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们都已惊呆了,俱都倒吸凉气。
只见在朱厚照的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盘根错节,看得人触目惊心。
新伤占了绝大多数,还有许多伤痕尚未愈合,因而有诸多的淤青。
此时,朱厚照手指着肩头的一处淤青道:“这……是扛石头时压的,现在还没有消肿,不过用了药,好多了。”
“还有这里!”朱厚照指着自己的肱二头肌:“这条伤痕,是伐木时,被荆棘划了,大山里的荆棘尤其的粗大,刺儿也多,直接就划拉了一道口子。”
弘治皇帝几乎不忍心去看了。
而百官们,则一个个面面相觑,满是错愕。
朱厚照如数家珍一般,继续指着自己腹肌一处伤痕:“父皇,这儿是负重上堤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滑倒时,被碎石压的,不过还好,还有……”他转过身,将背脊露给弘治皇帝,背脊上,更是伤痕累累:“父皇瞧见了吗?这都是背石头的时候,造成的淤青,不过这没什么,大夫都看不过了,腿上的伤,也就不给父皇看了,儿臣在灵丘,可不是去吃闲饭的。”
说到吃闲饭,方继藩没来由的,居然脸微微一红,脖子也莫名的默默缩了缩!
朱厚照又转过身,看向瞠目结舌的弘治皇帝,振振有词的道:“儿臣去灵丘,是为了救人!不将决口堵住,地崩之后,那就是人祸,河水倒灌,会淹死多少人?儿臣所说的,句句都属实,父皇不是历来说自己明察秋毫吗?”
“……”弘治皇帝抿着唇,可是双目已是湿润了,吸了吸鼻子,心疼,很心疼,这是自己的儿子啊。
虽然弘治皇帝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成为一个仁义爱民之君,可并不代表,他舍得自己的儿子受这样的苦,遭这样的罪。
只是……
太子的话,为何听着就觉得这样的刺儿呢?
什么叫做,朕历来说自己明察秋毫?
弘治皇帝认真的道:“朕没有这样说过,这都是臣子们说的。”
“这是一样的道理,没有什么分别。”朱厚照是个粗枝大叶的人,而且他就是被他们冤枉了,不是吗?
“……”
朱厚照带着委屈的继续道:“父皇既然明察秋毫,可为何总是质疑儿臣?平日父皇教导儿臣要爱民如赤子,现在赤子们遭灾,儿臣去救一救,敢问父皇,儿臣错在哪里?”
“这……”弘治皇帝一声叹息,心头有了几分愧色,忍不住道:“你辛苦了啊。”
朱厚照却是肃然道:“没什么辛苦的,这算什么辛苦,那些遭灾百姓才是真正的辛苦,儿臣亲眼见了他们,方知他们凄惨到了何等的境地,那里是人间地狱,若是去迟了一步,便是人相食也不无可能,所以儿臣不觉得辛苦,和他们比起来,儿臣可轻松得多了。”
满朝文武,不发一言,都专心地聆听着朱厚照的话。
弘治皇帝也不知该是欣慰,还是什么,猛地,他想到了谢迁奏疏中的话。
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现在的太子,不就是如此吗?
呼……
弘治皇帝深知到了此时,还去敲打和追究,都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去教训太子。
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做的比自己好啊。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待会儿,命大夫再视察一下伤口吧,你先到一边。”
朱厚照气势如虹的回到了班中。
却在此时,方继藩厉声道:“刘安!”
刘安浑身打了个哆嗦,他深深的感到不妙了。
方继藩朝刘安冷笑道:“你好大胆。”
“我……”刘安很想说,其实我胆子也没这么大。
方继藩继续道:“太子殿下救灾,完全出自肺腑,是因为太子殿下爱民,听闻了百姓们受灾,心急如焚。吾皇圣明,大小便教育太子殿下要爱民如子,太子殿下受皇上教诲,将其牢记于心,地崩之后,太子殿下才不顾一切,赶赴灾区,前往灾区救灾,这是殿下的仁爱之心,是爱民之举。看看这万民书,写的明明白白,百姓们深受太子殿下的恩德,无不感激涕零,怎么到了你的口里,就成了是我方继藩怂恿太子殿下救灾呢?”
刘安的脸垮了下来。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可怕的逻辑陷阱。
救灾……从来都是大功啊,他忽视了救灾的巨大功劳,或者说,对于他这等人而言,他们一向是瞧不起人的,他们自认为,自己才是道德的化身,只有自己才爱民如子,其他人,所谓的救灾,所谓的善事,要嘛就是别有居心,要嘛就是胡咧咧,他不信。
这种道德上的优越感,其实在此时,已是蔚然成风。边镇上的丘八们在前头卖命打仗,可又如何,无论你立下他们功劳,在庙堂上的言官眼里,丘八就是丘八,一辈子都是丘八,你立了功劳又怎样,你说你是忠心为国?屁,你也配忠心为国,这些丘八,一定要好生提防才是,每一个人,都是疑似的反贼,现在不反,只是因为害怕而已。
至于为国为民,那就更加不容许了,你们明明是为了挣功劳,是想要得到赏赐,因而,丘八还是丘八。多少在边镇上流血流汗的丘八,无论是如何出生入死,不还是被经常被御史和清流们骂的狗血淋头,不敢还嘴吗?
大明历史上,一代名将戚继光,南征北战,北御鞑靼,南讨倭寇,在鞑靼人和倭寇眼里,此人便如军神,他的名字,足以让这些世上最凶残的人都闻风丧胆,可又如何?小小一个八品、九品的给事中,芝麻绿豆的清流官,一封弹劾,直接就罢官滚蛋,这戚继光还算是得了一个善终的,毕竟总还没有获罪,直接下狱,砍了脑袋,也没有祸及自己的家人。
还有那俞大猷,也是一带抗倭名将,清正廉明,两袖清风,对部下施以恩惠,从不居功自傲,结果小小一个巡按,照样还是屁大点的官,依然以奸贪之罪弹劾。若不是当真兵部力保,坚决为他辩护,只怕也是后半生凄凉无比,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被朝廷发回原籍差遣。
同样的道理,在刘安眼里,太子和方继藩,肯定是去胡闹了,似他这样清贵的人,压根就不相信,太子和方继藩当真去救了灾!
所以,他的的弹劾之中,方继藩是带着书院的生员去灾区玩闹的,似乎还觉得玩闹的不够尽兴,便又怂恿上了太子。
而现在……
方继藩冷冷地看着他道:“在你心里,太子殿下就如此的昏聩?”
“没……没有!”刘安连忙矢口否认:“我并非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方继藩这个人,历来最喜欢的就是痛打落水狗,更何况是一个故意来找他麻烦的人。
“我……”刘安道:“我不过是防微杜渐罢了,我乃给事中,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终于,到了辨无可辨的地步,便拿自己礼部给事中的身份来辩护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不对,我看你害怕太子殿下得到贤名,你心怀不轨,否则为何万千的百姓感激太子殿下的当口,你却生怕太子殿下贤名远播,竟是污蔑太子,说太子是被一个臣子怂恿,方才去了灾区救灾的呢?你难道不知,因你在此胡言乱语,使天下人都以为太子殿下成了亲近小人的昏聩储君吗?这等亲者仇、仇者快的事,你竟也说的出口,你还知道你是给事中,你拿的乃是君禄,可为何,处处诽谤宫中,污蔑太子。”
“你这是血口喷人。”刘安脸色惨然。
这家伙,上纲上线啊。
其实他忘了,最能上纲上线的,恰恰是他自己。
方继藩笑道:“莫非你和鞑靼人有所勾结?”
“……”刘安喉头一甜,老血要喷出来,这罪名可不是开玩笑的,他打了个冷颤,白着脸道:“我的清白,人所共知,你不要构陷忠良。”
方继藩道:“不查一查,怎么知道?”
“……”
“陛下!”方继藩可不是好惹的,说实话,他已经做好了一万种弄死这个家伙的办法,至于刘安是不是委屈,这和方继藩无关!
谁让你认为我方继藩是软柿子,谁让你谁不欺负就找准我方继藩欺负?那就得有被欺负回去的准备!
弘治皇帝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心里,依旧还沉浸在自己的儿子那一身的伤痕上,他此时只是淡淡颔首道:“但言无妨。”
方继藩道:“臣觉得刘安别有图谋,此事,还是要查清楚为好,臣既不敢污蔑刘安,却也担心刘安倘若当勾结了鞑靼人,因而造成隐患,这就太可怕了。”
弘治皇帝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朱厚照,眼眸中都是慈和之色。
太子受委屈了。
方继藩也受委屈了啊。
弘治皇帝道:“查明一下也好,让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来办吧,若是查无实据,也还刘卿家一个公道,倘若当真别有居心,自当严惩。
刘安面色唰得一下白了,脑子已嗡嗡在响,双腿也是在打颤,整个人天旋地转的,很是难受。
要知道,捕风捉影,可是他的专利啊,平时像他这样的人,到处弹劾,说人是非,用许多莫须有的罪名,不说栽赃陷害,却也坑死了不少人。
可今日……自己居然被人用子虚乌有、捕风捉影的事儿,给坑了。
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事情。
锦衣卫彻查,锦衣卫是什么地方,自己弹劾的方继藩,某种意义而言,也暗示了太子胡闹。
那锦衣卫的人,便是宫中爪牙,一旦给自己下了驾贴,请自己去诏狱里了解一下情况,自己还能活着出来吗?
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到时候,还不是他们想让自己招供什么,就招供什么,想让自己勾结鞑靼,就勾结了鞑靼?
如此一来,刘安明白自己完全没活路了。
他整个人已是一屁股瘫倒在地,忙是开口为自己辩护:“陛下,臣无罪。”
方才一番唇枪舌剑,已令弘治皇帝心里对刘安厌恶到了极点,无事生非,污蔑太子,简直让人可恨。
西山书院,这么一大群人,在灾区里拼了命的救人,你却在此,造谣生事,即便是再宽厚的人,此时也无法忍受了,对刘安的种种行为,只有深深的不屑和憎恶。
弘治皇帝双眸轻轻一转,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立即领会弘治皇帝的意思,眼眸微微一眯,他朝刘安笑吟吟的道。
“刘事中不必害怕,只是澄清而已,陛下并未说你有罪,不过既然有人弹劾于你,总要弄清楚才是,到时,若没有查实,不也正好还了刘给事的清白吗?陛下哪,终究还是信得过你的,这也是为了你好。免得有人背后说你勾结了鞑靼,令你跳进黄河水都洗不清了,这去锦衣卫走了一遭,事情弄清楚了,你得了清白,不也很好嘛?”
萧敬是个很有水平的人。
这一番话,和颜悦色,使人如沐春风,令人感觉不到丝毫的危险。
却又暗藏杀机,寻常人听了,还以为萧敬是为了刘安好,可明眼人却都知道,温言细语背后,是毛骨悚然的开始。
可此时,没有谁为刘安说话,每一个人都沉默了,垂着头,连目光都不敢往刘安身上去。
讲道理,这一次……是真的没法儿求情啊。
方继藩已乖乖的回到了班中,他眼睛瞥了谢迁一眼。
而谢迁,压根都不看他。
眼看着刘安被客客气气的请了出去,所有人对方继藩,开始有了新的认识。
等到朝议散去,方继藩先是出了谨身殿,眼见谢迁孑身一人,朝着内阁方向去,方继藩忙是小跑着上前。
在灵丘的那些日子,谢迁虽然洗着衣,可那万言书还有相关的文牍,可都是他一手准备的。
方继藩到了谢迁跟前,笑吟吟的开口唤道:“谢公。”
谢迁却理都不理他,与他擦身而过,嘴皮子只轻轻动了动,方继藩只听到轻轻的声音:“不要和老夫说话,也不要和老夫好似有什么了不得的关系。”
“噢。”
方继藩看着谢迁越来越远的背影,不禁感慨,真是一个心狠手辣,又很讲究的人啊,自己比他就差了那么一丁点。
在心里感叹了一番方继藩便跨出步伐,可刚走不远,有宦官小跑着而来,朝他着急的说道:“新建伯,公主殿下……殿下她头又有些疼了。”
不讲究!
方继藩拿着谢迁,再和太康公主这么一对照,忍不住心里吐槽,看看人家谢公,再看看公主殿下。
哎……
不过他们本来也是俩类人,没法比较的。
方继藩脸皮厚的很,双眸盯着宦官看,眉宇轻轻一皱,一张如玉的面容里立即写满了诧异与担忧。
“是吗,幸好我回京了,又恰在宫里,快,赶紧去看看。”
匆匆到了朱秀荣的香阁。
朱秀荣显得很焦虑,事实上,她的脸色也有些不好,原本白里透红的脸,有些阴沉,一双原本明媚如春的眼眸也略显暗沉。
她已有许多日子没好好睡过了,既担心朱厚照,又担心方继藩。
好不容易盼到了方继藩的消息,却又得知,方继藩似乎遭人弹劾了。
宫里的消息藏不住,一有御史在弹劾救灾的事,外头打探的宦官便觉得这可能是冲着太子殿下去的,自然飞跑着去张皇后那禀报了。
朱秀荣听了去,心里又莫名的担心起来。
见方继藩笑吟吟的进来,心便放下了一半,她凝眸看了方继藩一眼,才敛去心中的担忧,悠悠开口说道:“方卿家,有日子没见了。”
方继藩朝朱秀荣颔首:“是啊,臣一直挂念着公主殿下……的身体。”
坐下,四目相对,见朱秀荣面带几分憔悴之色,方继藩便情不自禁的关心起来。
“殿下近来没睡好吗?”
“不知何故,可能是脑疾……”
说着朱秀荣俏丽的面容不禁漾起一抹红意,下意识的将脸往方继藩看不见的一面缩去。
额……
脑疾就是骗人的,这一点别人不知道,方继藩却是再知道不过了,可这事儿不能戳破,方继藩以后还得靠着脑疾混饭吃呢,说实话,脑疾这碗饭,很香!
朱秀荣见方继藩并没追问,咬了咬红唇,便默契的伸出手。
方继藩则搭在她的脉搏上。
朱秀荣一面凝视着他,一面柔声的问道:“听说……有人弹劾你。”
“习惯了。”方继藩微微一笑,满不在乎的样子。
朱秀荣不禁皱眉,很是不平的问说道。
“他们这样污蔑你,你也不生气?”
生气啊,当然生气,刘安虽然被请去诏狱喝茶了,可出了宫,我方继藩还打算找块砖偷偷去砸刘安家的门呢。
方继藩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是朝朱秀荣摇头:“这不算什么,毕竟,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懂我的心思,所以,让他们随口污蔑去吧。”
朱秀荣顿时觉得方继藩可怜,很让她疼惜。
明明一个这样的正人君子,竟还受如此多的不白之冤,真是可怜,她忙是看向方继藩,一双明媚如春的眸子里满是心疼之意。
“我就懂你的意思。”
“什么?”方继藩握着脉搏的手微微一颤,心也不禁乱跳了起来,公主这是对自己表白嘛?
可是好像又没了下文,他不禁凝视着她。
面对方继藩审视的目光,朱秀荣的俏脸红得像一个苹果,她知道自己的话令人遐想,下意识的垂了垂头,抿了抿唇,她立即为自己化解尴尬。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一个顶天立地,光明磊落,且还心胸广阔的人。”
方继藩心里想,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殿下谬赞,臣担当不起,其实臣还是有很多小缺点的,比如我……我……”想了想,好像还真没什么缺点,于是嚅嗫了老半天,竟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了。”
朱秀荣竟是噗嗤一笑:“我哥说你懒。”
“胡说!”方继藩想要辩驳,百姓心里有杆秤啊,我方继藩也得有个小账本,嗯,这件事我记下了。
俩人这么一来二去的聊着,方才的尴尬不禁一扫而空了。
朱秀荣颔首点头:“是呢,本宫才不信他的话,他说的话,没几句是真的。”
“公主明白就好了。”方继藩如释重负。
朱秀荣想起什么:“你在灵丘县救灾,想来很辛苦吧。”
方继藩感慨道:“救人要紧,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其实……”方继藩想起了什么:“说起来,这一趟回来,我觉得我受了不少伤,当然,这都是皮外伤,满身都是,只是可惜,不能给殿下看。”
“呀。”朱秀荣紧张起来,一脸认真的说道:“要不要请御医看看?”
方继藩绷着脸,一脸严肃的开口:“你忘了我也是大夫?同行是冤家,我自己看就得了,若是请别的大夫来看病,岂不说明我医术不高明?”
朱秀荣觉得有道理,忙是点头说道:“是我的不对,我不该这样说。”
方继藩很满意,公主殿下和自己很契合啊,简直就是完美无间,丝丝合缝,尤其是这性格,形成了互补。
脉把完了,方继藩今日不急着走,便吩咐那刘嬷嬷道:“去取笔墨来,我开一个方子。”
刘嬷嬷谄媚的朝方继藩笑笑,应声去了。
朱秀荣凝视着方继藩,诧异的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大碍,不过,吃点药,以防万一。”方继藩坐着,打量了会儿香阁。
朱秀荣凝望着方继藩如玉的面容,嘴角轻轻一抿,嗫嚅着道:“其实,后日,便是我的诞日。”
生日……
方继藩眼前一亮:“若如此,殿下一定很开心吧。”
朱秀荣想了想:“还好吧,只是宫里礼数多……”
她想说什么。
方继藩道:“殿下想要礼物吗?”
“什么?”朱秀荣看着方继藩,虽然不太明白,可那有神的目光里满是期许。
方继藩道:“礼物啊,就好像祝寿一样。”
朱秀荣缳首:“祝寿呀……我不该有这么老。”
不该有这么老?
“额……”面对朱秀荣的话方继藩无比汗颜:“臣的意思……”
“我明白。”朱秀荣笑吟吟,一双秋水剪眸里满是欢喜,薄唇轻启,愉悦的开口:“好啊,你要送我礼物?”
“送,怎么不送?只是……”方继藩想了想,得想个办法才好,送点有新意的礼物,因此他笑着许诺道:“不过殿下请放心,到时,一定准时送到的。”
朱秀荣嫣然一笑,目中满是期待,俏丽的面容里透着喜悦,朝方继藩轻轻颔首:“那我可等着了。”
过了一会儿,外头却有宦官来:“陛下知道新建伯在此看诊,问问有没有这么快,若是公主殿下无恙,就请去暖阁一趟。”
又来了……
方继藩无奈的朝朱秀荣笑笑:“我写一个方子就走。”
朱秀荣也是朝他笑着颔首。
那刘嬷嬷取了笔墨来。
方继藩提笔,随手写了一些滋补身体的方子,便匆匆随那宦官,赶往暖阁。
…………
暖阁里头,朱厚照受到了礼遇。
他有了一个座椅,此时舒舒服服的坐在上头,他看着弘治皇帝低头在批阅奏疏,便忍不住问道:“父皇在看什么奏疏。”
弘治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透着几分严厉,这家伙,好了伤疤忘了疼,总是那么的不老实,那么的不甘寂寞啊。
朱厚照触碰到弘治皇帝的目光,脖子不由缩了缩,感情自己多嘴了。
正在朱厚照犹豫着怎么为自己开脱之时,弘治皇帝竟是幽幽开口说道。
“青州府有奏,前些日子,青州府发生了水患,知府吴江,亲率人上河堤加固河堤,幸好,河堤算是守住了,不过,因为连日暴雨,所以青州府还是死伤九十多个百姓,其中一处粮仓,因为地处低洼,因而仓中之粮来不及运走……”
朱厚照立即发挥自己的长处,很是困惑的截住弘治皇帝的话。
“父皇,不对啊,一般的粮仓,会设在低洼之处吗?儿臣在灵丘等地囤粮,都会将谷仓设在高处,为的就是防范于未然。”
说着,他停顿了一会,认真的想了想,才继续道:“还有,连日暴雨,死伤了九十多个百姓,这其中,也有蹊跷,百姓们又不是傻子,往往村里之间,多少会互助,若是死伤了十几人,还说的过去,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儿臣觉得,有些不对。”
朱厚照顿了顿,意犹未尽的样子:“更奇怪的是,若是暴雨成灾,儿臣在灵丘时,就听人说过,暴雨成灾的主要问题,在于河水暴涨,甚至漫过河堤,这知府吴江,在一个死伤九十多人的暴雨之下,居然还带着人上河堤,他不怕被淹死吗?”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就你朱厚照话多啊。
弘治皇帝想了想,接着又取出另外几份奏疏对照,良久他才开口说道:“理应没有什么问题,这里还有山东布政使司的奏报,情况和青州知府相同,除此之外,还有镇守太监的奏报……”
山东布政使司、青州知府衙门、镇守太监,这三份奏报都雷同,显然,在弘治皇帝看来,是不会有什么大错的。
朱厚照却是觉得不正常的,他义正言辞的提醒弘治皇帝。
“父皇该好好的查一查才对,让厂卫去明察暗访,儿臣总觉得,其中有太多的蹊跷。”
灵丘一行,让朱厚照亲眼看到了地方上运转的情况,从前他在东宫,其实对所谓的灾害,更多的只是从邸报和奏疏里所奏报的那般一些文字记录而已,再加上自己的一些脑补,这就是朱厚照心里所谓的灾害。
可真正去过了灵丘,却发现,从前自己脑补出来的景象,和现实中完全不一样,至少在碰到今日这情况时,他觉得里头实在有太多的疑惑了。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看着固执的朱厚照,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做了退步:“也好,查一查就是了。”
说着,他提起朱笔,在这奏疏之下批注了厂卫彻查四字。
弘治皇帝放下朱笔,抬眸认真的看着朱厚照,竟是微微笑了起来。
“皇儿啊。”
“不知父皇有什么吩咐。”
弘治皇帝笑着道:“以后有事,要懂得深藏不露,别动辄就咋咋呼呼,就说方才的事吧,你人没有去山东,却提出这么多质疑,你在朕面前提倒也罢了,可若是身边有臣子,你说这些,臣子们会怎样想呢?你说的话,若是传出去,地方的官员,又会怎样想呢?”
“朕相信,朕几次整肃吏治之后,现下,咱们大明还是清明的,为人君者,万万不可苛刻啊,一旦刻薄,臣子们便离心离德了。就说这个青州知府吴江吧,大灾发生之后,他亲自带人上河堤,也算是一员干吏了,虽然受灾严重,可对待这样的干吏,万万不可刻薄。”
今日弘治皇帝算是好脾气了,竟没有呵斥朱厚照,而是在采纳了儿子的意见之后,和颜悦色的跟他讲道理。
此次地崩,给了弘治皇帝太深的印象。
他心里很舒服,自己的儿子,也算是有些出息了。
当然,毕竟还年轻,不懂事,有些事儿,还得教育。
朱厚照对于弘治皇帝的话却不以为然,摇头道:“可儿臣确实觉得有蹊跷啊。”
“……”弘治皇帝笑容逐渐消失。
这是蹊跷的问题吗?这是告诉你怎么做一个好皇帝,好皇帝不只是靠去救灾,当然,这一次救灾,你朱厚照确实立了大功,可是……好皇帝也必须得有眼光啊,若是不懂得宽宏大量,臣子百官们,如何尽心竭力为你效力?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跟朱厚照和颜悦色的讲道理没什么用,因此他不由板着脸。
“你觉得有蹊跷,可朕实在看不出蹊跷,你觉得事情有出入,可朕懂得看人,这个吴江,你知道是什么人吗?你不知道!他是成化九年的进士,在成化十一年,弹劾了当时的内阁大学士万安,他在京里任官时,几次吏部京察,他都深受好评,他不但是个干吏,还是个廉吏。这些,你都不知道,却是胡言乱语什么。朕命厂卫暗访,不是因为当真听了你的话,怀疑吴江,只是想让你知道,对臣子,万万不可无端猜测,到时,你走着瞧吧。”
正说着,外头宦官道:“陛下,方继藩到了。”
“宣。”
弘治皇帝停止了争论,露出一副无事人的样子。
方继藩进来,行礼。
弘治皇帝道:“赐坐。”
宦官取了锦墩来,方继藩坐下:“陛下,这些日子,臣和太子离京,陛下清瘦了许多,陛下日理万机,实在很教人佩服啊。”
弘治皇帝自动的忽略了日理万机之类的话,而是淡淡的开口说道:“太子自命镇国公,这镇国府,该营建了,就在西山吧。”
“……”方继藩有点反应不过来。
陛下还真把这儿戏当真了啊。
方继藩连忙开口说道。
“可是,西山那儿在弄农家乐,臣怕土地……”
“这无妨,又不需大兴土木,先有个架子即可。方卿家,你辅助太子,有功。可往后,若是太子再看东奔西跑,朕唯你是问。”
似乎,弘治皇帝想从源头处,解决朱厚照的安全问题。
既然太子管不住,那么,就管你方继藩了,出了事就找你,连坐。
方继藩委屈的皱起了眉头。
“臣哪里管得住太子殿下?”
“朕不管这些,他想不想你获罪,这就看他是否想害你了。”弘治皇帝绷着脸,不讲任何道理。
朱厚照嬉皮笑脸道:“父皇,放心吧,儿臣断然不会再做这等事了,儿臣拿方继藩的人格担保。”
“……”
弘治皇帝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可随即,他想起什么,便凝视着方继藩说道:“方继藩,有一件事,朕想问问你。”
方继藩觉得自己挺苦逼,啥事都跟自己有关系,因此他抿了抿嘴,有些委屈的开口道:“还请陛下明示。”
弘治皇帝道:“这份奏疏,你看看吧。”
似乎觉得方继藩比朱厚照靠谱一些,偏偏这太子,又对自己不服气,所以弘治皇帝,索性让方继藩来说说看。
方继藩接过了奏疏,上头正是那青州知府吴江的事。
青州知府吴江……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
自己竟是将他忘了。
方继藩立即对弘治皇帝说道:“陛下,臣觉得这奏疏有蹊跷。”
“……”
弘治皇帝一愣,眉头紧紧的皱在了一起。
他原本以为,方继藩会支持自己的。
弘治皇帝又道:“那么,你再看看这几本奏疏。”
另几本奏疏,都是关于山东布政使司还有镇守太监,似乎弘治皇帝觉得还不足够说服方继藩,便朝身边的宦官使了个眼色:“去取吏部的功考簿,事关吴江的。”
那宦官匆匆而去。
方继藩将一篇篇的奏疏都看过。
等那宦官取了功考簿子来。
不得不说,吴江是个官声极好的人,不敢说在大明,就说整个山东境内。他的声誉,是最好的。
方继藩对这吴江的印象是此人在历史上,曾和倭寇有所勾结,不过,这还是他调任到了浙江提刑使司的事。
不过,所谓的勾结倭寇,也不准确。
说穿了,所谓的倭寇,不过是一群东南的世家大族们,为了牟取海洋贸易的巨大利润,而官商勾结罢了。
现在这吴江竟是在青州府的任上。
那么……
虽然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吴江是个好官,可方继藩却不屑于顾。
他轻轻合上奏疏,抿了抿唇,便开口说道:“陛下,一个人官声如此好,可为何,却还在任地方官呢?”
“什么”弘治皇帝睁大眼眸,诧异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知道弘治皇帝的困惑,因此他认真的解释起来。
“臣以为这个吴江大有问题,而且知道他有问题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可是上至吏部,下至地方的布政使司,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吴江是个廉吏,是个能吏。按理来说,这样有大才干的人,且已任官多年,在地方上,资历充足,那么,为何没有人提拔他?”
弘治皇帝听言不禁觉得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却没立即肯定方继藩的说法,而是皱着眉头:“你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自然知道这么一条理由,无法说服弘治皇帝,因此他郑重的说道。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许多人得到了吴江的好处,又或者是官官相护,总之,没有人愿意说吴江的坏话,甚至是吏部都是如此。可虽说每一个人提起此人,是因为利益的关系,又或者是其他的原因,可谁都清楚,和这个人关系太深,一旦这个人东窗事发,到时,可是要担负责任的。”
方继藩暗暗观察了下弘治皇帝的脸色,见其面容里并没有什么怒意,他才又继续说下去。
“因此,他在一直都在地方,从这个县调到这个县,从这个府,调任至这个府……否则,以此人的资历和官声,早就入朝了,这个吴江,请陛下彻查,将他的底细,摸个底朝天,臣深信,到时陛下一定有意外的收获。”
“……”弘治皇帝沉默了,面容里满是愕然之色。
他无法想象,一个从上到下,都在夸奖的人,居然是个巨奸,这一点,是弘治皇帝无法接受的。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朱厚照,又看看方继藩,才淡淡开口道:“朕已命厂卫彻查了,但愿,结果不是你们所说的这样。”
他随即看了一眼朱厚照,只凭一份奏疏,你就可以知道奏疏背后的隐情?
这似乎不大可能吧。
弘治皇帝眉宇挑了挑,下一刻却不露声色。
“嗯,方才说到哪儿了,对,镇国府,镇国府,营建起来吧,太子既然想做点事,那就做点事,不过……”弘治皇帝目中带着深意:“镇国府建了起来,太子就必须按时去那儿点卯当值,否则,朕立即裁撤。”
还以为陛下是希望太子能真正独当一面呢,原来竟还有用一个镇国府来困住太子的心思,若是太子和寻常的官员一般,也需每日按时当值点卯,他就算想跑,还能跑到哪儿去?
朱厚照道:“儿臣遵旨。”
自宫里出来,朱厚照吁了口气,看了方继藩一眼,兴奋的开口说道:“你也看出那个吴江有问题。”
方继藩重重点头。
“有很大的问题,想不到太子殿下也看出来了?”
朱厚照乐呵呵的笑着,面容里洋溢着得意之色:“本宫是什么人,哼哼。”
方继藩想了想,并没有继续吴江这个话题,而是笑着道:“对了,太子殿下,臣这几日,只怕去不得西山。”
“为啥?”
方继藩隐隐已经可以看到,一条鱼儿开始上钩了。
看着一脸兴奋而又激动的朱厚照,方继藩道:“臣在研究做一样好吃的。”
“牛肉?”
方继藩摇摇头。
“和杀豚菜一般?”朱厚照追问道。
方继藩又摇头。
想到方继藩又要做好吃的,朱厚照喜滋滋的。
“那得让本宫去瞧瞧啊,去你的府上,这敢情好,说定了啊,本宫明日清早就来,这第一口,得让本宫吃,不然本宫这就去和父皇说,是你绑了本宫去灵丘的。”
威胁我!
我方继藩会怕你的威胁?哼!好吧,你赢了!
方继藩不是个特别有原则的人,或者说,他的底线还是有那么点儿弹性的,只要不触及到自己根本的底线,很多时候,尤其是在朱厚照面前,方继藩也只是耸耸肩。
次日一早,方继藩便开始做美食了。
方家的厨房里,许多厨子和帮厨都被赶了出去。
王守仁无语的看着自己恩师,他们也都回了京,不过翰林院里,让他们休息两日,再去当值。
于是乎,他们看着恩师摩拳擦掌的样子,顿时有一种错觉感。
自己的恩师,到底是干啥的?
唐寅捋着袖子,要帮忙。
欧阳志就指望不上了,宛如智障一般,烹饪是精细活,对火候的要求很高,这家伙若是慢上一拍,这厨房着火了怎么办?
朱厚照美滋滋的在一旁看着忙得不亦乐乎的方继藩,不禁开口问道:“本宫该做什么?”
“吃。”方继藩道。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
食材早已准备好了,鸡蛋,牛的不可描述挤出物,水果、蜂蜜、油、面粉等等。
接着,方继藩开始鼓捣,将鸡蛋打碎,搅拌,接着放入牛的不可描述挤出物,蜂蜜、油、面粉,将这些统统搅拌均匀,瞬间,这像极了某种不可描述液体便足足有了一锅。
当然,其中最紧要的,是上鲜酵母。
此时还是明朝,却没有馒头,只有蒸饼。
蒸饼和馒头之间,其实是没有太多的分别的,都是拿揉好面,放到蒸笼里去蒸煮罢了,可馒头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鲜酵母的出现。
这鲜酵母的制作方法很简单,不过是用红薯发酵罢了,培养出了酵母,有了这东西,添加进了面粉之中,便可使这混合了鸡蛋、蜂蜜,牛的不可描述挤出物在蒸煮的过程中膨胀起来,造成蓬松感。
这鲜酵母,乃是方继藩特意培养的,有了此物,这糕点的基础也就有了。
方继藩小心翼翼的将鲜酵母放进去,他还预备再多培养多一些,用在西山的农家乐里,这可是大杀器啊。
一切准备妥当,将面粉混合物放入一个圆形的木模具里,放入蒸笼,让唐寅生火。
“这啥,鸡蛋蒸饼,为啥要放蜜?本宫不喜欢吃甜的呀。”朱厚照皱眉说道。
方继藩看了他一眼,很是不耐的说道:“谁说给自己吃了?”
朱厚照气的半死,很是不服气的问道:“那给谁吃?”
“我自己。”方继藩笑吟吟的道。
另一边,方继藩提出一个冰木桶,显然,这是冰窖里弄出来的,打开,一股香甜的气息四溢出来。
“这啥?”
“不可说。”方继藩很想告诉他,这是奶油,可确实不可描述,太让人浮想联翩了。
奶油的制作方式很是简单,不过是牛奶储藏,加柠檬和黄油而已。
当然,需要费一些功夫。
这西山是一块宝地,应有尽有,这都是方继藩自己的地盘,随着如何折腾。
这一桶奶油是冰窖里取得,还带着寒气。
大抵忙活完了。
身后,王守仁等人一个个看着恩师,都是无言。
方继藩一面取了抹布搓着手,一面道:“现在知道,为师在教你们什么吗?”
“治大国如烹小鲜?”王守仁想了想道。
方继藩摇头:“不对。”
唐寅摇头晃脑:“知行合一,民以食为天,不知烹饪,如何治民?”
“也不对。”
朱厚照龇牙笑道:“做饭。”
“对了。”方继藩欣赏的看着朱厚照,对欧阳志等人道:“为师是个耿直的人,哪里有这么多道理教授给你们,烹饪就是烹饪,为师会因为这烹饪,就故作高深吗?不会!为师不是那样的人,为师最讨厌的,便是那些矫揉造作的人,这样的人,最是讨厌,你们记着了,以后对待你们自己的门生,也要如为师这般的坦诚,何也?唯诚可以破天下之伪,唯实可以破天下之虚,我等做人,诚信为本,万万不可学某些人,惺惺作态。”
王守仁等人心中一凛。
又是生动的一课啊。
众人纷纷行礼:“弟子受教。”
只有欧阳志,沉默了片刻:“恩师教诲,学生终不敢忘。”
方继藩看了欧阳志一眼,终于知道,为啥有人如此欣赏他了,那些老干部们随口说一句话,有点小聪明的年轻人,便个个争先恐后的连声说是。
老干部啥世面没见过,此等争先恐后的年轻人,应的再快,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反而觉得这些人不假思索,过于阿谀,讨厌。
反是欧阳志,反应比人慢一拍,人家说完了,他才说,如此,便给了人深刻的印象;且他一看,就是将人家的话细嚼了片刻的,这反而给人一种此人很实在的感觉,最后不卑不亢一句弟子受教,完美!
欧阳志这种慢半拍的性格,不但使人记忆深刻,更让人觉得人实在,还觉得这个人,是当真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是个老实人啊。
无论多奸邪的人,都会有一个自我定位,这世上,除了某些脑子缺了根弦的社会人之外,绝大多数,都自认自己不是坏人,见着了欧阳志这样的老实忠厚的人,不但和他说话,觉得放心,有安全感,还觉得真正受了欧阳志的尊重,自以为自己良好的老实品性,竟和欧阳志一般,很是投契。
这等同于年长者,将自己对年轻时的印象,投射到了欧阳志身上,这种感觉……很好。
方继藩心里不由感慨起来,傻人有傻福啊。
过了一会儿工夫,火候差不多了。
热气直冒,唐寅烫得龇牙咧嘴的要去取蒸笼。
方继藩见状,不由开口骂道:“用抹布去取。”
“哦。”唐寅取了抹布,将这蒸笼取下来,蒸笼一打开。
那木模子上,一个圆盘形的糕点便现出了原型,看着很是精致。
朱厚照立即凑上来,面上烟雾缭绕,一股特有的蛋糕香味扑鼻而来,香而不腻,很是好闻。
他不由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
方继藩没理他,将这蛋糕自木模子里取出。
方才放进去的时候,并不大的糕点,此时,却已膨胀起来,方继藩拿着取了匕首,将这圆形一体的蛋糕雕塑了一番,有了一些模样,方才取了奶油桶,在这蛋糕之上,抹了一层奶油,接着,便是取了一些鲜果,放在了奶油之上做点缀。
如此一来,一个蛋糕便算是彻底的做好了,精致而又好看。
似乎……还差一道工序。
方继藩想了想,取了一根筷子,在上头书写几个字。
“镇国公威武。”
朱厚照眼前一亮,还有可以这样玩的,因此他不禁乐呵呵的笑了起来:“有点意思了。”
方继藩将这蛋糕冷却之后,方才将蛋糕放到了众人面前:“吃吧。”
“啥?为什么吃?”朱厚照有点恼怒,这么好看的东西,怎么可以吃掉呢?而且上面还写自己的……
“殿下。”方继藩同情的他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不吃就会坏掉。”
朱厚照不服气:“那且等一等。”
便取了筷子,在这镇国公威武之下,快速的写下来了几个字。
“吾乃新建伯。”
放下筷子,拍拍手,有一种报复式的快感:“来啊,吃了,不要客气。”
方继藩心里骂,*的,智障!
让人各自取了盘子,方继藩将蛋糕以圆中心切下,每人一块。
“可以吃?”朱厚照看着托盘里的蛋糕,当方继藩的刀将镇国公威武五个字切的支离破碎的时候,他的心都化了,愤恨不平的托着蛋糕,吃便吃吧。
方继藩给了他一个木勺,这蛋糕很是蓬松,软软的,连带着奶油一起切下,朱厚照道:“甜的糕点不好吃啊。”
说着,一面将勺中的蛋糕塞入自己口里。
“……”
朱厚照沉默了。
甜腻的感觉,不只如此,那奶油带来的油滑,格外的刺激味蕾,还有那新鲜的水果此刻也是充满在他的味蕾里。
朱厚照呆了,尤其是第一次初尝,这种感觉,瞬间的放大了十倍。这颇为油腻的奶油,本是很容易让人生腻的,可与蛋糕混杂一起,这蛋糕松软的感觉,尤其是舒服,软绵绵的,和平时那些生硬的糕点相比,给了朱厚照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
“好吃!”朱厚照不客气了,狼吞虎咽,一下子便将手里的蛋糕吃了个干净,摸了摸肚皮:“吃了这么多日子的饭团,再吃此等甜点,实是舒服啊,还有吗?给本宫再切一块。”低头一看,那蛋糕,早已被方继藩和六个门生瓜分殆尽。
朱厚照忍不住龇牙,眼睛向方继藩几人逡巡,唐寅一看太子殿下的目光不怀好意的看来,方才还在细嚼慢咽,感受着牛奶和蛋糕所带来的香甜,顿时急了,开始狼吞虎咽,将整张脸埋入蛋糕里。
只有欧阳志,还在盯着这蛋糕,而后,慢悠悠的取了勺子,朱厚照窜过来,扬着勺子道:“来,分本宫一般。”
欧阳志奇怪的看着朱厚照,朱厚照已经无耻的将勺子伸进了他的盘里切走一大块,欧阳志才道:“噢。”
“好吃啊,太好吃啊,这糕点,怎么就蓬蓬松松的呢,咬起来,真舒服,这油也好吃。”
朱厚照兴冲冲的,手舞足蹈,一张面容里满是期待:“再做一个,再做一个,以后就吃这个,天天吃。”
方继藩从容一笑:“不成,我将其取名为诞日糕,只有过诞日才吃,今日先试一试,我记得,下月就是伯虎的诞日了吧,伯虎啊,下月为师亲自做给你吃。”
唐寅身躯一震。
他满口还涂满了奶油,忍不住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眼睛……红了。
他有一个妻子,对他并不好。
糟糕到什么程度呢,妻子远在南直隶,偶尔也会通一些书信,只是可惜,自己的诞日,即将到来,可自己的妻子,从未在书信里提起过。
历史上,唐寅的第一个妻子,确实很糟糕,他因为牵涉到了科举弊案,而永不叙用之后,这妻子便立即回了娘家,从此再不愿和唐寅有任何的瓜葛。
现在,虽然唐寅已成了进士,他的发妻,对他态度好了一些,可也不过是流于表面罢了,哪里会关心唐寅这个。
唐寅的诞日即将到了,他不好意思和几个师兄弟说。
恩师之所以知道,想来是因为,当初自己拜入恩师门下时,会专门递贴,这帖子里,写明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所以……恩师将自己的生辰铭记于心了吧。
想到自己的妻子,尚且对诞日只字不提,想来已是忘了,而自己的恩师,竟是记得清清楚楚。
这蛋糕,显然也是恩师为了自己的生辰而提前制作的,一股莫名的暖意,瞬间温暖了唐寅的心。
遏制不住的泪水,如江水一般泛滥而下。
噗通一下,唐寅拜倒在地。
捶着胸。
“恩师……”虽然奶油还残在自己的唇上,此刻他整个人看上去很没形象,可唐寅已不在乎了,此刻,压抑在内心里的情感,顿时喷发出来。
“恩师大恩,弟子万世不敢忘,弟子万万想不到,恩师竟还记得弟子的生辰,为了弟子,亲自下厨,制作糕点,恩师啊……弟子……没齿难忘!”
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大哭。
方继藩有点懵。
嗯?
记得他的生日很……奇怪吗?
唐寅啊,你叫伯虎啊,你之所以叫唐寅字伯虎,是因为你是寅年寅月寅日所生,而寅年恰好是虎年,可不就字伯虎吗?在后世,莫说是历史书,便是无数的历史趣闻小段子里比比皆是,傻瓜都知道你的生辰呀。
难道……有啥不对?
可方继藩哪里知道,唐寅是孤独的。
他早年丧父,没了父亲,家道中落,虽是娶妻,可妻子对待他并不好,甚至对他形同莫路。只有拜入了恩师门下,和几个师兄一起,侍奉恩师,他才找到了些许的温暖,可这还不够,毕竟师兄弟们都是粗汉子,王守仁的心思只有他的大道,欧阳志几人,总比人慢一拍。
一个与自己契合的徐经,已下了海,至今没有音讯。
这种孤独寂寞,有时令多愁善感的唐寅有些对影自怜,可是……
他这时才知道,原来这个世上,恩师如此惦记着自己,这蛋糕,这奶油,还有恩师亲自下厨,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恩师为自己精心准备,泪水,如断线珠子一般一滴滴的落下,唐寅揪着自己的心口,激动万分的说道。
“我……我……世无恩师,学生诚如猪狗一般浑噩度日……”
方继藩告诉自己,不要理这个傻叉,这样的人,无可救药的。
可唐伯虎如此,其他几个门生,也都眼睛红了。
师生关系,犹如父子,父子尚且还有不够交心,而师生却是后天主动的选择,欧阳志纵然反应慢一些,竟也眼眶里噙泪,这两年的朝夕相处,日益觉得恩师的伟大,真是……感激涕零啊。
“好了。唐寅,你起来吧。”
“……”
朱厚照至始至终都是懵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其实方继藩也不太明白。
不过这不妨碍,方继藩继续低头啃着蛋糕。
味道……比后世的差远了。
不过比之这个时代的糕点,尤其是鲜酵母的出现,确实给当下的大明,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口味。
很久没吃过了,居然出奇的好吃。
“慢着。”朱厚照想起了什么,连忙追问道:“老方,你是说,这蛋糕,是诞日时,给人吃的?”
方继藩笑吟吟道:“诞日糕,当然是诞日时吃的,添个好彩头嘛。”
朱厚照眼睛一亮:“诶呀,你不说诞日,本宫竟是忘了,我妹子,过两日便是诞日了啊。”
“是吗?”方继藩一脸疑惑的样子,面上带着无比的震惊:“那……就太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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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乐了,心里美滋滋的,他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竟有如此巧合的事儿。
自己风尘仆仆回来,正愁妹子的诞日没法儿交代呢。
自家的妹子,常年处在宫中,大家闺秀,宫里毕竟是洞天之地,若是拿了什么珠玉,怕妹子也瞧不上。
可若是宫外的玩物,且不说妹子喜欢不喜欢,就算是喜欢,父皇母后那儿,难免要责怪,这么大了,还送孩子的玩意儿。
这蛋糕好啊。
好吃,又有新意。
这老方真是大福星,瞌睡了就送来了枕头。
朱厚照乐呵呵的拉着方继藩的手,双眸泛着光泽。
“老方,你得帮本宫。”
“帮什么。”方继藩自告奋勇,兄弟义气当头,方继藩自是没啥可说的。
朱厚照见方继藩答应的爽快,也不再绕弯子了,直接开口说道:“做蛋糕,要赶紧,后日之前,便要做好,要很大很大的那种。”
他一面说着一面兴奋的张开手臂做形状。
方继藩凝视着兴奋的朱厚照,淡淡开口问道。
“给公主殿下做?”
朱厚照重重点头。
“自然,我妹子后日是诞日啊,本宫思来想去,这蛋糕做礼,实在妙不可言,妹子历来好吃,这蛋糕太新鲜了,正好给她尝尝,不是还可以再上头刻字吗?字我都想好了,镇国公赠永康公主,祝年年岁岁……”
方继藩一脸嫌弃的摆手:“这不好。”
“啥意思?”朱厚照不高兴了,不讲义气啊。
方继藩道:“我说的是这字。”
“嗯?”朱厚照眼眸睁大凝视着方继藩:“本宫不是还没说完,怎么,你有主意?”
方继藩想了想,便朝朱厚照笑道:“殿下请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殿下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而恰好,我也是。殿下的妹子,我自是将其当做……”
“当做什么?”答应的这样痛快,朱厚照不由警惕起来,一双发亮的眼眸微微眯着,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方继藩没理会朱厚照的困惑,而是埋头淡淡开口。
“好了,时间不早,得赶着将蛋糕做出来,既然送礼,就不能像方才那样含糊。”
朱厚照即便心里有困惑,可想到这是自己给自己妹子的礼物,没方继藩什么事,自然没再深究,而是愉悦的道:“那我们来搭把手。”
方继藩摇摇头:“你们懂什么,我一人便可以了,别来这碍事。”
既是送给太康公主殿下的礼,当然不能假手于人。
朱厚照又乐了,其实老方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虽然有点儿懒,可对自己的事,其实还算上心。
真巧啊。
他忍不住的感慨,要不说,怎么是缘分呢。
方继藩在厨房里足足的折腾了一天,在出来时,已是满额细汗了。
这是自己对公主殿下的一点心意,啊,不,是太子殿下对公主殿下的一份心意。因而,需要格外的慎重。
朱厚照高兴的手舞足蹈,两日之后,一辆大车,直接送了这巨大的蛋糕入宫。
宫里并没有张灯结彩,可在这后苑,却是平添了一份喜意。
太皇太后周氏高兴的看着膝下的儿孙们,整个人乐得合不拢嘴,面容里也是添了几分光彩,看上去比以前年轻了几岁。
她的目光在朱厚照,朱秀荣身上来回的转着,心里像是吃了蜜一样的甜。
曾孙朱厚照,听说最近长进了不说,他父皇竟也不揍他了,这是喜事。
曾孙女朱秀荣,越发的亭亭玉立,她拉着朱秀荣的手,不禁感慨道:“又长了一岁,好啊,好,这是好事啊,可惜,要嫁人了,哀家都不知,该抱重孙,还是重外孙呢。”
朱秀荣面上嫣然,露出小女儿一般的娇态:“曾祖母莫要取笑。”
“哪里取笑了。”周氏感慨:“女人啊,都要嫁人的,这算什么羞人的事,厚照,你近来没有欺你妹子吧?”
“没有的事。”朱厚照一脸委屈:“孙臣不敢的。”
“这便好,你们啊……哎……要和睦啊,你们的父皇母后,就你们这一对兄妹,将来哀家要去见英宗先皇帝,你们的父皇母后也会老的,咱们啊,都没什么念想,就指望着你们兄妹能够和睦,秀荣,来,将这个戴上。”
周氏取了一个玉镯子,这玉镯子古朴,显得很寻常,周氏亲手给她戴上:“这是当初,哀家入宫时,哀家的母亲给哀家的,哀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因而,这镯子,不算什么稀罕物,可哀家一直留在身边,因为哪,进了宫,便自此和娘家人天人两隔了,伴在身边,就有了一个念想,而今,这镯子,便送你了,你好生戴着。”
朱秀荣颔首:“是。”
弘治皇帝坐在一旁喝茶,笑吟吟的,看着这亭亭玉立的女儿,心里也是感慨。
张皇后则坐在另一边,见周氏给朱秀荣镯子,连忙开口道:“只说是,一点规矩都没有,要行礼如仪,还不拜谢?”
朱秀荣正待要拜谢,周氏朝她摆了摆手:“不要有这么多的虚礼客套,太生分了。”
朱厚照此时笑吟吟道:“其实儿臣,也为妹子预备了一份大礼。”
朱秀荣却是提不起什么兴趣,哪怕是手里的镯子,至于朱厚照所言的大礼,也是兴趣寥寥,提不起一点劲来。
而今,天色已晚了,一日即将过去,再过一些时候,这诞日自然也将落下帷幕。
可是……
方继藩所承诺的礼物,却是至今没有见到。
她的心里竟有些空空的。
吁了口气,朱秀荣便不免的在想,他一个男子,送礼入宫,终有不便吧,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哪里有外臣,而且还是年轻男子,无亲无故的,突然送礼来的。
这若是传出去,谁晓得会招来多少议论,只怕父皇,心里也会不高兴。
而且方继藩若是冒冒然然的送自己礼物,这样对自己,对他都是不利的。
这般安慰了一会儿,朱秀荣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可依旧心里还是有些空荡荡的,即便心里失落,她也是勉强朝朱厚照挤出一个笑容。
“呀,却不知是什么大礼。”
朱厚照面带笑意,兴冲冲道:“你见了便知道。”
于是呼喝一声,外头的宦官早已做好了准备,片刻功夫,刘瑾推了一辆小车进来,这车有一米见方,上头还用帘布遮了,新颖而又神秘。
众人都好奇起来。
弘治皇帝倒是很戒备的瞪了朱厚照一眼,很是担心,朱厚照又是闹出什么幺蛾子。
周氏巍巍颤颤起来,一脸期待的说道:“哀家也想见识见识。”
朱厚照喜滋滋的掀开了帘子。
一个巨大的糕点,便在眼前,糕点分三层,犹如天坛一般,松软的糕上布了一层奶油,奶油之上,则点缀了各色的鲜果,看上去很是精致,最引人注目的是这最上层的蛋糕,在那奶油之上,还刻着字。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这是……
很恶俗的八个字。
可女孩儿喜欢。
朱秀荣微微一愣,眼眸里掠过一丝喜色。
朱厚照喜滋滋的道:“看到了吗,老方……不,呃,是我的意思,这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意思便是,只要妹子安好,我这做哥的,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在外头,风吹日晒,是天寒地冻,雨雪交加,可在哥的心里,便如晴日一般,每一日,都是艳阳高照,心里舒坦。”
朱厚照热情的看着自己的妹子,美滋滋的样子,只为博自家妹子一笑,他说什么都行。
周氏不由笑了起来,很肉麻。
弘治皇帝也乐了,总算……今日正常了一次,嗯……像个做长兄的样子了。
张皇后咀嚼着这句话,这话其实很直白,却也颇值得玩味。
朱秀荣一听老方二字,再见这八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是什么?”
“诞日糕,专门为妹子准备的,花费了很多把功夫,最紧要的是,很好吃。”
朱厚照喜滋滋的道:“拿刀来。”
刘瑾小心翼翼的递上匕首,又取了一个个盘子来,朱厚照预备要切。
朱秀荣道:“这是你做的?”
“……”朱厚照脸一红,很是诚恳的回答道:“我只吃过。”
“嗯?”朱秀荣凝眸,目不转睛的看着朱厚照,仿若立即就要知道真相。
朱厚照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我托方继藩做的,很好吃便是了。”
一下子……
全明白了。
朱秀荣瞬间知道,原来方继藩的所谓大礼是什么。她睁大眼眸凝视着面前的精致而又庞大的蛋糕。
这是自己的兄长所送,却又是方继藩的一番心意。
方继藩真是聪明啊,李代桃僵。
礼送了,还不遭人口舌。
最重要的是,这隐然已成了方继藩和自己之间的小秘密。
还有蛋糕上的字,“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这是何意呢?
只要我好好的,他便开心了吗?
他真是个有心人啊。
朱秀荣瞬间笑起来,柳眉舒展,一双眼眸,微微拱起,宛如新月,薄唇微微上扬,这笑容动人心魄。
朱厚照睁大眼眸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的妹子。
见她笑起来,他竟是醉了,心中很是满足。
见朱秀荣一脸陶醉的样子,朱厚照心里乐开了花,不停的追问道:“喜欢吗?喜不喜欢?”
朱秀荣看向他,也不掩藏自己内心的喜悦了,很是干脆的点头道:“喜欢。”
“哥对你好嘛?”朱厚照乐了。
老方就是有办法啊,做个糕点,便能有此奇效。
“好!”朱秀荣脆生生的回答,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朱厚照激动了,手舞足蹈起来:“现在才知哥对你好?”
朱秀荣若有所思,有些出神,依旧凝神,看着这蛋糕,竟是恍然。
“妹子,你哭了?”
朱秀荣恍然,却发现自己眼圈有些微红。
朱厚照见妹子如此,眨了眨眼,眼角也有些湿润,这是一母同胞的妹子啊,可能是未来,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见朱秀荣泪眼婆娑的样子,朱厚照忍不住道:“不哭,妹子,怎么好端端的,竟是哭了。”
朱秀荣拭了泪,吸着鼻子,哽咽着:“哥,你对我真好。”
“当然。”朱厚照一脸得意洋洋的:“我就你这一个妹子,便是你再不好,我也疼你。”
“……”朱秀荣忍不住,又想告状了。
朱厚照兴冲冲的拿着匕首:“来,来,来,先切蛋糕。”
他说着,却突然发现,好像少了一样仪式。
忙是回头唤道:“刘瑾,蜡烛呢?”
“来……来了……”
刘瑾忙是在这蛋糕上,小心翼翼的插上了几颗小蜡烛,将蜡烛点了,又兴冲冲的跑去,熄了殿中各个角落里的灯火。
灯火冉冉,在这烛光之下,朱秀荣的俏脸,显得格外的诱人,轻轻的垂着头,火光映射在她的眼底深处,而她的眸子,依旧凝视着那‘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八字,轻咬薄唇。
朱厚照一脸认真催促道:“快许愿,许了愿,便将蜡烛熄了,这愿很灵的。”
“许……许愿?”
“要闭上眼睛,快!”朱厚照口里流涎,他……饿了。
朱秀荣拉下眼帘,说不出的郑重。
“心里想着自己的愿望,想想,此时此刻,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是不是想去边镇去,提刀跨马,在那万里黄沙上,狠狠砍下鞑靼人的头颅。又或者是,想不想……”
朱秀荣闭着眼帘,脑海里不自觉的浮现出某些可以描述,却不可对人言说的场景。
面上,掠过了一丝郝然羞怯之色,怯生生的微微张眸,似乎想要掩饰什么似得,忙是轻轻将蜡烛吹嘘。
殿中,一下子陷入了黑暗。
有了这一层保护色,朱秀荣方觉得心安,可随即,宦官们点燃了殿中的灯火,才使她又置身于灯火之下。
朱厚照却是非常想知道朱秀荣的心思,因此他竟是忍不住追问道:“妹子,你许了什么愿?”
“我……”朱秀荣有些错愕。
朱厚照突然想到了什么,忙是敲敲自己脑袋,忍不住感慨:“我真蠢啊,愿望是不许和人说的,说了,就不灵了。嗯,不要说,不要说,说了我也不听,好了,我们吃蛋糕。”
他一面说,一面拿着匕首,将这蛋糕切开。
朱秀荣见那八个字被朱厚照生生的分解的支离破碎,心要碎了。
朱厚照将蛋糕小心翼翼的放在盘里,送到朱秀荣面前,像是献宝一样的:“妹子,你来尝尝看。”
朱秀荣接过盘子,看着上头的蛋糕,用小勺子轻轻舀了一勺,小心翼翼的,将这蛋糕置入口里。
顿时,一股香甜和松软开始刺激着她的舌尖和味蕾,这是一种极奇怪的感觉,很……好吃!
“太好吃了。”朱秀荣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笑意。
她几乎可以想象,置办这糕点的主人,一定为此,花费了无数的心思,香甜入口,暖在心间。
“我就知道。”朱厚照兴冲冲切下一块块糕点,送到了周氏、弘治皇帝和张皇后手里。
在没有鲜酵母之前,一切的糕点,都是实心。
而实心的糕点,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它虽容易使人解饥,口感,却差了许多,容易干硬。
正因如此,人们吃糕点时,都得伴着茶水喝,否则,难以下咽。
甚至许多人吃蒸饼,还需先将干硬的蒸饼先泡软了,再一口吃下。
大抵……就和吃糊糊差不多。
鲜酵母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可以使一切的面食膨胀起来,不但可以使食物松软可口,而且也更利于食用,因此,鲜酵母在东方出现之后,后世人们眼里的馒头应运而生,这馒头瞬间变成了主食,风靡天下。
而在西方,人们从埃及人那儿,学习到了制造培养酵母的技艺,因而,使面包成为了主食,延续至今。
弘治皇帝吃了一口蛋糕,顿觉滋味绵长,别有风味,忍不住颔首:“方继藩何时,又学烹饪去了。”
“他是为了自己的门生唐寅做的,说是唐寅的诞日即将到了,因而折腾出了这蛋糕出来。”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
弘治皇帝一面吃,一面心里暗咐,真香甜啊,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爹,才能生出来,做任何事,都比别人好。
就连这做吃的,也比专业的厨子花样多,滋味好。
朱秀荣俏挺的鼻子微微一皱,却依旧嫣然而笑。
她可不信朱厚照说的话,何况,方继藩一定不会如实相告的。
弘治皇帝却是不禁道:“是吗?想不到,历来只听说方继藩对门生们苛刻,万万料不到,竟也有这一面,这蛋糕,很香甜,别有风味。”
朱秀荣低头吃着,细嚼慢咽,专心致志的听弘治皇帝父子说着闲话。
朱厚照正色道:“父皇,方继藩对门生是严苛了一些,可有一句话不是说的好嘛,所谓子不教、父子过,教不严,师之堕也。”
“是吗?这道理你也懂?”弘治皇帝奇怪的看着朱厚照,目光幽深不见底。
“怎么不知道,父皇真以为儿臣什么都不知。”朱厚照有些不太服气。
今儿和从前不一样,现在太皇太后和张皇后都在,朱厚照底气十足。
弘治皇帝哂然,便低头吃了一口蛋糕,一面道:“你能明白即好。”
朱厚照道:“儿臣自然都明白。”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牙齿早已没了多少,因而平时只能吃一些粥水,见众人都吃着蛋糕,心里虽笑,有宦官托着蛋糕到她面前,她摆摆手。
朱厚照见状,立即开口说道:“曾祖母,您也得尝尝,沾喜气的。”
周氏只是摇头:“哀家老了,怎么啃得动,你们吃吧。”
“很松软啊。”朱厚照瞪大眼睛,认真的说道:“曾祖母试一试便知道了。”
弘治皇帝倒是突然想起周氏起来,他看着这松软的蛋糕,若有所思。
一般的食物,要嘛太硬,即便是软绵绵的,也往往粘牙,唯独这蛋糕,松软可口,入口即化一般,却还不粘牙,他不由道:“请皇祖母试一试吧。”
周氏带着迟疑。
有时若是吃了太硬的东西,牙便疼的厉害,有了这前车之鉴,她对任何的食物,便都有了几分戒心。
平时为了太皇太后的膳食,御膳房可谓费尽了心思,给太皇太后熬粥喝,可无论变了再多的花样,这煮的稀烂的食物难免腻味。
身为孙臣,弘治皇帝早已看在眼里,没有提,是怕周氏伤心,触碰到痛点,可如今……他一下子没了吃蛋糕的心思了。
蛋糕再好吃,也及不上周氏一笑啊。
于是,轻轻拿勺子舀了一点蛋糕,很是用心的将这一小块蛋糕沾了一点儿奶油,亲自上前递给周氏。
“皇祖母试一试吧。”
周氏迟疑了片刻,忍不住道:“只恐到时牙又疼了。”
不过见弘治皇帝殷殷期盼的样子,作为寿星的朱秀荣,似也期待着什么,便笑了:“罢罢罢,哀家试一试便是。”
弘治皇帝不再迟疑,将这蛋糕喂到周氏口里。
周氏显得很小心,这蛋糕入口,一股久违的香甜,瞬间的入口,刺激着舌尖,周氏闭着眼睛,几乎不敢用牙,可一入口,果然那一小块的蛋糕,瞬间变软了,可那松软的感觉,却是一下子入了她的心。
只微微的咽了咽,那一股子带着奶油香甜的东西,便已入喉。
吃了几年的粥水,在别人言里,她这老太太是享了万千的福气,可天底下的事,却都是冷暖自知。
年纪越大,牙便掉的厉害,从前想吃的东西,不敢出了,以往喜欢的吃食,也不敢再去尝试。
而今,莫说是蛋糕,便是一个寻常的桂花糕,老太太至今都还惦念着呢,可她不敢吃,怕不舒服,因此,这蛋糕带给她的味觉刺激,何止是放大了十倍,而是百倍、千倍。
猛地,周氏张眸,看着弘治皇帝、张皇后、朱厚照、朱秀荣俱都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
周氏嘴唇嚅嗫一二,下意识的,将唇边的一点奶油舔舐了去,意犹未尽的道:“真是可口香甜啊,好吃!”
周氏的胃口很好,竟是生生吃了一大块的蛋糕,这才作罢。
见周氏还意犹未尽的样子,弘治皇帝连忙开口道。
“皇祖母若是喜欢,过几日,再让方继藩送一些蛋糕来。”
能吃到这么新鲜的食物,周氏心里很满意了,若是能再尝尝,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因此她笑吟吟道:“如此,倒是难为了他。”
朱厚照和朱秀荣忍不住异口同声道:“这他该当的。”
朱厚照瞪了朱秀荣一眼,略微不悦的问道:“妹子,你咋学本宫说话?”
朱秀荣轻轻抿了抿唇,旋即便笑盈盈的反驳道:“方继藩是臣子,臣子为君分忧,不是理所当然吗?你以为就你读过书?”
很有道理啊。
想不到妹子也懂圣人之道。
朱厚照心里这么想,可面上却依旧还是不屑于顾的样子:“这算什么,学了圣人之道,还要致用,只会学,不会用,算什么?你针线有我好嘛?你女红有我好嘛?你……”
弘治皇帝连忙咳嗽了几声,出声制止朱厚照:“好了,休要再说了,说正经事,今日是秀荣的诞日。”
朱厚照瘪了瘪嘴,很是不满的说道:“父皇,这就是正经事啊,儿臣以为,天底下的事,不是成日读书,就可以将问题迎刃而解的,经学致用,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不会针线的人,怎么知道织女们的辛劳。不曾上过河堤,又哪里知道,治水是怎么回事。不曾耕作,又怎么知道粮食怎么出来的,如何劝农?”
弘治皇帝有一种感觉,这个家伙,似乎是在当着和尚骂秃驴。隐隐间,有发作的迹象。
朱厚照又想起什么事来,眨了眨眼眸,很是认真的问道:“父皇,你说,青州府那儿,还没来消息吗?”
“还没有,想来,也查不出什么底细来。”弘治皇帝背着手,很是郑重的回答道。
朱厚照闻言不禁垂下头,低声咕哝,那奏疏,明明有问题……
………………
方家家大业大起来。
有了胡开山这个吃货,方继藩觉得家里米缸的消耗,已到了他容忍的极限。
在这样下去,都要被胡开山这家伙给吃穷了。
因此他要努力挣银子了。
鲜酵母开始在地窖中培育,紧接着,用白面和鲜酵母,再拌了一些白糖的馒头正式上市。
一人限购馒头三个,馒头的价格低的令人发指,三文一个。
这样的好事,自然是争先恐后的人来购买。
方继藩几乎要觉得自己是个大善人了。
不只如此,还将推出蛋糕,以及其他各种添加了鲜酵母的食品,这些价格,也都是成本价。
方继藩是个很实在的人,在农家乐门前,挂了‘积善人家’的牌坊,似乎还觉得无法证明对于为了回馈广大消费者的厚爱,特意挂了各种牌子。
价格方面,几乎没什么挑剔的,毕竟,白花花的馒头,竟和寻常的蒸饼价格相差无几,可口感和味道,却是好了十倍不止。
有人先在西山尝了鲜,随着一句句夸张的太好吃了,西山面点的消息便已不胫而走,而方继藩的厚道,广受所有人的好评,人们争相而来,农家乐门口,却是围起了栅栏,坐着一个卖票人员,吆喝着。
“来啊,来啊,三两银子入园啦,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了啊,月票四十两,季票一百两,年票一百五十两,谢谢诚惠。”
“可钓鱼,可摘梅子,可挖泥鳅,冬季还可摘瓜吃了啊。”
“生豚供应,正午免费供应杀豚菜,不吃亏,不吃亏了啊。”
“可吃茶,可喝酒,可听书,贵人云集了啊。”
许多人望而却步,觉得这方继藩有点不要脸,大老远赶来想尝个鲜,原本是为了这所谓的便宜稀罕的糕点,都是来图个乐子,这方继藩竟在农家乐里卖的。
这和忽悠有啥区别呢?
罢了,来都来了。
进去之后,买了馒头,买了蛋糕,一尝,是真的风味独特,太好吃了啊。
吃完了,三两银子的票价都付了,这就走?
来都来了,怎么能轻易走呢,因此扑哧扑哧的摘果子挖泥鳅去。
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想死,三两银子啊,果子倒是摘了一点儿,可以就地吃,除了不能带出园区之外,想吃什么可以摘什么,可是……还是有些不值当啊。
只有在劳累之余,寻了个茶坊喝茶,吃着自己亲自摘的菜,才有了那么几分成就感。
人们凑在一起,不免闲聊起来,以往不太熟识的人,却突然有了共同的话题:“兄台的鱼,钓的真好,可否赐教。”
“这个容易。”
“看到那土豆榜了吗?一起绝尘,我跟你讲……”
自各处来的人,聚在一起,吃茶、吃饭。
这里有许多外头没有,独此一家的东西,人们享受的,就是一个稀罕。
可当某些富户却察觉到,这儿……竟变成了一个绝佳的交际场所。
能花三两银子,寻常人一月,甚至数月柴米开销来此玩乐的人,都是非富即贵,既有世族的公子哥,也有可能,其爹是某部某官,或者,在京师某处,有几家布庄子。
不少人,开始如鱼得水起来,来了此处,趁着钓鱼、挖泥鳅和摘果子的功夫,和人闲聊几句,说不准,就结交了一些朋友,这些朋友,可能暂时用不着,一旦用上了,就能解决大问题啊。
因而,有不少人,都成为了常客,每一个人来此的理由,都各有不同,却都是心照不宣,口里自然说,那新建伯置办了一个农庄,让人进来坐坐,倒是好事,些许银子,门票而已,不算什么,大爷我进了园子,在里头喝茶、购物的开销,也不只百两。
可心里却骂,这臭不要脸的姓方的,竟这样的黑人银子,猪狗不如。
与此同时。
王金元已经开始和京师许多店家开始谈了。
能被王金元请来谈的店家,都是京里有名有姓的店铺,有来自西城的城垣布店,这家店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专门做的乃是松江布的买卖,他家的松江布,和别处的织造手段不一样,有祖传技巧,一直在京里,驰名已久。
还有五马街里做陈氏扇子铺,扇子虽是小玩意,却也是不少人手里最爱把玩的饰物,所以必须讲究,不但要精细的做工,还需每一柄扇子有来历,否则,就显得穷酸了,陈氏的扇子,在京里很受人青睐,前来定制的人,如过江之鲫。
不只如此,还有京里卖玉石的,以及各种货物的店家。
这些店家所卖的,无不是精品,且历史悠久,都是京里老铺。
王金元奉方继藩之命,就是一家家的谈,将这些店家,统统引入进西山去。
画出一块地来,你们自己建铺子,你们的货物,直接摆上货架。
西山的人流不小,平时都有数百,多的时候,有上千人,别看和京师这动辄,数千数万的人流相比,少了一些,可是架不住,西山这儿瞎晃悠的,都是子优质的客户啊。
能花三两银子进来玩的人,才舍得买你们的东西,那些寻常的人家,连你们家店门都不敢进。
这铺子建起来,肯定是能挣银子的,何况,只是分店,横竖都不会亏。
许多老店都动心了,除了一些固执的,不过,王金元也有办法,用其他名声差了那么一点点的取代他们。
茶肆、酒肆甚至是戏班子,还有卖各种货物的,都需一家家谈,刚刚进去,地是免租的,总而言之,成本不高,就可以把店开起来。
再怎样,都不会亏本。
我家公子爱交朋友,不过不愿意跟我家少爷交朋友的人,一般运气都不太好,总是多灾多难一些,当然,这定然不是威胁,京师是个有王法的地方啊,我家少爷一直教诲我们,万万不可仗着他的势,在外头欺负百姓……
事情出奇的顺利,连方继藩都想不到,自己的名声居然出奇的好,大家都很踊跃,无论是京里有背景没有背景的铺子,居然都很乐于合作,看着那已纷纷送来的帖子,方继藩很是吃惊,他不由感慨。
“都说有钱人都是为富不仁人,商贾都很狡诈,锱铢必较,可你看看,他们真够朋友,可见,这个世上,好人还是多了一些,愤世嫉俗,仇富心态的人真的很讨厌呀,开山,以后不可如此了,出门之外,你跟人讲义气,别人自然也就和你讲义气了。”
胡开山略识得一些字,看着那一份份帖子,都是踊跃着要去西山开分店的,许多人纷纷表示,就算是赔银子,看在方少爷的份上,也心甘情愿,而且还甘之如饴。
胡开山困惑了,他凝视着面前的帖子,忍不住问道:“难道京里的人,风气和别处不同?”
“主要是……本少爷是个义薄云天的人!”方继藩凝视着他,笑呵呵的教导道:“以后好好学,学到了本少爷的一半,你也就朋友遍天下了。”
胡开山挠挠头。
确实,跟了方继藩之后,他发现世界都已变了。
从前的时候,见多了为富不仁,看多了官官相护,欺压良善百姓。
可现在………每一个人都是热情洋溢的,见到他的人,都是嘘寒问暖,从前叫刁民胡开山,现在称他胡壮士。
见了他的人,从前嗤之以鼻,这个狗一样的东西;而今呢,第一句便是,吃了吗?饿不饿?
胡开山不傻,只是见惯了这人情冷暖,当初那些把自己逼上山落草为寇的人,而今却个个和颜悦色的样子,让他有些不太习惯。
他沉默寡言,任方继藩说啥,他都不回应。
方继藩便收起了这些帖子,无敌……真是寂寞啊。
………………
一封急报,火速传至内廷。
司礼监里,萧敬拿着这份烫手的密报,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有消息了。
来自于青州府的消息。
青州府大灾,河堤决口,死伤数百人,无数人流离失所,青州知府不思救灾,竟是借此机会,暗中搬空了青州府府库中的存粮,口称被暴雨所摧毁,此后,这些粮食流在了市面,高价兜售。
“……”萧敬万万想不到,这个人胆子竟这样大。
更可怕的是,与此同时,山东布政使司上下,也已受了打点,据说这一场豪雨,喂饱了许多人。
而令萧敬脸色铁青的,却是位于山东的镇守太监刘茂,刘茂也算是自己的干儿子了,一直受自己信任,可在这件事中,他收受了吴江的好处,居然也在为吴江遮掩。
整个青州府,居然联起手来,欺上瞒下,萧敬的世面见的多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诧异,可问题在于,自己的干儿子,竟也被收买。
自然……这还不是可怕的消息。
奏报之下,还提及到了一事,三年之前,备倭卫的舰船在近海巡视,曾遭倭寇袭击,死了一百多人,伤者无数,沉船两艘,这背后,极有可能,便和某些勾结了倭寇的江南巨户有关,而青州知府吴江,却很不巧,出自某家巨户。
如此一来,事情似乎就有了眉目。
一个知府,是不可能有如此通天之能的,这是因为,他背后所依靠的,乃是一个大家族。
而这个家族,又因为勾结了某些海外的贼寇,获取了巨大的利润,几乎可以想象,送往京里的冰敬炭敬,有多丰厚,于是乎,这位吴知府,为何会得到如此多人的赞赏,也就不奇怪了。
这些人精们,显然也或多或少的知道,吴江这个人,不太干净,虽然收了银子,对他褒奖有加,却也没有人,胆大包天到提拔此人,否则一旦这吴江东窗事发,自己岂不也要受其的牵连?
萧敬目光幽幽,深深的看了这份奏报。
他开始犹豫了。
一切如方继藩和太子所言啊。
还真猜中了。
可问题在于,自己该不该将奏报报上去呢,里头的消息,太可怕了,陛下必定震怒,而到时……
若是隐瞒下去,那么……一切就可太平无事了,毕竟,除了厂卫,谁敢揭露这等事。
萧敬稍一犹豫,咬了咬牙,必须揭露出来,此乃国朝隐患,厂卫不报,陛下就真的永远蒙在鼓里了。
萧敬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不忍心陛下如傻瓜一般,被人糊弄。
只是……他淡淡的看了一眼一旁的侧立的小宦官:“叫个人,先去山东一趟,寻镇守太监刘茂。”
一听刘茂,这不知内情的小宦官面带微笑,刘茂乃是萧公公的干儿子,是极孝顺的,平时在山东搜罗了什么宝贝,不只萧公公这儿有一份,便是司礼监和东厂里当差的人,也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好处。
“找到了刘茂之后,告诉他一句话,就说是咱亲口说的。”萧敬眼里掠过了杀机:“出宫之前,咱就和他说过,要谨慎,该拿的银子,要拿。不该拿的,决不去碰。有些事,咱已知道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小宦官的笑容逐渐消失,惊恐的看着萧敬。
萧敬已起身,匆匆往暖阁去了。
……………………
弘治皇帝在颤抖。
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这份奏报,遍体生寒。
吴江,竟是这样的人,而自吏部,再到山东布政使司,到镇守太监,甚至是当地的都指挥使……这些人,竟都在隐瞒。
贪墨、欺君、害民,甚至……勾结了倭寇!
弘治皇帝觉得心凉,万万料不到,区区一个吴江,这个人人赞许的知府,竟是一个如此奸邪之人。
啪!
弘治皇帝拍案。
萧敬匍匐在地:“奴婢万死。”
“与你何干?”
“奴婢毕竟负责东厂,事先竟不能察,厂卫本该是陛下的眼睛,是陛下的耳朵,可是……”
“和你无关!”弘治皇帝道:“论起来,除了一个吴江之外,其他人,都没有罪责。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最可怕的是,一个人作恶,他谋取到的好处,送出了礼物,而其他人,都在一边冷眼看着,和他保持距离,看着他害民,拿着人人都在拿的冰敬炭敬,还有各种年节的礼物,出了事,这个奸邪之人,自然该当去死,可其他人呢?其他人都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没有提拔这个奸邪之人,冰敬炭敬,和礼物的往送,不过是理所应当的私人礼节,他们至多,只是失察,他们可以说,自己也是误信了这样的奸人,你说,你说说看,朕可以一道旨意,斩了一个吴江,抄他的家,灭他的族,可朕……拿其他人,怎么办?”
弘治皇帝气的要吐血。
他浑身颤颤。
是啊,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啊。
一个吴江,太好对付了,一道旨意下去,身死族灭,可那些看客们呢,那些‘失察’的人呢?
萧敬道:“别人奴婢不敢说,可是镇守太监刘茂,他是宫里的奴婢,他敢如此,奴婢已经吩咐下去了,让他自行了断。”
“至于其他人……”
弘治皇帝摆了摆手,苦笑:“是啊,又处置掉了一个刘茂,这好极了,而后呢?吏部呢,山东布政使司呢,甚至,事涉倭寇,备倭卫里,恐怕也有内应吧,还有,都指挥使司呢,江浙那里,难道就没有牵涉到的人,福建布政使司呢?再深究下去,这些人,难道没有是恩师,没有亲朋故旧,只怕在朝中各部,也有不少人,得了冰敬炭敬,不少人曾为他说过好话吧。”
弘治皇帝背着手:“朕该怎么办?一并处置吗?一并处置,岂不成了太祖高皇帝惩处胡惟庸案?一下株连数万人?朕可以做吗?”
萧敬默然。
弘治皇帝道:“这些年,倭寇越来越猖獗,甚至还发生了倭寇袭扰东南沿岸之事,朕心里一直都在嘀咕,区区倭寇,不过数千人而已,我大明有百万雄兵,可这倭寇,却总是越剿越多,越发的明目张胆,现在算是明白了,原来可怕的不是倭寇,而是人心啊。”
萧敬眼眶红了:“牵涉此事的,有镇守太监,这刘茂,就是奴婢举荐的,请陛下责罚,陛下,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数不胜数……”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朕……竟不如太子!连太子都看明白的事,朕竟看不明白!”
“陛下……”
弘治皇帝眼睛红了:“召太子和方继藩吧。”
“要不要将兵部和吏部……”
萧敬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摆摆手:“先宣太子和新建伯!”
真的竟不如一个太子啊。
朱厚照只看了奏疏,就明白背后有蹊跷。
自己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如何勤政,可事实上呢,在这宫中,终究还是失察了。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
太子是如何看出来的?
一下子,弘治皇帝明白了。
是因为……太子亲力亲为。
他去了一趟灵丘县,亲自赈灾,亲自治水,甚至亲自上了河堤。
这水患之事,他有亲身经历,自然而然,对此了若指掌。
可笑的是,如吴江这样的人,想来压根不知治水是怎么回事,只想着欺上瞒下,因而,便连编造自己治水的奏疏,都是漏洞百出。
偏偏,这样漏洞百出的奏疏,弘治皇帝居然信了。
之所以相信,正是因为,自己除了金水桥下的河流,还有后苑中的湖泊,至多,再加上一条护城河之外,几乎对这所谓的河水泛滥,一无所知。
知行合一!
弘治皇帝心底深处,冒出了一个念头。
这……不就正是知行合一吗?
实践出真知,没有亲身经历,没有真正的历练,单凭教导的那些所谓圣人之道,不过是把自己读成了呆子傻子。
太子,这一点……竟比自己这个父皇,要强得多。
弘治皇帝绷着脸:“快传!”
“奴婢,遵旨!”
萧敬再不敢迟疑。
……………………………………
可怕,榆林那里暴雨,飞机取消航班,汽车堵车,火车晚点,恐怖如斯,总算,赶在十二点之前,写完了,嗯,好像,新的一月要到了,这个月,月票十一,终究没有上前十,也没什么抱怨的,下月努力。
朱厚照和方继藩抵达了暖阁的时候,弘治皇帝坐在御案之后,一见弘治皇帝阴沉着脸,朱厚照后脊一凉。
还不等朱厚照拜倒,方继藩已是抢先道:“臣方继藩见过陛下,吾皇圣明,千秋万代。”
朱厚照偷偷的瞪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面若常色,弘治皇帝不等朱厚照说话,道:“青州知府吴江,该死!”
呼……
朱厚照松了口气。
方继藩也松了口气。
朱厚照以为是近来偷偷私刻印章,东窗事发。
方继藩以为自己为了商铺的事,派了王金元、邓健等人,到处在京中商贾那儿,提着犯禁的刀剑,在人家店铺门前杂耍,被人弹劾。
二人不约不同的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也同时,目光一亮。
果然……猜着了!
萧敬将奏疏先递给了朱厚照,朱厚照诧异道:“竟还勾结了倭寇?”
连朱厚照都吓了一跳。
方继藩忙是接过奏疏,只扫了一眼,心里大抵也有数了,这人……真不是东西啊。
弘治皇帝冷然道:“朕已命人捉拿吴江,以及牵涉此案的人等!”
可他抬眸:“只是,可怕的是,这大明,有多少个吴江啊,这些人,真是可怕,欺上瞒下,朕知他们人,知他们面,却不知他们的心!”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了一眼。
“还有这倭寇,愈演愈烈,又当如何处置?”
“剿!”朱厚照精神奕奕道。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儿子一眼,不得不说,皇儿确实长大了,到了如今,他才开始接受这个事实。
不过……似乎方继藩更可靠一些。
弘治皇帝接着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还是很有逼格的,上一世,装逼犯们都爱先用这句话当开场白。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颔首点头。
可不就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吗?
一个吴江可怕吗?不可怕,一道旨意,就可以彻底的解决了。
一伙倭寇,可怕吗?可问题在于,有人可以借着倭寇,牟取巨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道:“三年前,一支备倭卫水师,被倭寇袭击,死伤惨重,这几年来,时有倭寇登岸,杀戮百姓,从前,朕不明白,为何倭寇会猖獗到这个地步,可现在,算是明白了。这倭寇的背后,有太多有利可图的利益,以至于,从东南沿岸,再至山东诸地,总有人借用这些倭寇,牟取巨利,财帛动人心,老话说的对啊。”
方继藩颔首:“对,这才最可怕的地方,倭寇的本质,就是私商,寻常人是不敢做私商的,私商的背后,定要有世家大族,没有他们的支持,私商胆子再大,怎么下海,下海之后,如何将海外的东西,带来大明,又如何将我大明的奇珍异宝,送下海去?没有路引,大批的货物需通过各处的关隘,没有特定人的照顾,是不可能的。”
弘治皇帝点头道:“朕从前想不到这一节啊。难道朕要下旨,将这些人连根拔起?”
方继藩摇摇头:“陛下,拔的起吗?”
“……”
方继藩家伙挺大胆,方才还说英明神武,现在这口气,倒像是说,陛下你有这本事吗?
方继藩解释道:“他们在暗,陛下在明,且他们盘根错节,外有倭寇为援,内里呢?一个小小的吴江,尚且有这么多人对他赞誉有加,既有吏部,又有布政使司,甚至,还有都指挥衙门,那么,潜藏在其后的那些人,就更加可怕了。”
方继藩抬眼,想了想,也不知该说不该说。
弘治皇帝道:“你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道:“陛下要将他们连根拔起,需有当初太祖高皇帝,处置蓝玉案和胡惟庸案的魄力。”
果然,方继藩和自己不谋而合啊。
这意思是,直接大开杀戒,要连根拔起,所牵涉到的人,怕是没有一万,也有数千。
“可现在,已经不比太祖高皇帝时期了,太祖高皇帝能做的事,陛下能做吗?”
弘治皇帝沉默了。
有道理!
太祖高皇帝是马上得的天下,那时候,大开杀戒,谁敢多嘴瞎逼逼?
可而今,一旦如此,就是动摇国本了啊。
方继藩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嗯?”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
“剿倭,以剿倭的名义,彻底斩断他们的利益根本,失去了这些,这些人没有了巨大的利益,自然也就一盘散沙,不攻自破。”
弘治皇帝道:“备倭卫可以用?”
方继藩摇头:“不可以。”
弘治皇帝皱眉:“备倭卫尚且不能剿倭,谁可以来剿。”
方继藩道:“镇国府。”
朱厚照立即明白了方继藩的意思,拐了这么多弯,原来是……
朱厚照打起精神:“这件事,父皇交给儿臣便是……”
弘治皇帝道:“方继藩,你继续说下去。”
没搭理朱厚照。
方继藩道:“以镇国府的名义,派出一人,组建一支专门剿倭的兵马,稽查倭寇,同时稽查私船。为了防止,被吴江背后的这些人收买,这剿倭的兵马,必须重新招募,也需重新编练,陛下,下西洋,已是迫在眉睫,可下西洋之前,不荡平这些海寇,没有一支专门的备倭兵马,这是不成的,将来,这支军马可以为下西洋的船队护航,而现在,却可以令他们斩断某些人的爪牙,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弘治皇帝眯着眼:“所以,以镇国府的名义?”
“以镇国府的名义,是不去打草惊蛇,若是朝廷这儿,喊打喊杀,东南沿岸,不知多少人要惶恐不安,这些人一旦不安,谁能猜测,他们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弘治皇帝颔首:“派谁去?”
朱厚照热情洋溢的看着弘治皇帝,又看看方继藩。
方继藩道:“臣有一个人,可以举荐,此人实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有他在,三年之内,不愁倭寇不平。”
朱厚照满面红光,乐了:“儿臣也不是谦虚……”
“是谁?”弘治皇帝依旧没搭理他,继续凝视着方继藩:“是谁?”
“翰林编修,唐寅!”方继藩一字一句!
朱厚照心……沉到了谷底。
原以为,方继藩会推举自己的。
无论怎么说,本宫也是弓马娴熟,三年平倭,舍本宫其谁?
可万万料不到,推荐的居然是唐寅。
那个废物?
一个废物,三年可以平倭,你将本宫置之何地了?
“那个江南才子?”弘治皇帝抚案,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人,没什么特别之处啊,若是方继藩推荐欧阳志,他尚且还认同。
“唐寅在臣的门生之中,是最无用的一个。”方继藩耐心解释。
“……”
“可他正因为带有盛名,尤其是在江南,他名声很是显赫。因此,以镇国府的名义,令他招募人员,预备抗倭,这才是神来之笔。江南的世家大族,若是得知陛下要平倭,一定会很惶恐,可若是他们知道,平倭的乃是才子唐寅,反而就松了口气,自然以为,朝廷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已,因而,不会生出戒备之心,这就有了足够的时间,让唐寅招募兵勇,进行操练了。”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觉得……有一丝道理:“只是此人……不过是个书生……”
打草惊蛇是不会打草惊蛇了,只怕,还会被蛇笑死呢,江南才子,久负盛名,文章和诗词,乃至于绘画,世人都是闻名已久,这样的人,让他做个翰林,真是太合适了,让他去平倭?开玩笑!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臣这个门生,确实是无用的书生,臣五个门生之中,就他最是无用,这一点,臣不得不承认,可臣却有平倭之法,只有这个最无用的门生,方才用的上。”
弘治皇帝满是顾虑,觉得方继藩在开玩笑。
朱厚照道:“其实儿臣可以去试……”
“住口!”弘治皇帝冷冷的瞪了朱厚照一眼:“你是太子!”
“噢。”朱厚照心死了,也就老实了。
弘治皇帝皱眉:“只凭一个小小的唐寅,朕实在不放心,这样吧……”他不是不放心方继藩,而是真的信不过唐寅啊。
唐寅这个人,弘治皇帝曾经关注过,怎么说呢,才气是有,就是……除了才气之外,没有其他的优点。
弘治皇帝沉吟了片刻,看着萧敬:“召兵部尚书马文升。”
萧敬颔首,自是去请人了。
“朕非是信不过,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让唐寅去试一试,倒也无妨,却也难免,要有两手准备,兵部那儿,也要抽取备倭卫精锐,以防不测。”
“……”
朱厚照和方继藩面面相觑。
陛下是想做两手准备。
这倒没错,就是……方继藩想到自己的门生被人这样瞧不起,心里……有点惆怅,唐寅虽是自己门生中,最渣的一个,可……陛下,能不当场打脸好嘛?留一点面子难道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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