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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日在几位内阁大学生跟前,朱厚照只有被教导的份儿,现在看谢迁被自己的话说得没话反驳……

    朱厚照顿然整个人神气活现起来,只是看着谢迁这些人,他突然觉得有些为难了,这些人……似乎不好安置啊。

    沉吟了片刻,他突的道:“你们能做什么?”

    谢迁便道:“臣等能赈灾。”

    “……”朱厚照皱了皱眉,一双眼睛在这十几人的身上扫了扫,道:“你们去洗衣吧,许多生员的衣衫都臭了,虽说平时有妇人帮忙洗着,可人家也要带孩子帮着男人做事的。”

    “什么?”谢迁一愣,随即有些怒了,他认为太子殿下在羞辱自己,忍不住道:“殿下,臣乃……”

    “洗不洗?不洗也行,一餐就只能得一个饭团,一日两餐,还不能住棚子,得住外头。”朱厚照不给他们丝毫反驳的机会。

    谢迁:“……”

    堂堂内阁大学士,跑来这里,是奉旨赈灾的,现在居然给你们洗衣?

    倒是后头的沈文等人忙点着头道:“好的,好的,殿下吩咐了,那便是了,非常之时嘛。”

    找到了儿子,沈文等人心里笃定了。

    谢迁还想要说点什么,朱厚照却已一把抢过了方继藩手上的麻袋,随手就将麻袋往肩上扛,边道:“你们仔细的看看,在这里的人就没有闲着的!本宫尚且扛石头,让你们洗衣,已是不错了,要不你们也来试试这石头?”

    “……”

    谢迁看了看那沉着的麻袋,终于不做声了。

    人在屋檐下啊……

    于是十几个人被分派到了水井那儿,还给了针线,任务是洗衣、缝衣,每日三餐,清早一个饭团,正午和傍晚则一餐两个,勉强能填饱肚子。

    只是,这水井边的妇人太多了。

    有些妇人看不下去,见一个官员眯着眼睛,这眼睛都要成斗鸡眼了,依旧还是穿不过针,一个妇人便用满口山西的口音话道:“不是这样穿的,不是这样穿的,来……我教你。”

    不只学穿针,这缝衣服也是一门学问,谢迁盘膝坐着,拿着线头,放在口里抿了抿,这已是第三天了,他熟稔的穿了针,接着将线头打了结,一面缝制着衣衫,一面感慨道:“哎,你看看,这些年轻人啊,摸爬滚打,心太粗,这衣衫上这么多破口呢,这里还有血迹,天知道在哪儿磨破的。哎……想当年啊……”

    “谢公,要不您歇着,下官们来缝吧。”

    谢迁脸胀红:“那不成吃干饭的吗?”

    众人默然,一边的沈文正拿着棒槌努力的敲打着过了水的衣物,累得气喘吁吁。

    这三日,一开始大家是不服气的,尤其是谢迁。

    可后来慢慢服气了,太子殿下当真是亲自扛石头,连方继藩得了脑疾,尚且坐在泥地里计数。其余人等,没一个闲着的,干的,也多是粗活,在这里,没人将自己当一回事。

    那些读书人,个个都在泥地里摸爬滚打,清早要烧灶,要发粮,上午要扛石,正午便席地寻个地直接躺下歇息,一个个呼噜打的震天响。

    这样一来,谢迁方知,自己原来是受了照顾。

    缝衣服洗衣服虽然不太体面,可他们也没本事上长堤去搬石头啊,索性安心的干活儿了。

    水井附近的妇人们教会了他们许多缝衣、洗衣的技巧,这一来二去,竟也熟稔了,就比如谢迁缝衣,用的便是回针法,缝了之后,结实!

    他一口咬着线,将线撕咬下,接着手伸进舌头里捻了捻,沾了一些吐沫,捋了捋线头,一面道:“现今才知,人老了,眼神不好,该去弄个镜子来,西山奉给太皇太后的那种。”

    沈文美滋滋的,一面拿棒槌拍打着衣,浑身湿透了,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溅射起来的井水,一面将拍打好的衣物给了那大理寺少卿陈新。

    陈新将衣物统统拧干,也是气喘吁吁的,像被田耕坏的老牛,脸憋得通红。

    这时候,沈文便会四处张望,找一找有没有自己儿子沈傲的行踪,这一次找着了,见身后在十几丈外,背对着自己,在一户人家的门口,低声说着什么!

    沈文便觉得心里让美滋滋,一面道:“不容易啊,真不容易,这里哪有大灾后的景象啊,这是世外桃源,鸡犬相闻,此间乐,都不愿回京师去了。”

    谢迁默不作声,那陈新笑吟吟的道:“我儿还会给人治病呢,昨日有人亲自登门,感谢他。”

    好不容易将百来件衣服洗了干净,沈文和陈新等人便提着水桶,寻个高处,架了竹竿子,去晾晒衣服去了。

    谢迁在正午领了饭团,他比较高级,自然有一个单独的棚子,每到这个时候,虽是累得腰酸背痛,可坐回了棚里,这桌上摆着笔墨纸砚,而在案牍上,则是一团团的废纸。

    他尝试了几次,想要写奏疏,可每一次都很不满意,第一次写的时候,发了许多牢骚,那时候他对太子殿下颇有些失望,觉得太子殿下太荒唐,太胡闹。

    可第二天,他又觉得自己写的不对,于是乎又静下心来,又重新写了一份稿子,表扬了太子殿下爱民,而西山书院冒险入灵丘县,此乃仁政也。不过……他开始划重点了,虽然表扬了一下,但是接下来,便是狠狠痛骂了太子和西山书院一通。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岂可如此冒险,这是储君,实是千不该万不该啊。

    对西山书院,当然也没客气,也是一通臭骂,一群读书人,不务正业,跟着方继藩瞎混,方继藩救灾,不先知会宫中和官府,实乃大忌,若非西山书院乃太子所筹建之书院,老臣甚至要认为,这西山书院是别有所图,妄图收买人心。

    结果……好吧,在昨天夜里,这份奏疏,他又撕了。

    而到了今日,他又不得不动笔,深吸一口气,提笔写道:“臣奉旨入灵丘县,赈灾、缉贼为名,寻觅太子殿下为真……乃至灵丘,此地井井有序,井井有条,太子与新建伯……”

    这一次,他狠狠的夸了太子一通,他认为太子这样做是不对的,不应该贸然来灵丘,作为一个储君,不该对自己的安危如此儿戏,可下来,则是对于太子在灵丘县所作的事,极为赞赏。

    殿下身先士卒,军民百姓,无不争先恐后,而今疫情已被控制,灾情缓解……这都是太子殿下的功劳。

    新建伯虽得脑疾,亦是从旁协助,其余生员人等,无不深入军民,为民纾困……所救治的军民,已近万人……

    这些夸奖,全部出自肺腑,谢迁并不是瞎子,一开始虽然无法接受太子和新建伯的行为,可看到这里秩序井然,看到灾民在大灾过后安居乐业,看到许多的生员和百姓们同吃同睡,彼此热络亲昵,谢迁便觉得,倘若自己还有非议,那就真不是东西了。

    “太子殿下贤能,非人所及,臣在此三日,见此情此景,感慨万千……”他在奏疏的最后,还是加入了这一句话,贤能二字,他本是有些不好意思写的。

    因为当今天下的读书人,最讲究的是风骨,他们同样以此的标准来要求官员,作为内阁大学士,如此郑重其事的称颂太子,其实颇有几分阿谀奉承之嫌,可最终,他还是补上了这句话。

    写完,谢迁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呼出了一口气,这才轻轻搁笔,将奏疏收了,接着将奏疏交给粮队的人,烦请他们带出去。

    中午小憩了片刻,又有一批衣物送了来,谢迁如平时一般,又到了水井边,听到沈文等人议论着:“殿下当真是了不起啊,今日运了二十多袋石头上河堤呢,我见殿下,肩都磨破了。”

    “是啊,是啊,那个胡开山,才运了七十多袋呢,咱们殿下,还是很不错的。”

    众人又纷纷点头。

    这……其实就是某种心理,大家从来不对太子殿下看好,现在太子殿下能运二十多袋了,即便别人所运的乃是他的三倍,大家依旧对此极为认可,对太子赞赏有加。

    这就和方继藩一般,所有和他打交道的人,都已默认了他是个人间渣滓,可一接触,咦,这个家伙虽然眼高于顶,时不时还顶撞你一句,嘴里吐不出象牙,可终究没有吐沫横飞的问候你全家女性,这新建伯,也是不错的嘛。啧啧……小伙子挺有前途啊。

    “谢公,奏疏写了吗?”沈文想起了什么,眼巴巴的看着谢迁。

    谢迁想起对太子和西山书院的吹捧,心里突的有些惭愧,虽然他自觉得,这些吹捧乃是言而有物,是发自肺腑,可作为宰辅,如此肉麻吹嘘,实是有碍清直之名啊。

    什么叫清直呢,就是无论如何,你都得勇于给陛下和太子提意见,陛下和太子做了啥,你都得挑出点毛病来,而后再振振有词的要求陛下和太子改正,他们不听你的,那就是昏君,是恣意妄为。



    对于沈文的话,谢迁含笑不语,没有说什么。

    很快,那份随着粮队送出的奏报,便迅速的抵达了灵丘县境驻扎的京营大营。

    而在这京营大营里,上万人马紧急召集在此,枕戈待旦。

    除此之外,锦衣卫、东厂以及各部所驻人员,也早在此焦灼的等候了。

    这上万京营骁骑,挑选的尽是精锐。

    而因为陛下的重视,亲自下旨命英国公张懋在此坐镇。

    无数自大同,自灵丘县,自京师来的消息,在此汇总。

    内阁大学士,几乎被人‘绑架’般,只带了些许随扈,便贸然进了灵丘县。

    而根据犹如沙子一般掺入灵丘县的校尉和力士,将灵丘县全境的消息带了出来。

    大军驻扎于此,没有贸然进入,是因为这里的道路根本无法通车马,俱都是羊肠小径,即便是西山的粮队,也只能靠人力朝里运送粮食。

    而人力运粮,损耗极大,大明供应边镇的军需,大致的损耗比是九比一,也就是说,大明征用一个民夫背着一百斤的粮食倘若到了锦州,那么这个民夫来回在路上的损耗,可能需要吃掉九十斤粮,真正落到锦州的粮食,便可能只有十一斤左右,其余的,统统在路上损耗掉了。

    灵丘县现在的环境,一万大军进入,若是事先没有征调数万民夫源源不绝的朝里头供粮,是无法满足大军的粮草供应的,因而,现下只能驻扎在外围,多派斥候和探马打探消息,一旦发现贼人,大军在此,既可震慑,真到了逼的急了的时候,也能派一队精锐急行进入山里。

    至于内阁大学士谢迁的安危,也让张懋捏了一把汗,谢公走的太急了,十几个官员,就带着那么一点儿随扈,连车夫、轿夫都留在外头,实在不智。

    眼下张懋唯一能做的,就是派大量人手清理官道!

    虽然这道路曾被西山书院的人清理了一遍,可他们清理的目的,是为了寻找一条可以通过的路径,只求进入灾区而已,可真正要供大量军马进入,且还能使补给跟上,却需不断将被乱石和决堤河水冲垮的道路清理出来!

    否则大量人马贸然进去,这简直就形同于是让一群有刀有枪,却没有粮吃的军队进去抢灾民们的口粮。

    没有粮草,即便是京营的精锐,张懋也无法保证一群饿兵能约束得住的。

    不过……大量厂卫自里头带来了许多的好消息,让张懋的心稍稍的宽了些。

    里头根本没有发现盗贼踪迹,传闻中所谓的数千盗贼,如此巨大的数目,一定会有巢穴,而且活动范围也一定广泛,只要一探查,肯定能发现踪迹,而事实上,所谓的盗贼,是子虚乌有。

    “老天保佑啊!”张懋忍不住的看向身边的萧敬道,他紧绷了很久的面容终于舒缓了一些。

    这一次,萧敬也来了,来的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萧敬和牟斌也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还有好消息呢!”萧敬笑吟吟的道:“番子发现了一处营地,里头有大量的灾民,殿下和西山书院的人都在那里,也就是说,太子殿下平安无恙,这是…好消息啊,不过……里头到底什么情况,带回来的只是一面之词,咱家近来,说实话……做什么事,心里都没底,到现在都不敢跟陛下报喜,就怕还出什么岔子,因而命人继续的探查。”

    张懋颇为认同的点头,不由叹息道:“你说这西山书院,瞎折腾什么,一群读书人,在那样的艰苦的环境里能做些什么事,太子殿下…咳咳……”

    说到这里,张懋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萧敬和牟斌,顿时闭上了嘴,他差点忘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乃是两个大明的特务头子。

    张懋那下头的话虽没说下去,萧敬还是领会了张懋的意思,笑道:“太子殿下是胡闹了一些,这没什么不可说的,若陛下在此,也这样说,咱们都是陛下的心腹,很多事都是明白的,此番回去,太子殿下肯定要被狠狠敲打一番,还有那方继藩……害人啊……”

    现在大致确定了所有人的安全,萧敬的心情算是放松了下来!

    他对方继藩素来就没好印象的,此时眉飞色舞地继续道:“当初他和殿下建书院的时候,说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是咋说的?那是教书育人,是要让人进去读书的。因而这朝中诸公们才肯将自家子弟送进去的。可这厮呢,这读个鬼的书,读着,读着,那书院里头竟是人都没了影,全往这里头跑了,谢公可怜啊,一大把老骨头,身负皇命来此,得是要吃多少的苦呀,据那抬轿子的人说,到了山脚下,山路崎岖,到处都是乱石,车马和轿子都进不去,谢公本想缓一缓,让人先清清道,却生生的给一群佐官,就差是说绑进了山里,也幸好没出事,这要是出了事,那不也是天塌下来了吗?”

    “所以哪……”萧敬看了看张懋,又看看牟斌,才接着道:“咱家觉得,最不是东西的,就是方继藩。”

    张懋却是皮笑肉不笑的道:“这话可就不对了,生员们去西山书院读书,是他们父母非要送进去的,是不是?方继藩放行让人进去读书,却也没拿出刀来架在生员们的脖子上,噢,这些生员也老大不小了吧,方继藩让他们去哪,他们便去哪?那方继藩让他们去死,他们也去死吗?方继藩还让他们吃*呢,他们也吃?由此可见,这西山书院的问题,不是方继藩一人的事,这是共谋,怎么能什么事都栽在一人头上呢?好啦,一切尽头有圣裁,这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我们要操心的,乃是保证殿下和谢公,以及书院上下人等的绝对安全,派进去的细作,还得将里头所有的地方都探查一遍,绝不容出现些许的差错。”

    张懋顿了顿,又道:“还有这清理官道的事,刻不容缓,可民夫不够用啊,顺天府也不知做什么吃的。”

    一阵牢骚之后,却是听到外头有人大声道:“报,山里来了奏报。”

    奏…………奏报……

    张懋一听奏报,顿时打起了精神,连忙道:“进来。”

    一个校尉匆匆进来,手里拎着一份奏报,边道:“乃粮队送出来的,据称乃是谢公所书。”

    谢公……

    众人皆是眼前一亮。

    谢公这时候还有闲心送出奏报,想来里头就更妥当了。

    张懋接过了奏报,这是一封不同寻常的奏报,没有蜡封,也没有盖印,想来是山里头的情况比较艰苦,便连纸张,都是寻常读书人的用纸,不只如此,与其说是奏报,不如说是一封书信,只是写好之后,折叠起来而已。

    张懋低头看着这折叠起来的纸,看了看萧敬和牟斌道:“萧公公,牟指挥,这奏报,直接快马送入宫中去?”

    萧敬皱眉,心里暗骂张懋老狐狸。

    这可是谢公的第一手消息,和那些细作、探马所送出的消息完全不同,谢公在山里的观察,肯定是异于常人的,也就是说,这是一份对于他们眼下最重要的一手资料。

    “得看看。”萧敬道:“虽说大臣奏疏,无关人等,不得轻易查看,可眼下里头的具体情况,还未彻底弄清楚,咱们受命在此,身负重任,倘若这里头有些重要的讯息,而我等失之交臂,出了事,算谁的?”

    张懋便看向牟斌。

    牟斌面无表情的道:“萧公公说的对。”

    张懋便认真的道:“萧公公说看,那就看。”

    萧敬气得七窍生烟,什么叫萧公公说看,你就不想看?还真是鸡贼啊,虽说事急从权,可出了事,你张懋的关系便可撇的一清二楚了。

    张懋说着,便利索的将折叠的纸展开。

    三个人,三双眼睛,则目不转睛的落在了纸上。

    张懋一目十行看过去,脸色越来越奇怪起来。

    这……这是啥奏疏?

    太奇怪了。

    谢公这也太阿谀了吧?

    里头许多的肉麻吹捧,连一向以不太要脸的萧公公,怕都说不出口吧。

    太子殿下进去,这不该用顽劣、胡闹来形容吗?怎么在里头,反而成了灾民的救星,成了贤能的典范了?

    倘若当初进去的不是谢迁,而是张懋或者是萧公公,说出这些不要脸的话,倒还说的过去。

    可问题就在于………说话的乃是清直敢言的谢公啊。

    “这是谢公的笔迹吗?”张懋看向萧敬,眼里尽带怀疑。

    萧敬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奏疏在内阁票拟之后,先送陛下过目,陛下在上头批注之后,是需送司礼监批红盖印的,所以对于谢迁的笔迹,萧敬是耳熟能详的!

    他下意识的颔首点头:“是,保准是他的,这字迹,化成灰都认识。”

    接下来,三人的目光从奏疏里抬起来,相互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倒是张懋道:“据闻,太子殿下很擅长临摹和制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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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懋提出了疑问。

    他是实在有点不放心,到了他这个年龄的人,大抵看哪个年轻人都觉得是不靠谱的。

    更何况这位太子殿下的黑历史实在太多了,他会如此想,也是情理之中!

    萧敬则是笑了起来,道:“英国公显然是和文字打的交道少,有此疑问也是情有可原,可咱家呢,平时却是时常舞文弄墨的,这样的字,一气呵成,又乃谢公的字迹,谢公的行书,岂是寻常人模仿的了的吗?嘿嘿……除非谢公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才写出了这个,否则绝无可能伪造的。再者说了,以谢公之能,倘若真被人胁迫了,他随手在这奏疏里留下一些伏笔,谁看得出?”

    萧敬笃定地道:“所以这份奏疏,绝对发自于谢公的肺腑,断不会有错。”

    “……”张懋的脸有点僵,他觉得自己像是吃了苍蝇一般。

    一个太监,虽是说的恳切,可人家的意思听着很刺耳啊,不就是说自己是个大老粗,没啥文化,和文字打交道的时间少吗?这姓萧的一句咱时常舞文弄墨,那口吻,真如骄傲的小公鸡一般。

    不过萧敬这话倒是说得在理的,张懋只得道:“既如此,就立即发出去,好早些将这奏疏送到陛下的跟前吧,这是好事啊,有了谢公的手书,看来……里头是绝对安全了。”

    说到这里,张懋兴奋的搓着手,接着大叫一声:“来人。”

    外头立马有小校匆匆进来,张懋将奏疏交给这小校道:“加急送通政司,不得有误!”

    “遵命。”

    这大帐里,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每一个都觉得自己的肩头轻松了几分。

    没出事……便好。

    一旦出了事,可就糟了。

    张懋眉飞色舞地道:“好啊,真好……”

    牟斌一直冷眼看着一切,几乎,他如透明人一般,从未开过口。

    倒是萧敬想了想,道:“不成,人追回来。”

    “什么?”张懋一愣。

    萧敬匆匆忙忙的吩咐了一句,过了一会儿,那预备要送出急报的校尉便又将奏疏送回了萧敬手里!

    萧敬板着脸道:“陛下现在正急着等消息,不知有多心急如焚,他这几日定是寝食难安,而今有了谢公手书,殿下肯定是放心了。咱左思右想,咱是奉旨来迎太子殿下的,而今太子殿下安然无恙,此时再留在这儿,也不合适,这奏疏,咱亲自快马加鞭,送回去吧,劳烦英国公和牟指挥使在这儿多呆几日,咱家得赶紧回宫去报喜。”

    “……”张懋目瞪口呆的看着萧敬。

    萧敬已经懒得理会他们了,拿着奏疏,匆匆出去,扯着公鸭嗓子道:“来人啊,预备快马,预备最快的马……”

    大帐里,鸦雀无声了半天。

    说实话,这么不要脸的人,张懋见过很多,死太监理应就是这样的,有好处的事,第一个冲在前,没好处的,便躲在了背后,可是……似萧敬这样直白的,却是不多啊。

    “无耻。”张懋忍不住啐了一口吐沫。

    一直安安静静的牟斌,这会却是笑了。

    张懋脾气不好,便瞪着他道:“你笑啥?”

    牟斌淡淡的道:“萧公公不无耻,萧公公只是比谁都明白,谁才是他的主人,他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陛下,若是还有,那么殿下也算半个,因而在他们面前,萧公公需要伪善,需要忠厚,需要永远嬉皮笑脸,将所有的心事都藏在心底。可是……”

    牟斌顿了顿,简洁有力的继续道:“可是对其他人,他便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不在乎咱们怎么看他,不在乎别人说他的是非,他不在乎,不是因为他不善于为人处世,是因为……他知道咱们如何看待他,都没有关系,他根本不必花费心思在你我的身上,营造出所谓的忠厚、老实,自然更不必谦虚了。”

    “残废了的人就是如此啊!”张懋不由感慨。

    牟斌抿着嘴,颇有认同的颔首点头,自己和萧敬不同,自己还多少得讲一些人情世故,因为自己在这世上,不是孑身一人,自己有亲朋好友,会有子孙后代,没有人会愿意给自己的家族招惹什么是非和隐形的灾祸。

    而萧敬则不同,他只需这辈子不被陛下和太子生厌就可以了。他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呢?

    …………………

    萧敬可谓是快马加鞭,跑的比寻常的快马还急,几乎日夜兼程,压根就没有停留过。

    等到了两日之后,他抵达了京师,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一脸疲惫和虚弱。

    可即便到了这里,他也没有稍作歇息,直接回宫,甚至连满是灰尘的衣物都没有换下,到了宫里,一问,方知陛下在暖阁!

    于是他匆匆的赶到了暖阁,深吸一口气,踏入了暖阁里,嘶哑着声音道:“陛下,陛下……”

    之所以这一副乱糟糟的样子,是早有缘故的,故意而为之。

    暖阁里。

    弘治皇帝与刘健、李东阳正在议事。

    弘治皇帝心里固然是焦灼万分,可越是闲着,心里越是一团乱麻,正因如此,所以急需寻点事做。

    地崩乃是天灾,弘治皇帝不得不尤为关注,他正在听刘健的奏报:“弘治十一年,四川布政使司也遭遇了地崩,地崩的规模,比之今日灵丘县要小一些,倒塌的房屋,不过千间,这可死伤却是巨大,黄册之中,减丁七千余人,据当时的奏报,地崩所死伤的百姓并不多,反而是地崩之后,山川移位,河流改道,兼之久远不及,损失才是可怕,此非人力所及,实是…诶……”

    弘治皇帝听着,却更是心忧了,若如此,灵丘县的死伤,岂不是更加惨重?且不说那些可怜的百姓,那太子和西山书院的人……

    萧敬的这一声陛下,正好打断了弘治皇帝的思绪。

    弘治皇帝抬眸,便看到了萧敬。

    他心里咯噔一下,又看着萧敬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样子,心感到更堵了,努力的压住那股担忧,问道:“你如何回来了?”

    萧敬道:“陛下,这里有一份谢公的奏报,奴婢觉得事关重大,因而特意的送了来。”

    谢迁………

    萧敬耍了个滑头,他故意略过了自己看过奏报的细节,免得到时候使自己身上有了污点。

    弘治皇帝脸色一变。

    谢迁,终于来奏报了。

    自己日思夜想,等的就是这份奏报啊。

    刘健和李东阳都站了起来,显然,也激动起来了。

    “念!”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敢亲自去看那奏报,双手搭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忍不住有些颤抖。

    “是。”

    萧敬起身,展开了奏报:“臣谢迁奏曰:臣奉旨入灵丘县,赈灾、缉贼为名,寻觅太子殿下为实……

    弘治皇帝显得焦虑,他希望萧敬赶紧告知结果,可他心里又有些不敢听下去,生怕听到什么可怕的事。

    刘健也是绷着脸,手握成了拳头,手心都已湿了。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都已经凝固了。

    萧敬继续道:“因顾念殿下安危,臣与诸官,会扈从数十人等,贸然入山,及至灵丘,竟不见灾象………”

    “什么是不见灾象?”刘健觉得匪夷所思,地崩了啊,怎么可能没见着天灾的景象呢?

    萧敬没有理他,继续念下去:“所过之处,井然有序,无数灾民新建营地,营地中虽是缺粮,却也勉强至温饱,臣大为惶恐,终见太子殿下……”

    见着太子了!

    刘健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好啊。”

    弘治皇帝脸色僵硬,许多日的精神都是紧绷,成日的挂念着那个家伙,甚至,弘治皇帝辗转难眠时,时时都在想,从前对那个小子,实在是太苛刻了,自己为何就有如此望子成龙之心呢,这个小子,打小就有些反骨,此乃天性,天性不可违背啊。

    最后,弘治皇帝开始自责起来,倘若这个小子回来,自己绝不强迫他做任何事了,定要好生待他,不对他有任何的打骂,这都怪朕自己不好啊,都是朕的错,子不教、父之过也。

    可即便无数自责和羞愧的情绪涌入心头,弘治皇帝却不得不勉强撑着,因为宫里早就乱了,尤其是坤宁宫,他必须得比张皇后更加坚强。所以……虽然有万分的担心和愧疚,却也只能埋在心底。

    而那句终见太子殿下……

    一下子的……

    这一股情绪顿时消散了个无影无踪。

    还活着……

    他还活着啊。

    先是狂喜,心花怒放。

    接下来,一股不可遏制的愤怒却又莫名的涌上了心头,弘治皇帝几乎是豁然而起,咬牙切齿的道:“这个畜生,他竟还活着,如此孽子,荒唐无道,他若是回来,朕不打死他,便不姓朱!”

    “……”

    刘健等人心情一松,忍不住老泪模糊,可很奇怪,虽然陛下口口声声说要打死太子,作为老臣,他理应出来说道两句,比如陛下息怒啊,太子只是还年轻不懂事。

    可现在……他有一种奇怪的心思,忍不住心里叫好,打得好,再不打,就上房揭瓦了。



    伟大的头脑,总是不谋而合。

    不只是刘健如此的想,便是李东阳,竟也觉得陛下这句话,实是痛快。

    萧敬手持着奏疏,继续念道:“营地所在,鸡犬相闻,灾民汇聚,安居乐业,此尽因殿下恩惠也。”

    “……”

    这一句话,似乎有点夸张了。

    不是弘治皇帝不相信,而是……大灾过后,你居然来个桃花源记的写法?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啊。

    倒好像是,那地崩之后,整个灵丘县的百姓,非但没有混乱,反而还过上了舒坦的日子了。

    此时,又听萧敬接着念道:“方继藩与西山书院师生人等,与民同苦,尤以殿下为甚,为修筑河堤,亲扛大石,军民百姓见殿下如此,无不钦佩,盛赞殿下,对太子殿下,敬若神明。”

    到了现在,弘治皇帝的脸色,有些古怪起来了。

    自己的儿子,别的或许不出挑,可是亲力亲为的事,他倒是略知一些的,好像就这一点算是最大的优点了吧。

    弘治皇帝的气消了一些,心里不由想,虽是个糊涂虫,却还总算有点儿用的。

    “殿下修河堤、防瘟疫,与民同苦,与民同乐,百姓无不仰赖其恩,人人称颂其德,臣驻三日,所见所闻,甚为感慨,今陛下只一子,社稷仰赖储君,储君贤,则天下可定,臣以为,太子年少,偶有疏失之处。其教授生员,可称之为明,知民疾苦,可谓之贤,太子贤明。陛下得太子,何喜如之,虽周文王得子武王也。书不云乎,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

    弘治皇帝震惊了。

    他忍不住与刘健等人对视了一眼。

    这篇奏疏,实在太过了,说太子贤明倒也罢了,却还将弘治皇帝比作了周文王!

    关于这一点,弘治皇帝虽觉得自己有缺陷,可若是跟周文王比,都还是差了那么点儿,总还有点靠谱的。

    可谢迁竟将太子比作了周武王,这周武王是何等的功业,在史上那也是一代贤主,现在谢迁竟如此吹捧太子?这太子,不惹事就好了,还指望他做周武王?

    当然,真正值得商榷的是最后一句,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本来这一句中的一人,特指着是皇帝,此句出自《尚书》,原意为,天子若是有善,天下百姓便可以共享其利,则可以获得长久的安宁,于是,天下军民,便有好日子过了。

    可在这里,这一人有庆的一人,显然指的是太子。

    意思是,现在太子贤明,将来百姓们可以得到依靠了。

    往往读书人用典,是绝不会出错的,何况是宰辅向天子的进言奏疏,一般没有人会随便用一人有庆这个典故,因为若非是特别贤明的人,否则用了,就难免有马屁拍的过猛的感觉,可是历来忠直敢言的谢迁,居然用上了这个典故来形容太子……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刘健,眼中显出着一种可以读作为匪夷所思的味道。

    刘健沉默了片刻道:“谢公此人,绝不会无的放矢,老臣以为,谢公有此感慨,绝不是空穴来风。殿下……或许在灵丘县……”

    “是吗?”

    刘健如此一番说辞,令弘治皇帝的心情一下子舒畅了。

    当今的风气,早不似明初了,大臣们最爱揭宫中的短,虽然他们会很敷衍的说几句圣明之类的话,可敢于说出一人有庆这样的典故,却是极罕见的!

    毕竟成化朝的时候,内阁大学士万安、刘吉人等,因为只知道溜须拍马,已被人讥讽为‘纸糊三阁老’,以至于新君登基,这三人的名声臭不可闻,便立即让他们致仕还乡,而到了现在,不但这三人在千秋史笔上被视作了笑柄,便是他们的子孙,亦是抬不起头来,被人各种讥讽。

    天下的读书人,但凡提及这三人,无不带着戏虐之色,各种讽刺他们的故事层出不穷,有了这个前车之鉴,谁还敢学他们?

    弘治皇帝终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道:“太子这个人,太鲁莽,可是朕知道他的心里头,还是晓得一些事的。”

    刘健和李东阳对视了一眼,有了谢迁的背书,他们突然觉得,似乎太子殿下也并非那样坏了。

    也不知那灵丘县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奏疏里说的也是笼统,语焉不详,可是使谢公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他们便也颔首点头道:“是啊,太子殿下还是……不错的。”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忙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这令弘治皇帝有些心疼,因为自己的儿子如此,所以才让这萧敬一大把年纪跑前跑后,想来得到了消息之后,这一路的来送奏报,定是累坏了吧。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道:“萧伴伴,你辛苦了。”

    萧敬眼眶通红,道:“此前太子殿下不知所踪,奴婢和陛下一样,都是忧心如焚,犹如万箭穿心哪,奴婢得了奏报,念着陛下在宫中寝食难安,如此重要的奏报,又不敢假手于人,奴婢便星夜兼程,一路赶来,只愿意陛下能立即得到太子殿下的音讯。”

    弘治皇帝又是唏嘘,萧伴伴这个人,还是太实在啊。

    可细细一想,他这么多年来跟着自己,感情深厚,如此做,也是理所当然。

    “你与英国公驻扎在灵丘县时,还得到了什么消息?”

    “奴婢只知太子殿下平安,因而放下了悬着的心,英国公在确定厂卫的探子、细作进入了灾区,没有寻觅到贼踪之后,便也放宽了心,派人驻在外围警戒。”

    弘治皇帝听了萧敬的奏报,一颗心总算是彻底的悬下来了,有了谢迁的奏疏,再加上萧敬的印证,这样看来,太子根本没有丝毫的危险,至于他在里头折腾什么,管他呢,只要人安全,他爱折腾,就折腾去吧。

    何况……不是还有一句‘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吗?

    这是大好事啊。

    自己就这么个儿子,这历朝历代的天子们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别人防备着东宫,唯独自己从不防备,这不只是因为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而是源于自己的童年的经历!

    他是将朱厚照,视若自己生命中的绝大部分。

    太子若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百姓们当真可以仰赖他。

    这……岂不正是自己平生所愿吗?

    弘治皇帝心情大好,哈哈一笑道:“这个小子打小就顽皮,话多,事儿也多,可朕知道,他性子里也是有宽厚的一面。不过……还得得再敲打一下,他毕竟是太子,就该是有太子的样子,以后得让人将他盯死了,再不可教他如此胡作非为。”

    刘健等人,其实心里还是有着后怕呢。

    不过更多的,却还在琢磨着谢公为何用这个典故!

    刘健笑吟吟的道:“是,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摆摆手道:“那谢卿家,可从来没有对朕说过一人有庆的话,想不到竟对太子说了,这份奏报,传抄明日的邸报吧,太子不知所踪,朝野内外,沸沸扬扬,少主不见踪影,难免使天下议论汹汹,现在既然有了消息,也该安一安他们的心了。”

    “……”刘健有点懵逼。

    心里不由的想,老谢啊老谢,你可想过你写出这么一份奏报来会是怎样的效果吗?这下子,你可在风口浪尖上了。

    而陛下虽说是想用这份奏报来平息当下的言论。

    却颇有几分炫耀的心里。

    担心了这么多日子,等来了一个一人有庆,虽还觉得后怕,似乎也不太亏。

    弘治皇帝是个真心爱护百姓的人,却也是个很在乎名声的人,他爱惜自己的羽毛,自然也就会爱惜太子的羽毛。

    他希望天下人看待太子时,是带着敬仰的。

    既然弘治皇帝如此吩咐了,刘健也只好道:“遵旨。”

    弘治皇帝点头道:“好了,卿等退下吧,朕有事。”

    这句所谓的有事,便是要去坤宁宫。

    毕竟这么多日子,张皇后是瞒不住的,太皇太后那儿倒还能敷衍过去。

    这张皇后很是担心,而弘治皇帝却一直都在安慰她,告诉她身边有这么多西山书院的生员,又有方继藩,方继藩这个人,还靠不住吗?

    当然,弘治皇帝心里是忍不住想骂,坏就坏在这个方继藩的身上,就是这个家伙跑了,太子才是受了启发,也就跟着跑了,果然是两只臭虫在一起,臭味相投啊。

    可张皇后,竟真有点儿信了弘治皇帝的鬼话,虽还是不免焦灼和忧虑,倒也不至寻死觅活。

    现在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弘治皇帝便觉得赶紧送去,亲自告知才是。

    捏着这一份奏报,弘治皇帝心里百感交集,他也不知到底是该骂这个儿子混账呢,还是夸这个家伙有了长进。

    在这复杂的心思之下,他匆匆赶到了坤宁宫!

    下了步撵,有宦官要赶紧进去通报,弘治皇帝则是摆摆手,朝他摇摇头。

    接着便大步流星的往里走,不过今儿这走起路来,显然比平日要虎虎生威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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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后,张皇后已低头端详着奏疏了。

    朱秀荣悄然的站在张皇后的身后,细细的观看。

    见儿子平安,近来因为忧虑而略显憔悴的张皇后,终于吁了口气,一张带着愁容的脸也舒展了开来,彻底的放下了心来。

    她微微转眸,看着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厚照真是个不计后果的人啊,陛下,往后可要看严了,万万不可再出什么事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皇后此言甚是,待他回来之后,一定狠狠惩治他。

    朱秀荣的视线依旧还在那奏疏上,只是嘴里也轻轻的舒出了口气,想来之前也是忧心了很久,现在知道所有人都平平安安的,便也轻松下来了。

    弘治皇帝落座,呷了口茶道,语气里多了几分慎重道:“为了防微杜渐,朕得寻个法儿将这些无法无天的人困住才好,此番他们也算是有了功劳,朕不便严惩,却还得想个法子敲打一番才行。”

    弘治皇帝一时恍然。

    张皇后又不由得取了奏疏,又细细看了看,才道:“谢卿家,竟也只身进入灾区,这……”

    弘治皇帝看了张皇后一眼:“你是没见他点选的佐官,这些人,可都是为人父母的人,朕的儿子不见了踪影,焦灼万分,他们的儿子也在那是非之地,哪个还坐得住?若等调集人马,怕是黄花菜都凉了,此番谢卿也甚为辛苦啊。”

    说罢,很是感触的摇了摇头。

    果然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亦或是清贵的臣子,终究都是血肉之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人,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那都是骗人的,只不过平时天塌下来,没塌在自己至关重要的人身上罢了。

    弘治皇帝道:“朕立即召这些人回来,想来大军很快便可清理出官道,只要大军能够进去,一切就好说了。这一次是给了朕极大的教训,不过于太子而言,也未尝没有一点收获。”

    弘治皇帝努力想了想:“总之,一切等回来再说吧。”

    “还有那方继藩。”弘治皇帝冷着脸继续道:“此次太胡闹了,闹出了这么大的事,以至满朝不得安宁,这一次也绝不能轻饶了他……这也是幸好平西候不在京里,若是在,依着他的性子,还不知怎么样呢,疯都要疯了,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看看他们……”

    朱秀荣站在一旁,轻轻道:“儿臣听说,地崩之后,地动山摇,可怕得很,方继藩急着去救灾,尚且情有可原。”

    弘治皇帝怒气稍减一些,便又宽慰道:“最奇怪的是谢卿家,他的这份奏疏,有些怪。”

    ……………………………

    谢迁的奏疏传抄入邸报。

    本来朝野内外,都是焦灼万分,见太子殿下平安,许多人的疑虑方才稍减。

    可不少臣子看到了谢迁的奏疏,却是炸了。

    太子这是胡闹啊!

    身为太子,跑去那等危险的地方,这还了得?

    作为内阁大学士,此番钦命去灵丘县,不狠狠批评太子倒也罢了,谢公居然如此极尽阿谀奉承,这是要做什么?是想平息此事的影响吗?想要为这次可怕的事转圜?

    若不是谢迁平时还有一些清名,不是因为他是宰辅,而当今天下的内阁还算是齐心,倒也没什么暗中使绊子的事,因而,虽然在下头,议论汹汹,可在明面上,却也没有人敢贸然弹劾和发难。

    只是,这京里不免有着几分肃杀的气氛。

    ……………………

    京里飞马送来了圣旨。

    而此时,张懋已率民夫和兵卒打通了官道,等张懋抵达了营地,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里……果真是秩序井然,鸡犬相闻。

    不过,张懋现在没心思管这些,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去找方继藩。

    方继藩那厮,才安分了几天啊,现在又闹出这等事,他爹若知道他进了这里,非要晕死过去不可。

    张懋气咻咻的,四处寻找,最后才知道,原来方继藩留下了生员,和太子殿下得了旨意后,已和太子一道回京去了。

    而谢公显然对太子和方继藩不太放心,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厚着脸皮,与沈文人等会同一些随扈,放弃了洗衣大业,也跟了去。

    人走楼空啊。

    张懋原是一肚子的气还没发出来,现在有点儿发懵,这真是泥猴啊,怎么抓都抓不住。

    他倒是没有太多的心思继续在这事上计较,因为紧接着,大量的军粮送达,此处乃太子殿下赈济的所在,这京营上下,乃至厂卫,谁也不敢轻慢,倒也与百姓相安无事,分发了一些军粮,继续鼓励灾民们对灾区重建。

    ………………

    而在另一头,朱厚照和方继藩等一行人已出了灵丘县。

    事实上,朱厚照和方继藩几乎是被押解着回京的。

    十几个大臣盯着,动不动就发动‘殿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技能。

    甚至到了夜里,谢迁、沈文等人还分了两班值守,一群人守上半夜,一群人守下半夜。

    便连朱厚照和方继藩所骑乘的马匹,谢迁非要在马桩子上打了几个自觉得一时半会都解不开的死结,方才安心一些。

    他就差恨不得直接给这两个家伙直接下了泻药,然后将人抬回去,这样,反而省事一些。

    方继藩心里只是笑,谢公这些人,真是太不省心了。

    殊不知这太子殿下,后来成了正德皇帝,在历史上,人家也偷偷的开溜,可一旦被一群大臣紧急追赶回来,便会踏实一阵子,绝不会在生事,老老实实的由着大臣们将他押回去。

    在史料里,相关于朱厚照的记录中,次数较多的就是‘夜奔’。

    这里的所谓夜奔,其实并不是神经衰弱的患者,夜里吃饱了没事,晚上要放飞自我,喜欢到处瞎晃悠。指的是偷偷溜出宫去,甚至溜出京师,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正德朝的大臣们,是最操心的,不但国事如麻,还得负责随时追捕皇帝,因为让寻常人去追,就算找着了,也没人能把皇帝劝回来,级别低的官员,大抵也是如此,最后只能是内阁大学士,以及各部部堂亲自挂帅,他们都曾有追捕至居庸关和大同的记录,可谓血泪斑斑。

    朱厚照回去的路上出奇的老实,无论别人怎么盯着他,他该赶路便赶路,该吃便吃,该睡便睡,宛如一个乖宝宝,有时夜里起来,见下榻的驿站房外人影幢幢,几个眼眸里布满血丝的大臣在外头冒着夜里的寒风,缩着身子来回走动,他还特意趿鞋而起,开门道:“几位卿家辛苦了,冷不冷,到屋里看着吧,饿不饿?”

    大家面面相觑,总是警惕的看着朱厚照,他们十分怀疑这屋里可能藏有某种能晕倒人的迷药,于是拨浪鼓似的摇头。

    方继藩比朱厚照更踏实,就仿佛是上了*院的大*客,在一番折腾之后,进入了圣贤模式,此前叫着小乖乖,提起了裤头,点燃起一根香烟,吞云吐雾一番,便严厉批评娼妇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苦口婆心的想要劝说*子从良了。

    他夜里睡的很踏实,因为总有一个魁梧的身影在外头,胡开山是很实在的人,他要保护恩公,因而方继藩若在里屋睡,他便在外厅里歪着脑袋打呼噜,这呼噜震天的响,如山崩一般。

    平时的时候,胡开山也是对方继藩寸步不离,方继藩坐着,他便侧立一旁,方继藩走动,他便远远跟着,他太过魁梧,真的如狗熊一般,走在哪儿,都十分碍眼。

    方继藩也由他,他很喜欢这个忠厚的山西大汉,朴实,忠厚,和自己性格一样。

    除了吃的多了一些。

    谢迁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透支了,每日起来便腰酸背痛,这般的颠簸和长途跋涉,还需操着一肚子的心,真不知何时是个头啊。

    倒是沈文,对谢公有些担心起来。

    其实他挺佩服谢公的,此前多有得罪,那也是没法子,儿子面前,你谢公算个什么?而如今,儿子找到了,心头大石放下,这不太算一回事的谢公,就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了。

    他见了谢公便发自肺腑的笑,也为谢迁而担心,谢公的奏疏已是送去了朝廷,那奏疏,谢公虽然没说,可毕竟瞒不住,出了灵丘县,遇到了在外围警戒的官员,一打听,方才得知了一人有庆这句话。

    “谢公……”寻了机会,沈文上前道:“谢公的奏疏……下官略有一些耳闻……”

    “噢。”谢迁淡淡的应了一句,至今还心里有气呢。

    “下官以为,这篇奏疏倒也名副其实,只是……”沈文表明了自己的担忧。

    谢迁却是面无表情的道:“老夫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这个无妨,老夫又不是愣头青…”

    说到愣头青,沈文脸一红,这说的……不就是自个儿吗?想当初……

    谢迁脸上浮出了几分深意,又道:“此番入朝,自然不会落人话柄,你真以为老夫在灵丘只顾着洗衣吗?”



    谢迁鄙视的看了沈文一眼。

    洗衣,确实成了谢迁有点抹不去的污点。

    他几乎可以想象,将来修撰皇帝实录时,上头必有写书着内阁大学士谢迁洗衣的记录。

    想来这洗衣宰辅,定会名流千古,这……太不严肃了。

    实在是太难为情了啊。

    谢迁突然的目光一转,向沈文道:“此次西山书院入灵丘,令老夫想起一件事。”

    沈文道:“还请谢公见教。”

    他听到谢迁早有准备,因而也就放下了心,现在谢迁突然有话说,沈文也打起精神,整个人严肃以待。

    谢迁道:“西山书院一直在说知行合一,还有什么同理之心和大道至简,你难道不觉得此次入灵丘救灾,与此有关吗?”

    沈文便皱着眉头想了想,才道:“下官也在想这件事,他们奉行书不必读太多,更讲究经世致用,将繁复的学问精简,认为孔圣人的原句便是最好的圣人之道,不必费尽心机去钻研圣人的真谛,却乐于去学习其他的本事,即便是农垦、骑射,总之,但凡是经世之学,无论贵贱,都肯去学,去做,哎,说句不该说的话,方继藩和王守仁,这是生生将好好的读书人变成了一群泥腿子啊。”

    “可是……”沈文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谢迁,话锋一转:“下官又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下官忝为翰林大学士,也算是学贯古今了,不知读了多少的经义和经注,可事实上,圣人之道到底是什么,越读反而越糊涂了,你说一句子曰,许多人却是花费毕生的经历去琢磨和细究,纵览圣人的生平,而后再琢磨出这一句中到底有什么深意,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天下的读书人又有几个能深究出这里头,到底是什么道理呢?论语不过万言而已,可对里头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反复的琢磨和推敲,为的……又是什么?下官在想,或许我们的后人们再不会像我们今日这般整天抱着一部书,因书里的一句话,便穷经皓首了吧。”

    沈文显然不知道,其实像他们这样的学问人,只要人类还会继续繁衍,就永不会消失的,就譬如在后世,依旧还有红学家,抱着一部红楼梦,研究一辈子,通过书里一句话,便可写出几万字的论文,水平造诣之高,令人佩服。

    当然,红学家有官学和野生两种,可无论如何,这些人即便是有编制的,也不会成为一方父母官,只抱着一部红楼里的道理去治理一方,甚至治理天下。

    谢迁微笑道:“我看哪,没这样简单。”他顿了顿,继续道:“这天下的读书人,多少人在读程朱,又有多少人,将毕生的心血都用在穷经皓首上?新学还嫩着呢,它想要说服你我容易,想要说服陛下容易,想要说服一百人,一千人也容易,可只要天下人都还在读程朱,科举,就绝不敢废黜程朱经注,科举只要还是代圣立言,代程朱立言,那么新学,就不过是蜉蝣撼树而已。”

    “自然,老夫对他们还是颇为钦佩的,老夫老了,见识了许多事,终究知道什么叫做说来容易、做来难,也见多了穷经皓首之人,侃侃而谈,坐而论道。可一旦临事了,却是束手无策!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不能一概而论,却也有其道理的。进京吧,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进了京师,交卸了使命,你的儿子找到了,老夫也找到了太子,我们心里头,大石也就落定了。”

    沈文却是脸一红,带着几分不好意思道:“当时犬子生死未卜,下官人等确实是忧心如焚,所以……”

    谢迁摆了摆手道:“老夫理解,若是老夫的儿子也被方继藩糊弄得晕头转向,命都不要,也如令子一般,闹出一出生死不明,估计老夫的表现不会比你好到哪里去,这是人的本性啊,即便是禽兽,亦有舐犊之情,有什么好羞愧的呢?你别看老夫平时在庙堂之上振振有词,满口都是大道理,可有些大道理,老夫何尝不是自己都不信呢,不过是为辩而辩罢了,何况太子殿下不见踪影,陛下不也急得乱了方寸吗?”

    谢迁背着手,面带微笑道:“可是啊,下一次,可不能如此了。”

    沈文吓的脸都白了:“可不能再有下次了,再有下次,下官非要和方继藩拼命不可。”

    谢迁抿抿嘴,却是目光幽幽:“这话就说的早了,你还是不懂人性啊。”

    “……”

    谢迁呵呵笑道:“世上的事,最难的就是迈出第一步,有了一,便会有二,有了二,就有了三,三生无穷,此非人力可阻。”

    沈文猛的打了个激灵,突然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谢迁却觉得心里痛快了,这些家伙们,可折腾得自己够呛啊,堂堂内阁大学士,被一群属官绑了票,真是岂有此理,现在……你们开心了吗?来啊,笑啊,且看你们还笑得出吗。

    ……………

    越是到了京师,朱厚照就变得有些不安分起来了!

    虽然表面看似很乖巧,不吵不闹,也绝不寻思逃跑的事,可内心却是焦虑起来,尤其是到了第六日,这队伍走走停停,京师的轮廓已到了眼前,朱厚照的忧虑更甚。

    方继藩看出了他的担忧,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有些忐忑,还是太年轻,太冲动啊。

    终于,朱厚照再也淡定不下来了,寻了方继藩便道:“这一次回去,只怕日子不好过了,哎……”

    一声叹息,很是忧愁!

    方继藩却摇头道:“殿下不必担心。”

    “为啥?”

    方继藩道:“殿下以为陛下疼爱殿下吗?”

    朱厚照懊恼的想了想,才道:“可能有一点吧,不过厌烦多一些。”

    方继藩又摇头道:“那么殿下孝顺陛下吗?”

    朱厚照似乎感觉自己的人品受到了侮辱,顿时怒道:“这也要问,自然孝顺!”

    “有多孝顺?”方继藩反问。

    朱厚照沉默了,良久道:“就是极孝顺便是了。”

    方继藩微笑不语。

    这一点,他是相信的,朱厚照所言,绝对发自肺腑。

    明史之中,一般不会记录太多天家的私情。

    而朱厚照是否对弘治皇帝孝顺,其实不是当事人,一般人也很难窥视朱厚照的内心。

    可方继藩却在《孝宗实录》里见过一个不起眼的记录,而这记录,足见朱厚照与弘治皇帝父子情深。

    记录之中,说的是弘治皇帝驾崩之后,朱厚照克继大统,并且亲自参加了弘治皇帝的朝祖礼。

    朝祖礼,是汉人们一个古老的习俗,父亲去世之后,做为儿子的,要亲自扶棺,送去陵区下葬。

    于是乎,问题就出来了,皇帝不是寻常百姓,寻常百姓送棺入葬,往往也就一两里路,这埋葬的地方也就到了。

    而大明的皇陵,距离紫禁城,那可是足足百五十里路啊,明陵的位置,是在后世的昌平县。

    一百五十多里路,而且这一路上,还需尊崇无数的礼仪,需一丝不苟,不但要沐浴更衣,而且这一路,还不可停顿,一百里路,需扶棺,不得乘撵,不得坐轿,不得坐车,便是现在的人,走百里路,都足以让人虚脱,何况是养尊处优的堂堂天子?

    因而,大明历代天子,都不会亲自出席朝祖礼,太辛苦了啊,自己是新皇帝,九五之尊,荣华富贵就在眼前,身边有佳丽环伺,大权在握,随便下一道旨意,让英国公或者是成国公代表自己去扶棺,主持朝祖礼就是了。如此,还可美其名曰,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万民,皆仰赖于朕云云。

    而朱厚照,就是个特别,居然亲自跑去扶棺,这么一个被后世某些史学家定位为昏庸糊涂的皇帝,从紫禁城出发,扶着大行皇帝的棺椁,跋山涉水,花费了足足数天时间,步行到了昌平!

    这一路,想来还需哭哭啼啼的,不知多少次伤心欲绝,水米不进,单凭这一点,方继藩其实就已经肯定,朱厚照平时虽是见了弘治皇帝都是绕着路走,还多有吐槽,可内心对弘治皇帝的感情,却绝非寻常人可比的。

    你可以不客气的说,这人就是个人渣,很多时候,办的就不是人事,可谁若说他不孝,方继藩第一个砸烂刘瑾的狗头。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道:“殿下孝顺陛下,诚如陛下亦是爱护殿下啊,所以殿下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殿下若是害怕陛下责罚,大不了乖乖认个错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陛下对殿下,不过是秉持着父亲该有的严厉罢了,不要怕,如以前那般,到时乖乖跪下,诚恳的认错就行了,放心,陛下一定会宽恕殿下的。”

    抿抿嘴,方继藩不忘嘱咐一句:“记得到时说,殿下去灵丘,并非是臣主使,是殿下自己哭着喊着要去的,臣极力阻止,泣血哭告,可殿下依旧一意孤行……殿下,真的真的,拜托了。”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觉得方继藩又想拿自己当枪使了,他老大不乐意的道:“兄弟情深,你不说,本宫也知道咋做,可你这样一说,本宫心里便难受了。”

    “不难受,不难受。”方继藩用温和的口吻道:“可不说,臣心里才难受啊。活着挺好,臣还想继续苟且偷生下去,要是没了臣,殿下也会寂寞的,不是?”

    京师已在眼前,太子的车驾一出现,便已有人飞报入宫。

    紧接着,宫里一行禁卫飞马而来,迎了太子。

    方继藩想默默的溜回家去,可同禁卫来的宦官道:“新建伯,您等一等,陛下有交代,太子殿下与新建伯一同入宫觐见。”

    谢迁等人面无表情,自是和朱厚照和方继藩分道扬镳!

    某种程度而言,看着朱厚照和方继藩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谢迁的心里挺愉快的,心底深处,居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爽感。

    他恭恭敬敬的朝朱厚照行了个礼:“殿下,老臣告辞。”

    这趟出门,干的都是苦力活,再说这长途跋涉的,是真的累了,谢迁需歇一歇。

    朱厚照和方继藩乖乖的至紫禁城,由午门进入,待到了暖阁。

    这暖阁里,弘治皇帝只一人坐在御案之后,不发一言的低头看着案牍上的奏疏。

    朱厚照啪嗒一下,便跪了,道:“儿臣万死之罪。”

    这一次很干脆,没有一丁点的拖泥带水,朱厚照磕头道:“儿臣实不该胡跑,让父皇和母后担心,儿臣以后……再不敢了。父皇,这些日子,令您受惊不小,儿臣万死难恕,恳请父皇责罚儿臣,儿臣甘愿领受。”

    “……”弘治皇帝抬头,定定地看着朱厚照。

    一旁的方继藩也连忙道:“臣也万死,臣千不该万不该……”

    弘治皇帝本是抱着狠狠收拾的心态,可朱厚照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令他有些诧异,他盯了朱厚照半响,那之前积压下来的火气,竟是在缓缓的消散了!

    最终,他摆了摆手,叹了口气。

    这个令他忧心了多天的儿子,黑了,也瘦了。

    眼前如此,他怎么还狠得下心呢?

    于是他淡淡道:“要惩罚,也等明日吧,明日朝会礼议,到时自有人弹劾和历数你们的罪状,你们回来,也是辛苦,今儿先去歇了吧。”

    先是将人召来,可转眼之间,却又将人赶走。

    可见在这个过程之中,弘治皇帝的心思,是有许多次反复的。

    朱厚照如蒙大赦一般,忙是磕头道:“谢父皇。”

    这时不走,还等到何时?方继藩也忙道:“臣告退。”

    从暖阁里匆匆而出,两人都不约而同的舒出了一口气,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待二人到了午门,朱厚照道;“那朱小荣,东宫那儿实在不便,老方,她就先养在你那吧,你好好待她。”

    方继藩的脸顿时不好看了,他不太乐意,这就是个酱油瓶啊。

    朱厚照瞪了方继藩一眼,随即道:“你不肯,本宫就去和父皇说……”

    方继藩再不迟疑的道:“肯,怎么不肯,自家兄弟,别说是家里多一副筷子,便是教臣将心窝子掏出来,臣若是皱眉,就不是东西。”

    朱厚照这才高兴起来。

    二人在午门分道扬镳,刘瑾跟着朱厚照,而胡开山则跟着方继藩。

    方继藩唏嘘了一阵,终于回到了方家。

    “回来了,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邓健一直倚门而盼,前几日就得知皇帝下旨召少爷回来,掐指一算,大致时间就在这两日,因而他每天都在门前等!

    此时他一见到少爷骑马回来,便乐得手舞足蹈:“少爷……您可回来了啊。”

    “啊……是啊……”方继藩落马,疲惫的道:“准备好酒菜,饿了,噢,给后头那……那个……”方继藩想了想道:“给他准备一盆饭,里头多加肉,酒就别让他喝了,喝酒乱性。”

    邓健的脸上美滋滋的,可当目光落到后头的胡开山身上的时候,笑容逐渐的消失了,纳闷的道:“少爷……他是谁啊。”

    “跟班。”方继藩回头看了胡开山一眼,胡开山一直都在步行跟着方继藩,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因进了京,他数十斤的石斧用不上了,太招摇,太显眼,会吓坏小朋友的,因而空着手。

    方继藩打算给他打制一根铁棍,嗯……数十斤的那种,比他的人高,实心的,除了不会伸缩之外,几乎就是金箍棒的形制。

    带棍棒出门,低调,深藏功与名。

    邓健一听跟班二字,脸上变掠过了一丝幽怨之色,一双小眼睛瞬即的多了点水气。

    可方继藩并不太照顾他的情绪,随意的回头一挥手道:“小胡。”

    “是呢,恩公。”

    方继藩看着这张憨厚的脸,突然又想起了朱厚照时常在背后嘀咕的话,这么高大的人,他娘是咋……

    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道:“吃饭去,往后别叫恩公,叫少爷,以后,我养你!”

    呃,原本以为这句话,是该对妹子说的,谁料第一次开口,竟是对一头狗熊。

    胡开山却是执着的凛然道:“恩公……”

    他感激方继藩想方设法赦免了他,虽然对这赦免,起初还是半信半疑的,可等当他发现自己当真恢复了清白之身,心里便感激了。

    恩公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啊,能为他效劳,真是三生有幸。

    回到家里,舒舒服服的歇了一晚,次日清早,方继藩穿了朝服,便乖乖的到了午门。

    今日乃是旬日的朝会,人很多,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都来了,除此之外,还有翰林、御史人等。

    气氛……有点不太对。

    而这气氛,显然不是针对方继藩来的。

    大家对于这位新建伯,完全无视了。

    方继藩明显看到不少大臣,都用着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午门那儿的谢迁。

    方继藩心里大抵清楚了。

    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御史和翰林清流们肯定不满的。

    太子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

    这若是发生了一丁点意外,谁担当得起这个责任?

    所以,太子是个混账。

    至于方继藩……已经属于死猪不怕开水烫,彻底被他们放弃治疗的对象。

    因而,方继藩虽也是个混账,可是他们已经对方继藩不抱有太多的期待,所以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失望了。

    可谢公不一样啊。

    谢迁乃是内阁大学士,乃当代名臣,可谢公你竟然上书盛赞太子和新建伯,这又是几个意思呢?

    什么人最可恨?

    叛徒!

    太子和新建伯胡闹,你谢迁竟然盛赞?即便是太子和新建伯救了灾,那又如何?

    昨天夜里就已有不少年轻的官员躲在房里密谋了。

    众人义愤填膺,一个个怒不可遏的骂了谢迁一晚上。

    谢迁则是面不改色,老神在在,没事人一般,正和刘健与李东阳谈笑风生,似乎没有因为这气氛而坏了心情。

    方继藩想了想,便站在角落里!

    不得不说,谢公很了不起啊,他实话实说,为自己和太子脱罪,是条汉子,可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离的远一点的好。

    谁晓得,这角落里,有两个平时大臣们压根不屑一顾的人也正好站在这儿。

    “世侄,你好呀。”

    还是那熟悉的声音。

    方继藩回眸,便看到了张鹤龄笑容可掬的脸。

    “见过两位世叔。”

    “不要客气。”张鹤龄笑吟吟的道:“世侄,你晓得不晓得,咱们兄弟二人已经第九次打破了农家乐挖红薯的记录了。”

    “……”

    智障!方继藩心里默默地道!

    不过看这两位,确实也黑了,瘦了,想来为了收红薯,他们没少在农家也里挥汗如雨,这属于资深玩家啊。

    方继藩便笑着道:“两位世叔,真的很了不起。”

    一旁的张延龄眉飞色舞的道:“世侄知道这红薯怎么刨的吗?”

    “……”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得意非凡,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这辈子,两兄弟都没做成过啥事,终于扬眉吐气了,通过农家乐的挖红薯,一骑绝尘,不断刷新纪录,真是风光无限。

    “知道怎么样挖红薯才快不?”张鹤龄笑吟吟的捋须。

    方继藩依旧摇头。

    张鹤龄手搭在方继藩的肩上:“贤侄啊,下次我们教你,别客气,都是自己人,有闲来家里喝碗红薯粥啊。”

    “噢。”

    张延龄眯着眼,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方贤侄,我们兄弟是历来讲道理的,你也知道,你占了我们的西山,到头来,我们不还是决定原谅你?不过今日……别怪世叔没提醒你,看看你左边那人,知道那人是谁不?告诉你,今儿你有难了,人家早就预备好了奏疏,要弹劾你们,你们去灵丘的事,闹得太大,满朝哗然,大家都准备着非要给予你们一点颜色不可呢。”

    “噢。”方继藩很老实的样子:“小侄不操心,就等人弹劾呢。”

    说着,方继藩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

    怕弹劾,那还叫方继藩吗?不如叫小猪佩奇好了。

    看着方继藩的笑容,张鹤龄和张延龄心里一凛,姓方的,很嚣张啊!



    朝钟一响,百官觐见。

    谨身殿里,弘治皇帝高坐,朱厚照乖乖的跪坐在一旁,显得有些焦虑和不安。

    等到百官行了礼,弘治皇帝面无表情的只道了一声平身。

    声音落下之后,殿中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似乎弘治皇帝也意识到今日的不同寻常,不过他摆出了超然的态度。

    刘健扫视了殿中一眼,才徐徐出殿道:“今日朝议……”

    “陛下,臣有事要奏。”还不等刘健把话说话,礼部给事中刘安就站了出来。

    刘安大义凛然的样子,在他来之前,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所奏何事?”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意思是,看着吧,这就是你胡闹的下场。

    朱厚照便把头低垂了下去,一副乖巧的模样。

    刘安振振有词地道:“陛下,臣首先要弹劾的是新建伯……方继藩……”

    “……”

    什么?不对啊……

    方继藩原以为,这些吃饱了就爱找人茬的家伙,第一个弹劾的该是谢迁才对。

    毕竟那是你们纯洁队伍里出来的叛徒啊。

    你们嫉恶如仇,这冤有头债有主,犯事的是太子,背叛了你们的乃是内阁大学士谢公,怎的最后,我方继藩竟是首当其冲了?

    还有天理吗?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出班,这等事,是决不能惯着的,敢情你们思来想去,觉得太子是未来的天子,不好惹;谢公乃内阁大学士,似乎还得到了刘健、李东阳的支持,也不好惹!于是你们就认怂了,便觉得只有我方继藩好惹,是吧?

    方继藩道:“我咋了?”

    “……”

    众人看着方继藩。

    这家伙,好大胆。

    连弘治皇帝都皱眉,觉得方继藩有点无礼了,被弹劾就被弹劾了,你瞎嚷嚷什么?

    刘安气定神闲,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他是给事中,是清流,必须得有涵养,此乃古之大臣之风也。

    方继藩自己跳出来,这等同是撞到了枪口上了,他平静的口吻:“书院的读书人,本是以读书为首要之务,新建伯为何不务正业……”

    “没有不务正业。”方继藩很不客气的打断刘安的话,道:“我教书教的他们好好的,西山书院,个个都是人才。”

    “……”刘安有点无语。

    不过说起来,其实这话也没错。

    谈及到了西山书院的教学质量,那是没人敢说什么的,方继藩的下头,有多少进士和举人啊。

    刘安便不甘心道:“可贸然带他们去灾区,这合适吗?如何对得起他们的父母,若是出了意外,你担当得起吗?”

    方继藩气定神闲的再次回击:“担当得起!”

    “……”刘安有些生气了,深吸一口气:“好,那么敢问,若是有人死了,你如何担当?”

    “死了就死了……”方继藩笑了:“多大点事儿啊,下辈子投胎时注意点不就好了?”

    “……”

    这一下子,炸了锅。

    这说的是什么话,这不是东西啊。

    沈文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自己人……新建伯……我们是自己人啊。

    虽说对于方继藩带着儿子冒险,他心惊肉跳,可不管怎么说,他的儿子自从进了西山书院,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心里甚是欣慰!他对西山书院自也是有抱怨的,可真撤除了西山书院,或是给方继藩惹来了其他的麻烦,将来他儿子又咋办?心里过意不去啊。

    他还等着儿子中进士呢。

    可是……新建伯……这话,不地道啊,什么叫多大点事?

    沈文憋得难受,想死。

    至于其他人,则算是见识到了这位患有脑疾的小伯爷的厉害了。

    这人真的是厚颜无耻!

    刘安则是乐了。

    他很期待方继藩的表演,这个小子,纯属智障,于是他乘机追击:“新建伯方才说什么?”

    方继藩大喇喇地道:“没有听见吗?那我再告诉你,死了便死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你就是这样对待书院的生员?他们可都是有功名的人,都是我大明的俊才。”

    刘安就差一点说,这些人都是朝中大臣们的子弟啊。

    他们的命不要紧?

    “生员如何,功名如何,俊才如何?”方继藩显得满不在乎。

    “……”

    好吧,这纯粹的讲话是给聊死了。

    这家伙,不但没有为自己辩护,却仿佛是嫌自己身上的脏水不够多似的,拼了命的把一切的污秽和龌蹉都往自己身上揽,疯了吧?

    说实话,弘治皇帝都不忍心继续看下去了。

    这给事中刘安,可是专职的清流言官,主要负责的,就是找礼部的茬,你方继藩没本事辩护倒也罢了,竟还好意思出来献丑,结果被人吊起来各种鞭挞。

    许多大臣已经蠢蠢欲动,很想痛打方继藩这落水狗。

    只见刘安厉声道:“够了!新建伯,你闹够了没有,在这朝堂之中,大言不惭,真是胆大妄为。”

    方继藩一脸有些懵的样子,道:“我大言不惭,还是你大言不惭,你声音比我还大!”

    这一次却又轮到刘安懵了,刘安咬牙切齿地道:“本官忝为礼部给事中,上书言事,理所应当!”

    方继藩恍然大悟的样子:“噢,原来如此。”

    刘健站在一旁,也是想死的心情。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蠢货啊,还噢,你这家伙,现在才反应过来?

    耻辱啊!

    殿中的武勋们,一个个埋着头,不敢把头抬起来,说实话,和方继藩一起做大明的勋贵,挺丢人的。

    “看来……”方继藩叹了口气:“是我的不是,就不和你争了。”

    “你现在想走?”刘安气势如虹,可没打算放过方继藩。

    方继藩很理所当然地道:“我还是孩子!”

    “……”刘安后退了一步,震惊了。

    一个人,到底要有多厚的脸皮,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气得发抖:“莫非,你还想说自己患有脑疾,所以你便可以这样放肆?”

    “对呀。”方继藩很干脆的点头。

    角落里,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站在一起,两兄弟咬着耳朵:“哥,我怎么觉得这方继藩……脑子真有问题啊。”

    “不要胡说。”张鹤龄淡定自若,捋着须道:“要相信新建伯,他不会这样蠢的,吾早看他乃非常之人,嗯……要相信他。”

    这声音,有点颤抖。

    从前他们耍方继藩,以为方继藩是智障,后来亏的底裤都没了,若不是靠着自家阿姐贴出了体己钱,两兄弟非要去吃土不可了。

    而今,事情过去了。

    张鹤龄是绝对无法接受方继藩是个智障的,这样的智障玩意,若都可以把自己糊弄得团团转,这已经不是面子的问题了,这涉及到了自尊心,他可以接受自己坑一个聪明人玩砸了,可以接受方继藩智力超群,所以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便是合理的,可他万万无法接受方继藩是个智障啊。

    刘安则已气得发抖,脸唰的一下,白了:“新建伯,这里不是你胡闹的地方,你……你……你口出狂言。”

    方继藩很天真地问道:“我出了啥狂言?”

    “你……你开设学堂,视自己的生员如草芥,我来问你,虎毒尚且不食子,汝虽非他们的父亲,却以他们的恩师、师公自居,竟这般视他们的性命如儿戏?”

    这是,方继藩的眼睛忍不住看向了谢迁。

    谢迁依旧面无表情,老神在在。

    方继藩最佩服的,就是谢迁这一点,杀人不见血,因而对谢迁有点儿生畏起来。

    方继藩微微一笑道:“对啊,他们本就可以去死,不但他们可以去死,你也是可以去死的,他们算什么,你口口声声说他们是生员,说他们是俊杰,可他们为何不可以死?”

    “……”

    满殿哗然。

    这个家伙若是再信口开河下去,怕是会连太子殿下都会说可以去死了?

    方继藩则是凝视着刘安。

    刘安想要痛斥什么,还没开口,只见方继藩继续道:“民贵君轻,这是谁说的?”

    “……”

    “这是孟圣人说的对不对?民为贵,社稷轻之,在百姓面前,连皇帝陛下尚且知道以此而爱民,那么在民面前,王事中,又算得了什么呢?那些生员们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刘安:“所以灵丘地崩,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如你们平时说的那样,死亡就在眼前,那么若是能去救人,死几个生员算什么呢?莫说死几个,就算是死了一半,又算什么?怎么,生员的命是命,王事中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吗?你竟还是读了圣人之书的,你到底读的什么书,不会是《庶子风流》吧?”

    庶……子……风……流……

    刘安瞳孔收缩,竟要抓狂了。

    自己当然读的是圣人书,怎么会去看那等乌七八糟的闲书!

    这方继藩,含血喷人,这是含血喷人啊。

    他面上的肌肉颤了颤:“你说你是救民就是救民吗?”

    “当然。”方继藩很坦然地笑着道:“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们这些叽叽喳喳的家伙来问。”

    东西……啥东西?



    方继藩说到东西二字的时候,不禁看了谢迁一眼。

    其实倘若单凭自己如今的实力,他还真没有太多的勇气在这殿堂之上跟一个靠嘴皮子混饭吃的家伙撕逼。

    术业有专攻嘛,自己毕竟是个埋头苦干的人。

    可这背后有了谢迁的运作,事情就好办了。

    方继藩现在是自信心爆棚啊。

    谢公是个讲究的人,干的活儿也细腻。

    虽然不知他为何如此帮助自己,可这很重要吗?

    不!

    一丁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方继藩要反击了,而且是有实力的反击!

    “请陛下恩准,让臣请人将那些东西送进宫来。”

    要开始表演了。

    方继藩想想都很兴奋。

    最重要的是,谢迁给了自己很大的信心。

    只要看他风淡云轻的伫立在那儿,面上带着平易近人的微笑,方继藩就知道,大局已定。

    于是他目光炯炯的盯着刘安,一副吃定了他的样子。

    说实话,原本这一场表演该是谢迁主导的,谁料到,居然是自己下场。

    这些家伙,真是捏软柿子啊,看自己年少,又有脑疾,便想踩自己一脚。

    今儿若是不见红,以后我方继藩还怎么在京师里兴风作浪?

    看着方继藩的表情,刘安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可显然,他不肯服输,定了定心神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方继藩不理他,只看着弘治皇帝。

    这时候,自己已经控制住了场面了。

    这玩意就和踢球一般,谁能控制全场,谁就是王者。

    气势很重要,因而可以直接无视这个刘事中了。

    当然,接下来唯一的问题就是,自己和刘安之间,谁是国足了。

    弘治皇帝一直默不作声,开始还觉得方继藩这家伙似有脑疾发作的征兆,慢慢的,终于开始回过了味来,这方继藩说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倒也很好奇的想看看。

    弘治皇帝便道:“传进来。”

    一声令下,于是殿中陷入了焦灼的等待,每一个人都不免心里生出了好奇之心。

    到底是什么东西?

    方继藩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很快的,当一个箱子被一个宦官亲自捧进来时,箱子落在了方继藩的手里,方继藩环顾左右,很干脆的将箱子打开了!

    许多人伸长了脖子,没有发现什么奇特的东西,方继藩则是取出了一份……黄册。

    竟是黄册!

    这黄册,是明代国家为核实户口、征调赋役而制成的户口版籍,里头详细登载百姓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资产,并按从事职业,划定户籍,主要分为民、军、匠三大类。

    总而言之,黄册一分为二,而方继藩这份黄册,显然是官府中的户名记录。

    方继藩打开了黄册,便道:“这是灵丘县的黄册,黄册之中,明明白白的记录了在籍的军民两万三千五百户,丁七万九千余口。”

    “……”

    刘安沉默了。

    方继藩又道:“灾后,我与生员人等同心协力,对所有的灾民进行了统计,因地崩所造成的死亡,为两千余人,其余受水患、乱石而死的,只有九百余人,县中无一人饿死,县中生疾的百姓,有三百二十二人,这三百二十二人,病死了十一人,其余的,在诸生员的救助之下,大多都已痊愈。”

    “……”

    殿中又哗然了。

    人就是如此。

    若只是空对空,大而化之的来一句赈济了灾情,是很难使人产生深刻印象的。

    而方继藩,所取的,则是实实在在的数据。

    这些数目不可能作假,因为大灾之后,朝廷肯定要对所有的军民百姓重新造册,是否胡说八道,一看便知。

    刘安的脸色变了,他终于镇定不下来了。

    弘治皇帝的面上则是动容,他脑里,顿时浮出了无数个念头。

    方继藩继续道:“在入灵丘县之后,为防水患,西山生员带领灾民堵住决口河堤六处。搭建茅草或木屋四千二百间,清理阔地九千亩,钦犯胡开山,声名赫赫,在听闻太子与西山书院入县救灾之后,举手而降,收拢刘事中口中所说的贼子两千余人。”

    一个又一个数目轻轻道出来,却是字字震撼人心。

    此时,方继藩再不客气的龇牙,朝刘安大声道:“在这上头,可能只是一个个数目,可在灵丘县,这些数目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和刘事中一样,也有父母,也有妻儿,会哭,会笑容,他们也晓得什么叫痛,也懂得怕死,懂得偷生。”

    “……”

    一下子,殿中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弘治皇帝也触动了,这一句话,与其说是教训刘安的,又何尝不是在痛斥他呢。

    显然,方继藩还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他振振有词地继续道:“好嘛,这些人就成了不必在乎的数目,这些人就可以无关紧要,这些人就可以去死?那么刘事中清贵,就不能去死?西山书院的生员们,难道就比别人要高人一等,难道就他们配活着?难道只要死的不是刘事中眼里的所谓生员、俊杰,其他人就活该了?”

    道德上的制高点,站在上头,方继藩一点都不觉得冷,还觉得很暖和。

    想不到我方继藩,也有今天。

    方继藩内心……感动了,感动得一塌糊涂。

    放飞自我的感觉,真好!

    “我…我并非是这个意识,你污蔑我清白。”刘安的话说的有点底气不足的感觉,他素来牙尖嘴利,能言善辩,可在这实实在在的东西面前,却形同于直接被碾压,这等滋味,很不好受。

    再能信口雌黄的人,也没本事当着所有人的面指鹿为马啊。

    方继藩嘲弄地看着他道:“怎么,这么快就忘记自己所说过的话了?这都是你亲口说的,这么多人听见,你还想抵赖?”

    “哼。”刘安冷哼一声,实则想用这冷哼来掩饰自己的心虚,他随即道:“凭什么说这就是你们西山书院的功劳呢?”

    他话音落下。

    笑容可掬的谢迁,便忍不住捋须,眉毛一挑。

    方寸开始乱了。

    谢迁善辩。

    说实话,论起嘴上功夫,他不是吹牛的,在座各位,都是辣鸡。

    所以此时他很难受,犹如百爪挠心,面对刘安这样的对手,简直就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般。

    可惜了,没有自己表现的机会啊。

    而此时,方继藩也笑了,别急,还有呢。他俯身又取出一个簿子。

    “……”刘安打了个寒颤,他觉得自己的嘴太贱了。

    殿中依然默然无声。

    方继藩取出簿子道:“弘治十二年,四川布政使司也有一县,发生了地崩,这一次地崩,比之灵丘地崩,烈度还要低一些,可这份邸报里,是弘治十二年传抄出去的,上头明白无误,写着的是什么,该县百姓,十不存三,十不存三,刘事中,似你这等不学无术,成天看《庶子风流》的人,一定听不太懂吧。那好,我来解释一下,这意思便是说,倘若灵丘县的伤亡,也如该县一般,能活下来的人,不会超过三万,剩余的六万人,统统死无葬身之地。”

    震撼!

    这具体的数目报了出来后,并没有人质疑这个数目。

    五万多条人命啊。

    倘若不是西山书院紧急进入灾区,那么后果将是什么呢?

    弘治皇帝眯着眼,他看着方继藩,一肚子的怨气已经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死了这么多人,天灾人祸,后果不堪设想。

    至少自己这个天子,就绝对不安生的。

    足以使自己噩梦连连。

    他心里吁了口气,此时不禁在想,要救活这些人,想来极不容易吧。

    书院上下人等,包括了太子和方继藩,在这其中,又付出了多少辛劳和血泪?

    这些,别人岂能知晓?便是自己,也无法想象。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下意识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见朱厚照低垂着头,战战兢兢的样子,弘治皇帝的心,瞬间融化了。

    而此时,方继藩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太子殿下与西山书院入灵丘县,所营救下来的百姓在五万以上,五万人,可能在刘事中眼里不值一提……”

    “胡说!”刘安气炸了:“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我这是打比方。”方继藩面不改色的道。

    “……”

    刘安的心有点累,有一种肾透支了感觉。

    方继藩则是继续道:“可为了营救五万人,西山的生员,死了也就死了,是很大的事吗?我方继藩不也照样进了灵丘县?太子殿下不也照样进了那里?你口口声声的指责我轻蔑生命,却殊不知,古代的贤者,都是以苍生为己任,即便是死,也绝没有退缩的。可西山书院上下人等视死如归,在你的眼里,却成了笑话了,仿佛他们所做的,一钱不值,敢问你是什么意思,你还有良心吗?你还好意思自称自己是圣人门下?”

    “……”刘安想要吐血了,顿时没了信心,连忙解释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方继藩步步紧逼。

    “我的意思是……我……我……”



    仁义道德。

    这是清流们极好占据的制高点。

    别看他们平时啥事都不做。

    可论起瞎逼逼,什么爱民如子之类的话,几乎都是被他们牢牢把控的。

    刘安是出头鸟,作为礼部给事中,他一向是道德的化身,不客气的说,他就算自称自己是刘道德,也没有人敢质疑他。

    可现在……很尴尬啊。

    尴尬之处不在于他被方继藩质疑,也不在于他的道德外衣被人给剥下来,而在于,他读了一辈子书,研究了一辈子仁义道德,居然没法儿对方继藩进行有效的反击。

    方继藩看着刘安讽刺地道:“刘事中,你说的还是人话吗?”

    “你侮辱大臣。”刘安道,可是反击很无力。

    那些本是想跃跃欲试的大臣们,一下子哑火了,他们突然发现,好像方继藩并不是软柿子。

    “啥?”可方继藩一声反问,带着孩子一般天真无邪的样子。

    这才是方继藩真正的人设,他历来是以我还是孩子混饭吃的,所以这一声啥,配上方继藩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几乎要让刘安吐血。

    我跟你讲道理,你就骂人;我说你为啥骂人,你就开始丢资料;我无话可说了,你又骂我不是人;我说你侮辱我,你竟又开始装嫩了。

    刘安感觉呼吸很不舒畅,如鲠在喉,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他又气又恼,结结巴巴的道:“你这般羞辱我,我……我……”

    方继藩乐了,笑道:“是你不对在先的,我好端端的有招惹你吗?”

    “……”刘安此时的心情,就如同被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努力的定着心神,用力地深吸一口气,想要冷静下来应对,却悲催的发现,原本相互约好一起站出来仗义执言的人,现在都开始装孙子了,竟没一个人站出来为自己辩护。

    刘安决定不能这样被方继藩带节奏下去了。

    他稍一沉吟,突然厉声喝道:“方继藩,你怂恿太子殿下前去灵丘,那灵丘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太子殿下,乃千金之躯,你和书院的生员不怕死,尚且罢了,可倘若太子殿下,稍有什么闪失,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后果吗?”

    这已算是他最后的反击了。

    其实,这才是他的杀手锏。

    方才只是某种道德上的攻讦而已,最重要的是,你方继藩怂恿太子,置社稷于不顾,现在虽说没有出事,可一旦出了事呢?若是下一次,你方继藩还怂恿太子,出了个什么好歹,你方继藩和乱臣贼子又有什么分别?

    刘安咬牙切齿,大义凛然的还想说什么。

    可这时,方继藩一脸悠悠然地道:“且等等,我还有话说。”

    “……”

    方继藩弯腰,继续从箱里取出一份厚厚的文牍。

    相比于方继藩的平静,刘安看着方继藩的举动,又显得很不淡然了!

    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啊!

    他脸色又青又白,一双浓眉皱的深深的!我在跟你讲道理呢,你老是从箱子里取东西做什么?

    方继藩将这厚厚的文牍捧在手里,便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诸公,这……是灵丘县百姓们所上书的万民书。”

    众人又哗然了。

    万民书,这东西可很久不曾见过了啊。

    因为万民,一般情况之下,是被清流们所垄断的!

    比如,他们往往自称自己为民,所以他们无论和谁说话,都要来一句置苍生何;总之,天下有万万的百姓,可是这万万的百姓,大字不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说实话,啥都不懂。

    一群只局限于方圆十里,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走出个方圆百里之地的人,既没读书,成日还辛勤耕作,可能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给士绅们租种土地干着活,衣衫褴褛、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可就在他们隔壁,那高高的院墙里,那些自诩是‘积善人家’的士绅老爷们,他们的儿子,读书、中试,做官,还成了清流,却在朝堂上,每每提及到他们这些可怜的百姓,总是眼眶通红,每每都是代表了万千百姓,与人唇枪舌剑。

    可今日,刘安居然没有掌控住百姓的代表权。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警惕的看着那万民书。

    啥意思,你方继藩这样的人渣,也要代万千百姓立言了?

    这是一种很错乱的感觉。

    明明只有我刘安,才代表了万千可怜的老百姓啊。

    他很痛心,很憋屈,连方继藩这样的人间渣滓,竟也开始代表可怜的老百姓了,这还了得?

    方继藩无视刘安恨不得把他瞪穿的眼睛,不急不慌的打开了万民书道:“这万民书,乃灵丘一名儒生所书,此后于灾区各处诵读,百姓们亲手画押。”

    “……”

    谢迁在此时,徐徐的笑了。

    方继藩心里,真的是很佩服谢迁啊。

    这么讲究的活儿,万民书这等东西,除了谢迁这样久在庙堂的人,谁还能鼓捣得出来?

    这时方继藩道:“大灾当前,人命如草芥,太子殿下亲赴灵丘,灵丘百姓,无不感恩戴德……”

    这是一篇很朴实的文章。

    说实话,一个给孩子们开蒙的教书先生,往往都是连秀才都考不中的读书人罢了,混了大半辈子,肚子里有一点墨水,却是半桶水的水桶。

    你若是要指望他能写出什么锦绣文章,那是痴心妄想。

    何况,这万民书是要先给百姓们念诵过,百姓们认同之后,再画押的,它得通俗易懂啊。

    方继藩念着这万民书,心里边是暗说谢公厉害,做事就是讲究,贵在真实。

    “太子殿下鸿恩浩荡,草民人等,感激涕零,大明千秋,吾皇圣明,草民人等,得太子雨露之恩,纵死亦难报万一……”

    殿中没有人说话。

    都在细心听着方继藩所念出的每一个字,这篇文章,其实毫无美感,剩下的,只是肉麻的吹捧罢了。

    那般还在跪着的朱厚照,腰杆子一下子直了。

    虽然方才还是可怜巴巴的样子,可转瞬之间,龙精虎猛起来,人也莫名的显得英武了几分。

    方继藩念毕,接着将这一大沓的万民书传递给宦官,道:“请陛下过目。”

    宦官接过了万民书,看着上头歪歪斜斜的文字,不敢怠慢,匆匆将万民书送到了御案。

    弘治皇帝的眼睛瞬间便被吸引了,他低头看着,上头的内容,和方继藩所念诵的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出入。

    这不过是一篇三百字的文章而已,其实毫无去细究的价值。

    而真正令弘治皇帝所震惊的,却是在这一篇文章上,无数个触目惊心的指印。

    一沓万民书,有百页之多,而每一页,画押的指印层层叠叠的,数之不尽啊。

    弘治皇帝看得眼睛都直了。

    他看着上头每一个指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什么?这就是民心,是声望啊。

    无数的百姓,歌颂吾皇万岁,称颂太子爱民,当然,也小小的吹嘘了一下方继藩和西山书院,里头详细的记录了太子带领西山书院生员们救灾的经过,言辞虽无美感,却很真实。

    弘治皇帝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此时满面红光,竟也有些飘飘然起来。

    弘治皇帝想的却是,凭着这一次救灾,谁还敢说太子是个糊涂人?

    就只凭这个功绩,倘若到了自己百年之后,太子克继大统,自己便无须有任何的担心了。

    自己的儿子……当真亲上河堤,身先士卒,这个家伙,当真率先扛起大石,当真在那里,每日和其他人一样,都只靠着几个饭团度日?

    他当真夜里,只睡在河堤上?

    弘治皇帝沉默了,因为这一点,是他无法做到的。

    自己虽被称之为勤政,可自己肯放下架子,亲上河堤吗?

    这短短半月的救灾,其中的艰辛,一定让人难以想象。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道:“太子……”

    “儿臣在……”朱厚照学乖了,立即起身,到了殿中,很是规矩的拜倒在地。

    弘治皇帝见匍匐在地的太子,目光也似乎变得柔和了几分:“朕来问你,这里头所言的,可都是真的?”

    朱厚照却顿时有些委屈,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假的不成?

    朱厚照道:“启禀父皇,是真的。”

    弘治皇帝沉默了,又低头看了一眼万民书,他依旧还有些不敢确信:“你从实说来。”

    “是真的啊。”朱厚照急了,这还是我爹吗?我做点好事咋了,就不许我做点好事?

    我去救灾,怎么在你眼里,就成了玩闹了呢?

    朱厚照方才听到万言书的内容,心里既得意又澎湃,可现在……

    他抬眼看着父皇凝重的脸色,就犹如给当头泼了一盘冷水,心里也有些恼了。

    于是他咬咬牙,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

    “……”

    这又是什么状况?

    满殿君臣,顿时瞠目结舌。

    却见朱厚照三下五除二的就把礼服脱去了,光着膀子!

    可接下来,殿中传出了一阵阵的惊呼。

    方继藩定睛一看,不由身躯一震!

    噢,太子殿下的肌肉,很好啊,很匀称,和其他的妖艳JIAN货果然不太一样。

    当然,这不是重点,朱厚照要展示的,是浑身的累累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