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东瀛人自信过度,乃至有些自负。
太想一鼓作气吞下中州半壁江山,将战线拉得太长太广,是以兵力分散,自受其累。
中州腹背受敌,既要正面迎击东瀛和瓦剌的来势汹汹,更要防备毒竺、骆越、句麗等国的游击偷袭,反扑便算不上多么强硬,只能称得上多点开花,东瀛贪得无厌以致顾此失彼,这才遭逐路击破。
不过千百年来,东瀛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也学得越来越聪明。
用幽京土话来说,就是变得越来越鸡贼。
然,不论要如何发难,闽地依然处于首当其冲之位。
奈何贵为战略要地的闽地,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局限性。
山峦丘陵虽多,却少绝险为屏,易攻难守。
作为后备粮仓尚可,绝非据守良地。
真正适合当战略桥头堡还得是那姑苏。
横跨中州的大江于姑苏归流。
反过来看,由此逆流而进,即可轻易深入中州内陆。
自闽地至姑苏,陆路也好,水路也罢,都足以快速供给姑苏这座桥头堡的一切运作。
一旦在姑苏站稳脚跟,就能往中州西部南部递进渗透,打通关键环节,从而实现多线反哺。
正如历史上那些割据江南自封为王的政权,纵然无险可守,只要身后保障牢靠又有足够的退路,就能与当权朝廷打太极掰手腕。
一年不行三年,三年不行五年十年,比实力比魄力比耐力。
东瀛人很清楚要拿下中州避免不了持久战,更何况另有瓦剌、毒竺等国磨刀霍霍。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他们能坚守住的时日愈久,就能在新土地上扎植得越为深入,直至有朝一日根系繁密盘根错节,一火难烧尽,风吹即又生!
彼时彼刻,谁都再没法把他们赶出这块肥沃的土地!
当然,如此种种,都是建立在东瀛人攻克下姑苏的假设上。
二十年前,东瀛人在姑苏栽足了跟头、吃足了苦头、没尝到半点甜头。
二十年后,姑苏仍然会是东瀛人最难啃的骨头。
东瀛人不得不学会变通。
姑苏强在能以南北西三面为后盾,那么破绽必将同出于此。
假若三面都为东瀛人所破,姑苏无疑将成为难鸣“孤岛”。
说易行难,要想一步到位吃下姑苏南北西三面到底还是天方夜谭。
姑苏以南,可自闽地逐步推进蚕食。
而西、北两面还需要个突破点。
这个突破点即是平海郡。
平海郡之大,东瀛人胃口再如何大也难吃下。
好在他们也不需完全吞下平海郡。
他们只需备足物力、调足人力、再发动些小财力就能切断姑苏与西、北两面的联系。
陆上三面围剿,配合水路施压,姑苏再如何固若金汤也撑不过一个月。
一个月内,狼烟四起的中州绝无法分兵救援。
一个月后,这座在洛飘零看来该是中州七寸中最后一处堡垒的城池亦当落入虎口。
当真能凭此计夺下姑苏,东瀛是坐享已成,还是得陇望蜀,再不需看瓦剌脸色,自可高枕无忧。
……
……
此番远虑深谋打底也需有展望未来十载以上的眼界。
东瀛人若早有这等智谋,又何愁不能在中州占据一席之地?
如无意外,此计当是世代之功。
最可能是在十七年前,眼看侵袭中州行将功败垂成之际,东瀛谋士即着眼未来,开始埋子布桩。
饶是洛飘零也未能早早勘破这等大计。
得幸于埠济岛众人坚持不懈的刨根究底,得幸于兜率帮的全力配合,得幸于选择活个通透而千里单骑传信的姜逸尘,洛飘零才能从种种痕迹中抽丝剥茧,塑造出最可能的真相。
江湖论迹不论心。
姜逸尘之所以会给红衣教贴上东瀛教派的标签,只因红衣教明里暗中所做所为无不吻合于东瀛人该有的谋划布局。
愿者上钩裹挟中州百姓,假戏真做戏弄中州朝廷,狐假虎威扰乱中州武林,再在平海郡广积粮偷筑墙不称王,不是居心叵测是什么?
红衣教在平海郡有三处秘洞,祭祀存物,藏宝存财、炼狱存人。
姜逸尘等人此来便是为让红衣教这三大秘洞曝光于众。
朝廷各方势力能不能擦亮眼睛自己是在与虎谋皮他们管不得。
只要此举能教一成那些同红衣教沾染了利益因果的兵卒和百姓看明白想清楚,在国难临头时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不随波逐利,那么他们以及先烈的流血牺牲就有意义,中州就存在浴火再生的希望!
……
……
祭祀、藏宝、炼狱三洞,祭祀秘洞当之无愧为重中之重,亦是最为隐蔽。
没有了这座大粮仓,东瀛人至少要丢掉三分打持久战的底气。
是以成为姜逸尘等人体力精力最为充沛时最先端掉的窝。
作为藏人之地,炼狱秘洞最难攻克,要想让红衣三秘洞统统曝光,此洞只能放在最末。
藏宝秘洞便在那荔山聚宝山庄中,本是混淆视听之处,亦最容易暴露。
此行之前,洛飘零在听雨阁做布置时对这藏宝秘洞只觉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庚堂堂主梁子猛在百花大会之后并没有离开平海郡却不见影踪,已不是秘密。
和梁子猛一同消失的还有庚堂七使的怒使火云剑屠纲、哀使血公子血燕。
一山难容二虎到哪都不例外,尽管汪硕不在,祭祀秘洞仍是己堂所属,炼狱秘洞则归丙堂管辖,金玉帮多半便是庚堂欲使玉林龙的提线木偶,梁子猛不去聚宝山庄去何处?
如若没有梁子猛坐镇,推平聚宝山庄不过顺路而为。
可有梁子猛和二至三个七使镇场,所要付出的代价绝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那些在乱时价值都不如废铜烂铁、在和平时期才会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奇珍异宝,在大乱将临前足矣换取大量物资,同时崩坏中州经济体系。
利弊权衡后,终不能将藏宝秘洞弃而不顾。
姜逸尘等人便得多费些力气来闯一闯这聚宝山庄了。
所幸众人这一路潜入堪称不费吹灰之力。
金玉帮的前身,珠光宝气阁和翡翠居以前在四海会盟中只能算是不大不小的中下游帮派。
现在看来除却为掩人耳目而低调行事外,帮众多重生意而轻武艺、实力不济也是真。
在姜逸尘等人面前,多是被割稻谷般宰杀的下场。
就算当中不乏尚一战之力者,怎奈听雨阁众人有备而来。
甭管先前是否精于暗杀,都从姜逸尘和冬晴两位暗杀行家这取过经,捡了些路数不美观却极为高效实用的把式,出招多见缝插针,阴险至极,加之又是偷袭,简直无往不利。
九人亥时至山庄,不到一炷香功夫,明面上隶属金玉帮的百余名帮众尽数咽了气。
游猎于祭祀秘洞外围以防万一却一无所获的飘影出力最甚。
藏宝秘洞一役,飘影和肆儿仍不会与另七人同行。
作为曾经的皇帝行宫、妃嫔别院,聚宝山庄自然留有逃生出路。
路藏荔山内外,也唯有飘影能截断风声外传。
在杀入炼狱秘洞之前,祭祀秘洞和藏宝秘洞必须在沉默中被灭亡!
七人循图而至山庄藏宝秘洞入口。
相比祭祀秘洞地图刻画之精细,这儿的地图则要简单许多,毕竟此地本非当作隐秘要地之用。
依图标示拨动了几处机关后,玉石地面下现出了通往秘洞的阶梯。
屠纲,身材威猛,须发如戟,横眉怒目。
原有仗剑登顶中州武林名满天下的勃勃雄心,却在及冠之年卑躬屈膝成为圈牢养物。
百年前不远万里自北地徙居岭南的屠家在屠纲祖父那辈靠经商发迹。
有着殷实家境支撑,加之长年于江湖摸爬滚打的屠家没有威名也有声名,意外拾得一本火云剑谱,瞎练瞎琢磨真给练出一身真本事的屠纲,年纪轻轻便连败七位二流、两位一流剑客,堪称少年成名。
年少得志的屠纲没有因此自大自满,反而愈发奋进图强,火云剑之名鹊起中州。
及冠之年,屠纲和青梅竹马的夫人喜结连理,小屠家很快便添了对男丁。
那年于屠纲而言,可谓喜上加喜,未来更加可期。
熟料两个儿子的满月酒席上,不速之客的到来轰碎了那些幻想与野望。
当晚,红衣教来为屠家贺礼。
还没跌入江湖这大染缸却一眼看明白红衣教是何尿性的屠纲没来得及展露出任何态度,便亲眼见着爷爷父亲伯伯叔叔等就像迎财神般恭恭敬敬地将三位红衣教来使迎入屠家,就连家中大些年纪的女眷也一股脑围在周旁献媚赔笑。
这热闹祥和的一幕俨如一场梦魇,把屠纲拖入了浑浑噩噩的无尽深渊。
那场满月礼上之后发生了何事,全程陪同在场的屠纲几乎无知无觉,只模糊记得有三个近日才入府的水灵婢女随着红衣教来使马车离去。
素来体强身壮的屠纲大病三日,好容易转醒,屠父支支吾吾地摊了牌。
没有太多意外,屠家的生意是红衣教关照起来的,屠家的江湖是红衣教暗中帮着撑起来的,屠家近些年能如此光景全赖红衣教的悉心培植。
他屠纲能有而今的成就,是其天赋和勤奋换来的,可红衣教所供予的环境和基础更无法忽视。
至此,屠纲终于恍然,为何小时候从来不觉得那场外夷大乱有多么可怕。
因为彼时他们屠家并不需直面鲜血与杀戮。
屠纲也明白了,除非自己不再是屠纲,否则只能和屠家一起给红衣教做牛做马。
四年后,已在红衣教混了个一官半职的屠纲隐瞒身份,去参加了九州四海一起筹办的试剑大会。
可惜连十六强都没进,黯然离去。
同样黯然的,还有其一去不回的剑心。
“火云剑”只是颗小石子,投入江湖这座“大湖”后,只有噗通一声细响。
此后,江湖人只知红衣教庚堂七使中的怒使很少自称怒使,只把“火云剑”当名号挂嘴边。
……
……
百无聊赖的屠纲今夜未能早早入眠,隐约听到了秘洞石门的打开动静,索性带上些人去瞅瞅。
也留了个心眼,遣人去知会一声哀使血燕。
当屠纲领着一众人快步往秘洞入口处赶时,已见得远处走道上躺倒着十数具尸体。
站在这些尸体前头的是一道身影。
“杀手夜枭?”
尽管少有接触,可出于同为剑客的敏感,屠纲几乎一眼就认定其人身份。
早在数月前,他们还算是同进共退的盟友,他代表着红衣教,而夜枭则是幽冥教的黑无常。
只是,黑无常已被重新打落为夜枭。
夜枭也早该堕下阴阳桥魂飞魄散了呀?
江湖上那些传闻屠纲也曾听说过,他只以为是有人在冒名装神弄鬼、挑弄事端。
教中无人与他亲近,他从未跟谁有过探讨,得出这番结论也无可厚非。
可当夜枭真的就站在他面前,他还真有些猝不及防。
至少,他的思绪没扭转过来,夜枭出现在此是为何为?
不过屠纲很快便不用思考了。
他感受到了强烈的杀意。
来自于杀手夜枭的强烈杀意。
那杀意勾起了他的战意。
他挥退了手下,要与夜枭单独一战!
“火云剑屠纲,请赐教!”
夜枭一语不发,只是在屠纲说完“教”字后,俯身冲来!
夜枭的剑再不是那柄大黑剑,而是一柄黑棍般的剑。
但夜枭仅是冲刺,没有拔剑。
屠纲也没拔剑。
四丈,三丈,两丈……
夜枭还未拔剑。
屠纲也不拔剑。
这是用剑之人在所难免的傲气。
当夜枭欺近到最后一丈距离时还未拔剑。
屠纲仍能沉住气,蓄势待发。
然而,就在下一瞬,屠纲瞳孔急剧收缩,怒极蹬地向后飞退,同时要立马拔剑御敌!
这敌人可非夜枭一人,还有两人!
两个藏匿在夜枭身后的人!
“卑鄙!”
屠纲只来得及从牙缝中挤出这两字,便不得不以未出鞘的火云剑来全力应对三道猛烈攻势!
得亏屠纲适才真是全神贯注在应战,在夜枭临近一丈后捕捉到了重叠的落步声,否则恐怕已遭毒手。
但当下屠纲也有苦难言。
实力相差不大的情况下,以一敌三对于那个“一”而言,确实是最困难的局面。
因为三人包夹一人,相互间都有较为充足的空间来施展。
不会相互掣肘,自然能让三人合力远大于各自为战。
然而,此番情形旁人较为容易施以援手,只需分两路牵制住其中二人,即可为那一人解围。
可眼前三人偏不按常理出牌。
夜枭不过在初时虚晃一枪,险些让屠纲阴沟翻船。
再之后就换成个使唤双刺的女子主攻,出招稍欠准星,却是又快又猛,丢到沙场上定与那挥锤如舞扇的蛮将无异。
便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怒使屠纲。
哪怕是硬碰硬、命换命,屠纲也从未怯场过。
怎奈何每当屠纲这念头刚起,打算拼着捱上一刺,也要往女刺客身上捅一剑时,两柄匕首就如吐信的双头蛇,就等着他露出破绽,要一击了结他的性命!
最可恨的还是那夜枭!
夜枭还未拔剑,但那黑棍般的剑,每次递出时都抵在火云剑出鞘的路线上。
先前屠纲想后发先至,哪曾料想到竟因那一时傲气被逼得无法拔剑。
三人的配合算不上天衣无缝,却渐趋默契。
屠纲虽是面对着三人,却形同面对一人。
这让跟随屠纲而来的红衣教下属们不知如何插手干预,生怕帮了倒忙,反害了自家怒使。
总算有执事心思活络,想着该把哀使赶紧请来,说不得还要去请动堂主大人。
却是有四道人影阻住了去路。
不多时,藏宝秘洞入口通道上又多了十多具尸身。
在紫风、奚夏、逆蝶和锦瑟干完了这些脏活累活后,飞飘、冬晴、姜逸尘三人与屠纲的较量也到了尾声。
冬晴的一点红已戳破了屠纲咽喉,血溅如注!
屠纲至死也没能在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战里拔出火云剑。
于剑客而言,生命止于同为剑客者之手当为一大幸事。
可惜,屠纲死也不会承认夜枭是个合格的剑客。
姜逸尘蹲身为屠纲阖上双目。
身为剑客,他该和屠纲一对一公平一战。
可惜,这已不是剑客间的对决。
从他们侵入祭祀秘洞开始,或许已是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
……
血燕之所以被称作血公子,是因女子男相。
更因其常着男装,就算细看也很难将其认做女子。
哀使血燕匆匆而来,匆匆而死。
庚堂七使聚为一团火,散则缺智少谋。
庚堂本缺智囊,没有欲使压阵,竟如葫芦娃救爷爷般一个个送上来任人宰割。
“看样子玉林龙并没在这。”
奚夏既是感慨又是庆幸地伸了个懒腰。
逆蝶道:“也好,这样我们能集中气力来对付那只梁子猫。”
聚宝山庄庄名高调不假,可除却将年久失修的笑妃院一顿拾掇外,再不见额外装潢。
如此,既捡来了极富历史韵味的古典庄重,又不会冒犯当朝帝王威严,不可谓不懂规矩。
然则,古人常云知人知面不知心,遑论聚宝山庄为人所用,更难藏祸心。
若说那些王公贵族世家豪阀的府邸多追求碧瓦朱甍、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那么藏宝秘洞就是简单直接的贝阙珠宫、金玉满堂。
从地面到墙根,从墙柱到墙角,从梁板到顶棚,几乎每处可用手指头抠到的尺寸空间都镶金戴玉。
就算是姜逸尘这些混迹江湖的粗人看不懂一个个古玩奇珍奇在何处好玩在何处,品鉴不出一卷卷字画好坏,只能为一箱箱黄白俗物近在眼前却无暇消受而感慨,也绝难否认这藏宝秘洞该是天下间唯一名副其实的“金銮殿”。
藏宝秘洞从不缺金樽玉盘,更不乏十千万钱,却鲜有美酒、珍馐。
只因江湖人戏称作梁子猫的梁子猛确实像只猫,家猫,比看门狗还靠谱勤快的看家猫。
这样的看家猫永远不会贪玩享乐,金窝银窝有他照看着,主人家大可放心。
至少近二十年来,梁子猫所照看的地方从未出过差错。
今夜,藏宝秘洞难得地灯火通明,只是洞中除了平日常见的珠光宝气光彩熠熠、翡翠琉璃翠绿娇艳外,还有一种颜色分外妖娆夺目。
那是喷溅的、流淌的、好似活物般的血红色!
金樽玉盘百人血。
除却被姜逸尘七人围困四方室中的梁子猛,藏宝秘洞中再无他人生还!
所谓四方室,说到底就是前后两过道间在横断面上外拓的过堂。
在藏宝秘洞中,像这样约莫四丈见方的宽肚过道还有五处。
过堂两侧无一例外摆放着一箱箱金银珠宝。
对于心存改天换地野望的东瀛人而言,秘洞里最不值钱的便是这些黄白之物。
自山庄一路杀入秘洞的姜逸尘七人同梁子猛在第三间四方室遭遇。
鏖战足足半个时辰,生死仍未见分晓!
……
……
梁子猛会被称作梁子猫毫不奇怪。
因为他不但像只家猫会看家守家,还长得像猫。
宽脸大花猫。
“大花猫”身长九尺有余。
站直了身子,在场之人垫着脚尖都够不着其头顶。
那颗大脑袋上总缠裹着褪色长布,一张方脸因此显得又宽又扁。
加之其肤色如铜,面上疤痕皱纹纵横,乍一看就好似那流离失所饱经风霜的花猫。
饱经风霜的花猫毛发不会光鲜亮丽,梁子猛向来都穿着打满补丁且极不合身的粗布麻衣。
膝盖以下不着寸缕,光溜着半截腰,又是袒着胸,又是露着肚。
倘若昔年天下第一大帮丐帮至今尤盛,就梁子猛这景况,当个八九袋的护法或长老毫不为过。
要想在弟子万千的丐帮里评上护法或长老,空有一身功夫可不够,还得论资排辈。
梁子猛也不缺辈分和年纪。
虽不及老伯高龄,可再过不到十载,梁子猛便活了整整一个甲子。
至于其身躯为何形同而立壮年,既可说是上苍的垂帘,又可说是贼老天的诅咒。
不论是在道义盟的暗部,还是在幽冥教的鬼耳堂,亦或是在听雨阁中,姜逸尘都曾翻阅过关乎于红衣教教派构成和教中主要人物的典籍信息,其中对红裳、王硕之流过往记载少之又少,就好像没人知晓他们出自何处、是何身份,而像梁子猛这种,则太过独树一帜,信息又少又玄乎。
梁子猛与兜率帮姬千鳞同出自云泽境同属苗人应是八九不离十。
相比起手下的屠纲及冠之前可谓少年风光,梁子猛近乎二十载的过往都是空白。
这空白不是因一无所知成谜,是因无可记叙而一语概之。
——生而痴傻,二十载无思无智,无喜无怒,无哀无惧,无爱无恶,无所欲无所求。
有人说他是上辈子坏事做尽,这辈子生下来就遭到天谴,被剥夺了七魄,是以没有七情,空有人相而非人。
也有人说他是受到了诅咒,生来只有命魂,七魄丢了天冲、灵慧双魄,故而痴傻。
两类说法略有出入,源于对佛道魂魄学说的理解异同。
对于梁子猛有悖于常人的不老现象,二者也都作出了相应解释。
前者说梁子猛断了七情,没有思想和情感,所以身躯衰老速度大减。
后者则是说梁子猛三魂缺二,没有天魂地魂,不被天地洞察,偷走了本该在他身上流逝的光阴。
故所谓因祸得福。
若说屠纲的人生在及冠之后便陷入黑暗,梁子猛却是在及冠之后才开启了新生。
有关于梁子猛在二十岁那年有何奇遇,恐怕除了红衣教外,再无人知晓其中隐秘。
人们只能根据三年后梁子猛出现在江湖上打出来杀出来的威名事迹,反推其所经历的境遇。
较为统一的说法便是红衣教收纳了梁子猛,助其修成《七情功》补全心智,让其成为正常人。
这也与红衣教庚堂七使的由来相符。
庚堂七使分作喜使、怒使、哀使、惧使、爱使,恶使、欲使,正对应七情。
七使各有独一无二的性格缺陷,无法控制某一情绪的爆发,而轻易受制于人。
红衣教授予他们《七情功》分册,专用来教导他们如何控制管理利用那缺陷情绪,以增强战力。
庚堂中唯有梁子猛习得全篇《七情功》,各自只能修行其中之一的七使因此对其唯命是从。
此说法虽得大多人认可,却有一点始终存疑。
一个心智未启、不会说话、不能识字、甚至不知道要吃饭填饱肚子全靠家人一口口饭喂到二十岁的梁子猛该如何去修习《七情功》,没人能给出合理解释。
更何况那《七情功》江湖中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哪怕连点传说的影子都没有,以致不少人起疑这功法是否是红衣教自己杜撰的。
时至今日也只能通过红衣教的底细去推测,梁子猛该是被脱胎于中州道家诡术的东瀛阴阳秘法给填补上了魂魄。
姜逸尘只是奇怪,像梁子猛如此情况,当年怎么没被冥河带入幽冥教,反而被红衣教拐走。
毕竟当年外夷大乱下,云泽境的苗族人大多往东往北躲,正是幽冥教触手可及的范围,而彼时的红衣教还未将手伸得那么深远。
姜逸尘能够想见的缘由便是梁子猛不缺亲情,否则他也没法活过那空白的二十年。
……
……
梁子猛确实不缺亲情。
外夷祸乱时,他不知为何落了单。
后来,他开启了灵智,记起了过往,才想起来族人们几乎都死在毒蛊之下。
山狮以及另两个外甥是这世界还和他留存有血缘关系的三人。
梁子猛素来行事无有偏颇,对这三个亲人除外。
他只知道要将那二十年的养育恩情还在这些亲人身上。
都说直觉不骗人,女子的直觉要比男子准,而动物的直觉较人更甚。
梁子猛是猫,梁子猫。
纵然山狮的死因还没找到切实证据,汪硕也还没来得及给梁子猛一个肯定答复,可当姜逸尘出现在梁子猫的视野中后,他的目光便直直锁定了姜逸尘。
好像从姜逸尘身上嗅到了杀死山狮的腥味。
梁子猛笑了。
是终于找到杀亲仇人后大喜的笑!
《七情功》是否真实存在尚有争议。
却并不妨碍江湖人整理出一套他们所见所闻所理解的七情功法。
毕竟红衣教庚堂七使的存在就是个有力佐证。
梁子猛的威猛更与此息息相关。
过喜本可致心气涣散而神不守舍。
若习得《七情功》的“喜”功,便可聚气不散,步履轻盈,动若脱兔。
一如寻常走两步脸蛋上两坨肉都得抖上三抖的喜使金包银,分明生得同八戒一般大腹便便的身材,动起手来非但不会因连绵不绝的哈哈狂笑把自己笑岔气,还能像只孙猴子般灵活地上蹿下跳。
过怒将使肝气横逆上冲,血随气逆,比起过喜更为伤身。
习得《七情功》的“怒”功后,则可借此逆气反冲窍穴,激发出积累蕴藏于躯体窍穴中、非生死关头得以动用的潜能。
然则任何人潜能终归有限,经常施展“怒”功,等同于频繁榨取生命精髓。
一旦潜能挖掘殆尽,即是丧命之际。
在江湖人看来,怒使屠纲之所以能驾驭得住这“怒”功,得益于其扎实武学根基及过人体魄。
过哀抑气致郁。
过惧则气泄乱心。
爱极,恶极,欲极,七情之极无一不是伤身伤神。
而这玄之又玄的七情功法偏偏能将这些不利影响转化为一种武器。
更准确地说,是转化为一种可提升即时战力的附加状态,实与那些诡术秘诀无异。
也正因此,七情功法难获认可。
可不论如何,作为《七情功》的集大成者,梁子猛都能将此功发挥得淋漓尽致。
梁子猛见仇心喜。
大喜而笑。
笑容略显憨傻痴笨,却难掩杀气腾腾。
花猫大嘴上似是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姜逸尘的名字,紧接着便扑杀到名字主人跟前。
没人看得清两石重的鎏金大苗刀挥舞出几次。
只知道那一瞬整个藏宝秘洞突然间破漏了大洞,大家身躯不受控地被往洞口方向扯动了一下,随而“破漏大洞”处刮卷起狂风!
不见飞沙走石,却有金银珠宝夺箱而出,琳琅满地。
本将死在姜逸尘剑下的庚堂执事被拍飞开数仗外,不幸摔得七荤八素,仍难逃其后被补刀而死。
本在姜逸尘身侧不远的紫风险些被四五记劈斩大卸八块,万幸拿剑挡下两刀后被姜逸尘一脚踹开,没结结实实地挨到刀劈,却免不了遭劲气罡风伤及皮肉,左边大半身衣裳都已破碎不堪,道道血痕外露。
那一瞬后,姜逸尘身周一丈之内,只剩他和梁子猛二人。
他也不清楚自己已接下挡开梁子猛多少刀。
那些刀来得太快,别人只是看不清梁子猛的出刀路数,他甚至看不见那把苗刀的刀影。
好在他用不着看,凭着对身周气流的敏锐感知足矣迅速做出应对。
也幸好暗哑还未出鞘,否则说不定在梁子猛这一波猛烈攻势后,就要被迫寿终正寝。
只不过他还是差点没能握稳剑。
鎏金大苗刀要比三个他都来得沉,如此刀势下,便是他再花样百出,双手也很容易被震麻。
换成是其他对手,姜逸尘就算陷入被动也能不紧不慢地稳住局面。
待对方出现疲敝之际,一举扭转颓势。
可姜逸尘却没有把握,在梁子猛松懈之前,是自己的身体是否会先一步垮掉。
哪怕是一成把握,也没有。
姜逸尘所能做的便是靠霜雪真气来滞缓对方攻势。
靠阴风功来对冲袭身刀芒余劲。
靠无相坐忘心法来维持内息调用。
同时小幅度舒缓越来越僵硬的双臂。
余下的只能等。
等飞飘六人尽快收拾完梁子猛的手下再来援手。
六人也没让姜逸尘失望。
在姜逸尘拦刀动作出现变形前,冬晴当先冲梁子猛空门大开的后背发起攻势。
梁子猛没有回头,可显然察觉到了致命危机。
朝前劈砍的动作一滞,苗刀已向后背拍去。
不偏不倚拍在冬晴那对一点红的锋刃上。
冬晴亦是早有防范,仿佛这一击本就是对着这一刀来的。
一点红和苗刀硬碰硬后虽没法继续往前递出,锋刃却没偏离方向一分一毫。
直至冬晴跃起的身躯顺势下落,匕首锋刃才像钟摆般垂下。
竟是往前坠身,要将双匕挂在梁子猛的肩上!
梁子猛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知道冬晴在玩什么把戏,花猫脸拉得更宽更扁,露出一嘴黄牙,快速收刀再出刀。
这回梁子猛的身子也跟着往身后横扫的苗刀转了过来。
想着赶快把身后的杂碎砍成两半,好专心报仇。
冬晴怎会如其所愿,先前仍是虚实不一的佯攻,在梁子猛再次出刀的间隙便施展千斤坠,抢先坠地,改换扎肩攻势为割脚腕。
杀手,不管能否得手,都该一击即退。
然而,存活力极强的杀手正面厮杀能力从来不弱。
那些只有一击之力的杀手向来活不长,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给杀手一击致命的机会。
前搜魂殿金魂杀手这一环接一环的攻势,自然是从一场场血战中磨炼出来的。
面对这般步步紧逼充满血腥味的攻势,总容易心生惧意。
梁子猛也不例外。
他好像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紧迫的袭杀。
他的喜色早已消退无踪。
花猫脸上的皱纹疤痕聚在一起,让其面相更为难堪。
别人看来只以为他要哭了,可实际上他是在害怕。
但别人害怕时心慌意乱,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面对冬晴这种冷血杀手的攻势除了哆哆嗦嗦外,也只能坐以待毙。
他却慌乱得跳起了“舞”。
那舞实在慌乱得狠,没有任何节奏感,没有任何美感,乃至让人看了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可梁子猛却在这慌乱的“舞蹈”中,一次又一次避开躲过拦下了冬晴的攻势。
比起姜逸尘先前做到的还要更好。
七情功法中的“惧”功,过惧则气泄乱心。
梁子猛当然泄了气,因为他已放弃对仇人的进攻。
也没再以攻为守,去逼迫冬晴改换攻势。
他的心乱得狠,所以一心能多用。
冬晴每次出手起势前,梁子猛便至少料到了接下来的六七手。
眼疾手快又料敌先机,岂能不立于不败之地?
除了姜逸尘借机逃开一旁去调整状态外,其他五人也陆续加入与梁子猛的战斗。
或许是姜逸尘七人一夜奔波,且藏宝秘洞中的红衣教庚堂教众不像己堂教众那般烂泥扶不上墙,这一路袭杀过来,不论体力精力气力都有不小消耗,梁子猛虽是面对夜袭,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以逸待劳。
是以,半个时辰后,以一敌七的梁子猛仍没显露出任何疲态。
而久遭众人围攻,眼见仇人近在眼前而大仇不得报,梁子猛变得越来越焦急。
急得忘了恐惧。
急得开始愤怒。
愤怒于这些扰人的苍蝇。
他开始愤怒,怒而狂吼,怒而挥刀!
也不顾挥出的刀是否能伤人,总之能将这些“苍蝇”拍飞就好。
锦瑟和奚夏不幸遭中。
锦瑟身子骨略显瘦弱,这一拍足把他拍出十丈有余,又在地上翻滚了八跟头。
直接拍出了四方室,落在过道中。
尽管摔出一身皮肉伤,脑袋也有些发懵,可锦瑟好歹还能站得起身。
奚夏则狠狠砸入宝箱堆中,大半身子磕地上,左手肘以下挂在一个破损的宝箱盖上。
没有人手分离值得庆幸,却免不了百日修养。
以七敌一尚且如此狼狈。
以五对一,姜逸尘竟还没打算让暗哑出鞘。
都说猫有九条命。
梁子猫也是猫,也该有九条命。
据说这九条命梁子猫已用去两条。
一条是为保护一个男孩而“死”。
为救命悬一线的男孩,梁子猫将之护入怀中,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在敌人的剑锋下。
那一剑贯入梁子猫大半身躯,剑身几乎擦破其心口。
那道剑伤至今仍可见于梁子猫的后心窝处。
至于传闻真假,则有人信其有,有人信其无,因为没人知晓那男孩究竟是谁。
另一条“死”于深陷重围,死战不知退。
若不是被意外现身的红裳唤走,在姜逸尘再次出岛之前,庚堂堂主便当被雁翎剿除。
那年的红衣教可不仅仅是辛堂被道义盟端掉,庚堂也得折损一员大将。
此事倒是只真不假。
毕竟此役之后一段日子里,江湖人常称道:养猫当养梁子猫。
九命去二还余七。
倒正好与夜闯藏宝秘洞的听雨阁来人数相同。
但姜逸尘七人自然不会用他们这七条命来与梁子猫换命。
对付梁子猫,智取并不好使,唯有力敌。
就像当初道义盟的雷霆行动,南宫雁领着雁翎三十人与梁子猫拼消耗。
耗过一日一夜,雁翎折损过半,才终于要把梁子猫给拖垮。
而今他们七人各自为战的能力要强过雁翎,怎奈相互间的配合默契度虽不断渐高,却远难言进退裕如。
再者他们一夜奔波久战,体力已不充沛。
留给他们的时间亦不宽裕,要想拿下梁子猫,而无其他准备,委实是天方夜谭。
听雨阁七人当然是有备而来。
这手准备便是姜逸尘的剑。
未出鞘的剑。
……
……
姜逸尘看不透很多人。
尤其看不透洛飘零、笑面弥勒以及听澜公子这类人。
每当他自以为已是看明白他们作为的背后深意时,就会后知后觉仍是冰山一角。
而此次投身听雨阁,近一步与洛飘零接触。
他不由发现自己原来非但是在管中窥豹,甚至是被一叶障目。
洛飘零多智近妖,却手无缚鸡之力,加之初见时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让他总不自觉地将洛飘零当作只能于帷幄中运筹的谋士,而习惯性地忽略掉对方原先极为光鲜亮丽的身份。
——中州四公子之一,情剑洛飘零。
外夷大战后,剑圣不知所踪,剑仙逍遥世外,剑魔孤守凤鸣,剑鬼出没无常,四大剑客逐渐淡出江湖人视野,试剑大会一战成名的四大公子登台入室,在一定程度上代表承袭了中州四大剑客之位。
深得龙耀真传又青出于蓝自成一派,情剑公子洛飘零在剑术剑法上的造诣只高不低。
即便洛飘零已没成为新晋四大剑客的可能,但中州四公子的名头却很难被摘去。
毕竟情剑公子就算不能舞剑,其智谋仍如利剑般让人生畏,其剑道见解也仍未染上锈迹。
昔时试剑大会上败在洛飘零剑下的龙多多能看出姜逸尘多少问题,洛飘零也看得出。
龙多多能给予的指点,洛飘零能做得更好。
仅是在听雨阁待了寥寥数日,姜逸尘便受益匪浅。
半谷之中,龙多多“代师授业”时曾指出姜逸尘的诸多缺点。
有些小毛病可靠勤练改过。
有些不足,则得靠自身领悟来矫正弥补。
譬如通过《霜雪真气》塑造的伪丹田,便是一个致命隐患。
只是这个问题世所罕见,不论龙多多还是洛飘零都束手无策,至多能给出个解决方向,更别说见识和能力相较浅薄的姜逸尘。
此外,尽管姜逸尘所学驳杂,各种小伎俩颇多,但在剑道一途仍未有太大建树,制敌杀招过于单一亦是一大掣肘。
凤凰羽杀伤范围极大,也便意味着敌手只身一人时,需要极为精妙的内息掌控,才能将剑气施落在对方身上。
而凤凰羽出招前还需凝聚足够多的内息,缭绕气劲于剑身。
施展杀招准备时间过长,于高手相搏中并不实用,且较为散乱的剑气也难对高防御力者造成实质威胁。
流星式虽兼具不俗的冲击力与杀伤力,可剑仙李截尘改良流星追月这招剑式的初衷重在身法,让修为尚浅乃至无法修习内功的剑客能靠此招或近敌或退身,若要追求更强的杀伤力势必得有浑厚修为做倚仗。
要想以流星式一招制敌,更讲究出招时机。
同样讲究出招时机的还有百步飞剑。
百步之外取敌性命,百步飞剑无疑是话本中那些仙侠高人御剑杀敌的惯用伎俩。
可初具御剑雏形的百步飞剑谈不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却是孤注一掷弃守全攻,一旦失手,即有性命之忧。
其实大多剑客或者说江湖人有一二克敌制胜的手段已属不易,还能藏有其他压箱底手段,怎么着在江湖上地位都不低。
而姜逸尘除了三大杀招外,还有诸多手段傍身,更深谙杀手之道,破敌乏术又从何谈起?
只能说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
倘若能够给予姜逸尘足够的时间,他或许可用自己的耐心和毅力和强手不死不休。
可当形势迫在眉睫,或是敌手过于强大而破绽难寻时,自需一力降十会、一力破万法的蛮横手段来破局。
依龙多多所言,倘若只将剑法作两类划分。
那么一类是直剑。
另一类是诡剑。
直剑直来直去。
诡剑剑走偏锋。
中州四大剑客正巧各有二人分作代表。
剑圣正气浩然的剑,剑魔逆流而上的剑,都是直剑。
剑仙缥缈无定的剑,剑鬼如画写意的剑,则为诡剑。
那些或是气吞山河、波澜壮阔,或是震鬼摄神、毁天灭地的大场面杀招往往出自直剑。
而那些看着温柔似水、实则杀机暗藏的杀招多源自诡剑。
龙多多虽是剑仙记名弟子,可剑路龙行虎步、大开大合更有剑圣大气磅礴的架势。
龙多多的剑招剑式,姜逸尘当然也能学,更何况二人都师承剑仙,剑出同源。
但所谓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学终归不是一味模仿照搬,得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和领悟,才能走出自己的剑路,否则只会自误。
半谷两日匆匆,姜逸尘只是领教了龙多多的一身本事,后续还得靠自己慢慢消化、摸索。
当下姜逸尘纵能施展出一招半式,也只是徒具形神,而无足够威势可言,遑论破敌。
从半谷离去前,龙多多还曾建议姜逸尘有机会要去同剑魔讨教讨教对方他命由他不由天的霸天剑,断言他定会受益匪浅,此为后话。
在江宁郡的几日间,洛飘零自然也无法亲自传授任何剑招剑式予姜逸尘。
只是带着姜逸尘走出了听雨阁,去找寻碧落湖湖水的来源。
一处浅草没脚、水流如织、蜿蜒曲折的水源湿地。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大江大河绝非自天而降,究其源起水量,恐怕都难及一泡童子尿来得富余。
江宁郡有桃树参天,名曰桃仙。
桃仙树生养于碧落湖,碧落湖的规模自然不可小觑。
然,江河溪水常流,湖池潭水常静,成因不尽相同,逐本溯源又有何意?
想不通便暂不去想,连日奔波又心绪难宁的姜逸尘着实再没那份心力去庸人自扰。
既是洛飘零要带他出来散心,那么老实放空自己、放松心情便是。
当然,在走出听雨阁之前,他也不是那么放心。
毕竟洛飘零是洛飘零,是一旦踏出听雨阁半步,就会有千千万万双眼睛盯着、千千万万对耳朵听着、千千万万颗心揪着的洛飘零。
而且没人比前天夜里潜入听雨阁的他更清楚,就这方圆十里内有多少重眼线暗哨了。
听洛飘零说只同他一人出门,哪能不压力山大?
好在这一路行来不能说是风平浪静,倒也是顺风顺水。
风是穿道风。
自听雨阁地下密室一道吹至稻香村一农户家灶台的穿道风。
水是逆流的水。
要找寻水源,可不得逆流而上。
姜逸尘简直不敢相信,他和洛飘零只是换上了那对农家兄弟平日干活穿的衣服,随意背了个竹篓,挂着镰刀,挎了张轻弓,竟能如此大摇大摆地在田间山野晃悠这么大半天而毫不被人察觉。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已到了目的地。
一处目光可与桃仙树树冠平齐的小山谷间。
桃仙树参天,那山定也只高不低,虽无绝险,可也不是坦途,寻常鲜有人踪。
姜逸尘没有特意去照顾洛飘零,但两人走得也不算快。
洛飘零一路大气不喘,但汗水早已浸湿衣衫。
换了这副农户装扮,褪去几分书生气,倒挺符合辛勤农作后该有的样子。
今日一行,似乎真是散心为主,二人一路少言寡语,到达目的地后,依然沉默无言。
不约而同地目眺远端,望向那桃仙树,各生思绪。
姜逸尘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初至桃仙树下时,那番至今令他辨不清是真实还是幻境的奇遇。
也不是再见若兰时的冲冠一怒。
而是西山岛上的童年生活。
他想起了那些年岛上大人们讲过往、道传说、编故事时,偶尔显露出的三缄其口的反常模样。
大人们可以跟他们这些小孩子谈古论今说历史,可以讲奇闻异事,甚至费劲心机去杜撰那些听来就不靠谱的撇脚故事,却从没人跟他们说过这些那些人、事、物出岛后就很可能听到、见到、碰上,否则,谁人能在听闻江宁郡有如此神奇瑰丽的桃仙树后止住心中好奇,不亲自来瞅一瞅摸一摸?
而今想来,那些曾为父母或正为父母的大人们,一方面希望他们这些生活在岛上的孩子们能活得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一方面又希望他们能够认识到世界的浩淼广阔,至少当有朝一日步入其中时,不必因见识浅薄而眼花缭乱,不知所措,畏畏缩缩。
情剑公子本多情,只是很多时候为了顾全大局,所思所念不得不与所有情感切割。
到底不是孑然一身,一举一动乃至一个念头都能影响到诸多人的性命安危。
恍惚间,洛飘零目中只余那顶天立地一树,眼前是一个接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
有九州结义盟盟主萧羽桐、有石鑫石将军、还有他的恩师龙耀……
洛飘零缓缓阖眼,复又缓缓睁眼,双唇微动,轻声道:“人生天地间,学着去立地顶天,似也不错。”
随而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一抹能迷倒万千不管是待嫁闺中还是已为人妇女子的笑意。
可惜心思沉湎于过往的姜逸尘没能捕捉到这抹笑意,也没能听清洛飘零在说什么,只知对方说了句话。
误以为是自己神游万里而没能听明言语的姜逸尘赧然问道:“什么?”
洛飘零摇摇头,淡笑道:“觉得此处如何?”
姜逸尘觉得好像把自己放得太空了,完全不知洛飘零所言何意,挠头道:“好山好水好风景。”
洛飘零闻言怔了怔,循循善诱道:“如你所见,碧落湖的源头正在我们脚下,随便从田间地头拉来一头老牛都能把这儿的水给喝光,凭何落成偌大一座可容得参天桃树的大湖?”
姜逸尘这回倒没急着作答,静心仔细观察起立足之地来。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道理浅显易懂。
他们所处之地,或者说是碧落湖的源头,位于褶皱山山坡相交而成的小山谷。
江南之地雨水丰沛,高山之上更是如此,两座山峰的流水汇集于此,形成水洼湿地。
一道道顶多有常人大腿粗细的水流顺着山坡石壁缓缓流下。
山高已逾百丈,流水不是直泻奔流,而是蜿蜒缠绵,途径之长少说也有一两里地。
一路汇集小流,终能形成大流,日积月累个千年之久,碧落湖何愁不成?
想到这儿,姜逸尘再次愁眉不展,他可不认为有谁散心会散到这来,洛飘零特地带他来此,便是要说教指点也不至于如此简单直白吧?
就在姜逸尘踟蹰之际,已看穿其心思的洛飘零说道:“有时候不需想得过于复杂,厚积薄发的道理你何尝不懂,剑道一途亦如是,你当下所欠缺的,不是什么奇招怪法,无非是个宣泄途径,一个能够快速打开你体内所蕴藏内息的途径,同样是途径不妨看看流水是如何下行的。”
姜逸尘听言不疑有他,端详起水流走势。
这时他才发现顺坡面往下看去,流水流径尤为曲折,似是由一个个“之”字在端部拼接而成。
是以在坡面上流出了足有十丈距离之远,下端流水断面居然不过一臂粗细,加之水流偏缓,只要胃口足够大,当真不需半个时辰就能将这源头之水牛饮干净。
只是,这副景象究竟有何深意呢?
姜逸尘思忖良久无果,不自觉地抬手扶额遮天光。
忽见掌心皮肉之下经脉相连,止于指梢,源自腕部,恍然大悟。
人体经络恰如流水流径,有主脉贯通始末,有支脉纵横交错。
那么流水下行便可类比经脉行气。
姜逸尘试探着问道:“洛兄之意是顺势而为?”
洛飘零道:“然,也不尽然。”
洛飘零并无为难姜逸尘之意,开始细作解释。
“人体经络分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与流水流径有相似之处又不全然相同。”
“气机运转如流水流淌,大体循序渐进,有章可依,顺势气行周天,熟能生巧,对敌时便多几分自如掌控,乃至信手拈来。”
“不过,事无绝对,人生天地间自当学会遵循天理顺势而为,方能时来天地皆同力,借来不可挡之势,却也应学会逆势前行,当知逆风而行最易乘风而起,破浪而去才可到达彼岸。”
“经络如若都是笔直无曲折就好比水流长驱直下,一来其势必难持久,二来过度依赖天时地利,或是富水时得势而气派磅礴,如遇天燥日烈时便有干涸断流之险,倒不如蜿蜒曲折,在个个拐点处都有所积留,纵然周围环境再糟糕也能多几分细水长流的保障。”
“如果没有外力横加干预,蜿蜒流水的确只能涓涓细流,可若能在拐点处补进水源或是增进流速呢?”
“三百六十一处窍穴是否便可视作这些流水流径的拐点,而窍穴本是习武之人另一存蓄内息之所,是否可以给我们体内的‘流水’稍施‘外力’?”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武林中绝大多数江湖人的气机流转轨迹都不会悖于常理,招数越高明,越需要近乎繁琐的气机运淌来支撑,常人只看到高手出招轻描淡写却可摧枯拉朽,少有人知道其背后十数年如一日的不懈磨砺。”
“何时能驾驭体内气息一瞬绕行三十六周天逾上百丈,何时便能称得上登峰造极、所向披靡。”
“你自小痨病缠身而丹田有缺,霜雪真气构筑的伪丹田之所以能得其用,无外乎更为千缠万绕,与你同境界者运转一个完整行气周天或只需一个呼吸,你却需两呼一吸。”
“反过来看,或可说因祸得福。”
“体内经络先天要比他人多出来好多个‘之’字,未尝不可借此长渊孕育潜龙。”
要论世上怎样的人最难对付?
想来是最无情的人。
无情而无所牵挂,遇事无所顾忌,行事无所不用其极,是以没有破绽,最难对付。
时至今日,或许有诸多江湖人都是如此看待昔年那位情剑公子的。
因为没人不认为洛飘零难对付。
情剑公子当然不会无情。
情剑公子非但有情,还多情多义,否则怎会凝聚起那么多人心,怎会有听雨阁的存在?
真正无情者世所罕见,但这个江湖上恰巧就有这么一个。
一个先天无情,后天被赋予七情之人。
那人也不是“人”,是猫,梁子猫。
智者无情,算人算天,总教人防不胜防。
那么武者无情又如何?
不论是两军对垒抑或是高手相争,抛开天时地利不谈,在武力、体力、精力这类硬实力相近的情况下,能决定胜负的唯有人和。
人和即人心所向,归根结底即是七情。
任何情绪变化都会影响人心,影响最终胜负。
而若没有情绪变化,是否意味着人心永固,永无破绽?
至少在不少武林高手眼中,梁子猛便是个没有破绽可言的大杀器。
没人能像梁子猛这般“无情”,《七情功》似乎并未赋予对方任何情绪,而是货真价实的武器!
按照洛飘零的安排,两日后听雨阁便当展开行动,姜逸尘将和八位阁中成员主攻红衣教在平海郡中的狡兔三窟。
他们此行所要面对的敌手绝不容小觑。
诸如酒刀曹伦、双生人屠林涛、孙壮之流,虽然棘手,却可智取或极致配合解决。
就算再碰上银煞地府里两仪裂魂牛那类构造精密却还需人力操控的机巧,也总会有直捣黄龙的取巧之法。
可若遭遇上梁子猛这种有异于常人存在的硬茬,终究得靠蛮力破防。
听雨阁人手贵精不在多,自然少不了牛刀。
只是飘影需留守外界猎杀漏网之鱼,无人可替。
且炼狱秘洞才是红衣教精英藏匿重地,飘影更具用武之地。
而杀手资历深厚的冬晴,较侧重暗杀的水磨功夫,尚无一举教梁子猛破防的杀招。
一切重担便落在了“新入伙”的姜逸尘肩头。
经洛飘零一番深入浅出的点拨,姜逸尘就算再不开窍也明了了往后的修习方向。
除却解决伪丹田隐患,以及在《坐忘无相心法》上更进一步外,便是“孕育”这条“潜龙”了。
然,以上三事便是有终南捷径,也得看缘分和耐心,并非朝夕可成。
君不见没有虚尘真人不惜损耗真元助他疏通扩实经脉、没有玄箫趁他醉酒暗中授以奇门遁甲精要后,他便再没有过夕闻道而朝能用道的“壮举”了?
君不见江湖上至今未有第三个能以剑为枚施放八门阵法者?
当前形势不可不谓迫在眉睫,临渴掘井未免为时过晚。
因而洛飘零带姜逸尘观水论气不过是为日后着想,临阵磨枪另有他法。
江宁郡田野山间偶有野兽出没,农户出门常备轻弓防野兽近身。
洛飘零便以姜逸尘挎着的弓作比,论蓄势杀招。
习武者就好比一张弓,蓄劲如张弓,发劲如放箭。
弓的主要组成部分为弓身和弓弦。
弓身等同于习武根骨。
弓弦即是武学修为。
大体上来说,在没有获得意外机缘或是遭逢变故的情况下,根骨是从一而终的,后天的勤学苦练,对于根骨的助益微乎其微。
也便是说,弓身质地是关键。
弓弦质地则关乎修为深浅和所学内功品级高低。
一张弓到底能拉出几石力,就看武者身体能够驾驭得了多少内功修为的施放。
江湖前辈品评少年稚童时,会说这孩子真是块习武的料,那孩子不适合习武等等。
所言便是根骨高低,及弓身质地几何。
情剑公子武学天赋自然不差,可惜一朝受创经脉损毁殆尽,虽已修复痊愈,经脉强度却仅可维持正常生息,再无法承受任何内息积聚、气劲游走的威压。
就像一张弓身被碾碎过的弓,纵然模样还可复原如初,实际上却再也无法弯弓张弦。
根骨天赋原本远不及洛飘零的姜逸尘,却因武当一行、西山岛一年沉沦两年苦练、幽冥教万毒冢千蛛万毒淬体、阴阳谷日复一日捶打等各种机缘巧合下,硬生生拔高了一个层次。
依照洛飘零对当今中州江湖武者根骨的品质分列中,姜逸尘当属弓身质地精良的档次,在一般、不俗、精良、极佳、超凡五个档次里位居前三甲。
在超凡者数十年难有一遇,极佳者屈指可数的情况下,能评上精良也算是跻身佼佼者之列了。
弓身不差的情况下,还得看弓弦质地如何。
弓弦质地直接以承压几石力计。
能将三门上乘内功修习至完满者,弓弦可承受六石力。
将三门下乘内功修习至完满者,弓弦可承受三石力。
类似姜逸尘这般,上、下乘内功各有一门圆满,一门似是中乘又似上乘内功初入上层境界的,弓弦可承受不及四石力。
可因《阴风功》与《霜雪真气》的相辅相成能够补足这些许缺漏,加之在血腥浓郁之处,杀戮戾气又将助长《阴风功》威势,故而姜逸尘这张弓弦的受力极限约莫是四石又逾半石之力。
龙多多以六成功力试出姜逸尘丹田所能包容的威压大致是五石力。
即姜逸尘这张弓,弓身的承压临界点为五石力,比之弓弦的四石又逾半石之力尚有富余。
也便意味着,姜逸尘全力施为之时,不至于出现类似百花大会上楚天河施展九天银河式伤及自身的状况。
而那等破坏力,江湖中能招架者屈指可数,梁子猛并不在此列。
姜逸尘所需要做的便是如何凝聚出这破坏力。
正如一张能承受四石又逾半石之力的弓或许很难凭一己之力张拉至极限程度。
人们常挂嘴边的竭尽全力、尽力而为,没有经年累月的练习或是预先准备,绝无法信手拈来。
洛飘零提的是个笨办法。
虽是笨办法,但只要是行之有效的办法,笨办法当然也是最好的办法。
这个最好的笨办法便是借力使力。
刀蓄刀意,剑蓄剑意,不拔刀不拔剑接下敌人的进攻便可借力蓄意。
自祭祀秘洞至藏宝秘洞,姜逸尘身上的血戾之气水涨船高。
在进入聚宝山庄后,一路上从未拔剑出鞘,也便是为积蓄杀意。
事先进展全在计划之中,直至到了梁子猛跟前出现意外。
洛飘零已堪称算无遗策,却绝无法算到感知敏锐的梁子猫竟一眼认定姜逸尘是杀亲血仇,径直冲姜逸尘杀去,一顿狂轰乱劈下,将姜逸尘已凝聚了八成有余的剑意打散大半。
在姜逸尘重新休整后,配合着尚有战力的冬晴、飞飘、紫风、逆蝶四人,极力与七情变化不断的梁子猫周旋拉扯。
终于在又耗去近半时辰后,蓄足剑意。
那一瞬,四人在姜逸尘一声沉呵后,或是硬抗梁子猛一刀,或是用强攻威逼梁子猛,总而言之皆是各尽所能为那只猫画地为牢,再四散退开。
……
……
梁子猫是猫,有九条命的猫。
但今夜听雨阁这些人很显然打算一下子要了梁子猫剩下的七条命!
七情似乎正好对应七条命。
那一瞬梁子猫的仿佛再次被剥夺走七情,脑海中只有回忆。
每只猫每“丢”掉一条小命都要受惊不小,那临死一瞬多半在空中,彼时,那些猫儿总恨不得能一瞬挥出九九八十一次猫猫拳,恨不得自己能飞起来,所谓着急升天。
但梁子猫不是一般的猫,每次险些丢掉性命时,梁子猫都很坦然安详。
因为梁子猫很知足,对他来说每多活一天都是上天给予的眷顾。
如若非要说有何不舍,那一定是因为那个人。
那个曾经在他被围攻濒死之际,特地来唤走他的人。
那个少年时被他护在怀中的人。
那个在他能感知到各种情绪后,第一个开口叫他尼桑的人。
后来他知道,尼桑的意思是哥哥。
他是那人的猫哥哥。
许是心知在劫难逃,梁子猛完全放弃了防御,任由姜逸尘那“四石又余半石之力”的杀招将其无情撕碎!
一场恶战终告落幕。
锦瑟、奚夏结伴撤走,由听雨阁其他人接应回阁中修养。
姜逸尘五人则协同游曳在聚宝山庄附近的肆儿和飘影赶赴最后一处战场——红衣教炼狱秘洞。
这最后一程路他们的任务反倒要轻松许多。
依当日在阁中议会厅的定计,能杀多少杀多少,顶不住就撤。
……
……
平海郡最东面,海岸相连之处有沙滩绵延十里。
说是沙滩,却不尽是沙滩。
约莫每三丈见方必有一高大乔木“鹤”立沙群,格格不入。
乔木四季常青,又呈星罗棋布之势落于沙滩上。
白日间自海面上遥遥望来,整片沙滩都被映成碧绿色,是谓碧沙滩。
碧沙滩还分南北两面。
北面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沙滩。
平日附近村里孩童会跑来打闹嬉戏,偶有俊男俏女来这依偎诉情,也不乏游侠豪客士子书生至此观海散心一抒胸臆。
南面则已基本沦为红衣教的教派属地。
南北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分隔。
可当人们看到南面通常只活动着或是系着红丝带,或是穿着红裤衩,或是披着红马褂,又或是干脆红帽红衣红鞋一身通红者时,总会不由自主地退避三舍,知道那儿已被圈地占有,闲人勿近。
当然也有不少人清楚那儿便是红衣教在平海郡专设的湾口,平海湾。
若从碧沙滩中段算起,平海湾极为狭长,囊括了半截碧沙滩及以南的海崖,拢共八里地。
海崖与沙滩交接处,称作湾口。
湾口常年停靠着一艘大船,吃水一丈有余,不为运输,主做仓储和居所之用。
借此也不难看出,不论是碧沙滩也好,平海湾也罢,并不适宜泊船,自不必说在此经营海运。
红衣教之所以能占据这块沙滩资源,朝廷给面子不假,但着实是因此地开发价值有限。
只是,连朝廷都看不上眼的地方,红衣教当真会为了弥补连云湾至姑苏之间码头及泊船点的空缺,便于自家北上南下的船只补给救急,就花大代价在此养船又养人?
大多人不是真傻,而是装傻。
朝廷明面上没有过于为难红衣教,暗地里却也保持着警惕和疑心。
起初几乎每年都会派遣各种身份的暗哨来一探虚实,尽皆无功而返。
连续一年两年乃至十年都如此,朝廷这才渐渐放宽了心,可仍保持着三年一次的探查。
六月月底,百花大会当日率兵围困百花屿江湖诸雄的傲骨嗜血团团长战梨花便孤身涉险特来走上一遭,结果依然是一无所获。
许多人都认为倘若平海湾真有秘密,那么那秘密不是在大船上,便是在与巨大船身隔空相对的崖壁中,抑或是深藏于船底与海面礁石之间。
殊不知天底下越是隐秘的秘密,就越是故布疑阵,而秘密本身往往简单直接的毫不惹眼。
那隐秘的秘密正是在碧沙滩北边。
在一处平常孩童玩捉迷藏时总会躲入,海边偶起风雨时俊男俏女会借此栖身,而那些游侠豪客士子书生却从不会走进来、哪怕看上一眼都会嫌弃的小小山洞中。
那山洞也不知是由哪个过路巨兽心血来潮的半成品杰作。
洞口高度足有八尺,往里渐低,进深却仅有三尺,勉强能容一头成年熊罴紧挨着站立,也无怪乎难招人待见。
可偏偏就是这么处不招人待见的小小山洞,乃是红衣教炼狱秘洞的唯一入口。
山洞入口地面上,一颗微微凸起的巴掌大小石块下压七寸,便可开启通往炼狱秘洞的密道。
少压一分,密道无法开启。
多压一分,密道非但无法开启,还会触动秘洞中的警报。
跑得慢了,只会被红衣大汉们逮回秘洞中好生伺候。
跑得快了,天涯海角,红衣教也不会放过。
就是这样一个设置极具欺骗性的密道还是被兜率帮和埠济岛联手找着摸透了。
姜逸尘等人下了荔山后,也不费吹灰之力便潜入了炼狱秘洞。
……
……
与碧沙滩相连的海平面远端,还未见露出半点鱼肚白。
今夜于红衣教这三大秘洞而言都尤为漫长。
不过本便长年不见天日的炼狱秘洞倒无甚区别。
炼狱秘洞整体位于碧沙滩地平面三丈以下,洞内可行走面最深处深达一十八丈。
而不可行走处,则流淌着足可熔融一切的岩浆。
建设于一地下休眠火山口的炼狱秘洞全然无愧于“炼狱”二字。
原本在地下修建秘洞便要比一般的开山设府费工费力,修建于休眠火山之上的炼狱秘洞,建造条件自要更为苛刻。
不但每处走道石室的长高宽都有限定,还需依循山形走势开凿,半点不得马虎。
而寻常山洞建成后不遇地震或外力破坏,晾在一边数年不管也不会有塌陷,炼狱秘洞短则三日长则五日便需巡视洞面有无被高温熔毁的情况,及时加固修缮。
敢在这般地况下花费大代价开洞设窝,足可见红衣教的决绝之心,亦不得不称道声“艺高人胆大”。
同样,敢于长年累月把自己困于几与自我折磨无异的酷热压抑环境中,只要不死不疯,放到当今武林中都将极度危险。
如此极具危险的人物,绝不是中州朝廷和江湖所喜闻乐见的,越少越好。
所幸,在走出炼狱秘洞前,已有个更为危险的人物先一步杀了进来。
……
……
尽管有足够多的丹药治疗伤势,还有不少食物可补充体力,可人终究不是工具。
拼杀了大半夜的冬晴、飞飘、姜逸尘、逆蝶、紫风五人状态恢复并不理想,尤以抽干了全身气力给予梁子猛致命一击的姜逸尘最甚,进入炼狱秘洞前,手脚若是绷直了,还会颤颤巍巍。
只是时不待人,自他们潜入祭祀秘洞起,就在与时间赛跑。
除非决定半途而废,否则每多耽搁一刻,都意味着后头将多一分危险。
好在这最后一程的先锋主力并非是他们五人,而是飘影。
炼狱秘洞和龙渊峡的银煞地府类似,进出口同在一处,也唯有一处。
能靠勇气杀进去,却得凭本事杀出来。
可惜秘洞入口处的狭长通道,仅可供三人并肩行,守备即便再森严,也倍受地形掣肘。
飘影一人就如全副武装身披玄甲的重骑,前头一批批红衣教精英教众不过是排队受死的绵羊。
一经冲杀,都只是一击,心口至腋下的躯体便统统缺失了一块。
假如红衣教这炼狱秘洞真藏有恶鬼,那飘影定是专来吞噬恶鬼的穷奇!
炼狱秘洞入口段,没有九曲十八弯,也有七拐八绕。
不到三十丈的路途,当下已散落着五十余具残尸碎骸。
飘影热完身。
姜逸尘等五人也回复了七八成的战斗状态。
七人的侵入进程,终于是遇上了让他们暂时停步不前的阻碍。
阻碍在于地形。
入口段路程,少有上坡,多是下行段。
七人迎着汹涌热浪走出甬道后,所处石台实据洞外地表面已有十五丈。
姜逸尘等人无法知悉究竟往地下钻了多深,却不难判断出一行人正处于下方地段。
因为石台外沿流动着滚烫的岩浆,左右两侧皆为绝壁,唯有前方三丈开外,五丈高处可见出路。
通往上方的“阶梯”,便是五条两两相距三尺、串联上下的锁链。
可见要在炼狱秘洞里生存,轻功差不打紧,手脚一定得灵活。
别人能踩着一条锁链或是脚踏两条上下通行,你就算是趴在三根锁链上也得能爬得过去,否则可没人会帮你解决吃喝拉撒的事宜。
一行七人中,没啥平衡感的肆儿轻功最差。
这些年来习惯有坐骑和飘影代步后,懒怠了轻功练习,更是一日不如一日。
但眼下需要飘影冲锋陷阵,她自然不能去当累赘。
好在还有个老实本分的小姜充当车夫,总算不需像只乌龟那样丑态毕现地爬上去。
姜逸尘当然也不是第一次干这差事,谁叫他年纪轻、轻功好。
再说,肆儿天生五感敏锐,由她作眼,反倒能省去不少真气开启眼窍。
只是,背上压着对沉甸甸的玉兔,又有纷繁青丝挠面,更遇汗香钻鼻,姜逸尘可谓前后逢敌,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万幸肆儿的目光一直盯着上边,才未发现身下青年的双颊羞赧飘红。
就在众人行将“拾阶”而上之际,肆儿突然警觉道:“且慢,上边有人!”
肆儿一开口,冬晴四人驻足戒备。
飘影抬头龇牙,紧绷着身子,像头蓄势待发的猛兽,随时发难。
一动未动的姜逸尘心神一颤,赶紧捏了捏眉心,摒弃杂念。
藏宝秘洞的过度消耗,加之地下高温,让他注意力稍有分散,反应也慢了半拍。
若不是肆儿和飘影洞若观火,谁先往上走去,谁都将凶多吉少。
秘洞里萦绕了一会儿肆儿清脆的嗓音,复归平静。
只余众人的呼吸声,以及石屑落入岩浆后,微弱的嗤嗤声。
不多时,锁链上端的平台上传来了几道脚步声,随而缓缓现出道道面无表情的身影。
一人身材枯瘦,面容冷削严峻,双手合十,不看其头上缠绑着的红巾,宛如一尊缺斤少两的泥塑金刚。
一人似是弄丢了左手手掌,左小臂上套着头部带有三四十斤重铁锚的漆红机巧。
一人虎背熊腰,披着不合身的红马褂,坦胸露肚,垂着双臂,躬身如猿猴。
一人身着道袍,长身玉立,气度从容,偏偏顶着个血红发冠,颇为标新立异。
一人方脸八字胡,少了一目,负着双手,所穿灰衣勾勒着红边。
余者在这五人之后,自下看去难辨真切,只可估摸出不下十人之数。
逆蝶、冬晴、姜逸尘三人全都花费过大量心思浸淫于情报消息中,从为首五人大致相貌体征,推知出各自身份。
当初能有庖丙、秦大海这样的天牢重犯逃到丹霞山庄占山为王祸害一方,也能走漏十三死囚至阴阳谷执行斩首任务,今日能在炼狱秘洞里碰见早该秋后问斩或老死病死于天牢里的重犯、死囚乃至牢头,便也无甚稀奇了。
几人之中当数好以稚童鲜血炼丹的血道人吴志孤,及曾为皇家效死卖命的眇目牢头廖轩,二者实力最强。
其实天牢里不说每年,起码三年五载里总会走丢那么三两重犯死囚,朝廷到底寻不到那么多能人到少见天日的狱中担职,多是罚点俸禄小施惩戒,基本没有贬职杖责等伤筋动骨之举,何至于让堂堂牢头都要诈死蛰藏?
传闻廖轩惨死于追囚途中,究竟是朝廷与红衣教早有思量的阴谋,还是红衣教开出了让廖轩都难以拒绝的价码甘冒大不韪成为走狗?
可惜,此时此刻并不适宜去细究其中缘由,既然对方是拦路虎,那杀了便是。
上方五人稍稍让开身躯,现出两座“大山”。
“大山”当然是人,赤着上身,穿着红裤衩的人。
只是人壮如山,且肥头大耳,肌肉虬结,一人脑袋光秃,一人胸毛繁密。
当二人先后将自己砸下来时,那种压迫感于下方七人无异于泰山压顶。
习武者相争,总会避免让自己停滞空中太久,无从借力施展身法,成为活靶子。
但此二人仗着自己皮糙肉厚,浑不在意,更甚者鲁莽张臂熊扑,就是要借势将七人压成肉泥!
飘影鲜少言辞,却能感受到对方蔑视之意,怒从心起,牙缝间迸出口气,双脚重重在锁链上踩了两下,整个人便朝秃脑壮汉正下方射去。
明明是两壮汉率先跃身而下,却是飘影最先超过一半高度,发起攻势。
飘影双手虽握有匕首,却无意以器伤人。
左右手食指中指同时扎入秃脑壮汉胸腹间的巨阙穴,双手一分,直接撕人掰山!
秃脑壮汉的两半身躯不及溅出半滴血便已坠入岩浆,直至此时众人还可听得对方如野猪被丢入硕大油锅烹煮发出的绝望哀嚎!
而在此之前,罪魁祸首飘影已通过撕扯反力挪转身躯冲向胸毛壮汉。
胸毛壮汉是想借肩肘之力,锤压死下方之人,因而身子呈头下脚上之势。
飘影来到其跟前,也未动用双匕,只是伸手搭在胸毛壮汉的后脑勺上,而后如同推车般,往前往上一送,胸毛壮汉的头便老老实实地贴靠至胸前,当即没了生息。
一力未尽,飘影又稍稍把着胸毛壮汉的脑袋朝下方石台外掰扯,而后加力下送。
就这样,飘影踩着胸毛壮汉的尸身下落。
胸毛壮汉先是砸在下方石台上,再被飘影顺入岩浆里。
死得声势壮大,所幸没溅起多少岩浆,下方六人也无须避退过远。
自上方十数人露面至两壮汉凄惨殒命,当真不过数个弹指功夫,只在飘影一个起落间。
肆儿、飞飘、紫风、逆蝶似乎已是见怪不怪,冬晴难得皱了皱眉,姜逸尘则是暗暗咽了口吐沫。
曾几何时,他也是同飘影交过手的,就在西江郡江临镇外密林中。
现在看来,彼时若非有人提前授意飘影只留人不杀人,他这条小命早便被飘影撕了吧。
姜逸尘深吸了口气,运转起些许真气附在眼前。
上边已有人受不住飘影的霸道反击,准备出手了。
龙多多说过尽管姜逸尘要走的不是直剑一途,但多观摩各色各类的剑道定有裨益,尤以霸道剑最甚。
他还记得几天前洛飘零提过一嘴,天下习武者,逆势而为之最当属剑魔越驚云,其次俞乐的剑也可窥剑魔三分霸道之意,而剑道之外唯我独行的霸道,飘影绝不遑多让。
这回他可要好好看个仔细,飘影有多么霸道。
稍稍出乎意料的是,廖轩竟早早下场厮杀。
廖轩没有不带脑子地一跃而下,而是如同猛虎下山,势若滚雷。
飘影则不假思索地踏链上冲,身行快如鱼跃龙门,只是气势稍欠,不够凶猛。
正当姜逸尘心有此念,飘影的气势便骤然拔高,高可直冲牛斗!
狭路相逢勇者胜,二人同在一条锁链上相向冲杀,谁都不会退,也不能退!
下一瞬,上边双刀和下边双匕轰在一起。
二人全然无恙,身形几乎是凝滞于空中,一道无形涟漪泛开,倒教身周之物遭了殃。
邻近之处,有岩壁崩碎乱坠。
二人脚下原本还留有拉伸余地的锁链,还未见紧绷姿态,已然崩断。
连左右两侧锁链也未能幸免。
连通上下的锁链仅余两条。
刀匕分合,一瞬不停。
从始至终都是由以下犯上的飘影主导攻势。
奇怪的是,飘影出招看似鲁莽单一至极。
只攻击廖轩眉心、咽喉、胸口、腹腔寥寥四个要处,再无花样。
可当廖轩也只能跟着守这四个方向后,孰优孰劣便再清楚不过了。
二人尚在空中,方现下坠之势,已可见廖轩四个要害部位不分先后受创飙血。
兴许就在众人想要眨眼之际,廖轩的头颅被飘影从咽喉上敲下!
一场硬碰硬的较量又在倏忽之间结束。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姜逸尘大感骇然!
若说先前飘影轻松了结两个壮汉可看作大人欺负稚童,那么廖轩就算难同飘影势均力敌,也不该是这么一副场面。
在姜逸尘脑海中,二人这电光石火间的战斗,就像是一根不长眼的钉子非要钉入顽石,怎么看怎么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细看进展是意料之外的卓有成效,没成想刚有这想法时,嘎嘣一声脆响,顽石非但被钉穿,还被崩成碎块了!
姜逸尘哪能不在心底里高呼:“真特娘霸道!”
飘影的霸道手段在红衣教教众看来未免过于残暴。
原先或与擅入秘洞者有一较高低之意的红衣教众群情激奋!
放弃了坚守地利、以高制低、以静制动,争先冲飘影祭出杀招。
敌阵中应是没有以暗器见长者,三人纵身跃下,或持刀,或握锤,喝声震撼,看得出来有不惜以命换命的觉悟。
一块后头牵连着锁链的重锚抢在三人身前,出自沉江叟的左腕。
敌方攻势汹汹,一时尚留滞半空的飘影,未尝没有被合众之力送入岩浆的可能。
冬晴和紫风见状不妙同时动身,二人一左一右循链而上。
冬晴先至,飘影一脚踩在冬晴肩上稳身。
紫风后到,飘影落下另一脚,从紫风肩头借力。
本已沾满鲜血的除秽双匕匕身倏地光亮如新,紧接着泛起猩红血芒,伴随如陀螺般旋转起来的飘影扶摇直上!
仿佛上下石台间凭空升腾起一股血龙卷!
铁锚当先搅入其中,附后锁链被不断扯出,不消片刻便当牵动沉降叟本尊。
紧随于后的三人如卵击石,遭血龙卷断骨剔肉,死状尤为瘆人,不比坠死岩浆好受!
还有一高一壮二人殿后,见状又惧又悔,却是回头晚矣,含恨共赴黄泉。
锚在人在、锚毁人亡的沉江叟不得不拼死一战,压箱手段尽出,仍未能阻止“血龙卷”的上升之势,身死道消。
不过半盏茶功夫,石台上十余人竟折损大半。
虎背熊腰、垂着长臂的通臂石猿庆贺大感不妙,正想问询血道人吴志孤是战是退。
见血道人一手持道剑附后,一手掐诀,双唇如墨,眉心赤红,显然已默诵秘术至紧要关头。
庆贺明了血道人这是要舍命一战,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却不免哀婉叹气。
哪知还未给自己鼓完气同来敌鱼死网破,猝然听得一声闷哼!
闷哼声近在咫尺,庆贺不消想便知坏事了。
瞥头一看,果然是血道人不幸遭中。
一柄精磨细打的长剑自血道人脾脏部位斜斜贯入,穿过血道人心口位置,从其肩头刺出。
血道人闭目锁眉,仰头后栽,一命呜呼!
庆贺心下大骇,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身子,让自己的身躯有所掩蔽。
下方石台上,当红衣教众群起攻向飘影后,肆儿最先捕捉到血道人异动,指使姜逸尘用先前拾来的剑来了记百步飞剑。
将长剑当暗器使,实在出其不意,难怪防不胜防,血道人死得毫不冤枉。
上方石台余下之人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没人能拦下飘影登台,后续者接二连三,他们只能死战!
死战,不像是拼死一战,而是送死。
即便有通臂石猿和瘦金刚压阵,那六人都没能在飘影、紫风、冬晴三人手下撑过十息。
直至双足在上方石台上落定,姜逸尘仍觉恍惚,说好的炼狱秘洞皆是强横之辈呢?
难道真是因飘影之霸道,教炼狱强敌肝胆俱裂而一溃千里?
姜逸尘一边打量着秘洞前方三条岔路的情形,一边不经意地扫了眼飘影。
不料对方洞察力敏锐,歪过头来看向他。
姜逸尘没法装瞎,回以尴尬一笑。
这个比他年长一轮之人,皮肤略显病态苍白,若非细看不易发现些许额纹,便也不觉其成熟。
飘影五官硬朗,棱角分明,本被肆儿梳理得井井有条的过颈长发,在一夜奔波厮杀后状若鸟窝。
看来霸气痞气兼具的面庞,因不苟言笑,常僵着个脸,只剩冷气。
当然也有例外,那便是肆儿唤其阿影时,对方双眼就会眯成一线,笑意暖人。
对于飘影的过去,姜逸尘知之甚少,仅知与石府素无瓜葛。
毕竟听雨阁成立年月尚短,且从未被姜逸尘视作敌对方,是以从未深入挖掘过阁中各成员底细,所掌握的情况与其他帮派谍报部门相差无几,回阁后有暇他定要仔细了解了解,洛飘零是如何将这么个不世出的强手招徕入阁的?又或者是背上这位肆儿姐的功劳?
姜逸尘短暂的出神功夫,也是众人为数不多的喘息时间。
上部石台连接有三条石阶通往炼狱秘洞深处,自此之后是何景况,兜率帮和埠济岛都未能明确告予姜逸尘,说明那位能将祭祀、藏宝秘洞几乎摸透的能人也止步于此,显然对方也没把握再往里深入后能否全身而退。
回过头来看,那五十余精英教众不堪一击,未尝不是受限于狭隘空间,无法尽展众势之力。
血道人、眇目牢头等十余人未给他们带来太多阻碍,或有轻敌之嫌。
仅是驻守秘洞前部之人,无不有名有姓者,更无泛泛之辈,炼狱秘洞强手成分几何,可见一斑。
祭祀储物、藏宝存银、炼狱藏人,从前端这小半程路途看来绝非虚言。
古有豪阀大族千金养士,而今红衣教所为亦如是,只是这里养的士是死士。
七人入洞开杀后,秘洞警报便已拉响,否则也不会有上部石台这些人守株待兔,适才动静也足矣引来更多死士的如潮反扑。
约莫三十息之后,三条石阶上共有百余红衣教众冲杀而下。
此番来人单打独斗或不及先前那十余江湖死士,可结群而战的冲击力比起前两拨守备只强不弱。
上部石台本不算小,勉强可容百人站立,又如何能容百余人在此拼杀,无非是不断挤占听雨阁七人所立空间罢了。
七人宛如扎入海边的礁石,经受着红潮一浪高过一浪的拍打,往后退去只会堕入炼狱粉身碎骨。
红衣如潮、人头攒动,除了方才背着肆儿的姜逸尘二人尚一处,其余人很快便被分割开来,无法相照应。
视野中没了肆儿的踪迹,飘影越打越焦急,可越焦急越是不敢发力,生怕没能收住势头,误伤友方,反而淹没在十余红衣教众的围攻中。
好在肆儿集中生智,也亏得姜逸尘艺高人胆大,让肆儿站到其双肩上,高立敌群,引导着茫然无措的飘影杀出重围,汇合起阁中众人。
一炷香后,又一场酣战落幕。
红衣教百余来人尽数授首,姜逸尘七人则或多或少再挂新彩。
上部石台伏尸满地,流血潺潺,坠入下方岩浆中,嗤嗤声不止。
见众人先后调息完毕,逆蝶顾不着灰头土脸,拿衣袖拭去满额汗水,问道:“如何,还继续么?”
前路未知多远,前敌未知多强,此去未知有多么艰险,现在还来得及选择退去,逆蝶这是在征求大伙儿意见。
岂料半晌无人出声。
逆蝶视线逡巡,这才发现在场多是少言寡语之人。
而肆儿在这高温环境下也显得精神不济,无怪乎没人应答。
正打算再问一遍,听得本是瘫坐在地的紫风扬了扬手,坐直了身子,说道:“有句老话说得好,来都来了,杀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