时日里,姜少侠都会平安无事。”
“再者,我们在鬼魅妖姬的后方搅出些大波澜来,难保其不会因挂心诸神殿安危而折返,如此一来也算是围魏救赵。”
这次马屁倒是梅怀瑾拍得快些,当即便道:“老大所言有理。”
鸡蛋没急于争辩,而是沉思了好一会儿后,才说道:“好的,老大。”
见鸡蛋这少有的反应,再思及今夜羚羊挂角的一剑,谢飞心下没来由地大感宽慰。
这个从埠济岛上带出来的老幺弟又长大了些。
只是说来奇怪,要是鸡蛋再抗争几句,他这当大哥还能继续扮冷脸不当回事。
可当鸡蛋不争不辩,选择默默接受安排后,他便有些于心不忍了。
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希望看到这个小弟弟总能保持副欢快跳脱的脾性,心头不担负太多忧虑?
谢飞难得地有些犹豫,思虑再三后,还是打算亲自为鸡蛋解惑。
既利于其成长,也利于之后的行动。
早在四年之前,埠济岛众人还在与兜率帮斗智斗勇。
近十余年几可谓顺风顺水的兜率帮那两年中一度被缠斗得焦头烂额,更险些因天赐蛛一事阴沟翻船,把西江郡的狡兔十多窟都给搭上。
可就如素昧平生的垂髫孩童不打不相识,一起滚过泥巴后才能玩得更欢。
兜率帮和埠济岛间刚进入白热化的争端,江湖一干人等都候着看场好戏时,二者突然收手言和,实教人扫兴至极。
不少早前便注意到相关动静的消息灵通者闻知此事,对于善恶难辨的剑鬼谢飞更加琢磨不透。
彼时,江湖人茶余饭后抑或是饮酒吹嘘时但凡谈及此事,总不免要对此评头论足番。
比起稍欠名声的埠济岛,剑鬼谢飞承担了十足槽点。
好在谢飞虽不见得威名十足,倒是不差凶名。
大家再嘴碎也生怕被剑鬼真给一剑送去见鬼,话说得都极为含蓄。
不是说剑鬼心思常人难以揣度,便是说埠济岛此为定有深意。
大抵意思倒是殊途同归,便是暗指这位中州四剑之一的剑鬼,好似个立场摇摆不定的骑墙小丑。
江湖人如何看待谢飞,谢飞从不在乎。
因为埠济岛众人对自家带头大哥始终不离不弃。
然,为免自家兄弟心存芥蒂,谢飞还是特地向自家人做了个详尽解答。
解答内容有两点。
其一是确认兜率帮与昔时外夷祸乱没有任何干系。
原以为该是不死不休的仇怨自是一笑了之。
其二则是以常人谋求生计作比,对中州江湖的邪门魔教四巨头做了个梳理。
入兜率帮者必有赌徒心理,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欲望难以穷尽,为达所欲,无所不可为,多会踏上有去无回的一锤子买卖。
天煞十二门类似于官家饭碗,尤其当江湖拳头比朝廷还硬时,投身天煞十二门不比卖身于帝王家来得差。
虽说其中利益线纷繁交错,可只要有些真本事,便不难出人头地,至少比起官场而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要少许多。
红衣教的行行业业最为贴近寻常衣食日用,市井百姓要到红衣教谋职求差事可谓无缝衔接。
相较前三者,幽冥教的“魔教”成分更扎实些。
毕竟那些瞎鬼聋鬼瘸鬼等各类身有所残心有所缺的世所难容之鬼去向不多,唯有在阴暗的幽冥教中,他们得以不用理会世人恶言恶眼,还能活得比以前有尊严有保障。
四巨头中,尤以兜率帮近十余年发展最为迅猛。
可真要论及底蕴和忠诚,却是最为单薄,最为不堪一击。
帮众最为视死如归的,无疑是那些等同于与地府签订契约换余生不单有冷暖二色的幽冥教教众。
幽冥教教众自上而下没有十成也有八成,生而只愿为幽冥教之人,死而只愿为幽冥教之鬼!
若要说当中哪个帮派最有理由祸乱中州?
许是一干教众生平多受尽白眼冷待、活得卑微不如意的幽冥教。
又或许是拥入大量欲壑难填赌徒的兜率帮。
可真要说哪个帮最有能力祸乱中州,却非另两者莫属。
至于联合兜率帮之举,谢飞倒没做太多解释。
这些年下来,兜率帮获利几何埠济岛众人不清楚,他们只知道己方占了不少便宜。
至少白赚了笑面弥勒这一大智囊,自家老大再也不需勉强兰笙这样的狗头军师做参谋。
有过往解释作注脚和铺垫,鸡蛋和梅怀瑾今夜再听得谢飞之言,很快便深明其意。
为照顾埠济岛众人参差不齐的识字水平,谢飞都会尽量以生活常识作类比,将所要表达之意说的通俗易懂。
这个习惯至今不变。
此番,为同鸡蛋和梅怀瑾解惑,谢飞就以蜀地、渝都最讨喜的美食火锅类比中州局势变化。
二十年前外夷祸乱平息后,中州这炉大火锅即进入温水煮青蛙的阶段。
二十年间,水温虽渐高,可放入其中的食材作料却只多不少,是故温水难沸。
而今随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帮派被除名择去,火锅表面上还少见沸水翻滚,却难掩热气蒸腾。
早早围坐锅炉边者,无一例外都在等着汤锅翻腾时,各施所能将锅中锅底一网打尽。
于时,等待中州的大有可能是又一场外夷浩劫。
大势难改,姗姗来迟者无人兼备逆天改势之能,所为之极尽不过是挽狂澜于既倒,让天下苍生少受些苦。
中州可以被毁灭,却不能被击倒。
这些后来人皆非富足之辈,下放的食材作料太过有限,根本无法掌控沸锅的准确时机。
且有些食材入锅太久,很可能过了火候,不好下咽还在其次,作废弃去最为可惜。
要想少浪费食材,又吃得更多,最明智的选择便是后发先至,将熟料提前捞起,让锅水早沸!
如此一来,便能诱得众人下筷下勺哄抢,同时瞧清除各家早先丢入深锅中的是何食材。
是而,就中州当前局势来说,要想破局,就得挑红衣教和天煞十二门这俩大户下手。
动后者,相当于挑衅官家威严,最易惹来反弹。
对方到底有什么底牌,一探即知。
动前者,则类似动弹了一国根基,若无法一举镇压,乱局难免愈演愈烈。
对方再藏着掖着,很可能如江决堤,一溃千里。
听着谢飞这般解构中州局势,鸡蛋除了肚子咕咕叫着“想吃火锅”外,心里对自家老大再次服服帖帖。
要不是边上还有个带着面具的怪人,鸡蛋恨不得像以前一样,跟老大撒个娇,说自己要是女儿身一定以身相许。
即便收获的多是一脚飞踢,或是一顿白眼。
同样听明原委的梅怀瑾对老大习惯性佩服之余还干点实在事,自己继续推论道:“照老大这么说,听雨阁当下应是开始行动了,咱们和兜率帮少不得要打好配合,让整个江湖的水快些沸起来。”
鸡蛋不甘于后,眉开眼笑道:“不错不错,鬼魅妖姬既已知道了我们是在玩李代桃僵的把戏,那姜兄弟的行踪便也瞒不住了。”
岂料沉默了好一阵的笑面弥勒闻言却发出声沙哑冷笑。
鸡蛋可没法装听不见,擒笑请教道:“莫非小子看的不够透彻,不知弥勒帮主有何高见?”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笑面弥勒见此自也无法端着架子,说道:“这江湖里想杀夜枭的人只多不少,鬼魅妖姬既打算亲自报仇,可不会把机会往别人手里送。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确实也没有继续扮夜枭的必要了,或许明日,又或许后天,姜少侠的行迹还是得暴露了。”
梅怀瑾惊疑道:“这么快?那他会在哪被逮着踪迹?”
笑面弥勒和谢飞异口同声道:“平海郡。”
平海郡。
不见人踪的密林里一阵悄然无声,仿佛从没有过任何生迹。
无人知晓过去的小半个长夜里有多少只田鼠死于夜枭锐爪之下。
鲜为人知的红衣教祭祀秘洞中亦是一片死寂。
天亮之前,除却当夜进出过其中者以及小癞头和李掌柜,恐怕再无他人知晓此处已然沦陷。
天亮之后,自有小癞头和李掌柜依计曝光祭祀秘洞所在所用。
……
……
绘制平海郡地图者总会将望云谷和荔山绘于一线之上,一如左膀右臂总得平齐。
望云谷在平海郡西面,荔山自然就在东边。
望云谷以西是分隔平海滁州两郡的遮云岭,荔山以东则是与海相接的碧沙滩。
望云谷中曾有三个普普通通的村落,现唯余合溪一村。
荔山里曾有座鼎鼎有名的皇家别院,当下却被江湖帮派据为自用山庄。
既是鼎鼎有名,那这皇家别院的由来便可以考究,绝非源自什么流言传说。
只不过这个皇家不是现在的朱家,而是数百年前李氏皇朝。
别院原为天子行宫,后名“笑妃院”。
时任李姓皇帝爱美人更胜过爱江山,对一位来自岭南喜吃荔枝笑靥醉人的妃嫔宠爱尤甚。
岭南之地山穷路远,为免爱妃乡愁思家,皇帝不顾百官劝谏,御笔一挥连山带院一并赐予笑妃。
更准其每年春夏秋冬各季都可来此欢游十日。
得皇宠如此,于笑妃而言既是莫大的恩典,亦潜藏着极大的灾难。
就在笑妃出游荔山的次年,即有心忧国祚毁于红颜祸水的敢死义士结群成队入山,在一个月朗星稀夜将笑妃院院中百余仆役护院丫鬟等等全部斩杀,将笑妃逼得当众悬梁自尽。
那些义士随而自刎谢罪,妄图以笑妃和他们的血来唤醒皇帝莫要淫奢误国。
可惜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到底不是对症下药。
已开始走下坡路的李氏中州只又挣扎了不过二十载,换了足足三位皇帝都难阻退出皇权舞台。
有此背景,笑妃院也成了历朝历代直臣用以劝勉皇帝励精图治的历史建筑。
空置数百载,年久失修,且传言每逢无星之夜便有笑妃含冤饮泣、义士抱怨嘶嚎之声传出,笑妃院几乎只在世人口中流传,实已无人踏足。
直至武林大兴,平海郡成了各方江湖人往来出入的要地,荔山笑妃院才重新进入世人视野。
江湖人不全信鬼神,更信黄白之物能压倒一切。
彼时多方出手欲拿下笑妃院掌控权,最终是珠光宝气阁和翡翠居脱颖而出,在四海会盟的协调与助力下一同入主笑妃院,改名“聚宝山庄”。
聚宝山庄,恰如其名为聚宝之用。
除了作为珠光宝气阁和翡翠居另存珠宝翡翠及各类黄白之物的分堂外,起初每年都会举办“聚宝大会”,专供江湖内外人士展示交易珍宝所用。
后来随着江湖乱局初露端倪,聚宝大会召开频次渐少,每两年至三年一会。
距今最近一次,已是两年有余。
当时正逢初春,少林寺金印未丢,洛飘零还用不着到处跑,姜逸尘也还未离开西山岛。
百花大会之后,中州江湖的大帮派受到重挫。
限武令一出,则教诸多小门小派凋零。
为防名不正言不顺,避免触了朝廷霉头,本就知根知底的珠光宝气阁和翡翠居干脆合而为一,帮派名改成更为俗气的金玉帮。
如此一来,聚宝山庄不再为两帮共有之地,而是由金玉帮独自经营,再无可指摘。
若非有兜率帮及埠济岛提供的情报在前,姜逸尘怎么都想不到,这两个半只脚已走进冥府之握、差点儿就屈从于幽冥教的前四海会盟帮派,刨根究底竟是彻头彻尾的红衣教!
……
……
扣去回到西山岛的三年不算,姜逸尘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亦有三年。
同中州四大“邪门魔教”打过的交道委实不少。
可对于这四大帮派的认识却粗浅不一。
在听澜公子有如庖丁解牛的教导下,他从地煞门初窥天煞十二门的门道。
直面兜率帮数回,却同看笑面弥勒的面具一样,徒见其表,难知其里。
照理说他对幽冥教的认识该是最深,可他也不敢断言天下大乱时,幽冥教将扮演何种角色。
至于红衣教,姜逸尘与之最早产生渊源,对其恨意也最大。
毕竟当年很可能正是因为从他剑下溜走的沙庆将西山岛地址泄露于外,导致后来的血光灾祸!
但红衣教无疑是四者之中最为让他雾里看花、水中观月的。
假若红衣教就是东瀛人的帮派,中州江湖乃至朝廷怎会昏聩如斯任其壮大至涉及百姓衣食用行?
假若不是,为何种种迹象都不难看出红衣教是在为东瀛办事?
可不论是与不是,红衣教与东瀛已无法撇清干系。
每念及此,姜逸尘总不免对凝露台一役感到可笑与讽刺。
朝廷对于东瀛人的纵容更像是脱裤子放屁,红衣教大有可能就是大摇大摆活在朝廷眼皮底下披着中州皮囊的东瀛狼!
今番行动专是冲着红衣教来得,三日前,姜逸尘为此特向洛飘零请教过。
关于四大邪门魔教,洛飘零与谢飞的说法异曲同工,只是对于红衣教的分析更为深入透彻。
……
……
要论底蕴,红衣教远难及武当少林等名门正派。
可单论教名的历史延续,红衣教倒真能一较高下。
红衣教最早是中州以西外邦拜火教的分支,传入中州后留有部分崇火为圣的文化。
千年蹉跎中,世人对红衣教的印象多停留于那一袭红衣上。
而在近五十年来,则被象征着征服江河湖海的铁锚所替代。
因历史之故,红衣教教众原本的组成成分便极为复杂。故而红衣教有着极大的包容性。
包含中州内外天南地北各族各类人,宛如民族大熔炉,几可谓一个小中州。
当红衣教依凭河海发迹,接受的教众便更为广泛。
一个万象包罗的大教,只要能为教众们构设的未来足够美好,教众不难信以为真,并甘之如饴地为之奉献出足够的热情,甚至是拼死一战。
纵然红衣教方兴未艾时还由土生土长的中州人把控,可随着船只在中州内外不断往来,番邦人士进进出出,例如东瀛人和句麗人未尝不能反过来利用红衣教向中州输入人口慢慢渗透。
出自石府、终于天涯小镇的慈锋便是此中一员。
慈锋再如何感念恩情旧情,仍无法抛却自己东瀛人的身份,迫于无奈出卖了洛飘零。
同样这些人中有将自己完全当作中州人的,自然也会有隐藏身份打算助东瀛取中州而代之的。
二十年前中州祸乱中,红衣教尽管没为中州抵御外侮出多少力,可流淌着还是中州人的血。
现今的红衣教,教主红裳之低调总让江湖都快忘了红衣教原来不全是堂主们做主。
其人是男是女比之兜率帮笑面弥勒还难摸透,更别提其究竟是否是东瀛人。
整个红衣教中就算还有不少人身上还流淌着中州的血,却难保他们没有更大的图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红衣教将中州近三成的百姓捆上了船,成了可覆舟之水。
如有可能,为何不能借这覆舟之力,来改天换地、一步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