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里。
王不仕从清早来当值,便感受到了无穷的压力。
以往还算热络的同僚们,竟是‘道路以目’,给王不仕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而后,很快,将目光错开,也不打招呼,错身而过。
王不仕这等历经了宦海的老油条,立即觉得不太妙了。
读书人讲究中庸之道,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在这个时代,读书人大抵都是‘仕’,说穿了,就是官,这为官只道,和为士之道,其实是一样的,都需谨慎和中庸才好。
以往王不仕很懂得做人,可自从开始琢磨起国富论,心思就都在这上头了,经常走神,满脑子,都是旧城的地价,何时能到最低点。
正因为如此,这做人方面,却是有了欠缺。
现在,自己内心的想法已经曝露无遗,自己只怕,不容于自己的同僚了。
念及此,王不仕心里,生出了感慨,惨啊……
当初,被方继藩这狗一样的东西奚落,让自己声名狼藉,现在好了,又不容于清流,从此之后,更是遭人耻笑。
这辈子……何止没有了前程,只怕……连做官,都难了吧。
不做官,难道去从商……
王不仕心里竟生出了悲凉,士农工商,这是根植于每一个读书人心中的理念,自己真是越混越惨……
他呆坐在文史馆里,乱七八糟的想着,不禁有些泄气,心灰意冷。
当初,自己也曾春风得意,鲜衣怒马,金榜题名,可如今,却是……人憎鬼嫌……
此时,一个同僚进来,抬眼看到了王不仕,却不做声,他到了自己的案牍之后时,却突然‘啊……呸!’的一声,吐了一口吐沫。
王不仕不为所动,依旧拿着文宗实录的一处底稿,漫不经心的看。
这文史馆里,有一种格外尴尬的气氛。
其他几个翰林,显得十分微妙的样子。
大家各自埋头,偶尔,有人窃窃私语,似乎连闲聊,都变得谨慎了,生怕王不仕听了去。
王不仕呆坐了良久,见自己的案牍上的茶水早已凉了,便咳嗽:“刘书吏……”
外头,书吏进来,一脸复杂的看了王不仕一眼:“不知王公有何见教。”
“换副新茶。”王不仕故意低头,继续看着文宗实录的底稿,漫不经心的样子。
“是。”刘书吏不敢怠慢,上前,取了他的茶盏。
此时,文史馆里却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咳嗽。
许多人开始挤眉弄眼。
似乎有人气不过了,一个年轻翰林突然道:“可笑!”
其他翰林却更加意味深长的模样。
王不仕继续低头,忙着手边的事。
可那年轻翰林,终究是没沉住气,打破了这文史馆中的平静,他厉声道:“真真是可笑,堂堂翰林,满口都是粪土,翰林清流如尚且如此……大明,还能安定呢?”
“我说的就是你,王不仕,你致士吧,何苦要恋栈权位!”
他手指着王不仕。
王不仕低头看着手中的文稿,依旧没有做声。
这年轻翰林见他如此,大义凛然:“我等,羞于与你这般的人为伍,你还留在此做什么,何必,要让天下人笑话我们翰林院,清流二字,就这样被你糟践了。为人臣者,当有风骨,敢问,你的风骨在何处!”
王不仕身躯颤抖。
读书人就是这样的。
当初……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为了表现风骨……
王不仕很想辩驳几句,可是……
他没有做声。
因为他很清楚,道理,是没法儿讲的,自己若是辩驳几句,其他的翰林会一拥而上。
正是因为自己是清流,他方才知道,清流的可怕之处,口能诛心,笔能杀人,惹得急了,他们也完全不介意,一群人蜂拥而上,打你个半死,哪怕是群殴,人家这也是仗义而为,会被士林传为佳话。
“哼,你以为,你不说话就可以了,君子德才兼备,德在才先,何也,因德不配位者,势必祸乱天下。你我同僚,也有许多年了,此前见你,还算有几分风骨,可如今呢?”
“我若是你,立即上书致士,陛下乃是圣君,怎么容得下你这等见风使舵之辈,只是当今陛下仁德,不愿罢黜你而已,你却还在此,死乞白赖,却是何故?”
王不仕身躯一颤,死乞白赖……
他脸通红了。
人是有自尊心的。
他忍不住抬眸起来,看着这同僚,却又见其他翰林个个盯着自己,一副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的样子。
王不仕深吸一口气,心里不断说,罢了,罢了,忍一忍海阔天空……
可那翰林,却继续想说什么。
王不仕突然握紧了笔杆子,道:“建川贤弟如此有风骨,为何不去骂刘文善?”
“……”
一下子,文史馆里出奇的安静。
王不仕继续道:“建川贤弟如此有风骨,那又为何,不去骂方继藩?”
“……”
王不仕便垂头,不再理会他了。
这一下子,却等于是捅了马蜂窝。
什么意思,骂你是为了你好,你还敢在此如此嚣张。
许多翰林,纷纷想要卷起自己的袖子,个个如狼似虎的样子。
“王不仕,王不仕……”外头,却有人匆匆而来。
是个宦官,轻声细语的,不过显得很焦急。
这宦官匆匆进来,口里道:“翰林侍读王不仕何在?”
“……”
文史馆里,这诡异的气氛之下,显得出奇的沉静。
那宦官见了王不仕,忍不住道:“王侍读原来在此啊……”
他说着,竟是二话不说,笑吟吟的行了个礼:“奴婢有礼了。”
“……”
这翰林们,却是震惊了。
翰林院说穿了,就是皇帝的秘书,正因为如此,随时都可能会有宦官来,传达皇帝的命令。
可宦官在大明,却也绝不是好招惹的,翰林气傲,宦官却是靠近权力核心,因而,许多宦官,并不会对翰林们有太多的好脸色。
可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王不仕心里堵着一口气,却终于是平复了心情:“何事?”
小宦官笑吟吟的道:“陛下请您去呢,王侍读真是了不得啊……此番陛下亲自传见,恐有重任。”
“……”
啥意思……
其他翰林们,面面相觑。
王不仕也觉得诧异。
他心里还是有些虚,这宦官,莫不是是在讽刺吧。
“重任,什么重任?”
小宦官显得极有耐心,慢条斯理道:“王侍读难道不知,大批的车马来了,送来了无数的生铁,说是一日之间,生铁便送来了七百多万斤,而今,生铁的价格,果然如王侍读一般,开始暴跌,现在的价格,只有从前的一半,听说,后续,还会有生铁来……总而言之,王侍读昨日在筳讲时,对陛下所言之事,竟是统统言中,陛下得知之后,龙颜大悦,又想起了王侍读的预测,忍不住感慨,王侍读……有功于国家,有经济之才,特命奴婢,来请王侍读入宫觐见。奴婢来的时候,内阁三位阁老,也都听了消息,个个喜笑颜开,似乎……对于王侍读,也极尽欣赏。”
“王侍读,他日您若是一飞冲天,可千万别忘了奴婢啊,嘿嘿,嘿嘿……时候不早,还请王侍读,尽快动身,免得误了时辰,陛下……可等的急了呢,就盼着……能再见一见王侍读,与王侍读一道儿,商议大事。”
“啊……”
王不仕一愣。
果然……被自己言中了。
突然,他心中一阵狂喜。
这不只是自己做了预测,而得到了皇帝的欣赏。
当然,陛下能够欣赏自己……这也是极难得的事。
更重要的是……自己的预判,完全正确,这岂不是说……国富论……果然如自己所料。
那么接下来,这旧城的做空,以及未来的上涨,还有未来各种物资的短缺,原物料的上调,这些……都是可以预测的。
此书……神了!
一下子,王不仕居然抽了抽鼻子,泪水盈了眼眶。
受委屈了啊。
而如今,一切都证明了自己是对的,自己不是疯子,也绝不是见风使舵之辈。
他颤抖着,手里还握着笔,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却又想起什么,忙将笔搁上笔架,他抬起眼睛,看着那一个个目瞪口呆的同僚们。
这些同僚,显然是震惊的。
什么鬼……生铁突然暴跌了。
囤货居奇的情况,一下子缓解。
昨日王不仕所言的情况,全部言中。
陛下对其,赞赏有加。
内阁大学士,对其赞不绝口。
接下来……他要入宫面圣了。
这文史馆里,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尴尬气氛。
王不仕抬起腿,心里乱糟糟的,竟也不知,到底有多少的感慨,他走了几步,刚要和小宦官一起迈出门槛,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来,回过头,看向那年轻的翰林,王不仕淡淡的道:“建川贤弟,老夫好好的做自己的官,为何要致士?陛下欲宏图大展,正需有为之士,为他效力,此时,我若是挂冠而去,如何对得起陛下知遇之恩,又对得起,苍生黎民?以后,不要再说这些玩笑话了!”
那年轻翰林看着王不仕。
王不仕的面目冷峻,不带丝毫的客气。
陛下……亲自传召啊。
点明了要王不仕求见。
这是何等的殊荣。
甚至连内阁三位大学士……
年轻翰林左右张望,竟是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王不仕心里……感觉很舒服,很奇妙的感觉。
他凝视着年轻翰林,至于其他人,他连眼角都欠奉去瞥一眼。
说完。
王不仕故态萌发,却又如从前一般,含笑,朝着这年轻翰林作揖:“吾此一去,愿再归国史馆时,诸公莫嫌,告辞!”
转身,留下了一个格外挺拔的背影,走了。
…………
国史馆里,所有人面面相觑。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竟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话来。
以往嚼舌根的话,现在却是一句都说不出口。
你凭什么笑他呢?
人家要飞黄腾达了。
你说人家看闲书,可人家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了若指掌,这难道不是孔明再生吗?
你说他粗鄙,陛下对此人,显然产生了青睐,内阁三位大学士,未来未必不会引其为左膀右臂,你配说他粗鄙?
你骂他,那你又是什么东西呢?
虽然,大家的心思里,大抵酸溜溜的心思多了一些,不服啊。
看一本杂书,一本离经叛道的书,竟可以……可以如此。
哼,我等读的,乃是圣贤书,哪一点,不比他王不仕强,我等所学,方为真知,乃外王内王之道也,区区小术……哼!
众人沉默着,都没有做声,大家不愿再触及到王不仕的话题了,尴尬了好一阵子,方才有人道:“听说了吗,旧城的房子,又暴跌了。”
有人吁了口气,还是谈房子好,谈房子,免得给自己添堵。
“哈哈,老夫前几日,早将这宅子卖了,一亩地,七百二十三两,诶,亏是亏了一些,可是老夫却听说,现在怕是连六百两,都卖不出了。”
“我卖的更早,其实……当初早就觉得蹊跷了,旧城那儿,历经了百来年,道路早就无法修葺,院墙又斑驳,倒不如索性卖了……”
众人一说起房子,心情又愉快了起来。
毕竟,这宅子,是息息相关的事,哪怕是每日之乎者也的人,也是要生活的嘛,大家都拖家带口,薪俸又低,全靠老家的田地撑着,可现在老家的田地也不成了,没收成,靠收租,没法过活,因而,大家咬咬牙,卖了旧城的宅子,甚至卖了老家的田地,在新城置业。
现在想来,这是何其英明的事啊,砸锅卖铁,虽是辛苦了一些,可总比看着这些田地和宅邸日益荒废和降价要强。
可细细想想,又觉得亏,便忍不住又开始磨牙,几千亩地,换来这几亩新宅,怎么看,都是那姓方的狗东西……
只是……这些话是不能说的。
姓方的属于那种毫无底线之人。
他总能把你堂堂一个斯文人,拉到他的层次,然后各种抹黑和暴打你,就当狗咬了吧,就当狗咬了吧,哎……
…………
弘治皇帝等的急了,他来回踱步,好不容易,等到了刘文善和王不仕二人来。
二人行礼,弘治皇帝见状,顿时眉开眼笑:“哈哈,两位卿家来的好,来的好,朕久候多时了,来……赐座,赐座。”
早有宦官准备好了锦墩,刘文善坐下,可王不仕却显得拘泥。
他是真正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虽是翰林侍读,可在翰林院里,却是不上不下,又在国史馆里,除了筳讲,根本就没有见驾的机会,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欠身,半个屁股挨着锦墩坐下。
弘治皇帝左右四顾,背着手:“刘卿家,有大功,国富论此书,真要重新读一读看,不过……不只要朕看,卿家,还要四处讲解,朕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世上,真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而这东西,却可滋生无数财富,这国富论,看似是玄妙,却不可多得。”
狠狠的夸了刘文善一通,刘文善突然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一直以来,他在师门之中,都是透明的存在……之一……
他细细想来,自己在师门中的待遇,也就勉强比江臣好一些,当然……比起那位可怜的徐经徐师弟,当然要好的多。
可是……也只仅限于此。
如今,终于,算是没有辱没门楣啊。
弘治皇帝见刘文善眼眶含泪,不禁道:“怎么,刘卿家何故落泪。”
刘文善已是哽咽难言,老半天,竟是说不出话。
弘治皇帝觉得匪夷所思,一个大男人,而且还是个即将迈入中年的大男人,朕才夸奖了两句,就哭了……
这……
刘文善终于忍不住,忙是从锦墩上站起来,拜倒,哭泣道:“陛下,臣万死,臣不过是触景生情,因而落泪。”
“触景生情?”弘治皇帝失笑,今日心情不错,弘治皇帝不禁道:“何来的触景生情。”
刘文善几乎要放声大哭,哽咽道:“陛……陛下……臣自入师门,拜在恩师门下,恩师言传身教,可是……臣……不肖啊,当年金榜题名,声名亦是不显,不如大师兄,心中,早已惭愧万分……”
弘治皇帝有点懵,是啊,对刘文善印象……确实不太深刻,他想了想:“当初你考了二甲第几名?”、
刘文善道:“二甲第一名!”
弘治皇帝:“……”
这科举考试,除了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之外,就是这二甲第一名,最是厉害了。
也就是说,弘治十二年,这家伙高中的是第四名。
你哭个什么?
王不仕坐在一旁,不吭声,毕竟,脸皮已经厚了,谁在我王不仕面前装逼,我也当空气。
刘文善继续垂泪道:“臣在师门之中,庸庸碌碌,说来,也是惭愧,至今为止,没有立下寸功,恩师一直对臣……担心哪……”
萧敬站在一旁,面上带着笑,心里想,你们这些姓方的,那狗东西的门生,倒还真能说话,若不是那狗东西的门生,早被人拖出去打死了。
刘文善道:“臣这些年来,心中……一直自卑……”
“……”
“总是觉得,愧对师门,有辱恩师之名………臣才不及诸师兄弟们多矣……幸赖,恩师带臣如子,从未对臣放弃,依旧如严父一般,悉心教诲,而今……总算有所小成,得陛下夸赞,臣……臣……纵万死,亦可含笑瞑目!”
弘治皇帝沉默了老半天,突然道:“朕也远不如你的恩师啊。”
“啊……”刘文善不禁诧异。
弘治皇帝苦笑:“他有这么多的门生,个个却是我大明的栋梁,朕只有一个儿子,却也教不好,不过……万幸,朕还有一个,行礼如仪的孙儿……”
弘治皇帝欣慰的笑了笑,却忍不住想,方继藩这六个门生,随便挑一个出来,那都是人中龙凤,倘若这些人,随便一个是自己儿子……
朱厚照这个家伙,其实才干是有的,可总是,望之不似人君哪。
倒是现在,跟着方继藩,耳濡目染之下,好了一些。
弘治皇帝心里有了一些安慰,随即道:“卿家不必感伤,这是好事,这国富论,实是令人耳目一新,朕受此教,也有极大的启发,朕在想,此书将来,定将张大西山书院,使你的恩师,万世流芳。”
刘文善拜下:“臣若能如此,则喜不自胜。”
弘治皇帝又笑吟吟的看向王不仕:“王卿家也读国富论。”
王不仕忙道:“回陛下的话,臣读国富论,受益匪浅,此书……实是神奇,粗看之下,是离经叛道,可细细去感悟,却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臣……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王不仕感慨道:“士大夫以清流而自诩,当初的臣,又何尝不是如此,将这世上,分为清流和浊流,黄河之水为浊,长江水为清,自以为自己为长江之水,而洋洋自得……臣……”
回首着过去,王不仕甚是感慨:“正因如此,臣当初,将清名,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总以为,为大臣者,当读圣人书,代圣人言,仗义执言,指点江山。可是……臣遇到过一些人生的跌宕。”
这跌宕,大家都懂的,人间渣滓嘛……
弘治皇帝也不免为之唏嘘。
可王不仕对此,却已是一笑而过了:“自此之后,这天下,在臣眼里,再无黑白之色,而是灰色的,臣不再自诩为清流,臣就是臣,得陛下之禄,忠陛下之事,人在世上,吃的是五谷杂粮,岂无欲乎?人在世间,总要有人夸奖,也会有人谤之,可这又如何呢?臣感慨良多,愈发与从前那自诩清流的自己,格格而不入,这些年,有过反省……却更多的,是看待天下的事物,多了几分不同。”
“直到臣……遇到了国富论……”
说到国富论,王不仕眼里放光。
……………………
推荐一本大神一丝不苟的书《原来我不是一般人》!
君臣奏对,讲究的是缘分。
缘分来了。
那么哪怕是放个屁,对方也觉得是香的。
弘治皇帝现在的心情,大抵就是如此。
真香!
刘文善与王不仕二人入宫觐见,与陛下足足奏对了三个时辰。
直到了天穹霞光万丈,一缕昏黄落在大明宫的琉璃瓦上,二人方才徐徐出宫。
到了午门门口,刘文善和王不仕这才对视了一眼。
如这一路出宫的路上那般,继续一致的沉默。
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是屁话。
我特么的把你家恩师方继藩的名字挂在自己家门口,上书方继藩狗都不如,你刘文善和我泯恩仇试试看。
王不仕板着脸,面色依旧凝重。
刘文善呢,面带微笑,却也没有多言什么。
此后,二人的车马各自来了,于是……大家安静的各自登车。
刘文善在车中,又是感慨万千,恍惚隔世一般。
王不仕却在车中,靠在沙发上,抿着唇,木然无语,心中却一点不平静。
那些该死的清流,犹如苍蝇一般。
至于方继藩……哼,也就是教了几个好门生而已,那刘文善,不得不认同确实是大才,方才……哎,怎么就没有和他打一个招呼呢?毕竟……此人也算是自己的授业恩师啊。
……
经过了书铺的时候,这一个不起眼的小书铺里,却是人满为患,喧闹非常。
人们蜂拥着涌入书店。
“国富论有没有……有没有……”
“怎么就没有了,走,去下一家看看。”
谁能掌握了未来,谁就是不可战胜的。
国富论能使人洞悉明日,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消息已经传遍了,这世上的人,绝大多数,永远都在捧臭脚,后知后觉……
…………
奉天殿……
此时,弘治皇帝微微的皱着眉,他背着手,目光落在一处,却是若有所思,似乎还在消化着,今日刘文善和王不仕的话。
良久,弘治皇帝才看了萧敬一眼道:“萧伴伴,你听明白了吗?”
萧敬:“……”
“说话。”
弘治皇帝喜欢和萧敬说话,毕竟这个人,贴身陪着他许多年了。
作为天子,其实是寂寞的,在这深宫之中,他是孤家寡人,必须得有人偶尔陪他说说话才显得他的身上还有那么点人味。
萧敬苦着脸道:“听明白了一点。”
“说说看。”
萧敬想了想道:“市场上有一个无形的手,它掌控着万物……”
“你还是没明白嘛!”弘治皇帝顿时打断道:“以后好好读书。”
萧敬只好道:“是,奴婢往后一定好好读书。”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他沉默了很久,才又道:“朕有意让刘文善为户部侍郎,可是……朕又念及这国富论……尚需完善,还是敕其为翰林侍学学士,命其编修国富论……”
翰林侍学侍学,再进一步,就是翰林大学士了,这可是极为清贵的职位啊,甚至,每隔一段时间的筳讲,几乎都是由翰林大学士和侍学学士来主持,其影响力,可想而知。
萧敬的心里酸溜溜的,却还是忙道:“陛下圣明,刘文善真了不起。”
弘治皇帝又道:“还有那王不仕,其人聪慧,非比寻常,他今日提及他读国富论的感受,和刘文善又有不同,此人虽是脱胎于国富论,可其眼光却非同寻常,此人……未来可以大用,就敕其为翰林侍读学士,令其至待诏房待诏吧。”
萧敬已经麻木了。
又是一个大有可为之人。
那王不仕,不过是个侍读,可后头加了侍读学士,就完全不一样了,不但品级直接拉高,且还从文史馆,到了待诏房,这几乎是待诏房的主事官了,地位可想而知。
将来,陛下可能随时召见他,询问关于财经之事,这个人,说不好,甚至可能和刘文善一般,都有机会进入内阁的啊。
萧敬很习惯性的道:“陛下如此惜才……实在是圣……”
“圣明个什么?”弘治皇帝看着萧敬,脸色铁青起来,他最看不惯这等莫名其妙的溜须拍马的,冷哼一声道:“朕若是圣明,何至于到现在方知这两位卿家是对的。朕若是圣明,若非是刘文善极力反对,方继藩在那里为刘文善说话,朕早就将交易市场给查封了。朕哪里圣明?哼,朕之所以不圣明,就是因为身边总有你这般动辄就圣明的人,朕说什么,你都说圣明,那么朕能圣明吗?你侍奉朕多年,除了圣明之外,还说了什么?出师表中,孔明劝谏后主,有一句叫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此话的意思就是,为天子者,当毫无保留地进献忠诚的建议,采纳正确的言论。刘文善等人的劝谏,方为以咨诹善道,而你这口里的所谓的圣明,朕却需小心警惕,唯有如此,方才能察纳雅言。”
萧敬点着头应是,依旧面带微笑,笑中,却含着泪光。
………………
马车刚刚到了学府。
学府外头,却是沸腾了。
人头攒动,乌黑黑的一片。
数不清的生员们,纷纷列队出来。
王守仁、唐寅、江臣人等也候在这里,个个喜笑颜开。
马车一停下,刘文善刚刚下了车,一个人影便一马当先的朝他冲来,一把将他抱住。
是……恩师……
刘文善呆住了。
方继藩给他一个热烈的拥抱之后,却没有给他缠绵悱恻的法式湿吻,回头大声吩咐道:“炮仗给我响起来,鼓掌,大家都笑。刘文善啊刘文善,为师没有白疼你,你果然不愧是为师最心疼的弟子,哈哈……来来来……”
刘文善一脸麻木,抬眸一看,觉得有些眩晕。
只见人山人海,所有人都是喜笑颜开,人们纷纷鼓掌。
炮仗响起,恩师的脸上乐开了花,恩师拉着他的手,抬头挺胸,一脸骄傲,而刘文善,却是……一脸懵逼的。
恩师……对自己真的没得说。
“都让一让,都让一让……”
方继藩分开激动的人群,这些人很讨厌,为师爱捧臭脚,这是因为为师习惯使然,你们来凑什么热闹,倒好像是刘文善有了点出息,和你们这些瓜娃子有啥关系似的,这都是我方继藩平日严厉教导的结果啊,名师出高徒,此至正真理也。
好不容易分开人群,进入了书斋,方继藩终于呼出了一口气。
国富论,确实很了不起,简直就有了划时代的意义。
未来……甚至国富论可能还会收录进翰林院,而一旦进入翰林院,这可能会成为未来天子们的教材。
这本书的意义,其实并不在于它如何的正确,如何洞悉了经济的原理,或者将商业的活动,直接和君王的统治,国家的安康来挂钩。真正划时代的意义在于,这是第一本……人们抛开了仁义道德,已经那些表面的外圣内王,用最赤裸裸的利益,来观察整个国计民生的书籍。
它为天下人,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这一扇大门,可能透进来的光有限,可一旦见了光,势必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深远的影响。
没错,这是自己至亲至爱的门生刘文善所书!
方继藩坐下,面带笑容,看着一脸消瘦的刘文善,方才想到,这两年来,为了修书,刘文善一定感受过无数的艰辛,为了去研究商业的原理,不知走访过多少的商户,为了观察以及添加实例,更不知花费了多少的心思。
真是不容易啊。
每一个孩子,都不容易。
“恩师……”刘文善已经拜下,又是哽咽。
“起来,起来,别磕着自己的膝盖,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方继藩感慨道。
“恩师对学生,恩重如山……”
“不要说这些,诸弟子之中,恩师一直很欣赏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你就犹如一根竹子,内里头,有一种竹筋一般的韧性,今日陛下传见你,是否是龙颜大悦呢?”
刘文善点头道:“陛下连连说好,还夸了恩师。”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这有什么好夸得,我广纳贤才,收似你这般优秀的人进入门下,悉心教导,岂是为了陛下这一声夸奖,这是希望你们能够得我真传,有益于天下,有益于人……不,是有益于百姓啊。噢,听说,那人间渣滓,也觐见了?”
“是。他叫王不仕。”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王不仕此人,难道没有感谢一下为师?”
刘文善想了想,很诚实的道:“恩师……没有!”
“没良心的东西。”方继藩忍不住龇牙:“这狗一样的东西,若不是当初我奚落他,叫他人间渣滓,让他臭名远扬,他现在多半还是一个只晓得之乎者也的清流呢,现在从我门生这里学了一点道理,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人心真是恶毒和可怕啊,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厚颜无耻之人,早知如此,为师就不该将那船取名人间渣滓王不仕,让他就这般默默无闻的继续泡在清流堆里,日渐腐烂沉沦的好!”
刘文善想说什么,却发现好像没啥可说的,索性闭嘴。
方继藩一通乱骂之后,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他终究是个爱好和平的人,早已习惯了以恩义报答险恶的人心。
呷了口茶,方继藩感慨道:“这些日子,你将这国富论,好好编撰一番,上一次,是以论文的形式发表,可要成为一门学问,却还需一些时日,为师很看好你,不只如此……你还需编修一个……简单版的国富论。”
“简单版。”刘文善无法理解。
这国富论,为啥要弄出一个简单版。
方继藩嘿嘿笑道:“是给保育院的那些小家伙们看的,他们还是太天真,给他们读读这些书,开开眼界。”
“噢。”刘文善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恩师说的话,应就是了。
方继藩随即不禁感慨:“说来,为师的弟子之中,你也算是脱颖而出了,了不起,为师这些年…得了你们几个弟子,有人擅书画,还灭了倭,有人教化四方,还平定了交趾的叛乱,有人守了锦州,而今,却在地方上,推行新政。还有你,你很不错,这国富论一出,也算是崭露头角了。当然,江臣那个家伙,最是让为师操心,他太愚钝了,和他说话很费力,可有什么办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人父者,总不能因为孩子生的丑,人又傻,就贸然放弃他吧,若是如此,这还是人吗?罢罢罢,不说这些,一说,为师就恼火,为师而今,脾气收敛了许多,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啊,你们都这么大了,还隔三差五责罚他们,别人看了去,成什么样子。你好好努力,继承为师的衣钵吧。”
刘文善遍体暖流:“学生……谨遵教诲!”
方继藩则是唏嘘不已,又闲扯了几句,便听人来:“师公,师公,钢铁作坊那里,太子殿下请您去,说是产量提高了不少,请您去看看。”
“知道了,知道了。”方继藩起身,出了厅堂。
刘文善吁了口气,反复咀嚼着恩师那几句暖心窝的话。
突然,方继藩嗖的一下回来,道:“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方才为师说了欧阳志,说了江臣,说了欧阳志和你,还有唐寅那个连自己婆娘都制不住的家伙。”
说起唐寅这婆娘都制不住的典故,方继藩就气不打一处来,那是个悍妇啊,把自己的门生脸都挠破了,自己就瞎比比了几句,那悍妇便滔滔大哭,吓得方继藩怀疑人生,只恨不得唐寅赶紧休妻,历史上唐寅这个妻子,因为唐寅科举舞弊一案,便断然的回了娘家,使唐海一刀两断,而今,唐寅没有了科举舞弊,金榜题名,进入了仕途,这恶婆娘,自然也没有和唐寅‘和离’,可方继藩一想到此,就恨得牙痒痒,现在正催着唐寅写休书。
方继藩道:“为师差点忘了,为师还有一个心爱的弟子……为师历来一碗水端平,总不能说了你们几个师兄弟,不说他。”
“啊……”刘文善错愕的看着方继藩,对恩师更加肃然起敬,恩师就是讲究,公平公正,不偏不倚,他小鸡啄米的点头:“那……恩师,您说。”
方继藩感慨道:“还有戚景通那个家伙,尚在宁波带兵,草订兵书,不日,就要将这新的兵书,献上!他在宁波,真是不易啊,为师和他相隔千里,可是心,却是在一起得。师徒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好了,说完了,走了啊,今日休息一下,要开心。”
方继藩说罢,犹如鬼魅一般,来无影,去无踪。
只留下还张大嘴的刘文善,他勾着自己手指头,低头喃喃的算了算,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
西洋……交趾的外海,已要靠近了。
一艘佛朗机舰船,穿梭在海面上,他们是自吕宋来的,装载了在吕宋搜刮来的无数香料和金银,预备返航。
佛朗机舰船宛如尖刀一般的船底,破开了银色的浪花,海鸥在桅杆上盘旋。
水手和轮替下来,准备返国的士兵们,看着晴朗的天气,心情也不禁愉快起来。
这几日,都是无风无浪,而在吕宋的据点,收益也是惊人,使他们收获满满。
船上的人,各司其职,每一个人,都抱着放松的心情,说着各自的见闻。
偶尔,会有喝的烂醉的水手,叽里呱啦的说着什么。
而对于烂醉之人,船长显得极不高兴,下命令让人将其关到底舱中去。
一个穿着殖民地军服的武官,头戴着三角帽,紧身的黑色军裤边,挎着一支细剑,他留着好看的胡须,和船上的水手和水兵们格格不入,胸前的勋章,彰显了他的不凡身份。
而站在他身旁的船长,手里端着一个东方的瓷器杯子,杯里,是吕宋特有的某种果实浸泡的茶水,他抿了一口,二人开始闲聊起来。
这是下午茶的时间。
旅途迄今为止,还算愉快。
此次,他们从大明得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远在京师的葡萄牙王国使节们似乎在一位朋友的帮助下,渐渐在大明的朝廷里,打开了局面。
或许……未来可以和大明进行贸易。
……
却在此时,桅杆上的瞭望人员,突然开始打起了旗语。
“怎么回事?”有人用葡萄牙语低声骂道。
船长抬头看了旗语,脸色却是变了,他下意识的按住了腰间的细剑剑柄,他高声大吼起来。
船上……顿时开始混乱。
紧接着,无数的水兵和水手们,惊恐的开始准备战斗。
他们乱七八糟的含着:“王不撕……王不撕……”
“王不撕……”
…………
那武官,一脸错愕,朝那船上道:“王不撕?”
船上道:“这是最凶残的匪徒,是一群强盗,在好望角,在马六甲,在斯里兰卡,还有在……到处都是王不撕,这些该死的王不撕,上DI诅咒他们,他们在航线上,经常劫掠我们的舰船,他们洗劫我们的殖民据点,他们甚至……他们甚至……”
船长要哭出来。
他快速的在自己的头上划了一个十字,带着几分悲壮的道:“战斗!”
可是……
水兵和水手们,还是疯狂的高喊着王不撕。
从各个海域,汇聚而来的消息,早已让这些佛朗机人,对于王不撕,充满了恐惧。
这是一群凶残的恶徒,他们来源于大明,却浩浩荡荡的,曾抵达过美洲,不只如此,他们很不友好,擅长劫掠,都是一群不要命的家伙。
他们的舰船,并不比佛朗机的舰船要差,谁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
只是有一个曾经逃亡的人,被人救起,他口里,反反复复的念着‘任肩咋载王不撕’这样的发音,这发音太过拗口,最终……对于这伙应该被诅咒的家伙,人们索性称之为王不撕。
人们开始预备战斗。
可是,瞭望手却是疯狂的打着旗语。
“不好。”船长要哭了。
“怎么回事。”
“有七艘王不撕……不,现在是八艘……不不不……”船长声音越来越冰冷,他抬头,望着桅杆上不断更新的旗语:“是二十五艘,现在是二十九艘……上DI啊…”
他毫不犹豫的将拔出来的细剑收回了剑鞘里,露出了难看的笑容:“现在……先生们,举起白色的旗帜,收起所有的武器,所有人,在甲板集结,任何人,都不许有挑衅的举动,现在……我们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
“……”
…………
浩浩荡荡的舰队,自西而来……
似乎……他们又发现了一艘佛朗机的舰船。
舰队似乎对此,十分的轻车熟路,不用主舰吩咐,立即便有数艘快舰毫不犹豫的脱离了自己的队列,鼓起风帆,向前狂冲。
“战斗!”
舰船上的人,蓬头垢面,犹如乞丐,古铜色的脸,带着狰狞,露出来的牙齿,带着黑黄。
他举刀,发出了怒吼。
整船的人,像是过年一样,疯狂的发出了呐喊。
人们不需吩咐,开始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
预备登船作战的士兵,纷纷取出了刀枪剑戟,个个龇牙裂目的乌压压的出现在了甲板。
所有人磨刀霍霍。
他们早已见惯了生死。
对于死亡,司空见惯。
他们毫不吝啬的付出自己生命,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烂命一条。
可是……在自己眼前的,是财富……先登敌船者,重赏,杀贼者,重赏,获敌船,战利品除上缴内帑之外,其余分配。
许多人,热泪盈眶。
这数年来,有的人运气并不好,他们的战利品,远比别人少的多,这并不是他们不勇敢,实是经验不足,好不容易有了经验,运气却是有些糟糕,本以为,这一次,再不会遇到敌船,可哪里想到……
有人高吼:“弟兄们,发财的时候到啦,婆娘们的新衣有着落啦!”
一时,无数的人热泪盈眶,以泪洗面,宛如在此刻……上天赐予了他们最珍贵的礼物。
要珍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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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所有人激动不已的时候。
拿着望远镜瞭望的瞭望人员却是发出了噩耗:“敌舰升起了白旗……白旗……”
白旗……
犹如晴天霹雳,那些磨刀霍霍,妄想着勤劳致富的人们,古铜色的脸开始泛白。
“狗娘养的啊!”有人咆哮。
……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上。
徐经已是升座。
巨大的风帆扬起,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的标志格外的醒目。
此时,徐经一袭猩红的披风,被海风吹的猎猎作响,诸将各自列队待命。
五年之前,杨帆出海,庞大的舰队,带着数不尽的海员和水兵,又一次抵达了新的大陆,这一次的任务,比之此前更加艰险。
此前不过是探索,而这次,却需在沿途,设立无数的据点,唯有如此,才可真正的打开航路,沿途的每一处水路要害之地,都需留下人员,令他们修建堡垒,预备货栈,留守人员,必须预备好清水和食物,随时供应沿途的舰船往来。
这不只是要建立可供船只停泊的据点,还需建立一个通讯的通道。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抵达了新大陆之后,在那里,留守的人员,已经开始接触当地的土人。
当地的土人,友好的,尚与其互通有无,若是居心叵测的,自是与之战斗。
上一次,留守了数百上千人在那里,可等舰队再一次抵达时,人们惊奇的发现,这些人过的并不凄惨,除了病死了不少人之外,生活居然十分愉快。
附近的土人,战斗力极低,这些留守人员,曾经惹怒了一个极大的部族,被数千的土人战士围攻,而留守之人,以一当十,火炮一响,土人顿时溃败,一路追杀,如虎入羊群,土人们没有战马,甚至没有铁器,而且他们居然还没有发明轮子。
这就导致,土人根本没有任何大兵团作战的经验,因为一旦规模的作战,粮草和辎重,就成了问题,必须得有车马,载重着大批的粮食输送前线。
他们更多的,是一群散兵游勇,一声呼唤,固然可以召集众多的士兵,可这些士兵,根本没有任何协同作战的经验。
留守的人员,并不算什么精锐的军马,凭着他们的刀剑和火铳以及数门火炮,竟连战连捷,自身的损伤,可以忽略不计。
土人们不得已,只好进行求和,奉上了大量的黄金。
等到更大规模的舰队抵达。
在驯服了一些土人之后,在土人向导的带领之下,三支数百人规模的‘远征军’,开始深入黄金洲的腹地。
他们绘制地图,一路增长见闻,寻找到了数不尽肥沃的土地,更是根据土人的交流,了解到诸多黄金的矿脉,最后……得出来的结果……尤为喜人。
这一片土地,可能比之大明还要广大,不只如此,土地尤其肥沃……
三宝太监所留下的舆图,完全是正确的,这是一片沃土,足以承载另一个大明帝国。
徐经此次回航,又在那里,留下了三千多人。
有的人,一路颠簸,实是不愿意再回航了,而在那片希望的大陆,一座大明的城镇在留守人员的帮助之下,已经建起,那里有农舍,甚至已经开始有了初步的纺织业,他们甚至开始酿酒,开垦的土地,完全保证他们绝不会饿死,几乎年年都是丰盛,在那里,气候宜人,他们甚至开始尝试着和土人们进行交易,不得不说,那里便是一个再木讷的人,都成了经商的好手,因为……大明的任何商货,到了土人眼里,都成了稀罕的宝贝,愿意用反不菲的金银,前来交换。
一个庞大的计划,已经开始在徐经的脑海里形成。
此时,他归心似箭,在得知遇敌之后,他显得有些不耐烦,正待要下达将其歼灭的明令,却又旗语兵飞快而来:“禀大使,贼军……升白旗!”
徐经脸色缓和了起来,站起来,猩红的袍子,猎猎作响,他手将身后的披风一卷,按着腰间的剑柄:“派人登舰,俘虏船只、人员,清点船上的货物和金银,其余舰船,继续出发。”
“遵命!”
汪洋之上,必须得有一个主宰者。
这个人,必须坚韧不拔,也必须获得所有人的拥戴。
徐经一言而下,堪比圣旨!
“其他舰船,不得停留,继续进发!”
呜呜呜……
牛角嗡嗡而起,附近的舰船,听闻了主舰的动静,也纷纷吹起了号角,宛如接力一般,这个命令,不断的传达出去。
佛朗机人,已是大明水师的劲敌,这在汪洋大海,在黄金洲,在昆仑洲,在西洋,几乎都是如此。
尤其是在黄金洲,据闻……佛朗机人在大明据点的南北方向,俱都建立了据点,他们早已开始进行了贸易,不,准确来说,他们开始进行了劫掠,他们比大明抵达黄金洲要早得多,且他们的本土,距离黄金洲,也比大明近得多。
尤其是当他们察觉到,大明在黄金洲的威胁时,对于黄金洲的争夺,已是开始重视起来。
黄金洲太大了,大到了彼此虽然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却在这星罗棋布的广阔土地上,彼此之间,便连遭遇都成了困难的事。
因而,根据徐经所得到的消息,西班牙国王,对于黄金洲所发生的事,更加警惕,对于黄金洲的殖民行动,变得更为紧迫,庞大的舰队,开始源源不断的将士兵和人口输送入黄金洲,不只如此,他们尝试着,开始和佛朗机诸国缔约,原本一直将黄金洲当做西班牙后花园的国王,似乎有意,借助各国,在黄金洲占得优势。
更多的据点,开始建立起来,数不清的残忍好杀之人,打着那十字的旗帜,开始席卷黄金洲,他们对于土人,显得极为凶残,从原先的缓慢推行,开始变成了整个部族,整个部族的屠戮。
外来人的到来,也使各种疫病开始在黄金洲流行。
徐经此时,对于佛朗机人的态度,彻底的改变了。
这一次,他在黄金洲足足停留了三年多,便是布置一切,防范未然。
他命人寻到了铁矿,同时命人开采,进行冶炼,同时,打造兵器。留下了大量作战的船只,甚至,交好了附近的某些土人部落,将其引为外援。
而这些,不是关键,关键之处在于,他必须回朝廷,寻求更大的支持。
他的凭借则在于……
这一艘艘舰船舱底之下,数不清的财富。
“恩师……我徐经……又回来了!”徐经抬头,双目,沉如古井之水,在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之后,世间的浪涛,再无法搅乱他的心。
………………
铁轨开始铺设。
冶炼铁轨是最难的,可是铺设,反而简单许多。
载重的马车,将铁轨送到地方。
早已铺设好了路基的劳工们,等待铁轨一道,随即便吆喝着,将铁轨搬下来,拼接之后,取了扳手,将其用巨大的螺丝,拴在枕木上固定。
这铁轨,恰好是马车车轮距的宽度,并不宽,现在……这里围了乌压压的人。
这个世上,绝大多数都是好事之徒,一听西山那儿,竟将上好的钢铁,铺在了地上,许多人觉得稀奇起来,纷纷前来围观。
方继藩亲自当着所有人的面,让自己亲爱的一个徒孙,假扮成一个窃贼,想要偷窃铁轨。
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一群人蜂拥而上,将他打了个半死,再命人取了铁枷枷了,用上了囚车,四处展览。
“看看,都看看啊,这狗都不如的东西,居然敢破坏铁轨,镇国府有令,敢破坏铁轨设施者,杀无赦,咱们太子殿下和方都尉,都是厚道人,可绝不容忍有人敢破坏铁轨,有一个,打死一个,这铁轨上,张真人亲自施了法的,莫说是偷窃,便是心里有了歹念,将来,也是遍体浓疮而死,断子绝孙!”
看着那囚车上,满脸血污的人,人们既是兴奋,恨不得凑近一些,多看一眼,可看了一眼,又忙将自己的眼睛蒙上,显得恐惧。
护路队,自是要开始成立了。
招募了两百多人,为首的一个,乃是东宫的禁卫,规格很高,这些穿着黑衫,腰间跨刀的家伙,个个骑着高头大马,每日做的事,就是飞马在这数十公里的铁路线上来回奔走。
当然,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现在人们对于铁轨,并没有太多的概念,所以要提防有人斗胆包天,可慢慢的,这个事务渐渐被人接受之后,便不需如此谨慎了。
方继藩还是相信军民百姓们的,毕竟……大家都怕死。
一辆马车,稳稳的停在了那乌压压的人群之外。
新任翰林侍读学士王不仕刚刚下值,他毫不在乎自己的斯文,很快就挤进了人堆里。
身边,到处都是窃窃私语的议论。
“这是什么?”
“这铺设一里的铁轨,需要糟践多少银子啊,方都尉,这是到底有多奢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
第一章,好奇怪,最近犯喷子吗?看来不该上电视的。
王不仕置身在人流之中,看着远处,一群匠人七手八脚的开始安装铁轨。
那粗壮的铁轨,显是钢铁所制,一看分量就不轻。
他脸上,竟是骇然……这……几乎是用黄金在铺路啊。
倘若不是西山,只怕全天下,也没有如此的财力,如此的雄心来做这等事。
他甚至可以看到,头戴藤帽的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在一群卫士的拥簇之下,在旁指指点点。
王不仕抬头,看着这路基,路基一直朝着旧城的方向……延伸!
原来……如此……
王不仕一直都意识到,旧城的房价和地价,都可能会涨,现在的做空,显然都是为了暴涨准备的。
当然,这一切,都是源自于国富论中的判断。
可这旧城的房价,到底怎么涨……他却有些说不出来。
可现在……他猛然之间,回过了神来。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
旧城房价的冰点已经到了。
而早在一月之前,他就用新城的宅子,做了抵押,向西山钱庄借贷,还有向亲朋好友们告借了足足二十多万两银子,现在……是时候了。
他精神一震,却是不露声色,从人群之中返回了自己的车中,他一声不吭,脸上略显苍白。
这一笔投资,显然是要将自己所有的身家统统都搭进去,这绝不是好玩的事,一不小心,就可能倾家荡产,甚至可能要背上巨额的债务。
可是……
他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判断。
这个糟糕的世道,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任的,让自己成为天下笑柄的方继藩还有他的弟子们,还有那些因为自己不小心失言,而引发来露骨仇恨的清流们。
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自己!
拼了!
他咬了咬牙,吩咐车夫道:“去旧城!”
而今,旧城的房价,甚至只和定兴县的城区没有多少分别了。
几乎没有多少的价值。
随着越来越多人抵达新城,内城已经开始荒芜起来,而外城的房产和土地,本就没有多少价值,不少穷苦的百姓,原是依靠为内城的富贵人家为生的,富贵人都走了,他们自然……也得乖乖涌入新城。
因而,二十多万两银子,可能在新城,不过是买十亩地,可在旧城,却如买青菜一般的容易。
那大片大片荒芜的土地,不知多少人想要脱手,却是不可得。
…………
“少爷……”
王金元显得有些激动,他匆匆寻到了方继藩:“少爷,不妙了。”
“出了什么事?”方继藩心情显然不好。
抓了人去游街了两天,效果还算不错,这让那些打铁轨主意的人,望而却步,再加上护路队组织起来,这铁轨,铺设的很快。
毕竟……人力嘛,一把抓的事,我方继藩有银子,世上有这么多冤大头,支持自己,这天底下,还有啥事做不成。
“旧城的地和宅子,突然被人收购,也不知是谁,已收去了数百亩了。”
“什么。”方继藩吓了一跳。
他手中,旧城的房产和土地可是不少,可方继藩却不急着收购,因为收的多了,难免会使人察觉出来。
所以这几个月,都是润物细无声,反正也不急。
可现在……
方继藩有点懵:“王金元,你这狗娘养的,是不是你透露出去了消息,本少爷对你不薄,你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很好,来人,将这狗一样的东西吊起来。”
王金元……哭了。
他噗通一声,拜倒在地,磕头:“少爷,小人对您的忠心,天日可鉴哪。少爷性格耿直,小人岂有不知,小人难道不怕死吗?小人上有老,下有小,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少爷明鉴哪!”
方继藩托着下巴,听了他的话,居然觉得挺有道理,说也奇怪,自己身边的人,都对自己忠心耿耿,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领导型人格,是所谓的领XIU气质吗?
方继藩咬牙切齿:“将这狗东西查出来,还有,立即大规模收购,现在咱们手里,已有内城外城,还有铁路沿线,数十万亩地了,倒也不怕,现在能收多少是多少……那边,不过是收购了去去数千亩而已,不算什么,让他收,可不要让本少爷知道此人是谁,怎么知道的消息,若是知道,本少爷请他吃麻辣烫!”
王金元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忙是抄起袖子来:“明白,明白,小人这就去办。”
…………
要修路了。
这路竟是要修去旧城的。
这满京师,都哗然了。
姓方的这是要搞什么,听着……像是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啊。
不少人,亲自来铁轨这儿观看,这铁轨,居然直接穿插了整个新城,而后,一路朝着旧城笔直而去。
“这路通了,旧城的地价,岂不是涨了。”
“不会,这你就不知道了,定兴县的地价暴涨,这是情有可原,它原本就是个小县城,地价是一钱不值,现在突然修了路,这才上涨。可旧城哪怕是地价暴跌,可毕竟,它也是京师哪,这些日子,虽是暴跌,可地价,还是不比现在的定兴县要低,所以,单凭修路,虽可使旧城的地价稳定,可要涨,却难了,大家伙儿,迁出来都来不及呢。再者说了,这么窄的路,你见过?这才一辆马车宽哪,不过……为啥是两条车道呢,可无论如何,和那定兴县,还是差的远了。你们哪,是想买地想疯了,真以为什么地都值钱啊。说来,这大好的精铁,却是铺设在这地上,我看着都痛心,真想捡几条回家。”
“呸呸呸,小心浑身生浓疮。”
…………
弘治皇帝一身便装。
他显得很不可置信。
先是锦衣卫的奏报,他看过了。
拿着铁铺在地上,这是干啥?
而且,瞧着这架势,这是要从新城铺道到旧城,足足数十里的路啊。
怎么听着,都像是锦衣卫故弄玄虚。
可是……刘健居然也当他的面,说起了此事,刘卿家还是亲眼所见,大好的精铁啊,一看就是上等,就这么跟不要银子似得……
这一下子,弘治皇帝有些懵了。
这两个家伙要干啥。
他们不至于这样的傻吧。
顿时,弘治皇帝想起了一个叫石崇的人,此人在西晋时,曾富可敌国,据说他曾与贵戚晋武帝的舅父王恺以奢靡相比。王恺饭后用糖水洗锅,石崇便用蜡烛当柴烧;王恺做了十里的紫丝布步障,石崇便做五十里的锦步障;王恺用赤石脂涂墙壁,石崇便用花椒……
石崇用锦布,做五十里的步障,这不和自己的傻儿子和傻女婿拿精铁去铺路一样的道理吗?
弘治皇帝想不明白,到底是这两个家伙吃饱了撑着呢,还是有什么图谋。
他觉得不放心。
想一想自己是多么节俭的人啊。
宫里穿的衣衫,都是张皇后自己用织机织出来的。平时的御膳,自己是敞开肚皮,生怕剩了。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傻儿子呢。
他还是不相信,决定眼见为实。
于是穿着便衣,带着萧敬,还有数不清的便装禁卫,出了大明宫。
这铁轨……几乎就铺到了大明宫门口不远了,看着那阳光之下,折射着光晕的金属铁路,不断的衍生,弘治皇帝还是带着几分侥幸,徐徐踱步上前,走近了,一看,还真是铁轨……这铁轨牢牢的固定在了枕木之中,枕木上,还是一堆碎石铸起的路基。
弘治皇帝觉得脑子有些眩晕,他沿着铁路一路的走,越走,越是心惊,这铁路,像没有尽头一般。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突然道:“萧伴伴…你怎么看…”
萧敬一听,吓得脸都白了。
他忙是趴在了铁轨上,弯起手指头,敲了敲,铛铛……铁轨发出些许回音。
很瓷实。
他又摸了摸,铁轨的表面,很光滑。
可是……萧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看啊。
咱要什么都懂,做点啥不好,为啥就要断子绝孙呢。
可他这些日子,实是被弘治皇帝骂的抬不起头来,他脸色苍白,想了想,还是不明白,索性,继续趴着,伸了伸舌头,舔了舔铁轨,冰凉凉的,竟有丝丝,竟有点点甜……
“你在做什么?”
“奴婢……知行合一。”萧敬苦笑道。
‘弘治皇帝:“……”
他已觉得萧敬这个家伙……没救了。
弘治皇帝恼怒道:“你虽是朕的私奴,可一言一行,也代表了皇家的威仪,这般成了什么样子!”
萧敬垂头……不语。
远处,本就有几个看客,见萧敬舔铁轨。
那几个看客,一脸震惊,似乎……也觉得这铁轨中,有什么无穷奥秘一般。
他们低声议论,竟也有其中一个,趴下去舔了舔:“还别说,是甜的。”
其他几人,纷纷趴下,竟也舔起来,有人道:“难道这铁轨,是用来舔的?”
“不对吧,这分明是奢靡无度啊,诶,听说……太子殿下……咳咳……”
后头的话,更加小了。
一干禁卫,个个脸色冰冷,随即,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一拂袖:“家门不幸!”
萧敬一听陛下这四字,忍不住道:“陛下息怒,想来这是太子殿下,另有用意吧。”
“无论是不是另有用意,却万万不可行如此奢靡无度的方法。”
弘治皇帝背着手,显得忧心忡忡。
他当然知道,这铁轨铺出来肯定是用有意的。
这事儿,方继藩肯定参与了。
方继藩这个家伙,就两个字评价,靠谱!
“但是他们的方法,用错了。你懂吗?”
萧敬张大嘴巴,只怪自己嘴贱,为啥要来一句陛下息怒呢。
他眼珠子转着,额上大汗淋漓,老半天,方才道:“奴婢不懂。”
“诶……”弘治皇帝叹息,摇头,宛如关爱智障一般的看着萧敬。
弘治皇帝信步走着,萧敬忙是尾随其后。
弘治皇帝看着这铁轨,道:“听说过,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吗?”
这一次,萧敬算是聪明了,点头:“奴婢听说过,就是说,楚王喜好细腰的美人,因而宫中的宫人们为了投其所好,因此,纷纷饿着肚子,生怕自己长胖了……”
“可见,上行下效,是多么可怕的事。”弘治皇帝平静的道:“朕让张皇后为宫中织布,是何故?”
“这……”
弘治皇帝摇头:“你们啊,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朕在内帑里,存银一千三百七十二万六千二十一两!这是何其大的数目,朕会吝啬于,几匹布吗?”
萧敬忙是摇头:“不会,不会。”
弘治皇帝满意点头:“朕让张皇后织布,不是为了节省这几两银子,这几两银子,不算什么,可朕乃臣民们的君父,为君父者,既需担当大任,也需是天下人的表率啊。古往今来,这上梁不正下梁歪之事,何其可怕啊,臣民们,都在看着天子呢。可也……都在看着太子……”
“太子若是如此奢靡,以精铁铺就道路,这……在天下人眼里,会怎么看待呢。朕知道,太子和方继藩,花费的是他们自己的银子。也知道,或许他们铺就这铁轨,一定有什么用处,可对于天下人来说,这就是奢靡无度,这和爱好细腰的楚王,又有什么分别?只是楚王之好,不过是细腰而已,也不过是让宫中的美人们,着紧自己的细腰。可太子奢靡,开了这个风气,于是人人以挥霍无度为荣,醉生梦死,这天下的纲纪,岂不是乱了吗?朕请张皇后纺织,是要让人知道,天子尚且节俭,臣民们万万不可学西晋石崇一般斗富,坏了天下的风气。你可知不知,那石崇斗富的对象,乃是皇亲国戚王恺,而王恺为了与石崇一比高下,却得到了东晋皇帝的支持,这在当时的人眼里,其实是东晋天子与石崇斗富啊,天子尚如此,臣民们自是以香料粉刷墙壁,用比丝绸还要昂贵的彩缎来拉起屏障为荣了。”
“那么,庙堂之上,尚至这样的地步,那些百姓们,能有好日子过吗?”
萧敬一听,这下明白了:“陛下圣明哪,太子一定无法体谅陛下的苦心,不过等他长大一些……”
弘治皇帝低着头,看了一眼这铁轨:“朕真想将这铁轨拆了。”
萧敬:“……”
萧敬无语,心里说,陛下要拆,万万别让厂卫来拆,厂卫可不敢。
可弘治皇帝却又苦笑:“罢了,朕不过戏言而已。”
弘治皇帝摇摇头:“回宫。”
………………
待诏房。
王不仕以侍读学士的身份,掌待诏房,地位可想而知。
这里的翰林,都不得不已以王不仕马首是瞻。
可是……翰林虽对王不仕言听计从,可或多或少,是不服气的。
圣人书不读,去读了国富论,这国富论,再怎么厉害,还是及不上圣人书啊。
或许,是因为抱上了方继藩的大腿吧。
翰林乃是清贵,对名声看得比天还大,哪怕王不仕是上官,他们不敢违抗上官的命令,可只要下了值,却尽力和王不仕有任何的交涉。
今日当值,众人窃窃私语着铁轨的事。
倒是恰好,有一个通政司的副使来传送公文,进了来,先见过了王不仕。
王不仕只点了点头,他正在誊写一份诏书,下笔如风,没顾得上搭理这副使,这副使却道:“听说王公近来在收旧城的土地和宅邸。”
王不仕收购的其实已经差不多了,十七八万两银子,收购了数十笔土地,已有七八百亩了。
除此之外,外城那不值钱的土地,他也收了一些,那些土地,更不值钱。
王不仕收的差不多了,可暗中却似乎有什么力量,似乎也在疯狂的收购,只是……一直将价钱维持在这个数目,超过这个数目的,便绝不出手,这就导致,旧城的房价,从下降的趋势,渐渐有了一点儿转暖,可上扬的希望,却是一丁点都看不到的。
王不仕手里还有几万两银子,一时,也没什么值得继续收购的土地了。
当然,王不仕不肯错失机会,所以,还是放出了消息,若有人想卖宅子,可以留意。
只是……出面收购的人,却是某个商贾,此人……是自己推到台前的人。
而这通政司的人突然点破。
王不仕停笔,看了他一眼。
附近低头办公的翰林们,具都抬头,错愕的看着王不仕。
王不仕想要矢口否认。
他是翰林官,实在没有必要,让自己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可那通政司副使却是一笑道:“京里不少人都传开了,您请一个叫张健的商贾代为收购旧城的土地,那张健和人喝酒,说漏了嘴。”
王不仕:“……”
他恨不得狠狠去抽那张健两个耳刮子。
他定定神:“是的,老夫对旧城,还留有一些念想,那儿越发的冷清,就想着,自己的子弟,将来总要读书了,离得远了,放心不下,若在新城,又怕他们和人学坏了,所以,购置了一些旧城的土地,未来可以安置他们读书。”
“为了读书,王学士真是煞费苦心啊。不过……”这副使笑呵呵的道:“读书需要数百上千亩的地吗?”
众翰林们一惊,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这哪里是读书啊,读书绝不可能,将身家性命丢进去的。
这王学士,竟有这么多银子?他银子哪儿来的?
不只如此,这突然收购这么多旧城的地…这…
王不仕面上,显得格外的冷静,他只微微笑着看了这副使一眼:“不只如此,老夫还想收一些呢……”
副使一愣。
其他人也愣住了。
怎么……王不仕有什么消息?
王不仕却是微微笑着道:“不是说,旧城要在新城铺一条道路嘛,老夫看,这旧城的宅子,怕是要涨。”
众人一听,从原先的狐疑,却一下子忍俊不禁起来。
一个老侍学笑了:“王学士,此言差矣,旧城和新城,似乎是在铺一个什么……什么铁轨……这是没有错。可这东西,也叫路吗?再者说了,就算是路,那也没什么了不起,要知道,定兴县的宅子涨起来,是因为它本身土地不值钱的缘故啊,突然修了路,自然价格暴涨。可是哪……旧城的情况,却全然不同,我看,这旧城是没有救了,那儿,可荒芜了,老夫前几日恰好去,许多地方,竟生了杂草。”
许多人也纷纷颔首点头。
论起对房子的研究,其实翰林们清闲,经常会私下交流。
这旧城,不跌就是阿弥陀佛,涨,不存在的。
王不仕却是木着脸:“喔,谨遵受教。”
他只一句淡淡的谨遵受教,讽刺意味却很明显,我乃翰林侍读学士,需要你一个侍学,来教育我该不该买旧城的土地和宅子吗?
那侍学本是调侃,听了谨遵受教四字,却是面上一红。
这……
他有些怒了:“恰好,老夫在内城,倒也有一些土地,本是想卖的,可挂的价格高了一些,三百七十两银子一亩,掮人们说这价格,怕是难卖,这宅子置办下来,当年,可是不易啊,老夫心里想,这个价格是贵了,可毕竟是个念想,不是这个价,老夫还真不想卖。不过既然王学士既然要收,不妨如此,三百五十两银子一亩,王学士自管着拿去,当初,那儿也是繁华之地,现在……是萧条一些,可这也是三十多亩……”
这侍学,显然也是有底气的人家出身,才能在内城置办这么大的宅子,他心里赌着口气,不吐不快,你不是要嘛,正好,给你了。
王不仕想了想:“好,那就买了,今日就交割,欠货两迄,下了值,去请保人,银子,老夫有。”
其他翰林听了,有的无言,有的动心,有的若有所思,也有人,单纯是看热闹的。
“咳咳,王学士,下官那儿,其实也有几亩,要不您……”
“下官在外城有……”
这等未来前景不明的土地,留在手里,就如烫手山芋,之所以舍不得卖,不过是实在卖不上什么价罢了,现在这王不仕竟收,这倒好,且看他做这春秋大梦吧。
其实更多人,是调侃的语气。
毕竟,王不仕是自己的上官,可大家呢,对他不服气的多一些。
既不敢在他面前,口出恶言,却多多少少,对王不仕有些反感。
旧城的地价连跌,实是不成样子了。
对于许多人而言,要卖,又卖不上价,留着,又没有任何意义,这简直就是鸡肋。
正好,王不仕要,那就拿去吧。
大家以为,王不仕定会感受到莫名的羞辱,甚至还有人担心,因此而触怒了这位王学士。
王学士现在圣眷正隆呢,也是不好招惹的。
可谁知,王不仕笑吟吟的捋须:“如此,也好……既然大家都不要,那么老夫统统都收了吧,老夫家中子弟多,这旧城,是荒芜了一些,可也无妨,老夫取得就是旧城的荒芜。待会儿下了值,大家一道,立个字据,银子,明日自会命人送到府上,这价钱嘛,都好说,好说。”
“……”
众人像看疯子一般的看着他。
竟是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卖吧。
其实也有人有些舍不得的,主要是卖的那点银子不太看得上,还不如留个念想呢。
可现在,既然开了口,王不仕也统统答应,还能咋样呢。
众人都尴尬的笑起来。
却也有人挤眉弄眼。
当然,也有人认为,王不仕一定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可谁晓得,一下值,王不仕便道:“诸位且慢一些走,我等先立契约,再请保人。”
那侍学叫严喜,听了王不仕的话,欣然道:“也好。”
说着,直接立契。
严喜乃是江南大族,家里底子厚,不过,哪怕是他,在新城买房,也很吃力,旧城的宅子,有三十多亩,本是希望,自己的子弟将来都可在京师做官,有了这宅子,子弟们住的舒服,这是传家的。
可哪里想到,旧城没落了。
三百五十两银子一亩的价钱,是低了一些,不过……想着甩开了这烫手山芋,也好。
众人纷纷订了契约,哪怕是不想卖得人,竟也动心起来,卖了吧,卖了心不烦。
王不仕则是波澜不惊,似乎对此,没有太多的喜怒。
事毕,他朝诸人道:“那么,老夫,先告辞。”
他这一走,其他人故意留在后头,众人才七嘴八舌起来。
“这王学士,当真以为,路通了,就可……”
“看来是想发财,想疯了。粗鄙!”严喜面上是冷然,他一面捋着山羊胡子,一面显得冷淡,他看不惯王不仕这样靠着一本离经叛道的书,却爬到自己头上的王不仕,而且王不仕的风评不好:“当年,好歹也算是清流,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满脑子想着的,就是银子,呵……固然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收购旧宅,并没有触犯国法,可他这心思,太肮脏了。”
“是啊,是啊,严侍学说的不错,是极,是极。”
众人纷纷点头,这个道:“那就看他,最后怎么收场,他王不仕,又不是什么豪族出身,哪里来这么多银子,他从前又在翰林院,想要贪赃枉法,怕也是难的很,我看,他这些银子,十有八九,是借贷来的。”
“呀,是如此吗?倘若如此,他这利息钱,只怕都榨干他的。”
“说不准,这旧城的宅子,价格暴涨了呢。那一点儿贷款,便不算事了。”
众人一听,俱都哄笑起来,有人摇头晃脑的道:“可若是不暴涨,那就惨了,死无葬身之地……西山钱庄的银子,可是如此好贷的。”
众人一听,都笑,心里倒是很期待……看到未来,这位王学士的倒霉样子了。
他们信步的出了待诏房,可刚跨出门槛,却见王不仕竟站在门外。
一下子,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起来。
他……没走……
那岂不是,方才自己的话,都让他听去了。
这……有些尴尬啊。
好在严喜年纪大,脸皮厚:“噢,王学士,还未走?”
“想起有东西拉下了,回来取。”
“那么,王学士,我等先走一步。”
众人有些心虚。
王不仕颔首点头,面上宠辱不惊,似乎对于一切,都充耳不闻。
早有受过天大侮辱的人,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的几句调侃。
你们对我的看法,很重要吗?
不,一点都不重要。
因为再恶毒的流言蜚语,再狠毒的话,老夫都承受过,尔等……不过是小儿科罢了,不值一提,与浮游无异。
他淡淡然的进了待诏房,取了一份草稿,这草稿之上,赫然写着‘投资随笔’之类的字样。
这是王不仕平时写着的一些东西,待诏房有时清闲,索性,将自己的一些想法记下来。
他小心翼翼的,用一张牛皮纸,将其包裹了,夹在腋下,方才从容而去。
…………………………
哒哒哒……哒哒哒……
快马飞快到了西山。
镇国府里。
朱厚照是大汗淋漓,此时正是正午,该吃饭了。
这铺设铁轨,看似是简单的事,可实际上,却并不容易,钢铁的作坊,需要自己操心,还有铺设铁轨的进度,也需要自己仔细的盯着,万万不能马虎。
不只如此,还需设计沿途的站点,甚至旧城的一些宅邸,需要拆除掉,作为候车的站点。
至于蒸汽机车,也需继续改良,有些地方,修修改改,对应蒸汽机车的性能和平稳度,有很大的帮助。
不只如此,还需培养出一批能够随时对蒸汽机车能够维护的人员出来。
这千头万绪的事,朱厚照都一肩扛了。
朱厚照觉得自己要累瘫了。
可没法子,其他的人,不是懒,就是蠢。
一想到懒,朱厚照便抬眼,看到了对面吃的正欢的方继藩。
方继藩吸了吸鼻子,最近有些伤寒,病了,在这个时代,病了实在是糟糕的事,没有特效药,只能养着,要多吃牛肉。
哒哒哒……
外头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方继藩不为所动。
倒是朱厚照忍不住站起来:“天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连吃个饭都不安生。”
随即,马蹄声停了,不一会儿,却有一人匆匆进来:“报,方都尉,方都尉……报……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回航了!”
方继藩一下子愣住了。
有点懵。
人间渣滓王不仕他当然化成灰都认得。
至于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这有多少年没有消息了。
朱厚照顿时眉飞色舞:“徐经回来了?”
“是,徐大使回航,已至天津卫!”
朱厚照乐不可支:“哈哈,这下西山钱庄,不怕没有足够的储备金了,他们带回来了多少金银。”
“这……不知……”
一旁,方继藩却是猛地拍案,哀嚎道:“徐经他总算是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他死在了外面。”
方继藩一下子,高兴起来,乐不可支,面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恨不得捶胸跌足:“三年哪,人生有几个三年,徐经他……他……总算是……”
朱厚照道:“是五年!”
方继藩朝朱厚照龇牙,没理他:“现在人在何处?”
“徐大使?”
“自然是我的门生徐经,还能有谁,这世上,千万人都不及徐经的一根手指头!”
“他自到了天津卫,立即换了快马,预备入京面圣……想来……很快就要到了。”
方继藩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好,那我立即就去宫中,能早一些时日,看他一眼也是好的,等我先吃饱了就去。”
…………
弘治皇帝已得了急报,也显得高兴起来。
这个徐经,自出海之后,五年没有音讯,天知道这五年,他发生了什么。
又不知,这一支规模更庞大的船队,给大明带回来了什么。
弘治皇帝喜出望外,这船队,可都是内帑缔造,花费无数,到现在,内帑里还拨付钱粮,继续造船,为下一次的出海,做完全的准备。
这都是朕的心血啊。
弘治皇帝立即召集群臣。
而方继藩也兴冲冲的赶了来。
君臣相见,彼此仿佛通了心意一般,眉飞色舞。
诸臣也是喜气洋洋,个个眉开眼笑。
大家再对方继藩有多少的成见,可一旦大家接受了下西洋,那么这下西洋,就成了满朝都关心的事,无数的人,都翘首以盼着徐经这大功臣平安返航。
现在……终于回来了,真是不易啊。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方才有快报来,说是徐经今日定能至京,哈哈,此卿为我大明,立下的乃是汗马功劳啊,今日无论他何时入宫,朕也在此等着,非要见一见他不可。”
群臣纷纷颔首,更多人却在纷纷猜测。
因为谁也不知,徐经带回来的是什么。
大明偏居一隅,对于真正的天下,完全懵然无知,而徐经带回来的,定是前所未见的见闻。
两个时辰之后,有人已是吃不消了。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巡海大使徐经……觐见!”
弘治皇帝精神一震:“宣徐卿来见!”弘治皇帝满面红光,双目似有神!
……………………
第四章送到,求点月票,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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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下了船,徐经便立即开始在码头着手进行清点,数百艘舰船,满载而归。
此后,他又马不停蹄,此时,进入这簇新的大明宫,徐经竟是有些恍惚。
离时还是紫禁城,而今……这新的城市和宫殿拔地而起,颇有几分少小离家老大回时的感慨。
这里……几乎已变得徐经不认得了。
其实,他不认得归家和入宫的路,在这大明宫里,负责接引他的宦官,又何曾认得徐经呢。
宦官还是那个宦官,可这宦官记忆中的徐经,和五年之后的徐经,却又是另一番的模样。
虽是三十多岁,本正处壮年,皇家钦命,贵不可言的翰林郎,现在却是蓬头垢面,脸上的肤色,更是褶皱的可怕,那晒得发紫的皮肤,犹如斑驳的墙面一般。
整个人枯瘦,嘴唇干瘪,只有一双眼睛,还闪动着神采。
宦官敬畏的看着他,虽然没有说什么,却是躬身,一路低声道:“请徐大使注意脚下。”
到了大明宫外的汉白玉阶处,平滑的地砖与汉白玉的阶梯相连。
两侧,是一个个虎背熊腰,龙精虎猛的大汉将军。
他们身穿钦赐飞鱼服,跨刀伫立,显然格外的威武。
他们的眼角,也忍不住用余光朝徐经看去。
看着这五年而还的‘故人’,却绝大多数,显得有些诧异。
他们本以为,此等大功之臣,奉天子之旨,扬威四海,宣德四方之人,自是春风得意,可现在所见,不过是个哪怕是穿着簇新钦赐麒麟服,也无法掩盖其土鳖味的人。
徐经微微颤颤的踏上了第一步台阶,他手中持的……乃是节杖。这节杖,乃天子所赐,以竹为杆,上缀牦牛尾毛。
此时,有风,风吹着牦牛尾毛飘然而起。
出海之使,面对无数的海中风险,既握有对舰队上下的一切生杀大权,又需以天使的身份,与各邦斡旋,自需赐予其临危应变之权。
持此节杖,便如天子亲临,四海之内,生杀夺予。
徐经徐徐的上了玉阶,至殿门外,他知道,这殿中的君臣,早已等待了。
宦官低声道:“请徐大使脱履入见。”
徐经默默的点头。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出来:“皇帝陛下口谕……”
这宦官见了徐经,面上带着威严,正色道:“请徐大使,持节及履觐见。”
徐经面上荣辱不惊,手持节杖,单膝跪下:“谢恩。”
于是起身,依旧穿着靴子,步入殿中。
他的靴子很脏。
而奉天殿总是会被擦拭的一尘不染。
于是,徐经的靴子,在这一尘不染的瓷砖上,留下了一个一个的足印。
当徐经入殿时,所有人都朝向徐经看去。
百官们,先是低声的发出了哗然,而后,又死一般的安静下来。
徐经步履从容,至殿中,双手将节杖横起,小心翼翼的捧着,双膝跪下,叩首:“臣徐经,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殿中只有他的声音。
这诺大的宫殿,仿佛不断的在回响着他的话。
奉天殿里,君臣们死一般的沉寂。
大家打量着这个人,先是觉得新奇,渐渐的,变得更为沉默,此后……人们发出了感慨。
这就是徐经……
又不一样了。
他是三十六岁了吧。
可是为何,却如一个年过四旬多的长者。
弘治皇帝从御椅上站了起来。
“卿家抬首。”
徐经扬起脸来。
这脸上,每一道岁月的痕迹,都仿佛是证明了汪洋大海之中,那无穷无尽的凶险。
殿中没有人发出声音,人们看待徐经的眼神,哪怕是再讨厌方继藩那狗一样东西的人,在此刻,对于方继藩的这位门生,竟也带着钦佩。
弘治皇帝心里不知发出了什么感慨,他已离座,一步步的,走下了金銮,徐步而至弘治皇帝面前。
“卿家平身。”
“臣……”徐经缓缓的起身:“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与徐经相对,彼此之间,相互打量。
“朕比你长五岁?”弘治皇帝淡淡道。
徐经道:“是。”
弘治皇帝道:“他们都说,朕有老成之相,可若是朕没有记错的话,卿家当初,是个风流倜傥的青年人。”
徐经微笑,这仿佛对于他而言,已是十分久远的记忆了,还好,他总还记得:“是……臣曾有一副好皮囊。”
弘治皇帝微微闭上眼,随即呼出了口气:“现在这皮囊有些旧了。”
古人有个不太好的习惯。
那就是以貌取人。
在大明,又有一副好相貌的人,往往能有很大的优势。
譬如吏部选官,你若是獐头鼠目,贼眉鼠眼之相,人家一看,呀,这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滚去做观政士吧。可若是你哪怕考的不太好,可若是生的相貌堂堂,若再有一个好胡子,远远观之,似真君子也,小伙子有前途,不去做翰林庶吉士可惜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徐经道:“日晒雨淋,只好将就如此了。”
弘治皇帝叹息道:“朕的大臣,受朕恩惠,多起居优渥。唯卿家艰辛如此,令朕感慨。”
徐经道:“臣能活下来,重见陛下,得以侍奉恩师左右,已是上天垂怜,不敢奢望其他。”
“此忠臣孝子也。”弘治皇帝左右四顾,郑重其事的道。
弘治皇帝很欣慰。
方继藩在人群之中,也很是欣慰。
百官们,心里感慨,此刻,竟是无言以对。
弘治皇帝道:“卿家,何以五年方归。”
徐经道:“臣奉旨西行,至西洋,交涉各国,各国俱受佛朗机人胁迫,不堪其扰,纷纷愿献纳土地,安置汉民,开辟港口,纳入我大明统属,同时,亦可使我来往舰船,可以沿途自行补给。”
嗡嗡嗡……
一下子,殿中哗然起来。
献土……
徐经慢悠悠的,从袖里,取出了一份舆图,这舆图为了易于在海中保存,使用的,乃是羊皮。
带着腥膻味的羊皮纸取出,弘治皇帝接过,这是一副西洋诸国的舆图。
真腊、巡逻、满腊加、苏门答腊……
这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国家,标注在其中,而顺着一路向西的航线上,则是一个又一个的红圈,这红圈,宛如一串珍珠,顺着各国的海岸线,延伸至更深的汪洋。
弘治皇帝一愣:“这是出自真心?”
“是。”徐经正色道:“各国得知我大明重开西洋,尤其是此次航行,舰队规模已远超前次,规模空前,数百舰船,飘于洋面,诸国君王,喜不自胜,争相愿箪食壶浆,迎接舰队,得知下西洋需要港口,二十七国,献上适合的港口三十七处,开辟处土地总计方圆三十万里,且允许西洋流散其国内的汉民定居,建设港口,为我大明舰船所用。
方继藩脑海里,冒出一个词……租界……
不,这比租界还高级,直接送的。
三十多处港口,想来,以徐经的眼光,定是地理条件极优越的地方,总计方圆三十万里,这一个港口,几乎就相当于一个县城的规模了。
这也是为何,满朝哗然的原因……
平白无故,人家就送地给你,扬威四海,果然是没有错的。
可也有人露出疑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百官们开始喜笑颜开起来,他们当真相信大明广播仁德,群蛮纷纷依附,箪食壶浆的神话。
而非奸即盗,却只存在于方继藩这等一小撮的人的印象之中。
徐经正色道:“臣沿途与各国交涉,选定港口,招纳沿途与土人杂居的汉民进行安置,陛下,这都是出自真心实意。陛下可还记得,七八年前,满腊加国吗?满腊加国被佛朗机人袭击,五万精锐,顷刻之间,全军覆没,佛朗机人围其国都,随即屠城,死者,不计其数。这对于我大明而言,不过是一个千里之外所发生的事,至多,也只是将其引以为戒。可西洋诸国,却是无不震动,佛朗机还入侵苏门答腊、爪哇等地,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西洋诸国,器械不如人,舰船更不如人,而佛朗机人,战力极其强大,因而,各国畏惧,而我大明,自文皇帝而始,便出海巡洋,三宝太监舰队所过之处,无不睦邻友好,各国俱受其恩惠,这虽是百年前的旧事,却使各国至今记忆犹新。”
“臣能与各国斡旋,各国也欣然愿意献土,终究是受三宝太监的恩惠,各国的国王和勋贵们深信,大明对于他们没有野心,恰恰相反,若是献出土地,让大明的舰船可以从容巡洋,亦可借助我大明水师,制衡佛朗机水寇,使其免受佛朗机人的袭扰。对他们而言,所献的土地,不过是临海的荒土而已,却可得大明水师庇护,孰轻孰重,自是一目了然。”
“大明德被四方,声名远播,陛下的仁厚,亦为各邦所倾慕,昨日之花,开今日之果,非臣之功。”
弘治皇帝一下子了然了,他红光满面,不断点头:“有理,有理!”
………………
第一章送到。
昨日之花,开今日之果。
当初三宝太监,那毫无收益的举动,招致了群臣的反对,以至于最终,将这下西洋,扼杀于摇篮之中。
可是……
当大明再下西洋,佛朗机人肆虐西洋之时,惊恐不安的西洋诸国,几乎不约而同的想起了这个有道德的邻居。
所以……道德……并非完全不用啊。
佛朗机人需花费无数的枪炮才能获取的东西,大明却不需动用一兵一卒,自有人奉上。
而这舆图之中,三十多个港口,俱都是上连各国的重镇腹地,下,则适合舰船避风,且得天独厚的天然港湾,甚至可扼守某些黄金水道的津要之地,而在西洋之中,本就有的是大汉的遗民,一方面,可让大明派驻军马,同时,还可直接打通商道,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弘治皇帝眉飞色舞。
还有什么荣耀,可以更加显现,大明天子德被四海呢,这就是明证啊。
如此一来,大明对于西洋各邦的控制能力,将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不只如此,未来船队补给,便不再成了难题。
甚至……朝贡的体系,将更加的紧密。
西洋的香料,以及无数的物产,将可源源不断的输送入大明,而大明数不清的布匹、丝绸、瓷器,以及各种商货,也将源源不断的深入西洋诸国。
商货、文化也将更加的紧密。
弘治皇帝不禁颔首,连连点头:“此大功一件,卿家轻描淡写,只一笔带过与各国交涉之事,可朕何尝不知,这其中的艰辛。”
所谓的交涉,就是谈判,不但要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还要尽量的少付出对方想要的东西,哪怕是各国受到了佛朗机人的威胁,希望借大明之力,来制衡佛朗机人,可对方,也绝非是案板上的鱼肉,里头,徐经功劳不小。
弘治皇帝眼睛发亮,哪个皇帝,不好大喜功呢,只是有的天子,没有功劳,也非要弄出点什么,显得自己居功至伟。而有的,尚能认清自己罢了。
可这是实打实的功劳啊。
将来,在自己的实录里,这都将记录下来,固然是徐经有功,可这又何尝不是弘治皇帝朝的功劳呢。
弘治皇帝道:“卿家继续说下去。”
徐经正色道:“此后,臣等,在昆仑洲,在天竺,与佛朗机人有过交锋,佛朗机人船坚炮利,确实非等闲之辈,不过我大明水师,亦是不遑多让,夺取了数处港口,将来,可为我所用。”
徐经继续道:“大明的舰队,此后深入了黄金洲,除了开始建立据点,以保障未来水路的畅通,同时,也需使其与大明连接,臣奉旨,在黄金洲设据点三处,建三处城镇,命人开垦,同时,与附近的土人交涉,诛其不臣,同时,也宣扬我大明的仁德。臣组织了数支探险队,曾深入内陆,进行探索,其结果,甚是喜人……这黄金洲,实是得天独厚,乃上天所庇佑之地,其地平坦,林木茂盛,又有大量的铜铁、金银,不只如此,土地极其肥沃,几乎没有灾害,内陆疆土,竟有万里,飞马二十日,竟不见尽头。其土人,大多尚且饮血茹毛,或数千人聚集为族,或建城邦而为一国,有的土人部族,颇为桀骜不驯,可其战力,却不足为惧,有的土人,却很是温顺,愿与我大明交往,和睦友邻。”
徐经口若悬河,又道:“臣斗胆而言,若将我大明之民,悉数移至黄金洲,那万里沃土,亦足以使我大明,人人衣食无忧。”
‘弘治皇帝听了,不禁色变。
可以养活整个大明,还可衣食无忧。
这是一块多么广博和肥沃的土地啊。
也就是说,三宝太监遗留下来的舆图,都是真的。
徐经又道:“只是,佛朗机人比之我大明,占得了先机,他们对我大明,甚是忌惮,得知我大明已在黄金洲建立了据点,他们似乎,并不愿意分出精力,来与我们作战,却似乎将这黄金洲纳入其统治,更多了几分急迫,因而,在黄金洲大加杀戮,安置其移民,建立许多的村镇、据点,修筑堡垒,掠夺金银……陛下……”
弘治皇帝皱眉:“朕记得你和你的恩师,曾说过一句话,那便是,这黄金洲,其沃土万里,与我中国,不遑多让,我中央之国,有民万兆,实乃普天下之,四海之内的沃土,俱为我所有,因而……天下万邦,在我大明面前,俱都不值一提,此乃我大明的根本。”
弘治皇帝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可是……若黄金洲之中,只有土人,尚可与之和睦相处,方卿家……”
方继藩忙是出来:“臣在。”
弘治皇帝感慨道:“可若是佛朗机人,占据了整个黄金洲,他们狼子野心,在西洋便是打家劫舍,宛如强盗,他们又都坚船利炮,其火炮和火铳,甚至所造之船,都不在我大明之下,甚至有些,比我大明,更为犀利,区区弹丸之国,竟可远渡重洋,以区区偏师,而举手之间,便可灭亡一国,不容小觑。”
弘治皇帝面若寒霜:“若是当真让他们占据了黄金洲,大明对此,置若罔闻,那么……三十年之后,一百年之后,三百年之后,若是大明宗庙尚存,他们的舰船和火器,将更加犀利,他们的人口,靠着黄金洲的繁衍,将不在我大明之下,他们若依旧凶残如故,到时,便是心腹大患。”
弘治皇帝背着手,脸色尤其的严厉,他正色道:“似此等负其凶横,不知收敛,而日甚一日,无所不至,侮慢神圣,全无礼义之徒,迟早,便是我大明腹心之患也,今制佛朗机,便是免使子孙万代受此獠危害,黄金洲,绝不可在佛朗机人之手,我大明,需设更多据点和城镇,加强警戒,拉拢土人,枕戈待旦,以备未来,在黄金洲,面对佛朗机,与之一决雌雄!”
方继藩忙道:“陛下圣明。”
越是下西洋,对于佛朗机的行径,弘治皇帝越发的反感。
方继藩的佛朗机威胁论,更是使弘治皇帝寝食难安。
他不是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
就如有的人,今日之想着今日的事,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不过弘治皇帝,似乎是延续了老朱家太祖高皇帝的某种性格,那太祖高皇帝,所想的,都是千百年后的事,生怕子孙们受苦,于是殚精竭虑,成日想着如何为子孙们去除隐患。
弘治皇帝,大抵也是如此。
弘治皇帝想定了,脸色微微缓和,随即看向徐经:“听说佛朗机人,距离黄金洲很近?”
“是的,比大明要近得多……不过……却也未必。”
“什么?”弘治皇帝看向徐经。
徐经道:“在航行的过程之中,我们发现,脚下的大地,似乎是一个球。”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你继续说下去,三宝太监的天下舆图,似乎也可进行证明。所以……臣在黄金洲东侧经营据点,而寿宁候、建昌伯二人,却率一支舰队,围绕着黄金洲航行,他们预备抵达黄金洲的最南端,而后,再绕行整个黄金洲,抵达黄金洲的西岸……就是金山所在的位置。”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这……是吗……”
徐经又道:“在他们抵达了金山之后,将会进行修整,此后,他们将一路向西航行……”
“一路向西……”
弘治皇帝有点懵。
这两个傻大舅哥,真的不知死啊。
他们哪里来的勇气,敢脱离主力的水师,绕行整个黄金洲,这路上,但凡有一丁点的危险,难道就不怕葬身鱼腹。
“糊涂!”弘治皇帝忍不住斥责。
徐经道:“陛下,臣也曾劝阻过,不过……寿宁候和建昌伯,念了一句诗。”
“……”
徐经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弘治皇帝竟是无言。
怎么和张皇后交代呢?
这是他们自己要作死的。
可张皇后相信吗?
他那两个贪生怕死的兄弟,还有如此凌云壮志?
不存在的!
多半张皇后会认为,两兄弟奉了自己的密旨行事吧。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却是微笑:“他们有此志向,好,好的很,这天下这么多男儿,敢乘风破浪,他们又有何去不得?”
方继藩一脸无语。
这两个家伙,不会真去找金山去了吧。
大爷的,这旧金山,可能和他们所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若是他们到了金山的位置,会不会日夜诅咒我呢。
啊……不,应当是诅咒三宝太监,反正这舆图,是‘三宝太监’留下来的。
天哪,可怜的三宝太监,到了死后,竟也不能安生。
方继藩忙道:“寿宁候和建昌伯历来深明大义,有勇有谋,今日臣一见,果真忠义也,陛下,臣佩服的很哪。”
………………
万分感谢LEEMX916同学成为新盟主,老虎尽早更新,拼命写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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