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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西山。

    虽是一个冷冽的夜晚,可这里的人,却不再觉得冷了。

    上百张大桌排开,就在工棚里,四处都堆砌着煤石,可矿工和眷属们,却大多没有这么多讲究,一笼笼的饭菜,冒着特有的香气,众人沸腾,彼此说着话,妇人们在后厨忙碌,男人们却各自眉飞色舞,说着工钱,有人吵闹着,是不是该让王东家请一个教书先生来。

    有了工钱,就有饭吃,有衣穿,何止如此,孩子们成日无所事事,总要让他们识几个字才好。

    众人正说的热闹,豁然间,突然天空竟是烧红了半边,那绚丽的烟花虽是距离西山极远,可那天际之处,洒落下来的火树银花,却是引起了孩子们的欢叫。

    无数人目光看向那京师的方向,在这寒冷的除夕之夜里,这一双双带着渴望的眸子里,映射着希望之光。

    账房刘贤已长身而起,道:“来,喝酒,给两位恩公遥敬一杯。”

    说到了恩公,所有人长身而起,他们心里是存着万分感激的,没有两位恩公,他们早不知冻死在哪里了,而今能卖着气力,有一口饭吃,对他们而言,不啻恩同再造!

    酒不是好酒,黄黄的,里头有些浑浊,肉眼可见到还未过滤的杂质,可这酒冲击了喉头,带来了热辣,也温暖了全身。

    许多人忍不住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暗中揩泪,人生的起起伏伏,本是常情。可似他们这般,只有遭遇了万千的苦难,得遇丝毫的安稳,这种感触,却非寻常人可比。

    …………

    客栈里。

    外头欢声笑语,炮竹如雷,那飞窜而起的烟花,更是烧红了半边的天际。

    可在这孤灯之下,淡淡的火光映射在唐伯虎的脸上。

    唐伯虎一瘸一拐的到了轩窗前的案牍上,案牍显得有些油腻斑驳,上头笔墨纸砚俱全。

    已到了子时了,新的一年,弘治十二年开始了。

    外头的笑语声与他绝缘,他也无心去欣赏窗外绽放的花火,一个多月,他的身体好了一些,已能下地了,前段时间,虽有大夫按时来诊视,可这形同于将他软禁。

    所有的外客,一概被人谢绝。

    而现在……等他可以下地行走,虽然面上的伤痕还在,显得有些滑稽可笑,真正要痊愈,怕还需一两个月的时间。

    可这时,唐寅却再没有其他心思,去见任何人。

    从前的故旧,以往在南直隶的朋友,甚至是……当初满心希望前去拜访的户部右侍郎程敏政,此时也心灰意懒,没什麽心思去结交。

    他本是个高傲的人,自持才气,笑傲王候,若非是生活所迫,何至要到巴结人的地步。

    而他命运之中,遭遇了方继藩。

    使他遭受了巨大的奇耻大辱。

    他深知自己和那方继藩相比,有云泥之别,自己所遭受的委屈和耻辱,是无法讨还的。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中试,不但要中试,还要将方继藩的几个门生狠狠踩在脚下,决不让这个狗贼阴谋得逞。

    所以他清醒了。

    但凡只要还能活动,他便毫不犹豫的捧起书本来读,他不再喝酒,不再拜访朋友,他要雪耻。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这小小的暗室里,又传来了郎朗的读书声。

    哪怕是窗外的花火绽放,欢声笑语。

    …………

    新年过去的很快,沐休结束之后,百官们依旧上各部堂当值。

    弘治皇帝经过了半月的休整,显得精神了许多。

    这新年的喜气还未过去,刘健、李东阳、谢迁、王鳌人等觐见。

    行过了礼,弘治皇帝就笑道:“朕不喜欢过春节,这无所事事的,反而觉得不自在。”说着,朝身边的宦官道:“核算之法,户部学来了吗?”

    开年第一件事,就是问这核算之法,可见陛下对此事的上心。

    此事,内阁诸公,包括了王鳌,大抵都知道一些,许多人心里啧啧称奇,也不免生出好奇之心,那核算之法,到底是什么名堂?

    李东阳道:“陛下,臣已交代王文安……”

    “还没有去学?”弘治皇帝倒是有些恼了,如此事半功倍的事,这户部,还要教人请了八抬大轿才请去学吗?

    李东阳顿时明白了陛下的心意:“老臣再催一催。”

    “不是催!”弘治皇帝正色道:“兹事体大,何须用催,学不成,罢那王文安!”

    弘治皇帝确实恼火,事情是王文安弄出来的,若不是他将簿子撕了,哪里有这么多麻烦。

    现在好了,簿子你撕了,你赶紧去学啊,结果呢,这年都过完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样的人,要来何用?

    李东阳心里苦笑,王文安此人,也是急脾气啊,当初将簿子撕了,一时半会,哪里拉的下脸去求教,李东阳哪里不知道王文安的心思。

    “臣明白了。”

    弘治皇帝脸色方才缓和了下来“太子在詹事府做什么?”

    宦官道:“杨侍讲今儿正好有事要奏,托人让奴婢给陛下带句话,太子殿下今儿大清早,就和方继藩在研究‘烟花’,杨侍讲以为,这牵涉到了火药,只恐伤了殿下,所以……”

    “噢……”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除夕之夜,那大炮仗,不,那大烟花,就是方继藩放的吧?”

    “是。”

    弘治皇帝摇摇头,随即又若有所思的看了李东阳一眼,颔首点头:“知道了。”

    这短短的三个字,倒是令刘健等人觉得奇怪,怎么陛下一丁点都不担心呢?按理来说,不该让人去斥责一番吗?可只这轻描淡写的说一句知道了,实是有些……

    倒是李东阳,面带微笑,不过他没做声,似有所悟的样子。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春闱就要开始了,时间没有更改,依旧还定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三日,抡才大典,不可轻视。主考……就让李卿家来吧。”

    李卿家,自然是李东阳。

    这个决定,似乎在意料之外。

    在朝中,能胜任主考官的人选不多,刘健是一个,不过他已主持过会试了,何况作为首辅大学士,不可能将心思都扑在会试上。

    至于谢迁,谢迁性子有些粗,显然是要安排在弘治十五年主考的,因为论资排辈而言,李东阳的年纪稍长一些。

    倒是王鳌,其实原本也是热门的人选,许多人原本料定,此次陛下先让他主持顺天府乡试,就是有意让他练练手,接着,再主持今年春闱,毕竟王鳌乃是帝师,在弘治登基之后,立即被调往吏部,这是要一飞冲天的征兆,他现在所缺的,恰恰就是资历,若是能主持一场会试,那么他的履历也就完美了。

    此次钦点了李东阳,反而有些让人看不懂。

    即便是在坊间,许多来赶考的读书人,也都猜测这一科的主考势必是王鳌,读书人最爱猜的就是考官,因为考官是负责出题的,且每一个主考官的胃口各自不同,对文风有各自的偏好,若是能提前得知考官的脾气,这考试就多了几分把握。

    弘治皇帝似乎看出了众人眼中的疑惑,随即一笑,看向王鳌道:“王师傅今岁,有个侄子也要参加今科的会试吧。”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

    原来王鳌有亲戚要考试,若是如此,就少不得要避嫌了。

    只是……为何事先不曾听到消息?

    王鳌便笑道:“是,愚侄早在弘治三年,就曾中举,只不过此后,遭遇了父丧,回乡守制,因此错过了弘治八年的会试,而今,守制期满,因而在南直隶,补了今年入京会试的资格。”

    众人暗暗点头,原来如此。难怪此前没有风声。

    王鳌乃是吴县人,他的侄子,自然是作为南直隶举人身份入京考试,说起来,王鳌也是唐寅的同乡。

    弘治皇帝不禁多了几分关注,道:“令侄可有把握吗?”

    一说到自己侄子,王鳌眉飞色舞,显然,王家众子侄之中,这位侄子颇得他的欣赏:“此子敦厚,虽愚钝,却也刻苦,十年寒窗,不敢有丝毫懈怠,不敢说学富五车,不过……此番,倒颇有几分把握。”

    古人最是谦虚,即便是有一些才华的人,也大多会说几句犬子、逆子之类,可王鳌今日如此不谦虚,显然……他对这个侄子,抱有极大的期望。

    弘治皇帝不由笑了:“那么,朕也盼他能高中。对了,唐寅乃是王师傅的同乡。”

    弘治皇帝突然的问起。

    王鳌一愣,旋即道:“是。”

    “此子学业如何?”

    王鳌脱口而出:“此人被称作吴中才子,更有人说他是江南第一才子,他的文章,臣都看过一些,确实是老辣非常,连臣都佩服。何况,他已中南直隶解元,可见此子的实力非凡。老臣的侄儿,远远不如。”

    弘治皇帝笑了:“听说他年不过三旬,年不过三旬,就能如此,真是青年俊杰,朕还听说,他和方继藩打了赌。打赌,固然是儿戏,不过……朕倒想看看……这热闹。”

    平时,弘治皇帝都是一丝不苟之人。

    可现在,似乎对于这一场赌局,也有了几分意思。

    “陛下,臣也听说了一些事。”谢迁定了定神:“臣听说,这场赌局,自新年伊始,便获得了许多人的关注,这京里头,更有不少街坊,暗暗开了赌局,如此风气,实在令人担忧啊。老臣还听说,寿宁侯和建昌伯府,也参加了赌局,赌的很大,押了数万两银子。”

    弘治皇帝一听到张家兄弟,便皱眉,显露出不喜之色,说实话,这两兄弟,堪称皇家之耻。

    不过……对这两个小舅子,除了心里不满,他却也没什么办法,只是噢了一声:“朕下次申饬他们。”

    申饬二字,可大可小,若换做是寻常官员,皇帝亲自申饬,早就吓尿了,乖乖请辞,告老还乡的人也有。可似寿宁侯和建昌伯这样的两个家伙,脸皮有八尺厚,你就是对他破口大骂三天三夜,又有什么用?

    “下旨吧,敕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李东阳为主考,礼部右侍郎程敏政、都察院右都御史方言、国子监祭酒朱鹮一人等,协同!”

    …………

    贡院那儿,已放出了榜,顿时满京哗然。

    许多考生一见李东阳为主考,顿时捶胸跌足。

    因为此前有种种的猜测,都认为此次必定是王鳌主持会试,可谁料,结果却来了个大反转。

    这可是要命的事啊,就是因为此前猜想此番乃是王鳌,所以市面上王鳌的文章早已兜售一空,这小半年来,不知多少人拿着王鳌的文章来苦读,王鳌的文章,最是四平八稳,那么,他的喜好,也就可见了。于是乎,许多人都在拼命的改变自己的文风,现在……竟是李公……

    李公的性子,多智,说难听一点,就是喜欢耍一点聪明,一般人,他是瞧不上的,他的文风,却又是截然不同。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于是乎,大家又开始搜寻李公的文章,只可惜,还是迟了,这考期,已是越来越近,想要临时抱佛脚,怕已不可能。

    …………

    詹事府里。

    一声巨响震得门窗咯咯作响。

    紧接着,传来一阵惊呼:“不好,不好,送医,送医。”

    便见詹事府里的几个宦官,张永等人,抬着刘瑾嗖的一下便往左春坊的方向跑。

    刘瑾的脸已是烧的漆黑,衣上,还冒着呼呼的热气,浑身上下,一股硝烟味,他睁开眼的刹那,那通体焦黑突的露出了眼白,格外的醒悟,仿佛眼睛发着光,错愕看着眼前的一切,目中还带着心有余悸的骇然。

    夺目的眼睛突的噙出泪水,他哭了。

    声音微弱的道:“咱的天……咱造什么孽……咱入宫来,没了子孙,福享不着,咱……”

    朱厚照忧心忡忡的看着一群宦官的背影,若有所思。

    方继藩显得有些尴尬:“呃……殿下……好像火药放多了一些。下次……得改一改,再研究研究。”

    “好呢……”朱厚照颔首点头:“下次让张永来引火。”

    方继藩摇摇头:“我看还是刘瑾吧。”

    “这样啊。”朱厚照不禁道:“会不会太不厚道了,老是让他来。”

    方继藩郑重其事的道:“刘公公已经积攒了许多点火的经验,这和臣久病成医是一个道理,科学的道路上,总难免会有人牺牲,可只要殿下和臣劈荆斩棘、不畏艰险,就定会成功。只有成功,才不枉刘公公大无畏的牺牲。”

    朱厚照颔首,觉得有道理:“那赶紧,我们再改一改,到时刘伴伴的伤也差不多好了。”

    人们发明了火药,有人看到了火药,就看到了它作炮仗的价值。可有人看到了炮仗和烟花,却又看到了这炮仗和烟花军事上的价值。

    大抵上,中国人还是热爱和平了,大多数人,想到的还是炮仗和烟花。

    可也不乏极少数的奇葩,比如朱厚照,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将这大炮仗放进人堆里,能炸死多少鞑靼人。

    倘若一飞冲天的烟花,可以作为火器,岂不是威力更大,至少比这个时代的鸟铳、三眼火铳以及火炮,威力显然更大一些。

    朱厚照自幼就向往沙场,所以……他决心和方继藩研究火药,当然,表面上是放烟花。

    这一点,方继藩倒是和他臭味相投,于是乎,这詹事府里,隔三差五,总要地动山摇一番。

    至于刘瑾这厮……没错,方继藩就是要坑他,这家伙是朱厚照身边的红人,有些拽,既然你很拽,那么……方少爷有一万种方法整你。

    朱厚照很喜欢方继藩用科学精神来形容放炮仗,果然是培养过三个举人的老方啊,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放炮仗,那叫游戏,叫不务正业,老方说话真好听,放个炮仗,都可以叫科‘学’了,倒好像是在读书学习一样。

    二人接着又钻进了凉亭里。

    凉亭里有笔墨纸砚,上头有无数的草稿。

    黑火药的最佳配比,方继藩是知道的,掌握了这个,火药的威力可以大增,除此之外,就是火药提纯的问题,当然,还涉及到了火药的用量,诸如此类,大抵知道一些是一回事,可拿出来效果如何,却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需要探索,需要研究。

    “老方……听说你三个门生要考试了。”

    研究之余,朱厚照难免和方继藩说几句闲话。

    “是啊,指着他们给臣养老呢。”方继藩趴在石桌上,看着纸上的构图,聚精会神。

    “本宫可以给你养老。”朱厚照笑呵呵的道:“我们可以研究科学到老。”

    方继藩抬头看了朱厚照一眼,又低下头:“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朱厚照追问。

    方继藩认真的道:“三个门生,就相当于我三个儿子一样,儿子给父亲养老,这是理所应当的。”

    “可我们是兄弟啊。”朱厚照咂咂舌,气呼呼的道:“本宫很讲义气的。”

    “说不准。”方继藩又摇头:“还是儿子可靠一些。”

    朱厚照龇牙:“本宫还听说你和人打赌,输定了。那唐寅是应天府解元。”

    方继藩不鸟他。

    朱厚照便低头又研究他的‘科学’,良久:“你说,烟花能将炮仗升上天,是不是,可以将人升上天?”

    方继藩骇然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殿下果然聪明啊,居然把火箭的原理想透了:“理论上而言,是的。”

    朱厚照眼里放光:“可是,人若是升上天,会不会摔死。”

    “给他背个伞就可以了,其实可以让刘瑾来试一试。”方继藩若有所思。

    朱厚照兴奋起来:“好,本宫已等不及了。不过……能借点钱吗?”

    “借钱?”方继藩狐疑的看着朱厚照,你特么的逗我,你是太子啊。

    朱厚照哭笑不得的道:“父皇的月例少的可怜,詹事府的供奉倒是没少,可有时,本宫让刘瑾他们出去采买一些吃食回来,谁晓得,过了冬,价格便暴涨,刘瑾说,以往一串糖葫芦,不过几文钱,现在,却需三十多文。”

    方继藩听的咂舌,这是抢啊。

    刘瑾这厮贪污了?

    朱厚照道:“他说是连日的大雪,许多蔬果减产,因而价格暴涨。”

    方继藩恍然大悟,自己还是冤枉了刘瑾啊,刘瑾这厮,想来还不至于敢把算盘打到朱厚照的头上。

    身为方家的大少爷,方继藩确实有些不食人间烟火,此时他才想起一件事,小冰河期所产生的影响,绝不只是冬天取暖这样简单,因为冬日太长,中秋没到,便开始下雪,这等寒冷的天气,足足持续小半年之久,农作物势必也要减产,好在大明的产粮区主要是在江南一带,那里毕竟处在温带,情况还稍好一些,而粮食可以通过大运河送至京师,再加上弘治皇帝的励精图治,至少还能保证军民的粮食供给。

    可蔬果就不同了,这玩意保质期不长,而且现在本来粮食减产就厉害,江南那儿,也不可能鼓励他们多种蔬果送来京师,京师这一带,常年被大雪覆盖,哪有什么蔬果可以存活。

    因而,即便是当季耐寒的一些蔬果,价格也是暴涨到了离谱的地步。

    这小冰河期的可怕,后世人可能无法理解,或者说,即便是在后世,以当时的技术手段,倒也勉强能保证生产,可在这个小农时代,影响却是极大,甚至大明朝的灭亡,小冰河期的贡献可是不小,因为这极端的天气,以至北方许多地方,颗粒无收,大量的百姓沦为流民,流民们积攒的多了,最后汇聚成了洪流,肆虐天下。

    深吸一口气……

    方继藩嗅到了商机:“殿下,可能我们要发财了。”

    “呀……”朱厚照惊讶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若是这个时候,我们能种出新鲜的瓜果,是不是要发财了?”

    朱厚照一听发财二字,顿时激动的血脉喷张。

    “发财,带上本宫啊……瓜果……这个时节,能种什么瓜果?”

    方继藩眯着眼,大棚啊……用大棚制造出温室的环境,什么瓜果种不出?

    而在这时节,所有人口里淡出个NIAO来,寻常的百姓家倒也罢了,能吃饱饭就不错,可是这京师里富户都如狗,权贵满地走,哪一个府上,不需大量的供奉一些山珍海味。

    什么是山珍海味呢?重点在于稀罕,比如夏天吃的瓜,在这连蔬菜都紧缺的时节,却能吃上一口,这不就是山珍海味吗?

    什么是富户,富户就是吃别人吃不着的,买人家买不起的。

    深吸一口气:“得先试一试,老规矩,一人入股一半,不过首先,我们得先研究研究,需要一块地,最好这地在城里,离的太远,不好照顾。”

    “有啊。”朱厚照这个人很实在,方继藩说能发财,他就信:“詹事府里,有的就是地,后园,去后园,那里有许许多多花花草草,叫刘瑾他们全拔了。”

    好气魄!

    方继藩就喜欢和太子殿下合作,怎么说呢,认定了一件事,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都做得出,詹事府的后园,占地极大,不过那里的花草,可都是无数巨匠花费无数心血栽种出来的,一花一木,不知费了多少人的心思。

    那特么的是园林啊,不,该叫苑林!

    不过……管他呢,反正又不是自己家的苑林,自己操啥心?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一个地方,先试一试,詹事府好,太子每日都在这看着,自己也每日都要来当值,方便。一旦成功,西山那儿,当初在煤矿附近收购了荒地,也就派上了用场,当初收购荒地,是担心那一带也能采出煤来,免得被人分了一杯羹,现在却可以派上用场。

    方继藩打起精神:“这就好办,现在开始,铲出几十亩地来,挖出一个窑来,烧砖,盖一片暖房,通上烟道,反正无烟煤不值钱,将烟道中烧热一些,上头再盖上……”

    再盖上什么呢?这个时代没有透明的塑料布啊。

    玻璃倒是可以,无色透明,采光性能很强,不过总不能因为现在这一口试验田,还造出一个玻璃工坊出来吧。

    这片田的目的,在于验证大棚在明朝的可行性,玻璃是肯定要烧的,反正这玩意生产成本低,将来大规模的种植,可以用上,兴许还能连带着玻璃一起卖呢。

    可现在,却不能费这么多功夫。

    方继藩眯着眼,看到了不远处詹事府阁楼殿宇的窗,这窗用的乃是琉璃,不是寻常人家的纸窗,琉璃其实也就是玻璃,只不过不是透明无色而已,某种程度而言,透光性,其实还不错。

    就它了。

    “那个……琉璃窗,拆卸下来,覆在暖房上头,而后就是育种,这个容易,我们先种西瓜试试吧,说起来,我想吃瓜了。”

    朱厚照兴致勃勃,说干就干,捋起袖子:“本宫去喊匠人来。”

    发财,是朱厚照内心深处的冤枉,虽然这败家玩意,显然不知道为了这块试验田,花费多少,譬如那价值不菲的琉璃,譬如那大兴土木的开支,又譬如糟践的后园名贵花草。

    实验嘛,总要有所牺牲,大规模种植之后,成本也就能暴跌了。

    方继藩这样安慰自己,如此,才显得自己良心舒服了一些。

    …………

    春闱将至。

    欧阳志三人可谓是摩拳擦掌。

    这数个月来,他们已不知写了多少篇文章。

    等到了二月初九。

    他们早早起来,却见恩师难得的,也起了一个大早,就在前院里等着他们。

    欧阳志三人上前,郑重其事的朝恩师行礼。

    方继藩欣慰的看了他们一眼,道:“好好考。”

    “学生一定不辜负恩师。”虽然恩师很不靠谱,可是欧阳志三人,心底深处,还是对方继藩心存着感激的。

    这是师恩哪。

    “考中了……”方继藩笑吟吟地道:“一定要有良心。”

    “……”欧阳志三人还是乖乖的作揖:“谨遵教诲。”

    “还有……”方继藩道:“一定要努力!”

    “是……”欧阳志三人忍不住热泪盈眶。

    “太子押了五万两,赌你们赢;他让为师给你们带句话,若是你们三个没一个及的上唐寅,便打断你们的腿。”

    “……”欧阳志三人脸上的感激之情,瞬间变成了苦大仇深。

    方继藩叹了口气:“放心吧,为师不会给太子殿下机会的。

    “……”呼……欧阳志、刘文善三人松了口气。

    方继藩咬牙切齿的继续道:“因为为师也押了二十万两银子,赔率很高,一赔三,赌你们名列前茅。若是你们输了,为师不会给太子殿下打断你们腿的机会,你们的腿,为师亲自来敲断。”

    “……”

    …………

    唐寅的腿脚还是有些瘸,他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客栈,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可自客栈里出来,唐寅却是愣住了。

    外头人山人海,一见到唐寅出来,顿时欢声雷动。

    “好好考啊。”

    “要加油。”

    “决不可让北人欺在我们头上。”

    “让开,让开……”

    几十个壮仆将人驱开,后头还是一顶轿子,一个管事的兴冲冲的上前:“我家两位老爷,久仰唐解元,唐解元今要入试,老爷们特意吩咐,请唐解元乘轿去。”

    唐寅眼眶湿润了。

    感动啊,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多热心肠的人,这是天要亡方继藩那狗贼,否则,怎么会有万千人如此热情如火。

    看着这黑压压的人潮,唐寅心中有一股暖流,升腾而起,人间自有真情在,宜将寸心报春晖。他昂首、挺胸,刚想说几句。

    却听人七嘴八舌的道:“寿宁侯和建昌伯好大的手笔,出手就是十万两银子,家里的地,都拿去抵押了,赌唐解元必胜。”

    “是啊,是啊,唐解元乃是应天府解元,欧阳志这等顺天府的举人算什么?我也押了十两,虽说唐解元必定大胜,赔率不高,可这相当于是白捡的钱。”

    “唐解元,我偷了婆娘的嫁妆钱出来,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了,好好考。”

    “唐解元必胜。”

    “……”唐寅脸若猪肝色,一时无言。

    …………

    贡院已是里三层外三层俱都被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无数的考生,鱼贯进入考场。

    弘治十二年,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会试,终于拉开了帷幕。

    欧阳志已进入了自己的考棚。

    他心里颇有几分感慨,他自觉地,自己是应当感激恩师的,没有恩师,就没有他欧阳志的今日。

    可是……有时候恩师真让自己哭笑不得。

    可有什么法子呢,父母不能选,君王是何人,也非自己能做主。即便是恩师,一经拜入了门墙,也是不可以改的。

    深吸一口气,排除杂念。

    虽是开春,可风依旧是冷飕飕的,看这天气,怕是过几日,还要下雪。这怪异的天气,实是难料。

    欧阳志搓了搓手,接着从考蓝里取出笔墨来。

    等到了吉时,有差役高呼:“大宗师有令,开题。”

    “开题……”

    “开题……”

    许多差役,自明伦堂出发,手里举着高高的牌子,开始向各个考场走去。

    等这上头写着题的牌子移到了欧阳志面前。

    欧阳志看着那牌子上写着:“有美玉于斯。”

    有……美……玉……于……斯……

    欧阳志身躯一震。

    竟是此题……

    这道题,他真的再熟悉不过了。

    恩师让他们练习的几道题里,就有这‘有美玉于斯’,而这道题,他已不知刷了多少次,当时恩师出这道题的时候,欧阳志还认为,这道题肯定是无用功。

    因为一般的考官,根本不会出这样的题,他们更喜欢出‘学而’、‘君子成人之’、‘为政以德’、‘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之类的题。

    毕竟……这样的题即便再如何刁钻,或是再怎么去截题,可也是四平八稳。

    何况当初,大家猜测的,都是四平八稳的王鳌为主考官,王公所出的题,一定是正大光明,蕴含大道的。

    可谁曾想,此次主考,竟是李东阳。

    不只如此,竟还出了‘有美玉于斯’,此题,太偏了,都说李公多智,擅长出怪题和偏题,今日……果真如此。

    这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吗?

    又或者,恩师事先知道考题?

    不,绝无可能,恩师的性子,本就不容于清流,李公乃内阁大学士,凭什么泄题给他?至于其他考官,如程敏政人等,更不可能和恩师打任何的交道。

    唯一的解释就是,恩师这样都蒙中了。

    乡试中了一次,这一次会试,竟又中了一次。

    外间都说,恩师乃文曲下凡,祖坟埋得好……这……欧阳志竟有些信了。

    深吸一口气,一下子,欧阳志已是踌躇满志,信心十足了,他迅速的磨墨,接着从容下笔破题:“举美玉以立言,若不容轻视其有焉……”

    …………

    会试连考三场,待到了二月十五这一日,终于考完。

    疲倦的考生们如流水一般,自贡院中出来。

    而在贡院之外,更是人山人海。

    无数人焦灼的等待。

    一直等到唐寅自考场里出来,顿时欢声雷动。

    “唐解元,考的如何?”有人已围了上来。

    唐寅沉默了片刻,随即一笑:“不错。”

    不错二字,让焦灼的人一下子脸色缓和了不少。

    古人是谦虚的,谦虚就意味着,一个人说不错的时候,这语境放在后世,就相当于是我也不是谦虚,这一场,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若是不谦虚的说,其他的考生,都是垃圾。

    唐解元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他敢夸下这海口,谁敢不信?

    于是乎,无数人欢呼雀跃,有人激动的眼眶发红:“我押了三百两银子啊,我押了三百两……”

    唐寅虽然是厌恶这些家伙拿自己做赌注,不过……这三场考试下来,他超水平发挥,尤其是考试之前,闭门苦读,这一次,他自觉地自己做题的水平,提高了不少,所以,他心情还算不错。

    一瘸一拐的前行几步,身后有人道:“伯虎。”

    这是极熟悉的声音,唐寅回眸,顿时笑了,忙是朝这青年作揖行礼:“徐兄。”

    这人就是徐经,是唐伯虎极相熟的朋友,此番会试,二人联袂来京,徐经道:“你身子好些了吗?哎,愚兄听闻你被人打了,连夜去探望你,却被人拦住,说是你受了重伤,需要救治,死活不肯令愚兄去见你,此后几番周折,都打听你的病情,天可怜见,你无事便好。”

    唐寅苦笑,他哪里不知道,那客栈里头的住客,都被蛮横的方继藩统统赶走了,倒是入住了不少方家的狗腿子来,以治病的名义,不得任何人来拜访,他惭愧的道:“让徐兄挂心了,万死。”

    …………

    这几天就要上架了,新的一周,突然想让大家表示一点啥。

    “无事就好,那方继藩…”徐经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真是可恶,此番,可有把握吗?决不可在这方继藩三个门生之下,否则……”

    唐寅眼里闪过怒火:“愚弟倒是有几分把握。”

    朋友重逢,总有许多话要说。

    徐经接着,开始为唐寅惋惜起来:“你若是不遭遇变故,那一夜,便可和我去拜访程大人了,程大人也是今科的考官之一,你是不知啊,这位程大人,极欣赏伯虎的,知道伯虎没来,甚是遗憾,我们和他是同乡,他对愚兄极是热情,几次请人下帖子请我去程府下棋。这一次,若是能高中,有这位礼部右侍郎依靠,仕途也没这么多艰险了。”

    听徐经的口气,程敏政不无对徐经的欣赏,连唐寅都觉得遗憾起来,是啊,若是不遭遇变故,想来,自己已成了程家的座上宾了,这是何等的春风得意。

    徐经又笑了笑,眨了眨眼,低声道:“大年初九的时候,我还曾去过程府,用了三百两金子,向程大人乞文,程大人行书,倒是别具一格,那墨宝,现在我还藏着,下次带你鉴赏。”

    唐寅听罢,不由不佩服徐经八面玲珑。

    所谓的乞文,其实不过是某种人情往来的潜规则而已。

    读书人拜见某些大臣,自然不便送礼,毕竟君子之交淡如水,可若次次都空手而去,就显得不太够意思了。

    既要送礼,又要风雅,因而,这乞文就应运而生,无非是说,某某公你书法好啊,我朝思暮想,都想求一幅,张贴在自己家里。于是某某公写下一幅字,这一幅字,自然是白给的,收钱?你侮辱我吗?而且你还是晚生后辈,文化人的事,怎么能谈钱。

    可乞文者,却非要送上酬金不可,不可让人白忙活了,何况文化这东西,自然不能用钱来衡量,你送个一二两银子,就是侮辱了某某公,某某公这么好的字,就值这点钱?因而,价钱越高,越显出文化的价值。

    徐家本就是南直隶的豪族,徐经出手便是三百两金子,也确实是阔绰,可见徐经此番觉得自己有极大的希望高中,将来有许多事,还需程敏政的照顾。

    徐经遗憾的道:“哎,倘若你在便好了……”说着,摇了摇头。

    唐寅听罢,也是极遗憾起来,程敏政乃是高官,将来就算不能入阁拜相,那也迟早会成为一部之首,位列朝班的顶峰。

    这样的人,错失了机会,等放了榜,高中之后,再去拜访,就显得势力了。

    毕竟,低级官员拜访高级官员,这叫阿谀奉承。可若没有为官,士人拜见同乡前辈,这反而不会给人唐突之感。

    现在程敏政作为考官之一,未来几天,显然格外的忙碌,等他忙完了,也该放榜的时候了。

    罢了……

    唐寅虽是有些懊恼,可很快,摇了摇头,他毕竟是洒脱之人,父亲还在的时候,他一向骄傲的很,这几年稍稍放低了一些姿态,也开始想学一些圆滑,可现在既然失去了机会,后悔又有何用?他朝徐经道:“既考完了,你我兄弟重逢,该喝几杯。”

    徐经眉梢一挑:“敢不从命。”

    …………

    欧阳志、刘文善、江臣三人自贡院中出来的时候,外头就清冷了许多。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心里各自有数,此前刷了几个月的题,而这一次会试的题又中,实是奇迹啊。

    他们是老实人,没有往太深的地方去想,乖乖回到府中。

    京里已是沸腾了。

    尤其是唐伯虎那不错二字,让满京沸腾。

    唐解元都说了不错,那肯定是不错的了。

    京里不少的赌坊都开了盘,绝大多数人,都看好应天府的解元,毕竟,应天府解元,这就是实力的象征,而且对顺天府的举人,几乎是形同于碾压的优势。

    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李东阳下令封卷,随即,命人誊抄答题,此后会同考官诸人,在贡院里当场阅卷,那贡院里依旧还是重重禁卫,里三层、外三层,一只苍蝇都不准出入。

    作为此次主考官,李东阳对于此次会试的热门人选,倒也颇有期待。

    尤其是那唐寅,因为一场赌局,竟是惹来了天下皆知,他曾看过唐寅的一些文章,此人倒是极有才情之人,这一科若是能中,未来……进入了翰林院,倒也可以培养。

    程敏政也负责进行阅题,他心情不错,此次既为考官,为自己资历簿上又添了一笔,何况,在考试之前,他也见了几个同乡,这几个同乡,无一不是才子,等他们高中,能将他们收罗进门下,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新进士们需要投一个靠山,而对朝中的大佬们而言,谁不希望自己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呢?即便再高的官,总也要有人抬轿子不是?

    ……………

    这边一考完,另一边,就有人火速入宫奏报。

    弘治皇帝掐指,也知道这个时候差不多了,接下来,就等李东阳诸人阅卷之后,放出榜去,结果……也就了然。

    此时他正和刘健、王鳌诸人正在议事,听到了宦官的奏报,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等放榜,还真是难耐啊。想来王师傅,一定很有感受吧。”

    王鳌听着哑然,他确实已经难耐了,毕竟自己的侄儿已经考完,放榜的这几日,确实让人焦灼,王家想要兴盛,就必须得出一些英才,如此,才能继承王家的家业,自己有几个儿子,有一个中了举,此后连续考了几科,便没什么希望了,年纪大了,既然中不了,索性以举人的身份荐入吏部,最后给了一个县中主簿,让他慢慢的磨砺,还有一个,至今还只是个秀才,想来,更是没有多大希望了。

    反而是这个侄子,却是最有机会高中的,将来,光耀门楣的,可能就是此侄了。

    王鳌老老实实的道:“老臣惭愧。”

    他倒没有矢口否认。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朕其实对今科的会试,颇有好奇心,噢,那个唐……”

    “是唐寅……”王鳌补充道。

    谢迁也对唐寅颇有几分兴趣,他是浙江人,距离吴中不远:“此子据闻考前数月,虽在病榻之中,却也是发奋读书,闭门谢客,此次是猛虎下山,有力争上游之心,不可小看。”

    弘治皇帝低头,略一思索:“那么,那欧阳志三人呢,在朕看来,欧阳志三人,也是很不容小觑的吧,毕竟经由了方继藩的调教……”

    说起了欧阳志,王鳌和谢迁俱都失笑。

    刘健老神在在的样子,不由苦笑。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刘健是北人,说实话,北方文风确实不昌,这一点他是无法否认的,可现在的风向,分明是朝着南北读书人相争的方向去了,这令他颇为忧虑,毕竟……他是北方人,没有人喜欢享受被人吊打的滋味。

    而王鳌和谢迁之所以失笑,只是因为……欧阳志三人这等北直隶的举人,在他们眼里,实在不值一提,拿他们去和唐寅这样的南直隶解元相比,实在是……

    在考试这方面,谢迁和王鳌这些江南人,还是很骄傲的,大明开国至今,已是无数次证明,北方士人,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这还是有南北榜的地方,倘若没有南北榜,那就几乎是吊起来打或是横着竖着,放飞自我的恣意被人摩擦了。

    谢迁绷着笑:“臣也很期待,欧阳志三人的表现。”

    还是要谦虚的嘛,不能骄傲。

    弘治皇帝似乎也看出了谢迁和王鳌骨子里的傲气,不禁失笑:“是啊,拭目以待。”

    其实他拭目以待的,未必是欧阳志三人,而是方继藩……

    这个家伙,不会只有那么点儿功夫吧,好歹……也得让他的门生,进入二甲才是。

    他猛地想起,在这会试的问题上,好似刘健一直缄默不语,他看向刘健:“刘卿家何故不言?”

    刘健沉吟片刻:“老臣……也拭目以待。”

    弘治皇帝抚案……笑了。

    却在这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不妙了,詹事府火起。”

    弘治皇帝脸上的笑容凝固:“何故起火,出了什么事?”

    毕竟是关心则乱,弘治皇帝瞬间脸色蜡黄。

    “已经扑灭了,殿下……放了个炮仗,震耳欲聋、火光四溅,好在只烧掉了半个屋舍,倒也没什么大碍。”

    弘治皇帝面色古怪起来。

    看看人家,人家为了自己的前途,寒窗十年,伏案考试,那家伙呢,那家伙天天做一些狗屁倒灶的事。

    弘治皇帝忍不住觉得自己手痒:“明日让他来,还有那个方继藩,一并叫来,朕的鞭子呢?”

    “陛下……”刘健苦笑:“放炮仗,没什么不好,少年郎,喜庆嘛,或许是因为……方继藩三个门生考完了试……所以……”

    刘健心里,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方继藩不管怎么说,也有三个北人士人做门生,这家伙丢脸,好似让自己老脸都搁不住一样。

    虽然是三个歪瓜裂枣,可不也得洗洗干净,装点一下门面吗?

    弘治皇帝脸色稍微缓和一些:“命人好生看住他们,朕总有不详的预感。”

    ……

    方继藩几乎是一路溜回家里的。

    看到起了火,他眼睛都直了,想对着朱厚照一通怒吼,你妹的,叫你装这么多药。

    可细细一想,他不就是有一个妹子吗?还如此温柔可爱,算了,看在他妹子面上,原谅他。

    于是匆匆开溜,免得到时候,陛下那小皮鞭砸在自己身上。

    回到厅里,便看父亲方景隆喝着茶水,一面和杨管事在吐槽:“这些南方来的读书人,还真是可恶,在外头造谣生事,说什么不堪一击,气死我了!”

    杨管事也显得很不满,他就是北直隶的秀才,欺人太甚哪这是,何况,这欧阳志三位举人,可都在府上。在杨管事心里,这就是一家人,外头的人居然如此侮辱咱们北直隶的士人,哼,他怒气冲冲地道:“就是,欺我们北直隶无人。”

    一见到方继藩回来,方景隆忙笑道:“继藩啊,当值回来了?吓死爹了,爹方才还听说,詹事府起火了呢,想着若是起了火,不会是你放的吧,现在你回来就好了,这定是詹事府里的奴才们不慎,没咱们方家的事就好。”

    方继藩其实很想告诉他,这把火,还真和自己有那么一丁点关系,不过看着喜气洋洋的爹,实在不忍心告诉他真相,便笑道:“爹也关心会试的事。”

    “自然。”方景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方继藩转移了话题:“主要是南方的士人可恨,看轻了咱们,为父还就不信了,欧阳志他们三个,这般的用功,为父是看在眼里的,噢,那个唐寅,难道脑子就比别人金贵一些,凭什么就比欧阳志他们强?岂有此理,气死为父了!”

    方继藩感慨道:“爹真是明智啊。”

    “还有更明智的。”方景隆眯着眼,压低了声音:“为父也去押注了,让刘账房去下了五万两银子的注,那个唐寅太可恨,为父就买他赢,哼,他赢了又如何,赢了,不还给咱们方家挣钱吗?”

    “……”卧槽……方继藩脸都绿了,这个理论他琢磨不透啊。

    方景隆手搭在方继藩的肩上,其实这事他想瞒着的,不过账上这么大笔银子的支出,怕是瞒不住。于是语重心长的道:“反正我们横竖都不吃亏,唐寅这样的可恨,不从他身上挣银子,过不去,是不是?”

    “……”

    …………

    一连数日,贡院那儿,终于放出了文告,将于二月二十七放榜。

    消息一出,满京师都是翘首以盼。

    不只是来考的读书人,便是京中其他僧俗人等,也都对此期待无比。

    此次会试,下注的人实在太多了,上至王候,下至贩夫走卒,都免不得想要过过瘾。

    等到了这一日清晨,唐寅在客栈中刚起,徐经等应天府的读书人便已寻上了门:“伯虎……伯虎,快,快,再等一个时辰,就到了吉时,要放榜了。”

    唐寅匆匆洗漱,他的伤已大好了,只有腿脚还是有些不便利,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过即便过去了一百天,却还需一些日子痊愈。

    他心里既是期待又是忐忑,整了衣冠,便和徐经等人出门,许多士人七嘴八舌,他们既希望唐寅能拔得头筹,又希望自己能够金榜题名。

    众人结伴而行,沿途有认得唐寅的,好事者们也纷纷跟了来。

    到了贡院这儿,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看榜的人比往年要多的多,乌压压的,仿佛见不到尽头。

    可有人大叫:“唐解元来了……”

    于是乎,无数人自动的分开了人流,纷纷敬重的朝唐寅看去。

    远处,有人大吼:“唐寅必胜,唐寅必胜,唢呐吹起来。”

    呜呜呜……

    那呜咽的唢呐顿时威慑全场。

    要知道,在后世,唢呐乃是传说中的乐器之王,无论是什么乐器,中的、洋的,只要唢呐出场,管你发什么声的,都得乖乖盖下去。

    所以此时几十个汉子鼓着腮帮子一吹,这贡院外头嘈杂的声音骤然失了颜色。

    徐经朝那吹唢呐的方向一看,便低声对唐寅道:“那是张家兄弟,别理他们,此二人,虽为国舅,却和方继藩一般,都是京里出名的玩侉子,为士林所不容。”

    可张家兄弟,显然没有看出这贡院外无数士人对他们心里的鄙夷,二人红光满面,喜气洋洋,这一次,他们可是押了重注,棺材本都拿出来了,这是捡钱哪,是捡钱!这钱都不捡,还是人吗?

    另一边,方继藩领着三个门生也到了。

    大吼一声:“方少爷来啦。”

    无数人呼啦啦的看过来,人群耸动,很快让出一条道路。

    只不过,别人对唐寅让路,那是出于敬重。对方继藩,则是纯属害怕,这家伙当初可是将唐解元揍得生活不能自理啊,居然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唐解元揍了他,天地良心,唐解元揍了他,待在病榻上足足两个月,这家伙号称被揍的人,四处活蹦乱跳……

    方继藩抿着嘴,带着含蓄的笑容,今日他显得格外的谦虚,朝所有人抱之以善意的微笑。

    不过大多数人,都忙和方继藩的眼睛错开,尽力不去和这败家子有任何的瓜葛。

    其实跟着方继藩出门,倒是难为了欧阳志、刘文善和江臣,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露脸,确实是需要极大勇气的,所以三人低着头,在方继藩身后亦步亦趋,像犯错的孩子。

    “你好呀,方贤侄……”

    这时,人群中窜出了两个人来,俱都是瘦高个子,面上带着苍白,竟有几分营养不良的迹象,不过此刻,二人面上却还带着些许的红光,春风拂面一般。

    这不是寿宁侯和建昌伯吗?

    方继藩也笑,朝他们作揖:“见过两位世叔,二位世叔你们好呀,吃了吗?”

    张延龄眉开眼笑,听哥说,今日就准备好簸箕去装银子,要发财了,他笑嘻嘻的道:“吃了呀,吃了两碗粥。”

    张鹤龄瞪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开口说话,方才笑嘻嘻的道:“贤侄吃了吗?”

    方继藩道:“吃了,也是喝粥,还加了几个鸡腿,一只小乳猪,可惜吃不了这么多,其余的,丢了。”

    张延龄吞了吞口水,开始流涎。

    张鹤龄正色,严厉批评方继藩道:“这样吃,不健康,不养生。”

    “噢。”方继藩颔首。

    “看榜,看榜,本侯身为国舅,自也要关注咱们大明抡才大典,贤侄,你请。”

    方继藩笑道:“小侄也是一样,小侄也很关心我大明的俊杰才子,两位世叔先请。”

    “不要客气嘛,贤侄,还是你先请吧。”

    方继藩觉得没意思,便背着手,当真先请了,到了榜下,却发现唐寅、徐经人等也拥簇着在另一边,唐寅看到了方继藩,便觉得自己骨头有些疼,可惹不起,只好假装没有看到方继藩。

    方继藩呢,也只是笑笑,不做声。

    这榜下无数人七嘴八舌,热闹非凡,无数人满怀着期待,不过更多的人,几乎已经看到了结果,单以赌局而论,唐寅是必胜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吉时,一声锣响,有人高省唱喏:“张榜放红。”

    所谓放红,其实就是这榜乃是大红色,寓意喜庆的意思。

    随后,贡院的中门大张,一个学官领着众差役鱼贯而出。

    嘈杂的贡院之外,一下子安静下来。

    万千攒动的人头,此刻都聚焦在了那放榜的位置,许多人屏住了呼吸,眼睛发直。

    此榜一放,榜上有名者,自此鲤鱼跃龙门,一飞冲天,从此成为人上之人。

    而名落孙山者,十年寒窗,俱都白费,如东流之水,所有的努力,乃至于人生,俱都没有了意义。

    第一张榜放出。

    贴在了右手的位置。

    在古人眼里,左贵右轻,这榜贴在了右边,往往都是排名较为落后的中榜者。

    数十个名字,赫然在列,无数人开始疯狂的搜寻自己的名字,终于,人群中爆发出一个喜极而泣的声音:“我……我中了……”

    声音哽咽,似乎连自己都不可置信,虽然排在后尾,现在中了,也只是贡生,只有经过了殿试,才可以成为正式的进士,不过,这已是预备进士了,因为排名落后,只能名列三甲,其实没什么前途。

    可即便将来只是区区三甲,那也是高中,进士就是进士,这意味着,很快他便可以得到授官,最差,也是一县之长,是真正的官老爷。

    “我也中了……”

    “我中了!”

    激动的难以遏制的声音,一个又一个起伏而出。

    许多人抱头痛哭,有的发出狂笑。

    方继藩突然觉得这一幕场景,竟和上一世恭喜某某总喜提玛莎拉蒂一般……很欢乐。

    不过此时他心情也颇为紧张,毕竟三个门生跟着自己混吃混喝这么久,这要是没中,岂不是坑死了?

    好在方继藩对三个门生还是很有信心的。

    八股这玩意,是巨坑,自古以来,多少才子聪明绝顶,还不是照样名落孙山?江南四大才子之中,历史上的唐寅就算是抛去作弊的因素,其实也并没有列入一甲头名,至于其他三个所谓的江南才子,譬如号称祝枝山的祝允明,连乡试都考了五次才中,七次参加会试,次次都是名落孙山。再有那文征明,也是屡试不弟,最后靠着父荫,才勉强作了个官。

    最后一个徐祯卿倒是好不容易在接近四十岁时中了进士,却也不是名列前茅,没过几年,就死了。

    在这里方继藩不得不要表扬一下太祖高皇帝,他所定制的八股文,简直就是才子克星,才情再好的人,即便聪明绝顶,却也得按着那繁琐的规矩来,破题、承题、起股、二股……每一段都需按着格式和规矩来,不能多一个字,不能少一个字,还得押韵,不只如此,你还得在一天之内做完试卷。

    而即便做完了,那也不过是勉强合格罢了,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里,你的文章,还得入考官法眼。

    要知道古人作诗作词,都是需推敲润色的,别看人人才情通天,却也绝不是随口吟唱出千古佳句,这诗词面世之前,需要删删改改,每一个字,都要琢磨。

    而八股,其实就是讲废话,你这废话还得说得通,还得符合规范,还得蕴含圣人的道理,很抱歉,时间还不多,若是让人十天半个月专门去写一篇八股文,只怕站在榜下的举人,人人都可以写出一篇锦绣文章,可要在一天不到的时间里,完成这个操作,还想让人叫好,很抱歉,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鸡,包括了唐寅。

    自己三个门生,将这些题,作了足足半年,科举的这篇文章,他们已不知绞尽脑汁练习了多少遍,每一个人肚子里,都有几十种破题的方法,乃至于每一个字,都推敲过数十上百遍,这是什么,这就是优势,无以伦比的优势!

    古代的读书人,为何最喜欢押题?这是因为,若是能押中题,便是一个平时不起眼的人,也有了能金榜题名的资格。方继藩自认三个门生虽然老实一些,可在贫困和没有名师教导之下,尚且能中秀才,再加上这大半年来,在方家的调教,实力绝对不差,事先又练习了无数次这篇会试的文章。

    很不客气的说,什么狗屁才子,在自己三个门生面前,大罗金仙来了,你也得歇菜。

    等一张张榜放出来,耳畔,总会有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而那些榜上暂时无名的,更显焦虑,欧阳志三人见连帖了六七张榜,都是榜上无名,也不禁焦虑起来。

    张家兄弟呢,则吞着口水,虽是晓得此番必胜,却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待第五张榜贴出,赫然,一个名字出现在方继藩眼前——江臣……

    江臣……第八名……

    呼……

    有人显然看到了江臣的名字,不禁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方大败家子,果然还是有几把刷子,竟是让自己的门生,高中会试第八。

    这个名次,已是极好了,只要殿试不出大的差错,十拿九稳的二甲进士,光耀门楣。

    还剩最后一张榜。

    唐寅依旧显得淡定,身边至交徐经已名列榜中了,第二十七名,这个名次,不算太好,也不算太糟糕,二甲颇有希望,不过还需在殿试中加加油。

    徐经已面露喜色,不过他还不急着庆祝,因为,现在每一个人都在等最后一张榜单。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许多榜上无名之人,已经心灰意冷了,毕竟,第一张榜,只会有三个名字,显然,自己的希望已经渺茫。

    最后一张榜,旋即张贴出来。

    方继藩屏住了呼吸……

    第一名……会元:欧阳志……

    是欧阳志……

    第二名……刘文善……

    一下子,人群已爆发了惊叫。

    第三名……唐寅……

    唐寅看着榜。

    第三名,会试第三名,已是极好的成绩了,即便是他应天府的解元,能得到这个名次,也足以令他欣慰。

    只是……他赫然看着自己名字之上的欧阳志、刘文善,满脸错愕。

    这怎么可能。

    自大明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北直隶的举人能名列一甲第一名。何况,连第二竟也被包揽。

    更不必说,第八名的那个刘文善。

    他已惊讶的下巴都合不拢了。

    整个贡院之外,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呼吸一般,像见鬼了似得,看着这榜单。

    张家兄弟以为自己看错了,张延龄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眼睛。

    而张鹤龄身躯一震,脸上的微笑,一点点的流失。

    安静……

    可怕的寂静……

    方继藩长呼了一口气,大功告成,不枉苦心,本少爷……这下牛叉了。

    他回头,看到三个面带喜色的门生。

    接着,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眼一个个错愕的人。

    很快,无数双眼睛,朝方继藩看来。

    这是何其可怕的眼神啊。

    其中有为数不少人,甚至恨不得将方继藩生吞活剥。你方继藩,凭什么教出了三个这样的弟子,你方继藩何德何能?你到底凭借的是什么?

    莫不是……舞弊!

    这几乎是每一个人,心底最深处的想法。

    赤裸裸的妒忌,令一双双眼睛充了血,变得分外的鲜红起来。

    方继藩脸上的笑容,却是一点点的在消失,他能感受到这种被万千人的眼神QJ的感觉,事实上,方继藩一丁点都不害怕有人状告自己舞弊,证据呢?有证据吗?

    不过……这些高傲的读书人,总是给方继藩一种很不爽的感觉。

    你们……平时不是很牛叉吗?平时不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吗?

    本少爷今日……就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做碾压!

    方继藩心下冷笑,深吸一口气,突然,一声厉喝:“江臣!”

    所有人的目光,俱都无比复杂的被方继藩所吸引。

    这家伙,一定高兴坏了吧。

    一定要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可方继藩怒斥:“江臣,给为师跪下。”

    江臣吓了一跳,原本还兴奋自己高中第八名,这若是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恩师这般一吼,他哪里敢造次,直挺挺的跪倒:“学生恭听恩师教诲。”

    服气了。

    彻底的服气了。

    恩师了不起,没有恩师,就没有我江臣啊。

    可方继藩,却是露出了痛心疾首之色:“你……你……你……丢人现眼啊。”

    “……”丢人现眼四个字自方继藩口里出来,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恩师……”江臣呆了一下,忙是道。

    方继藩大手一挥:“不要叫我恩师,我没有你这样的门生,耻辱啊,耻辱啊,会试第八,你是如何考的。你……你……你考了个第八来,你还好意思做为师的门生吗?丢人啊,你叫恩师以后,怎么出门,叫恩师以后怎么敢拍着胸脯告诉别人,我方继藩桃李满天下,门生一个个都是尖顶尖的俊才。怎么好意思跟人说,为师教导有方?你来说,你怎么对得起为师,你……你……我没有你这样的门生……”

    “……”

    贡院之外,依旧还是鸦雀无声。

    那原来高中的人,原本还眉开眼笑,可一下子,表情凝固了。

    呃……很尴尬的样子。

    看看人家江臣,考了第八,就差要被逐出门墙,被方继藩这败家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考了八十八,还笑得出来吗?

    那徐经,更是脸色堪比猪肝,原以为自己考了二十七名,可喜可贺,自己也算是吴中才子,可现在……他忙是收起了笑容,一副死了NIANG的样子。

    事实上,似乎除了今科会元欧阳志之外,似乎其他的人,都没有资格笑。

    江臣悲痛的无法呼吸。

    唐寅和徐经也悲痛的无法呼吸。

    所有的举人,无论中没中的,此时此刻,都是痛彻心扉。

    什么江南士人,江北士人,什么才子,什么举人,此时此刻,宛如蝼蚁。

    刘文善见状,倒也乖巧,二话不说,也跪下下来:“学生,也考的不好,还请恩师责罚。”

    是啊,毕竟没有考到一百分,只考了九十九嘛,还差一丁点,所以,给恩师丢人了,虽然名列第一的乃是他的师兄。

    “要知耻!”方继藩厉声棒喝:“你们两个,要知耻!知耻而后勇,否则,丢人现眼,我的老脸,都被你们这些不肖的东西,丢了个尽。平时为师是怎么教导你们的,怎么教导你们的,罚你们回府,面壁思过三日,什么时候知道什么叫丢人现眼了,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再来和为师说话。”

    江臣和刘文善热泪盈眶,拜下:“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哼!”方继藩一声冷哼,犹如一根刺,将这贡院的读书人,俱都扎了个遍。

    突然……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

    没中的人,觉得自己真是猪狗不如。

    而中了又如何?你中了第几?你算什么东西?人家名列第八,还丢人现眼呢,那么你是什么?便是那名列第二的刘文善,不还要面壁思过,你以为你中了,了不起了?可以做官老爷了?你错了,你就是一个渣,渣渣中的战斗机!

    无数人垂着头,今日这会试看榜,比之往年,既没了许多撕心裂肺的痛哭,也没了那范进中举一般的狂喜,很安静,安静的可怕,即便是中了试的人,也乖乖的垂着头,此刻他若是露出个笑容,教人瞧了去,都害怕被人指着鼻子骂不要脸。

    唐寅脑子里,已是嗡嗡的响。他看着方继藩,再看看榜,那刺眼的唐寅二字,无论怎么看,依旧还是列在第三,这是既成事实,无法更改,他身子打了个寒颤,自己……堂堂应天府解元,竟是远远不如欧阳志、刘文善,只稍比江臣好一些罢了,可这江臣,现在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

    方继藩骂完了,痛快,尤其是看到那些灰溜溜的读书人,更痛快。

    你妹的,平时这帮孙子,可没少在街头巷尾诽谤我方继藩吧,本少爷心里可有记账的账本呢,来啊,狂啊,有本事到本少爷面前狂啊。本少爷一根手指头,把你们按在地上摩擦,爽不爽?

    他目光所过之处,所有人都羞愧的垂下头。

    只有他方继藩昂首阔步,轻描淡写的道:“好了,起来吧,不可有下次了,下次再丢为师的人,为师决不轻饶!哎,教不严,师之惰也,为师也有责任,平时还是打你们打的少了,以后……要努力!”

    …………

    姑姑过世了,正在奔丧,章节都是定时发布的。其实看到书友的抱怨,想要加更的,无奈电脑不在身边。

    人在外面,哎,终于才知道自己年纪大了,已经奔三,从前从来没觉得什么,如今看着越来越多人凋零,方才知道,人生短暂,悲乎。

    刘文善和江臣如蒙大赦,他们忙是起身,紧紧的跟在方继藩身后。

    跟着恩府就是有牌面啊,虽然被骂的狗血淋头,竟也发现是充实的,纵作狗,也幸福。

    方继藩走近目瞪口呆的唐寅,朝他一笑:“小唐啊,我在府上等你,你可一定要来。”

    “……”唐伯虎心疼欲死。

    方继藩两个门生,俱都压自己一头,那么这算输吗?

    至少在坊间,开的赌盘里,胜负的标准是,方继藩三个门生,但凡有一个能压江南才子唐寅一头,便算唐寅输的。

    自己……当真要拜入这方继藩的门下?

    这方继藩可是一个……可是一个……

    想到那一天夜里,这个败家子迎面就是一拳,一顿痛殴,叫嚣着我就是王法,揍完之后,还轻描淡写对差人来一句,唐寅揍我,我原谅他。

    唐寅浑身发抖,他的旧伤突然隐隐作痛,眼泪模糊了眼睛。

    方继藩手里把玩着他的香妃扇,扇骨敲在唐寅的肩上,方继藩如沐春风的道:“不必急于一时,大姑娘上花轿,不还得哭个几场,掰着门框死不撒手吗?我……有的是时间,好啦,你看,几个不成器的弟子,考的不是很好,回去揍他们去。”

    丢下这句话,不理会所有人,背着手,目光雄视四方。

    眼神所过之处,那些本是直勾勾盯着方继藩的读书人,忙是惭愧的将眼睛避开去,不敢与之对视。

    这是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十年寒窗,狗屁!会元,又算什么东西,我方继藩一脚踹过去,他还得趴在地上叫一声恩师教训的是。

    方继藩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方家兄弟身上:“两位世叔………你们好呀。”

    “……”张家兄弟双目带着几分木讷,这一次,连皮笑肉不笑的虚伪都没有了,只是一脸的僵硬。

    他们似乎还是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事实。

    “世叔,小侄要走了,再会。”

    方继藩抿嘴,迈腿而去。

    安静……

    这贡院之外,依旧还是安静的可怕。

    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是铁青,这理应是历朝历代,自开科举以来,从来没有欢呼的看榜了。

    那些本该春风得意之人,现在却总觉得有些没有滋味,像是宦官入了DONG房,喜则喜矣,可就是有那么点儿遗憾。

    唐寅脸色蜡黄,眼里湿润了。

    想哭,想滔滔大哭,想宣泄一场。

    可没等他来得及哭,身边却有人滔滔大哭起来。

    “天哪!我的银子……”张鹤龄捂着自己心口,如杀猪一般嚎叫:“我五万两银子,我的棺材本,造孽啊,这是造了哪门子孽,我……天哪……”

    张延龄锤着自己的胸PU,仰天长啸:“哥……我心疼的厉害,哥……”

    二人一哭,真是悲惨凄切,那嚎叫声,要冲破云霄。

    可他们这一哭,情绪却是会传染的,那些输了钱的,暗暗的抹着眼泪,有热情奔放的人,索性也放声大哭。那些名落孙山的读书人,本还想顾忌一些斯文,虽是脸色僵硬,无法接受,而如今,情绪却也渲染出来。

    “天哪……”无数对老天爷的声讨,震惊九天,抱头痛哭的人,泪满衣襟,有人哭的抽搐过去,倒地不起。

    四处尽悲歌,便连那些侥幸中了的人,鼻头也是一酸,竟也不知是是悲是喜,似乎……金榜题名,也成了无法炫耀的事,于是灰溜溜的自人群中表情凝重的出来,回了自己的客栈,闭门谢客。

    中了?中是中了,中了第几名?哎……丢人现眼啊!

    …………

    方继藩听到身后的哀嚎,那隐隐约约的哭声,宛如交响曲,他驻足,身后三个门生也驻足,方继藩回头看了一眼,三人也回眸看了一眼。

    “真是凄惨啊。”方继藩叹了口气:“方才,是不是我骂的太重了,伤到了他们的自尊心呢?”摇摇头,苦笑,人生赢家大抵就是如此吧,难免要得意忘形一下,不过……为什么我现在还想笑呢?哎,堕落了!我方继藩,何时竟变坏了呢,群众里有坏人,竟带坏了我啊。

    摇摇头,向亦步亦趋的三个门生道:“看看,这就是读书不上进的下场,别学他们。”

    欧阳志三人,心思复杂到了极点,看着恩师,突觉恩师的形象,无比的伟岸和高大。若没有恩师,只怕他们这一辈子,都无法走到今日这一步吧,平时对恩师那么一丁点的抱怨,而今俱都一扫而空,有的只是五体投地的膜拜,现在便连抬腿坐着抠着脚丫子,也都再没有从前那种不雅的感觉,反而觉得恩师犹如脱俗的世外高人,连抠脚丫子竟都如此的洒脱豪迈。

    恩师……了不起!

    …………

    紫禁城。

    今日是放榜的吉日。

    不过,这榜是直接从贡院中放出去,此前贡院是禁绝人出入,所以即便是宫中,也得派人去看榜,谁也别想事先得到内幕消息。

    抡才大典,是统治者历来所看重的,每隔三年的取士,都决定了十年二十年后朝廷的走向,弘治皇帝深谙人才不可多得的道理,所以他一大清早,便头戴通天冠,穿着冕服,在暖阁里等。

    即便是从天下各州县送来的奏疏,弘治皇帝此刻也没心思去署理了。

    毕竟,相比于各省各府鸡毛蒜皮的事,有什么事及的上这三年一次的盛会?

    刘健、谢迁、王鳌、马文升人等,俱都在此。

    今日刘健特意请陛下召马文升觐见,一方面,是说可能要议论马政的问题,因为马文升乃是兵部尚书兼提督京营军务的职责,马文升来了之后,有点懵逼,等听陛下与王鳌人等兴致勃勃谈起历来南人和北方士人会试的排名时,这位马尚书算是回过了味来。

    虽然他知道,无论是谢迁还是王鳌,都不是那种别有用心的人,相反,他们的性格都很坦荡。

    可他们谈论起科举,便兴致勃勃掐着指头算历届会元和状元的籍贯,马文升就有点想死,然后他同样看到刘健也是一副表面上老神在在,实际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马文升乃是禹州人,算起来,和刘健乃是半个同乡,都属于河南布政使司辖下,他景泰二年中的进士,排名也不高,勉强排在二甲,这对一个北方人而言,已算不错了。

    可谢迁一个状元,王鳌一个会试的会元,这资历,可是响当当的,今日之科举,想来是令王公和谢公想起了往年的荣光,所以谈兴极浓。

    马文升便苦笑着看了刘健一眼,心里嘀咕,刘公啊刘公,你我同乡一场,何苦把我拉来受罪呢?他尴尬的不好发言,索性就做泥菩萨。

    弘治皇帝几番问了时辰,不由显得焦虑:“还未放榜吗?吉时都已过了,怎么这样慢?”

    “陛下。”小宦官道:“已派人去催促了,若不耽搁,只要榜放出来,便会立即送来。”

    “嗯……”弘治皇帝便又看向王鳌,道:“王师傅,方才你这样说,岂不是认准了,此次会元,十有八九就是唐寅?”

    “臣有五成把握,不过,陛下应当也知道,浙江布政使司,还有江西布政使司两地的解元,也都是大才,历来的会元,大抵都出自南直隶、浙江、江西三地,只不过此次,南直隶的解元唐寅名气更盛,压了江浙一头而已。”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的点头:“是啊,这江西旧属江南西路,应天府和浙江则属江南东路,合称江南,这江南之地,文风鼎盛,确实非同小可,朕以往倒还未必有此见识,毕竟诸卿同朝为臣,为朕分忧,竟不知,这臣子之中籍贯各有不同。”

    谢迁笑吟吟的道:“两京十三省,哪里都有英才,江南之所以文风鼎盛,其实和其富庶也有关系,因而,也不可一概而论。”

    他谦虚了一下,可心里依旧还是很得意。

    弘治皇帝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可今日很奇怪,依旧还是没有奏报来,弘治皇帝虽是有耐心,却还是有些忍不住了:“再去问问,榜放出来了没有,加急送来。”

    谢迁老神在在,笑了:“陛下,不必急于一时,该来的,总会来。”

    他淡然处之。

    这就是自信,来自于状元公的自信。

    王鳌也不禁莞尔,其实他心里倒是有极大的期待,毕竟……自己的侄子也应试了,这一次若是能金榜题名,便算是光耀门楣,王家后继有人。

    等了片刻,终于有人来了,宦官气喘吁吁的进来,道:“陛下,榜来了。”

    一听榜来了,弘治皇帝一笑:“取来。”

    谢迁、王鳌等人,也都翘首以盼,说淡定是假的,谁不希望得知最终的结果呢?

    这榜早就抄录好了,送至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低头,下意识的道:“会元是……欧阳志……其次……刘文善……再次……唐寅……”

    “……”

    他声音很轻。

    可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毕竟,能入榜的人,都是俊杰,尤其是能名列榜中前三的,那就更是精英中的精英了,会试可是三年一考,一个在位较长的皇帝,在位三十年,也不过是点选三十个这样的精英。

    当弘治皇帝一字一字将这名字念出的时候,暖阁里,一下子安静了。

    弘治皇帝倒吸了口凉气。

    霸榜,这是霸榜哪。

    欧阳志名列第一,刘文善第二,这两个北直隶的举人,方继藩的门生,简直就是左右开弓,将芸芸学子反复的抽挞。

    这个原本最有希望的唐寅,反而是屈居第三。

    方继藩这家伙……神了!

    弘治皇帝此刻竟是不知该如何反应。

    而刘健和马文升二人,却是眼眸一张,目中掠过了流彩。

    谢迁惊讶的瞪大了眼珠子,觉得不信,陛下不会是在玩笑吧。

    王鳌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虽然觉得惊诧,可他更加关心是自己是否榜上有名。

    弘治皇帝再三看过了榜,最终才接受了眼前的这个事实,他顿时大喜:“这方继藩,有意思,真有意思,此子,很有意思!名师出高徒啊,朕都佩服他了。”

    连说三个有意思。

    深吸一口气,他抬眸,扫了诸公一眼,刘健也是眉开眼笑,好事啊,以后谁还敢说北地无人?他笑容可掬:“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马文升也乐了,偷偷看了一眼无语的谢迁,不由道:“确实是可喜可贺,臣也要恭喜陛下。”

    谢迁老脸一红,似乎是方才吹得有些过份,臊得慌,他心里震撼,这方继藩,到底怎么将人教出来的。

    而今欧阳志虽为榜首,刘文善紧跟其后,反而没有人对这二人啧啧称奇了,却都是心头一震,佩服方继藩的厉害。

    这家伙……怎么看着,都不像是个败家子啊,若他这样都是人渣败家子,那天下岂不都要找块豆腐撞死自己?

    弘治皇帝大喜过望,他眯着眼,似乎越来越觉得,方继藩这个家伙有太多不同寻常之处了,自己将其安排在太子身边,果然是正确无比。

    王鳌咳嗽一声,厚颜道:“陛下,能否看看这榜上,有王道和的名字。”

    会试三年一考,为了栽培这个侄子,自己可是操碎了心,现在榜单触手可及,不问,实在心有不甘。

    弘治皇帝满脑子想着方继藩这个家伙地事,此人靠着棍棒,真能教授出这样的英才?可细细一想,又不对,许多世家,都是治家极严,也奉行棍棒底下出人才的至理,人家也揍,你方继藩也揍,为什么你方继藩,就揍的这样的出彩呢?

    难道……是因为别人家揍得轻了?

    嗯……有道理。

    他一面若有所思,一面低头帮王鳌搜寻榜上的名字,终于,在第二页,也即是第五十二名搜到了王道和:“有了,就在这里,会试名列五十二便是他,应天府吴县举人王道和,没有错吧。”

    没错了。

    一听自己的侄子在榜上,王鳌喜出望外,激动的眼角湿润了,干瘪的嘴唇咂了咂:“家门有幸,家门有幸啊,不枉老夫费心一场,不枉老夫费心……”

    会试五十二名的成绩,超出了王鳌的预期,一般一场会试,取士在两百至三百人之间,前三者为一甲,此后数十名,为二甲,而再之后,则是三甲同进士出身,自己的侄子,中了会试,便算是贡生了,只要殿试不出太大的差错,二甲进士就十拿九稳,名列二甲啊,进翰林院很有希望,将来的前途,也不会太差,即便比不上王鳌,也足以挑起大梁,支撑王家的家业。

    弘治皇帝见王师傅如此,倒也为他欣慰。

    刘健、谢迁、马文升见状,也纷纷恭喜。

    王鳌笑了:“哪里,哪里,愚侄愚钝,凭的,不过是下了一些苦功罢了,老夫私下里,也教授过他一些方法,这才侥幸得中……”

    虽是谦虚,可得意之情,还是溢于言表。

    他的期望值,其实并不高,也不指望侄子能和唐寅、欧阳志这些人一般,春风得意,能考这个成绩,就足够欣慰了。

    弘治皇帝觉得神清气爽,今儿王师傅高兴,那方继藩,似乎也大大出乎了自己的意料之外,甚至,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某种独门秘技,让自己对未来太子的教育更加有了信心。

    于是爽朗一笑,见那送榜来的小宦官还在:“为何榜单送来的这样迟。”

    这句话,本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小宦官便道:“回禀陛下,贡院外头,无数读书人哭做一团,好生悲戚,奴婢初去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耽搁了。”

    哭作一团?

    这倒是让暖阁里的君臣们狐疑起来。

    许多人都有看榜的经验,这落榜的人多,有人哭也是常有的事,可不是还有人金榜题名吗?所以那个时候,气氛应该是嘈杂的才对,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痴狂,有人破口痛骂。

    可似这小宦官的描述,倒像是哀鸿遍野似得,这……怎么可能?

    简直是匪夷所思。

    弘治皇帝皱眉:“这是何故?”

    小宦官踟蹰了一下,道:“奴婢打听了一下,只是听说,放榜出来的时候,方继藩有一个门生,考的不好,方继藩当时气得跺脚,喝令那门生跪下,痛骂一通,说什么你不配做我的门生,还说什么真是耻辱,丢人现眼;更说什么要将他逐出门墙,考的这样差,不如死了干净云云。总之,就是一通臭骂,那叫江臣的举人,都吓得哭了,真是一味认罪。此后,等方继藩带着他们的门生一走,贡院外头,便是滔滔哭声不绝,声震九天。”

    弘治皇帝觉得这没有逻辑,方继藩骂自己考的差的门生,关他们什么事?

    这个叫江臣的门生,一定是名落孙山了,骂就骂嘛,这家伙不是历来棍棒底下出人才吗?可和后头的一群人滔滔大哭,实在联系不上来。

    王鳌捋须,他心情不错,虽然诧异于欧阳志和刘文善二人占据了头榜和次榜,可自己的侄子,那也是二甲呢。

    他捋须,笑吟吟的道:“这方继藩,太严厉了,不过……严厉一些,也是对的。老臣对自己的侄子,历来家教也很严格,绝不容差错,否则,他也不能金榜题名。”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觉得有蹊跷,只是一顿骂,如何能……”他一面说,一面下意识的去看榜。

    猛然间,他似乎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随即揉了揉眼睛。

    见鬼了吗?

    这排名第八的,赫然是顺天举人江臣的字样。

    名列第八……

    …………

    这几天人都在外面,还请担待一下,马上上架了,哎,会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