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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正气!犹如文相公所言的那样——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此气看不见,摸不着,大多数人都没有,毕竟人都要吃喝拉撒,吃的是五谷杂粮,人人都要讨生活,脊梁已被生活的艰辛所压弯。

    然而这股气,方继藩有。

    他是一个有道德的人。

    西行三日,日夜不歇,西山生员们在日常熬炼出来的良好体魄,此时终于展现毕露,他们吃得了苦,即便只是啃着最硬的干粮,唇口干裂,日夜奔行七八十里,风餐露宿,也没有人有什么怨言。

    不是没有怨言,是习惯了。

    当初,他们也是扛过大包的人。

    何况,他们如今身子好,这一点苦头,无所谓。

    可方继藩却有点吃不消了,一路的颠簸,骨头都仿佛要散架了。

    唐寅见恩师脸色苍白,于是趁着休息的功夫,连夜不歇不眠的打制了一顶轿子……不,条件简陋之下,这做出来的更像是一个担架!

    以至于次日清早,唐寅脑袋发昏,坐在马上,差点一头摔下来。

    对于这等特殊待遇,方继藩心里是拒绝的,可架不住五个门生的苦苦哀求,这令方继藩很是感慨,来了这个世界,最不遗憾的事,就是有这五个孝顺的门生啊。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他坐在了软架子上,沈傲几个抬着他。

    继续一路向西!

    转眼,即至山西,到了灵丘县!

    灵丘县在山西与北直隶交界,距离京师,四百里,境内土石极多,群峰连绵。

    其实地崩,反而不可怕,真正可怕的,却是地崩之后,这无数的群山之间,因为地壳的变动,而导致山体不稳,河水改道。

    想想看,那些原本稳定的群山,突然改变,无数的巨石从天而降,改道决堤的河水冲入人口聚集区域,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县城里,已是一片泽国,人们不得不搬迁至郊外,可高处的山体却随时崩裂,一声巨响,无数人埋入山石之中。

    道路已彻底的毁坏了,这就意味着,即便是朝廷赈济,在此时的地理环境之下,也无人能将粮食运进去,何况大灾之后,到处都是无人掩埋的尸首,疫病也将随时传播。

    刚入灵丘县不久,大家就发现官道已经破坏得不成样子了,决堤的河水,直接漫过了一处官道,山上摔下的巨石阻住了去路,不只如此,沿着山体的官道上,随时可能有大石落下。

    队伍经历了一次余震,只在突然之间,大地颤抖,两涧处,树木连带着巨大的泥块当空而下,一块大石,差点砸中了队伍前头的沈傲。

    沈傲吓得脸色苍白如纸,差一点……尿了。

    座下的马,不安的刨地,估计……也吓尿了。

    恐惧开始蔓延,沈傲怕死,他还没娶媳妇,还没传宗接代,而其他的生员,亦是一个个惊慌失措。

    王守仁冷着脸,神色冷峻地道:“下马开道,清理出道路,我们有马有粮,又都是青壮,尚且如此。想想看这无数泥石之后,多少人饥肠辘辘,多少人无依无靠,什么是道,当下救人即为道。”

    说着,他率先亲自下了马,踩着泥泞,也顾不得什么了,开始用锄铲挖开挡在前头的山石。

    沈傲等生员们,看着那个已经在忙碌开始的身躯,才惊魂未定地纷纷冲上去。

    方继藩自也是给吓了一跳,那地崩的余波,令他直接一轱辘的翻起身来,脸色都变了,此时,他也忍不住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后悔,原来,当危难真正的展现在自己的眼前的时候,才是最可怕的啊!突然也明白了,为何有所谓的正气之说,又出了那么一句君子不立危墙!

    可是……只有一个人,他面无表情,双目有神。

    哪怕山崩之前,大地颤抖,亦无丝毫畏色。

    欧阳志抬头,看着那仿佛已彻底崩溃的山体,良久,他下了马,扛着锄头……清道。

    许多人,似乎受到了王守仁和欧阳志的感染,突然有了勇气。

    众人纷纷涌上前,有过开石和修筑大坝的经验,生员们倒是对此很是拿手,一筐筐的山石直接倒入山涧,很快,一条小道便清理了出来,他们还特意的进行了一些加固,为的就是后续西山运粮的人能轻易穿行这里。

    可是每一个人的心头,依旧还盘桓着不安,这只是一个开始,前头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不知道!

    队伍自是继续前行,再走不远,是一处村落。

    村落近半都被水淹了,那浑浊的水中,偶尔漂过浮尸,浮尸已经肿大,沈傲等人远远看到,便已想要呕吐了。

    可当他们看到了幸存的活人的时候,又莫名的开始觉得一切都变得值得。

    那些丧失了一切的人,在经历了几日灾难之后,想必也曾疯狂的寻觅过自己的亲眷,可到了后来,粮食没了,他们困在此,进退维谷,慢慢麻木,一个妇人似乎还在不断的清理着一处断壁残垣,一边的乡人苦劝:“别挖了,都已几日了,定是活不了了。”

    更多人麻木地看着这些头戴纶巾穿着儒衫的秀才‘老爷’们。

    这些衣衫褴褛的人,曾对读书人有过尊敬,只是在遭灾之后,本乡的士绅带着他那有功名的儿子以及婆娘们,已是第一时间逃得无影无踪。

    在灾难面前,所有的道德俱都摧毁。

    此时,王守仁道:“派几个人,提着刀剑在这里附近巡守,其余人,分一些干粮下去,罗成,你打听一下附近还有什么村落,去前头探一探。”

    王守仁研究了许多年的兵法,面对这等紧急的情况,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镇定。

    生员们也已习惯了听从师命行事,接着开始放下了骡马驮着的一些干粮,给村民们分发一些粮食,他们不敢滥发,每人也只给了小半块的蒸饼,只维持人不饿死便罢。

    王守仁则继续吩咐道:“得搜一搜,附近有没有地窖,或许里头有存粮。”

    “王弼臣,你往东边去看看,那儿的水势如何…”

    沈傲和其他人,一路跋涉,已是累得气喘吁吁,灾民们得到了粮食,迟疑地看了这些奇怪的读书人们一眼,那麻木的眼睛,开始有了光泽。

    给村民们分好蒸饼后,沈傲也疲累的坐下了,他也是饿极了,取出了自己的蒸饼,打开腮帮子,便要将蒸饼下肚。

    身边,一个已经得了干粮,一口就吃了的老头儿盯着他,眼睛冒着绿光。

    两天没有进水米了,虽分了一口吃的,可这一口干粮,却反而让他的肚子感觉像在烧似的难受,于是抿着干瘪的唇,却又不敢靠近,眼里感激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更多时候,却是盯着沈傲的蒸饼流涎。

    沈傲咬了一口,才舒服一些,感受到了这目光,看着远处不敢靠近、衣衫褴褛的老者。

    他皱着眉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蒸饼,即便是他们,口粮也是不够的,不能敞开了吃,体力消耗太大了,他尽力使自己铁石心肠,又咬了一口,这一口咬下,沈傲的眼睛却是红了,突然在饿极了的情况之下,这美味的口粮,一下子变得难以下咽起来。

    艰难的咀嚼了后,喝了一口水,他稍一犹豫,最终将剩下的蒸饼撕下了一半,递给了那老者。

    那老者摇摇头,用一口咕哝的口音道:“可不敢,可不敢。”

    沈傲却是继续将蒸饼往他手里塞,拍了拍自己的行囊道:“我还有,很多。”

    老者这才放心起来,接过了蒸饼,狼吞虎咽,吃着吃着,竟是流下泪:“我儿死了,饿死的……”他呜咽着道:“若是早一些遇到恩公们,有一口粮,或许就不会死了。”

    沈傲吸了吸鼻涕,不敢去看老者,突然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在西山时,一直觉得西山的日子很苦,真的苦极了,要操练,要读书,要开垦,要扛大包,吃着土豆泥,偶尔吃吃豚,可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这个世上,苦是没有下限的。

    自己在西山吃的每一口不可描述之液体,每一口肉,每一盘香喷喷的土豆泥,包括了薯干等零食,或许在这里,就可以使一个面临绝境的,能蹦蹦跳跳的活下去。

    沈傲一边吃,一边努力的在脑海里挥去那些不该想的画面,半张饼吃完,肚子还是难受,觉得不解饿,那老者还在转轱辘一般的絮絮叨叨:“就差一口粮啊,就差一口……”

    老者似乎眼泪早就干涸了,喃喃自语。

    而那远处,沈傲等人看到了那个还在断臂残垣里挖着什么的妇人,妇人已没多少气力了,双目无神,却很认真的挖着,一直不肯放弃,有人递了干粮给她,她蓬头垢面,几乎看不清面容,却也没有犹豫,也没有感激,只是接过,一口咽下去,而后继续在残垣里刨着什么。

    “这女人可怜啊,丈夫死了,前日才寻到了尸首,儿子还在屋子下呢,八九是死了,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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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许多灾民在谈及到那个妇人时,脸上已经没有同情了。

    遭难突如其来,多少人妻离子散,哀鸿遍野,一路的尸首,人们从起初的悲痛、哀伤,再到对身边撕心裂肺滔滔大哭的人生出恻隐之心,再到后来,一切都归于了沉寂,麻木了,真的麻木了,人命是草芥,也是蝼蚁,当天崩地裂之后,怜悯已经变得不值一钱。

    “都两三日了,那么小的一个娃娃,肯定没救了,亏得这妇人也扛得住,足足挖了两天,两日也没进多少水米,连她的族叔、族伯们都心灰意冷,不愿理会她了。”

    沈傲远远的看着那妇人,楞楞的,他也觉得那个妇人,出奇的可笑。

    那妇人已是虚弱了,显然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却像是一个木偶似乎,一直的刨着。

    一个吃完了蒸饼的生员急了,冲上去,和那妇人说了一些什么,妇人却是没理他,那生员跺脚,忍不住说:“疯子!”

    骂了一句后,生员转身就走,可是走了两步,身子又顿住了,随即,他小跑去了,而后提了铁锹来,下了一铲子,妇人却是猛的将他推开,才开始说了第一句话:“不能用铲,会铲死人的。”

    生员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他觉得这个妇人实在不可理喻,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呀,那孩子肯定已经死了,人都死了,还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你儿子死了,可你得活下去啊,这般的刨下去,那孩子救不着,你自己也要累死。

    可这生员还是蹲了下去,也不知到底为了什么,或许是出于恻隐,或许……只是单纯的想给自己找一些事做,让自己的良心,稍安一些。

    沈傲见状,也冲了上去,而后,许多生员都冲上去,一个个开始直接用手搬开乱木和乱石,指甲插进泥缝里,开始刨坑,手伸进乱石的时候,总是会在不留神之间划了一道口子,尤其是指甲里,被那细石来回摩擦,疼得沈傲龇牙咧嘴。

    好像每一个人都在争先做这没意义的事,有人低声咒骂妇人的愚蠢,可手却没有停。

    远处,那些本是冷漠的灾民,一个个远远的看着,他们分到了一丁点食物,突然看到了一丝的希望,也有人开始向这些不速之客讲述着自己的遭遇。

    就在此时,一个汉子突然道:“去帮忙啊。”

    这一生呼唤,许多人像是心里像是突的被什么触动了什么似的,终于动容了,于是更多的人朝着那塌下的屋子而去!

    有生员,有青壮的灾民,也有一些老人,老人们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摇头,一面道:“我吃的盐比你们的米面还多,救不活的,这是在做什么,诶……诶……搭把手,儿啊,快来给他们搭把手。”

    沈傲的指甲已磨去了一块,本就生满了老茧的手,而今添了许多的新伤,他疼得厉害,眼中也布满了血丝。

    这是没有意义的事,到底是谁起的主意,要帮这个疯了的妇人。

    他心里觉得自己有点傻,觉得还有更多需要他们花力气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想抽身离开,可手臂却如机械一般,还是和另一个生员从泥里搬出了一个塌下来的房梁!

    无数的瓦砾磨着他的指甲,还有那指甲里的肉。

    疼得厉害。

    在另一头,唐寅小跑着,给方继藩递了一壶水,吃了一个蒸饼,方继藩觉得自己的气力增长了许多,他站起来,看着这满目疮痍,心里突然有一种冲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是何等的残忍啊。

    想要存活,就非与天斗,与地斗不可。

    另一边,消息已经传来,灵丘县的房屋已经塌了一半,这是从那儿逃难出来的难民口里得知的,不只如此,那儿还决堤了,大水又将县城冲了个干净,人们来不及带上粮食,只能到高处避难!

    县丞死了,这位县丞还算义勇,他想在大水漫入县城的谷仓之前,将一批粮食转移出去,可他还是迟了,大水淹没了那些粮食,也卷走了这位县丞,还有十几个差役。

    更可怕的消息是,附近山中令人生畏的山大王胡开山,在此次地崩之后,开始席卷整个灵丘县。据说聚众了两千人,四处横扫,此时,灵丘县已经没有了丝毫可以防备匪患的人手,随时危如累卵。

    这胡开山,据闻身材魁梧,曾一人在山上打死过一头老虎,武艺高强,曾有官军围剿他,即便是被数十上百人包围,也被他当枪匹马,靠着一个拳头,生生的打死了数人之后,杀出了一条血路,逃之夭夭。

    这灵丘县,几乎已经完了。

    等到朝廷的救援来之前,只怕早要被沦为人间地狱。

    方继藩抿着嘴,心里升起一股悲怆,还有一种无力感,原来……人是胜不过天的啊。

    想起上一辈子看历史书,那历史中一行行的小字里,又描述了多少这样人间的惨剧呢?

    “恩师……”唐寅最是多愁善感,哭了,他浑身脏兮兮的,哭着道:“咱们谁也救不下,恩师的性命要紧,咱们还是回去吧,这里有山贼,一旦被贼人盯上,我等可以死,可是恩师不能死啊。”

    方继藩看到站在自己身边,一张张沮丧的脸,他们垂头丧气。

    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这时,居然传出了孩子的哭声。

    方继藩循着声音看去,那断壁残垣处,无数人蜂拥上去。

    沉默的妇人,终于用哭声证明了她不是行尸走肉:“我的儿啊……我的儿……”

    “还活着,天啊,竟还活着……”有人呜咽着,声音发颤。

    沈傲的双手已是鲜血淋漓,他亲眼看到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就蜷在一个几乎要压弯的桌下,桌上到处都堆砌着乱石,他似乎一丁点气力都没有了,只有眼睛在动,浑身血淋淋的,某些伤口已流了脓疮。

    在突然见到光的时候,孩子下意识的用了最后一丝气力,发出了哭声。

    而随即,孩子的母亲也撕心裂肺的大哭,她要扑上去。

    有人大叫:“孩子的身子被什么压住了,慢慢来,先取下石头。”

    “快,取水,想办法取一下粥水来。”

    声音带着激动。

    孩子依旧在大哭,可很快,就几乎没了气力。

    有人搬开了他上头的桌子,这几乎要压垮的桌子,或许在下一刻,便会将孩子压死,桌角都已折了。

    沈傲激动地将孩子自桌下拖拽了出来,孩子眼睛不断在动,妇人抢上前去,又发出了滔滔大哭。

    沈傲只呆呆的站着,满是鲜血的手,在身上的衣上擦拭,他乐了,莫名其妙的傻乐,只是眼里,隐隐溢着泪光。

    “救人!”有人发出怒吼。

    “快!”

    方继藩的‘软轿’被人征用了,抬着孩子,一群人拥簇着,沈傲小跑着跟着,一窝蜂的人围着抬到了简易帐篷里的孩子那儿,有人给他喂粥,有人已磨刀霍霍,双目发光,这光似乎令人看到了叫做希望的东西!

    “前头村落是空的,听人说,他们移至山上去了,那山上危险,找一些人跟我来,多带干粮去。”

    “快去熬药,要防疫病,遇到了尸首要立即烧了,或是直接掩埋。”

    生员们像炸开了锅,一个个疯了一般。

    次日一早,生员们继续启程,除了给这些灾民们留下了一些干粮,便是嘱咐他们暂时在此等待,用不了多久,后头的粮队就要来了。

    无数的灾民们,一个个看着即将离去的生员,目送着什么,没有太多的言语,只是偶有一些泣声。

    走了不远,远处,两个蓬头垢面之人却是骑着马,沿着崎岖山路而来,马似乎有些跛了,一瘸一拐的。

    一见到方继藩的队伍,这二人顿时激动了,一人大吼道:“老方,老方……”

    后头的人,偷偷的啃了一口萝卜,鼓着腮帮子,轻轻的咀嚼,尽力不发出丝毫的声响。

    “太……太子殿下?”

    方继藩呆了一下,有些懵了。

    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方继藩突然觉得自己要原地爆炸了。

    这么危险的地方,这个家伙来做什么。

    疯了……

    若是出了差错,我特么的怎么跟皇帝交代?

    可朱厚照却是骑着瘸马,疯了一般冲到方继藩的面前!

    他迅速的跳下了马,随即就是抱住了方继藩,眼睛通红的道:“吓死本宫了,山都塌下来了啊,你有没有看到,山直接崩开了,幸好本宫跑得及时,否则……”

    “……”

    朱厚照后怕的样子,看到了方继藩身后衣衫褴褛的生员们,他方才意识到什么!

    于是连忙直起了身子,眼睛看向天边,一副要吹口哨的模样,淡淡的道:“可是本宫没有害怕,山崩而已,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怎么样,老方啊,你有没有害怕?别怕,有本宫在……”

    “我……没怕!”方继藩无语的看着他。

    朱厚照拍拍他的肩道:“不怕就好,你这里……有粮吗?本宫没带粮,已经饿了一天了……”



    朱厚照确实饿极了,足足吃了三个蒸饼。

    刘瑾在吃完了一个蒸饼之后,可怜巴巴的看着他,朱厚照呼了口气,打了个嗝,才骂道:“真真想不到,原来救人,还要带粮的,早知如此,本宫就让刘瑾背几袋粮来,诶,真是饿极了啊,见到树皮都要啃几口,老方,咱们救完了吗?救完了就回西山。”

    方继藩像看智障一样的看着他:“殿下快回去吧。”

    “什么意思?”朱厚照龇牙咧嘴地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朝向乱石的深处,道:“我们要去灵丘县,咱们下次见。”

    朱厚照脸又惨绿了,踟蹰了很久,道:“本宫也去。”

    “殿下……”刘瑾顿时哭丧着脸。

    “做什么?”朱厚照恶狠狠的瞪他,想杀人。

    刘瑾吞了吞口水,想再劝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怂了,决定退而求其次,找一个不太作死的小目标:“我饿……”

    方继藩想让人将朱厚照绑回去,可是无奈何,这人属牛皮糖的。

    时候已经不早了,必须要在夜里之前,至灵丘县城附近。

    既然赶不走,只好任他恣意胡为了,本少爷反正就是冒险进入灾区,殿下真出了意外,其实也就是风险更增而已,何况现在让朱厚照回去,他也不放心,身后的山体也不稳固呢。

    众人继续出发,一路开山。

    朱厚照对此,倒是颇有心得,提着锄头和铁锹在前!

    可事实上,他心底很没底,一想到这随时可能要崩裂的山,便觉得自己要吓尿了。

    可在生员们面前,朱厚照只能咬着牙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于是后头众人纷纷争先恐后,榜样的作用是无穷的,虽偶有余震,可大家也慢慢习惯了环境。

    傍晚时分,终于好不容易的抵达了县城。

    这县城的右侧有一处高坡,县城之下,因为决堤,早已变为了泽国。

    近两千人在那里,靠着勉强从家里带着的一些食物为生,秩序其实已经崩坏了,若非是人多,只怕盗抢随时要发生。

    没有粮食,四处都是一片狼藉,谁都渴望离开这个充满危险的地方,可是谁也不知道在经过哪一座山的时候,便会被埋在山石之下,人是从众的,于是宁愿在这里耗着,可是……

    饥饿已开始蔓延了,饿极了的人,开始想办法打捞水里一切能打捞的东西,那席卷着泥沙的滚滚洪流,沿着低谷肆意冲刷!

    若是再来迟一步,根本得不到朝廷的救援,这里怕已成了人间地狱。

    一见到有人来,许多人纷纷汹涌上前:“看到了我的孩子没有……”

    “我的牛……”

    “行行好,有药吗?我婆娘病了,很重……”

    一下子的,方继藩众人被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朱厚照子是骚包,他压根没有救灾的概念,所以来的时候,一身锦衣,被人误认为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他看着一张张憔悴不堪的脸,一双双热切的眼眸,当他说:“药?没药!”

    而事实上,他是对药完全没有丝毫的概念。

    可下一刻,他看到了那希望破灭之后绝望的眼神,这种绝望,使朱厚照刻骨铭心,仿佛一把锥子,突的刺中了朱厚照的心。

    朱厚照沉默了起来,觉得这救灾成了一件既可怕,却又似乎牵动着人心扉的事情。

    此时看着这些人,似乎他们身上狼狈更令他感到刺眼了,他有些没了底气,幽幽道:“我找一找,理应会带药吧。”

    “维持秩序,带了刀剑的,先将刀剑取出来!”王守仁大喝。

    于是数十个生员纷纷取出兵刃,灾民们这才鸦雀无声起来。

    远处,某些已是饿疯了,却是窥视着这群不速之客的人,顿时脸色苍白,他们显然……已意识到,对方不是善茬。

    这里是灾区,已经没有王法,之所以还维持着一定的秩序,不过是来源于人性中的某种道德观而已,可在饥饿面前,单凭道德来维系,是不可能的。

    所以,王守仁当机立断,要防止万一。

    众人围了一个圈,将所有的骡马以及物资统统置在圈内,王守仁指挥若定,一面派人去附近探查,一面让人从麻布里取出一些面饼,依然还是老样子,谁也别想多吃,能维持着不死就足够了。

    人群中,有一个号称是县里典吏的汉子走了出来,他很惨,面上都是乌青,显然不久前还挨过揍!

    方继藩将他叫到近前,给了他一点口粮,他千恩万谢,随即哭了:“惨啊,真惨,梦中的时候,突然地崩,地动山摇,许多人根本来不及逃走,剩余的人被河水也卷去了不少,靠着青口的堤坝那里,因为地崩,直接绝堤了。”

    “四处都是山崩,偶尔还会有地崩余波,大家伙儿,便只好在此,三天了,三天了啊,三天来,饿死了几个孩子,若不是组织了一些民壮在此守着孩子的尸首,将其掩埋了,天知道最后会不会有人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来。您……您是太子殿下……别开玩笑了,太子殿下会跑来这里?”

    朱厚照瞪着眼看他,想抽他一巴掌。

    方继藩却趁机道:“既如此,现在余波少了,不少山石还算稳固,为何还不走?走出去,至少还能逃灾。”

    这典吏开始拿着袖子抹眼睛,边道:“走?走去哪里?且不说许多的道路都被山上的石头堵住了,就说那该死的贼寇,他们聚集了两千人,四处打家劫舍,那胡开山早先就在附近的山里落草为寇,他可是单枪匹马都能打死过老虎的人,据说力大如牛,使的乃是五十斤的石斧,从前他的寨子,不过区区百来人而已,朝廷剿过几次,却屡屡都被他逃脱,这一次地崩,他便趁此机会兴风作浪,聚集了许多人,卑下已用信鸽给外头报了信,请官兵来围剿,否则,谁敢离开这里?在这里,咱们尚且人多,还能多活一会,可一旦各自逃散,若是半途遇到了贼人,就是必死无疑。”

    方继藩听着他絮絮叨叨,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对唐寅道:“让大家各自救人,粮食要省着一点用,每人有一口吃的,勉强饿不死即可,还有……生员们要吃饱,别到时候来了贼人,反而没有力气抵挡。告诉他们,不得擅自给灾民们分粮食,还有,组织一批会治病的人……”

    朱厚照一听有贼人,眼里顿时放出光来!

    “哟,还有贼人啊……”

    沈傲会治病,虽然是半路出家,可是当初为了给张母治病,看了不少医书。

    片刻之后,粮食开始发放,虽然少,不过人的求生欲压过了一切,只要能活,许多人便感激了,不少人千恩万谢,而病倒的人集中起来,开始救治。

    朱厚照则带着人,开始挖土。

    现在看来,既然可能会有贼人,那么势必要有及时防范贼人的准备,先在附近挖出一些沟渠,再夯起一道土墙,指望这些虚弱的灾民,是无法抵御贼人的,而百五十个生员,显然也远远不够。

    朱厚照觉得自己很傻,他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蹲在树杈下瑟瑟发抖,便轻松的将他的衣服脱下送人了,于是,他只好打着赤膊,在这略寒的天气里扛着锄头带人挖沟。

    形象……惨了一些。

    唐寅想将自己的衣服脱下给太子殿下送去。

    方继藩则是拦住了唐寅,摇摇头道:“这个时候送去,他便觉得衣物唾手可得,最终我们的衣服都会被他扒光送了出去。我们是救灾,要尽可能的救许多的人,可救灾不能全凭恻隐之心,必须得有章法,我们活下来,灾民们才能活下来,若我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如何救人?由着他去吧。”

    “噢。”唐寅很听话,决定不再理那个站在山丘上秀着肌肉的太子。

    朱厚照呼呼的挖着沟,片刻功夫,身上非但不觉得冷,反而开始冒着热汗了。

    来帮忙运土的一个小姑娘艰难地提着不知哪里寻来的簸箕,站在朱厚照身边,死死的盯着朱厚照。

    朱厚照顿时来了精神,故意使自己胳膊上的肌肉隆起,得意地道:“好看吗?”

    “好看。”小姑娘只有七八岁,见到这个小哥哥分发了衣衫和食物,崇敬的看着他。

    “这不算什么?”朱厚照笑道:“我从前更好看,能跑马,不过饿了一天,瘦了。”

    “想不想摸一摸?”

    小姑娘颔首点头。

    朱厚照便兴冲冲的深出自己的胳膊,憋气,额上青筋爆出,二头肱二头肌顿时隆起一座小山,他艰难的道:“摸吧,来摸吧。”

    小姑娘羡慕的轻轻用手指触碰了朱厚照的肱二头肌,突然,她呜哇一声,滔滔大哭起来。

    “咋了,你咋了?”朱厚照吓坏了,脸色顿时惨然,仿佛这已成了天下最棘手的手。

    “我爹娘没了,我爹娘没了……”小姑娘一下扑倒在朱厚照的怀里,泪水磅礴,如珠帘一般的泪带着余温,尽数落在朱厚照的肱二头肌上。



    至此之后,朱厚照的身后多了一个擦着鼻涕的小跟班。

    小跟班没有名字,朱厚照叫她朱小荣。

    这名字,足足的恶心了方继藩老半天!

    小荣是个很听话的人,朱厚照到了哪里,她便跟去那里。

    而老跟班刘瑾,则只好躲在远处,他总是偷偷的从袖里取出一小块的蒸饼,轻轻的放在自己口里抿一抿,而后又左右张望,再小心翼翼的塞回自己的袖里去。

    偶然的看着那个总跟前太子殿下身后的女孩儿,他不免眼里泛出嫉妒,却又无计可施。

    生员们开始治病,开始修建一些简单的工事,同时开始分发口粮,虽然口粮即将告罄……

    于是乎,王守仁跟方继藩商议了后,不得不大胆的朝回走,带着一些人,回头去清理道路,顺道保护即将而来的西山粮队。

    在某一处河堤的决口,依旧还在疯狂的漫水。

    一个对河工颇为熟知的生员在观测之后,跟方继藩提了建言,于是决定在一处决堤口补上。根据他的推测,若是能补上这口子,县城的水极有可能退却!

    这件事,倒是朱厚照令了头,亲自领着人开始修补河堤。

    这是极艰苦的事,可朱厚照不怕苦,他会先将怎么都跟着来的朱小荣抱到树杈上,而后搓着手,扛着锄头,领着人开始将无数的大石搬来,接着将大石装入编织的藤筐里,将一筐筐的大石丢入决口。

    许多疲累又憔悴的灾民,在经过短暂的迟疑后,也开始来帮忙了。

    有了朱厚照和方继藩,他们虽吃的不太饱,却突然看到了重建家园的希望!

    于是数百上千人在这河堤,挑着土石,那河水的冲击力不小,水流湍急,不慎的人一旦落水,便再见不到人影,朱厚照总是会紧张的回头去看树杈上的朱小荣,生怕她偷偷溜下树来,不慎掉入水里。

    “这是太子殿下。”

    人们在窃窃私语,许多人不相信,灾民们甚至认为,这一队不速之客,乃是一群自立为王的乱党!

    前年的时候,灵丘县官府就拿过几个这样的人,自称为大宋皇帝,还封了太子、丞相、皇后、贵妃以及大司马、大将军若干。

    这样的太子,若是在平时,早就被人绑了送官了。

    可现在,所有人都默契的没有这样做,甚至没有这群极可能是乱党的人提出半点异议。

    他们觉得这位太子殿下人不坏,而且还是一个干农活的好手,只是……真是可惜了啊!有人低声议论,怎么好端端的,就做这等事呢?这小伙子多精神啊,有女儿嫁给他,等灾荒过去,凭着他的身板,他能租种五十亩地。

    朱厚照有时大喇喇的坐在河堤上看着远方,而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一群山贼。

    人们爱和这个太子在一起,反贼就反贼吧,现在遭灾,大家朝不保夕,眼看着就要饿死了,谁还管你是不是反贼?

    自然,朱厚照也听到了关于那位山大王的种种传闻。

    除了打虎,几十个官兵无法近身,据说弓马也很是了得,据说从前也是大户出身,学得一身好本事,奈何家里遭了官司,最后落草为寇了。

    自此之后,纵横的何止是灵丘县,在大同一带,那也是响当当的。

    “呵,本宫倒是很想会一会。”

    朱厚照眼眸里泛出兴味光芒,对于这伙贼人,抱有极大的热情,可谓是磨刀霍霍。

    “咱们灵丘县,可是靠着大同府的,恩公您想想,这儿到处都是边军,可此人却能纵横大同、灵丘一带,可见此人厉害到了什么地方……”

    到了第三日,粮队终于到了,只是为了谨慎起见,第一批运来的粮食,只有七八辆大车!

    粮食一到,暂时解了燃眉之急,虽然这几日,依然还有人不断死去,可人们在埋葬了故去的人,难掩悲痛下,却开始满怀起了希望。

    附近的村落,隔三差五的会有去周遭打探的生员领着一队人来,决口总算是勉强的给堵住了,使得水开始渐渐的退去,道路开始变得不再难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集于此,县城里满是淤泥,以及无数倒塌的屋子,有人开始回到自己家里,开始清理着那些已彻底摧毁的残迹。

    而这时,乱兵终于发现了踪迹,根据跑回来的人说,是几个人骑着马在附近游走,并没有靠近,不过……像极了贼人。

    朱厚照一听,顿时振奋起来,他让人不得在不结伴的情况之下,离营地太远……也不许人夜里在驻起的土墙之外。

    人之所以在这个世上最终成为万物的主宰,是因为无论遇到任何灾难,他们总能很快恢复起来,而现在,这里虽依旧还遍布了灾民,可是人们已经开始对家园进行重建了。

    一开始,可能极为辛苦,可慢慢的,当聚集于此处的灾民越来越多,人们在生员们的带领下,开始清理淤泥,搜寻一切可供人取暖和吃用之物。

    只是………当夜幕降临的时候。

    突然,这里的狼犬开始狂吠起来,空气之中,开始带着不安。

    灾民们在土墙之后,吓的瑟瑟发抖。

    有人道:“胡开山来了,那个打老虎的胡开山来了。”

    似乎人们对于这个名字,抱着极大的恐惧。

    方继藩这几日都在给人生火,这是他力所能及的事,他只能做一个伙夫,每天趴在土灶之下,拿着一根竹管子,对着灶下狂吹,使他感觉自己身上已是烟雾缭绕了。

    一听到可能来了敌袭,睡得正香的方继藩一轱辘翻身而起,而后大吼:“召集人手,准备迎敌。”

    生员们已经无所畏惧了,经历了这些日子,他们似乎已学会了生死置之度外。

    他们来时携带了弓箭,有人还带了防身的剑,其他人早就准备好了竹削的长枪。

    沈傲正在给人把脉,一听到铜锣声,二话不说,便抄起了自己的竹枪,朝土墙狂奔。

    他的心要跳出来了,他……怕死吗?

    或许吧,可自踏入这里的时候,他越来越明白,这个世上有许多比死更可怕的东西,在这里,有许多他的病人,他们已经经历了巨大的伤痛,他们有的失去了父母,有的没了妻儿,他们艰难的活着,好不容易,自己给了他们希望,那么……自己就该保护他们。

    知行合一。

    脑海里,在这刹那之间,仿佛想到了王先生所教授的学问。

    圣人之道,即在我心,仁政,即是救人啊,让百姓们活下去,不就是最大的仁政吗?

    而为了捍卫自己心中的圣人之道,此时,即便自己是读书人,也要拿起武器,决不让贼人踏入这里一步。

    他心狂跳着,和一个个生员们,聚集在了一起,他们看到了师公,看到了太子殿下,看到了王先生,看到了唐先生,看到了一个又一个人,这使沈傲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紧紧的握住了竹枪,深呼吸,咬了咬牙,或许……会死,可那也是为了心中的道而死。

    道很简单,从来就不是什么难以深究的道理,世上也不存在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因为,道是最容易去发现的,那些在书海里,寻找道的读书人错了,道浅显的不能再浅显不过,而他们却花费毕生经历,去苦苦寻觅。

    可是发现道容易,心里藏着圣人之道也容易,而最难的,却是去以心中的圣人之道,而去实践他们。

    因为……要实践这些,可能受尽苦难,可能会遭遇决堤的河水,可能要顶着烈日耕作,甚至可能如今夜一般,会死!

    为了知道圣人之道是什么,而去死,是愚蠢的!

    而为了捍卫圣人之道而死,方为君子!

    朱厚照在黑夜里大叫:“刘瑾,刘瑾,滚过来,快滚来,将朱小荣抱走,躲起来,不许她靠前半步。

    朱厚照手提着一柄长刀,精神奕奕,双目如电,激动得要哭了。

    方继藩却觉得自己要吓尿了。

    他尽力使自己的冷静,努力的从土墙探出头,身后五个门生围着自己,这令自己有所宽慰,不管怎么说,在危险来临时,能和自己的门生们一起面对,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啊。

    土墙之外,是无数的火把,火把汇聚成了长龙。

    身后,有青壮的灾民们低呼:“怕什么,和恩公们一道,与贼人拼了。”

    “对,拼了!”

    一个又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应。

    他们未必知道什么是圣人之道,可事实上,他们心里也有道,这道……无外乎便是良知而已,为了这个良知,为了知恩图报,他们照样也有面对危险的勇气。

    哒哒哒……

    外头居然有马蹄声。

    方继藩贴着土墙,侧耳倾听。

    那如长龙一般的火把,足以证明贼人们的声势浩大,可是,马蹄声似乎并不嘈杂,仿佛,只有一人骑马朝这里走来。

    突然,那马蹄声停住了,有人跳下马。

    对方已经在土墙之后,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却在刹那之间,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力量,狠狠的撞了土墙,这土墙并不太结识,且对方的气力,显然很大,夯的不够实的土墙,这太子殿下亲自建起来的第一个豆腐渣工程,瞬间……土崩瓦解。

    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了土墙之后。

    就在所有人灰头土脸的时候。

    那黑影大叫:“敢问方继藩在何处?”

    “……”为啥是我?

    方继藩有点不太明白,自己还是孩子啊。

    好吧,方继藩觉得自己不能认怂:“在此,是什么贼人,来人……”

    那巨大的黑影,却顷刻之间跪下了,可即便是跪下,居然比许多人站着还高:“拜见恩公!”

    …………

    累瘫了,老虎休息了,大家也早些休息,晚安!



    这是一个极魁梧的汉子,若不是他跪下,方继藩几乎要仰视他了。

    犹如一头蛮牛,在方继藩的面前拜下之后,却又温顺得像一只小猫。

    情况来得太突然,无数的生员目瞪口呆,手持刀剑、竹枪,看着眼前这庞然大物,一个个显得很吃惊。

    灯火靠近了一些,方继藩才看到这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

    此时,他一脸敬重地看着方继藩道:“小人胡开山,久闻恩公贤名,地崩之后,恩公带人入县,实教小人佩服,小人便是灵丘县人,此地乃小人故土,一场地崩,惨绝人寰,小人是第一次见到,竟还有非但没有没有逃难,反而入县救灾之人,请恩公受小人一拜。”

    说着,又要拜下。

    方继藩渐渐的定下神来。

    他凝视着这胡开山,显然,这是一个草莽。

    至于他如何落草为寇,又如官府所言,他到底做了多少害民之事,方继藩听听就好。

    这个人既然敢来,显见此人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方继藩自然相信,在无数的难民之中,一定有许多胡开山的细作,似这样的草莽,能够纵横灵丘县至大同诸地,绝不只是空有武力这样简单。

    方继藩背着手,抿着唇,根据五个门生的经验,方继藩已经习惯了从容不迫了。

    他直直地凝视着胡开山,对付这样草莽之人,一定要有底气,得将人吓住,虽然方继藩其实被这个人吓了个半死。

    可是……不怕,不怕的,我方继藩,是以德服人。

    “噢,胡开山,你四处残害百姓,今日还敢来吗?”

    对,要抓住重点啊!

    对方既然将自己视为救助百姓的‘恩公’,当然要显出自己爱民如子,之后再用害民来斥责他。

    这样,才给胡开山澄清误会的机会。

    胡开山抬眸,其实在看到恩公是这么个小破孩子的时候,他内心是狐疑的。

    可不管如何,根据灾民之中的诸细作们的密报,这些不速之客的所作所为,想来都不会有假。

    一场地崩,原以为该是尸横遍野,可万万料想不到,自这少年带人进来,灾害竟是降到了最低。

    一听方继藩的呵斥,胡开山心里一凛,果然没有看错人啊,他连忙解释道:“恩公,小人就是本乡人,岂会害民?实是当初被人构陷,不得已才落草为寇,平时靠劫掠军资度日……”

    军……军资……

    大同乃大明最重要的边镇,每年自京师前往大同的粮队,都是络绎不绝,以供应大同十万军马所需。

    这胡开山,好大的胆啊。

    “灾难发生之后,小人便立即在山上收容受害的百姓,想来,又被人诬陷为裹挟了贼人,小人自地崩之后,绝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聚集了两千多人,不过是他们走投无路,小人尽力资助而已,而今寨中的粮也已空了,人们都说,恩公这里有粮,若是劫了恩公的粮,便可养活大家。”

    胡开山顿了顿,继续道:“于是小人便派人来摸恩公的底细,这才知道,恩公是如此的急公好义,在这灵丘县救人无数,小人心里甚是钦佩,小人之下,多是灾民,而今已是食不果腹,眼看着尽都要饿死,小人已经养不活他们了。至于劫恩公救济百姓之粮,非小人所愿,恩公就用心救人,小人若是做这样的事,岂不是猪狗不如?”

    说到这里,他双目含泪,似乎被感动了:“小人思来想去,想要救人,唯一的法子便是将这些人统统送来,他们从前都是良善百姓,一切的事都和他们无关,恳请恩公,能对他们施以援手,至于小人,乃朝廷通缉的钦犯,罪无可恕,恩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看起来的一派真情流露,让方继藩有点儿难辨真假。

    不过,对方明明武功高强,又有两千‘匪徒’,若是当真要袭击这里,他还真未必有实力抵挡。

    方继藩看了一旁的朱厚照一眼,朱厚照显得索然无味起来,抬头默默的看着漆黑的天穹,这是一种没有对手的寂寞。

    方继藩淡淡道:“你们就驻扎在外,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越过土墙,明日天亮之后,我自会甄别救助,至于你,走吧。”

    走……

    胡开山一愣,不解的道:“恩公,小人乃是朝廷钦犯,更是此地的巨寇,官府画影图形,四处悬赏,这脑袋还值几千两银子,小人就算是死,也愿死在恩公的手里,让恩公前去请赏……”

    方继藩怒了,振振有词的道:“你将我当什么人,我会看重几千两银子吗?”

    胡开山的眼里,更是敬佩了,其实拿住了他,何止是数千两银子,还有一份实打实的功劳啊。

    而这恩公,却是不屑于顾,这是何等的情怀。

    周遭众人,都感受到了一股蓬勃的浩然正气。

    似乎被这凛然正气所感染,胡开山流泪道:“恩公高义,真丈夫啊……”

    …………

    方继藩至今还觉得自己的小腿在哆嗦,尤其是这胡开山从地上爬起来时,那魁梧的如狗熊一般的身材,带给了方继藩巨大的压迫感。

    当夜默默睡下,到了次日一早,天才亮白,方继藩和朱厚照便跳上了土墙!

    注目一看,土墙之外,果然是乌压压的一群‘难民’,这些人被称之为‘贼’,可和贼一丁点都不相关,多是老弱妇孺,许多人面带菜色。

    方继藩便不再犹豫,当机立断道:“放粮。”

    这边,王守仁等人开始发粮了。

    而那胡开山又来了,他预备了行囊,似乎是打算将这些流民交给了方继藩之后,便想要远遁入山。

    素来对自己条件颇有自信的朱厚照,在这个浑身肌肉的家伙面前,也不禁有点自惭形秽,那丁点大的肱二头肌,还没有人家巴掌厚啊。

    “世上竟有这样高大魁梧之人,他娘生他时,一定很辛苦吧。”朱厚照忍不住腹诽。

    方继藩面上带着笑,口齿轻轻蠕动,低声道:“别闹,这等人,野性未脱,虽还讲一些义气,可是我们最好别故意惹他,尤其别乱提人家的娘。”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自尊心遭受了打击,他想高声大呼,怕啥,有啥怕的,本宫也是弓马娴熟……

    他还没开口,那胡开山已一步步朝方继藩这儿走过来。

    朱厚照看着这高大的身躯,总算是闭嘴了。

    方继藩面上堆着淡淡的微笑,这才看清了胡开山的面容,大抵…是门神的形象,而且在众门神之中,还是比较丑的那种。

    “恩公,多谢了。”胡开山一脸感激的看着方继藩。

    “你预备到哪里去?”

    “我……”胡开山苦笑摇头道:“只好再寻觅一处地方落草度日了。”

    方继藩倒是为他觉得可惜,这样的人,理应为朝廷效命的,毕竟养着这么一个家伙,可比养几百个军户划算,想到这,他朝朱厚照使了个眼色。

    朱厚照眨了眨眼,想起了什么,便看向身后的刘瑾。

    刘瑾的脸都绿了,像是被捉住的贼。

    朱厚照不耐烦地伸手道:“萝卜呢?”

    “吃……吃了……”刘瑾哭丧着脸道。

    朱厚照顿时暴跳如雷:“吃了……你竟敢吃了?你这狗一样的东西……”

    刘瑾连忙惊惧的跪下,抱着朱厚照的大腿,带着哭腔道:“殿下啊,奴婢饿啊……”

    没有萝卜,却总有办法的,在刘瑾鼻青脸肿之后,环境虽然恶劣,可朱厚照还是用泥块娴熟的雕了一方印。

    接着从袖里取出了一份诏书的专用纸张,亲自提笔,寒碜是寒碜了一些,那印盖在诏书上,甚至糊成了一片!

    朱厚照叹了口气,他是一个很讲究的人,难以容忍这等瑕疵啊。

    可最后,他还是只好将一份诏书交给了方继藩。

    方继藩捏着鼻子,端详了老半天,才叹了口气……果然很将就啊。

    接着便让人将那胡开山寻来,胡开山在方继藩的面前束手垂眉,恭敬的道:“不知恩公,还有什么吩咐?”

    方继藩一脸苦笑道:“来,有圣旨,你跪下,听旨。”

    胡开山一脸狐疑,怕是说书之人开了天大的脑洞,也无法想象出这样的桥段。

    胡开山倒不在乎什么圣旨,不过恩公让自己跪下,他毫不犹豫的就刘拜倒在地。

    方继藩一脸古怪的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朱厚照,聪敏过人,救济黎民,上答神袛,下慰民望……”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方继藩忍不住看了朱厚照一眼,见朱厚照在一旁很是得意。

    可自己却想呕吐了,随即直接的将圣旨一收,匆匆的道:“胡开山,姑且念你在灾害之中,救助了如此多的百姓,从现在起,你被赦免了,今日起,你再不是钦犯,而是良人,以后好好的过日子吧,别总想着上山落草,做盗贼,终究不是好事,嗯,大抵就是这些了。”

    朱厚照:“……”

    胡开山一脸诧异,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和朱厚照,有点懵。

    …………

    抱歉,这章有点晚,这几天比较忙,更新会有点不定时,请大家谅解了,但是每天五更,老虎就算宁可少睡,也会尽力做到的!



    胡开山虽然长得丑,以至于即便是有什么情绪,在这张丑得出奇的脸上,也很难诚实的反映出来。

    只是此刻,他看着方继藩,眼里虽然有对恩公的敬佩。

    可同时也有一种我虽是草莽,久居深山,但是你不要骗我的表情。

    自己就被赦免了?

    皇帝老子还能知道自己?

    这圣旨……怎么看着都不是太靠谱啊。

    方继藩看着胡开山古怪的神情,不得不表现出对圣旨的无比崇敬的样子,这玩意就是这样,若是连自己都骗不过,还怎么骗得过其他人呢?

    侮辱别人智商的人,需先侮辱自己的智商啊。

    方继藩一本正经的道:“胡开山,你听明白了吗?”

    “小人……”胡开山面色迥异:“当真被赦免了?”

    方继藩很认真地道:“除了奸*之外,所有罪行,一概赦免!”

    胡开山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终于道:“恩公乃是高义之人,恩公的话,小人信。”

    他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转眼之间,人生来了个大转弯。

    没有人愿意做贼,落草为寇,也从来不是这个世上大多数人的优先选项,历来只有逼上梁山,少有那等兴冲冲的往山里跑的,前者是无奈,后者……属于有点二的类型。

    胡开山真的相信方继藩,因为他觉得,如恩公这般有义气,爱民如子,与民同苦的人,是值得信任的。若是恩公想要骗自己,昨天夜里就可以砍下自己的头颅,去给朝廷邀赏了。

    只是突然得到了赦免,那么……自己又该何处去呢?

    成了良民,可数年来落草的习惯已难改了。

    突的,他一下子眼泪滂沱起来,真切地看着方继藩,语带恳切地道:“恩公……小人……小人没处去,不如就跟着恩公,为恩公鞍前马后吧,请恩公不嫌弃小人,小人有一些气力,恩公若有差遣,就算是拼了命,小人也愿为恩公赴汤蹈火。”

    胡开山的请求倒是令方继藩感到意外,他想了一下,便答应了,这可是一头狗熊啊,一个可以顶上几个平常人,留在身边总不亏的。

    胡开山看方继藩点了头,顿时大喜得热泪盈眶,倒像是捡了大便宜似的,再三磕头。

    而后他才站起来,道:“恩公,小人有个小小的要求。”

    “你说。”方继藩见他那等喜不自胜的样子看着自己,心里下意识的有些发毛。

    “小人想回老宅去看看,小人而今虽是无依无靠,可是父祖们却还葬在乡里,而今……”

    原来是这等小要求,方继藩舒了口气,便道:“去吧。”

    胡开山千恩万谢,也不骑马,只背了一个行囊,便快步走了。

    …………

    看着这里越聚越多的灾民,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没有了匪患,那么更多的粮食就看可以运来了。

    现在一切需重新开始,得将这些人好好的安置起来。

    一百五十个生员,最大的好处就在于,他们不但肯吃苦,而且都有学识,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既可以是表率,也可以是十个乃至数十个灾民眼里的智者。

    人们信服他们,因而他们除了照顾弱小之外,还可带着青壮们开始对家园进行重建。

    沈傲组织起了二十多户人家,他似乎对这样的人家了若指掌,和他们攀谈时,也绝不是高高在上,若是要出工时,也是他身先士卒,二十多户人里,有三户病人,其中最严重的,乃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人。

    少年人产生了高热,沈傲照着方子,去物资囤积的地方领了药草给那少年人煎服,这时候其实在病魔之前,人力能做的,实在有限,药到病除,只会出现在传说之中。

    这二十多户人,每一个人在受灾之前的情况,他都已摸清了,记录在自己的簿子里,西山书院来了此处,最大消耗除了粮食和药草之外,便是笔墨了。

    为了方便携带,也是为了防潮的需要,除了纸张,还有许多竹签,方便生员们记录。

    二十多户中,有一人是初通笔墨的,此人便成了沈傲的跟班。

    人们开始安定下来,最恐慌的时候已经过去,于是人们开始寻找自己的亲人,随后,在渐渐稳固的山体里,人们开始上山伐木,搭建了一个个简易的棚子。

    一切井井有条,再没有最初的惨状了。

    …………

    宫中……

    地崩之后,京师已经大乱,西山书院自行前往灵丘县救灾,消息传出,刘健虽然是表现了赞许,可不少人……哭了。

    他们的儿子,就是书院的生员啊。

    沈文就是最难受的一个,他可谓是捶胸跌足,只恨自己当初为何不给沈傲娶一个媳妇,好歹……留个后啊。

    自然心里是忧心如焚,可面上,沈文还是死鸭子嘴硬,认为此举乃理所应当。

    而接下来的一件事,却引发了朝野的哗然。

    弘治皇帝傻傻的看着奏报,懵了。

    他的儿子……跑了。

    是在西山书院往西开拔不久之后,不知所踪的。

    东宫上下都像没头苍蝇一般,到处寻找。

    最终,所有人意识到,太子理应向西去了,是去了灵丘县。

    弘治皇帝脸色蜡黄,那总能保持出一副稳重之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少有的惊恐。

    灵丘县,那儿……现在可是人间地狱啊。

    太子他……

    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竟这样的胡闹?

    作为一个父亲,弘治皇帝是无法接受这噩耗的,他直接心乱如麻起来。

    虽然平时对朱厚照严厉无比,甚至很多时候动辄打骂,可他自觉得,这是一个皇帝应尽的职责,这个孩子,是自己一切的希望啊。

    可他……竟是如此胆大包天,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

    念及于此,弘治皇帝猛地张眸,而后道:“来人,立即调集人马去灵丘县,将那逆子……找回来。”

    “陛下……”萧敬躬身道:“那里道路禁绝,奴婢对地崩之后的事略知一二……人进去了,若是立即出来,未必就能安全,奴婢……奴婢以为……”

    萧敬铁青着脸,他知道陛下彻底的心乱了,地崩的情况和其他灾害不同啊,人进去了,在这种情况之下,就算是找到了人,你也不能拉回来,谁知道在回来的路上,会不会又突然来个山体崩塌呢。

    人们无惧于蝗灾,无惧于水患和火灾,这是因为,这些灾害是肉眼可见的,而地崩所带来的天崩地裂之感,足以让所有人都对上天心生敬畏。

    萧敬是个老宦官,他很信神明,相信自己这辈子没了,下辈子投胎转世,一定会是个身心健全的人。

    他艰难的想要劝说什么。

    弘治皇帝则幽幽的道:“这逆子,是想学西山学院入灵丘县救灾吧。”他叹了口气,才又道:“他啊,西山书院去灵丘县救灾固然可佩,可他也不想想人家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朕就不说他太子的身份,就说其他的,他去了那儿,不就是一个累赘吗?”

    “陛下……言重了。”

    弘治皇帝发现,这件事居然怪不到任何人的头上,只能怪太子作死。

    听说方继藩立即带着书院生员救灾的时候,虽然百官之中生出了许多异议,认为西山书院这是不务正业,读书人该当读书要紧,可弘治皇帝,可是当场表现出了赞赏的。

    而如今……

    弘治皇帝苦笑道:“灵丘县和西山的消息,要随时关注,凡事关于那儿的消息,统统报来…”

    “是,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心里无奈,又道:“此时派人进去寻找太子,不但有不可测的风险,或许反而会害了他。更何况方继藩和书院的生员们一定会保护他的,朕深信如此……”

    手搭在了御案上,接着道:“太皇太后那儿,万万不可提及此事,告诫仁寿宫上下人等,谁敢提及此事者,杀无赦。若是太皇太后问起,就说他现在在西山读书,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她承受不住的。”

    萧敬连忙恭谨地道:“奴婢事前,已经吩咐下去了。”

    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萧敬办事的手段,他是放心的。

    随即他苦笑摇头着道:“但凡还有那儿的消息,要立即报来,要快!”

    萧敬忙道:“陛下,奴婢知道厂卫现在也已精锐尽出,也已派人冒险进入灾区寻访,请陛下放心,随时……都会有消息来。”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便好,这便好啊。”

    可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宦官小跑的声音。

    “陛下……山西布政使司以及山西行都指挥使司传来急报。”

    弘治皇帝一愣,这么快就来消息了?

    山西布政使司驻在太原府,而另外设的山西行都指挥使司,简称叫做山西都司!

    前者是关内十三省的管理体系。可因为大同乃京师咽喉,关系重大,因而朝廷又设立了山西都司,当然,山西都司主要的职责范围,却只在大同府一线,那儿驻扎了十余万兵马,关系重大,所以人们通常又称山西都司为大同都司。

    太好了,有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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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治皇帝激动起来。

    有消息了……

    现在那里道路隔绝,百姓们已经颠沛流离,原先的县城和村落,早已面目全非,谁也不知人都流窜去了何处,因而,想要最快的速度得到消息,何其难也。

    现在有了消息,已大大的出乎了弘治皇帝的意料。

    弘治皇帝道:“念。”

    “臣获知地崩之后,灵丘县典吏飞书奏报,灵丘县自地崩之后,惨绝人寰,倒塌房屋数千栋,死伤不计其数,地崩余波三日不绝,山体滑落,河堤皆溃,灵丘军民,陷于水火,若无救援,只恐天灾而酿其人伦之祸。其典吏又报,灵丘县巨寇胡开山,早年便列为钦犯,官府屡屡围剿,反被其诛杀,此贼凶残,据闻身长一丈,虎背熊腰,百人不可敌。而今,此贼趁势,纠集数千乱民,纵横灵丘,灾区军民百姓,死亡且在眼前,恳请陛下……定夺。”

    “……”

    灾区的惨状,弘治皇帝听得心里像是顶着一块大石,如鲠在喉一般。

    而真正让他色变的,却是乱贼胡开山。

    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乃是东厂督主,会意了弘治皇帝的眼神,便连忙道:“此人,奴婢有一些印象,此人确实厉害,曾单枪匹马袭击粮队,杀散了数十个守兵,抢掠财物,大同都司曾围剿过,只可惜……”

    啪!

    只听到这里,弘治皇帝就已大怒。

    “区区一个贼子,大同都司也剿不灭吗?”

    “这……”萧敬哭笑不得地道:“他隐匿深山……”

    弘治皇帝冷笑道:“可现在,趁着大灾,他出来害人了,又裹挟了数千人,你有没有想过,这会酿成何其大的人祸?有没有想过,太子、方继藩和西山书院的生员们在那里,一旦遭遇了这些恶寇的袭击,又会如何?”

    萧敬便皇城惶恐地道“奴婢……奴婢万死!奴婢亲去…灵丘一趟,无论如何也要将太子殿下找回来。”

    弘治皇帝怒道:“朕也恨不得去,朕留在这紫禁城里,寝食难安,若非是朕是天子,朕现在已在灵丘县了。传旨:灵丘县大灾,调拨京营骁骑五千人,至灵丘县左近,尝试着看看,能不能入灾区,要入之前,需谨慎,万万不可,因为贸然进入,反而使官军成为累赘,县里山路隔绝,没有足够的粮,这些人进去,也是无用,只能作为接应了。”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却是叹了口气:“再命内阁大学士谢迁为首,点选一些人,亲赴灵丘县,想办法入灾区吧,朕总觉得,一群孩子跑去了那儿,不放心,有谢卿家在,若是能寻到他们,就好办一些了。”

    弘治皇帝此时可谓是心急如焚,眼下什么都已顾不上了,朝廷虽也有命官赴灾区的先例,可一般都是朝中的侍郎或是都察院的科道御史,似今日这般的规格,却是罕见。

    …………

    谢迁领了君命,倒是令不少人为他担心起来!

    灵丘县的情况还不明,这个时候贸然进去,极有可能发生许多不测的事,不敢说九死一生,可有性命之危,却也是肯定的。

    谢迁倒还算淡然,他更忧心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全问题,灵丘县里有太子,有西山书院上下这么多生员,哪一个都是关系不浅啊。

    何况,依着现在的情势来看,若是对灵丘县的赈济不及时,匪患将会加剧,灵丘县的隔壁就是北直隶啊,若是出现了数千上万的乱匪肆虐,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他深知自己的担子很重。

    陛下让自己这个内阁大学士入灵丘县,也是情有可原,除了像自己这般的宰辅,又谁有本事能迅速稳住灾区的情势?

    这满朝文武,谢迁也绝不是看轻谁,可真正能独当一面的人,不多。

    只是对于点选入灾区的人选,却令谢迁犯了难,这一次,要去灾区的人,居然出奇的很踊跃,翰林大学士沈文便是第一个求告上门的,他非要去不可,用他的话来说,死都要死在灵丘。

    其他官员,也是不少,居然争先恐后。

    谢迁哭笑不得,时间紧迫,便立即带着人出发了。

    浩浩荡荡的人马,走的极快,灵丘县与北直隶相隔,不过四百里,放在后世,不过二百公里而已。

    再加上属官们,一个个心急如焚,不停的催促,谢迁突然发现,自己被这一票人给绑架了!

    以沈文为首的这些人,满心就是催促着快走!累了,自然要歇一歇的,就算抬轿子的轿夫们不累,这马也累得够呛了啊。可是不成,非要走……

    沈文大义凛然道:“谢公,灾情紧急啊,太子殿下至今没有下落,百姓置身水火之中,我等岂能耽搁得起?”

    其他人亦是纷纷道:“是啊,是啊,殿下安危,关系重大啊。”

    “谢公,迟了一步,恐酿大祸。”

    谢迁一脸发懵,他素来擅长辩论,现在却被一群人围攻,个个满口大义,居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然后,他看了一眼那些几乎想要死的轿夫,最后认怂了。

    大家都说谢迁脾气暴躁,得理不饶人,可谢迁也不傻,这些牵挂着儿子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最重要的是,他们人多。

    谢迁便道:“那就先步行一段时间,让人马歇一歇。”

    “好,步行!”沈文居然不觉得为难。

    于是一行人沿着崎岖山路,只用了四五天时间,便已进入了灵丘县内。

    很快,他们发现了一支自西山而来的运粮队伍。

    这就轻松许多了,谢迁想打听一下山里的情况,不过这支粮队的民夫也是初来乍到,只有一个带队的人,说了些只言片语。

    在文及山贼的情况时,那人却是道:“没听说过有什么贼啊。”

    “……”到此,谢迁觉得跟这种人,没有沟通的必要了,什么有用的情报都得不到,还聊个什么。

    于是一群人继续翻山越岭,半途上看着许多村落直接被移为了平地,这触目惊心的惨景,令他们心里不免发寒。

    沈文已经觉得自己要死了,腰疼得厉害,脚底也磨破了皮,一瘸一拐的,他眼睛红了。

    可他的心里却只是在想,沈傲也是从这里入山的吧。

    傲儿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啊。

    再看那些自山下摔下来的乱石,沈文的心里更觉得瘆人了,现在的地势看起来好了许多,可当初沈傲他们进入灾区的时候,这山上掉下这么些个东西来,岂不是要将人砸成肉饼啊。

    不会出事了吧?

    越想越是害怕,沈文打了个哆嗦,心生恐惧起来。

    于是再顾不上疼痛,继续蹒跚而行。

    一群朝廷命官们进入了山区,也乘不得轿子,一个个的叫苦连天,这辈子也没吃过这样的苦啊。

    可他们还是继续坚持,必须走下去。

    谢迁想停留,又担心有贼人,他是宰辅,此番匆忙进灾区,实在是狼狈,许多仪仗沿途都舍弃了,本来有开道的铜锣,钦命的牌子,八抬大轿……

    可现在回头一看,身后全是一群在泥地里打了滚,衣衫褴褛,个个狼狈不堪的老家伙。

    老家伙们偏偏不敢停,觉悟还特别的高,有人崴了脚,走不动了,朝众人挥手:“你们去,万千百姓,生死就在眼前,不用管顾老夫,你们自管去,老夫留在此,给我留点干粮,让一个差役在此陪着也就是了,诶哟哟,不疼,不必上药,这里也没大夫,不必花费人力物力送老夫回去,我等是来救灾,是来安民的,诸公,他们就拜托给你们了。去吧,去吧……”

    谢迁的心情,又是想死。

    作为内阁大学士,他的年龄比这些年过三旬、四旬的官员们要大多了,你们扛得住,老夫扛不住啊,他被人搀扶着,翻过了一座山,在看到远处,依旧是延绵至群峦迭起的山道,他咬了咬牙,压着手道:“不成了,不成了,真不成了,得歇一歇,歇一歇……”

    “谢公……”沈文就在他的身后,他红着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谢迁,甚至声音都透着点凄凉的味道。

    “……”谢迁什么话都不说了,身为宰辅,就该作为表率啊。

    所以……还能说啥。

    走吧!

    谢迁并非不是爱民之人,只贪图自己个人的享受。

    只是……他是人啊,还是个老人,是血肉之躯,行将就木,一脚踏进棺材里,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多苦的人啊。

    他恨不得自己的脚也崴了。

    可是……他也深知,就算脚崴了,只怕也躲不掉的,走吧,走吧,索性就死在这里。

    于是他咬着牙,继续在搀扶之下,拖着抖动的小腿肚子,蹒跚前行。

    这一路,沿途几乎看不到任何人,只有满目疮痍,被地崩大肆毁坏的痕迹,且那山林里总是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声音,谢迁提心吊胆,他也不能确定,这里的贼人是否就藏匿在附近,随时要冲出来,将他们这群疲惫不堪的人杀个干净。

    可其他的人却似乎满不在乎般,继续往前,一个个的眼眸里带着急促和盼望。



    因为来的太急,很多东西其实没有准备得太妥当,所以到了夜里,只能让随扈们搭一个简单的棚子!

    于是一窝蜂的人,便如丧家之犬一般的挤在这棚子里。

    这类似于窝棚的地方,连干草都没有垫,谢迁也是服了,自己堂堂宰辅啊,这地方既没有驿站,连轿子都进不来,车是休想的,足以把人颠散架了,至于马,倒是有,可在这崎岖之路上,人们亲眼看到一匹马在不慎之下,摔进了沟里,瘸了腿之后,大家便再不敢碰马了。

    这小小的一个窝棚里,十几个大小官员。

    谢迁的地位最尊贵,为了表示对谢迁的敬意,官职低的,尽力的睡在窝棚口一点,而如沈文这样的,则夹在中间,谢迁在最里,这是他最后一丁点的特权了。

    谢迁心里感慨,进了这里,仿佛一切的秩序和官家的痕迹都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自己堂堂宰辅,和难民又有什么分别?

    还是陛下急了啊,若是不急,也不至让自己这个内阁大学士亲自来。

    夜里的呼噜声,听得让人烦躁,可是上官的威严可以让人清醒时住口,却是不能让人睡着了不许打呼噜的。

    谢迁也只有忍耐。

    明月当空,偶尔听到点低泣声,谢迁也不知是谁在哭,懒得问,也不想计较了。

    他深知这些老男人们,别看白日里说什么家国天下,到了夜里,照例也会想自己那可能正置身在危难之中的儿子,到了伤心处,也会哭。

    哭是人类的本能,黑暗中的低泣,也令谢迁有些郁闷!

    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睡了,可估摸着也没睡多久,便被人摇醒了,然后谢迁看到了沈文这张令人讨厌的脸!

    沈文对着他笑。

    谢迁却笑不出,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还早,才曙光初露而已,自己至多只睡了两个时辰,身上依旧一身的疲惫,他真心不想理沈文这个家伙。

    看着谢迁又闭上了眼睛,沈文却是坚持不懈的又用手摇了摇谢迁,小心翼翼道:“谢公。”

    谢迁便瞪着沈文。

    沈文却无惧于这双带着威严的眼睛,目光炯炯地道:“要赶路了。”

    “还早!”谢迁觉得自己的眼皮子都在打架。

    “百姓们还在水火之中啊。”沈文很是语气激昂地道。

    谢迁抬眸,然后他发现,其实不只是沈文,一窝棚十几个人,竟个个用带着别有意味的目光看着自己,一眨一眨的,像草原里的狼。

    “是啊,水火之中啊……”

    “我…”

    好吧,能言善辩的谢迁,再一次发现自己对他们一丁点办法都没有,这些人就像失去了狼崽子的母狼,已经开始无视官场的规则了。

    “哎……动身吧。”谢迁无可奈何的喟然长叹,他发现森严的等级已经无济于事了:“老夫先洗漱。”

    “别洗漱了,百姓们……”窝棚里,一个来自于户部的官员道。

    “……”谢迁是个很讲究的人,他出自江南大族,顿时火起了,气恼地道:“老夫自记事起,便爱洁身,岂有不洗漱之礼。”

    “好好好,谢公,快洗漱。”

    大家还是妥协了,毕竟是宰辅,余威还是有的。

    谢迁出了窝棚,有人给他递来了鬃毛的木刷子,又给他递来了水,他接过,然后看到十几个人又围拢着他,一个个可怜巴巴的盯着他,不做声。

    “……”谢迁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的心情了,最后无奈地叹道:“走吧,走吧。”

    众人脸上带着欣慰之色,目光之中,对谢迁满是赞赏。

    谢迁再一次的……想死。

    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好歹也是堂堂的宰辅,睡没睡好,肚子又觉得有些饿。

    老夫……还是老年人啊。

    可是……一边走,一边吃着干粮,巍巍颤颤的,虽有人搀扶,却也实在经受不住。

    到了正午时,谢迁终于支撑不住了,他要求睡一觉。

    众人便围着他,捋须的捋须,瞪眼的瞪眼,沈文已累得气喘吁吁,不过他依旧不肯停,气咻咻的道:“刘公,百姓们……”

    谢迁也是怒了:“百姓们在水火之中,老夫也置身于水深火热!”

    “可是你看看,这一路来,可有人烟?昨日,谢公是亲眼看到一只野犬叼着人的胳膊走的,河面上,谢公难道没看到浮尸?谢公难道没看到这么多的房屋倒塌?没看到这里十里无人,谢公啊,这里还有数不尽的盗贼,这些盗贼都是丧尽天良的啊,他们定是杀人不眨眼,何其的凶残,胡开山的大名,谢公没有听说,可大理寺的刘少卿可是听说过的。刘少卿,你来说。”

    一个时五旬的官员便立即焦灼地站了出来:“谢公,那胡开山是百人敌,勇不可当啊,多少次对他的围剿,都是铩羽而归,谢公……”

    好吧,谢迁再次服了,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可就在他们转过了一个山坳时,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

    远处……远处是什么?

    谢迁一呆。

    这一路走来,过了一个山坳,还是山。

    还是该死的荒山野岭,到处都是乱石,到处都是乱流,偶尔看到几具无名的尸首。

    可是眼前,他们居然发现了……

    集镇吗?

    不,不像是集镇,却像一个营地。

    一个大规模的营地。

    在这里,竟是人声鼎沸,在这里,乱石早就被人清理干净了,远处是河流,河流明显有决堤的痕迹,可很快被人堵住。

    在这里,淤泥已被清理。

    仔细观察,便发现这附近的树木遭到了砍伐,在这平地上,搭起了一个个屋子,这木屋里,在这正午的时候,居然升腾起了许多的炊烟。

    那炊烟带着丝丝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谢迁饿了。

    他一脸懵逼,脑子里生出一个疑惑,到底……谁才是灾民?怎么感觉自己方才是灾民哪。

    回头看看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人,这些人……更像是逃难来的。

    “是不是贼窝?”有人脸色惊惧地道。

    “不像,贼人窝应当不至于如此祥和吧。”

    “走,上前去。”谢迁顿了顿,最后咬咬牙下了决定,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有回头路吗?

    千辛万苦的赶过来,身后的这些人无论如何都定要找到自己的儿子的,而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太子殿下。

    于是他率先跨步上前,后头的官员们则一个个的伸长着脖子。

    他们努力的东张西望,恨不得遇到人,而后逢人便问,看到我儿子吗?

    这里……似乎已经没有了灾难的痕迹。

    甚至,他们在营地外,还看到一群孩子喜滋滋的在玩乐。

    他们对于来此的不速之客,也没有丝毫的警惕,自顾着玩自己的。

    谢迁心里便感觉缓缓的舒了口气,这说明,这附近还没有出现贼寇。

    再往里,居然看到了一口井,这井不知是何时打的,一群妇人正在这里提水。

    他们也只看了谢迁一眼,便各自做自己的事了。

    似乎也是将他们当做逃难的难民了。

    谢迁忍不住低着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来时确实是簇新的官服,还是大红的钦赐斗牛服,上头有团龙的图案,下头是官靴,乌纱帽来时也戴着的,不过因为山上枝桠多,只好收起来了,翅帽确实不适合在山里戴着啊。

    至于钦赐斗牛服,也早已污秽不堪,上头的团龙纹理早已不可辨认了,大袖子也不知何时被割破了,看着……确实没有一点官样,完全就像一个逃荒的难民。

    身后的沈文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都像是去泥浆里泡过了几天,面上俱都是灰头土脸,平时保养的极好的胡须美髯,而今都一坨坨的黏在一起。

    有些尴尬啊。

    谢迁咳嗽一声,看来……这里还是大明治下之民,却不知是不是本地的地方官有了善政,居然在这里开辟出了一个世外桃源,此人……竟有这等本事。

    我大明,真是藏龙卧虎啊……

    谢迁心里震撼不已,便连他都觉得在这个关头,自己也无法在地崩之后迅速的建立秩序,快速的重建居所,安抚人心的同时,对人救助。

    谢迁毕竟是宰辅,是真正见过世面的。

    他不是那种只有一张嘴的清流,横竖都能在你身上挑出点刺来,正因为是干过实事,方才知道,在地方上想要办成一件事,何其难也,就算只是修一条路、搭一条桥,都需花费无数的心力,何况是如此呢?

    佩服啊!

    谢迁激动了,一下子振奋起来。

    他快步上前,见一个汉子提着竹框子迎面而来,他将人拦住:“敢问……”

    谢迁对人已经很客气了。可那汉子却是乐了,很是热情地道:“逃难来的吧,来这里就对了,现在到处都在附近的乡里搜索呢,四乡八里的人,大抵都在此了,没想到还有你们这些漏网之鱼,诶,天可怜见,上天不仁啊,一定很饿了是不是?那儿在放粮,放心,都别怕,来了这儿,有恩公们在,你们……便是算活下来了。”

    说着,这汉子手指着远处一个棚子:“先去填填肚子吧。”



    谢迁感觉胸口有点堵,气得七窍生烟了……

    自己堂堂宰辅,奉旨前来救灾,可这汉子将自己当成什么了?

    当成了街边的乞丐?还让自己人等前去领吃的?

    哼……

    可是……谢迁是真的饿了,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很是难受。

    好吧,民以食为天,先填饱肚子再作打算吧。

    于是一行人,向那汉子所指的方向过去。

    果然,这里已排了长队,好在人们极有秩序,片刻之后,就轮到了谢迁。

    呃……

    谢迁有些尴尬,不知说啥好。

    倒是分派食物的一个人,却看起来很熟悉似的!

    这人则直接取了一个饭团,用荷叶一包,塞给了谢迁,还不忘嘱咐:“吃完了,记得将荷叶丢进那桶子里,等会洗一洗,还要用。”

    谢迁连噢的一声都没有,老脸一红,好在他脸上全是污垢,倒也看不出什么。

    热腾腾的饭团不大,吃饱是不可能的,勉强果腹罢了,这上头还包了一片不知名的菜叶子,这……便是一顿饭了。

    谢迁咬了点饭团,有点咸。

    他哪里知道,运米来这里,本就十分艰难,反而盐的价格虽然贵,运送的成本却是少了许多,这米是救命的粮食,在这里的灾民越来越多,多发下去一口,到时若是来不及供应,就得有人饿肚子了。

    可盐是好东西啊,对于干活的人而言,缺了盐,整个人便没了气力,所以多放盐,少放米。

    三口两口的将饭团吃下,兴许是饿了,而且路上的干粮,冰冷僵硬,这饭团居然出奇的香!

    舔了舔嘴,谢迁想,若是里头少放盐些许,再添上一块肉,那便是天下最美味的佳肴,也不跟人换了。

    队伍又继续移动,轮到了沈文时,沈文心里还有些焦躁,可等他看到了分发饭团的人时,突然,他身躯一震,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这个人……很眼熟。

    皮肤又黑了,面上的菱角更加分明了,依旧还是那么的英俊,却多了几分男子气,他正低着头分发着饭团,很认真,熟稔的用荷叶包了一个饭团放到了沈文手心!

    沈文却依然还是如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只是继续凝视着分发饭团的人。

    这是个读书人,身上衣服很久没有浆洗过一般,高挺的鼻梁下,嘴唇微抿,见沈文还不肯走,他似乎对这样的情况早已习以为常,没有大多心思深究,只是口里道:“一人只有一个,你多吃一个,后头的人可就要饿肚子了,来,下一位。”

    沈文的身躯颤抖着,他努力的吐了口吐沫在手心,然后用手心抹了抹散乱的头发,一下子,露出了他高高的头颅:“傲……傲儿?”

    读书人身子一顿,奇怪的看着沈文。

    最后,读书人眼里放光,大叫一声:“爹……”

    “傲儿……”沈文手里的饭团落在地上,一下子的,老泪纵横,带着哭腔道:“爹找的你好苦啊,你娘……都已经急疯了啊,爹若是不找到你,你有半分的差池,你爹和你娘,就没法儿活了啊……”

    捶胸跌足,严重的破坏了秩序。

    似这样认亲的场景,在这里,其实隔三差五总会出现,大灾过后,许多人妻离子散,最终在这营地里重逢,因而,很多人能够理解这样的场景,后头的人没有催促。

    “孩儿不孝。”沈文也没想到,自己的爹居然找到了这里。

    他定定地看着蓬头垢面的沈文,在他的认知里,自己的爹,永远都是从容不迫,穿着一丝不苟的官衣,庄重无比。

    沈文哭得撕心裂肺,却接着又笑起来:“你还活着,好啊,还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了,我的儿,你又瘦了,你饿不饿?”

    沈傲憋红着脸道:“不饿,我正午吃了两个饭团,爹,你饿不饿?”

    沈文沉默了一下,抹了把老泪,心里满满的狂喜,自己的儿子还活着,这就足够了,活着一切都好!

    而后,他向现实低头:“饿。”

    沈傲便又给沈文塞了一个饭团,接着走到了沈文脚边,将沈文方才摔进泥里的饭团捡了起来,重新用荷叶包了,这才对沈文道:“爹,快吃,摔下来这个,可惜了,不能糟践,我当晚饭吃。在这儿,出气力干活的才有两个饭团,你将就着吃了这个。”

    沈文哆嗦着看着沈傲捡起地上的饭团,小心翼翼的用荷叶包好,塞进自己的怀里。

    他脑子发懵。

    这上头还有泥呢,你还将他当晚饭,也不怕吃坏肚子。

    他张口想说什么,突然又意识到,自己的儿子长大了,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了,甚至……很多时候,他表现出来的沉稳和从容,比自己这个爹还强啊。

    于是,那些话又咽回了肚子里,转而道:“你在这……放饭?”

    他才刚想问,后头一窝蜂的官员反应了过来,纷纷上前,激动的道:“见过刘涛没有,刘涛还在吗?”

    “在啊,人都在,所有人都在,只有几个受了伤,一个生了病,其他的都好着呢,各位叔伯们都来了?”

    一听,大家终于放心了。

    有人捋着几日没有梳洗过的美髯,忍不住要仰天咆哮。

    也有人开始用袖子揩泪,可袖子太脏了,以至于脸又糊了。

    “诸位叔伯们来,是……”

    所有人挺直了腰板,这时放下了心,自然也就浑身轻松下来,他们牢牢的记着自己的使命,异口同声:“赈济灾民!”

    “……”

    沈傲上下打量着他们,赈济……灾民……

    可看着他们的样子,怎么像是反过来的……

    有点不要脸啊。

    当然,沈傲是不敢腹诽自己爹的。

    一旁,一个灰头土脸的家伙,急匆匆的上前道:“太子殿下呢,太子殿下没事吧?”

    “敢问……”沈傲一脸奇怪地看着这个急匆匆的家伙,有点眼生,可又令他难以想起是谁,毕竟这人怎么看,都像个老乞丐。

    对上沈傲的目光,谢迁顿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便挺直了身子,手不自觉的就放在了后腰上去了,端庄得体的道:“内阁大学士谢迁。”

    已经很久没有主动的报过自己的名号了啊,毕竟作为万人瞩目的内阁大学士,谢迁已经过了来者通名的层次,今日说出这些话,怪怪的。

    于是沈傲连忙向谢迁见礼道:“原来是谢公,失敬、失敬,太子殿下在河堤上加固河堤呢,他……好的很。”

    谢迁便也一下子的长长松了口气。

    太子殿下……还活着。

    这便好了,好的很哪。

    他眼睛有些通红,想到吃了这么多的苦来到这里,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

    沈傲似乎开始有点嫌弃他们了:“谢公、爹,诸位世叔伯,我还有事,能别站在这……”

    “懂,我懂!”不等其他人答应,沈文美滋滋的乐了,立即站到了一边,神气活现的道:“快快让开,没领饭团的赶紧领,领完了别碍事,都一边儿去,我儿还有正经事呢。”

    似乎……一下子的,沈文觉得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其他人可以吆喝,反正他是翰林大学士,清流中的清流,谁敢得罪自己,自己骂谁,咋的啦?

    可对谢公,就不能如此了,谢公乃内阁大学士,很高级。

    于是他便朝谢迁笑了笑,此前因为急着儿子的安危,儿子若是有事,那便是万事皆空,而如今……他朝谢迁行了个礼:“谢公,下官说的,不包括你。”

    谢迁没工夫理会沈文想要重新做朋友的‘示好’,只急匆匆道:“上河堤,上河堤,先寻太子。”

    后头的人领了饭团,边狼吞虎咽,边跟在谢迁的后头,都急匆匆的往河堤方向去。

    这一路行去,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吃过了饭团的人,有的躲在棚子里缝补衣物,有的教训的自己不听话的孩子,男人们有的上山伐木去了,有的则上了河堤。

    从前,只是暂时性的堵住了决口,可要重建家园,就必须得将河堤加固。

    此时,朱厚照如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扛起一麻袋子的卵石,然后幽怨的看着已从乡中祭祀了父祖们回来的胡开山!

    胡开山左右提着两个麻袋,腰间还挂着一个,足足三个,他身材魁梧高大,比朱厚照高出了三个头,几乎需要朱厚照仰视着他,才能看到他的脸。

    朱厚照粗重的呼吸用手肘擦拭着额上的汗,脚步趔趔趄趄,遇到了淤泥,脚有点打滑,小腿肚子酸的打抖。

    可胡开山提着三个麻袋的石头,却是如履平地,呼吸均匀得很。

    “难怪吃这么多,快养不活了。”朱厚照低声的说,似乎这样才能发泄出内心的郁闷。

    而在他的身后,朱小荣也是气喘吁吁的提着一篮子的石头,几乎是踩着朱厚照的影子,小脸憋的通红,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却还是咬着牙,继续屁颠屁颠的跟在朱厚照的后头。

    刘瑾则是躲在远处,贼兮兮的左右看了看,偷偷的啃了一个饭团,接着又像没事人一样,背起方才放在地上的麻袋,故意叫唤的很大声:“诶哟,诶哟,要累死了,累死了……”



    在河堤上,方继藩正坐在那儿,手上拿着竹片,一面提笔计数。

    门生们体恤他啊,给他安排了这么个清闲的事儿。

    可在这儿,即便是方继藩,也无法过得多舒坦。

    他想找皂角洗头,想美滋滋的洗个澡。

    可是……太难了。

    倒不是没有井水,只是……一言难尽。

    等朱厚照和胡开山背着麻袋上了河堤的时候,方继藩一脸鄙视的看了一眼朱厚照,在他的竹片上,记录下了六个正字。

    而胡开山……好吧,一个竹片已经记不下了,足足十九个正。

    厉害了,我的胡。

    有气力的人,在这个时代,还是很受追崇的。

    尤其是胡开山干起活来,外衣一甩,放荡不羁的露出上身,那几乎隆起成小山一般的肱二头肌,让方继藩都忍不住的流着哈喇子,这可不是上一世,特意健身起来的肌肉啊,这是纯天然的。

    朱厚照气喘吁吁的将麻袋一放,挥了挥额上的汗水,便问:“多少了?”

    “三十!”方继藩道。

    朱厚照喘着粗气,感觉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不由的捂着胸口。

    方继藩便道:“殿下累了吧,要不要歇一歇。”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小腿打哆嗦,手臂酸得都快抬不起来了,可看看憨厚的胡开山,又提着三个麻袋,健步如飞的先走一步,朱厚照便圆目一瞪,道:“这算啥?这算啥?这一点点就叫累?小荣,告诉他,我累吗?”

    朱小荣还在艰难地提着那小篮子的石头,累得浑身热汗淋漓,她已被一群妇人们梳洗了一番,总算像个女娃娃了,好不容易的喘了口气,朱小荣高声道:“不累,不累!”

    朱厚照便朝方继藩使了个眼色,神气活现,接着咬牙切齿的又要提起麻袋,只是这麻袋,感觉又沉重了几分,朱厚照几乎将自己肱二头肌的所有潜力全部发挥了出来,才勉强将麻袋抬起。

    河堤下,一群蓬头垢面的人却是发了疯似的冲了上来,口里大叫着:“殿下……殿下啊……”

    声音……很耳熟!

    一听这声音,是很是有文化的人。

    朱厚照像是如释重负一般,放下了麻袋。

    这倒是正好,可以歇一歇了。

    谁料方继藩耳尖,似乎听出了这些带着读书人特有音韵的嗓音,嗖的一下,奔过去,直接抢过了朱厚照的麻袋,拼命的背起来。

    若让某些人知道太子殿下在扛大包,他则坐在这儿清闲自在,十之八九会被这些人喷死。

    朱厚照瞪老方一眼,眼带鄙视,方继藩朝他抱歉似的笑笑。

    这时,谢迁一干人已是气喘吁吁的过来了。

    他们看了一眼朱厚照,脸晒得很黑,满是污垢,再看看方继藩在一旁提着麻袋,诶哟哟的象征性的叫了几声,然后将麻袋放下。

    谢迁……哭了。

    或许是因为真正吃了苦,方才知道这颠沛流离是可以有多难受,此时再见到太子殿下,可见太子殿下这个样子,这……可是大明太子,是储君,是将来的天下之主啊。

    殿下黑了,还瘦了,怪可怜的。

    堂堂太子,居然在此,亲自……

    谢迁左右看了看,却是发现朱厚照左右空空无物,且就算是他在长堤上亲自指挥修河堤吧,可这……也是难得啊,太难得了。

    再看看新建伯方继藩,手里扛着大包……

    谢迁真正感动了。

    虽然太子殿下爱胡闹,方继藩肯定也不是好东西,可这世外桃源之地,几乎可以想象,正是太子殿下和方继藩营建起来的。

    历来大灾之后,必有人祸,可这灵丘县,在太子殿下和西山书院的努力之下,竟是井井有条,河堤这儿是高处,从这里朝下看,那营地赫然在目,那儿鸡犬相闻,无数的百姓在生员们的带领之下,开始重建家园。

    殿下……

    谢迁眼里迸出泪来,殿下长大了啊。

    殿下……英明。

    朱厚照则是叉着手,打量着他们,眼带疑惑地道:“你们是……”

    谢迁哭笑不得,只好再次重新报自己的名号:“臣是谢迁。”

    朱厚照努力的辨认,方才觉得这个人是谢师傅。

    谢迁哽咽道:“殿下不避天塌地陷,特来此赈济灾民,臣所过之处…呜呜……”

    不真正的来此,怎么会知道太子殿下在这里做了什么呢。

    谢迁满是欣慰,这才是真正的爱民如子啊。

    朝中君臣,天天将爱民如子挂在嘴边,可有几人能做到太子殿下这般?

    他拜倒在地道:“臣奉陛下之命,特来寻觅太子,同时赈济灵丘县灾民,缉拿大盗。”

    “且慢!”朱厚照乐了,眼眸一下子亮了。

    终于来赈济了啊,看来不必再让人吃饭团了。

    朱厚照便连忙道:“你们带来了多少粮食来……”

    “这……”谢迁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失策,失策,粮食不是还没运吗?调度也总需要时间的嘛,得先下旨,而后拟定章程,此后户部将粮食自仓中出库,还得命附近州县征募民夫,接着运送。

    朱厚照看谢迁的反应,便明白了几分了,顿时气得七窍生烟的道:“敢情你们只带了十几张嘴啊。”

    “……”

    朱厚照又道:“你们还来缉拿大盗?”

    “是,是。”

    “大盗呢?缉拿到了吗?”

    “一路上,没见着。”

    远处,胡开山正扛着三个大包,朝河堤口投放大石,他双臂肌肉隆起,放飞自我一般,直接将大石丢入河堤口,那大石直接在半空划过半弧,那大石生生砸入河堤口,霎时溅起了一丈的水浪,恐怖如斯。

    “看到了没?”朱厚照指着胡开山,龇牙道:“那便是大盗胡开山,他就在那儿,你们去拿呀。”

    看着那如狗熊一般的背影,谢迁等人惊着了,人群中产生了一阵骚动!

    谢迁恐惧的道:“殿下,臣等护着殿下快走,此人凶残,恶贯满盈,臣……臣等会就急调附近军卫围剿。”

    朱厚照不禁嘲弄的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缉拿大盗?”

    朱厚照从前还是觉得大臣们很厉害的,可现在……

    朱厚照叉着手,绷着脸看着十几位大臣,却是一脸质问的样子。

    谢迁对上朱厚照的目光,第一次感受到了被鄙视的滋味,竟是不知如何回答,心乱如麻。

    朱厚照高吼道:“小胡,你来!”

    远处,胡开山虎躯一震,诶了一声,便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匆匆来了。

    没一会,一座小山般的胡开山便到了谢迁等人的面前!

    谢迁等人没吓个半死,也正好脸上都是污垢,掩盖了那因惊吓而一脸的苍白!

    朱厚照拍了拍胡开山腹肌,很结实,拍的有些手疼,口里道:“他是大盗吗?”

    “是,是,不是……”谢迁也是第一次在太子殿下的面前,一丁点的底气都没有。

    明明往日都是太子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的叫一声谢师傅,而自己则只是不卑不亢的行个礼。

    可现在,不但身体虚,心也虚啊……

    只见朱厚照正色道:“你们在京里怎么知道下情呢?此次赈灾,小胡非但没有带人劫掠,且还四处赈济百姓,他虽是草莽,被你们通缉,可人家救的人却远比朝廷救的人多得多,本宫问你们,他是不是贼?”

    “……”谢迁等人哑口无言了。

    朱厚照接着道:“本宫已经赦免他了,从此以后,他是西山书院的人。”

    胡开山笑了,虽然笑的很友善,可谢迁等人,却又是吓了个半死。

    “这是臣等的失职,臣等从现在起,一定极力赈济百姓。”

    “怎么赈?”朱厚照反诘。

    赈济灾民……这可是谢迁的拿手好戏啊。

    想当年,他在地方上治理水患,那也曾是声名远播的。

    谢迁正要开口,准备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六来。

    朱厚照道:“你说说看。”

    “这……”谢迁想了想:“赈济之首要,在于安民,灾情似火……”

    朱厚照却是打断了他:“这些话,本宫听的比你们多,谁不知道赈济之首要在于安民,西山书院一百多人,人人都知道。”

    “殿下且先听臣说……”

    朱厚照很没耐心地大手一挥,直接道:“说多了也没用,本宫来说一说吧。现在这里还缺一点粮,需要紧急送进来,不过官道堵塞,车马还进不来,只能靠人力,太慢了,无法满足数千上万人所需,所以要组织人手清理官道,先让车马进来。”

    “……”谢迁等人有点懵,不过……他们现在一声不吭,不敢接茬。

    朱厚照又道:“还有,就是药草虽然足够,可为了防止疫病,需要大量的人力在附近寻觅无主的尸骨进行掩埋,更需大量的防疫药品,现在条件简陋,营地里污水横流,也需好好的清理一下,大灾来时,最重要的是防疫,这里需要一批精良的大夫,哪怕有三五个名医也好。”

    “殿下……说的是。”谢迁一时汗颜,他总觉得朱厚照的话,说的太糙了,可不得不承认,太子殿下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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