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微醉,自郭家回到了家,方继藩已经昏晕乎乎的了!
到了寝室,方继藩就直接寻到了床躺了下去,邓健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道:“少爷喝醉了?”
“滚!”方继藩一声呵斥,感觉耳边的声音就像苍蝇一般的吵人。
“噢。”邓健倒是习以为常了,便又道:“小的叫香儿来伺候。”
方继藩已经稀里糊涂的睡过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方继藩已顾不上西山书院了,三日之后还需考一场韬略!
这一次骑射算是蒙混过关了,却是不知韬略考的是什么。
因为……明史里虽记录了这一次的考试,但是没有细写,连考题都懒得记录下来,想来文史馆的翰林们觉得这一点都不重要。
不过无所谓了,方继藩本也是打算混过去了事的。
于是三日之后,方继藩心态怡然的动身赶到了北大营。
在这儿,所有年轻的武勋子弟都来了!
显然,武人们的考试,比读书人的要轻松许多了,也没这么多的规矩,进去之后,各自入座,接着便是放题。
而这题目,也几乎没有任何创意,方继藩咋一看,感觉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
征……朝鲜……
其实方继藩曾经猜测过的,眼下韬略之中,最热门的事,也就是征朝鲜了。
朝廷不会就这么正好的以征朝鲜为题吧。
可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觉得可能性不大,眼下征朝鲜乃是街头巷尾热议的事,是人是鬼,哪怕是街头上说书人都能大发几句议论。分析起这些来,可谓是头头是道,吐沫横飞。
这个时候,还出这么一个考题,这不是智障吗?
而事实证明……
方继藩目瞪口呆的看着挂出来的考题牌子,忍不住摇摇头,心里想,这是被驴踢了吧。
细细想了想,方继藩倒也不耽误时间,直接下笔:“征为不征,朝鲜国世为藩属,大明之敌非朝鲜,而实为李隆……”
上一辈子,哥们写议论文可是高手啊,*大的事,都能写出八百字的中心思想出来,想来比其他的武勋,该是占据了很大优势吧。
一篇文章一气呵成,方继藩数了数,神了,竟正好是八百字,果然,作文没有落下啊。
考完了,他就很干脆的直接走人了,他现在是有些怕了,生怕被人截住啊,大明的权贵都特么的不要脸的,什么交情都能跟你攀得上。
刚出北大营,外头却已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显然就是等他的!
竟是一脸兴致勃勃的朱厚照!
朱厚照见了方继藩,劈头盖脸的就道:“考完了?”
“考完了。”
“走,去西山。”朱厚照的心情显得非常好,笑吟吟的道:“就是来此专等你一起去的,生员们激动得不得了,要谢你这师公的恩情。”
方继藩下意识的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而且他们的文武艺也算不得什么。”
朱厚照便龇牙道:“当然了,都是本宫教的,为了教授他们骑射,本宫费了多少心。”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等到了西山,夕阳已落下了。
朱厚照算是将这里当做第二个东宫了,就算在此住宿,宫里也不会过问。
而方继藩一到,生员们就都来了,他们今儿刚刚从坝上下来,吃过了饭,就要预备夜课,每一个人气喘吁吁之余,都是饥肠辘辘。
此等劳作,太磨砺人的心志了,一天下来,简直累得想死啊。
想到开饭时间到了,竟有一种金榜题名的快感,再想到吃过了饭,还可坐在明伦堂里读书,听诸先生们讲学,更是心花怒放,读书真的能使人快乐啊。
他们现在在学里,体力消耗太大了,因而胃口极好,什么都吃,无论是土豆泥,是猪肉,或是野菜,逮着什么吃什么,吃完了就一抹嘴!
因而这长期的劳作,非但没有将他们的身子压垮,反而一个个人结实无比,孔武有力,双目放电。
体力好了,是有莫大好处的,比如骑射,之所以能进步神速,就和平时养马以及体力好有极大的关系,他们能做到在马上颠簸五六个时辰,也能做到一次又一次的凭着臂力将弓拉满。
方继藩虽是将他们物尽其用的建设这美好的西山,可一旦到了夜里,开始上课的时候,心理治疗便开始了,无非是说一些学以致用之类的话,王守仁总能妙口生花,说得无数人热血沸腾。
其他几个先生教授八股文,一次次的让他们去练习,他们自觉得已有了巨大的进步,人有了进步,便有希望,有希望的人,便能承受当下之苦。
昨日一场骑射,令他们大放异彩,陛下钦命赐服,这是何等的荣耀啊,他们虽多是官宦子弟,却也知道,单凭这个,就足够他们吹一辈子了。
全天下的读书人,儒衫纶巾都是自己买的,只有在这里,儒衫纶巾却是宫里赐予的。
当今太子殿下乃是书院院长,只要将来考到了功名,凭着西山书院生员,新建伯徒孙,王守仁门生的身份,还需花心思去经营官场?
有奔头的感觉,真好啊。
众人到了朱厚照和方继藩面前,便心悦诚服地拜下道:“见过殿下,见过恩师。”
别看饱经磨难,可他们现在经历了一波强势的洗脑,尤其是在西山书院这等较为封闭的情况之下,在这书院里,等级分明,学规比之军法更厉害,每日他们所接触的,都是方继藩要他们接触的一切,因而想到太子殿下掌学,再想到师公和恩师们教育他们成才,许多人便觉得鼻子发酸!郑重其事的行礼之后,心里头油然而生的,是恩同再造的感激之情。
朱厚照兴奋得面色烫红,想说几句什么。
却见方继藩板着脸道:“学了点骑射,万万不要觉得自己了不起,这算什么大本事,还早着呢。”
“是……”
众人纷纷颔首,再拜。
朱厚照觉得方继藩有些苛刻,难免生出腹诽之心,他琢磨了很久,道:“老方,本宫想起一件事来。”
“啥?”
“似乎自从认识了你之后,父皇对本宫愈来愈苛刻起来,从前一直不明白什么原因,现在突然觉得……”
“殿下……”方继藩顿时打断了朱厚照,一脸肃然地道:“殿下不能有这念头啊,陛下的心思,深不可测,岂是殿下可以揣测?好了,殿下,该吃饭了,今日杀了一头猪,又是杀豚菜。”
朱厚照顿时目光闪亮起来,咽了咽口水,便将一切抛之脑后:“本宫……饿了。”
……………………
一份份韬略文章,送到了五军都督府。
张懋、马文升以及御马监掌印太监陈升看着这堆砌如山的考卷。
马文升的精神不太好,陛下给予了五军都督府对亲军和京营夺俸、罚俸,罢黜、除名之权,这使兵部遭受了重创。
所谓的罢黜、除名之权,这就形同于让五军都督府获得了近一半‘功考’的职责啊!
兵部之所以凌驾在五军都督府之上,在于兵部有一个功考司,所谓功考司,就是给所有的武官进行评分,若是干得好,便升官;干得不好,就给予惩罚。
是以,别看五军都督府的级别高,地位显赫,里头在职的都是大明有数的公候,可当它不能决定武官的升迁以及罢黜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只好靠边站了。
如今固然凭着功考司,兵部尚且可以决定一个武官的升迁,可罢黜以及惩罚的权力却等于是一分为二,给了五军都督府。
马文升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无可奈何。
因而今日奉旨在五军都督府和这御马监掌印太监一道来和张懋阅卷,他心情比较烦躁。
所以阅卷的是时候,不免就显得心不在焉了。
毕竟对于他的水平而言,这些答卷,大多数都是粗糙无比,更有不少卷子,笔迹歪歪扭扭的。
看着看着,却有一份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征为不征,朝鲜国世为藩属,大明之敌非朝鲜,而实为李隆……
这个观点,倒还算新颖。
不错!
可接下来,就有点尴尬了。
文中开始痛骂,为何朝野之内都在说什么征朝鲜,大明讨伐,明明是不臣的李隆,却将李隆与朝鲜国联系一起,实是巨大的战略失误。
马文升微微皱眉,这篇文章,锐气太重了,这是谁家小子写的卷子,脾气太大了。
不过即便是韬略试,还是借鉴了科举,进行了糊名,所以……
马文升继续往下看,脸色就更差了,这个小子接下来居然认为既然目标为李隆,朝廷就不必大动干戈,无需钱粮,只需派一使者带朝鲜逃亡的宗室、士人人等入朝,以吊民伐罪,征伐不臣的名义,李隆看似在其国一手遮天,不过是泥足巨人而已,轻轻一推,便可应声而倒,不足为患。
看到这里,马文升已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小子……口气很大啊。
嚣张至此,怎么看着,像方继藩那臭小子的口吻?
马文升虽是这样想,却又不敢确信。
只是觉得这卷子所写的有些张狂了过了头,他不喜欢张狂的人,最重要的是,这篇文实是有些幼稚。
要他怎么相信,作为一国之主的李隆,竟连朝鲜国都控制不住,就敢如此痛下杀手?
虽说此人残暴,可按常理来说,越是残暴的暴君,反而越会收买党羽啊,何况甲子士祸之中,动手的本就是军队,这些人会反过来对李隆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反戈一击?
马文升勾起冷笑,也不知是谁写的卷子,还是太年轻啊,年轻人就爱夸夸其谈,发表高论。
摇了摇头,他满不在意的直接将卷子搁到了一边。
…………
次日一早,英国公张懋、兵部尚书马文升、御马监太监陈升便入宫觐见。
韬略的考试无须放榜,不过陛下需亲自御览,目的是从众勋贵子弟之中寻觅出良才。
弘治皇帝在经历过短暂的情绪低落之后,终究还是重新焕发生机。
日子要过下去,虽然他曾感慨当年大明的虎狼们已经不见了,成了一群绵羊,可有什么法子呢?自己是君,是所有人的一家之长,这个责任和后果,只能自己承担。
既然骑射不成,那么想来韬略……还是可以的吧。
弘治皇帝招来了内阁大学士,以及诸部的尚书,这些都是自己的肱骨之臣!至于张懋,自不必说,将门之后,虎父无犬子。而御马监太监陈升,御马监在宫内,比司礼监地位要差一些,可因为管着宫内的马政,尤其是直接管辖宫内所直属的勇士营,因此御马监掌印太监的人选,势必是弘治皇帝最为信任之人,且此人还需对军事有一定的了解。
“韬略的策问,可都挑选出来了吗?”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目光炯炯地看着马文升。
马文升最近心里发虚,似乎觉得自己越来越无用了,什么事都办不好,仿佛自前年开始便像是犯了太岁,事事不顺!
此时,他勉强打起了精神,回禀道:“禀陛下,已经选出来了,总计十篇,还请陛下过目。”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有劳卿家了。”
这十篇,定是马文升、张懋、陈升商讨后的结果,几乎可以代表武官们的最高水平。
等陈升亲手将策文送到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弘治皇帝便低头认真的看起来。
这每一篇,也算得上是优中选优,因而水平都不差。
这令弘治皇帝不断的颔首点头,甚至还有几篇,连他都觉得出彩,使他心里不免有了一些安慰,这些世勋们,虽然骑射不成,可总还算是虎父无犬子,总归还是有一些优秀之人。
连续十篇看过后,弘治皇帝心情逐渐开朗起来,露出几分笑意道:“不错。”
他虽轻描淡写的说了不错二字,却也算是满意了。
张懋踟蹰道:“陛下,这十篇倒是不错,可大多数却是平庸,更有为数不少问及韬略,竟不能答。”
弘治皇帝心里有数了,居然也没有动怒。
上次骑射,已令他大失所望,所以现在,反而对这些世勋们没有了太高的要求了,居然多数人回答不出,似乎……哎……也只能如此了吧。
弘治皇帝倒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方继藩可去考试了吗?”
“陛下,考了。”马文升道。
弘治皇帝低头又细看了这十篇策文,上头却没有方继藩的名字,弘治皇帝便微笑道:“他一定答的不好吧。”
“这……”马文升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方继藩这个家伙,水平还是有的,要不那六个出色的门徒哪来的?
今次的策文,马文升还特意的寻过方继藩的答案,才知原来自己曾亲自审阅过他的策文,是自己将其淘汰掉的。
怎么说呢,方继藩的策文在征朝鲜的问题上,太幼稚了。
当然,马文升不好在其他人跟前用这个词来评判方继藩,一方面是他心里也知道如今的方继藩非比寻常,虽然自己并不认同,可自己对他,却也没有底气评判。
另一方面,是因为现在下西洋之事,全寄托在了方继藩的门生身上。
说实话,这一次若是连徐经都沉沙折戟,那么……日子真没法过了,届时,他这兵部尚书就成了滔天的罪人啊。
可以说,现在整个大明朝,再没有一个人比得上马文升希望方继藩是个靠谱的人,因为方继藩靠谱,才能让他心安,至少……这样他的门生也就相对靠谱一些吧。
此时,他想了想道:“新建伯此次发挥得有些失常,臣细细看过他的文章,好好的检视过,总觉得有一些细节有不妥之处。自然,他的策文是寻常人无法比拟的,只是臣觉得这十篇策文更是可取一些。”
弘治皇帝倒是来了兴趣,不禁道:“是吗?既如此,那就取来,朕倒是想看看他是如何发挥失常。”
其他人也勾起了兴趣,刘健其实本来以为此次方继藩肯定入选的,他看人的眼光很准,唯独在方继藩身上,却屡屡失误,此后他算是明白了,看待这个人,不能用寻常的眼光去看。
当然,最令他高兴的是,陛下似乎有意因为自己儿子的功劳,敕自己儿子为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乃是文官中的虚职,其实就是多领一个俸禄罢了,想要真正做官,还需科举,可这即是一份荣耀啊,刘健也算是面上有光了,算来算去,这还不是拜方继藩所赐吗?
方继藩……这人……还是很不错的,此次文章竟没有入选,虽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可心里自然也有所偏颇!
于是刘健道:“陛下说的是,方继藩屡屡一鸣惊人,语出非常,可事后来看,却发现此人是有大才的。”
马文升被生生的打了脸,忍不住幽怨地看了刘健一眼,心里无声的道,刘公,我们才是一伙的啊。
可刘公没有理他,这令马文升心里失落的情绪更甚。
气喘吁吁的宦官,很快就将方继藩的策文的取来了。
弘治皇帝一看,这策文不就是方继藩此前密奏中所言及的内容吗?难怪马文升没有将这文章入选,这里头的判断以及用兵之法,确实过于简单和天真了!
自然,弘治皇帝心里又隐隐觉得,或许方继藩还真又猜对了呢?
他一时沉默,刘健却显出了很高的兴趣,便道:“陛下,不妨令臣看看。”
弘治皇帝颔首,陈升便上前取了策文转交刘健,刘健看过之后就皱起了眉头,一时也有点拿捏不定起来。
想了想,他道:“若是方继藩这个计划行得通,对我大明有天大的好处啊,而今朝廷骑虎难下,征朝鲜,实为不智,可若是不征,天家颜面尽失,礼崩乐坏,后果更为严重。”
他苦笑着继续道:“若真不必费一兵一卒,便可拿下李隆来朝廷治罪,便是可喜可贺之事啊。不过这策文确实有些荒诞,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也难怪马尚书觉得不妥,何况韬略题里说的是如何征朝鲜,他不好好答题,偏偏答非所问……”
说着,他突然话锋一转:“可是老臣觉得,这个计划也不是无可能。当然,朝廷不可能执行这个策略,风险太大了,一旦失败,就会沦为笑柄。可惜了,方继藩可惜了啊……”
他为方继藩觉得惋惜,甚至他心里居然还意动了,觉得……若能按照这个计划执行,而且还能成功,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可方继藩不该在这里答,因为这种事无法验证,你答的再言之凿凿,说了也等于是白说。
弘治皇帝亦是颔首道:“是啊,是可惜了。”
倒是谢迁挺高兴地道:“近来方继藩跳的太厉害了,再不压一压,他尾巴都要跳到天上去了,而今他韬略未中,也算是一种警醒,好教他不可得意忘形。”
众人便都笑了。
连张懋也是笑着道:“这家伙是属妖怪的……”
弘治皇帝先前还有一些惋惜,随即也乐了,觉得谢迁的话有理,便道:“既如此,就按五军都督府、兵部和御马监所拟的良才,予以赏赐,赐他们金腰带……”
众人纷纷道:“臣遵旨!”
刘健虽是应着弘治皇帝的话,可心里还是很惋惜,他现在为钱粮和民夫的征募搅的头晕脑胀,方继藩这个法子是最简单直接的,虽然风险很大,可不知为何,他现在对方继藩倒是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信任。
此人看问题的角度,跟人不同啊。
于是等自暖阁里出来,他回到了内阁,便忍不住和李东阳闲谈!
李东阳若有所思的样子,作为兼任的户部尚书,他舍不得钱,也舍不得粮,方继藩的策文,给他开了一道新的大门,他竟开始动心思了:“刘公,你觉得方继藩的策文如何?”
“说不清。”虽是他也有些心动的,可刘健还是很谨慎:“毕竟无法验证,不过其中许多见解很是独到,或许……未必没有可能。”
李东阳颔首点头,他朝刘健微笑道:“刘公所言甚是,方才我一直都在想,到底有没有可能呢?若是能这样轻易解决了这件事,实是天下的幸事啊。”
刘健在此时,却是感慨道:“这只能是想一想罢了,不必较真。”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什么,却在此时,另一旁公房里的谢迁突然发出了声音:“请刘公。”
谢迁的性子比较火爆,经常一惊一乍。
刘健早就习惯了,徐徐站了起来,和李东阳联袂至谢迁的值房!
却见谢迁古怪的看了刘健一眼,而后道:“刘公,有人带着朝鲜国宗室、士人人等……入朝了,声言讨伐李隆,这是辽东巡抚的奏报,刘公,请务必看一看。”
谢迁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面色异常古怪。
刘健心里暗说谢迁真是越来越爱搞怪了,微微笑着接过了奏疏,笑吟吟的道:“竟还卖关子……诶……嗯?呀!岂有此理!”
刘健唇边的微笑突的僵着了,下一刻,脸色甚是难看起来。
他其实……懵了。
竟真的有人带着朝鲜国宗室……嗯,这个宗室是朝鲜国的晋城大院君,还有士人七百余,入了朝。
领头的人……是刘杰。
刘杰……
他的儿子啊。
刘健顿时觉得肝颤,自己的儿子进朝鲜去了,而且还打着征讨李隆的名义。
嗯,还带了兵,一千多人,隶属于辽东的一个卫所,战力………根据这一次阅试的观察来看,只有天知道。
刘健觉得自己的两腿都有些发软了。
“刘公……”谢迁看着刘健越加苍白的脸色,忙上前道:“没事吧。”
李东阳立即就知道出事了,连忙抢过了奏疏,大抵一看,目瞪口呆。
“吾子为何入朝,事先为何没有一丝征兆?朝廷没有发出任何的诏书,他入朝做什么?”
刘健长叹了口气:“老夫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只有这么一个啊……”
谢迁忙搀扶他坐下,给他斟了茶!
刘健没有喝,声音里隐隐带着几分颤抖:“若是朝廷要用的上吾儿,那无话可说,报效朝廷,这是应有之义,可……这是拿着自己的性命胡闹,这是在儿戏啊……”
李东阳固然多智,遇到这种情况,也不知该说啥好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刘公,诶,算了,人……去都去了。”
谢迁也只好道:“对啊,这去都去了朝鲜国了,现在说这个,实在无益。我看……”
“定是方继藩那个小子……你们看到他的策文了吗?”刘健的眼眸猛然张大,怒气冲冲的道。
“……”
李东阳和谢迁没有说话。
这等事,没有真凭实据,能说什么?总不能因为方继藩在这里写了一篇策文,而正好刘杰入了朝,就算是方继藩唆使的吧。
“哎……”面对李东阳和谢迁的无言,刘健又是一声叹息,摇摇头道:“此番入朝,怕是凶多吉少……”
“却也未必……”谢迁心里不禁为刘健默哀,却是言不由衷的道:“令公子不像短寿之人,定能逢凶化吉吧。”
“……”
李东阳觉得谢迁的劝慰实在有些‘怪异’,便道:“若是方继藩暗中授意,咳咳……我以为,方继藩这样做,定有所本,或许……他是对的呢?此人毕竟不是寻常人啊……”
“……”刘健一副失魂落魄之态,他已过了动不动就跳起脚来要砍人的年纪了,何况,就算有人给他一把大刀片子,他怕也已经砍不动了!
可是……可怕,太可怕了啊,自己的儿子才拜师西山书院不久,便如一个傻子一样的给人卖命了,到底是刘家祖上欠了别人什么,还是那方继藩糊弄人的手段太高明了呢?
他想要捶胸跌足,却是像是身上有千金重力,只能默默的坐着,良久后道:“立即让兵部、五军都督府乃至有请司礼监,甚至去请厂卫的人,请他们想想办法,拟一个章程,看看刘杰此时入朝,到底有几成的把握。”
居然要请动厂卫,李东阳和谢迁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叹息,不过他们能理解刘健的心情,自己若是有个这么傻的儿子,兴冲冲的给人卖了,还要美滋滋的给人数银子,他们的表现,估计比刘健好不到哪儿去。
“厂卫那边,我去吧。”李东阳深深的看了刘健一眼:“李隆事发之后,厂卫已在辽东等地打探,想来也有斥候开始深入朝鲜国境内……”
却在这时,有宦官匆匆而来:“诸公,陛下有请。”
这才片刻功夫,就陛下有请?陛下莫非已经知道了刘杰入朝之事?
刘健定了定神,像是好不容易的找回了些力气般,起身道:“走,去见驾。”
于是他们匆匆又到了暖阁,弘治皇帝抬眸,却是看了刘健一眼,随即道:“刘杰的事,卿等已经知道了吧,朕也想不到啊……这些家伙们……居然先斩后奏,朕一直在密切关注辽东与朝鲜国,今日东厂的密报来了,来人,给刘卿家赐坐吧。”
刘健就觉得自己的两腿又发软了,身后的宦官给他搬了一个锦墩,他却是摆摆手道:“不,陛下,臣站着即可……臣……还受得住。”
此刻,连萧敬都不免对刘健生出了同情。
“这里有一封奏报,是东厂在辽阳转呈而来的,写奏报的人,乃是朝鲜国宗室晋城大院君李怿……”
刘健僵着脸,咬着唇,半响才道:“还请继续赐告。”
萧敬苦笑道:“刘杰决定入朝,说是要带着他们前去讨伐李隆,已经出发了,这件事,刘公显然已经知道了?”
刘健点头。
萧敬回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显然是陛下不忍心将这可怕的消息亲口告诉刘健,这才让萧敬代劳,萧敬道:“晋城大君修来了血书泣告,他说此次刘杰率性而为,是要置他们于必死之地……”
刘健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他明白什么意思了。
刘杰入朝,按照方继藩的策文中所说的那样,是因为朝鲜国内部,势必会有一股势力会蠢蠢欲动,可真正了解朝鲜国底细的人是谁?
正是这晋城大院君李怿啊。
李怿身为朝鲜国宗室,怎么会不知道这朝鲜国的底细呢?
他认为入朝必死,方继藩远在千里之外,怎么就敢言之凿凿,说一旦入朝,李隆必死,若是猜测倒也无妨,问题更关键之处在于,你特么的猜就猜吧,你居然还让刘杰那个傻儿子真往朝鲜国跑。
最心疼的,还不是如此,而是……自己那傻儿子,居然当真去了。
这怪谁?
怪自己儿子是天字号第一大傻瓜?
方继藩就是孔明再世,那也有街亭之败的时候,而自己的儿子,岂不就是那个被人砍掉脑袋的马谡?
刘健缓缓抬头看天,可惜在这暖阁里,只能看到房梁,一声叹息。
………………
方继藩觉得自己最近打喷嚏打的似乎有些多了,这令他有一些警惕,莫非有人在背后咒自己,扎自己小人不成?
不会的,毕竟自己是个……还算挺有人缘的人,他这样安慰自己。
朝鲜国至今没来消息,其实方继藩的心里也有点儿没底气。
知道历史是一回事,可历史是动态的,一旦添加了变量,最后的结果,可能就面目全非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非要去做不可,因为不做,就要放任朝廷糟践无数的钱粮,就要有无数人战死,既然有一个更好的选择,为何不去试试看呢?
而在这世上总不缺义士,义无反顾的去做着尝试,就比如说……刘杰。
朱厚照见方继藩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到坝上下来时,便朝方继藩笑嘻嘻的道:“老方,你也太小鸡肚肠了吧,不就是没有在韬略试提你的名吗,至于如此长吁短叹吗?话又说回来,你的韬略如此好,为何父皇不点你?要不寻个功夫,本宫给你打听一下。”
方继藩兴趣缺缺地摇摇头道:“韬略试算什么,我早有一根金腰带了,何况……”
这时候,方继藩倒是想到了什么,顿时冒火道:“所谓的金腰带,还是铜的。”
“铜的?”朱厚照一脸惊讶,难以置信地道:“怎么可能?我瞧瞧,你金腰带呢?”
方继藩懒得和他研究这个,转而便道:“那东西没什么好看的,其实我是在为刘杰默哀啊,我有五个门生,十三个徒孙,每一个对我而言,都珍贵无比,都是臣的心肝啊,刘杰这个徒孙,殿下想必也听臣说过的,臣是最看重他的,而今一点他的消息都没有,也不知如何了。”
朱厚照若有所思起来,似乎觉得方继藩说的有理:“是啊,你的法子到底管用不管用?倘若不管用,那可就糟了。”
方继藩心里想,至少有八九成把握吧,想了想,他便又道:“其实殿下,且不管有用没用,倘若刘杰当真死了,刘公为了朝廷死了儿子,殿下理应会善待刘公的。”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却是下一刻,直直的瞪着方继藩道:“为啥又是本宫?老方,人是你提议送去的啊。”
…………
第四更到,抱歉,有点事耽误了,希望大家谅解哈!
方继藩叹口气,摇摇头。
他不知为何,太子居然有这样的念头。
似乎只要是坏事,自己都会故意落在他的身上。
罢了,懒得解释了。
自己的家国情怀,他这样的粗人,怎么会懂?
似自己这样以天下为己任的人,世上毕竟是凤毛麟角,可偏偏,这个世上大多数的粗人却锱铢必较,每天盘算着蝇头小利,想着自己是否吃了一些亏。
这也是为何范文公名扬天下,而小人们碌碌无为的原因吧。
不过朱厚照说归说,见方继藩长吁短叹,倒是留了心,特意命人前去东直门守着,但凡有什么消息,立即报来。
刘瑾听说不必在西山干活,倒是高兴了,带了很多个葱油大饼,兴冲冲的到了东直门蹲守。
等了几天,满肚子里都是一股子葱油味了。
他胖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干瘦的刘瑾,饥饿的记忆铭刻进了他的骨子里,他现在吃啥啥都香,见到什么都流口水。
望眼欲穿的,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终于,自关外的快马来了。
“捷报!”马上的人奋力的高呼。
报喜不报忧,朝廷历来都是如此,若是坏事,快马百里加急,一般都是一声不吭的,可若是大喜,便要求快骑一路喊过去。
刘瑾一下子冲了出来,大喝道:“下马!”
那传报之人险些撞到了刘瑾,还好死死的勒住了马绳,正待要叫骂,可看对方一身宦官的衣衫,吓住了,上下打量刘瑾,口里道:“卑下乃是……”
“咱有东宫殿下之命,这可是朝鲜国的消息?捷报,什么捷报?取来给咱。”
别看刘瑾在太子殿下面前是孙子,可在这小小的急递铺快骑面前,却是一副我是你祖宗的祖宗的跋扈之色,面色森然,鼻孔朝天的看着来人。
这人一脸犹豫地道:“这……此乃急报,是送入宫……”
“这就巧了。”刘瑾先取出了东宫的腰牌,在他面前扬了扬,那人一看,更加恭敬自马上下来,连忙拜倒。
刘瑾继续道:“咱是太子的人,你已知道了吧?”
“知道了。”
“太子殿下正好请了一封圣旨。”刘瑾面无表情的道。
虽然太子给他一封圣旨的时候,刘瑾几乎绝望的想到,这还不知是哪一个萝卜雕出来盖上去的印玺,可他生是太子的人,死是太子的鬼,皇帝陛下追究,他是死;可若是不听太子的话,他则是死得更快。
因而,他必须得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手里揣着的乃是圣旨,太子殿下亲手交给自己的,难道还有假?
自袖里,他取出一卷圣旨,便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朱厚照,聪明伶俐,乃天下人之楷模也,朕有此子,心甚慰之,今命太子,截朝鲜国往来之文传急报,立送太子过目,不得有误,违者斩首!”
“……”这传报的人有点懵!
他无法理解,为啥这等区区小事,还要先将急报送去给太子殿下。他更无法理解,为何还要专门写一道诏书!当然,最无法理解的却是,写就写一道诏书吧,或许陛下的爱好别有不同呢,可这又和太子殿下聪明伶俐,是天下人的楷模,有啥关系?
智商低,无法领会圣上深意,看不懂啊。
传报之人踟蹰着,不知说啥好,顿了顿,为难地道:“可是……卑下的传报是要送去通政司,要去通政司应卯,盖了大印,方可回去交差的啊。”
刘瑾便冷笑道:“明儿你来东宫,什么印不会给你?将这奏报拿来。”
几乎是一把的,就将传报之人身后所背着的竹筒抢了过来。
刘瑾急躁地打开了蜡封,将里头的奏报取了出来,直接打开!
此时天气依旧带着几分寒意,他略带肥胖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可当他目光触及到了奏报,却是身躯一震。
大捷!
只见上头写着,钦使刘杰,孤身带人入朝鲜国,发布檄文,讨伐李隆,所过之处,望风而降,朝鲜国上下,久慕大明恩德已久,俯仰古今,朝鲜国尽为大明尽忠,世为藩镇,永不敢叛。于是,朝鲜国内诸臣,纷纷起兵,诛杀了李隆身边的奸贼,一举围住李隆的王宫。
刘杰已率朝鲜国逃亡辽东之宗室人等进入了汉城,伪王李隆窃据神器,今已束手就擒,不日将押解京师,朝鲜上下臣民无不仰慕大明恩德……
看到这里,刘瑾倒吸了一口冷气。
刘杰……
他对刘杰是有点印象的,刘公的儿子,方继藩的徒孙,一看就是好欺负的老实人。
这样一个货色,居然……
刘瑾打了个冷颤,一下子翻身,直接上了那传报之人的马,那人急忙大叫:“我的马。”
骑在马上,刘瑾朝他龇牙道:“莫说咱要你的马,就算要你的狗命都可以,滚开!”
说罢,人已带着奏报,疯了一般的朝着西山方向去了。
………………
开了春,西山上下已披了一层绿衣,处处透着生机。
此时,朱厚照正手持尖刀,被生员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着被绑了的猪,朱厚照一面大叫:“手要稳,都盯紧了,杀豚就和杀敌一样。”一说到了杀敌,朱厚照就想到了杀鞑子,舔着嘴,双目放光:“要快,要准,要狠,本宫先来放血,杀完了,你们一个个都来试试,豚都不敢杀,还读什么书?平时你们吃的痛快,现在该出力了。”
“睁大眼睛,都睁大眼睛……老方,老方人呢?去把你们师公请来,他又想躲。”
方继藩其实就在人堆里,不忍去看如此残忍的事,可被朱厚照大声点明,他只好磨磨蹭蹭出来。
朱厚照看了方继藩一眼,便暴喝一声:“看仔细,狗豚,拿命来!”
这一声暴喝,威势十足,所有人俱都肝颤。
虽然许多人都学过骑射,也通过开垦修堤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可是……他们还真没放过血,胆小的人已被朱厚照这一嗓子吓得脸色苍白。
便听那豚在哀嚎,朱厚照手中的尖刀正要一刀封喉,这时……
“殿下,殿下……大捷……大捷……”
朱厚照被这一吼,顿时乱了心,差点没闪了腰。
刘瑾却是一下子自人群中蹿了出来,大声叫着:“大捷,殿下,大捷!”
“啥?”朱厚照不禁道:“你胡说什么?”
“朝鲜国,大捷!”刘瑾高高举起了捷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刘杰入朝,望风披靡,李隆束手就擒,咱们朝廷没有费一兵一卒……没有费一兵一卒啊。
朱厚照懵了。
生员们顿时震惊。
前些日子,街头巷尾都在热议李隆的事,都在说朝廷要发十万精兵入朝。
好事者,津津有味,而那些入城的某些乡民,却是惶恐不安。
人……毕竟是想要好好过安稳日子的,朝鲜国距离他们,十万八千里,毕竟不是迫在眉睫的威胁。
就因为那李隆弄出了*院,就要喊打喊杀,要无数人背井离乡,前往那苦寒的辽东做苦役,换做是谁,都不安啊。
书院的生员们也对此私下有所议论,毕竟书院的刘师兄,不就在辽东吗?
可谁晓得……大捷了……
还是这么轻松的,就大捷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儿不敢置信。
方继藩已是嗖的一下冲了出来,一把抢过了捷报,一面道:“我看看。”
捷报打开,朱厚照亦是紧跟其后,伸长了脖子挨着方继藩看捷报。
只一眼扫过去,方继藩长长的松了口气。
真是大捷!
他眼里掠过了喜色。
“当真……是大捷啊……”朱厚照双目如电,伸手一下子拍在了方继藩的身上,欣喜若狂地道:“老方,咱们成了,哈哈,成了!”
方继藩放下了奏疏,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殿下,这是伪造的吗?”
“伪造?”朱厚照的笑容逐渐消失:“本宫是伪造的人?”
方继藩便道:“若不是伪造,为何不是急报送入通政司或是兵部,而是送来西山,还是被刘瑾这狗才拿来的?殿下是伪造了这捷报来哄我开心的,是吗?”
“……”朱厚照懵了,随即他冷笑道:“捷报有什么好伪造的,本宫只伪造圣旨,你也太看轻本宫了。何况就算要伪造,会这般有鼻子有眼?少啰嗦,赶紧入宫去见父皇,让父皇知道我们的厉害。”
见他急着要入宫,方继藩终于信了。
朱厚照虽有些时候胆大得很,可依着这家伙的尿性,是绝不肯往枪口上去送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家伙当真有底气。
那就是……这这捷报,就是真的!
方继藩心里狂喜。
“刘杰……还活着!”方继藩很有感触的道:“他还活着啊,真的是老天爷保佑!”
这是自己的徒孙啊,自己最看重的徒孙,活着就好,能活下来就好,立功反而是次要的事。
方继藩激动无比,低头再仔细看了一遍捷报,不是不相信朱厚照,主要是……不相信刘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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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宫!”方继藩咬了咬牙,几乎可以确认无误了。
诸门生们一个个震惊的窃窃私语,喜上眉梢。
刘师兄又立功了。
在这里没有妒忌,也极少有羡慕。
西山里的师生和同窗情,往往比别处要浓郁一些,毕竟每日的磨砺,让他们根本没心思去勾心斗角。何况艰苦的劳动,需所有人团结协作,每一个人都缺一不可,唯有相互扶持,才能圆满的将事情办妥,任何一个口角,或者是私心,都可能使所有人遭殃。
“师公……”
是沈傲。
这是啥感觉呢?
大抵的心情……果然不愧是师公啊,师公随便教授一个徒孙,不,是隔代传授出一个徒孙出来,放在了外头,便大放异彩,自西山里走出来的人,是何等的闪耀。
方继藩一笑,人群自动让出了道路,二人,已朝着宫中去了。
………………
二人至午门,方继藩陡然想起了什么来,看着刘瑾眼巴巴地看着!
方继藩将奏报交给刘瑾道:“寻那通报之人,命他送入宫去。”
刘瑾一愣,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不以为然地道:“来都来了。”
方继藩严厉起来,板着面孔道:“太子殿下已是书院院长,桃李满天下下,还要做此等稚童才做的事吗?”
被方继藩迫视着,朱厚照心虚了,便朝刘瑾点头。
可怜刘瑾大腹便便,犹如公鸭一般,又朝东直门奔去。
方继藩与朱厚照则在午门之外耐心候着。
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里头却有宦官急匆匆而来,一看到太子和朱厚照竟就在午门外头,一愣:“殿下……新建伯,陛下……陛下……”
朱厚照一挥手:“好了,好了,知道了,我们这便去见驾。”
方继藩便与朱厚照一前一后入了午门,在路上,方继藩则挨着朱厚照压低声音道:“殿下,厂卫随时在陛下之侧,陛下耳目灵通,外间的事,或许陛下未必能明察,可京里发生的事,会有陛下不知道的吗?”
朱厚照又心虚了:“本宫只是觉得,就算是被发现了,要算账,那也是以后的事。”
卧槽……这太子真是神了,明天挨揍,和今天挨揍,难道也有分别?
方继藩便道:“待会儿,殿下先去请罪。”
朱厚照却是道:“我们立了功啊。”
方继藩一琢磨,朱厚照的性子,不就是如此吗?
陛下之所以对太子殿下动辄教训,正是因为太子的性子里有不安分的因素,可突然跑去请罪……反而会疑惑为啥太子突然老实了,那么……一定是自己教的。
教点别的,陛下可能还龙颜大悦,可教太子怎么在作死之后如何去认错……
好吧,算了吧,还是笑看潮起潮落好了。
…………
“陛下……”
小宦官匆匆入暖阁,凝视了一眼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眼睛依旧看着奏疏,良久才徐徐的抬起头来。
“太子殿下和新建伯到了。”
“知道了。”弘治皇帝心情已经平复了不少:“宣进来。”
初看奏疏的时候,弘治皇帝内心狂喜,悬在朝中未决的问题,居然就这么轻易的解决了。
无数的钱粮节省了下来,也无需大明那许多的将士去冒这个险了,这是何等的喜事啊。
他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待朱厚照与方继藩入了暖阁,弘治皇帝只看了朱厚照一眼,见他眉眼之间掩不住喜气,简直就是一眼能看穿这家伙做了什么,弘治皇帝却已来不及收拾他了。
目光移至方继藩处。
方继藩一脸无奈的样子:“臣……”
“奏报你们知道了吧?”
朱厚照拨浪鼓似的要摇头。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正色道:“朕问方继藩。”
方继藩无奈的道:“臣……”
弘治皇帝倒是在这时压压手:“真是为难你了,罢了,不问这些了。”
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这奏疏已经经过了人手,弘治皇帝甚至觉得让厂卫调查下去,都可能是在浪费国家公帑,何况这边刚传召,两个人后脚就到了,截了奏报的人是谁,还不清楚吗?
弘治皇帝为难二字,让方继藩心里舒服了一些。
还是陛下知我啊……
弘治皇帝是极体谅方继藩难处的,甚至……他连朱厚照身边的伴伴刘瑾,都能体会其难处。
太子的性子,那是自小看大的,他是什么人,弘治皇帝岂有不知?
在他身边的人,既因太子顽劣,而不得不尽力去掩饰太子骄横的性子,同时心里也一定很为难吧。
弘治皇帝话音落下,方继藩却道:“陛下,臣不觉得为难,臣确实事先看过奏疏了!”
“……”
弘治皇帝倒没想到方继藩此时会如此坦诚,这……还真是一点套路都没有啊。
方继藩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一封敕命,跳梁小丑李隆,便束手就擒,臣钦佩……”
朱厚照看了看方继藩,才带着几分心虚道:“儿臣……”
弘治皇帝挥了挥手道:“少来恭喜朕,这是你们的功劳。朕这个人,功是功,过是过……”
说到过的时候,下意识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方卿家的密奏,朕还记得。”
方继藩这一次倒也不谦虚了:“臣不过是判断而已,可为何刘杰入朝,朝鲜国望风披靡,不还是朝鲜国上下臣民久沐陛下恩德吗?陛下……”
弘治皇帝却在此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朱厚照,颇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道:“你该学学方继藩啊。”
朱厚照倒是乖了,忙点头:“是,是,臣在学……”
弘治皇帝便瞪着他:“少在此装模作样,朕想听你的真心话。”
朱厚照小心翼翼地道:“父皇……当真想听真心话?”
见弘治皇帝不做声。
朱厚照便道:“父皇从前就叫儿臣学这个,学那个,凡是父皇看得入眼的人,便教儿臣去学,却殊不知,儿臣就是儿臣,儿臣虽有时也不学好,可儿臣一直认为,自己并不算太糟糕。”
“……”弘治皇帝目瞪口呆了。
朱厚照委屈的继续道:“儿臣不过是想及早知道消息而已,不也是关心朝鲜国的局势吗?父皇成日为了朝鲜国的事长吁短叹,儿臣平日看父皇操持国政,呕心沥血,父皇的龙体又不好,因此儿臣就想,儿臣若不为父皇分忧,谁还能为父皇分忧?”
吸了吸鼻子,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朱厚照接着道:“儿臣岂有不知,有些事,别人可以为父皇分忧,可有些事,就如让刘杰去辽东,除了父皇,谁敢做这个决定?让刘杰入朝,百官之中,又有谁敢贸然做这个决定?儿臣是太子,也是父皇的儿子,身上流淌着的,乃是父皇的血脉,儿臣看父皇忧心忡忡,急在心里。”
弘治皇帝沉默了,凝视着朱厚照,听朱厚照说的恳切,目光中带着几许复杂,一时间默然无言。
朱厚照道:“别人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儿臣急着想知道朝鲜国发生了什么,才做了……一些事儿,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父皇非但不褒奖儿臣倒也罢了,居然今日要儿臣学这个,明日要学那个,儿臣不明白,儿臣想为父皇分忧,怎么就错了,错在哪里?”
“……”弘治皇帝一直沉默着。
是这样的吗?
细细想来,东宫的动作都在弘治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太子突然关切朝鲜国,拉着方继藩在背后捣了这么多鬼,说来说去,不正是在解决问题。
这样一想,一肚子的气都消了,至少……我儿子还是有孝心的。
你这小子,竟也知道朕的不容易吗?
弘治皇帝却依旧板着脸,厉声道:“可是国家自有法度。”
朱厚照道:“可是我大明,是以孝治天下啊,若能为父皇分忧,儿臣总愿意粉身碎骨竭力去做,也不求有什么功劳,但求父皇宽心而已。”
这些日子来,在西山书院跟着一群读书人厮混,朱厚照也是受到了熏陶的,至少开始言之有物了。
在这大明朝,是法度要紧,还是孝要紧?这是谁都说不清的事,不过以孝治天下,这确实是大明森严制度的核心,却也一丁点都没有错。
弘治皇帝沉吟片刻,似乎……有些被朱厚照所触动。
朱厚照便又道:“父皇,儿臣是父皇生出来的,您自己生的儿子,这不认可,那不认可。偏偏……让儿臣学这个,学那个,那儿臣还是儿臣吗?儿臣还是父皇的儿子吗?”
“这……”
弘治皇帝思维开始凌乱了,敢情自己儿子就该是这样,买定离手?
不过本来这一次,弘治皇帝是想对朱厚照稍加惩戒,而后再论一论这朝鲜国之事,现在……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心软了:“你自然也有你的优点,朕只是让你稍稍改一改你的性子……朕操心劳力,尽都是为了你啊,你若是想让朕少操一些心,便该稳重一些,行事端庄得体,而非是这般,做什么事都没有规矩。”
朱厚照想都不想便道:“按着规矩来,现在满朝文武都还在为征伐朝鲜国,需要花费多少钱粮,出动多少兵马,而闹的不可开交呢。儿臣也想按规矩来啊,可读书人不是有句话说的好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弘治皇帝似乎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他低头看了一眼奏疏:“有时候朕也在想,朕持国十数年,无一不是殚精竭力,处处都……照着礼法行事,不敢悖逆。可有时候却还不如你们这些孩子。”
弘治皇帝是深有感触的。
越是看到了西山,看到那一个个朴实的人,弘治皇帝便感触越深。
或许……
他依旧看着案牍上的捷报,这份捷报,真是来之不易啊,方继藩对朝鲜国国内的判断竟如此精准。
太子当机立断,说难听一些,叫做胆大包天,却也不失为勇于承担。
还有那个刘杰,只身出关,可谓胆识过人啊。
这些年轻人,胆子都很大,有时他们做的事,弘治皇帝便是砍了他们脑袋,那也不为过。
只是……
真的能砍了他们脑袋吗?
就不说朱厚照,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不说方继藩为忠良之后,功劳赫赫。
刘杰呢?当朝首辅的儿子,为朝廷立下如此的功劳,有几人能做到?
大明这些年来,积弊重重,固然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妄图想要力挽狂澜,可他们又怎么没有发现,在祖宗之法的约束之下,想要改变,是何其难也。
深吸了一口气,弘治皇帝笑了:“太子立下了大功,你不是心心念念想要做镇国公吗?”
朱厚照眼眸微微张大了些,诧异地看着弘治皇帝!
他原以为接下来,该是父子之间传统的亲情节目了,却见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目中慈和。
“你别想不承认。”弘治皇帝淡淡道:“从东宫里搜出来的印玺里,镇国公的大小印章最多,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
朱厚照身躯一震。
父皇……真的认可自己……
不觉得自己胡闹了?
朱厚照有点不可置信!
只见弘治皇帝道:“自秦汉以来,天子置东宫,为的就是教授太子如何做一个天子,可即便是选尽天下的贤才来辅佐太子,教授太子读书,可天底下的太子,无用的多,昏聩的也不少。你不想好好跟着詹事翰林们读书,那就由着你吧。如那王守仁所言的一样,知行合一,你既然知道了圣人的道理,有了为朕分忧的心思,这就足够了,朕就敕你为镇国公,从此之后,就以镇国公的身份为朝廷效命。”
太子的职责就是学习,拼命的学习,若是皇帝长寿一些,太子还需有父皇活到老,太子则学到老的准备。
可这其中的弊病却是肉眼可见的,皇帝们大多对太子不放心,不敢让太子们真正去做事,理由也很简单,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无数大臣自然都会将赌注压在太子的身上。
倘若当真放太子出去做事,用不了多久,许多人便会投身至太子的门下,做太子的党羽,而到了那时,皇帝还控制得住太子吗?
素来帝皇都是想尽办法的将皇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即使是对自己的儿子都难以放心!
可弘治皇帝对此,却没有一丁点的疑虑,他知道自己的江山迟早是要给朱厚照的,没有丝毫的选择。何况对于太子的性子,他摸得太透了,他或许有一万个臭毛病,唯独对自己这个父皇,绝无丝毫的心思。
弘治皇帝认真地看着朱厚照道:“可你也要明白,你这镇国公,若是办砸了什么事,朕也绝不会容情,你想做什么,朕支持你去做,这是因为你是朕的儿子,朕教训你也教训了你许多年了,也不见你有丝毫的悔改,既然改不了,朕还能如何?”
“此次刘杰入朝,你做的对,朕不再阻止你了,你我是父子,你是朕的骨肉,朕没少和你说,朕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吃了许多的苦吧。原本……朕想的是,天下的苦,朕吃了,让你少吃一些苦,可你既想做事,朕为何不让你去做?方继藩是个还不错的人……”
“还不错……”
方继藩觉得这个评价,有点儿低,毕竟自己对门生和徒孙们就宽容多了,一般都会说,我觉得你很好。
“有他在你身边,朕也放心一些。还有如王守仁、刘杰、欧阳志这些人,他们都出自西山,想来他们不会害你的,你好好做吧,让朕刮目相看,朕将来也可放心了。”
突然,弘治皇帝咳嗽起来,方继藩抬眸看了他一眼,弘治皇帝操劳国政,这是人所共知的事,现在他一番咳嗽,突然又说出这些话,倒是让方继藩警惕起来。
“朕……真的想歇一歇啊,有时觉得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朕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分担一些事,镇国公……”
朱厚照原本偷偷朝方继藩使了个眼色,一副你看又蒙混过关的得意表情,可听到了弘治皇帝的咳嗽,突然心里一沉,可想到父皇今日对自己的鼓励,突然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般,动容地道:“儿臣在呢。”
弘治皇帝道:“朕会老的,朕已越发觉得真老了,而你还年轻,朝气蓬勃,宛如太阳初升,你有这份心,朕真的很高兴啊……”
说着,眼角突然有着点点的湿润。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天下父母,果然都是一样的,什么天家无情,那都是骗人的,你让皇帝老子只有一个儿子看看,保准这些个太子们,一个个蹦蹦跳跳,各种作死如朱厚照,怎么都死不了。
朱厚照听了弘治皇帝的话,鼻头一酸:“父皇,你怎么了?你别吓儿臣,儿臣经受不住吓啊,好端端的,你怎么转了性子,要不这镇国公,儿臣不要了,父皇揍儿臣一顿得了。”
他虽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可父皇这话音,却让他极不舒服。
弘治皇帝摆摆手道:“朕意已决,其实这一次朝鲜国的事,你们处置得很漂亮,朕说了敕你为镇国公,那你便是镇国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
朱厚照眼圈红了,心里在琢磨着父皇这到底是咋了,越发的看不透了啊。
“父皇您说,儿臣听着。”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道:“朕只是下了敕封你的口谕,你是镇国公,朕心里是认的,可是你也知道,祖宗有祖宗的规矩,朕克继大统,上承天命,下安黎民,岂可如此儿戏,将自己的儿子敕封为国公呢?”
“啥意思?”朱厚照有点懵,他不明白呀。
你自己说了要敕封,转过头,你说只是口头敕封一下,这没白纸黑字,父皇你不认咋办?这名不正则言不顺啊。
“没什么意思,朕就是这个意思,总而言之,敕封的圣旨绝不可能自内阁里出来,也不可能待诏房草拟。”
“……”朱厚照便小心翼翼的道:“父皇的意思是,不能从宫里出来……岂不是又让儿臣……”
弘治皇帝板起了脸:“伪造圣旨,这样……不好!”
“……”
朱厚照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套路,方才还感动得不得了,一下子,他醒了。
这岂不是说,自己事办好了,伪造的圣旨就是真的,犯了什么错,便是自己胆大包天吗?
那不就是……横竖父皇你都不吃亏啊。
“儿臣……大抵明白了。”朱厚照幽幽的道,好心情一下子消减下来了。
伪造圣旨不好,这是明面上的话,那就只好私下里伪造,自己玩自己的了,想要全天下承认,这是休想。
“你明白什么?”
“父皇明白儿臣明白什么?”朱厚照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便没有做声:“算了,懒得过问了。”
摆摆手,又看着方继藩:“方继藩也很有功劳的,该赏一些什么呢?朕还没想好,嗯……再说,还有以后可不许随意伪造圣旨了,这样不好。”
朱厚照一愣,听着就像暗示的意味,很明显啊。
他看了一眼方继藩,封海昏侯?
方继藩则是心里顿感有些不安,突然有一种即将要背黑锅的感觉,可细细想了想……
不怕,不怕的,不还有刘瑾吗?天大的事,真到了背黑锅的时候,也是这厮先死了再说嘛!
不然,只顾好吃好睡的,太子的狗腿子是这么好当的吗?
却在此时,外头传出了匆匆的脚步声。
接着便见一宦官进来道:“禀陛下,文渊阁大学士刘健、谢迁、李东阳到。”
弘治皇帝便看了朱厚照一眼,再次认真的叮嘱道:“记着朕的话。”
朱厚照想说,其实儿臣还有一点点不明白,可看弘治皇帝压根不想继续谈下去,而在此时,刘健等人已经入了暖阁。
刘健着急上火啊。
他最近可谓是彻夜的失眠啊,一双眼睛犹如熊猫眼一般,他觉得这样下去,自己就先是命不久矣了。
有时在夜里,他会忍不住的来到自己儿子读书的书斋里,熄了蜡烛,一坐就是一宿,儿子生死未卜,做父亲的,怎么能不痛心呢?
今日突然有宦官急诏三人去暖阁,刘健顿时意识到,可能朝鲜国有消息了。
只是,如此紧急……不会是噩耗吧?
他尽力的使自己身板挺得直一些,若真如此,自己该如何表现呢?
其实作为内阁首辅的儿子,为朝廷尽忠效死也是应当,更别说这一切都是刘杰的选择,他若是罹难,做父亲的,也该为他的名声着想。
…………
抱歉了,这更晚了,这几天都有事情要办,所以更新会有点不定时,但是老虎会尽力保持每天五更的,希望大家能多多谅解哈!
刘健的心思,其实极简单。
若是儿子真的死了,人死不能复生,那么就必须得让自己的儿子死得其所。
作为他的父亲,自然要为他身后留下美名。
因此,虽是强忍着惴惴不安,和即将得到噩耗的悲痛,刘健还是坚持着!
入了暖阁,拜下,却一看到了方继藩,刘健顿时鼻子都气歪了。
他本想说点什么,可看方继藩朝他一笑……
突然,他发现这些仇怨都不重要了。
怪谁呢?
只能怪自己那个傻乎乎的儿子啊,真的什么都敢信,人家叫你去吃*你也吃吗?
他脸色很差,沉声拜倒道:“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凝视着刘健道:“刘杰……”
刘健心里就下意识的咯噔了一下,谢迁和李东阳也都担心的看了刘健一眼。
只见弘治皇帝继续道:“刘杰他此番入朝,望风披靡,而今捷报已经传来,汉城举城而降,逆贼李隆已经束手就擒,不日将押解来京,刘杰至汉城,已稳住了局势,等待朕下旨决议另觅朝鲜宗室,册封为朝鲜国王,他拟定了几个人选,其中这晋城大君,似乎最为合适……”
“……”刘健本是满心悲怆,此时不免身躯猛地一震。
入……入朝,望风披靡……
晋城君曾上奏来告,说是入朝必死。
他是朝鲜国宗室,谁料到这朝鲜国宗室,还不如一个在京师里写了策文的方继藩,这一切竟真如方继藩的预料。
他目瞪口呆,像是做梦一样。
这样说来……
岂不是……
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并且立下了大功?
这是何其大的功劳啊,几乎不费一兵一卒,没有耗费一丁半点的钱粮,就将李隆解决了。
何况如此一来,不正证明了我大明乃人心所向,四海宾服?
刘健是个老臣,他有很高的敏锐度,立即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关键。
他毫不犹豫地道:“老臣……老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名扬四海,仁德之名宇内传播……陛下……圣明哪。”
说着说着,眼泪如雨帘一般哗啦啦的下来。
刘健真的觉得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大悲大喜,这到底是祖坟冒了青烟,还是祖上积了大德啊。
谢迁和李东阳二人也是一脸震撼。
此时都不禁看了一眼刘健,从从前的同情,居然开始变得羡慕起来。
这么大的功劳……这刘杰只怕不必参加会试,都足以撑起刘家了,将来的前途,远在谢、李二家之上了啊。
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的子侄被方继藩忽悠呢。
弘治皇帝已是大笑道:“刘杰此次立下了大功,朕即命礼部预备一个封赏的章程,依着朕看,给一个伯爵吧,一个刘杰抵上了我大明十万精兵,伯爵都算轻了。”
“谢……陛下……”刘健哽咽了,其实他觉得自己该说一句大义凛然的话,譬如犬子微末功劳,不足挂齿什么的。可此时,心乱了,狂喜之下也说不出。
老成持重的刘健,这些日子遭的罪实在太多了,几乎没有一日是安生的。
他如做梦一般,也不知皇帝陛下又说了些什么,站起来的时候,如踩在棉花上,犹如腾云驾雾一般。
弘治皇帝道:“朝鲜国初定,刘杰极力推荐的,乃是晋城君,若是晋城君能安抚朝鲜军民,朕颁金册,亦无不可。朝鲜国世为我大明藩屏,没有什么过失,只这李隆,窃据朝鲜君位,其押解京师之后,令大理寺治罪。”
干脆利落的下了决策后,弘治皇帝心情好极了,笑着道:“就这样吧,卿等退下。”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忙不迭的告退。
此番‘封’了一个镇国公,虽不是光明正大的,可朱厚照心思便活络开了,冒出了许多念头。
他想和方继藩一道走。
弘治皇帝却道:“方卿家,你去探视一下太康公主。”
这事能完满解决,方继藩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可仔细一琢磨,似乎……又多了一个伯爵,近来陛下好像封爵上了瘾啊。
不过……好像自己……
心里一想,明白了,这件事自己自始至终隐藏于幕后,只怕也不便名正言顺的封赏,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刘杰这么的听话,他封了伯爵,和自己加封了一个爵位,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方继藩甚至觉得,现在就算让刘杰那个小子直接跳海,那厮也绝对会做的,这个孩子……,呃,其实刘杰理应可以做自己的爹了,但总归,方继藩则是将他当做孩子看待的!
所以这个孩子,他还活着,能有一个好下场,方继藩就甚为欣慰了。
方继藩告退出了暖和,一身轻盈,相比于和朱厚照厮混,他更想见一见朱秀荣。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这种感觉,已越来越急迫了。
甚至方继藩在想,自己的爹在贵州,是不是被某个狐狸精给迷住了,否则他那盘桓在脑海里的那个大胆的想法,咋就只是光打雷、不下雨呢?
爹,你好歹是厚着脸皮给皇帝上一个奏疏,求个亲什么的啊,就算拒绝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方家以后也不打算要脸,起码试一试也好,万一就成了呢?
依旧还是这香阁里,里头烛火冉冉。
或许是因为听说方继藩要来,朱秀荣内心悸动,她努力的将一个小荷包藏在袖子底下,等方继藩来了,行礼,朱秀荣朝他拘谨颔首。
越是熟悉,却恰恰显得不好意思。
她等方继藩坐下了,才朝方继藩道:“是这样的,其实……我……自幼很胆小,每一次哥做坏事,总是怂恿我,我……我也好吃也贪玩,只是……每次看到父皇脸拉下来,就……就……”
“啥?”方继藩坐下,一头雾水的样子:“殿下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
朱秀荣便嫣然一笑。
方继藩深深看了她一眼,依旧还是这样好看,不愧是自己未来的妻子啊,除了像自己这般优秀的男人,再没有人可以高攀得起了,将来她生的孩子,一定很好看。
轻轻将手搭在了朱秀荣的脉搏上,方继藩的脸微微的红了。
“怎么了?”朱秀荣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脱口而出道:“方正书怎么样,正气凛然,又好读书,很像我。”
“什么?”朱秀荣吃吃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才知道,自己竟是神游去了,他摇摇头道:“没什么,我……觉得殿下的病已好了许多,嗯,殿下……要好好注意身体。”
“嗯。”朱秀荣颔首点头。
她觉得今日方继藩有些古怪,却也发现自己心思更古怪,她努力的定着心神道:“我缝制了一个荷包,只是我的绣工不甚好,你带在身上,望不要嫌弃。”
方继藩接过了荷包,果然……公主殿下真是个实在的人啊,自己果然没有看错她,这荷包的绣工……是真的不好!
看着这上头歪歪斜斜的绣品,方继藩的心里却是暖和和,美滋滋的!
诚实的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坏的!
方继藩按捺下心里的欣喜,忙将荷包收了,便起身道:“臣记下了。”
朱秀荣便讶异地道:“你……你这就看完病了?”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突然发现自己的脸皮竟有些薄了,想要逃之夭夭,却依旧努力的摆出一副翩翩公子之态道:“是,臣是男子,在此待久了对公主清誉不好,下次殿下再有什么不舒服,臣随时给殿下看诊。”
找了借口,匆匆自内苑里出来,方继藩感觉脸额都是热乎乎的。
这是一个极复杂的情绪,继续这么留下去,怕是连自己孙子、玄孙的名儿都要想好了,不能这样堕落下去啊,我是一个有三观奇正的人,心里只有我的五个门生,还有我的徒孙。
“新建伯……”刚出后宫,便有宦官小跑着来道:“刘公请您去内阁一趟。”
这声音倒是令方继藩定下了心神,便道:“好啊,前头领路。”
到了内阁,许多人纷纷侧目,内阁里消息灵通,许多人已经得知了消息。
刘公祖坟冒了青烟啊。
当初刘公的儿子,不过一个小小秀才而已,实是不堪,平时大家甚至都不敢在刘公面前提及刘杰的事。
如今呢,这才多久,自从刘杰跟了新建伯,不但中了解元,还在朝鲜国立下了大功劳,已有传闻陛下命礼部拟定赏赐,不过已经定下来了,是一个伯爵。
大明若非皇亲国戚,爵位是极难获得的。
百五十年来,除了开国和靖难时涌现出一批功勋,此后能赐予一个世袭千户,就已算是天下的恩赐了。
有了爵位,便是与国同休,世世代代的富贵荣华!
而历代的内阁首辅,一旦致仕,子孙有点出息的,还能在朝为官,可没出息的,最后不还在老家守着一片田做一个富绅而已。甚至还有人的子孙不肖,最终沦落得家徒四壁。
如今刘公家得了一个伯爵,这不是祖坟冒了青烟是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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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坐在值房里,还是晕乎乎的。
回想这些日子以来,从前的自己也算是荣辱不惊,毕竟为官多年,早就练就了淡然稳重,虽也有烦忧的事,却也难有可以扰乱自己的心的时候。
外间所流传的是,刘健好断,李东阳善谋,谢迁善辩。
而作为内阁首辅,想要有一个好的判断力,就必须做到绝对的理智和冷静。
可是……近来,自己的心乱了。
可谓是一塌糊涂啊。
所谓关心则乱,果然,自己还是有软肋的啊。
一阵唏嘘之后,想到刘家自此再没什么忧患,自己的儿子有此功劳,陛下即便赐封伯爵,全天下人也绝对挑不出一个错来。
李隆此人,而今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自己儿子将其拿住,这本身就足以服众了。
待外头传来脚步声,刘健就知道方继藩到了。
还不等方继藩进来,刘健便笑起来,方继藩刚进来,刘健起身,含笑道:“继藩啊,你来了,来,坐下,先喝茶。”
方继藩不客气,直接坐下,茶早就准备好了,正是温热,喝了一口,浑身舒畅,很是解乏。
其实……方继藩一直对于刘公当初压了自己一头而耿耿于怀,自己是他儿子的师公啊,凭啥就不能叫他小刘了。
“刘公……”方继藩笑,晓得有些虚。
刘健也对他笑,笑中别有一番滋味。
方继藩笑得更灿烂了:“刘杰立下如此功劳,真是可喜可贺啊,不知刘公何时做酒?”
刘健捋须,淡淡道:“功名利禄之事,不过是天边浮云,不必看的太重,做酒就太张扬了,倒是吾子能成才,这才是可喜可贺的事,说起这事,吾子倒是多亏了继藩的教导,这是大恩德,等他回来,定让他亲自拜谢,老夫平时一直教导他,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他是个好孩子,人很老实……”
这一点,方继藩是感同身受的:“是啊,刘杰真是个好孩子。”
“……”刘健总觉得方继藩称呼刘杰为孩子的时候,很是刺耳,他咳嗽了一声:“继藩啊,往后有什么事,能不能给老夫打个商量,你也知道,老夫是一向很看重你的,众勋贵之中,其他子弟,大多不入老夫之眼,唯有你……与众不同。”
这话……竟有些耳熟?
方继藩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种熟悉的感觉,很亲切。
方继藩乐了:“是,是,能得刘公青睐,三生有幸。”
刘健居然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讽刺的意味。
他是有些怕了这方继藩:“嗯,有空来家里闲坐啊,不要客气。”
“好的,好的,一定常来。”
“嗯……”其实刘健的心里还是有着隐隐的不安呀,他摸不准,接下来刘杰又会被送去哪里送死,想到这些,他就不寒而栗!
他承认方继藩确实独具慧眼,可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啊。
为了儿子的安危,他这个做父亲的,只有……
于是他咬牙道:“老夫对你方家,也算不薄,平时不少御史弹劾你,都是老夫在这儿压下来的,你说个准话,往后不会再出此等先斩后奏的事了吧。”
方继藩连忙摇头道:“不会,绝对不会,用我方继藩多年积攒的口碑担保。”
刘健便眼里喷火了,这话就够没诚意了。
“老夫可不敢信。”
方继藩有点无语,看来刘公对自己有所误会啊,见刘健冷冷的盯着自己,似乎有杀人灭口的心思,方继藩只得道:“我方继藩若是再敢先斩后奏,天打雷劈!”
可就这么的刚好,神奇了,就在这时,突然轰隆一声,大地颤了颤,门窗哐当作响。
刘健脸色一变。
天……天打雷劈了?
发生了什么事?
方继藩手里抱着的茶,竟直接离了手,啪嗒落地。
地……地崩了?
电光火石之间,方继藩冒出了一个念头。
一定是地崩了。
方继藩一脸懵逼,陡然他想起了一件事,明弘治十四年正月庚戌,大同灵丘县地崩,是日至次日地皆震,有声如雷。而朝邑县尤甚,自是日至十七日频震不已,摇倒城垣楼橹;损坏官民庐舍共一万五千四百余间,压死男女九百余人,头畜死者甚众……
灵丘县地崩了。
而这个历史事实,方继藩在早先,其实并没有多少记忆,不过是上一世自灵丘县的县志里看过而已,很难有太深印象,因为相比于地崩,大明的旱灾、水灾、蝗灾,那等直接导致‘人相食’的灾害,更是不胜枚举,这本就是一个多灾多难的王朝,从没有一天安生过。
哐当,外头,一个新安装的玻璃窗被震动波及,直接粉碎。
听着那玻璃的碎裂声,方继藩的脸色很不好看……
连京师竟都有震感,可想而知,两百公里,也即是四百里的灵丘县,而今……遭遇了何等惨状。
除此之外,接下来可能还会有一大波余震,余震的伤害,可能更加可怕,据说直接导致河流决堤,又淹死了无数的良田和人畜。
不只如此,天灾之后,那便是人祸,因为灾情紧急,朝廷调度不及,粮价开始暴增……后来所发生的事,可以用可怕来形容。
刘健则是脸色冷峻起来:“老夫有事,新建伯,请回。”
方继藩也是绷着脸道:“像是自西方传来的……”
刘健却是没有理他,地崩了,且不管是哪里地崩,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他必须立即召集人议事,除此之外,还需钦天监,查问地动仪的监测。
总之,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其他的心思,直接下达了逐客令。
方继藩心里不禁有些后悔,当时县志之中,对地崩的记载确实是语焉不详,且因为灾害太多,自己根本无从记起,哪里想到……这地崩来得如此突然,还就在自己的身边发生着。
于是方继藩带着沉重的心情,匆匆的出了午门!
而在这午门外头,朱厚照竟还在。
他似乎也感受到了地底的余波,吓得面如土色,古人对于此等‘天崩地裂’之事,历来带着本能的恐惧。
原本他在此候着方继藩,就想商议着镇国公的事,原是美滋滋的,左等右等,也没等来方继藩,心里还在暗暗发牢骚,看个诊要这样久,不会是对自己妹子怀着什么不轨企图吧。
谁料突然大地颤抖,他差点晃了晃,一旁的刘瑾吓呆了,太监最怕这等事的,胆子小,忙拉着朱厚照:“殿下,快逃,快逃啊,地崩了。”
朱厚照却没有逃,看着午门的城楼,不由捶胸跌足:“父皇和母后,祖母和妹子,还有方继藩,都在里头呢……”
等到一波地崩过去,一切又归于了平静,朱厚照要冲进去,且看看出了什么事没有。
这时,方继藩刚好出来了。
朱厚照一见到方继藩,便一脸焦急地道:“老方,你无事吧,宫里也无事吧?”
“这不过是地崩的余波,不会有事的。”方继藩道:“殿下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想着镇国公的事,既做了镇国公,那么该在西山营造镇国公府,别人眼里,咱们是不是名正言顺,无所谓,可咱们自己……”
镇国公……镇国公……
镇国……
镇国二字,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下子刺入方继藩的肺腑……
方继藩突的双目一张,道:“殿下,你提醒的好,他*的,上天生老子在世上,就是为了镇邪的!”
“镇……镇邪?啥,啥意思……”朱厚照还是吓得脸色惨然,他有些害怕,他别的不怕,唯独对此等不可知之事,心存敬畏。
方继藩却是看向刘瑾道:“刘瑾,你去翰林院将我当值的门生都召回来,告诉他们,一个时辰之内赶不到西山,我就当没有五个门生!”
“去……去西山……去西山作甚?”朱厚照扯着方继藩,一脸不解。
方继藩肃然道:“这地崩是自西边来的,西边一定出事了,天崩地裂,人畜死伤无数,各处的道路截断,河水倒灌,得去救人,那儿已成了人间地狱啊……”
朱厚照牙齿一颤,在京师,他就如惊弓之鸟,他宁愿他面对的,是十几个鞑靼人,而对这未知的地崩,却怀着本能的恐惧。
于是他苍白着脸色道:“你……你疯了呀,谁知道还会不会继续有地震,你别乱跑。”
方继藩却是不以为然地大笑道:“我方继藩做了这么多的好事,是有德之人,所谓有德之人,自有上天庇护,区区一个地崩,能奈我何!上天就算要震,那也该震死那些卑鄙无耻的小人,刘瑾都活着,我怕个什么?”
此时,他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得救人。
倘若他是这个时代的人,或许根本不知如何救,可毕竟两世为人,上一世,他若是记得没错的话,若是天崩地裂,是要去救的,哪怕……真有危险,方继藩也认了。
毕竟……他真的是一个好人。
刘瑾却是幽怨地看着方继藩,嚅嗫着嘴,佝偻着身子,却不敢做声。
朱厚照吓坏了。
方才那一波地崩,令他至今还心有余悸!
此时听方继藩说要往地崩的方向去,已是瑟瑟发抖:“别去,父皇会让人去的。”
“那是朝廷的事。”方继藩目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道:“朝廷有应尽之责,西山书院也有应尽的职责,殿下就暂时在东宫,其实不会有什么大事的,等我音讯便是。”
方继藩也没心思观朱厚照了,接着便匆匆的赶往西山。
他到了后,西山这里就开始敲锣,集结所有的生员!
一场地崩的余波,已使京师内外都人心惶惶了。
生员们自也感觉到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敢怠慢,匆匆集结!
大家都看着方继藩,方继藩也看着他们,方继藩想了想便道:“我要往西去,要跟着我去的就跟着,不想去的就留下。跟来的人,每人一匹马,带好大量的干粮,还有草药,以及一切可用的东西,多带锄铲,还有缆索,能带上的都带着。”
方继藩这番话说得很突兀,生员们的脸色却都变了。
往西……方才私底下,大家还在议论,似乎西面的震波更强一些,现在……却要往西……
而且还带着大量的粮食,以及可用的药草……
大家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有人脸色发青。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是万颠不破的道理。
即便是方继藩这样道德高尚的人,在做出决定之前,其实也是经历了犹豫和天人交战。
毕竟凡事都有意外,而一旦意外来了,是凡人可以抵挡这天地之威的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在半响的沉默之后,一个人站了出来,只道:“我去收拾了。”
轻描淡写的。
虽然说出这番话时,还需鼓起勇气,可一旦下了决心,整个人反而轻松了。
人是从众,其实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动身,可身边的人决定动身,或许是因为怕被人瞧不起,或许是习惯了随波逐流,无论是任何的情绪,众人还是默默的各回各的住处去准备出发的东西。
沈傲几乎是飞奔着,回到了棚子里。
张三八干农活去了,而张母还在病中,张小虎因为方才的震动,直接下了学。
张小虎显得有些不安,看到了沈傲,方才安心一些。
沈傲急匆匆的开始收拾东西,一面寻出几个药方,一面对张小虎道:“你大抵已经识字了,小虎,你听我说,所有的药,我都标了名,都在箱子里,你照着方子让你爹抓药,药该是怎么煎的,你是晓得的,现在你祖母的身子好多了,这药却不能中断,知道了吗?
张小虎却是讶异地道:“你到哪里去?”
在他心里,这个阴暗潮湿,却开始日益开始添置了更多家什的棚子里,就是他的家,这个家里有祖母,有自己的爹,自己的娘打他生下来起就没见到过,而同样在这个家里,还有一个沈傲。
沈傲一面收拾着多余的药草,他得多带药草去,一面道:“去西边。”
“西边的山都塌了,我听先生们说的。”张小虎怒气冲冲地瞪着沈傲道:“我不许你去。”
“你恩公让去的。”沈傲似乎对张小虎再了解不过。
张小虎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让开了身子,抿了抿道:“你要早些回来。”
“嗯。”沈傲应了。
此去,有些凶吉难料,可沈傲不能抱着张小虎,也不能认真的他和他告别,越如此,越会吓坏他的,他看了榻上的张母一眼,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直接背着包袱,毅然决然的走了。
“下一次我回来,教你放风筝。”
“你定要回来呀!”张小虎追出门,看着那背影,大呼道:“西边的山都塌了,你别靠着山走。”
“噢。”
一匹匹马牵了出来。
除了骑乘的,还有专门堆放物资的,西山永远不缺粮,不过为了尽力多备粮食,还是多带麦子和米面,这些东西携带方便一些,用滚水一烫,便可膨胀,不似土豆和红薯,实在不易携带。
大量防疫的药草也都没有落下,还有许多的工具。
王金元脸色惨然,他想哭,紧跟着方继藩的后头,抹着泪道:“好端端的,去西边做什么,少爷……诶……”
“你记住了!”方继藩利索的翻身上了马。
他知道,王金元这些日子已经对自己形成了依赖,他认真的看了王金元一眼道:“过几日,等西边太平了,你得组织人力往西边运粮,我们会在沿途做好标记,若是道路被泥土封锁,也会尽力开出山道,总而言之,粮食一定要按时送到。迟了,我打断你的腿。”
“少爷……”王金元抱着马上方继藩瞪着马镫的腿,哭哭啼啼的道:“别去了,让别人去便是……”
“住口,滚蛋!”很多时候,确实暴力能够解决一切的问题,当然前提是,小朋友不要学。
方继藩回头,五个门生,还有十二个徒孙,一百多个生员已一个个准备就绪。
唐寅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他在翰林院听到消息,二话不说就跑了来了,连上官那儿都没有招呼,他做官做得一点都不开心,做个屁的官,恩师有命,他什么都没有说,只管听命。
欧阳志比较迟钝一些,刘文善和江臣找到他,说恩师催他们去西山。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
接着,生怕被打断腿的刘文善和江臣直接拖拽着他便走。
欧阳志才反应过来,大呼道:“我会走,我会走!”
王守仁的脸色较为凝重,却是心潮澎湃,他看着恩师,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果然不愧是恩师啊。
平时这么多教诲,没一句是空话的。
方继藩同样看着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五个门生,师生之情若父子,根本不需和他们交代什么了。
方继藩骑着的马,并不高大,而是大漠中的矮脚马,因此这四肢并不高大,也不神骏的蒙古马,反而使坐在马上的方继藩显得高大威猛起来。
不过这马有好处,除了它比那些高大神骏的西域马生得丑得他娘都不想认它们之外,它们更像武大郎一般,更能吃苦耐劳,最可怕的是,西域神骏的高头大马需要喂养精饲料,而此等丑出翔的马,却可以吃杂粮。
此去粮食是根本的问题,让马消耗掉大量的补给,除非方继藩疯了。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无心去计较马的美丑,策马而行,一声令下:“出发!”
长蛇一般的队伍,便开始向着天崩地裂的方向前行。
偶尔会有人回眸,对身后的西山恋恋不舍。
沈傲更是一步三回头。
他看到……张三八抱着张小虎,在田垄上看着自己。
张小虎似乎是在大喊什么,可是……那里有许多来送行的人,人声嘈杂,那声音早已淹没了。
沈傲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像被塞了一样。
而后,他决然地看向前方,那里有师公的背影,还有漫天的霞光。
一个时辰之后。
又是一队快马抵达了西山。
朱厚照翻身落马,看着这空荡荡的书院,原先的热闹的书院,一下子清冷了许多。
“人呢?人呢?老方那个混账,他人呢?就走了?”朱厚照气咻咻的,带着几分任性,抽挞着马桩子。
王金元小跑着来,连忙行礼道:“殿下。”
朱厚照气呼呼的楸住了王金元的衣服,瞪着他道:“方继藩呢?”
“往西去了。”王金元哭笑不得的道。
朱厚照便直接放了他,随即对身后的人道:“走,跟本宫去追。”
“殿下!”刘瑾在后头,刚听说方继藩去了西边,心里一松,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该是为方继藩担忧,还是庆幸这里少了方继藩这个祸害。
可下一刻听到朱厚照也要西行,刘瑾吓尿了,惊恐地道:“殿下啊,这是天崩啊,天崩了啊,西边的山都塌了,您不能去,不能去啊……”
朱厚照朝他冷笑道:“本宫乃镇国公,西山书院的院长,现在整个书院的人都去了,本宫还留在此做什么,他们在哪儿,本宫就在哪儿,老方敢去,本宫有何不敢去!”
虽说说本宫有何不敢去,可下意识的,或许出自于老朱家基因的本能,又或是出于他所处在的时代,人们对于地崩的恐惧,他还是不免打了个激灵,觉得自己后襟都湿了。
可他还是咬了牙,语带坚定地道:“走,刘伴伴,你随本宫去。”
说着,再不迟疑的策马。
刘瑾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跟上去。
片刻之后,朱厚照却又骑马折返而回,刘瑾和王金元面上的笑容还未持续多久,便听朱厚照道:“王……金元……管你什么金元、银元,赶紧去给本宫挑几个好的萝卜去,要有手臂粗,慢了片刻,本宫打断你的腿。”
如果嘴巴可以断人腿,现在的王金元即便有三条腿,怕也已一截截的断了干净了,今日……是断的最多的一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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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得了萝卜,利落的挂在了马脖子上,随即,自是带着刘瑾,西行而去。
只是看着西方,朱厚照的目中依旧还带着敬畏。
可最终,他咬了咬牙,一挥马鞭,再也不带半点犹豫的策马一路狂奔。
…………
在一片似是看不到尽头的汪洋之上,一个多月的时间,船只顺着洋流,一路向西。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船底,已生满了青苔,各种贝类吸附在船底,在锡兰时,船只进行了修葺。
事实上,锡兰人似乎对大明的船队称不上友好,好在徐经取出了一些丝绸与他们进行交换,才招募了一些锡兰人为之效力,甚至,他们还购置了一艘海船。
中途,他们遭遇了一支海盗,千户杨建等人开火,火铳一响,令海盗们顿时惊恐失色,逃之夭夭。
王细作自豪地告诉船上的人,大明的火铳并不高明,这些海盗若是执意抢掠,或许可以给予大明的船队带来一定的伤亡。
他隐晦的说,这是他们葡萄牙人的功劳,纵横在此的海盗,一旦遭遇葡萄牙人的火枪,顿时丢盔弃甲,这使他们对火枪怀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大明的船队一放铳,他们其实以为是葡萄牙船队出没了。
徐经知道了越来越多的事,虽然他也知道,王细作的话里半真半假,不过他渐渐明白了王细作的意图了,王细作寄望于跟随着这支大明官方的船队,探听一些消息,最好能跟着徐经返航,最后跟着徐经登陆大明,得到第一手的资料。
王细作是个有极大野心的人。
他所觊觎的,乃是船中的瓷器和丝绸。
当然,只凭这一点瓷器和丝绸,是不足以让他动心的,他想去那丝绸之乡、瓷器之国,好生的看看,探听大明的底细,甚至他还对大明的各处港口很有兴趣。
不管如何,至少知道了此人的意图,那么不妨双方的目标都是一样的,都是希望能够有朝一日,徐经能够回到故土,而王细作则可以登陆大明。
因而徐经对待王细作的态度,愈发的好了,他们相互的拍着肩膀,徐经已经能流畅的用葡萄牙语亲昵的叫嚷着王细作好兄弟。
王细作融入了大集体,他对这一片海域,颇为熟悉,这倒省却了船队的许多麻烦。
甚至,王细作为了让大家安全回航,以抵抗来自印度洋不安分的海上天气,他还敏锐的指出了舰船上的一些重要缺陷。
徐经和他的关系更亲热了,他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高声大呼:“吾亲爱且忠实的挚友王细作在哪。”
这么一吼,王细作便出现了,二人相视一笑,挽着手,彼此之间开始热烈的攀谈。
他们有永远聊不完的话题,徐经会说起丝绸、会说到黄金,会说到茶叶,而王细作则会告诉徐经,他们是一群绕过了好望角,绕行了整个昆仑州大陆的可怜人,他们来此,是为了传播他们的——用大明的话来说,是他们的圣人之道,他们光辉而爱人,是一群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不远万里,来到了吕宋一带的国际友人。
他会偶尔会谈一谈关于佛拉机的情况,对他而言,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若是喝了酒,说到了兴头处,他开始大声抱怨,说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根本不适合远洋航行,船身的结构大有问题,有诸多不合理之处,每次他说的时候,徐经一边劝酒,又偷偷的掏出了他的小簿子。
来自于东西端的两个不同国度的人类就在这么一艘以人间渣滓而冠名的舰船上,他们不期而遇,宛如所有戏文中的伟大爱情故事一样,开始催生出无数的火花。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虽然在王细作的提议下,进行了一些改进,在锡兰修修补补,可王细作依然对此很不放心,他建议回航。
甚至包括了所有的船员们,在经历了七八人感染了痢疾而死,还有几人患上了某些奇怪的病症,以及一个倒霉的家伙不小心摔下了船去,从此再也没有救上来之后,每一个船员更加私念故土了。
若不是徐经总是会从船头走到船尾,一次次的安慰他们,告诉他们,回去之后,便是天大的功劳,只有再向前航行一些,便可抵达当初三宝太监的舰队所能抵达的最远处,从此,自己可以保证他们将来有的是荣华富贵,并且完全没有编修的架子,而是善待每一个人,哪怕这个人只是船上的伙夫。
否则,徐经早已被人丢下船去喂鱼了。
终于,徐经也病倒了。
他觉得浑身无力,头热发烫,身上却是冷得厉害,在船舱里,裹着厚厚的棉被,依旧觉得冷得难受,他却只能咬着牙,不敢将自己的病情告诉任何人!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一旦众人知晓他也生病了,那船队上下的所有信心,就极可能统统烟消云散。
带着坚持,白日勉强镇定的在船上问候了所有人,包括了对方的父母和妻儿,即便是头晕得厉害,徐经依旧亲昵的告诉他们,再过不久,找到了新的陆地,你们就有好日子过了,届时带着无数的财富以及朝廷的官职回家去享福吧,这是来自于一个男人的保证,每一个都将背着篓子,篓子里不是柴米油盐,不是粮食,而是金银。
可到了夜里,他便又裹着棉被,唯一支撑着的,就是那浑浊且烧热了的淡水。
他披着棉被,在这几乎直起腰便顶着头的船舱里,坐在案牍前,费劲地提着笔,深吸口气,写道:“弘治十四年二月二十六,船队离锡兰港已有十七日,风平浪静,前日所遇的孤岛,没有淡水,甚为遗憾,幸籁船上淡水勉强还能坚持七日,王细作认为在三日内,一定能寻到一处可供补给的岛屿……”
他认真地写着,突然,手一颤……
在这迷迷糊糊之中,他又打了个寒颤,他仿佛看到,在他的不远处,恩师就站在那里,恩师看到了他,朝他张开了臂膀,那唇边浮出的笑容是何等的慈和,宛如圣人,而后在那朦胧中缓缓向他漫步而来,随后轻轻的抚着他的头,朝着他微笑。
顷刻之间,徐经对着虚空,如疯魔一般的露出了笑容,随即,他又哽咽了,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来,他口里发出呃啊呃啊的古怪音节,或许是因为激动,或许是因为哽咽难言。
恩师的身影,最终渐渐的消失了,那一抹对他的微笑,却是深深的印入了徐经的脑海里。
徐经吸着鼻涕,他早已不是那个风度翩翩,一尘不染的公子哥了,他狠狠的用袖子擦了擦鼻子,也不顾袖口的污秽,却再次提起了笔,脸上那哭的模样如一个孩子,却又不敢发出声音,于是宛如婴儿呜咽一般。
他努力的拿着笔,虽是在高热之下,依旧颤颤的写下了歪歪斜斜的字:“吾或不久病死于此,吾死,船中势必内讧,人间渣滓号便再无法返回故土,或葬身鱼腹,或永世与故土相绝。不见恩师一百五十九日,吾……甚为想念,恩师曾有教授,做人最紧要的是开心,吾……吾……”
他本想说,自己一定会开心下去,可那好不容易忍下的泪水再次决堤而出,又是一片的泪流满面。
海上的寂寞,是令人无法想象的,从煎熬到麻木,再从麻木至更加的煎熬,无穷无尽的绝望,又在偶尔间见到那么一丝丝的希望,这希望宛如一道光,却总是稍闪即逝!
每一个返航的念头,航行的越久,便对徐经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甚至无数次想要脱口而出,我们回去吧,我们其实已经完成了我们的使命,我有妻儿,有父母,有授业恩师,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想知道他们此刻过的好不好,想知道……他们是否也有病痛。
可是……最终,他咬牙挺住了,因为他脑海里,总会想起那一句嘱咐——一路向西,向西多探索一分,才可以开辟出新的路径,才可使大明少走哪怕一丁点的弯路。
他支撑不住了,丢下了笔,虚弱无力地裹着被子,仰躺着榻上,浑身还是冷得瑟瑟发抖,他依靠在舱板上,开始咳嗽,气若游丝的看着舱中那一小盏的油灯,而后露出一抹苦笑,或许……自己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
次日。
曙光初露,旭光从最天边的海平线上缓缓冒出来,而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依旧向西。
徐经的船舱里,照例还是传来了他爽朗的声音:“我亲爱且忠实的毕生挚友王细作在哪里?”
过了半响,王细作笑容满面的出现。
两个已数月不曾洗漱过的人,各自咧嘴笑起来,牙里满是牙垢和黑黄,可他们亲昵的抱在了一起,用佛朗机人的礼节,相互亲EN,感受着对方的温度。
“新的一天啊。”王细作感慨道。
“是啊!”徐经脸色发青,甚显虚弱,此时却遥遥的看着西方,他一字一句的道:“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