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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弘治皇帝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要知道,能名列第八的,那可绝不是省油的灯,这是精英中的精英啊,全天下的读书人,层层遴选,数百万读书人,先中秀才,此后再中举人,最终参加会试,能考中会试,就已算是天下读书人的佼佼者,这考了第八名,足以笑傲无数读书人了。

    可是……

    人渣……丢人现眼……可耻……去死吧。

    这些词汇,竟和会试第八名的人有了联系。

    弘治皇帝表情格外的古怪。

    王鳌笑了笑:“陛下,何故……”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哭笑不得的道:“江臣,今科会试,名列第八!”

    “……”

    王鳌的表情,霎时凝固了。

    这是什么感受呢,就好像被几十个精壮的大汉围着,然后直接喂了满嘴的苍蝇给你吃。然后眼前仿佛浮出了方继藩得意的样子,亲切的问候自己,好吃吗?

    暖阁里,鸦雀无声。

    他们甚至已经不觉得方继藩两个弟子高中榜首有什么稀奇了。

    反而是……这个江臣,竟和可耻、垃圾、去死、丢人有了关联。

    王鳌老脸抽搐,老半天回不过神,仔细一回味,自己的侄子,那个高中了五十二名的侄儿……哪里还有金榜题名的风光,连名列第八人者尚且被人骂的狗血淋头,那么王道和,岂不成了垃圾中的垃圾。

    亏得自己方才还喜气洋洋,得意忘形,现在想来……竟有一种耻辱的感觉,丢人了,丢人了啊,方继藩那等败家子,尚且将名列第八的门生骂了个狗血淋头,自己堂堂帝师,吏部天官,竟为子侄侥幸忝入二甲,而兴高采烈。

    这是摩擦啊,这是被人用手指头按在地上,反反复复的摩擦,摩擦完了,再将人吊起来,然后左右开弓,横七竖八的打脸,啪啪啪啪啪……

    呃……

    王鳌表情凝固,立即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这若是还表现的喜气洋洋,没得让人笑话。

    弘治皇帝真是哭笑不得……

    呼……

    弘治皇帝似乎想为王鳌解围:“这个方继藩,真真是胡闹,下次……要训斥他。”

    暖阁里依旧鸦雀无声,似乎并没有因为弘治皇帝的安慰,而缓解尴尬。

    于是暖阁里,依旧是安静的吓人。

    尤其是王鳌,更是尴尬到了极点。

    他羞愤,他想找一个地缝,而后钻进去。他甚至……想死!

    王鳌是个要脸的人,毕竟是堂堂吏部天官,在这种场合,他是真的想死。

    “王师傅……”弘治皇帝看出了异样,心里有几分恼怒,方继藩这家伙,真是……

    他本想用得意忘形四字来形容方继藩,可方继藩哪里得意忘形了,人家明明谦虚的过了分,这厮一谦虚,结果天下人都如丧考妣了,这算什么事啊这……

    王鳌脸很僵,老半天,才尴尬的道:“老臣……老臣……惭愧!”

    “……”

    又是安静。

    因为暖阁里的君臣们,真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不过王鳌的心情,大家却是能感同身受的。

    弘治皇帝摇摇头,苦笑:“你们……退下吧。”

    弘治十二年的会试放榜,绝对属于史上最为尴尬的一次。

    高中的人,没有一个嘚瑟的放炮竹,连那些报喜的人,也跟着遭了殃,无论敲锣打鼓到了哪家客栈或是府邸,结果人家大门一关,喜钱?抱歉,没有!为何?丢人啊,考的不好,才七十多名,有辱门楣,这算什么喜事?喜从何来呀?现在闭门反省都来不及,还四处敲锣打鼓的告诉别人,自己高中了啊,金榜题名了啊,了不得了啊,呃……你们不嫌尴尬,我还怕被人笑话呢?所以……再会。

    那报喜的人,一路跟着骂娘,走在哪儿,都没有三年前那般的热闹,更别说喜钱了,你不掏钱随个份子给那些金榜题名的读书人道一声节哀就不错了。

    其实读书人是最要脸的,也最看重自己的名声,现在已经不是谦虚的问题了,现在任何一丁点的高调,都可能遭人质疑,读书人靠四书五经来求取功名,这就注定了,他们必须白玉无瑕,做道德上的完人,即便心里有什么龌蹉,或是因为上榜而狂喜,因为成了贡士,便有了殿试的机会,接着便成为官老爷。可是现在这个时候,你再高兴,也得憋着,要夹着尾巴做人。

    …………

    王家。

    右春坊右谕德王华,此刻心情是极好的,榜文已经颁出来了,自己的儿子王守仁,名列第四,这个成绩,令他有一些小小的遗憾,因为王华乃是状元出身,现在在翰林院任侍讲学士,同时兼任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一职。

    按理而言,老子英雄儿好汉,自己是状元,自己的儿子至少也该中个会元才是。

    不过……无论如何,这也是值得可喜可贺的事。

    他今日特意的告假,没有去当值,事实上,在詹事府里当值,也没什么意思,王华的职责是辅助杨廷和教育太子殿下,只是可惜,太子殿下压根就没心思在学习上。

    他倒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不似杨廷和那般,因为太子不读四书五经而心忧如焚,因为……自己的儿子王守仁,其实也是一个‘怪才’。

    “少爷回来了,回来了。”

    外头传来了喧哗的声音。

    王华听罢,正襟危坐在厅中。

    过了片刻,就见一个二十八岁的青年人踱步入厅,随即见了王华,拜下:“见过父亲。”

    王华捋须,含笑道:“老夫听得了喜讯,很为你欣慰,家门有幸啊。怎么,你何故不喜?”

    王守仁想了很久,然后道:“父亲,儿子看榜时,见四处都是滔滔大哭,所以不喜。”

    王华皱眉:“人家名落孙山,难道还不可以哭吗?”

    王守仁想了想:“他们以不登第为耻,儿子却以不登第却为之懊恼为耻……”

    呃……这句话有点让人无言。

    可毕竟王华是状元出身,而且这个儿子,历来脾气古怪,总有惊人之语,所以早就习惯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那些名落孙山的人,因为考不中,所以伤心欲绝。可在王守仁看来呢,考不中就考不中,哭个毛线,可耻。

    王华笑了:“你登第了,自然可以这样说。”

    王守仁也不和父亲辩解,却是道:“今日儿子见了一个叫方继藩的人。”

    王华一听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他对儿子的性情,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能令他产生兴趣的人可不多,可一旦产生了兴趣。

    王华的脸色变了,义正言辞的道:“如何?”

    王守仁沉吟了片刻:“他在榜下,对他的门生江臣一通臭骂,真是痛快,将天下读书人都骂尽了。”

    “……”

    王华无言,这个傻儿子啊。

    王华正色道:“你也是读书人。”

    王守仁道:“儿子一直想跳出读书人的框架,抱着书本,是学不来真知的,儿子……”

    又开始了。

    王华脸色煞白,造孽啊这是,这个儿子,真是绝顶聪明,可是自小呢,不爱读书,小时候让人教他四书五经,他对人说,‘科举不是第一要紧的事,天下最要紧的是读书做一个圣贤的人’。人家天天研究作八股文,他呢,读兵法去了;人家成婚,那是入洞房,不亦乐乎。他呢,成婚的当日,人竟不见了,家人四处去寻,才发现这厮竟和一个道人在学打坐。

    王华乃是状元及第,顿觉一世英明,毁在了这么个败家玩意身上,到了后来,王华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别的也不敢求了,只求他能中个进士,也算不辱没门楣,这王守仁倒也实在,捡起书本就来读,虽是经常不务正业,却是直接在会试中大放异彩,名列第四。

    “哎……”王华叹了口气:“不要招惹那个方继藩,此人在詹事府,游手好闲,成日跟着太子胡闹,他虽教出了几个好门生,可……”

    “儿子知道了。”

    知道了……

    王华脸色脸色却很不对劲,这个儿子,是什么性子,他哪里不知道,他说知道了,十之八九,就和人勾搭上了。

    哎……

    一声叹息。

    一世英名啊……

    王华……毕竟是清流中的清流,是道德上无暇的典范,是士大夫的楷模,是学富五车的代表。

    怎么就教出这么个败家玩意?

    …………

    暖阁。

    当一份弹劾奏疏送进暖阁之后,很快,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便传唤入宫。

    牟斌是个老实人,所以他在任期间,锦衣卫并不张狂,而陛下显然也不喜兴大狱,反而与文臣更亲近一些,这一次突蒙召唤,令他心里打鼓。

    随即,一封弹劾奏疏便掷在他的脚下,迎接牟斌的,乃是弘治皇帝铁青的脸。

    牟斌忙是捡起弹劾奏疏,顿时大惊失色。

    户科给事华昶弹劾主考程敏政鬻题,事连徐经人等。奏疏中还称,江阴富人徐经贿金预得试题,蜚语满城。

    科举舞弊,这是何其大的事,一分一毫都不可轻忽,而既然有人弹劾,势必不会是空穴来风。

    弘治皇帝面带厉声,素来宽容的他,此时也只是自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查!”

    “遵旨!”

    …………

    虽是中了会试第三,可唐寅却一丁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输了。

    输的彻彻底底。

    想到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竟要拜他为师,这比杀了唐寅更加难受。

    他将自己关在客栈里,要嘛饮酒,要嘛……便是稀里糊涂的一睡不起,泪水,已浸湿了衣衫。

    这几日,唐寅收获了许多的同情,无论如何,他会试第三,已成了贡士,若是殿试发挥正常,势必要名列一甲,到时前途自然远大。

    可即便如此,这满京师上下,还是对他抱有同情的,被人揍得面目全非,还要被方继藩所羞辱,对一个读书人而言,是何其残酷的事。

    许多人已经传出话来,即便唐寅失信,不践行赌约,那也不会影响清誉。

    毕竟事急从权,难道……真要让堂堂的江南才子,去受方继藩的侮辱吗?

    可是……唐寅最依旧两难,自己若是去拜师,这不共戴天的仇人,竟要称他为恩师,这还不如让唐寅死了算了。可若是不去拜师,即便无人责怪,许多人理解,可自己的心,终究不安。

    他心里焦虑无比,却又无可奈何,此时倒真想一死了之了。

    清早的时候,便有人登门,来的人乃是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人,和唐寅见过了礼,道:“小的奉右都御史刘辰恩大人来传个口信,刘大人,也是吴县人,论起来,和唐先生也是同乡,而今唐先生遇到了难处,刘大人感同身受,若有疑难,大可以到刘府去,刘大人在都察院里值事,倘若那方继藩逼迫唐先生非要拜师,刘大人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应天府在朝的官员,也有数十人,也绝不会坐视唐先生受辱。”

    唐寅复杂的颔首点头,将人送了走。

    这位刘辰恩老大人,他是有过耳闻的,右都御史,也绝不是一个小官,这可是位列三品的朝中大佬,想不到,他竟也管起了这个闲事。

    是啊,这个赌局,当时立下的时候,谁曾想,会是这个局面呢。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唐寅被殴,唐寅输了赌局,这在许多人眼皮子下发生的事,现在让唐寅去拜师,不啻是胯下之辱。

    暗中来给唐寅鼓励的人很多,不只一个刘辰恩,想来,是许多人坐不住,看不下去,正义感爆棚了。

    外头的士人,也大多认为,唐寅断然不会去拜师的。

    唐寅心里是恨透了方继藩,在他的世界观里,似方继藩这样的人,实是人类的耻辱。

    到了傍晚,他依旧是心里悬着。

    只是这时,外头却传来了客栈里掌柜的声音:“唐解元,唐解元,不妙,不妙了。”

    唐寅忙是开了门,便见掌柜气喘吁吁的道:“出事了,出大事了,唐解元,你和徐经是不是交好?”

    “正是。”唐寅定了定神:“不知有何见教。”

    掌柜的同情的看了唐寅一眼:“就在方才,听说礼部右侍郎程敏政与徐经牵涉到了今科科举的鬻题案,宫中已下旨彻查,就在清早的时候,锦衣卫已出动,捉拿了程敏政和徐经二人,二人被锁拿到了南镇抚司,只一个时辰不到,便又传出了消息,说是二人对鬻题一事,供认不讳……据说……是徐经拜访了程敏政,以求字的名义,拿了数百金贿赂了程敏政,因而,程敏政泄露了考题给他……”

    “……”唐寅瞬间,如遭雷击。

    徐兄舞弊……

    读书人在大明是有特权的,任何事,只要不闹得太过份,大抵官面上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们是天之骄子,朝廷尽力不会去做有辱斯文的事。

    可一旦牵涉到了科举弊案,就全然是另外一回事。

    他倒吸了口凉气,程敏政和徐兄……

    他至今还记得,当初,徐兄再三邀请自己去拜访程敏政,甚至,就在方继藩殴打自己的那一个夜晚,自己本就是打算去程府的。

    倘若……没有发生被痛殴的事,那么……自己会如何?

    真到了那个时候,势必会和徐兄一样,和程敏政有了瓜葛。他甚至还记得,徐兄和自己提起求书的事,徐兄自己也承认,这是花了三百两银子的润笔费,万万想不到,这……竟成了鬻题的铁证。

    猛地,他觉得自己的后脊竟是发凉,那一夜若是去了,若不是自己被打的面目全非,卧床不起。那么……那一夜,他一定和徐兄一样,获得程敏政的赏识,自此之后,隔三差五的出入程府,也会和徐兄一样,一齐以风雅之名,向程敏政求一幅墨宝。毕竟……这是潜规则,人们都这么干,自己难道会免俗吗?

    一旦陷入了那个染缸里,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那么,今日锦衣卫要锁拿的,就不只是程敏政,也不只是徐兄,还有自己了吧?

    他不相信徐兄会鬻题,徐兄是个颇为自负之人,也算是满腹经纶,既然有金榜题名的实力,为何要买考题?这定是因为徐兄和程敏政走的太近,最后被人所弹劾,再加上二人之间的关系,本就不清不楚,一查,便有太多的文章可做了。

    唐寅打了个寒颤,他既担心诏狱中的徐经,心里又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感觉……

    倘若不是方继藩寻上自己,倘若不是这厮对自己痛殴,倘若不是这个家伙让自己下不了地,倘若不是他派人盯着自己,放出了赌局的流言,自己……死定了。

    锦衣卫的手段,足以让死人都开口招供,徐兄进了诏狱,不才一个时辰不到,就供认不讳了吗?

    一旦到了那个地步,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前途,俱都毁于一旦,甚至株连家人。

    方继藩……竟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即便这只是方继藩无心插柳,可……这是事实……

    唐寅颓然的一屁股坐在了椅上,倒吸了一口凉气,双目无神的看着房里的豆蔻烛火……

    次日一大清早。

    虽是开春,可依旧还是大雪飞扬。

    唐寅装束一新,甚至连颌下的短须,也好好的清洁了一番,此后他预备好了腊肉、桂圆等物,走出了客栈。

    客栈的掌柜刚刚起来,见这位新晋的贡士要出门去,且还是大清早,道:“唐相公到哪里去?”

    唐寅淡淡一笑:“拜师。”

    一听拜师,掌柜的惊呆了。

    可唐寅却已出了门,踩雪而行。

    到了方家门口。

    看着这金漆的招牌,唐寅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拜倒在了门前的雪地上,纹丝不动。

    雪絮飘落,打在他的眼睛、鼻子上,他头戴的纶巾,很快便蒙上了一层薄雪。

    清早行路的人,看到这一幕,心说那姓方的败家子是不是又折腾人了,原还以为这是方家府上的下人跪在这里受罚,可细细一看,有人却是依稀认得唐寅的。

    “是唐贡士……”

    唐寅一声不吭,只直挺挺的跪在这里。

    救命之恩啊,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不重要,做人……要知恩图报。

    他跪的身子僵直,直到方家有人起了,门子将门一开,看到了眼前的一幕场景,惊得下巴都掉下来,便忙是去府里通报了。

    …………

    唐寅竟去拜师了。

    这消息,不胫而走。

    原本所有人认为,江南才子唐寅势必不屑于方继藩的为人,定当死硬到底,而且,朝中许多清流,也都透露出了一些消息,似乎要为唐寅据理力争,倘若方继藩还要继续要挟下去,少不得弹劾方继藩‘逼良为C’。

    可谁料想到,那唐寅,竟是一大清早,就拜在了方家外头,恭恭敬敬的递上了自己的名帖,提着自己的束脩之礼,直接进了方家。

    方继藩起了个大早,他显然对于邓健心急火燎叫他醒来,略显不满。

    不过……

    似乎今日,是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一天,名人嘛,往往正史、野史、府志、县志总会有一些记录,方继藩决心维护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形象,所以听到邓健说唐寅来了,方继藩便喜出望外的样子:“小香香来穿衣,本少爷要喜迎小唐。”

    小香香给方继藩穿了衣,过程之中,不免有些不可描述的内容。

    似乎,习惯已成了自然,方继藩竟也不以为耻了。

    哎……堕落了啊,该死的败家子。

    既然是历史名人,自然要摆出点架子出来,得把唐寅震住才好,于是命邓健去书斋将欧阳志三个门生一并请来。

    到了中堂,欧阳志三人装束一新,目若呆鸡的分列左右。

    可怜的三个贡生,初次见面的时候,还能见到一丁点的灵气,结果见多了各种荒唐,心性跟着被磨平,又经过长年累月的刷题,生生的变成了方继藩教育下的牺牲品。

    方继藩坐下,翘腿,身子微微后仰,漫不经心的道:“茶。”

    邓健邀功似得将茶水斟上,其实方继藩也不是一个能品出茶味的人,他的口太糙,可最重要的是派头。

    过不多时,哆哆嗦嗦的唐寅,便在杨管事的引领下来了。

    杨管事心里感慨啊,每一次方家进来一个读书人,都好像是推人下火坑一样,而自己,竟生生成了为虎作伥的老鸨和龟公。

    唐寅入堂,冻得僵硬的手指依旧还提着束脩之礼,本来心里对方继藩,带着莫名的感激,所以跨进门槛之前,他还在想,入堂之后,当即拜倒,行拜师礼。可一看到方继藩翘脚高坐的模样,心里就后悔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像竟了狼窝,心里打了退堂鼓。

    哎……

    心里叹了口气,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再走,八成又要被打个半死。

    他跪下,堂堂二十八岁的年轻人,竟向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郑重其事的行了礼:“吴县贡生唐寅,字伯虎,愿拜入门墙,聆听教诲,还请恩府不弃。”

    说着,郑重其事的磕了个头。

    方继藩笑了:“不要客气,不要客气,起来说话。邓健,去搬个椅子来。”

    唐寅心情复杂无比,等椅子搬了来,他侧身坐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可方继藩却是高兴坏了,四个贡生啊,这四个贡生,都成了我方继藩的门生,会试前三,一网打尽,还有一个……嗯……渣是渣了点,师兄们考一二三,你竟考了个第八,真特么的想抽你。

    于是眼睛如电一般,严厉的朝江臣看去。

    江臣委屈的想哭,自放了榜出来,明明是吊打天下读书人,名列第八,却总感觉抬不起头,尤其是恩师隔三差五的用带着凶光的眼睛朝自己瞅啊瞅的,令他更觉得惭愧,他忙是垂头,面如死灰。

    方继藩目光很快在江臣的面上划过去,这才刚刚拉了一个人进了贼窝,啊,不,是进了方家温暖的大家庭,人家初来乍到,可不要吓坏了他。于是哈哈一笑,努力显得自己和蔼可亲:“叫你小唐可好?”

    “……”唐寅默然,当然,这算是默认了。

    方继藩道:“你而今是贡生,两个月之后,方才是殿试,那时候,才算正式为官。这两个月,你便搬进方家来,为师教你们君前奏对吧。”

    所谓的殿试,不就是面试吗?

    依着这四个门生的尿性,或者说,以他们的出身,想要在面试中大放异彩,很难。

    毕竟这四人,出身最好的是唐寅,可即便是唐寅,也不过是曾经出身自商贾之家,有钱而已。和那些真正的世家子弟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就说那个考了第四名的家伙,王守仁!

    这个人也是闻名遐迩,方继藩心向往之,人家的父亲,就是状元,现在也在詹事府里任职,别看官职不高,却和李东阳等人相交莫逆,于是乎,王守仁还只是个举人的时候,就经常和内阁大学士们吟诗作对,内阁大学士面前,都能应对自如,绝不怯场,见了天子,对他而言,也就不算什么了。

    说白了,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可你看看你们四个,见过最牛逼的人,怕也只是为师了吧,等到了御前,一旦太过激动,或者是慌了手脚,到时这一甲前三,可就彻底玩完了。

    所以,方继藩决心突击训练,培训嘛,上一世,方继藩就曾竟过这样的面试培训班。

    唐寅显得迟疑,不过恩师有命,他还能说什么?只好颔首:“谨遵恩师教诲。”

    “还有……”几乎可以想象,唐寅这家伙,从此之后就要在方家混吃混喝,居然还要包教包会,一想到如此,方继藩就觉得家里又多了一个吃货,现在纯属是亏本经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收回本钱啊?

    方继藩眯着眼:“小唐,为师再来问你,等殿试之后,你有何打算?”

    唐寅正色道:“学生侥幸高中,朝廷不弃,势必入仕,既是为官,自该与几位师兄一般,造福一方,教化百姓,效忠天子。”

    大义凛然,堂而皇之。

    这竟令方继藩勾起了往事,想当初,自己在被治疗之前,也曾是如此纯粹,哎……曾经的自己啊,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心里感慨,方继藩却是摇头,道:“错了!”

    一听错了,唐寅诧异的抬眸,不可思议的看着方继藩。

    这样也错了?

    他的三个师兄,却是面无表情,毫无波动。

    方继藩更加正气凛然道:“人活着,就是为了做官,做了官,就是为了劳形案牍之上吗?”

    唐寅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这真是荒谬,为师这个人说话比较直,你们不要介意。如欧阳志、刘文善、江臣这三人,榆木脑袋,是有点蠢……”

    “……”

    欧阳志、刘文善、江臣悲伤欲死。

    这些话若是换了别人说,这等同于是有辱斯文,欧阳志三人,非要跟人拼命不可。

    不过……恩师说的,还能说啥?恩师说东,你敢往西吗?没办法,只好选择原谅了。

    “可你不同啊。”方继藩看着唐寅,眼睛发光。

    唐寅倒是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自己不过是会试第三,和欧阳师兄、刘师兄比起来,哪里敢说什么不同?

    方继藩道:“你是个有才情的人,为师这个人,很瞧不起那种读书便死读书,做官便死做官的人,人生在世,难道只有功名利禄吗?”

    说着,方继藩杀人的目光,又朝欧阳志三人扫了一眼。

    欧阳志三人有一种RIGOU的感觉,心里酸溜溜的,这位唐师弟,似乎恩师对他有些不同。

    唐寅若有所思:“那么,敢问恩师……”

    方继藩感慨道:“人哪,都有情感,有情感就要抒发,所谓君子发乎于情,这一句话,可是孔老……不,是圣人说的吧?你是个有才情的人,正因为有这份才情,才不可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钻营上,将来你入了翰林,本职的差遣,自然要做,可闲下来,应当找些兴趣,比如,你爱画画,你可以画画嘛,绘画有助于陶冶情操,能使人升华,为师,其实也是个风雅之人,这样好了,以后你下值回来,就画点画什么的,画完了,送到为师这里来,为师……要好好欣赏。”

    唐寅身躯一震,不可思议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在他的心里,这个恩师,是个大俗人,风雅和他一丁点都不沾边,说的再难听一些,若不是因为救命之恩,不是因为那一场赌局,唐寅才懒得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可是……

    自己竟是误会了恩师,恩师竟也有此高论。

    他竟开始觉得,自己拜师,并不是最坏的选择,他忙道:“学生,谨遵教诲。”

    唐寅,竟有一丝丝小小的感动。

    人就是如此的犯贱,当你对一个人期望值不太高的时候,但凡他说了或者是做了一丁点觉得靠谱的事,都难免使人欣慰。

    而恩师见面,说出来的这第一番话,令唐寅很‘惊喜’。

    “只是……”唐寅深吸一口气,诚如欧阳志他们一样,人嘛,总会慢慢适应,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叹了口气,道:“恩师可知学生同乡徐经鬻题一案?学生与徐经,相交莫逆,如今他遭受不白之冤,学生敢为他作保,徐兄绝非是舞弊的。学生区区一个贡生,想要营救,也没有门路,所以恳请恩师,是否想一想办法,他现在在锦衣卫,命悬一线,稍有差池,便一命呜呼……”

    第一百零四章:

    唐寅的脸上满带诚恳之色,随即站了起来,重新又拜倒下去道:“恩师若有办法,能否设法营救徐经?”

    他确实是没有门路了。

    本来他就是外乡人,即便中了贡生,在这里京师里也没有任何根基,于是思来想去,恩师不是南和伯之子吗?而且现在在詹事府里职事,或许……恩师有办法?

    说着,他眼眶微红,目露恳求之色。

    方继藩忍不住在心里想,小唐还是个挺讲义气的人,倒是和欧阳志三人一样。

    于是乎,方继藩不由有些飘飘然起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为何自己的门生都这样讲义气,这是因为我方继藩义薄云天啊。

    不过……

    营救徐经,你特么的逗我?

    但凡是科举的弊案,这么大的事,在没有查明之前,几乎是谁碰谁死,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讲,小唐这是被自己揍傻了吧,还真以为自己可以吓尿一个顺天府的都头,就可以跑去锦衣卫,影响科举弊案。

    方继藩还没二到这种程度,其实身为南和伯子,羽林卫总旗官,金腰带的获得者,尚方宝剑的持有人,方继藩心如明镜,什么事可以闹,什么事是绝对不可触碰的。

    “好,为师设法营救试一试,不过……此事要保密。”

    方继藩一口答应下来。

    唐寅倒是一呆,震惊地看着方继藩,恩师……答应了!

    他满脸感激之色,连忙小米啄米似地点头,不禁哽咽道:“多谢恩师,恩师恩重如山,学生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若是徐兄能得以活命,到时一定让他来谢恩师的救命之恩。”

    方继藩噢了一声,心里却在想,这个时候,一定是所有人都认为徐经必死无疑。

    毕竟,徐经已经认罪了,程敏政虽然抵死不认,可锦衣卫已经掌握了二人金钱往来的证据。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这既是御批的案子,锦衣卫又出了手,证据确凿下,这程敏政和徐经唯一的下场,就是拉到菜市口里一刀两断了,若是运气再差一些,怕是抄家也有可能的。

    可方继藩却知道,弘治皇帝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而是仔细地比对过口供和证据,最后又让李东阳去彻查此事。

    最终的结果,此案成了糊涂案,因为没有铁证,弘治皇帝最终只是取消了徐经的贡生资格,不允许他继续参加科举,放出了诏狱。

    所以……方继藩自然满口答应下来,等将来徐经出来了,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方继藩营救的功劳呢?反正这等斡旋营救的事,本来就秘而不宣,自己到底有没有暗中营救,只有天知道。

    等有朝一日,徐经被打断了几根肋骨,从诏狱里出来,在唐寅的心里,这自然是恩师设法营救的结果。

    这样贪天之功,好像是有点不厚道。不过为了树立为师无所不能的形象,似乎也只好如此了。

    方继藩拍着胸脯道:“小唐,你放心便是,这件事,包在为师身上了。”

    唐寅瞬间的热泪盈眶,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对恩师一定有许多的误会,恩师竟是如此豪爽之人,那些坊间流言,真是不足为信。

    于是他感激地垂泪再拜:“恩师,学生……学生感激不尽。”

    欧阳志三人却都木着脸,依旧还是呆鸡的模样,他们心里认为,恩师是有些冒失了,这么大的事,如何营救?

    只不过,恩师无论做多么不靠谱的事,他们也早就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奇怪了。

    此时,只听方继藩道:“邓健……邓健……”

    邓健便冲进来道:“小人在。”

    “去。”方继藩起身道:“和小唐去客栈一趟,将他行礼一齐搬来,让杨管事去收拾一个屋子,还有,小唐是个有才情的人,给他都预备一些笔墨纸砚。”

    杨管事一直都在外头候着,听到唐伯虎一口一个恩师叫得亲热,也不由无言,此后又听到少爷要去设法营救徐经,不禁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时听方继藩道:“时候不早,我该去詹事府当值了。”

    见少爷自堂中出来,杨管事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方继藩便回眸道:“杨管事,有事?”

    “有。”杨管事脸色凝重,尽量地压低声音道:“少爷,那徐经所犯的事,不比寻常,历朝历代,但凡牵涉到了科举弊案,都是必死无疑,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少爷万万不可糊涂啊,营救这种事,少爷怎么可以随意答应呢?还请少爷三思,依学生看,现在徐经已经供认不讳,锦衣卫又掌握了铁证,单凭这个,就足够使徐经万劫不复了。退一万步,倘若当真有什么冤枉,可科举舞弊,历来是宁可错杀,也决不可放过的……”

    “噢……”方继藩只是淡淡然地颔首点头:“知道了。”

    说罢,方继藩便脚步匆匆的扬长而去。

    杨管事来不及再多劝说,也只能失魂落魄地目送着少爷离开。

    ………………

    这一大清早,雪絮纷飞,似乎整个大地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到处都是冷飕飕的。

    可卯时还未到,天才蒙蒙亮,弘治皇帝的圣驾便到了詹事府。

    昨天夜里,他因科举弊案的事,想了足足一夜,程敏政也算是自己信重的大臣,可万万料不到,竟牵涉到了科举的弊案。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就已将口供送来了,还有许多相关的证据。

    一看这些证据,弘治皇帝震怒,当场就拍了案牍,骂出一个词:“无耻之尤!”

    这个是铁证如山了,程家那儿已有几个人招供,说是确实有收受银子,除此之外,徐经在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自入京之后,就去过程家七趟,便是那徐经也已承认,自己确实得到了程敏政的暗示。

    程敏政乃是南京兵部尚书程信之子。十岁时,以“神童”被荐入朝,就读于翰林院,到了成化二年中一甲二名进士,为同榜三百五十余人中年纪最轻之人。最重要的是,他随即入翰林,此后直讲东宫,学识渊博,为一时之冠,而在当时,东宫的太子,正是弘治皇帝。

    也即是说,弘治皇帝论起来,当年程敏政也算弘治皇帝的半个师傅。

    当初程敏政协助王鳌,为弘治皇帝讲读经义,历来受弘治皇帝的敬重。

    等到弘治皇帝登基,随即便命程敏政为礼部右侍郎,可万万料不到,一个在弘治皇帝眼里,如此德高望重,当初他还只是太子时,便蒙受此人教育和指点的人,居然犯下了如此不堪的重罪。

    弘治皇帝是个极重感情的人,程师傅所牵涉的事,既令他为之惆怅,又令他不安。于是熬了一宿,看着案牍上堆砌的奏疏,竟发现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于是索性便下旨摆驾詹事府,或许,只有在詹事府,见了太子,这个唯一的儿子,方能令他有所欣慰吧。

    据说……太子最近有长进了。

    这一次没有搞突然袭击,所以朱厚照带着詹事府上下人等前来迎驾。

    这个时候,其实天色还早,杨廷和以及左右春坊的翰林官都还没有来当值,就连方继藩也还没到,所以在朱厚照的身后,只跟着一群宦官。

    不过……

    弘治皇帝上下打量着朱厚照和一干宦官们一眼,却见朱厚照浑身脏兮兮的,冒着土腥气,刘瑾几个,更像是在泥地里打滚一样。

    大清早的,这又是什么名堂?

    弘治皇帝皱眉,不过他倒是沉得住气,带着微笑道:“皇儿起的这样早?”

    “是啊。”朱厚照赔笑着道:“儿臣……在……嗯……种植。”

    自从上一次被父皇截胡,然后又亲眼看到方继藩和宫里发了大财,朱厚照现在满心都有发财的渴望,方继藩说种瓜能发大财,又在詹事府开辟了一块试验田,朱厚照便一下子来了精神,前些日子,方继藩已培育出了瓜苗,那暖棚也已搭好了,数十株瓜苗种上,接着嘱咐詹事府的人好生照顾。

    朱厚照现在每日大清早起来,便是要看看这瓜苗的长势,琢磨着是不是长虫了,怎么叶子枯黄,今日清早也没能免俗,起来趿鞋便冒雪到暖棚里去,结果得知父皇来了,他忙不迭的赶来,也来不及沐浴更衣。

    种植……

    弘治皇帝的眉头拧得更深了些,事有反常即为妖啊,忍不住问道:“所种的是何物?”

    朱厚照道:“种瓜。”

    “噢。”弘治皇帝不禁笑了,颇为欣慰。

    种瓜,其实也是务农嘛。

    国朝以农为本,市农工商,这农乃是大事,尤其是春耕时节,朝廷都是需谕旨各地官府劝农的,不只如此呢,每年的时候,皇帝还需去地坛,亲自去天坛里祭祀,这天坛分为祈谷、圜丘二坛;祈谷坛的祭祀,便是天子和百官对农耕的重视,甚至祭祀之时,皇帝还需亲自拿着锄头,在祈谷坛中象征性的翻一翻地,以示为人君者以身作则,为万民表率。

    “嗯,什么时候,你竟有这份心了。”他一面抬头,看着华盖之外,雪絮飘飞,此时虽要开春了,可是这些年的天象怪异,所以这个时候种地……

    好吧……至少有这份心就好了。

    弘治皇帝意乱烦躁的心情总算舒缓了一些,微笑道:“走,带朕去看看去。”

    一听父皇要看自己的小瓜苗,朱厚照眉开眼笑,兴致勃勃地忙道:“儿臣遵旨。”

    一路和朱厚照走到了后苑,弘治皇帝心里得到了不少的宽慰,无论如何,那科举的弊案固然使他略有烦心,可皇儿的成长,令他心里不满感到欣慰。

    小小年纪,就也知道农为本的道理了,太子乃是储君,就该做天下人的表率。

    虽然……这个时节,有些不合时宜……不过……

    他的脑海里略过不过这两个字的时候,脚下已拐过了无数的亭台,突的,本该是玉宇琼楼的后园里,出现了一个格外不和谐的怪异棚子,令他思绪瞬间打断了。

    “父皇,你看,里头就是……”

    “且慢!”弘治皇帝眯着眼道:“花圃呢?”

    这是后园啊,当年,弘治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稍稍成年一些,就在这里住过几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记得。

    显然,朱厚照完全没注意到弘治皇帝的神色,很耿直地道:“拔了呀,留着做什么,儿臣要搭棚子,不搭棚子……如何种瓜……”

    “……”弘治皇帝感受到心里,有一丝丝痛的感觉。

    詹事府后园的营造,当年可是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的,就说里头的花圃,以及一些花岗,那可都是自天下各处上贡来的奇珍。就不说这个,单单是在皇家的开支里,詹事府每年的修葺费用,为数就不少,其中有极大部分,都是修葺后园的。

    现在竟然……拔了……然后……去种瓜……

    猛地,弘治皇帝竟还发现,这奇异的棚子上方,虽是覆盖了一层薄雪,却还可显露出一些琉璃的边角。

    琉璃?

    琉璃价格高昂,一般只有皇家和皇亲国戚才会使用,而现在……

    弘治皇帝这才想起,方才自己所过之处,似是有许多亭台楼榭的窗上被蒙了一层黑布,当时弘治皇帝也没在意,原以为是宦官在清扫,可现在……

    “那上头,是琉璃吗?”

    朱厚照的心情依旧很好,笑盈盈地道:“是啊,这都是透光极好的琉璃,父皇,你听儿臣说,眼下大雪纷飞,一天也未必能有两个时辰的太阳,这光照对儿臣所种植的瓜是极重要的。除此之外,儿臣在地底让人挖了烟道……”

    “且慢,你是为了种瓜?”

    “是啊……”朱厚照带着几分激动道:“瓜苗都种下了,再有两个月,就差不多有瓜吃了。”

    然而……弘治皇帝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朱厚照在侮辱他的智商啊。

    这样的天气,种瓜?

    第二个反应就是,这个败家玩意,你毁了这么多花岗和花草,居然连琉璃都给拆卸了下来……

    呼……他深呼吸,一副极力忍耐的样子!

    这个儿子,有时候,确实是糊涂,什么都不懂,好心办了坏事。

    虽然这样糟蹋东西,一向节俭的弘治皇帝有些心疼,可……

    弘治皇帝又用力地深呼吸了一下,没事,至少皇儿尚且知道民间疾苦,晓得农为本的道理,此时是万万不可打击了他的积极性的。

    弘治皇帝极艰难地露出了微笑,慈爱地看着朱厚照道:“皇儿种瓜,所为何来啊?”

    朱厚照歪着头,想了想才道:“挣钱,种出了瓜,不就发财了吗?”

    朱厚照手舞足蹈,兴高采烈,似乎无数的银子已经触手可及!

    本宫这是要干出一件大事,让人刮目相看啊。

    可他哪里想到,弘治皇帝的脸色已在不经意之间,瞬间的拉了下来,那本是慈爱的目光,也不经意的突然冒出了一团火般,拢在袖里的手,微微的颤抖,手指头蜷在手心,抠了抠,有一种手痒难耐,却又尽力克制的冲动。

    朱厚照依旧神采飞扬,笑呵呵地道:“父皇,等儿臣种出了瓜来……你看着吧……”

    只是……朱厚照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再也忍耐不下的厉喝声打断……

    “来人!将他吊起来!”

    ………………

    这时候,顶着严寒而来的方继藩,还未到詹事府,只到了街角,便看到这附近出现了不少的锦衣卫校尉和成群的宦官了。

    只看这架势,方继藩便晓得,陛下来了。

    一想到弘治皇帝在,方继藩便心里有些发寒,下意识的想躲。

    谁料在这詹事府外,一个宦官探头探脑在外张望,见到了方继藩,立即露出了惊喜,瞬即又一副沮丧面孔的奔上他道:“方总旗,方总旗,不妙了,不妙了,陛下龙颜震怒,说要抽死太子殿下,快……快去。”

    这是老子打儿子啊,只是……和我有啥关系?

    方继藩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可细细一想,算了,还是要讲义气的,于是乎下了马,匆匆地随着这小宦官进了詹事府。

    到了后园,还未靠近,便听到了一声惨叫。

    这惨叫声,真是惊天动地,不过方继藩却是气定神闲!

    太子殿下嘛,别听他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可按照他历来见了弘治皇帝就可怜巴巴的样子,这惨叫声,肯定是大打折扣的,不过是弘治皇帝随手教训了一下,无碍,无碍。

    他不以为然地继续信步闲庭,可当他刚转过了一个假石,却是惊呆了。

    只见朱厚照竟被吊在了树脖子上,树下的弘治皇帝正手持长鞭。

    这鞭子……竟还眼熟……

    似乎早有几鞭子下去,而朱厚照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身上的鞭痕在这白色天地下显然很是醒目。

    那些宦官们早已吓得面色全非,一个个拜倒在地,皆是惶恐不安之态。

    这一次……玩大了。

    下手真够黑啊。

    ……

    今天晚上还有一更,一号凌晨上架,会有十更,之后保持每天五更以上。

    在第一眼看到朱厚照的惨状,方继藩已经在心头咯噔了一下!

    心里条件反射地冒出了两个疑问,是什么事东窗事发了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吧?

    说起来,方继藩觉得自己是了解弘治皇帝的,在他看来,弘治皇帝虽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却也算得上是一个慈父,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下如此黑手的。

    吊在树上的朱厚照,此时口里正哇哇大叫,哀嚎道:“父皇,真是方继藩说的,他说能长出瓜的,就一定能长出来……”

    吊得高的人,自然看得也远,朱厚照定睛看到了方继藩,连忙大叫道:“父皇,你看,方继藩来了,来了,不信,你问他,哎哟哟……别打,别打了,方继藩真来了。”

    弘治皇帝气得双目发红,回眸一看,果然见方继藩正一脸死灰的站在他的身后。

    弘治皇帝的脸色倒是稍稍缓和了一些,道:“你来。”

    完了,准没好事啊。

    他满心的忐忑不安,上前去,努力地扯了扯嘴角,朝弘治皇帝一笑,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吾皇……”

    “少来!”弘治皇帝口里呵着白气,似乎方才运动量大,所以浑身冒着腾腾的热气:“太子说,是你怂恿着他种这劳什子瓜的?你给朕从实招来!”

    “不是怂恿,是合作!”吊在树上的朱厚照又大叫道:“方继藩的本事,父皇是见过的,哎哟哟,他说能种出瓜,肯定能种出来。父皇,儿臣冤枉啊,儿臣……没有胡闹,儿臣……”

    “住口!”弘治皇帝顿时旋身,狠狠地瞪着朱厚照,声色俱厉,鞭梢指着朱厚照:“朕还就不信了,方继藩会教你做这等糊涂的事,你不但胡闹,竟还说谎,今日若是不让你吃一些教训,朕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方继藩心里沉沉的,却还是很有义气地道:“陛下,当真是臣让殿下一起种瓜的,这叫大棚,只要保持……”

    朱厚照一听,终于松了口气,老方还是讲义气的,他忙道:“父皇,儿臣可曾说错?”

    谁料,他原以为是救星来了,哪晓得弘治皇帝更怒,比起刚才,已经是气得瑟瑟发抖。

    只见他的手飞快地又挥动了长鞭,啪的一下,鞭子再次狠狠地抽挞在了朱厚照的身上,朱厚照顿时痛得哇的又滔滔大哭起来。

    弘治皇帝怒不可赦地厉声道:“真真是逆子!荒唐胡闹不说,还糊弄朕,糊弄朕倒也罢了,竟还让方继藩来为你圆谎,你以为朕是什么,朕就这般愚不可及吗?朕会不知道这是方继藩想要替你解围?大冬天的种瓜,毁了这么多的花石,世上可有你这般糟践东西的?还满口谎言,朕……朕现在还在呢,朕倘若有一日不在了,你这逆子,天知道要做出什么来!”

    圆……圆谎?

    方继藩瞳孔收缩。

    其实他已经做好了一起和朱厚照挨揍的准备。

    兄弟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可是……这圆谎是什么鬼?

    朱厚照哀嚎了一阵,见父皇丝毫没有心软的征兆,反而是扑哧扑哧的喘气,杀人的目光看着自己,顿时心里凉凉的。

    只见弘治皇帝冷笑道:“冬天种瓜的事,你当方继藩和你一般,他就算再胡闹,再荒唐,都比你这逆子聪明十倍、百倍,否则你教一个贡生给朕看看?你若是老老实实的承认自己胡闹倒也罢了,朕看你年幼,尚且还情有可原;可你这般抵死不认,便是错上加错,还想将方继藩也拖下水来,你……真是朕的好儿子啊……”

    方继藩的脑筋总算转过弯了。

    他算大抵明白了,弘治皇帝自然是不相信这大雪纷飞的天里能种出瓜来的,同时,他也不相信这是方继藩怂恿的。

    为什么呢?

    想来是因为会试吧,欧阳志三人高中,顿时震动京师,也让弘治皇帝重新审视起方继藩,似乎对方继藩,只能用天才来形容了。

    别人家的孩子啊。

    方继藩的出现,非但没有让弘治皇帝息怒,反而是火上浇油。

    这倒便罢,而最可怕的却是……

    呃……

    方继藩往深里去想,顿时恍然大悟,一场会试,不是更加证明,棍棒底下出才子的理论正确吗?

    可为何朱厚照没有成才,还如此荒唐、胡闹、扯谎呢?

    自然是因为打的还不够多,揍的不够狠。

    再加上科举一场弊案,本就令弘治皇帝心中不痛快,偏偏朱厚照还撞到了枪口上,这种种因素加起来,朱厚照这顿狠揍,真的一丁点都不冤枉啊。

    可怜的朱厚照还是不明就里,气得要快要昏死过去了,嘴里还在痛哭流涕地道:“父皇,当真是……”

    “混账!到了如今,还要狡辩,你要气死朕吗?”弘治皇帝彻底的震怒了,提鞭便又是一阵痛打。

    朱厚照嗷嗷直叫,身子悬在半空扭曲。

    方继藩吓得后襟都被冷汗湿透了。

    别人家的爹……真狠哪。

    可听着朱厚照凄厉的惨叫,他还是忍不住道:“陛下,此事千真万确,这确实是臣怂恿太子殿下做的,请陛下责罚,太子殿下,是无辜……”

    话还没说完,一道冷芒便自方继藩面上扫过,令方继藩猛地打了一个冷颤。

    谁料弘治皇帝叹了口气,这带着冷锋一般的眸子,软化了下去,道:“你不必为他搪塞,朕自己的儿子,朕岂会不知?这样荒唐的事,也只有他才做得出来。你哪有如此的不堪,若当真不堪,也成不了三个贡生的授业恩师。朕知道你们二人感情深厚,你方继藩想要为太子代过,可这逆子,真真是……”

    不说还好,这一说,弘治皇帝顿时心底深处又腾起了团团焰火,握着鞭子的手,青筋爆出,好不容易才稳住了情绪,深吸一口气:“这个逆子,平时就是打得少了!”

    “……”方继藩已经无言以对了。

    想不到,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形象,已经上了一个台阶。

    想来在陛下心里,已经不再将自己视为荒唐的‘臭小子’了吧,甚至是已成了一个有才华,且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至少,在陛下心里,他方继藩是万万不会做毁坏花石,卸了琉璃,在这大雪纷飞的天里种瓜的事。

    方继藩还能说什么呢?

    唯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为朱厚照默哀了。

    好在,弘治皇帝似乎打的也累了,鞭子一丢,道:“让太子好好反省吧,什么时候知道了自己的过失,再来请罪,若是还执迷不悟,哼!”

    偏生朱厚照是个顽固到了极点的人,口里大叫着:“就是种瓜啊,儿臣和方继藩一起种的,方继藩说能种出来,就定能种出来,父皇……儿臣……”

    方继藩长叹了口气,世上少了一个太子,人生真是寂寞啊。

    结果……其实已经可以料定了。

    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情绪的弘治皇帝,霎时火起,亲身弯腰捡起了鞭子,紧接着,便又是一阵阵的哀嚎。

    鞭子有一个好处,尤其是软鞭,它能将人打的皮开肉绽,却不至伤筋动骨,因而可以随意发挥,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大抵只是自由搏击的范畴。

    方继藩觉得自己已经救不了朱厚照了,蒙着眼睛,眼不见为净,本少爷晕血!

    …………

    小半时辰之后,在詹事府左春坊的明伦堂。

    经过一场狠揍后,总算消了点气的弘治皇帝正跪坐在这,前来当值的左春坊、右春坊的翰林官们,得知了大清早所发生的事,个个噤若寒蝉,面容肃穆,不过……

    看他们如丧考妣都向弘治皇帝请罪,痛陈自己对太子疏于教导的模样,方继藩甚至心里在想,他们的心里,一定是带着喜悦的。

    弘治皇帝此时心里无比惆怅,命人斟茶递水,等刘瑾小心翼翼地来禀告:“禀陛下,太医已来了,太子殿下已在寝殿治伤,想……想来……想来无大碍。”

    “嗯。”弘治皇帝板着脸,淡淡的颔首。

    不过似乎眼眸的深处,多少还是有些不忍,可有什么法子呢,实在太荒唐、太胡闹了,简直就是将朕当成了傻子,这就算了,竟然还死不认错,真是一身的臭毛病,不打不成啊。

    他抬眸,看了詹事府里的上下诸官一眼,突的道:“王卿家。”

    王卿家,便是王华,乃是詹事府少詹事,主要负责右春坊,位列杨廷和之下。

    王华出来,行礼道:“臣在。”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舒了口气,勉强地笑了笑,眼中不禁有了几分羡慕之色,脑海里想的,又是别人家的孩子啊!忍不住道:“听说你的儿子,此番会试名列第四?青年俊彦,让人好生羡慕。”

    第四名的乃是王守仁,他的考卷,弘治皇帝是亲自看过的,确实是文采斐然,虽然少了欧阳志、刘文善二人文章的老辣,也少了唐寅文章中的那股子巧劲,却也不失为良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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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来的风气,都已被方继藩带坏了。

    那些会试中金榜题名的贡生,若是以往,那肯定是骄傲得不得了,做父辈的被人一问,尽管谦虚,却还是藏不住得意之色。

    可自方继藩一通对江臣的臭骂后,似乎大家被问起自己的儿子,第一个反应便是痛彻心扉的样子。

    王华也没有例外,听弘治皇帝问到自家儿子,便感慨道:“犬子才拙,侥幸高中,臣愧不敢当。”

    不但得谦虚,王华还得憋着脸,当真是一副这败家玩意,简直就是有辱门楣,丢人现眼的样子。

    可弘治皇帝见他这副表情,再听他一席愧不敢当的话,心里竟有几分抑郁,王守仁、江臣这样的人都成了渣渣,那么太子……

    想到这里,竟又有几分恼火起来,若不是太子已去寝殿了,弘治皇帝恨不得再去揍一顿。

    方继藩明显的能感受到弘治皇帝所散发出来的戾气,心里发毛,便道:“臣去探视一下太子殿下,容请告退。”

    弘治皇帝挥挥手:“你且留下,其余人告退吧。”

    “……”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了!

    杨廷和、王华人等便告退出去,方继藩则是很尴尬地留了下来。

    弘治皇帝又呷了口茶,随即一声叹息:“太子顽劣,实是令朕心忧啊。”

    方继藩下意识地道:“臣看来,太子聪敏过人,非寻常人可比。”

    弘治皇帝脸拉了下来,冷冷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对不住了,太子殿下,这已不是义气不义气的事,我还是保命要紧,于是道:“当然,太子殿下毕竟年纪还小,有少年人的心性,荒唐胡闹一些,也是有的。”

    弘治皇帝反问:“方卿家不也年少吗?”

    “……”方继藩语塞。

    他已经越来越感觉到,太子在未来的日子肯定不太好过了,凡事就怕比啊,连方继藩都不清楚为何在弘治皇帝心里,自己竟有了光辉的形象,于是乎,这位曾经荒唐的南和伯子就成了一面镜子,隔三差五的被弘治皇帝拿来照一照,看一看方继藩,再看一看朱厚照,然后……

    弘治皇帝冷着脸,却又道:“朕坐在此,就想起了十数年前,当初朕也是你和太子这般的年纪,也是坐在这明伦堂里,听着师傅们授课,那时,朕可比你们认真,一丝不苟,不敢丝毫逾越,师傅们都交口称赞,无不对朕怀着巨大的希望。”

    方继藩不曾想,弘治皇帝竟有如此感慨,他顺着弘治皇帝的话道:“陛下毕竟是非常人,太子殿下自然远远不如。”

    弘治皇帝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显得意味深长,突然感慨道:“方景隆,是有福气的人啊……”

    一声感慨,便摆驾而去。

    明明是开春,可这雪却是连下了几日,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积雪已有三寸厚了,这几日朱厚照都在养伤,方继藩倒也不好去打扰。

    这一日大清早,方继藩算着日子差不多了,便冒雪至詹事府,才刚进去,就见刘瑾笑呵呵的迎过来:“见过方总旗,方总旗你好呀。”

    方继藩只冷哼一声,懒得理他。

    就在此时,刘瑾却是厚颜无耻的跪下了,道:“方总旗,您的靴子脏了,哎呀,这可不得了,方总旗乃是人中豪杰哪,这靴子脏了,可怎么成。”说着,也不等方继藩同意,毫不犹豫地抓着自己袖子给方继藩靴上抹了一把雪,接着耐心地擦拭起来。

    等擦完了,他才昂首,喜滋滋地‘瞻仰’着方继藩:“您看,这不就干净了,如此才配得上方总旗的身份嘛,方总旗,您饿不饿,奴婢给你弄点茶点来,方总旗来这詹事府当差,甚是辛苦哪,可要注意自己身体。”

    从前方继藩刚来詹事府的时候,这刘瑾仗着自己和朱厚照最是亲近,是詹事府中的太监头子,可不怎么瞧得上方继藩这个小小的总旗,说话阴阳怪气,尾巴都要翘上天去了。

    自从方继藩总是提议抓他去做科学研究,刘瑾这些日子,是隔三差五的趴在病榻上,旧伤未愈,便又添了新伤,尤其是据说太子和方继藩还有一个上天的计划,刘瑾吓尿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开始清醒的认识到,这位方总旗,可不好惹,何止是不好惹,人家有一万种方法可以玩死自己。因此刘瑾在方继藩面前,低眉顺眼了许多,面上总是带着讨好的笑容!

    说起来,在这詹事府,刘瑾堪称是凶神恶煞,除了太子之外,谁见了他,都得避着。就算是杨廷和,也对他还算有礼。

    少詹事王华相比于杨廷和,少了一些变通和圆滑,倒是和刘瑾对着干,却也只不过是冷这个脸而已,还不至于起什么大冲突。

    可现在呢,刘瑾在方继藩面前,如一只温顺小猫一样,刘瑾觉得方继藩是个不太讲道理的人,对付不讲道理的人……自然是装孙子了。

    方继藩抬了抬靴子,看了看,嗯,擦的不错,刘公公这方面,还是专才嘛,平时小瞧了。

    他漫不经心地道:“殿下呢?”

    “殿下……”刘瑾露出了古怪的表情:“殿下,在暖棚……”

    暖棚……

    方继藩一呆:“清早去的?”

    “不不不。”刘瑾摇头,随即哭丧着脸道:“这两日,伤情好了一些,前日还正常,不过昨天夜里,伤势大好,便说要去暖棚里睡,照顾他的瓜苗。”

    “……”方继藩顿时就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他加快了脚步赶到了暖棚,刚进去,便感觉到了一股暖气。

    这里确实是暖烘烘的,一方面,是四壁的砖墙保存了温暖,另一方面,则是烟道产生的热量,使这里一直保持着舒适的温度。

    放眼看去,这里还算整洁,方继藩的视线最后落在了一个地方,只见卷着龙凤绸被的朱厚照在铺了木板的地上打了个滚,右腿叉出被子,很是不雅地继续打着酣。

    方继藩只好咳嗽一声。

    朱厚照这才迷迷糊糊的醒了,眼眸一张,第一反应却是……

    “小瓜苗,小瓜苗……”朱厚照自被窝里钻出来,随即就趴在了地上,看到了棚脚处的几株苗还在,便露出了放下了心的表情。

    他乐了,用手指头比划了一下瓜苗的长短,顿时眉飞色舞,显然,小瓜苗一夜之间,又长了那么一丁点,他眼里顿时掠过了欣慰之色:“来人,来人啊,这都什么时辰了,快提水来,瓜苗要喝水了。”

    一旁的方继藩,终于一脸尴尬地道:“殿下……”

    这棚里有些昏暗,连续两三日都没出太阳,棚上的琉璃虽然透光度好,却还是无法提供充裕的光线。

    不过一见到方继藩,朱厚照顿时笑了:“老方,老方,你看,这瓜苗,果真长大了,现在……是不是该施肥了,要不要人除虫,你看,这上头的是虫吗?本宫瞧着,这里像是被虫咬了,可恨,这该死的虫子,若是被本宫拿住了,本宫将它碎尸万段。”

    殿下……疯了?

    方继藩便道:“殿下怎么可以住在这里呢,殿下该在寝殿里睡。”

    朱厚照立即道:“本宫睡在这里才觉得心安。”说罢龇牙咧嘴起来:“父皇不相信本宫种出西瓜来,本宫就种出来给他看看,这口气,本宫一定要出,老方,这西瓜……长得出的对不对?对了,什么时候有瓜吃呀?”

    “呃……这个……殿下,它是试验田。”方继藩有些愧疚,无论怎么说,那一番吊打,实是因自己而起,朱厚照被打得实在有些冤枉了。”

    “这是什么意思……”朱厚照直直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只好耐心地和他解释:“所谓试验,既有成功之可能,也有失败之可能,臣的意思是,有可能能种出瓜,也有可能种不出。”

    朱厚照一听,顿时急了,他现在才知道,方继藩挂在嘴边的试验田,竟是这个名堂。

    他冲上来,便掐住了方继藩的脖子,边激动地摇晃边道:“一定要种出来,一定要种出来啊,种不出,这一顿打算是白挨了,本宫可是被打得几天都下不了地啊,现在身上还浑身火辣辣的疼呢,若是种不出,本宫便一刀结果了你,再挥剑自刎,你我兄弟,死了干净。”

    方继藩被勒着,开始翻白眼。

    卧曹……试验田啊,不是和你说了吗?为这,你还想一起死,你疯了?

    不过……方继藩竟能体谅朱厚照的心情。

    一辈子被父皇当孩子看,动辄就认为是胡闹,总想要一件大事,让父皇刮目相看,谁曾想,一顿痛打,心都凉了半截。

    想要证明弘治皇帝错了,唯一的法子,就是种出瓜来,对朱厚照而言,这是唯一法子,这口恶气,不能不出。

    朱厚照是个固执的人,现在完全是赌徒心态了。

    而且特么的他手劲还奇大,不断箍着方继藩的脖子摇啊摇,方继藩拼了命,才挤出一句话道:“殿……殿下……小心……小心伤着了瓜苗……”

    一下子,朱厚照终于安静了,直接收了手,随即蹑手蹑脚地猫腰俯身一看:“不错,不错,万万不可损了瓜苗,本宫至爱的小瓜苗,快点长,结出瓜来,来,且等本宫一阵子,本宫去给提水来,教你们吃饱喝足,稍待,稍待呀。”

    说着,兴冲冲的便冲出棚,提水去了。



    朱厚照走了出去后,方继藩哭笑不得地看着这瓜棚,蹲下身来,看了一下这瓜苗的长势,似乎……还不错,这只有指长的嫩苗上,已舒展开几片嫩叶,虽是阳光的照耀不充分,好在这里暖和,偶尔天色放晴,也会有光自外头照耀进来。

    方继藩上辈子本就在农村长大,倒也勉强有一些农业知识,只不过……眼下这试验田里所种的西瓜苗,到底能否能否种出瓜来,也只有天知道了。

    只是片刻功夫,朱厚照便提了桶回来,取了水瓢,轻轻地舀了水,小心翼翼地开始灌溉。此前方继藩教过他大致的知识,谁料这小子,现在却熟稔无比,生怕水浇多了。

    可这个家伙越是熟稔,方继藩则越是担心啊。

    他甚至觉得,朱厚照是不是被自己带偏了,倘若继续这么‘胡闹’下去,会是什么样子呢?后世又会怎么评价?猛地,方继藩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场景,在后世的报纸刊物上,提及到了明武宗朱厚照,一个黑色加粗的字体赫然写着‘不爱江山爱西瓜’的字样。

    朱厚照谈起了他的十几株瓜苗,便眼睛发亮:“老方,他们都是孩子啊,名儿本宫都给他们取好了,你看这一株,是征东大将军,这一株,文弱了一些,本宫叫他‘录事参军’,这一株,生的有些丑,叫‘扬州总管’……”

    他一一介绍,介绍到了最后一株的时候,眼睛更加亮堂起来,激动的道:“这孩子是本宫的至爱,你看它,比别的更茁壮一些,你看它的枝叶,翠绿翠绿的,令人垂涎欲滴,本宫叫它‘冠军侯’,哈哈,勇冠三军。”

    冠军侯……霍去病……

    听到这里,方继藩的脸忍不住的拉了下来:“殿下,冠军侯早逝。”

    朱厚照涨红了脸,一脸笃定地道:“这是瓜中冠军侯,不会早逝的。”

    “……”

    跟着朱厚照在棚子里几乎呆了一天,方继藩才自棚里出来,却是有一种重获天日的感觉。

    而在这棚子外头,詹事府的宦官们围成了一团,他们是没有得到获准进入暖棚的,朱厚照怕他们将瓜苗踩死了。

    一见到方继藩出来,刘瑾便连忙上前来:“方总旗,殿下……如何?”

    “没事……”方继藩轻描淡写的道,他不愿意谈论太多,就只是为了一个西瓜。

    回到府中,不免有些疲倦,外头的雪小了一些,却依旧寒气逼人。还没落座,唐寅便和欧阳志四人一齐到了。

    唐寅脸上显得眉飞色舞的,先是朝方继藩作揖,随即道:“遵从恩师的嘱咐,学生这几日,作画一幅,还请恩师斧正。”

    一听唐寅画了画,方继藩倒是打起了精神:“取来为师看看。”

    唐寅手里早就提着一卷画,将画卷展开,方继藩一看,这是一幅仕女图!

    嗯?看着这眉眼儿怎么酷似小香香?莫非这灵感源于小香香不成?小唐你妹的,你还想和为师抢女人?

    不过见唐寅目光纯洁,似乎完全是用艺术的眼光在看待问题,这才使方继藩心里稍稍平静一些。

    方继藩自是清楚,唐寅本就擅长画仕女,所以看着这家伙的画,方继藩看的却不是画中仕女婀娜多姿的自阁中探出头来妩媚多姿,而是白花花的银子。

    方继藩将画端详了好一阵,最后忍不住大笑道:“哈哈,好,好画,此画豪放,为师喜欢。”

    “……”唐寅沉默了片刻,才鼓起勇气道:“恩师,这是婉约,是婉约女子……”

    “一样的道理。”方继藩颔首点头道:“艺术总是互通的嘛,小唐,画得好,为师真是爱极了。”

    欧阳志三人,则是酸溜溜的看着老四和恩师亲昵的研究着画,心里有一种阵痛的感觉。

    明明自己三人刻苦用功,拜入师门最长,可唐寅一拜入门下,便得恩师如此‘宠溺’,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唐寅心里也小小的爽了一把,都已拜入了师门,能获得恩师的夸奖和器重,哪里是坏事?何况恩师对自己的才情如此欣赏,自己也有点小小的得意。

    于是唐寅便忙道:“恩师喜欢,自管拿去收藏,学生画的不好,这几日觅了空,再画几幅好的来,请恩师赐教。”

    方继藩心里说,这画你不送我,我也得抢啊,现在你如此主动,倒也免了麻烦了。

    方继藩落座,四个门生也各自落座,叫人斟了茶来,舒服的喝了一口茶,才又道:“你们近来,好好读书,准备殿试,嗯……为师空闲下来,自然教授你们殿试的窍门。”

    不等欧阳志三人答应,唐寅立即抢先道:“是,学生从命。不过……恩师……”说着,他愁眉苦脸的继续道:“不知学生那兄长徐经的事……”

    这几日,唐寅其实都过得很不安。

    徐经在牢里多待一天,他便食不甘味,毕竟是至交好友,锦衣卫是什么地方,抽筋扒皮的所在啊,现在徐经生死未知,唐寅心里沉甸甸的。

    其实刚刚拜方继藩为师,唐寅是有些不情愿的,虽然方继藩的‘无心’救了自己,可毕竟在他心里,方继藩的‘为人’是有些问题的,可自从方继藩答应了营救徐经的事,便令他对恩师刮目相看起来,因而开始对方继藩渐渐有了某种归属感。

    方继藩一听唐寅提及了徐经,心里叹了口气,这家伙,还真是对徐经念念不忘呢,这下子稳了,方继藩就喜欢这种重情义的门生,后半辈子,吃定你了。

    唐寅见方继藩不答,眼眶又红了,哽咽地道:“恩师,其实学生也知道此事千难万难,徐经所犯得事实在太大了,学生自知,恩师即便出马,不但承担着干系,也可能无济于事,学生所能做的,只是将来为恩师做牛做马。”

    方继藩眯着眼,却笑了:“为师说过,徐经能安然无恙,便能安然无恙,你放宽心就是。”似乎为了让唐寅安心,又慎重地道:“为师用人格担保。”

    男人的承诺,很重要……

    虽然方继藩这种败家子的承诺,好像也不值几个钱。

    不过不要紧,方继藩对徐经的事,的确是留了心的,他原本还在想,只要时间过去,迟早陛下下旨令李东阳彻查,最终的结果会是此事不了了之。

    不过……说是不了了之,可实际上,虽然是查无实据,可因为此,而牵涉如此之广,甚至连礼部右侍郎和贡生都下了狱,总不可能最后对天下人宣布,搞错了。

    所以,最后的结果,虽然是徐经保住了一条性命,也仅此是保住了一条性命而已,徐经的下场并不太好,他被革去了功名,废为文吏,这辈子是翻不了身了。

    而程敏政也因为没有昭雪,最终郁郁而终。

    对这两个人,方继藩没有太深的印象,即便是读史时,其实也难产生太多的同情,可现在……看着唐寅再三求告的模样,方继藩心思一动。

    如果……我当真救了他们呢?

    这个念头,只在一瞬之间划过,方继藩便哈哈一笑道:“好了,都去读书去吧。”

    暖棚里瓜苗,日渐成长,在几日的大雪之后,天气放晴了一些,而朝中的一切举动,其实都和方继藩所预料的那般,果然,李东阳奉旨彻查,他在查阅了无数的供词,以及提审了诸多的证人之后,随即前往暖阁,向弘治皇帝禀报。

    此时的弘治皇帝,还在因为朱厚照的事而愤恨难平。

    这个傻瓜,这样的天气,他竟去种瓜,这样的突发奇想,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种瓜也就罢了,还如此不知珍惜奇珍异宝,那些花石,哪一个不是价值连城,结果,统统毁了。

    错了就认嘛,可偏偏呢,还死鸭子嘴硬,还想把方继藩牵扯进来,方继藩再傻,能傻到你这种程度?人家若是当真蠢到这个地步,又怎么可能教的出三个贡生出来?

    这造的什么孽,才生了这么个儿子。

    他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息,一旁的小宦官却是显得很惶恐。

    他是奉旨去詹事府那儿看看太子在做什么的,现在回来禀报,弘治皇帝一看他惶恐的样子,便晓得没有好结果,搁下手头上的奏疏:“说……”

    小宦官这才结结巴巴地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还在种瓜,不只如此,还说要和瓜苗同吃同睡……殿下给瓜苗取了名儿……叫……叫冠军侯……”

    “……”

    此时此刻,弘治皇帝不禁有一种绝望的感觉。

    好在,李东阳的求见,使弘治皇帝按捺住了怒气,恢复了脸色。

    李东阳入阁,行礼,随即道:“见过陛下。”

    “如何?”弘治皇帝深深地看着李东阳。

    李东阳沉默了片刻,才道:“查无实据。”

    弘治皇帝一愣。

    李东阳随即道:“所有的人证,都已重新盘问过,大多都是语焉不详,都不算铁证。程敏政和徐经二人,老臣也亲自过了堂,从他们的话语之中,老臣可以断定,他们此前招供的事实,也都是屈打成招的结果。”

    弘治皇帝皱眉:“你是说,锦衣卫屈打成招?”



    屈打成招……

    这……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牟斌这个都指挥使,已经算是老实了,从来没有什么犯规矩的事,可即便如此,锦衣卫在弘治朝,再如何温顺,也依旧摆脱不了惯性。

    此时,只见李东阳又道:“至于三百两纹银求书一事,陛下,此事其实自文皇帝开始,便早已蔚然成风,润笔之费,虽是隐疾,可以此来断定,徐经与程敏政勾结,未免太过牵强了。臣还查过徐经的文章,他的文章,多有疏漏,不过他毕竟也是江南才子,底蕴深厚,这才高中。倘若他事先得到而来考题,根据他以往乡试、院试的文章,断然不只是会试第二十七名这么简单。老臣可以保证,以徐经的才学,事先若能知道考题,必定能名列一甲。”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你的意思是,户科给事华昶诬告,而锦衣卫屈打成招,坐实了程敏政和徐经的鬻题舞弊之罪?”

    李东阳却是道:“臣还查到……户部给事中华昶和礼部右侍郎程敏政早有嫌隙……”

    诬告……冤案!

    弘治皇帝脸色骤变。

    此案已经引起了全天下的关注,毕竟是会试的舞弊,关系到的,乃是抡才大典,可谁料到,案子一次次的坐实,相关人员,下狱的下狱,罢官的罢官,可最后,竟是一场乌龙。

    弘治皇帝忍不住焦虑地在暖阁中踱步,他眉宇显得极为凝重,一方面,他松了口气,毕竟在得知程敏政没有鬻题,使他心里舒服了一些。

    可另一方面,该怎么向天下人解释呢?难道告诉全天下人,这一切都是皇帝昏聩,没有识人之明,而宫中的爪牙锦衣卫屈打成招吗?

    倘若如此,天下人会怎么看待朝廷,又怎么会看待自己?

    良久,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他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几许痛苦之色,口里则道:“下旨,至锦衣卫,命诏狱立即放人,礼部右侍郎程敏政,罢官还家。贡生徐经,削除仕籍,发充县衙小吏使用,终身不得科举。”

    李东阳面无表情,眼眸依旧平静无波,似乎陛下的旨意,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李东阳自是知道,若是承认了乃是一场冤案,那么对皇帝和朝廷的威信,打击就太大了。

    倘若是其他的天子,十之八九,索性眼睛闭上,将错就错,直接以舞弊的名义,处死程敏政和徐经。

    不过,历来宽厚的弘治皇帝,显然是不忍如此。

    既然不能认错,可又不能索性将错就错。

    弘治折中的办法就是,既不认错,可同时,对二人从轻发落。

    这一场弊案,自然永不翻案,可与此同时,也显出朝廷的宽容,饶了二人的性命。

    这是最好的结果……

    当然,作为当事人的程敏政和徐经,可就不太美妙了,一个前途远大的户部右侍郎,另一个是寒窗十年,终于金榜题名的读书人,而如今,皆是前途尽毁。

    李东阳颔首点头道:“这确实是最好的结果。”说罢,叹了口气。

    弘治皇帝面带不忍之色,却还是摇摇头道:“去吧……”

    他的心里,难免会有几分自责,可眼下,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

    这一天,方家迎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客人。

    门子看到了衣衫褴褛的来人,吓了一跳,随即便去通报,紧接着,唐寅便冲了出来:“徐兄……徐兄……”

    唐寅一把挽住了来人,仔细的打量,便见来人蓬头垢面,早已是面目全非,身上虽披了一件还算干净的衣衫,可依旧能看到那皮开肉绽LUO露出的肌肤。

    徐经出狱,在这京中,举目无亲,他只能来找唐寅,到了唐寅的客栈,方才知道唐寅已搬来了南和伯府。

    他一瘸一拐的来此,与唐寅四目相对,唐寅已是热泪盈眶,曾经那个英俊潇洒,且一掷千金的江南才子,已是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人,形同乞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腐肉的恶臭。

    “徐兄……里头坐吧。”

    徐经双目无神,只是凝噎摇头:“不,不了,我来,只是想借几两盘缠,回应天府去。”

    唐寅皱眉,随即道:“你如何出来了?是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是恩师,一定是恩师营救了你。”

    是呀,牵涉到了如此重大的舞弊案,现在朝廷又没有平反昭雪,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的将人放出来?

    唐寅惊喜地道:“不错,果然是恩师,是恩师……”说着,他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这种激动,可想而知,虽恩师亲口答应了营救徐经,可他其实一直在潜意识里觉得恩师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可哪里想到,恩师当真去营救徐经了,这其中花费的心力和风险,恐怕不少吧。

    唐寅激动地将事情的原委和徐经说了,徐经听罢,也是滔滔大哭起来:“若非方家公子,学生必死无疑,难怪,这就难怪锦衣卫突然放人,令师在哪里?我这就去谢恩,这是救命之恩,做牛做马也难报万一。”

    …………

    詹事府里的‘冠军侯’们长势不错,这令方继藩心情也开朗起来,说起来他真有点怕朱厚照想不开,这家伙就是个冥顽不灵的人啊。

    下值后,方继藩终于带着不错的心情打马回府,此时天色很是昏暗了,邓健正在前头提着灯笼照路,等到了府门前,两个人影竟是突然嗖的一下窜了出来,吓得马上的方继藩差点没摔下马。

    什么情况,我方继藩的劫也敢打?吃了熊心豹子胆,本少爷我吼一声,便有几百个壮汉出来。

    “恩公……”有人发出凄厉的哭声,在这夜里,显得格外的渗人。

    “恩师,徐经出狱了,特来拜谢恩师。”这时听到了小唐的声音,方继藩才松了口气,你大爷,吓死本少爷了。

    方继藩下马,邓健则移了灯笼朝前一照,便见到了虽已洗漱了一番,却依旧还是面目全非的徐经。

    徐经直接跪在了方继藩的脚下,哽咽道:“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今公子救命之恩,学生万死,也难报万一。”他说到苦处,声泪俱下。

    原本在方继藩的计划之中,或许别人不知内情,可他却是知道的,徐经是一定会被放出来的,之所以忽悠唐寅,说自己会营救,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让小唐死心塌地给自己好好的画画,可谁曾想到,唐寅不但信以为真,连这徐经不明就里,稀里糊涂的被放出来,也以为是方继藩的暗中运作,才令他保住了性命。

    这……就有些尴尬了啊。

    虽然在别人眼里,自己是脑残,是凶神恶煞的大坏蛋,简直就是名门正派们口诛笔伐的对象。

    可是……

    见这徐经声泪俱下的对自己一再感谢,方继藩的脸,竟是腾地红了。

    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啊,其实自己什么都没有做。

    “够了,谢什么谢,快走吧,回你的应天府去,从此再也别来京师了。”

    徐经想到功名俱失,一辈子为吏,心里也已玩念俱焚,哭告道:“学生……这便去了,此去应天府,从此不能踏足京师,只怕一辈子再无缘与恩公相见,恩公,下辈子,学生当牛做马,再来报恩吧。”

    说着,郑重其事地朝方继藩磕了三个响头,起头便要走。

    古人……还真是重情义啊。

    方继藩心里感慨,又或者说,这些书呆子们,虽然有的狂妄,有的恃才傲物,可多少还是知恩图报的。

    可事实上,方继藩在这件事上,一丁点作用都没有起到。

    此时只见徐经起身,又朝方继藩行了个礼,接着泪眼婆娑的朝唐寅作揖:“伯虎,后会有期。”

    唐寅想到徐经要走,顿时也忍不住伤感,自来似他们这等多情的才子,总是伤痛别离,这个时代,一旦别离,以现在的交通条件,可能这一别,就是一世,相隔着千山万水,想要重逢,实是千难万难,怕是今生,也只能在梦中相会。

    唐寅同样朝徐经作揖回利,相顾无言,禁不住泪水涟涟,又是失声痛哭。

    方继藩是最见不惯这等感人场景的。

    你大爷……

    方继藩觉得风好像吹进了自己眼里,揉了揉,古代北京城的荒漠化很严重啊,风里竟也有沙子。

    “后……后会有期……徐兄,再会。”

    徐经颔首点头,毅然旋身,要走。

    突然,方继藩厉声道:“徐经!”

    徐经愕然,回眸看向方继藩。

    就在这一瞬间里,方继藩竟是一个飞脚,狠狠地踹了他的PIGU。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方继藩虽是力道不大,徐经却也打了个趔趄,差点摔了个嘴啃泥。

    方继藩却是厉声道:“你大爷的,我来问你,你到底有没有舞弊?”

    出口成脏,换在以往,徐经早就割袍断义了,可面对方继藩,顾不上他的无礼,徐经忙道:“没有,学生清白人家,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方继藩便道:“你既然没有舞弊,朝廷革了你的学籍,岂不是很没有道理,让你去应天府为吏,更是荒唐,我这人性子比较直,皇帝他……”

    一听少爷又要开始说胡话,吓得邓健顿时将灯笼啪嗒的摔落在地,随即一把冲上前,捂住方继藩的嘴:“少爷,少爷,慎言,慎言。”

    好不容易的将邓健挣脱开,方继藩却是道:“慎什么言,本少爷说的是,皇帝老子一定是受人蒙蔽,我方继藩世受国恩,要仗义执言,大爷的,今天夜里,徐经便在府里住下了,明日我去面圣!”

    唐寅吓得面如土色。

    徐经也是一脸错愕,徐经忙道:“不可,万万不可,能侥幸留的性命,学生已知足了,此案牵涉甚大,恩公万万不可涉险……万万不可。”

    方继藩背着手,昂首,此刻,竟发现自己又升华了。

    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吗?

    好吧,那就试一试,无论如何,也要尝试一下。



    紫禁城里,一如既往。

    一大清早,弘治皇帝便至暖阁,随即,刘健为首的内阁大学士觐见,开始商讨一日的政务。

    弘治皇帝的脸色显然不好。

    而关于整个舞弊案的结果,刘健等人俱都已心知肚明了。

    虽然觉得此案之中,程敏政和徐经二人实是有些冤枉,明明已经查实,可陛下依旧没有平反,虽是让程敏政和徐经二人逃出生天,却也是让他们受委屈了。

    为的,不过是宫中和朝廷的脸面,可宫中和朝廷的威严,本就不容侵犯。

    即便是刘健,虽是同情,却也知道不能劝谏,令陛下回心转意,对二人进行平反。

    所以,大家很默契的,今日对舞弊一案,绝口不提。

    弘治皇帝一直愁眉不展,自然也不想提及此事,这已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此案只能如此蒙混过去,不会有结果,也不能有是非,只是……内心深处,弘治皇帝还是难免有些不安。

    可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让全天下人知道,皇帝也会犯错吗?一旦让人知道皇帝并非是圣明,那么皇帝的其他旨意,岂不也会遭受人的非议和质疑?上天之子,受命于天,是不会有错的。

    可无论怎样安慰自己,弘治皇帝依旧还是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刘健对于贵州剿米鲁叛军的看法。

    却在这时,有宦官小心翼翼的进来,躬身道:“禀陛下,方继藩求见。”

    “方继藩?”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他一个小小总旗,这个时候跑来做什么?今日不该是在詹事府当值吗?

    “何事?”弘治皇帝今日心情不好,只是风淡云轻地问道。

    宦官脸上略带忐忑之色,迟疑了一下,才道:“他在午门之外,口口声声,说要仗义执言……”

    “噗……”谢迁稳稳坐在一旁,弘治皇帝对几个大学士向来宽厚,不但赐坐,还早就给他们上了茶,本来谢迁在这个间隙正端起茶盏呷了口茶,谁料这茶水才刚刚入口,听到仗义执言四个字,一口茶水便喷了出来。

    你一个羽林卫总旗官,又非清流,仗义执言跟你有个什么关系?

    你方继藩就是被仗义执言的对象啊,仗义执言从你口里说出来,这……不成了笑话吗?

    此时,刘健的反应只是抿了抿嘴,没有说什么。

    上一次方继藩三个门生,在会试中大放异彩,使他与有荣焉,因而对方继藩的看法有了一些改变。

    李东阳则是面带微笑,却谁也猜不出,此时他心里想什么。

    “仗义执言?”弘治皇帝不禁哭笑不得:“他要仗义执言什么?”

    宦官小心翼翼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方继藩口称,是为了科举舞弊一案。”

    “……”

    一下子的,暖阁里气氛骤冷下来。

    这件事,现在可算是皇帝的逆鳞了,刘健三人,俱都心知肚明。

    可这个方继藩,还真是皮痒了,这种逆鳞也敢去触碰?

    便是刘健三人,现在都不敢揭这个伤疤呢。

    果然,弘治皇帝满面怒容,厉声道:“朝廷的事,是他一个总旗官可以非议的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朕平日是太纵容他了,以至他仗着有几分小聪明,就四处的卖弄,若不是看他有脑疾的份上,朕非要严惩他不可,回去告诉他,让他不得滋事生非,朕不见他。”

    于是宦官连忙躬身行了个礼,疾步去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依旧还是阴晴不定,显得怒气未消。

    说实话,方继藩也幸亏有脑疾,而且还是个后生晚辈,年纪太轻,若是别人敢跑来这里摸老虎屁股,羞怒之下的弘治皇帝,只怕早就治罪了。

    现在将程敏政和徐经二人放出了诏狱,就已是宽厚了,这件事,是决不能继续胡搅蛮缠下去的。

    只是,当方继藩要为程敏政和徐经仗义执言,刘健三人,却俱都微微愕然,方继藩……为何要这样做呢?这家伙平时不胡闹就好了,居然……有此气魄?

    便连谢迁,方才还忍俊不禁的样子,现在也严肃起来,无论如何,在他的心里,方继藩今日的行为,是需认真看待,且值得敬重的。

    有了这么一茬,弘治皇帝更加心神不宁起来,可原以为此事已经过去,谁知道那宦官去而复返,惶恐地跪下道:“陛下,方继藩不肯走。”

    “那就不必理他,哼!”弘治皇帝板着脸。

    宦官却是犹豫了一下,才硬着头皮道:“奴婢倒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他跪在了午门之外,一言不发,沿途有不少出入宫禁的大臣,还有禁卫,许多人都在那围观,欧窃窃私语的,奴婢以为……以为……若是这般继续让他在午门那儿胡搅蛮缠下去,只怕有碍观瞻……”

    呼……

    这一下子,弘治皇帝算是彻底的被惹怒了,气呼呼的道:“反了他方继藩!”

    说罢,气咻咻地站了起来,来回的踱步,一脸怒不可遏的样子。

    方继藩的言行,显然伤到了弘治皇帝的自尊,挑起了弘治皇帝内心深处的某种负疚感,可这却是极为危险的,因为有一句话叫做恼羞成怒,且天子一言而断,若是因此而失去了理智,一声令下,便是小命休矣了。

    到了这个时候,刘健和李东阳、谢迁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连一个方继藩都敢仗义执言,若是三人再不说点话,就实在没脸在庙堂上立足了。

    只见刘健正色道:“陛下,不如召他来此,且听他说什么。”

    “是啊。”谢迁道:“陛下乃九五至尊,何必和一个孩子置气呢?”

    李东阳若有所思,他隐隐觉得,方继藩是个极聪明的人,表面上是荒唐,可内里,却绝不会做如此失智的事的!

    可是,他为何要如此呢?

    “哼!”弘治皇帝依旧气恼道:“好,朕倒想听听,他有什么高论,传!”

    于是那宦官又急匆匆的跑了出去,暖阁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君臣们,各怀心事,刘健的眉宇之间,隐隐有些忧心,他对方继藩没有什么成见,而且方继藩今日所为,倒也算是令人刮目相看,只是……

    刘健深知舞弊一案,所要顾虑的事太多了,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方继藩若是喋喋不休,岂不是找死吗?

    片刻之后,方继藩便步入了暖阁。

    来之前,其实他是有所准备的,比如……他在自己的内衣里垫了一层钢板,这是受了太子的启发。

    此时,方继藩上前道:“微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拉着脸,眼眸里略过一丝锋芒,很不客气地扫过方继藩,声音冷淡地道:“你不在詹事府里当值,来此,所为何事?”

    从话音里,方继藩能听得出来,陛下余怒未消。

    方继藩便正色道:“微臣来此,是有事奏报。”

    弘治皇帝冷声道:“何事,不要遮遮掩掩。”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才道:“臣听说,科举舞弊一案,礼部右侍郎程敏政与贡生徐经二人,并没有查到实据。”

    若是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弘治皇帝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朕对你方继藩,可算不薄吧,平时对你们方家,也算是优渥吧,你从前做了多少事被人弹劾,不都是朕保着你?现在好了,你倒是翅膀硬了,现在竟跑来做清流,来指责和质问朕了?

    弘治皇帝冷冷地道:“方继藩,你可数得清宫中有多少关于你的弹劾奏疏,被朕留中不发吗?”

    “……”

    呃,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事关重大,其实方继藩在来之前,老早就事先模拟过了,就好像戏文里一样,方继藩大抵的套路是,自己提及舞弊一案,然后皇帝问一句,干卿何事,而后方继藩再开始口若悬河,阐述自己的观点。

    可是……自己原以为的事,到了现实之中,却是另一番场景。

    只听弘治皇帝一字一句地道:“要不要朕一件件数出来给你看看。”

    弘治皇帝说的风淡云轻,可每一个字,却都打在了方继藩的七寸上。

    这……就有点尴尬了。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继藩,面上的表情,大抵是‘来啊,互相伤害啊’的样子。

    本是干劲十足的方继藩,气势骤然弱了几分,很是无奈地道:“陛下,臣要奏的,是当下的事。能不能请陛下容微臣说完,再秋后算账。”

    秋后算账!

    弘治皇帝冷哼,这家伙,竟连秋后算账四个字都说了出来,这岂不是说朕小家子气,和他算旧账?

    方继藩抓住这个空隙,连忙道:“陛下啊,此案,既然没有头绪,且没有真凭实据,为何不对程敏政大人以及徐经平FAN呢,此二人都是栋梁之才,陛下却罢了他们的官,革了他们的学籍,实在不应该啊,在臣的心里,陛下乃是圣君,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其实方继藩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谏为好,在用词造句方面,实是生疏。

    所以刘健三人,一听方继藩地话,心里便叹了口气,这家伙,哪里是劝谏,这是在和陛下打擂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