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继藩和朱厚照先行告退。
他们在午门之外,候了很久,然后看到我们的兵部尚书马文升出来。
马文升锁着眉,兵部真是多事啊,前脚下西洋,后脚剿倭寇。
倭寇不是一直都在剿吗?备倭卫这么多年,断断续续的,也在剿贼啊。
虽然效果是差了一点,可是今日,陛下不知为何,大动肝火,上来就是一顿臭骂。
马文升乃是弘治朝的君子,平时谁见了都是客客气气的,今日也不知触了什么霉头。
陛下命兵部自备倭卫抽调精锐,预备剿贼,看来是想要有大动作了。
自福建至南直隶和浙江,包括了山东一线,朝廷设的备倭卫总计十五处,理论上的员额,是总计五万人,当然,马文升自己推算,实额的人数也就三万,另外两万,只是账面上的数目而已。
可无论如何,眼下陛下催促,显是想要尽剿倭寇,难……这是真难!
备倭卫没有进入深海的船,只能在近海守卫,这倭寇来无影去无踪,怎么打?
好在兵部这儿有的是精兵强将,为了下西洋,海船也造了七八艘,可这些多是辅助的马船,船不大,若是从备倭卫里抽调精兵强将,组成一支精锐的水师,倒也不是不可以剿。
可他前脚出了午门,就看到朱厚照和方继藩站在这里了,二人还很默契的定定的看着他。
等我的?
为啥心里有些虚呢?
“臣见过太子殿下!”马文升上前行礼道。
朱厚照笑呵呵的看着马文升。
方继藩这时道:“见过马公。”
马文升看了看朱厚照,再看看方继藩,他们都在笑,笑的很开心。
马文升的心沉到了谷底:“不知殿下在此,有何见教?”
朱厚照道:“父皇命你剿倭?”
“正是。”马文升汗颜道:“真是惭愧啊,老臣……”
“正好,我们也剿倭,真巧啊。”
马文升心里,犹如被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很耳熟啊,当初……好像兵部和西山的人,也曾一道下西洋来着。
这……算冤家吗?
看着脸色极难看的马文升,朱厚照毫不客气的道:“真是冤家路窄啊。”
“哪里的话。”马文升则忙道:“殿下此言差矣,都是为陛下效力。”
“那好啊。”朱厚照似乎等的就是这句,道:“那你借几条船给本宫。”
“啥?”
其他都好说,一听到船,马文升的脸便拉下来了:“没有船啊,哪里来的船?”
方继藩一脸无辜的样子道:“还说没有,宁波市舶司那儿停了七八艘,都是新造的马船,上千料的船。”
马文升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板着脸:“胡说,这是朝廷的船,并非本官的船,本官乃兵部尚书,这船是将来要下西洋的。”
“借五艘,三年后还。”朱厚照懒得跟他瞎比比,伸出手。
马文升震惊了:“臣得启奏陛下,何况备倭卫……”
“父皇太小气。”朱厚照好不忌讳的道;“就说,这五艘给不给吧。”
“真不是臣的船啊,不是臣可以做主啊。”马文升苦着脸道。
“只是借。”方继藩在旁帮腔:“不借就算了,不过马公,太子殿下这个人心眼小,你想来是知道的,他睚眦必报,人品也比较差。”
“……”
马文升和朱厚照都是面面相觑。
虽然朱厚照知道这是策略,可是听着,总觉得………
“得启奏陛下。”马文升咬着牙。
方继藩道:“要不三艘?”
马文升义义正辞严的道:“我乃朝廷大臣,海船名为兵部所有,实则却是朝廷所有,陛下若有旨意,无论要多少,兵部也如数奉上,殿下和新建伯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朱厚照倒是真想向父皇要,可父皇小气啊,告退之前就问过了,弘治皇帝的意思却是,先将兵练出来,到时再说。
这种事,最怕的就是到时。
朱厚照本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看马文升跟他扯皮了这么久,便拉下脸来了:“不给是吗?”
方继藩也是眉毛一挑,拉着朱厚照的袖子道:“那就别和他啰嗦,殿下,回去拿着账本将这笔账记下来。”
二人拉扯着要走。
马文升想吐血!
这话是几个意思?记什么帐,老夫咋了?
老夫这是为朝廷效力,是大公无私。
喂,怎么不说清楚?
听我解释啊。
眼看着,人要走了,马文升忍不住了:“殿下。”
“啥?”
“一艘!”马文升伸出了一根手指。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光泽闪动而过!
其实,他们的目标也只是一艘,有一艘就好,万事开头难嘛,所谓的五艘,不过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而已,套路。
朱厚照乐了:“好,一艘。”
“借的,要还啊!”马文升不忘嘱咐道:“殿下要言而有信。”
“好的,本宫……”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的人品,您还信不过吗?就算信不过太子殿下,难道还信不过我方继藩?”
“……”这不说还好,一说,马文升就更没底了,心慌啊。
其实借船也无不可,跟陛下打个报告就是了。
可问题就在于,兵部的船都得下西洋啊,当初为了下西洋,要造船,兵部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和户部讨价还价,才将钱粮争取到手的!户部那儿都疯了,天天嗷嗷叫着民脂民膏,看到兵部的人就想抽,现在朝廷的支出已经捉襟见肘,这个时候,自己哪里还敢大方?
就这么一艘船,不知从多少军民百姓口里搜刮而来呢。
马文升心里叹息,何况现在兵部也要剿倭寇,船本来就很紧张啊,才七艘船,你们就拿走了一艘,这让兵部咋办?
目的已经达到,朱厚照和方继藩自也不管马文升怎么个感受了,兴高采烈的告辞而去。
只是这一路,朱厚照其实也没什么底气:“给唐寅一艘船,他就能灭倭?”
“不怕,还可带上胡开山,胡开山这个家伙,我要养不起了,臣拿碗吃饭,你道他拿什么?他拿脸盆,是臣洗脸用的那种脸盆啊。留在京里,实在太糟蹋了,就让他和小唐一道去,物尽其用吧。”
朱厚照一听胡开山,就不免有点儿不服气:“酒囊饭袋。”
“可是,靠他们成吗?”
“接下来,是募兵,这兵员也想好了,就招募三百人,一条船上,勉强足够……”
“才三百?”朱厚照挑眉道:“镇国府这样寒酸?”
方继藩略显几分尴尬,便道:“兵贵精不贵多啊,就算兵多,可咱们有这么多船马吗?养兵是要钱的,殿下,你这镇国府,陛下才拨了那么点儿钱粮,够什么用?”
朱厚照没有多想便道:“我们可以自己掏银子啊。”
方继藩则是鄙视的看着朱厚照:“你来掏。”
“本宫……本宫没多少银子。”朱厚照一脸羞愧。
没银子你还瞎比比?狗*的,我方继藩的钱也想骗?
方继藩道:“这兵,臣想好了,咱们的兵从义乌县和永康县招募。”
“为啥是那里,浙江人,他们……没有北人勇武吧。”
方继藩摇头道:“北人不擅舟船,而南方水路密布,人们出行都需船,几乎一村一里都有池塘和湖泊,他们打小便在江河湖泊里游水,虽然海上的情况和江河上的不同,可至少他们都懂水性。”
“这两个县,山多,靠几亩田地,是养不起自己的。因而县里的壮丁,大多无视朝廷的规矩,私自开矿,借此谋生,而又因为这两县向来势同水火,所以为了开矿的纠纷,往往会大规模的械斗,他们拼命起来,是不要命的,每年不死个几十人,都不罢休。”
“下海作战,要求的就是勇气,矿工们要力气有力气,要水性有水性,从祖宗十八代开始,每年都有小规模的战斗经验,祖宗十八代们,口耳相传了无数战斗的经验,将他们招募来,不愁没有精兵啊。再者说了,北人高大,高大在船上,没什么用,太占用空间了,殿下听说过吗?个头矮小的人,聪明。”
“是吗?”朱厚照却是乐了,拿着手在自己头顶上和方继藩比划,得意的道:“本宫比你矮一些。”
“……”
方继藩道:“严肃一点,我们在谈国家大事。”
“好,一切依你便是。”
此次,镇国府算是有事干了。
皇帝亲自有了许诺,准镇国府招募水师设一备倭卫,每年拨发钱粮也都以卫的标准。
少是少了点,不过这相当于三千人的钱粮啊。
当然,想要练精兵,单靠这所谓三千人的钱粮是不够的,那么只好缩小一些规模了。
先招募三百人看看。
朱厚照得意非凡地道“练好了,就可以让唐寅出海作战了。”
方继藩却是正色道:“殿下,不成,想要彻底剿灭倭寇,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殿下可曾想过吗?为何……倭寇肆虐,屡禁不绝?”
“……”朱厚照沉默了。
方继藩道:“因为利益啊,只要私人下海,依旧利润可观,倭寇就永远不会绝禁,剿不胜剿。”
朱厚照颔首点头:“这还不易,直接开海得了,让人人都下海,且看他们如何?”
某些时候,朱厚照是一个线性思维的人。
关于这一点,方继藩很是欣赏。
很多时候,处理问题,就该用线性思维,思前想后太多,顾虑重重,其结果就是,被无数人绑住了手脚。
可要开海禁,谈何容易呢。
兹事体大,而当今皇帝,勤政没错,爱民也没错,说是中兴之主,更没有错,唯独,他是个循规蹈矩之人,想要让他力排众议,有点难。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太子殿下圣明啊。”
朱厚照道:“你天天说父皇圣明,又说本宫圣明,可很多时候,父皇和本宫,有很多的分歧,那么……谁才是真正的圣明。”
方继藩想了想:“太子里,殿下最圣明。皇帝里,陛下最圣明。都很圣明,能时刻陪伴在君前,总能使臣受益良多,学习到许多东西,臣很惭愧啊。”
“……”朱厚照终于知道,父皇为何总是要惩罚方继藩时,雷声大雨点小。而自己,却总是挨揍的那个了。
一声长叹:“那你说,该怎样才能平倭。”
方继藩道:“以利诱之。”
“怎么诱呢?”
方继藩笑吟吟道:“现在臣不能说。”
“……”
…………
方继藩回到家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刘杰……回家了。
不,准确的说,刘钦使在朝鲜国,以钦差的名义,稳住了朝鲜国内,并且支持晋城大君李怿为王,李怿在大明册封之下,已为朝鲜大王,而刘杰回国,同时还带来了朝鲜国的使者。
这使者不是别人,乃李怿之子,也即是眼下的朝鲜国王,他亲自随着刘杰来此,朝鲜大明皇帝。
想不到啊,刘杰居然回来的这样早,方继藩本来还想让他在朝鲜国发挥一下余热,呆个十年八年,帮自己代购一下高丽参呢。
这一下子,主意泡汤,实是令人感慨。
不过,此番朝鲜国王亲来,显然,这李怿一方面,是对大明心存感激,同时,他也深知,自己的君位稳固与否,已经不必看国内两班贵族的脸色,而在于大明的喜怒,因而,特地趁着这个机会,前来称谢。
方继藩对此,没什么感觉,管自己啥事,又不给自己带高丽参。
他将唐寅和胡开山叫了来,告诉他们,即将前往浙江。
胡开山听闻之后,拜倒在地,激动的颤抖:“小人一定不给少爷丢脸。”
他这样的人,空有一身本事,而今,又不能落草为寇,这一身本事,确实是荒废了,现在,方继藩给了他一个机会,于他而言,是多么庆幸的事。
这大明的军制,乃是世袭制,说难听点,就算是从军,那你也得先是军户才成,虽然军户没有人稀罕就是了。
方继藩说着,取出了一个簿子。
这其实是他早就准备好了的,乃戚继光的练兵之法,尤其里头,有大量关于鸳鸯阵的作战方法。
行军打仗的事,方继藩又不懂,而戚家军,这名震天下的练兵之术,不抄怎么对得起自己?
“你好生将这部书看透了,不懂得地方,让唐寅给你解释,这兵,就按着上头练。”
胡开山拜谢:“是,小人明白。”
“不要叫小人,我方继藩是个很实在的人,不喜欢大家以主奴相称,虽说平时都是我养着你,可这算什么呢?养你又咋了,不就是每日糟蹋十几斤米,几斤肉吗?这值几个钱。以后自称在下吧。”
胡开山眼里模糊了。
遇到了方继藩,才使自己有了清白之身,这些日子以来,确实吃了方家不少米,实在惭愧:“小人一定尽心尽力,为少爷练兵,小人就是小人,自方家收容了小人,小人便是少爷身边的奴仆,这没什么好避讳的。”
这时代的人,真的很实在啊。
看来自家的大米,没有被白糟蹋。
方继藩随即看向唐寅。
唐寅得知自己即将回到江南,也是愣了。
按理来说,他是翰林,即便是有差事,也不可任官三百里,大明的官员,是不能回原籍做官的。
可这一次,显然是身负重任,平倭……自己成吗?
自己的几个师兄,而今都已崭露头角,只有自己这江南才子,名为才子,可实际上呢,却是碌碌无为,他沉默了片刻,心里有些紧张,可又有一些期待。
倘若他还是从前那个唐寅,唯一的目标,可能就是考上了进士,而后一辈子做一个官老爷,这是所有人的最高理想,想来,也是唐寅的理想。
可是……
而今,在恩师门下,却不同了。
恩师门下,没有庸人。
一个都没有。
大师兄欧阳志,保卫锦州有大功。小师弟王守仁,桃李满天下。便连徐经,都已出海。哪怕是那徒孙刘杰,而今,平定朝鲜,大功于朝。
这是何其大的压力啊,当初,那个狂傲的江南才子,而今,却开始自卑起来。
他极渴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如大师兄和小师弟哪怕是自己的徒孙一般,立下功业。
想了想,唐寅咬牙切齿:“学生定不辱使命。”
方继藩道:“你起来,我有话和你说,先从招募士兵开始。”
方继藩开始给他传授机宜。
唐寅极认真的听着,可一听,有点糊涂了:“为何招募义乌兵和永康兵?”
方继藩极有耐心的道:“因为他们勇气可嘉,力气也大,善于游泳,虽然可能桀骜不驯,可只要以严厉的军法维持军纪,这些人,便是精锐。”
唐寅想了想:“可是恩师……学生虽是南直隶的人,可江浙之事,也略知一二,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为何……”
方继藩有点无语:“因为这些人……穷!懂了吗?”
唐寅恍然大悟。
方继藩对于穷人,历来是深有感受的,比如说上一世,他,其他作者都是两更、三更,或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唯有一个叫老虎的,却是每日五更,这是为啥,就如这些义乌人和永康人一般,他们当真更忠义,扯,这是骗人的,就是穷的,人穷起来,太可怕了,往往总能突破人类的极限。所以说,招谁惹谁,都不可去招惹穷作者。
方继藩足足关起门来,和唐寅深谈了一夜,唐寅方才心里有了底。
在方继藩门下,学到了一个极有用的知识,那便是,恩师是不会错的,恩师说啥我干啥,照猫画虎,绝不会错。
两日之后,唐寅启程,带着胡开山,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犹如某个知名作家和知名篮球运动员。
想到此去浙江,奔赴不可知的前程,唐寅拜下,朝方继藩深深行礼。
胡开山也拜下,虽然他跪下时,几乎可以和方继藩一样高了,这令方继藩心里很不舒服。
“去吧,伯虎,恩师一直很看重你,知道你的成就,定会比你的师兄弟们,更大。你不要让为师失望,不要给为师丢人。”
“胡开山,到了浙江,甩开膀子来吃,不要像在家里一样,总是放不开。在那儿,吃的是公粮。”
二人眼泪模糊。
“恩师……”唐寅忍不住了,泪水磅礴,想到这些年来,受恩师的照拂和青睐,想到恩师给予的总总好处,他……哭了,泣不成声,匍匐在地上,浑身抽搐。
“恩……恩师请放心,学生即便是粉身碎骨,也绝不给您丢人,学生……定不负恩师。”
他哭的像是花猫一般,站起来,随时又要摔倒的样子。
胡开山忙是拉住他。
可是……
明明是拉,为啥给人一种拎着的感觉呢?
这一个瘦弱的身影,和一个庞然大物,徐徐朝着街道的尽头而去。
方继藩远远的眺望着两个人,不由感慨,小唐……还是很天真的,比其他四个门生,更幼稚一些啊。
但愿这一次,他能渐渐成长起来,或者……葬身海底,然后被鲸鱼吃掉。
无论如何,这也是自己的门生,方继藩对于自己的门生和徒孙们,一向抱有极大的期许,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回到了家里,很是闷闷不乐,邓健看少爷如此,忙是要给邓健来捶腿,方继藩一脚将他踹开:“滚蛋,小香香呢。”
“在教小荣女红呢。少爷你是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儿,真是讨人喜欢啊,府里上下的人,都喜欢小荣。”
朱小荣……朱秀荣……
朱厚照,你大爷,我方继藩和你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勉强换上了笑容:“好生护着她,本少爷,也是……很喜欢这个孩子的,在府里头,可不要教人欺负她,谁敢欺负她,本少爷将他剁成十八块。”
“明白。”邓健摩拳擦掌:“请少爷放心,有少爷您这句话,小人便是死,也绝不教小荣掉半根毫毛。”
方继藩心里苦笑,送走了两个吃白饭的,家里还有一个啊,这个吃的倒是少,就是女人……终究是个麻烦。
尤其是我这等三观奇正的人而言,女人,只是负担啊。
这样一想,方继藩便开始惦念着朱秀荣了,却不知她吃了蛋糕没有,好吃不好吃,有没有像自己这般,记挂着自己。
天津卫。
一艘来自于朝鲜国的舰船已经抵达这里。
朝鲜国王李怿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他年纪并不大,刚刚登基为王,此次愿意来此,也是因为国内刚刚动荡,新王登基,急需大明朝廷更大的支持!而现在朝鲜国内的情况,还算稳定,这才是他决定此刻亲自来入贡的原因。
礼部的官员提前接到了音讯之后,一早就来此守候了。
因为此次来的乃是藩王,连朝廷都始料不及,迎接的礼仪比较仓促。
那负责迎接的迎客主事远远眺望,便见在那船上似有人下来,他笑吟吟的上前,见当先上了栈桥的人,便行礼,用一口流利的辽东口音朝鲜话道:“殿下远来,想来辛苦,还请上岸,稍事休息。”
结果……那人一脸懵逼。
这主事看这人的反应,也懵逼了。
咋?
这么正宗的朝鲜话,他竟不懂?
本官不知接待了多少朝鲜国使臣,人家都听得懂的啊。
于是他又道:“殿下……”
他刚说,来人便用一口河南口音的话道:“朝鲜国王在我身后,学生是举人刘杰。”
这一下,有点尴尬了。
礼部主事叫吴观,吴观此时觉得自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随后,他心里有所不满起来。
你是举人理解,乃刘公之子,这没错,本官见了你,行个礼,也算是恰如其分。
可是……你咋一点礼节都没有?人家朝鲜国王远来,远来是客,为何你先下船?真是失礼了啊。
礼部负责招待藩臣,大明也号称礼仪之邦,因而在这方面,是从不肯疏忽的。
吴观便拉下了脸,目光才落到了李怿的身上。
这……其实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十六七岁的样子。
这大孩子竟还有些羞怯,居然藏在刘杰的身后。
吴观上前,又用他的辽东口音的朝鲜话重述了一遍。
谁料,这李怿却是用河南口音的汉话道:“此番入贡,是为面见大明天子,蒙大明厚恩,得以保全宗庙和国家,上使不必多礼。”
呼……
吴观这才像是完成了自己使命一般。
这朝鲜国王的汉话,挺熟练啊,可是……咋和刘公的官话,有那么点儿相似呢?
吴观又看了刘杰一眼,却见刘杰依旧站在李怿的前头,他不禁又有点生气了。
不应当如此啊,你是大明的举人,怎么可以在朝鲜王前头呢?这是礼数,咱们大明,是礼仪之邦啊。
当然,这个时候,他不便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看着李怿跟在刘杰身后,亦步亦趋的!
太难看了。
吴观深深的拧着眉心,不忍去看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大明,行的是霸道,不是王道呢。
………………
木骨都束!
这就是传说中的木骨都束,在足足一个月的航行之后,随着洋流,当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抵达这里的时候,只剩下七成的船员们……哭了。
这里就是木骨都束啊,在郑和下西洋的文史里,这曾是七下西洋,大明的宝船,抵达最远的地方。
在后世,这里便是东非,是非洲东岸索马里的摩加迪沙一带。
他们看到了许多黑色的人。
没错,这里的人面色都是黝黑的,围着草裙,船队抵达时,黑色的人们已是一哄而散。
“收起武器。”徐经经过长时间的暴晒,脸色已是古铜,早已没了此前的英俊潇洒,他菱角分明的脸上,薄唇轻抿,身后披着一件遮阳的斗篷,可即便如此,那天上的烈日,依旧使他浑身热汗腾腾。
“木骨都束人久受大食人的袭击,大食人经常在此抓捕奴隶,因而见到了陌生人,他们往往恐惧,大伙都将武器收起来吧,寻个当地人,先试着跟他们沟通!我们得在此扎营,我们的船已是到了极限了,必须得好好修葺……”
徐经顿了顿,又道:“这里偶尔会有大食人捕奴的海船来,我们在此设下埋伏,若是能截获他们的舰船和补给,这就再好不过了。”
这三艘舰船,只剩下了两艘,补给也几乎已经告罄,另一艘船,眼看也不成了。
唯有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却依旧持久而坚挺。
这艘舰船,现在已成了所有人的心灵寄托,人们将这艘人间渣滓王不仕当做了自己心底的图腾,它曾乘风破浪,曾迎接过惊涛骇浪,甚至有一次,船底触碰到了礁石,还有……在遭遇了小股的海盗,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依旧用其残破的船身,直接将对方的小船撞翻。
它诚如每一个下海的人一样,孤苦无依,却依旧用难以想象的坚韧,坚持下来,坚持到了最后。
虽然海上的疫病和可怕的风浪,以及未知的危险,已让整个船队减员了三成,可现在登上了陆地,所有人……都感触得哭了。
滔滔大哭。
船员们亲吻着龟裂的土地,有人直接躺下,在地上翻滚起来,即便这土地滚烫至极,可那含泪的人,依旧如孩子一般裂开嘴,大笑。
只是这笑,和哭泣没有分别。
这里的每一个人,徐经都已可以叫出名字,每一个舵手,每一个水手,每一个水兵……
他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抵达了这里,我们与此国的国王进行联络之后,修葺了船只,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徐经回头看了一眼杨建。
回去……
回到故土去……
杨建回头,看着那碧波汪洋,汪洋的海平线,没有尽头,此来历经了足足一年多,此去……又需要多久呢?
他甚至已经没有勇气去想象,回程的路上将会经历何等的艰辛,想着想着,他的眼眶红了。
“嗯!回去!”
即使有再多的困阻,还是必须要回去啊。
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不求封赏,不求封荫妻子,他什么都不求了,只想回家,回家见一见自己的老母亲,抱一抱自己的妻儿。
除此之外,其他的,在此时就变得没有那么有意义了。
杨建哽咽道:“徐翰林……”
徐经朝他摇了摇头,因为他看到,自己最亲爱的朋友,在海洋里结下了深厚友谊的王细作已深一脚浅一脚的过来了。
这一次航行,除了依靠徐经自己对海洋的了解之外,王细作也给了不少的帮助。
徐经用最纯正的葡萄牙语朝王细作道:“噢,我最亲爱的朋友……”
王细作则用最纯正的凤阳官话道:“徐编修,我们终于到了大陆的中点!”
说着,二人热情的抱在了一起,相互亲吻对方的脸颊。
这种超越了国界甚至州界的友谊,却在这片旧的大陆,彼此连接了起来。
接下来,王细作就开始和徐经谋划起来。
要回去,就必须得有大海船,经过这里的海船,只有一种,那便是大食人的舰船!
王细作称其为奥斯曼帝国,他们经常来此捕奴,据闻该国喜欢黑色的人,他们会挑选了强壮的黑色人,而后对其阉割,再充塞大食人的后宫。
黑色的太监?
“这也是我听同伴们说起的,每当这个时候,奥斯曼帝国的苏丹船队就会经过这一带,这是我们的机会,我们可以在这附近袭击他们,而后夺船。”
徐经认真的聆听,而后带着几分担忧地道:“我们的人手够吗?”
“不够!”王细作说得斩钉截铁,接着又道:“对方的人数起码会有三五百人,而且定是精锐,他们的战斗力,可比你们强。”
王细作湛蓝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嘲讽。
这是实话,明军很久没有强敌了,战争对大明而言,太过遥远,即便是对付鞑靼人,那也可以借助着高大的城墙据守。
可是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却不一样,那里几乎每一年都是烽烟四起,永不停歇的战争,从未消亡过。
而事实上,在此时,欧洲人和奥斯曼人还在不断的相互攻伐,奥斯曼帝国依旧对整个欧洲世界,保持着锐意的进攻姿态,不断的扩张。
徐经愣了一下。
王细作建议道:“我们不妨可以联合此处的木骨都束,只要得到了他们的帮助,训练他们,或许会有机会,这里的木骨都束人都饱受奥斯曼人的欺压,或许会愿意和我们合作。”
徐经皱着眉道:“你和奥斯曼人有仇?”
“……”王细作只是看着徐经,不吭声。
徐经却捕捉到了王细作目中的恨意,他笑了:“可以试一试,输了就是死,可是没有船只,估计也是死,可我绝对不能死……”徐经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一定要回去,所以我决不能输。”
“是啊,没有人想死,也没有人认输。”王细作感慨。
徐经瞥了他一眼,却是淡淡的回眸看着海岸,迎着海风,看着海鸥在天上盘旋,他淡淡的喃喃道:“恩师,我会回来的,我曾说过,我徐经一定不辱使命,一定不会教您失望,现在……我已至天涯,也定会回到恩师的身边。”
他咬着下唇,目中……隐隐有泪水似要夺眶而出。
这个曾遇到了风浪和疾病且还活下来的汉子,想……哭了!
“师公……”
一大清早。
方继藩被吵醒。
刘杰来了。
一见到了方继藩,刘杰纳头便拜。
“徒孙见过师公……”
方继藩很无言。
大清早来坑人,让不让人睡觉啊。
可他还是驱散了自己的瞌睡。
在这厅中,翘着脚,等小香香给自己上了一道香茶,抿了一口。
他虽然没有去看小香香,却几乎可以感受到,小香香目中投射来的崇拜。
本少爷就是这么给力,年纪轻轻,就是无数人的爹和爷爷了。
方继藩呷了口茶,慢悠悠的道:“噢,回来了啊。”
“回来了。”
再见师公,感慨万千,在朝鲜国,他面临了无数次的生与死,而每一次,都凭着师公的智慧,靠着那锦囊,奇迹一般的咸鱼翻身。
师公……真是了不起的人啊。、
“是……回来了,恩师,自回了京师,徒孙连家都没回,就来见师公了。”
真是孝顺啊。
方继藩终于知道,为何是大清早来了。
看着刘杰,虽然很想斥责他为啥不带点高丽参回来,可随即,方继藩还是将这句话憋回了肚子里,做人要厚道,不能总谈钱,这是很俗的事,方继藩不屑做这样的事,丢人。
他颔首点头:“你的父亲,一直都在盼你回家,你却先来见师公,诶,我是个耿直的人,在这里,就不得不骂你几句了,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虽说师公比你父亲要高那么一辈,可爹就是爹啊。”
“师公教诲的是。”刘杰抬头,感激的看着方继藩,师公这个人,没说的,太靠谱了,无论是人品还是智慧,这一点,刘杰是真服了。
“徒孙有一事……想要禀告。”
“你说罢。”
刘杰期期艾艾的道:“徒孙和那朝鲜王讲解了一些关于新学的事,这李怿,极是好学,他聆听了师公和恩师的大道,心向往之,咳咳……因而,拜了徒孙为师……”
“啥?”方继藩豁然而起,接着开始掰起了手指头,低声喃喃道:“门生、徒孙,接下来该是啥?啥来着,曾徒孙?”
脑子有点不够用了啊。
这些徒子徒孙们,还真是放飞自我了啊。
这辈分,有点乱了。
刘杰哭笑不得的道:“师公,这个……这个不排辈的,直呼其名即可,而李怿,该称师公为师祖。”
一听这祖字,方继藩有点刺耳,这祖不是骂人的话吗?
方继藩抬头看着房梁,老半天缓不过神来。
“此番他来,既是想来朝见陛下,也是希望,能够来拜访师公,只不过,他现在在鸿胪寺等待陛下的朝见,不便来见师公。”
方继藩颔首点头。
这是礼节,藩国王或者使者来京,在得到皇帝召见之前,是不得拜会任何人的。
方继藩叹了口气:“此人……品性如何?”
刘杰心里一凛。
师公就是师公啊。
收纳徒子徒孙,先不问对方出身,先看品行。
“此人年纪还小,性子还算温和。”
“噢。”方继藩淡淡点头:“知道了,你既收了门生,师公能说什么?”
方继藩撇撇嘴,天色不早,该吃早饭了,咋,还留在这,想蹭饭不成:“回去见你爹吧。”
“还有一事。”刘杰支支吾吾道:“此事,若是传出去,只怕………只怕有碍观瞻,因而,学生在想……学生在想……”
方继藩淡淡道:“知道了。”
藩属国的国王,你刘杰何德何能,也敢做人家的老师,刘杰脸皮薄,怕人嘲笑。
方继藩心里摇摇头,这个刘杰,不像将来有什么大前途的样子,脸皮不够厚啊。
哪里像太子殿下,那脸皮,杠杠的。那凑不要脸的东西,最近吃了自己不少的蛋糕啊。
………
送走了刘杰,方继藩吁了口气。
天气渐渐炎热,方继藩也是百无聊赖,那朝鲜国的国王,早已忘到了爪哇国。
方继藩觉得自己近来有些健忘,除了对自己的银子记的比较清楚之外,居然总是丢三落四。
为了防止自己最重要的门生,都忘了干净,尤其是唐寅,自去了浙江,便暂时没了消息,可不能将他忘了才是,于是,特意让人挂了五幅画像,挂在了寝卧里,如此一来,一二三四五,简单明了,偶尔看看五个门生,心情颇为愉快。
这一日,到了午时,宫里却来了人,请方继藩入宫觐见。
方继藩匆匆到了暖阁。
便见弘治皇帝端坐着,刘健、谢迁等人都在,连马文升也在。
李东阳一脸郁闷的样子,看到了方继藩来,先朝方继藩微笑。
这笑容……如沐春风。
方继藩还从来没见过,李东阳对自己如此好过。
还真是奇了怪了。
方继藩心里一凛,不会有事吧。
弘治皇帝微笑的看着方继藩,李东阳咳嗽了一声:“新建伯,有事问你。”
“问,李公随便问。”方继藩也笑。
李东阳依旧保持着微笑:“户部拨发了钱粮给镇国府,对不对?”
“对。”方继藩颔首点头。
李东阳又道:“数目没错吧。”
“没错。”方继藩拨浪鼓似得摇头。
这一点,朝廷还是很有诚信的,方继藩几乎将钱粮算到了小数点的后几位数了,一粒米都没少。
李东阳便微笑:“可是听说,唐寅在浙江,只招募了三百人。”
“噢,正常的,兵贵精不贵多。”
李东阳依旧捋须,微笑。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方继藩的身上。
李东阳随即道:“可拨发的钱粮,却可供三千人所需。”
方继藩汗颜:“能否开门见山一些,我听不明百。”
李东阳深呼吸,依旧微笑:“多出了两千七百人的钱粮,去哪儿了?”
方继藩不由道:“精兵啊,当然要多发钱粮,何况……这是水师,再者,李公,帐不是这样算的……”
李东阳终于拉下了脸来。
其实他很希望和平解决的。
可是……现在朝廷处处都要钱粮啊。
下西洋是个无底洞。
兵部抽调了精兵强将,预备平倭,这也是无底洞。
还有去岁的灾害频繁。
说实话,户部几乎已经被搬空了,现在完全靠着亏空在支撑着,他兼任户部尚书,头发都急的白了,你方继藩不要脸啊,打着镇国府平倭的名义,就这么拿着银子不办事,招募三百人,花了三千人的钱粮。
现在户部要节衣缩食,从京营到亲军,甚至边军和备倭卫的钱粮,都打算先赊欠着,暂时不能足额发放,这都是老规矩,各部兵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可这一次,忍不了了啊,先发难的是辽东巡抚,上了一道奏疏来,先是哭穷,此后说边军们可怜,要饿死了。接下来说,朝廷有朝廷的难处,这没错,可是听说,有个镇国府平倭卫,招募三百人,实发钱粮三千,奢侈浪费到了极致……
意思很明白,节衣缩食可以,可你总得让人服气吧,人家一个人,吃十个人的钱粮,我们却是揭不开锅,这像话吗?
接下来,马文升也不服气了,备倭卫的精兵强将都抽调了,要赊欠钱粮,不成,兵部处处都需钱,没有钱粮,怎么平倭?你看那方继藩……
李东阳觉得有道理,于是上奏天子,弘治皇帝也觉得太子和方继藩有点不够厚道。
于是乎,方继藩便被请来了。
接受批判。
李东阳说话,不似谢迁,他很是委婉,依旧还是笑吟吟的道:“国家有国家的法度,镇国府若是特殊,户部就无法服众了,若是往年,钱粮没有亏空,倒也无妨,可是今年……哎……何况,你不知道,宁波府遭了蝗灾吗?朝廷连赈济的钱粮都拨不出啊,新建伯……”
“宁波府的蝗灾我知道。”方继藩很干脆的颔首点头。
李东阳板起脸来:“所以老夫的意思……”
“赈济?”
李东阳颔首点头:“不错,将镇国府的粮……”
他还没说完,方继藩道:“宁波府不会缺粮。”
“什么意思?”李东阳皱眉。
方继藩道:“不需要赈济,镇国府那儿,已经让备倭卫想办法赈济了。”
李东阳一愣。
你方继藩私下里赈济了。
他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若能如此,镇国府就算是做出表率了。新建伯为国分忧,实是佩服啊。”
“该当的。”方继藩也笑起来。
李东阳心里松了口气,像是了了一桩心事。
镇国府的三百人马,就驻守在宁波府,倘若拨发的钱粮,能用来赈济百姓,那么灾情就可缓解了。
他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笑吟吟道:“既如此,就不必削了镇国府的钱粮了。”
李东阳深深的看了方继藩:“那么,这十万宁波军民,可都在新建伯身上了。”
“放心便是。”方继藩信誓旦旦。
李东阳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不过,方继藩是当着陛下的面作保的,也就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可他还是忍不住提出了疑问:“就算靠这两千七百份口粮,只怕也难以赈济吧……”
方继藩抿着嘴:“饿死了一个,找我!”
……………………
第五章送到,求保底月票。
得了方继藩的保证,大家心定下来。
方继藩这个人,还算靠谱的。
弘治皇帝像是如释重负一般,面容也放松了几分,道:“这么说来,宁波府的赈济钱粮就不必发放了,这样也好……”
这事既然说明了,自也没方继藩什么事了,说着,方继藩便告退了。
等方继藩一走,顿了顿,弘治皇帝又道:“朝鲜王请见,诸卿怎么看?”
别看后世的影视剧里,似乎但凡是开朝的时候,君臣们都是正式无比,往往都是数百上千人聚在一起,有板有眼的商讨着国家大事。
可实际上,君臣也是人,只有在廷议的场合才会如此,而且几乎廷议之上,数百上千人凑在一起,其实屁事都议不出来。
任何的权力运作,都会在小圈子里运行!
“臣有一事想奏。”说话的,乃是礼部尚书张升道:“近来有大儒文素臣……”
文素臣……
弘治皇帝似乎觉得有些印象:“是写《苏河赋》的文素臣?”
“正是!”
刘健等人俱都沉默。
这个人是个名士,在江南一带很有声望。
据说前几年来了京,在京里讲授承程朱理学,他指斥朝纲、力排佛老,名声显赫。
礼部尚书张升继续道:“近来他抨击新学,说是要和方继藩一论高下。”
“噢。”弘治皇帝点头,似乎也没太在意。
“方继藩提都没提,料来方继藩只是将其当做笑话看待吧。”
“方继藩理应是不知道的。”刘健笑了笑道:“说起来,那文素臣还真未必敢和方继藩辩论。”
“为何?”弘治皇帝一脸惊奇:“难道方继藩会吃人吗?”
“不会吃人。”张升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可是会揍人……”
一下子,大家就恍然大悟了。
这就不奇怪了。
难怪新学出现之后,竟是没有闹出什么大事来!
按理来说,这有点不太符合往常现象呀!这么多程朱理学的大儒,居然没有一个人跳出来对方继藩破口大骂!
若是在从前,关于这样的争议,早就不知多少大儒、名士要和新学说一较高下了。
大儒们毕竟还是靠讲道理吃饭的,可若是没来由,胸中的满腹经纶还没开口,就直接的一个大耳刮子打过来,虽说对方可能臭名昭著,可自己也斯文丧尽了。
“想来他们正在想要的,是和王守仁一辩高下,所以暗中诽誉方继藩是假,让其弟子王守仁接受挑衅是真。”
弘治皇帝顿时就明白了。
张升接着道:“王守仁乃方继藩最得意的弟子,这一点,方继藩在许多场合都说过,这王守仁可谓尽得方继藩真传,若是能使王守仁哑口无言,那么文素臣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王守仁既为方继藩的门生,岂会使师门受辱?定当与他一辩雌雄。可文素臣乃是当世大儒,王守仁年轻,定不会是他的对手。”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道:“噢。”
他倒是对此有些兴趣了,可与此同时,对于文素臣的算计,颇有些不喜。
不过大儒历来如此,若能借着辩倒王守仁的东风,这文素臣的名声,也就越发的显赫了。
“还有一事……”说到这里,张升看了一眼刘健:“文素臣似乎还抨击了举人刘杰。”
这次说到的是自己的儿子,刘健倒是依旧神色泰然。
他早被不少大儒抨击过了,可以说是习以为常,不过自己的儿子好端端居然被人骂了,他虽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心里却也略有不满。
“刘杰虽立大功,可听人说,来天津卫时,刘杰对朝鲜国王李怿甚为倨傲,李怿乃一国之主,而我大明德被天下,文素臣认为,新学举人刘杰为钦使,对李怿不恭,是霸道,而背离了我大明施行王道的本意,若是传出去,只恐为四方万国所笑。”
王道和霸道,曾经在汉朝时,儒生们就已有过讨论,甚至有过激烈的交锋。
文素臣的切入点极好,他以刘杰傲慢的对待朝鲜国王李怿为切入点,指责刘杰自向王守仁学习之后,没有了待客的礼仪,这其实本身,就是在质疑新学似乎又想要重蹈当初公羊学说的覆辙。
汉时的公羊学,曾打出了‘天子一爵’的旗号,既天子也是爵位的一种,并非是上天的化身。又推出了‘天人感应’,认为若是上天降下灾祸,与天子的行为息息相关,譬如地崩,则可能是天子失德的缘故。
此后,又有‘大一统’、‘夷夏之辩’等等。
当然,还有一样,便是‘大复仇’思想。
其中最典型的事例就是,当时《公羊传》在解读《春秋》的文字之中,十分称颂复仇的思想,如齐国灭纪国时,当时许多人认为齐国的做法不对,其理由是,齐国和纪国之间,虽有仇隙,可那是百年前的旧事了,你总不能因为百年前大家有仇,就杀人全家吧。
因而《公羊传》里却是这般的解释,问:九世犹可复仇乎。答曰:虽百世可也。
齐灭纪国,本身就是霸道的体现,却得到了公羊学派极力的支持,有仇必报,而且极为提倡公仇必报,这是他们的特点。
后世总结下来,其实就是霸道。
当然,最终公羊学彻底的没落。
因而‘大一统’等思想流传了下来,‘天人感应’说,虽已不为人提倡,却还在儒家之中留有残余。这‘大复仇’的霸道思想,则彻底的被后世的儒生丢进了垃圾堆里。
至于‘天子一爵’,自是深恶痛绝,被君君臣臣所取代。
霸道,乃公羊学的特点。
这就是为何文素臣以霸道来攻讦刘杰,借此来批评新学了。
这摆明着,是想将新学往公羊学那儿靠啊。
而公羊学其实早已衰弱了上千年,这时候还被拉出来鞭尸,倒也怪可怜的。
可它的思想之中,确实有不少为当今朝廷所不能容忍。大复仇且不说了,天人感应什么鬼,今天来了一个地崩,就说皇帝失德,明日若是下了暴雨,那又是上天的警示,你皇帝又做了啥缺德事,后日旱灾,那就更缺大德了。
而真正不能容忍的,想来就是‘天子一爵’了,天子和藩王,甚至与方继藩这个新建伯一样,都是爵位的一种,只是这个爵位比较高级,弘治皇帝脾气好,就算看着不喜欢,也不会做声,若是太祖高皇帝还活着,肯定提了刀片将瞎比比的人统统杀个血流成河了。
果然,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他不喜欢公羊学,自然不喜大复仇的霸道思想,当然,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天人感应’或者是‘天子一爵’。
刘健正色道:“胡言乱语。”
张升和气的道:“这是文素臣所言,臣不过是据实禀奏。”
暖阁里,沉默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刘杰立了大功,他一路回程,当真居功自傲吗?”
“这……”张升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好,显然,从礼部迎客主事那儿带来的回报来看,刘杰确实有许多失礼之处。
一看他犹豫着没有回答,弘治皇帝便明白了,看了刘健一眼,淡淡道:“他还年轻……”
其实已经不年轻了,比弘治皇帝年纪还大一些呢。
可弘治皇帝却还是咬死了刘杰年轻,其实就是为刘健遮羞,于是他又道:“谁都有犯糊涂的时候,以后注意一些就是了。朝鲜国王李怿,要好生招待,其为客,朕行王道,以德治天下,以礼而交外邦,让他不必有所顾虑。”
说罢,沉吟了一下,又道:“至于这个文素臣,不过是一个哗众取宠之徒而已,不必理会。”
明摆着,是想让新学往公羊学上头靠。
而公羊学,早被人摒弃,是不可能死灰复燃的。
且不说现在的读书人们已经无法接受其观点,便是朝廷也断然无法接受。
弘治皇帝自然知道新学的主张,因而对文素臣这个人,很是不喜。
刘健却是没有因为弘治皇帝的袒护,而松懈下来。
陛下固然可以体谅自己的儿子,可读书人们的嘴太厉害啊。
这样一想,他心里一沉,果然是树大招风了。
想了想,刘健道:“此中原委,老臣一定回家之后,向臣子问明。”
弘治皇帝颔首道:“他一路在朝鲜国,甚是辛苦,刚刚回来,你不必苛责他,否则朕可是要苛责你的。”
刘健自是明白在这件事上,弘治皇帝对他是维护之意的,感激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便微微一笑道:“说点高兴的事吧,而今,倭寇平的如何?”
兵部尚书马文升一直都在细细咀嚼着方才的奏对,对这士林中的事,作为弘治朝的君子,历来是比较关注的!
此时,陛下突然问起平倭之事,马文升才回过神,眼眸一下子的明亮了几分,精神奕奕地道:“陛下,兵部挑选了精兵强将,又使其驾驭最新的六艘海船,而今养精蓄锐,只要倭寇敢来,便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章节名:可怜天下父母心
诚如太祖高皇帝当初的遗言一般。
大明的心腹大患在北,因而,弘治朝对于肆虐江南的倭寇,其实是很不看重的。
深知,有一些瞧不起。
这其实可以理解,毕竟相较于鞑靼人,倭寇不够是一群游寇罢了。
从前朝廷对此,不够重视,认为只要继续严厉的封锁海疆,倭寇无法立足,永远不可能成为大明的心腹大患。
可如今,陛下突然重视起了倭寇,兵部上下,瞬间的开始忙碌起来。
马文升是君子,不像方继藩臭不要脸,虽然经常会有疏漏,可至少,他还是靠谱的,他说能让倭寇死无葬身之地,那么……想来……至少马文升还是有所本的。
现在朝廷重视,抽调了精锐,又有新的海船,那倭寇,不过是谈笑之间,灰飞烟灭而已。
马文升笑吟吟的道:“此次带兵的,乃是登州卫指挥佥事戚宣之子,叫戚景通,曾任漕运把总,去岁开始,调任山东总督备倭之事,他出身于登州卫,善水战,且弓马娴熟,治军严明,又在山东,有备倭的经验,有此良将,区区倭寇,不足挂齿。”
弘治皇帝对于戚景通没什么印象。
不过马文升看人还是很准的。
抽调了这么多精锐,又拿出了这么多海船,兵部现在是砸锅卖铁啊,这兵若是给其他人带,他还真不太放心,只有这戚景通,算是入了他的法眼,各沿海备倭卫里,也只有这位才年过三旬,却有别于其他世袭武职的戚景通,给了他不少的好印象。
当然,这个好印象来自于前些年青州发生了叛乱,这戚景通趁此机会崭露头角,大破青州贼李琪人等。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卿家认为此人乃可用,那么,就放心的用吧。”
马文升道:“多谢陛下。”
心里不由感慨,前些日子去算命,算命的说,自己前两年时运不济,必有波折,到了今年,就不同了,仕途中的一道坎已过去,接下来,便是万事顺利,官运亨通,心想事成。
这算命之人,倒也有几分本事啊,前两年确实是做啥啥不顺,今年改运了,想不一飞冲天都难。
因而,对于备倭之事,他格外看重,即便是改了运,那也该来个开门红才好。
见弘治皇帝如释重负,马文升也不由如释重负起来。
…………
刘健急匆匆的回府。
自己的儿子被人非议了。
他当然很气恼,当值的时候,他连茶点都没心思吃,心里琢磨着,那文素臣实是卑鄙,为诋毁新学,竟来摸老虎屁股。
现在儿子好不容易有了前途,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惹来什么议论,需知,人的名声,是最紧要的,这不只是虚名那般的简单,而是涉及到了儿子的前途。
可一回府,得到的消息却是:“少爷不在,清早的时候,就说去西山书院继续读书了,他说拉下了许多的功课,一日都不能耽搁。”
“……”
刘健摇摇头。
儿子变了。
刘健心里不由感慨,从前是躲在书斋里,不敢见人,而如今,即便是从朝鲜国回来,那也几乎是不着家,就如西山书院,给了他一双翅膀,刘健眼睁睁的看着刘杰展翅高飞,小小的刘府,再也困不住他。
刘健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知道了。”刘健显得很平静,颔首……点头。
…………
方家有人来拜访。
拜访的人……有点奇怪。
方继藩看着拜帖,在考虑见还是不见。
上头写着少詹师王华,王守仁他爹来了。
是来闹事的……还是……
“叫进来吧。”
王华走了进来,见到了方继藩,便笑了。
虽然方继藩明显的看得出,这笑容有点矫揉造作的成分。
而且……这笑容背后,分明有一种深深的忧虑。
方继藩也朝他笑。
双方落座,王华先叹了口气:“哎,老夫有三个儿子。”
方继藩心里说,我还有五个门生呢。
王华说着,又摇头:“最聪明的,就是伯安,打小啊,他就聪明伶俐,这一点……像老夫……”
“……”
方继藩忍着,没有吐槽。
突然之间,王华的眼眶红了:“老夫一直希望,他能安安生生的做官,就如我们王家的先祖,还有老夫一样,读半辈子书,为朝廷效半辈子力,循规蹈矩,这样……很好。”
“可是啊……”王华摇头,唏嘘道:“伯安打小,就不是这样的人啊,老夫在他身上,不知操了多少心,不知多少次暴跳如雷,当初,他拜你为师,老夫就咬牙切齿,将他打发出了家门。”
方继藩尴尬的抱起茶盏,呷了口茶,这话没法接啊,该咋说,说你做的对,又或者说,你儿子拜我为师,关你屁事?
既然没法接茬,只好认怂,装孙子了。
王华低头,擦拭眼泪:“这一年多来,其实伯安承蒙了你的教诲,老夫将他赶出家门,他也寄居在此,其实……他一直偷偷修书回家,那些书信,老夫都看过。”
感人至深。
方继藩脑海里,顿时浮想那一幕场景,王华在书斋里偷偷的看着书信,一脸犹豫的样子。
“其实他不知道……”王华抬头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被他眼睛看的有些无措,忙是咧嘴,挤出笑容。
王华道:“老夫早就原谅他了,他是老夫的儿子,是老夫的骨肉啊。”
“原谅了就好,家和万事兴。”方继藩笑吟吟的劝解。
王华道:“是啊,老夫一直是这样想的,莫说他拜你为师,就算他去做了乞儿,去行窃,那还不是我儿子吗?”’
方继藩的笑容逐渐消失,只剩下最后一点,勉强的僵在脸上。
啥意思?
拜我方继藩为师,都和行窃、行乞等同了?
方继藩是个讲道理的人,至少百分之七十的时候,他愿意和人讲道理,可这话说的,有点想提刀啊。
王华却没注意到方继藩复杂的心情,摇摇头:“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说的,老夫一直没有给他回音,只是因为……因为……说来惭愧啊,只是面子拉不下而已。”
“可今日……”王华抬眼:“今日在詹事府,和几个同僚说了一些闲话,听人说,外头有个叫文素臣的儒生,对伯安甚为不满,说伯安所学的学问,乃公羊之学,甚至有人,当着老夫地面讥讽……”
“且慢着,王詹事说的这个同僚是杨廷和吧?”
方继藩又不傻,詹事府里,主官是杨廷和,副官是王华,其他人都是佐官,谁敢在王华面前说王华儿子的是非。
也只有杨廷和,作为王华的顶头上司,可以揶揄王华几句。
不过是杨廷和,这可以理解,他是太子的老师,结果呢,成了詹事,太子却跑了,成日在西山鬼混,天天说王守仁的学问好,换谁都受不了啊,借着有大儒挑衅王守仁,讽刺几句,再正常不过。
王华摆摆手,眼角里噙泪:“且不说此人是谁,总而言之,当时老夫怒火中烧,突然掀翻了桌子,捋起袖子,竟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和人……”
方继藩一脸震惊。
王詹事威武啊,不但考试考得好,那是状元公,居然还有如此血性:“王詹事将他打了?”
王华沉默了很久。
似乎不愿提起这等有辱斯文的事。
可想来,他今日来拜访,是来交心的,便苦笑:“起初,老夫是想打他的,可后来打着打着,其实是被他按着打。”
“……”方继藩觉得有些尴尬,忙垂头,假装喝茶,结果发现茶盏里只剩下了茶渣,便故意允着茶盏沿儿,依旧在呷茶水的模样,喉结还故意的滚动几下,以示茶盏里真的有茶水。
王华低垂着头,如斗败的公鸡,一脸沮丧:“伯安现在过的还好吗?”
“还好,能吃能睡。”方继藩下意识的抬头,方才还没注意,此时一端详,果然发现王华的脖子上有几道抓痕,胡子好像也稀疏了不少,想来,是被人扯走了。
做官的打架,真高级,居然用爪子挠,扯人胡子。
方继藩下意识的看了看王华的身下,心里嘀咕,会有撩阴腿吗?
王华嗯了一声,道:“文素臣的事……”
读书人就是如此,绕了老半天的弯子,才开始点到正题。
“文素臣的事,定要好生解决,任由他这般挑拨是非,不是一个事,新建伯,你认为呢?”
“王詹事以为,该如何解决?”方继藩道:“都听王詹事的,是杀是剐,你一句话。”
王华无言的看着方继藩。
他发现,两个人确实是不同世界的人,根本……没办法沟通。
他凝视着的看着方继藩:“新学,是你鼓捣出来的。”
方继藩忙道:“不,是令子鼓捣出来的,我不敢成人之美。”
“你……”
王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到了如今,还想要推诿责任:“老夫从未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
第二章送到,今天有事,会晚点更。
“……”
方继藩很是无语。
明明自己真的不想夺王守仁的功劳啊,怎么到了王华口里,就成了抽不要脸。
这真是一个光怪陆离、荒诞无比的世界啊。
方继藩有唾面自干的本领,自然也不以为意。
“那么,王詹事的意思是?”
“必须澄清,名声若是坏了,于新建伯无碍……”
“且慢,为何于我无碍。”
王华有点急,道:“不要关注这些细节。可于一个翰林而言,却是关系重大,你既设了西山书院,这书院里的门生你就得负责,你希望他们走出书院,就背负骂名吗?”
方继藩摇头。
王华豁然而起,凛然正色道:“那就辩,邀他去西山,将他驳倒,让天下人知道,何为新学!”
说的好。
方继藩热血沸腾。
王华从袖里取出一份厚厚的簿子:“新学和公羊学的区别,老夫昨天夜里,搜肠刮肚的想了一夜,你看看,按着这方子,保准让那文素臣哑口无言。”
方继藩接过了簿子。
厚厚的足足上万言。
细细的翻阅了一下,竟发现王华对新学的理念理解甚深,他是状元出身,理论水平超群,从同理之心说起,再到大道至简,到知行合一,这蝇头小子,翔实无比。接着,再以此,与公羊学相区分,处处都是和公羊学的比对……
方继藩惊愕的道:“想不到,王詹事竟对新学有如此独到的见解。”
这水平,都可以去书院做副院长了,很了不起了。
王华红着脸,冷哼一声:“偶尔会看一些关于新学的文章罢了。”
“佩服,佩服。”方继藩拿着簿子,来不及细看。
王华瞪着方继藩:“辩论时,万万不可落入对方的圈套,文素臣此人,乃苏州鸿儒,学富五车,千万别小看了他,你要知道,现在很多人想看西山书院的笑话,落人口实,用不了多久,这些便要传遍天下,为人所笑。”
方继藩将簿子收了:“明白了,多谢王詹事,明日,我就让伯安给那文素臣下帖子,约定佳期,与他一决雌雄。”
“怎么是伯安去?”王华愣了。
你方继藩才是新学创始啊,咋啥事都让我儿当枪使?
方继藩道:“伯安的水平高超一些,我不及他。”
“你……”王华已经觉得此人的脸皮,已经超越了人的极限了,叹了口气,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依着伯安的性子,就算是被当枪,不也还会兴冲冲的去吧,吃了迷魂汤了啊:“叫他小心吧,老夫……告辞。”
他转过身,方继藩道:“且慢。”
王华回眸:“何事?”
方继藩尴尬的看着王华的后背,在那贴合着臀部的衣裙上,是一个清晰无比的鞋印,那杨廷和鞋子挺大的啊,真是一对大脚:“王公,你的*股上……”
王华瞪他一眼:“呸,不要脸!”
“……”
………………
王华走出了厅中的时候,面上还带着一股状元公应有的傲然。
可到了门前,却发现一个人影。
是王守仁。
也不知他何时下值回来,只愣愣的站在那儿,看着王华。
王华老脸拉了下来。
“父亲。”王守仁拜下。
“噢。”王华抬头看天,天色很暗淡了,那一抹夕阳,洒下了余晖,落在他孤傲的脸上,王华只轻描淡写的轻松的应和了一声。
“父亲不多坐一坐吗?”王守仁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爹,里头的话,他听到了一些,眼眶里尽是泪水。
“不坐了。”王华摇头,顿了顿,觉得不吐不快:“你这恩师,还好男风?”
“没……没有吧。”
王华深深的看了王守仁一眼,似乎觉得自己儿子的长相,令他有些放心,这才懒得理会,背着手:“走了。”
“孩儿……恭送父亲。”
王守仁起身,默默的跟在王华身后。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俱是沉默不言,到了中门,王华回头,欲言又止,接着摇摇头,叹了口气,道:“造的什么孽啊。”
屈身上了门前等候的轿子,那臀上,一个硕大的鞋印格外的触目,落轿,走了。
…………
次日,王守仁亲自向文素臣下了拜帖。
恭请文素臣赐教。
文素臣似乎早等这一日,随即回帖,向王守仁约定了佳期请益。
读书人就是如此,社会人拔出杀猪刀一刀两断的事,他们偏偏需相互做足了姿态。
至五月二十九,西山已是人山人海,无数人在等候了。
文素臣乃理学大儒,今次向翰林编修王守仁讨教,摆明着是一次新学和理学之间隐忍不发所积聚下来的矛盾彻底的明面化。
这位自苏州来的大儒,在弟子们的侍奉下,沐浴更衣,随即动身,前往西山。
文素臣早年就中了举人,此后,就买有继续参加会试了,而是在乡中教授子弟们读书,一面修撰程朱理学的经典,他历来尊奉程朱,而反对王陆,在江南,也是名声大噪,而今,京里出现了新学,此番来京,显然就有对其警惕的意思在。
新学已经开始展露了锋芒,从前没有大儒出来批评,不过是因为新学不够分量而已。
而如今,这新学渐渐露出了锋芒,文素臣,便以大儒的姿态,站了出来。
满京的读书人,此时统统来了。
方继藩很不要脸的将地点选在了农家乐里的一处茶馆,那儿占地大,可以容纳很多人。
不过……入门的票券三两银子,茶馆里,最低消费是一盏茶,诚惠铜钱三十。
这价钱,已经堪称不要脸了。
偏偏文素臣不是一个人来,毕竟西山是新建伯的地头,他当然不会给西山书院围攻他的机会,此次带来的门生故旧,还有京里的一些亲友,竟有一百五十人之多。
当这售票员拨打着算盘,看着前头乌压压的人群,而后面无表情的报出:“五百零四两银子,谢谢诚惠。”
“……”
这犹如当头来的杀威棒。
一下子,让气势汹汹的人个个哑口无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懵逼。
五百多两银子,不客气的说,对于寻常的读书人而言,是一比很大的数目,即便是大富之家,那也未必出的起。
文素臣刚刚风淡云轻的自轿里钻出来,一听着数目,脸有点僵。
他是大儒,不事生产,家里又几千亩地是真的,可五百多两银子,怎么掏钱?让门生们自己付自己的帐?说出去,不好听啊。
可门下弟子,还有亲朋故旧,怕也一次掏不出这些银两来。
于是,没有人肯做声,大家都假装没有听到。
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文素臣上前:“五百零四两,不如去抢。”
“从前都是这个价,怎么说是抢?”售票员不开心了,他是一名光荣的售票人员,是读了一些书,且还精通算数,这才被选拔来此的。
文素臣脸微微一红:“我们是读书人。”
“读书人就可以不花钱?”
“能不能讲一讲价钱。”文素臣无语,满肚子的理学大道理说不出口,憋得厉害:“我们是来访友,并非来此花销。”
“你若是进去摘了瓜,刨了红薯,谁知道你有没有消费?”
“……”
文素臣凛然正气道:“真是岂有此理,可笑,老夫来此,是为了论圣人之道长短,谁和你一山野樵夫,在此吵闹,你记我的账,我叫文素臣,你记下了,我不是那种赊欠人银钱不还的人。吾辈……”
“好。”
这售票员居然很痛快,刷刷几笔,开始写下一份欠条,摆在了文素臣面前:“请文相公签字画押。”
文素臣心在淌血啊。
其实他想拂袖而去的。
可细细一想,来都来了,还搬了这么多人来,转身就走,如此盛会,怎么好走,五百多两银子,真不是小数目,他毕竟是在家养望的人,既不事生产,又没有朝廷俸禄,咬咬牙,还是提笔签了字,沾了红泥,画了押。”
其他门生故吏们才松一口气,方才都不敢做声,现在却又眉飞色舞起来:“真是可笑,到处都要银子,俗不可耐。”
“是啊,是啊,锱铢必较,亏得还自称书院。”
文素臣勉强笑了笑,却还是捋须,昂首阔步,进了农家乐的庄园,接着,到了茶馆,还未落座,便听到远处有人啪的一下丢了铜钱:“一副茶。”
看那样子,也是读书人,面如冠玉,很是不凡。
店小二笑嘻嘻的道:“沈公子今日来的遭早。”
这人是沈傲,沈傲笑呵呵的道:“恩师要与文先生一论高下,岂可不来?”
文素臣懵逼了,因为他看着一个小二,满脸笑容的朝自己走过来。
这……也要钱?
问题就在于,人家西山书院的人,居然都付了茶水钱,这就说明,这个茶馆,是童叟无欺,并无区分的,人家付钱,自己能在此,和店小二扯皮吗?
来的时候,只想着,那新建伯传闻不是东西,所以多带着人来,既可助威,又可有备无患,声势越大越好,可万万想不到,自己只料到了对方可能埋有刀斧手,可能会摔杯为号,结果……却还是防不胜防,没想到这一茬啊。
今日抱病请求在家歇养的大臣不少。
弘治皇帝看着一份份告假的奏疏,有点懵。
刘健旧疾复发。
谢迁身体不爽。
礼部尚书张升昨夜崴脚。
翰林大学士……
理由不一而足。
当然,人家用的还是春秋笔法,虽说抱病,话却没说死,留有了一丝余地,大致的意思是,可能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嗯……歇一歇。
弘治皇帝抬眸,看了一眼一旁的萧敬。
萧敬笑吟吟的道:“今日乃是盛会,新学近来流行,而那理学大儒……”
弘治皇帝颔首。
这是士林中的大事啊,难怪有人要告病了,多半是心痒难耐,实在是想去看看,因而他们用了春秋笔法,毕竟,直接说皇上,我想去凑凑热闹,弘治皇帝宽宏,想来是会恩准的,可奏疏是会存档的啊,若是送去了翰林院,或是记录了下来,传出去,对朝廷的声誉有影响。
而告病,不是给皇帝看的,其实是给天下人看的;大明朝的大臣,断然是不会因为凑热闹就告假的,开玩笑,不病的喘不过气,敢休息吗?
奏疏的背后,则是暗示了皇帝,他们不是真的病了,而是……另有隐情。
弘治皇帝笑道:“还真是适逢其会啊,朕……竟也好奇起来。”
正在这时,外头有小宦官进来,道:“陛下,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兵部尚书马文升求见。”
弘治皇帝刚刚起心动念,闻言,愣了一下。
还真是没法儿休息啊。
想了想,低头看了告假的奏疏。弘治皇帝道:“告诉他们,今日不必奏事。”
“陛下,他们都到……”
弘治皇帝风淡云轻的道:“就说朕略染风寒,身子,有些不适,打发他们回去。”
“遵旨。”
弘治皇帝起身,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已明白了什么。
弘治皇帝交代道:“不要大张旗鼓。”
“奴婢知道。”
“太子人呢?”
“太子殿下肯定会去凑热闹的,想来,早就在西山了吧。”
弘治皇帝咬牙切齿:“有热闹他便去凑,一点威严都没有。”
“是呢。”萧敬心里在琢磨,陛下……不也要去凑热闹吗?当然,他不敢说:“殿下年纪还小,自然……顽皮一些。”
“准备去吧。”
……………………
鸿胪寺里,一群人匆匆的走出来。
走在前头,乃朝鲜国王李怿。
其后,乃是两个朝鲜国的使臣。
他们都穿着纶巾儒杉,显得英姿勃发,因为是便装出行,不好劳烦鸿胪寺的官吏,因而带了银子,便出来了。于是其中有使臣先行去雇轿,鸿胪寺外,还真有轿夫,与这使臣讨价还价:“西山,远着呢,三百钱。”
“嫩个鳖孙。”使臣急了,操着流利的汉话便开始咕哝起来:“日他嘚,俺嫩朝鲜国这点点的楼,五十大钱,嫩要三八?去球!糊弄哩。“
李怿一听,觉得自己的家臣有辱朝鲜国的威严,便在后头拍拍他的肩,对轿夫道:“中,三八大钱便三八大钱。”
轿夫听了,便喜滋滋的请李怿入轿。
李怿也是听鸿胪寺里的官吏,才得知西山那儿,将会有异常辩论的,他对汉学,极为向往,何况还拜了刘杰为师,其中辩论的一人,竟是自己的师公王守仁,据说他的儒学精深,深不可测。
此番,自然要去凑凑热闹才好。
毕竟这不是正式的拜访,所以也并不担心,触犯了什么礼制。
他上了轿子,虽为藩国王,可毕竟还得摆出一点架子,免得被人看轻。
可即便如此,三百大钱……心疼。
朝鲜国十分贫瘠,贫瘠到什么程度呢,便是大院君,一年的俸禄,也不过是数十两纹银而已,在这大明,好在还有鸿胪寺供奉着吃喝,否则……真的会想死啊。
…………
刘健穿着一身布衣,遇到了很多熟人,然后大家尴尬一笑,便各自假装没有认识,又分道扬镳。
在这茶馆里,上下三层,竟是人山人海。
刘健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刘杰,他没有上前,只依旧躲在角落里,不料脚步稍稍移动了一下,不知踩了谁的脚,他下意识看过去:“抱……”
歉字没出口,脸有点僵硬了。
陛……陛下……
弘治皇帝在他身后,背着手,笑吟吟的看着,萧敬则是努力的挤开身边的人,想要给陛下腾出地方。
弘治皇帝也看到了刘健,二人四目相对,俱都露出了意味深长之色。
刘健苦笑,想解释一下什么,可弘治皇帝只朝他轻轻点头,便又挪腾到其他地方去了。
刘健吁了口气,看着陛下似乎乐在其中,就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可急坏了萧敬,只怕外头的不少暗卫,也都急的满头大汗了吧。
刘健笑了笑,便没继续理会下去了。
…………
朱厚照坐在了正中,大刀阔斧,很有几分院长的气势。
方继藩坐在他的下侧,面带微笑,今儿算是大赚了一笔,不亏。
四个门生,一字排开,站在了朱厚照和方继藩的身后。
这四人,犹如四大护法一般,个个精神奕奕。
尤其是欧阳志,面对这热火朝天的场景,面上竟无一丝波动,这份气度,令所有人折服。
坐在对面的文素臣,却显得有些焦虑,他仿佛看到,对面的方继藩,那笑容里,似乎在说,哈哈,这群送银子来的傻瓜。
文素臣是个读书人,读书人都敏感,一想到这个,他就想呕血。
王守仁笑吟吟的上前,作揖:“学生见过文先生。”
落落大方,面上含笑。
文素臣起身,拱手作揖还礼:“王编修,久仰。请………”
茶肆里,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看着文素臣举止淡定,众人纷纷暗中点头。
再看王守仁,道:“请文先生先请。”
语气平和,亦有儒者风范。
文素臣捋须,微笑:“那么,冒昧了。”
他顿了顿,道:“程朱理学兴盛数百年,王编修亦曾读程朱,否则,如何金榜题名,却何以反程朱?”
第一个问题,使沉默的看客们,都屏住呼吸了。
这是一个要命的题,天下的程朱门生千千万,你王编修何德何能,敢反亚圣?
背后的意思是,你凭啥,如此自不量力!
王守仁摇头:“学生不曾反程朱。”
文素臣笑吟吟的道:“那么,格物致知,深格其物,便可知自然之理,这些,王编修认同吗?”
王守仁摇头:“不认同。”
“……”
许多人暗暗摇头,这才刚开始,就中陷阱了。
王守仁,看来不过如此。
人群中某处,某个人心里咯噔一下,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王守仁,眼里不由的掠过了些许失望,就恨不得他亲自来登场了,可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做声。
文素臣笑了:“你既不认同格物致知,自然是反程朱。”
“不对。”王守仁摇头:“学生不认同格物致知,是因为学生在格物之中,没有明白到自然之理。”
“什么?”
“学生曾格过竹,格了三天三夜,也没格出什么来。”
“……”文素臣皱眉。
王守仁反问道:“文先生格过竹吗?”
文素臣摇头:“没有。”
“那么,文先生格过什么?”
“这……”文素臣觉得这家伙脑子秀逗了,格物……怎么就成了格竹了呢。
“竹不是物?”似乎王守仁料到文素臣可能会钻空子,直接将文素臣的退路封死。
文素臣微微笑道:“万物皆可格,这话没错。”
“那么,何以学生格竹,却并没有了解自然之理呢?”
文素臣深吸一口气,这王守仁,还真是会纠缠啊,咬着一个格竹,死死的追打自己,明明大家研究的是理论,你老提竹子干嘛。
“其实……老夫以为,物者万物也,格者来也,至也。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应于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知至故意诚,意诚故心正,心正故身修,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理,国理而天下平。此所以能参天地者也……”
文素臣一口气,直接放出自己的大杀器。
许多来助威的人,纷纷暗中叫好,文先生果然是大儒,引经据典,张口即来。
王守仁则是一脸不解的样子:“可是……何以格竹,不曾格出万物之理?”
“我们且先将竹子放一边。”文素臣没有这么无聊,不曾格过竹子,所以,自然而然的,他不能在格竹上,有啥心得体会:“我们先从格物致知、正心诚意开始……”
“若格竹不知其意,那么,格竹有何用?格物又有何用呢?”王守仁突然声若洪钟一声,大喝道:“格物不能致知,无知如何正心,心不正,又如何诚意,意不诚,如何修身,身不修,何以齐家,家不齐,如何治国,国不大治,天下难平!”
文素臣红着脸。
这王守仁……还利的口舌啊。
他明明年轻,嘴上无毛,自己的儿子,都比他大,怎的嘴巴这么厉害。
文素臣深吸一口气:“狡辩!”先声夺人的呵斥了一声,文素臣同样厉声道:“一个格竹,就可以否认格物致知吗?”
“是的。”王守仁很干脆的回答。
是……的!
这没错。
你自己说的,穷究万物,皆可得到自然之理。
那竹子呢?
“……”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场辩论,才一开始,就已充满了火药味,这令他更加期待起来。
其他人都默不作声,依旧沉默。
朝鲜国王李怿也已悄然的到了,在人群之中,他远远的看到了王守仁,根据刘杰无数次的描述,他几乎一眼认出了他,这个人……是师公。
那么……师祖是……
他看到了方继藩。
师祖的样貌和年纪,刘杰也描述了无数次。
他一直惊叹于,师祖居然和自己一样大。
接下来,文素臣淡淡道:“格竹,非正道。”
“错了!”
王守仁很不客气的道:“格竹是大道!”
“好,我倒想听听,格竹是什么大道。”
王守仁徐徐道:“不格竹,如何知道格竹无法推究自然之理。因而,格物致知,并没有错,有些东西,你不去尝试,如何知道好坏呢?就如文先生,文先生读程朱,满口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是敢问。文先生所格何物?”
“先生学程朱,却不格物,却是号称满腹经纶,自称自己学富五车,已寻求到了圣人之道,那么敢问,这圣人之道,从何而来?程朱教先生格物,而先生却不去格物,却只从程朱的书中,学到了所谓知识,那么,先生又如何对得住自己程朱门下的身份呢?”
“……”
一下子,所有人哗然起来。
这一句,真是直指要害。
你不是说程朱格物致知吗?好嘛,你格物了吗?你既没有格物,却只鹦鹉学舌,满口程朱,那么,这是程朱吗?
王守仁笑吟吟的道:“先生说学生反程朱,这是不对的,程朱之学,学生不但读过,而且了然于心。学生不但了然于心,而且按着程朱的方法,去穷究自然之理。因而,学生格过物,不但格竹,而且还曾今日格一物,明日在格一物,想尽了办法,去贯彻程朱之理。”
“那么,学生再敢问,学生与先生,谁才是程朱真正的门人。”
这一句,真是痛快。
抓到了一点,直接把人按在地上,疯狂的吊打。
其实在来之前,文素臣早已预备了许多的宏论,为的,就是利用自己渊博的知识,吊打这个读书人。
可实际上呢,却被王守仁用一种奇怪的理论,打的措手不及。
通过观察事物,去研究万物之理,这话没错,可太绝对了。
因为这句话本身是很有逼格的,理学能昌盛数百年,绝不是浪得虚名。
可问题就在于,这些话,太空泛,听着,很有道理,每一句都有道理,句句都是经典,可事实上呢,没有意义,除了在哲学方面提供思考之外,拉到了现实之中,吓,这种话还用你说?
譬如王守仁,就真的抱着程朱的理论去实践,他真的去格竹了,结果啥都没格出来。
当然,有人大可以说,格物致知,这个物,并非只是格竹,可不格竹,那格啥呢?你说格啥吧,总要拿出点东西来在实践中去研究吧。
最终的结果,其实就是,有人格物,确实研究出了点东西,有人却一无所获,可实际上呢,人走上了社会,就算不去格物,谁不研究出点道理出来呢?
因而,所谓的格物,本质上,只是泛泛空谈,可能对于某些勤于思考的人有用,因而无数的读书人,抱着格物致知的道理,都在搜肠刮肚的思考,可实际上,却又无用,因为人本身就是思考性的动物,你就算没学过格物致知的人,看到了事物,他同样会思考,思考出来的东西,到底好不好,不在于这个人是不是学过格物致知,而在于,谁更具思考的能力。
王守仁道:“所以,至始至终,学生不曾反程朱,程朱能格物致知,所以他们为大贤,可这世上,又有几人,可以通过格物而致知呢?学生敢问先生,先生乃当世大儒,名动天下,先生是否已经参悟了圣人大道,已经穷究出了自然之理?”
这是一个陷阱。
你说你没有参悟,那么,连你这样的大儒,都不曾做到格物致知,还想不明白圣人之道和程朱之理,那么其他人,就更无法做到了。
可你说,不瞎比比,我就知道了,咋地吧。
这时候,你就不太谦虚了,那么一个致命的问题又出现了,程朱之学,亦道德亦宗教,乃道德与宗教合一的学说。所追求的,乃是人内在的道德圆满,因而才有了存天理灭人欲。
单从哲学而言,其实让一个人学习这样的学问,不是坏事,每一个人,毕竟都追求道德上的圆满,即人人都可成为圣人。
坑人的却是,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成圣的啊,从前学习理学的人,是想要约束自己的行为,使自己尽力的去做一个圣贤。可多数人,却要吃饭,要穿衣,这本身就是欲,而天下的读书人,所谓的读书,所谓的学程朱,本身就是为了功名,从一开始,他们的目的,就已和这种道德之学相背离了。
道学先生文素臣倘若一点都不谦虚,直接说,圣人之道我已参悟了,程朱的学问,我都懂,这本身,就违反了理学之说里,对道德的标准。
文素臣不能这样回答,他只淡淡道:“此言大谬,圣人之道于自然之理,岂是吾辈可以轻易参悟。”
王守仁笑了:“既无法参悟,为何要求人人都学,又为何文先生认为程朱之学,乃是正理呢?”
“历来都是如此。”文素臣这句话,有耍流*之嫌了。
王守仁摇头:“其实,圣人之道,已经在文先生的心中了。”王守仁叹息道:“圣人之道,说穿了,其实就是治世之道而已,治世之道,在于心,你心里既已有了圣人之道,有自己对万物之理的认知,为何,却不敢相信自己,却定要认为程朱一定是对的呢?”
“诚如你有你的眼睛,有你的耳朵,你的眼鼻耳口,都在格物啊,你的所见,所闻、所识、所学,俱都和程朱所见、所闻、所学、所识不同,那么同样的格物,所致的知,却也是不一样的。”
“学生曾格过物,所看到听到的,也和程朱不同。既如此,人人都不同,那么理自然不同了。理之所以不同,在于你我心不同啊。”
“因而,万物在心,不在理,就如学生心中所念,也是治国平天下,敢问,这治国平天下,不就是圣人之道吗?还有他……”
王守仁手指着一旁的张信:“此乃英国公之子,他心中所想的,乃是让天下的百姓,都有饭吃。那么,这算不算圣人之道呢?”
“在座之人心中,人人都有圣人之道,圣人之道,其实就是良知啊,有了良知,不就是正心,是诚意了吗?既已正心诚意,那么接下来,就如这位张副千户一般,他心里想着让人有饭吃,便去耕种,去开垦,通过一次次的育种,从而提高粮产,他的良知,在推动着他做有益于天下人的事,此知结合于行,岂不就是圣人所说的仁政吗?”
文素臣瞥了一眼张信。
见张信如一个老农一般,忍不住道:“这样的人,就算是推行仁政?那么天下佃农千万,人人都是圣人了。”
他眼中赤裸裸的都是张信的鄙夷。
可这一下子……许多人懵了。
其实……很多的看客,都是支持文素臣的,毕竟理学枝繁叶茂,大家不喜欢王守仁的新观念。可经常来这里的看客,都认得张信,对于张信,朝野内外,无人不佩服,道理很简单……他奉方继藩只命,种植和培育出来的土豆和红薯,将救活千千万万的人,大家虽都读书,却都抱持一个最朴实的观念,一个人,若能让人人吃饱饭,这个人……定是受人敬仰。
文素臣从苏州来,哪里知道,这个皮肤黝黑,双手满是老茧的人,乃是京师里无数人敬仰的神农。
于是,许多人都不吭声,却开始对文素臣的态度,不同起来。
王守仁面带微笑:“这有何不可呢?圣人的道理,简单明了,人人可学,人人都知道,何谓良知,不过是对美好事物的追求而已,圣人之道,即为美好事物啊,天下之人,除了作奸犯科之人之外,谁不希望天下太平,不喜欢仁政广布天下呢?可问题在于,这人人都知的良知,如何去实现,如何通过行动和实践,去达成了这圣人之道而已。求知容易,可是实践却难啊。吾辈定当努力……”
所有人心中不凛。
其实新学的学问,已经开始流传了,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这一次,从王守仁口中亲耳听来,许多人却不禁陷入了思考。
一个读书人忍不住道:“我若是见了乞儿,生出了恻隐之心,这是良知吗?”
“是。”王守仁回答。
那人便道:“那我给他一碗饭吃,使他免于饥饿,这便是知行合一?”
“是。”王守仁笑吟吟的道:“这就是圣人之道!”找本站搜索"CM" 或输入网址:.
文素臣其实一开始,就不可能是王守仁的对手。
一个成日在书斋里夸夸其谈的人,可以打败一百个书斋里清谈的对手,却永远打败不了一个上山下海,诚如王守仁自己所言的那样,他真的去格过物的人。
“格物致知,这句话我深以为然。”王守仁其实并非是一个反叛者,而是一个继承者:“通过观察事物,去穷究万物之理,学生也极赞同。”
“可既要格物,那么朱夫子所格之物,与你我不同。朱夫人所见所闻,也于你我不同。因而,朱夫子通过他的所见所闻,他的思考,自然能学到他的自然之理,他的圣人之道。这一切,都是朱夫子对万物的理解,朱夫子对于自然之理的理解,极为深刻,学生佩服。”
“那么,敢问,文先生也有眼睛,也有耳朵,也有自己的所见所闻,朱夫子提倡格物致知,那么,文先生在生活中,可格何物,又领会了什么自然之理?”
文素臣勉强打起了精神:“吾通读《四书章句集注》、《太极图说解》、《通书解说》……”
王守仁摇头:“这都是朱子先生的书,是朱子先生,通过对事物的观察,也即是我们所言的格物,从而学到的道理。文先生,学生想问的是,先生自己,对圣人之道和万物之理,有什么领会?”
“……”自己领会,文素臣大义凛然道:“我等读书人,乃代圣人立言。”
所谓代圣人立言,是理学的一种说法,即读书人的要务,在于为圣人说话,正因为如此,所以读书人总是满口‘子曰’、‘孟子曰’、‘朱夫子曰’,总之,圣人不会有错的,圣人的言论要流传下去,读书人就必须代圣人立言。
王守仁摇头:“还是不对。”
文素臣道:“那么,还要请教。”
王守仁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可见,这天下处处都是学问,学问不必拘泥于四书五经;朱夫子也倡导,读书人该格物致知,既自己去体悟万物之理。文先生既乃当世大儒,若没有自己的见解,不过是因为对理学研究的精深,便要代圣人、朱夫子说话,这样是不对的。孔圣人和朱夫子所看到的东西不同,自然感悟不同啊。而文先生自己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是瞎子聋子,不曾看到这个世界,因而,却需圣人们来告诉你,原来世界该是什么样子的吗?”
“读书人不该如此!读书人学圣人之道,是牢记圣人们的本心,圣人之道是什么?圣人之道是教你我孝敬自己的父母,友爱自己的兄弟。是叫我们多去观察事物。是叫我们崇尚礼仪。是叫我们为政以德,叫我们勤学、是教导我们君使臣该以之礼,臣事君当以之忠。诸如种种,都是圣人之道。”
“可如何去观察事物,如何去穷究自然之理,却需要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耳朵。代圣人立言,孔子出自春秋,他流亡于诸国,推行仁政之法,这些,在当今世道,有吗?春秋时,井田制虽已崩坏,可依旧还有井田之残余,因而,孔子认为井田崩坏,是天下动乱的原因。那么,当今的世道,井田之制,已经很久远了。”
“还有,朱夫子在的时候,那时靖康之耻,南宋偏安,朱夫子请求抗金,不为采纳。这些,而今有吗?朱夫子作《四书章句集注》,更著有书册无数,著作等身,天下人,无不敬仰,可这些书,是他的人生,是他的经历,是他所见所闻,对世界的感悟。学生敬仰朱夫子,因而,学生自以为,自己既是圣人门下,也是朱夫子的学生,正因为敬仰他,才学习他一样,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观察事物,又学习他如何去思考,去慢慢的完善自己的知识啊。”
“文先生说,读书人应当为圣人立言,可这后一句,文先生似乎说漏了,后一句是:为往圣继绝学啊。朱夫子在圣人之上,开启了自己的思考,兴盛了儒家,这就是为往圣继绝学。而今日之你我,为何不敢学朱夫子,在此基础上,针对圣人之道,去开启思考呢,世道已变了,人也应当变,圣人之道不会变,可如何诠释圣人之道,又如何在这已变化的人间,在圣人之道的基础上,如朱夫子一般,去开启新的思考,这不正是你我之辈应当做的吗?”
“文先生乃是大儒,为天下人所敬仰,正因如此,方才更需为天下人做榜样啊,若只是捡起孔孟和朱夫子的话,反复的诵读,那么,天下,何须文先生呢?”
文素臣冷然:“若如此,这岂不成了离经叛道!”
王守仁微笑:“文先生莫非忘了,当初,理学,也曾被斥为“伪学”,也是被指责为离经叛道的。”
文素臣道:“朱夫子乃是朱夫子,你还敢自比朱夫子不成?”
王守仁摇头:“不敢,学生亦是朱夫子门下,若不学朱夫子,不知格物致知,如何能给学生开启新的思考呢。”
所有人听着二人唇枪舌剑,不过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王守仁的思维要比泥古不化的文素臣要活跃的多。
不少人以为,王守仁口里所讲的新学,一切随心,理应可能承袭至宋时的心学,定当会对朱夫子,进行大力的批判。
可谁也不曾想,王守仁依旧还是采纳了不少朱熹的主张,并且依然大力的提倡朱夫子在圣人之学中,拥有极高的地位。最无耻的是,王守仁左一口我才是朱夫子的学生,我所学的,就是朱夫子,没错,我很正宗……
这…有点儿尴尬啊。
所以,王守仁的话,虽然有人不认同,可至少……不太遭人反感。
反而是文素臣,一开始就希望让王守仁站在理学对立面来进行大力的批判,想来他也没想过,这个新的学问,却是死死的抱着理学的大腿,死都不肯撒手,这令他有力气无处使。
甚至……大家隐隐有一个感觉。
王守仁居然在争夺朱夫子的话语权,自认为,自己是在朱夫子当年所做的事。
而相比于只知鹦鹉学舌的文素臣,却不知高明了多少。
弘治皇帝面上带笑,眼睛却凝望方继藩,似笑非笑。
那朝鲜国王李怿,忍不住叫了一声好:“中!”
人群中的某个人,看着淡定自若的王守仁,却是沉默了。
他一直觉得,王守仁该是一个古怪的人,打小,就稀里糊涂的样子,可今日,王守仁所表现出来的自信,实是让人误以为这是假的王守仁。
“胡说!”文素臣心有些乱了:“朱夫子的本意……”
他话刚出口,有人大喝道:“且慢着!”
文素臣脸色苍白,却见方继藩站了出来:“朱夫子乃圣人,何以你说起朱夫子时,面上这样的不恭敬?”
“……”
文素臣跟人辩论呢,脸色当然不好看,啥叫不恭敬?
方继藩厉声道:“简直岂有此理,朱夫子亦为西山书院的祖师,西山书院上下,人人敬仰,奉若神明,我等蒙受朱夫子的教诲,俱为圣人门下,也是朱夫子门下,你提及我们的祖师,居然如此不敬,这是何意?”
就怕流*有文化啊。
文素臣还是没明白过来,这人……他到底要不要脸,这些话说出来,你脸不会红吗?
方继藩听二人啰啰嗦嗦一大堆,实在有些生厌了,他还是比较喜欢自己的方式,方继藩又道:“祖师爷,是拿来敬的,就比如文先生,你口口声声,说你读朱子,那么,敢问,你当真敬佩朱夫子吗?”
文素臣觉得方继藩胡搅蛮缠,厉声回击:“吾学朱子三十二载……”
方继藩却从袖里一掏,一卷画像便落在了他的手里,画像一抖,打开:“你一点都不懂得尊师重道,你看这是谁?”
朱……朱……夫子……
是朱夫子的画像。
虽然画的是丑了一点,怪只怪唐寅已去了宁波府,否则方继藩保证画像里的人能英俊几分。
可是人都看得出,这画像,乃临摹于孔庙中十二哲的朱子雕像。
“你时刻带有画像吗?”
“什么意思?”
“朱夫子乃我们西山书院的师祖,我等晚生后辈们,不但要将朱夫子放在心里,更要将其,时刻看在眼里,不多看几眼,便吃不下饭,食不甘味,那么我来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我们离经叛道,西山书院诸生何在?”
人群中的沈傲等人具都应诺:“在。”
方继藩道:“快给祖师行礼。”
沈傲等人不敢迟疑,纷纷朝画像拜倒:“门下见过祖师……”
方继藩举着画,一脸神圣莫名之状。
“……”
一下子,这茶肆里,顿时嘈杂起来。
许多人坐又不是,站又不是,这……这不是胡闹吗?
可胡闹归胡闹,人家敬仰朱夫子,关你屁事,难道身上随时带着朱子画像,将朱子视为偶像,其他生员们见到了朱子他老人家,便进行参拜,有错吗?有啥错?找本站搜索"CM" 或输入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