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
任何一个学说,都不是孤立存在的。
世间万物,本身就相互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
诚如王守仁,他从前所学,本就来自于理学,虽然某种程度,他质疑理学的某些理论基础,可这并不代表,新学和理学是彻底割裂的。
诚如现在的儒家,都是出自四书五经,出自孔圣人,每一个人虽然都宣称,自己才是儒学正宗,可实际上呢,却各有观点和阐述,难道就因为和孔子真正的精神相违背,大家就不是圣人门生吗?
理学和新学,之所以剑拔弩张,其实并不在于两个学说之间,真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实际而言,两者之间,至少百分只八十对事物的理解,其实是不谋而合的,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剩下的百分之二十罢了。
问题就在这里,没有理学,自然,也就不会成就新学,因为新学,本身就在旧学的基础上应运而生。
就好像地心说一样,在出现时,也曾是人们奉为圭臬的真理,可没有地心说,如何会诞生日心说,人们接受了日心说,总不能说当初提出地心说的克罗狄斯·托勒密乃是一个天字号大傻瓜,不是的,人们依旧将他奉为天文学和地理学的宗师,是开山鼻祖,甚至当初质疑地心说的哥白尼,也断然不敢说,自己对天文的创造性思想,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其中,势必也是受过克罗狄斯·托勒密天文学的熏陶。
同样的道理,方继藩两世为人。
他更容易客观的看待这一场争议,新学和理学之间,真的势同水火吗?或许如地心说和日心说一样,是的。可这其中,本身就有相互影响和传承的关系。而之所以最终在历史上,闹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本质上不在于学问之间的争议,更多的是——党同伐异。
人是最政治性的动物,他们会用宗教、民族、学说、籍贯来区分出无数种敌我,而后,大家抱成团,相互进行攻讦。
历史上,王学的出现,很快,照样又衍生出了无数的学派,仅比较著名的学派就有浙中王门,南中王门、楚中王门、闽粤王门、北方王门、泰州学派等等。
而各个学派,又以自己的理解,去理解心学,有的学派认为,王学的精髓在于动静无心、内外两忘,生生的将这王学,糅合了佛学之后,将王学变成了理学一样,变成了以提高自身修养为目的的道学。
又有学派认为,所谓良知,与知识不同。良知是天命之性,至善者也。知识是良知之用,有善有恶者也。
更又即所谓心即为本体,因而,他们认为,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物由心造,万物皆源于心。
当然,以上更多的将心学当做了某种哲学。
而另一方面,影响力最大的,却是泰州学派,泰州学派的观点则认为,王守仁所追寻的,乃是治国安邦之道,王学不该和理学一般,只是单纯的道学,更不该只是追求人内心精神世界的哲学,因而,他们提出了‘百姓即用既为道’,也就是说,百姓的日常所需,才是圣人之道的根本,他们的学生,大多来自于社会底层,有的是农夫,有的是樵夫,有的是陶瓦匠,有的是铁匠,因而,他们提出了人人皆君子,满街都是圣人;庶人非下,侯王非高等平等观念;同时提倡经世致用。
甚至到了后来,这学派提出了‘无父无君非弑父杀君’这等放在这个时代,足够砍掉脑袋的观点。
什么是新学,后世的人,有人将其视为哲学,甚至方继藩在上一辈子,就曾遇到过许多号称王阳明的拥护者,一提起王阳明,便立即摇头晃脑,大谈心性。
可实际如何呢?新学真是哲学吗?
方继藩捏着鼻子,认了,没错,新学确实脱胎于陆九渊的哲学。
可心学,又绝不是哲学,王守仁的一生,都在寻找治国安邦的方法,他格竹、他练习弓马,他前去边镇考察,他学习兵法,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着事物,一次次去尝试着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所追求的,正是儒家至高理念,即所谓的大治之世。
结果,他的学问,到了后人眼里,生生的就被歪曲成了心性之学,所谓心即世界。
方继藩更认同的泰州学派,虽然泰州学派这些龟孙居然提倡无君无父,要打倒可爱的弘治皇帝,还要和我方继藩平等,可方继藩至少还明白,那些躲在书斋里,无论他们所追求的是格物致知还是万物皆心的家伙们,其实本质上,这些人都是一个路数,无非就是躲起来,自以为圣人的学说,逼格很高啊,很好,我要追求我人生中的大圆满。
这又如何呢。
儒家的本质,在于入世,入世终究是脱不开治国平天下,没有了这个追求,还是儒吗?
方继藩拿出了朱熹的画像,理由很简单,区分有用和无用的,是人,不是学说,理学之中,有一群满口格物的书呆子,以后新学里,想来也会有一大群躲在书斋里,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跪卖君王的人渣。
方继藩不在乎什么理学和新学,真的一点不在乎,与其让这群读书人,将学说当做攻讦对方的工具。
那么……倒不如,索性在座的各位,不好意思,我也是朱夫子的门下啊,新学是有传承的,没有理学,何来新学?
只是……
所有人都懵逼。
连王守仁都没有料到,恩师转过头,把自己卖了。
不过……说卖,倒是夸张了,只是……明明自己已经占了上风,闹出这么一出……
好吧,习惯了。
王守仁面无表情,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感,这才是恩师啊。
“……”
文素臣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没见过这么玩的啊。
你方继藩都自称自己是理学传承者了,那……我算啥?
方继藩厉声道:“文素臣,你还站在此做什么?”
不能跪,绝对不能跪。
文素臣心里冷笑:“老夫,倒想再请教一二。”
他决定不跟方继藩纠缠。
这家伙摆明着想把自己拉到和他一样的层次,然后双方撕逼。
他不要脸的,自己是大儒,还要脸呢,一旦和他计较起来,自己就输了。
所以,他依旧死死的盯着王守仁:“这么说来,王编修,已经彻底的参悟了圣人之道。”
这句话厉害,就看你王守仁谦虚不谦虚了。
王守仁颔首:“圣人之道,不需参悟。”
“噢?在你这里,所谓的圣人之道,如此肤浅吗?”文素臣像是一下子找到了王守仁的要害。
王守仁微笑:“圣人的内心,是博大精深。可圣人之学,一定是浅显易懂的,四书五经里的学问,其实并不难。所谓大道至简,孔圣有弟子七十二人,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都参悟了圣人之道,那么,圣人之道,怎么可能繁复呢?圣人之学,本就在于简啊,若不从简,生涩难懂,犹如佛经道经一般,那么敢问,圣人宣扬学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
“所以,我已参悟了圣人之道,在座的许多人,都参悟了圣人之道,人人都知道,圣人之道为何。”
文素臣大笑:“那么就请教,何为圣人之道。”
“百姓们安居乐业,便是圣人之道。”
“又是这样简单?”
“是的。”王守仁又点头。
他娓娓动听的道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圣人所追求的,不过是大治而已,这也是为何,我等敬仰圣人之处。因此,百姓吃用,即是道!吾辈一展平生所学,无非是为了让百姓们有衣穿,有饭吃而已,吾辈毕生所求的,乃是国泰,是民安,是御胡虏,所谓的仁政和民为本,不正是此理吗?”
王守仁表现的出奇的平静:“从前,千千万万的贤者,都在追求教化天下,可他们一面教化天下,却又一面,将这圣人之道,弄的生涩难懂,不但读书人读不明白,寻常百姓,更是一头雾水。却殊不知,圣人所谓的教化天下,本身就是将道理尽力的弄得简单一些,越是简单,方才可以推行下去。学生说了这么多,文先生肯定还是有些不明白,不过这不打紧,学生不妨请诸位移步,去看一样东西,圣人之道,就蕴藏在其中。”
众人奇怪起来。
圣人之道蕴藏在一个东西来?
于是纷纷随王守仁出了茶肆。
步行了五百多步,眼前,一个巨大的水车,便出现在所有人眼帘。
王守仁朝那水车一指:“诸位,可看到了那水车吗?这即是圣人之道啊。”
所有人都低声议论纷纷起来。
这……就是圣人之道?
文素臣脸一红,呵斥道:“王守仁,你竟这样羞辱于我?”
“不。”王守仁摇摇头道:“学生并非羞辱先生,而是……这水车之中,确实蕴含了圣人的大道。”
………………
这一章啰嗦了,其实想裁剪,可想了想,还是得啰嗦。有读者在骂,大谈什么唯心主义,因此,老虎必须得把王守仁的心学,各个学派的观点阐述出来,各个学派里,对王守仁的认知是不同的,有经世致用的泰山学派,也有心即是理,一切万物随心而动的偏哲学理论。
怎么说呢,任何一个学说,都有各自的理解,老虎所理解的,偏向于泰州学派,所以大道至简,其实对应的是泰州学派的满街都是圣人;同理之心,对应的是泰州学派的平等思想,更偏向于经世致用之学。
当然,许多所谓将王学,奉为哲学,认为心即是理的人,其实对泰州学派是十分厌恶的,认为这根本不是正宗。
好吧,一切随你,老虎对心学的认知,就是泰州学派的观点,这学派在心学各大学派里,是最没逼格的,暴露出来的问题也不少,甚至许多观点,和王守仁相异,可我认为,若是王守仁在世,那个自小怀有大抱负,上马弯弓,下马安民的王阳明,反而更偏向于这种主张。
水车很巨大,恰好置于河边,是齿轮的结构,一个个水箱被水流推动,而齿轮转动,使整个水车,将一箱箱的水带上河边,接着,漏进了一旁的水槽里。
水槽直通远处的一个玻璃作坊,大量的水,将用来冷却之用。
王守仁道:“这水车,是一个叫黄银的年轻人所改造的,你们看,许多地方,都十分精巧,每日能从河水里,汲取出一万多桶水,学生想问文先生,黄银的所为,如何呢?”
文素臣道:“匠人而已。”
王守仁摇头:“不对。若是学生再告诉文先生,在此之前,没有这水车的时候,为了汲水,需有五十个劳力,日夜不停,累死累活,在烈日之下,冒着严寒酷暑,来回提水,那么,文先生,又以为如何呢?”
文素臣沉默了片刻:“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守仁道:“我所想说的,其实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文先生想想看,五十个人,他们是我大明的子民,或许,他们的劳力廉价,可他们在此提水,是何其辛苦的事,先生可知道,他们的鞋子,半月就要磨去一双,他们长年累月下来,气喘吁吁,有时连腰都直不起?”
“其实,他们何尝想要做劳力啊,谁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份好的差遣,可没有水车,就得有人去做,他们乃是大明最底层的芸芸众生,而现在呢,他们就不需如此费心劳力了,只需有几个人,在旁看着水车,其余的人,可以在作坊里做学徒,黄银造了一个水车,节省了无数的气力,甚至还使作坊里的生产提高了,那么,他是行为,是圣人之道吗?”
不等文素臣回答,王守仁则先回答道:“是的,他的行为,就是圣人之道,你我都有圣人之心,也人人都在贯彻着圣人之道,天下处处都是道,我们不能因为,就如神农尝百草,乃圣人之道,那么黄银造水车,也是同理。神农大利天下,黄银小利天下。”
文素臣沉默了很久。
他无法开口说,这个黄银,只是个奇技淫巧之辈,毕竟,这水车出来,确实使人受益匪浅。
文素臣心里叹了口气,不得不说,其实自己已经输了。
文素臣摇头:“我不认同你的话。”可他还是看了一眼王守仁,辩论至此,是很难真正使对方心悦诚服的,不过文素臣想了想,叹道:“可是老夫,也知道你的话,有其道理,受教了。”
他居然朝王守仁一拱手。
王守仁的许多话,令他深思,虽然他依然还是认为自己应当的对的。
可现在,继续胡搅蛮缠下去,实是无礼,所以他选择了给予王守仁应有的尊重。
王守仁则回礼:“先生之言,也令学生受益匪浅。”
其他人见此,其实心里已明白,还是王守仁技高一筹,这已不是谁的学问好坏的问题,而是至始至终,王守仁都表现出了应有的风度。
人群中某个人松了口气,似乎……一切还算圆满,没有让自己继续担心下去。
文素臣随即又道:“其实,老夫还有一事,想要请教,不知当讲不当讲。”
“新学刚刚兴起,想来,弟子也是良莠不齐,听说,有些新学的弟子,居功自傲,这事,可是有的吗?”
果然,还是提起了这件事。
不过文素臣,已经委婉了许多。
王守仁道:“不知文先生所说的弟子,是何人?”
人群中,刘健有些恼火,这文素臣,倒还真大胆,这不等于直接骂自己儿子吗?
不过大儒就是如此,逮着人就骂,人家又不打算做官,你拿他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文素臣道:“举人刘杰。”
王守仁颔首点头,他想说什么。
却是方继藩厉声道:“刘杰!”
一声大喝,声震瓦砾。
刘杰忙是出来。
许多人低声议论,这件事,传的很厉害,可谓人尽皆知,许多人在想,这刘杰好歹是刘健之子,今日,少不得要有一通教训,才可保住西山书院的名声吧。
刘杰到了方继藩脚下,拜倒在地:“学生刘杰,见过师公。”
要动手了吗?
闹得这样大,不动手殴打一番,怎么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其实弘治皇帝,还真没见过方继藩怎么打人的,心里……居然隐隐有些期待。
刘健在人群里,有点心疼,想要站出来,却又知道,自己很是不便,还是不要亲自出来的好。
其余人,各怀心事,很想看方继藩清理门户。
方继藩道:“刘杰,你做了什么事?”
“弟子……”
刘杰道:“弟子不曾做过什么事?”
“是吗?”方继藩抬眸,看向文素臣:“文先生……你怎么看?”
文素臣道:“刘杰那当朝宰辅之子,又在朝鲜国立下大功,可……”
他话还说完。
人群之中,却有人几乎冲出来,接着,到了方继藩面前。
这个人……长的有些奇怪。
是个年轻人。
他一脸激动的样子。
看看方继藩,看看王守仁,再看看刘杰。
倒吸了一口气之后,他……噗通一下,跪了。
此人是谁?
所有人议论纷纷。
弘治皇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微微皱眉,凝目,越觉得不可思议。
“弟子李怿,见过师祖!”
李怿说罢,拜倒在地。
他当然清楚,若非是师祖运筹帷幄,自己或许早已惨死,而今,在师祖的安排之下,自己方有机会,逃脱生天,登基为王。
此番来京,除了要朝见大明皇帝,就是想来见师祖的,师祖这是大恩大德啊,学了他的本领,哪怕只是一丁点,都足以使自己受用终身。
“……”
李怿……
李怿是谁?
所有人都懵了。
有人想起了什么,朝鲜国宗室姓李,听说,大明新册立的李朝国王,叫李怿。
师……师祖……
那方才还面上含笑的文素臣,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弘治皇帝开始伸出了手,掰着手指头,心里默默起算。
不,他不是一个人。
刘健也哆哆嗦嗦的,取出了手,掰起手指头。
师祖两个字,辈分太高,一般人难以冷静下来,不用手指头,还真未必理出头绪。
许多人掰着手指。
王守仁乃方继藩的弟子。
刘杰拜在王守仁门下。
而李怿称呼方继藩为师祖………
这……
这堂堂朝鲜国王李怿,居然……居然拜入了刘杰的门下吗?
太可怕了。
所有人看着这师门上下四代的关系,贵院的关系,真的好乱啊。
李怿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大礼,朝方继藩又磕了一个头,他用一口带着某种地域口音的官话道:“弟子漂洋过海而来,一直都盼能聆听师祖教诲,师祖是有大才学之人,弟子自拜入了恩师,门下,一直学习汉话和汉学,现在汉话已有长进,已能熟练掌握,唯独汉学,浩瀚如烟,即便费尽才智,也学不到其万一,学生身份不同,本早该来拜谒,只是碍于礼节,所以……迟迟不敢来见师祖……”
“……”
所有人,还在发懵。
像做梦一般,看着这一幕。
文素臣脸抽了抽。
这……这算咋回事呢?
李怿又道:“学生虽忝为朝鲜国王,可来此,便是希望,能在师祖、师公、恩师这儿,学习一年半载,师祖,你看……中不中?”
中啥?
依旧……还是鸦雀无声。
现在大家算是接受了一个事实,跪下地下的,乃是朝鲜国王李怿。
这朝鲜国王,这样年轻?
竟还想不到,朝鲜国王的汉话,居然这样好。
似乎……还带着几分洛阳的腔调,呀,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雅言吗?
不得了啊。
方继藩看了看文素臣,文素臣显然,还无法接受眼前这个事实。
他提出这些,虽然委婉客气,其实也有几分,遏制新学的意思,刘杰乃是宰辅的儿子,想来,你们西山书院,一定将他当做宝贝是吧,那么这个人,失了礼,你们处置不处置,不处置,这就是放纵门生无礼,处置……来,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倒是很想来看一出好戏。
就算辩论辩不过,至少……看个乐子再走。
方继藩与文素臣的四目相对,几乎,文素臣的目中,显然是绝望的。
有鉴于所有人都想看热闹,想知道西山书院治学的风气如何严谨。
再加上确实队伍大了,不给下头的徒子徒孙们一点下马威,以后队伍不太好带。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提腿,便是一脚踹出去。
“……”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新建伯还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治学严厉啊!传闻果然不虚。
这样……都揍?
这一脚,踹向的不是刘杰,而是李怿,结结实实,将跪地的李怿踹翻在地。
方继藩破口大骂:“中啥?中你个龟孙!你现在才冒出来,置你的恩师于不义。你还想在我门下学习,狗一样的东西,学了半吊子的汉话,你还有脸说自己的汉话纯熟,你要脸吗?”
“……”
………………
这几章太难写了,憋了很久,才写出来,好累啊,坐在电脑边两个半小时才憋出一章。
一脚下去,专治各种不服。
李怿直接扑倒在地,却二话没说,又跪了个笔直。
朝鲜国深受汉学熏陶,乃至于礼仪和官职,甚至是文字,都承袭至中原王朝。
天地君亲师。
方继藩乃是他的师祖,何况,又非是他的臣子,揍他又如何?来啊,既然都已经拜了码头,不对,已拜了刘杰为师,那就是方继藩门下,有本事,背叛师门,欺师灭祖啊。
这封建礼教害死人啊。
虽是被踹的肩窝处疼的厉害,李怿却重新标准的跪下:“学生万死。”
“万死什么?”方继藩呵斥道。
李怿战战兢兢:“学僧的韩话说滴不好,忘后一定跟着恩识好好削戏,师祖,尼侃中不中?”
“……”
方继藩突然想把刘杰和李怿一起吊起来,狠狠的抽了。
一旁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
这……该不该站出来批判一下呢。
毕竟……这个人是朝鲜国王啊。
远来是客。
我大明,不该是礼仪之邦吗?
可是……
许多人一脸吃了苍蝇的模样。
话虽如此。
却又好像,有些不对。
人家这是师祖揍自己的徒孙,就好像曾祖父揍自己的孙子,一个愿打一愿挨,管你屁事?
方继藩看了刘杰一眼:“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啊,你这弟子,看上去不太聪明。”
刘杰无言,忙道:“徒孙万死。”
“贸然收徒,罚你面壁思过三日。”
刘杰如蒙大赦:“徒孙遵命。”
方继藩方才看向李怿:“师祖这个人,说话比较耿直,你不要见怪。”
李怿汗颜:“徒孙定当好好向师祖学习。”
方继藩只轻描淡写的点点头:“噢。”
接着,目光一扫,落在了文素臣身上:“这个……”
虽然对待徒子徒孙们如秋风扫落叶,可是对待文素臣这样饱读诗书的大儒,方继藩还是很客气的,方继藩眉微微一挑,笑了:“文先生,你方才说的是啥?”
“……”文素臣一脸吃了苍蝇一般的看着方继藩:“这……”
方继藩道:“诶,刘杰这个人,是我徒孙中,脾气最糟糕的一个,他可能对自己的门生,有那么点儿严厉,这个……没啥问题吧?”
文素臣忙摇头,如拨浪鼓似得:“没,没有!”
他哭笑不得:“此乃天理也。”
天地君亲师,皇帝宰大臣,老子打儿子,师父抽徒弟,这不就是理所应当,是天理昭昭吗?文素臣作为大儒,怎么敢离经叛道。
至于刘杰对李怿不恭敬,不恭敬咋了,就不该恭敬,朝鲜国王了不起?不还得拜人为师,向人学习吗?刘杰乃大明举人,既有藩国之人拜他为师,作为恩师,为啥要对自己的门生恭敬,不抽他,算好的了。
方继藩想了想:“方才,有些气过头了,当面对人动手动脚,可能有辱了斯文,这……不会有碍我的清名吧?”
“……”
打都打了!
文素臣阴沉着脸,他是大儒,大儒是啥,就如上一世,广告里做出的标签一样,一切解释权,归某某所有。文素臣就是做这个的,他深吸一口气,作为一个理学大儒,他必须坚定自己的立场,决不能和新建伯同流合……,不,他振振有词道:“此乃应有之义也,新建伯打的好,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堕也。新建伯治学严谨,西山书院优良,教人佩服。”
方继藩感慨道:“文先生说话很好听,以后有空,要常来西山坐坐啊。”
文素臣脸都绿了,五百多两银子啊,自己又不是京里的那些权贵,自己家底没那么殷实,想到了那白花花的银子流了出来,他心在淌血,还来……下辈子吧。
文素臣却微笑:“定当时常来讨教请益。”
方继藩很喜欢读书人。
读书人毕竟是要脸的。
比某些臭不要脸的东西强的多了。
所以读书人一旦认起怂来,往往不会破罐子破摔,这是方继藩最为欣赏的地方。
方继藩心里感慨:“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诸位远来,不妨再回茶肆里坐一坐,待会儿的茶水,我方继藩做东!”
“……”
许多人已经开始想死了。
下一盏茶,免费?
可是方才,我已经花钱点了茶水了啊。
文素臣要吐血,早知如此,方才那口茶,就不买了,又是钱。
即便是理学大儒,追求的自身内心道德的圆满,对于钱财不甚看重,可文素臣穷啊,就来了这么一趟,他得回去喝三年粥了。
文素臣干笑:“新建伯真是……真是……”
心里有心事,客套时一时都忘了词。
倒是有人插嘴道:“真是慷慨啊。”
………………
弘治皇帝已趁人不备,悄然而去。
萧敬龇着牙,小跑着追上来:“陛下……这方继藩让自己的徒孙,收了朝鲜国王为徒,是不是于礼法有碍。”
弘治皇帝背着手,一身布衣,像个老学究,边走边道:“太祖高皇帝,可曾定制不得收藩王王孙为徒的礼法?”
“这倒没有。”萧敬拨浪鼓似得摇头:“不过想来,太祖高皇帝也没有想到吧。”
是啊,说出去人家都不信,说书人敢讲这样的剧情,人家都会掀桌子揍你丫的,就你特么的会胡编乱造。
萧敬想了想:“不过奴婢以为,想来,若是太祖高皇帝知道有这么一日,一定会……一定会……”
“好了,啰嗦。”弘治皇帝不耐烦的摇摇头:“任他们闹腾吧。”
萧敬再不敢说什么了,其实他心里挺难受的。
进来的时候,一人三两银子,陛下肯定是不会带银子的,其他的暗卫,足足有七十多人,他们当值,也都没带银子,就算带了,人家也绝不会敢拿出来。
萧敬甚至想过,直接表明身份吧,你一个卖票的,还敢收陛下的钱。可若如此,那还叫私访吗?
最后,只能他自己掏银子了,嗯,也不多,两百多两而已,挣钱不易啊,虽然萧敬儿孙多,平时的孝敬不少,可这银子,是大风吹来的吗?还不是自己的徒子徒孙们在各地,辛辛苦苦的抢来的。
他幽怨的看着弘治皇帝,心里琢磨着,这笔钱,宫里肯定是不会报销的吧,哎……
…………
刘健心满意足的走了,走路带风,等他钻入轿子的那一刻,心里很踏实。
自己的儿子,有长进了啊,此去朝鲜国,值了。
这方继藩,倒还真有几分本事。
刘健满心的欣慰。
这下放心了,嗯……当值去。
嗯?陛下呢?陛下走了吗?
…………
王华在人群里,深深的凝望了一眼王守仁,微微一笑,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也走了。
…………
事实上,文素臣还是走了,虽然方继藩一再请他坐会儿,要请他喝茶,可文素臣依旧还是不愿留下,这茶水,喝的伤心伤肺啊,他这一走,来助威的人,便立即走了个大半。
于是一下子,西山清冷了下来。
李怿似跟屁虫一样,跟在方继藩身后。
在刘杰的吹捧之下,在他心里,方继藩早已成了他心目中,诸葛孔明一样的形象。
没错,朝鲜国人,也爱三国演义,三国演义流传入朝鲜国之后,早就在朝鲜国流行,反正他们的贵族和士人,写的也是汉字,所以读起来,并没有多少的妨碍。
这关圣人、诸葛孔明的形象,简直就是深入人心,拿着一部三国演义当兵法书也很流行。
李怿,他还是个孩子啊,孩子心目中,一旦认定了谁比较厉害,自然也就容易滋生崇拜之心。
方继藩看着李怿:“打算在此盘桓多久。”
“一年。”
方继藩噢了一声:“那就进西山书院吧。”
李怿点头:“此学生所愿。”
方继藩想了想,他大抵知道,李怿这样年轻的国王,完全是靠朝鲜国内的两班贵族们捧起来的,说穿了,他虽得到了朝廷的册封,可在历史上,却一直受制于两班贵族。
却是不知,这一年在西山读书的经历,会不会让朝鲜国的进程,带向何方。
方继藩其实不太喜欢留学生的,把自己的东西交给外国人,会不会算是资敌呢?
可看着李怿一脸崇拜的样子。
方继藩乐了:“我很喜欢吃人参。”
“有啊。”李怿道:“巧的很,朝鲜国盛产人参,恩师要多少。”
是啊,真的巧啊。
方继藩想了想:“也不必太多,为师的寿命,大抵也就剩下七八十年,不能再多了,每日若是吃一斤,呃,我算算,来人,拿算盘来。”
“……”李怿的笑容,逐渐消失,其实……不必去算,他也大抵知道,这可能是一个天文数目了。
师祖的身子,这样滋补,真的好吗?
无论如何,这个留学生,算是收下了。
不过此时的朝鲜国,确实和大明同文同种,方继藩看着李怿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的违和感,所以……不急,不急,以后慢慢灌输一点东西吧。你就算直男,我都能将你掰弯,啊,不对,是一定要给你树立正确的人生价值观。
天气渐渐的炎热起来。
尤其是在西洋,这里的暑气极大。
而此时,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又迎来了新的小伙伴,四艘全新的舰船,不只如此,船上还有大量的木骨都束、锡兰的诸多人员。
这其中,既有各国的使臣,他们带上了礼物,随同徐经一起,将如百年前他们的祖先一样,前往极东之地,前去朝拜那远东的帝王。
船上还有大量的随同人员,有商人,有士兵,甚至还有上百个,大食的俘虏。
徐经在木骨都束,伏击了奥斯曼人,在木骨都束人的帮助之下,几乎将这些大食人全歼,数百人成为了俘虏,同时,还得到了四艘大船。
这些奥斯曼人,让徐经如获至宝。
此时的奥斯曼,横跨三大洲,且西临地中海,东临黑海,横跨在欧亚之间,即便是在这个时代,佛朗机人已经开始了地理大发现,可无论是造船技术,亦或者是海战的经验,奥斯曼人的经验都极为丰富,甚至,在历史上这个时期,奥斯曼舰队依旧轻松的给予葡萄牙舰队重创。
大明已有百年时间,施行了严格的海禁政策,当初俱有高超技艺的匠人,而今已是凋零,无数的造船图纸,也早已毁的面目全非,在海中的诸多经验,也早已被人忘记。
这些奥斯曼人,有一些匠人,其中多数为海战人员,他们通晓大量的航海知识。
所以,虽然王细作一再建议,将他们统统杀死。
徐经却还是无视王细作深厚的友谊,留下了他们的性命。
舰队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补给。
不只如此,沿途上,徐经还招募了不少的人员,徐经甚至研究起奥斯曼人的火器,这个时代,奥斯曼人的火器时代已经降临,不过……这些火器,其实和大明的火器,除了制造精良一些,其他的,几乎看不出任何高明之处。
可即便是如此,杨建也满是抱怨,他认为大明的火器,造的粗劣。
徐经微微一笑,道:“奥斯曼国,我已打听过了,他们自建立开始,便不断壮大,与佛朗机人,进行了长达数百年的战争,他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征战,一旦武器不够精良,对于他们而言,就意味着他们的进攻陷入颓势,他们的国都,将会被人洗掠,因而,对他们而言,一切的根本就是战争,这……倒是颇像战国时期,七雄争霸,谁若是落后一步,便身死国灭,于是才有了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的魏武卒;也有了装备精良弓弩,配不朽之剑的秦国锐士。而我大明,承平的太久太久,国无外患,于是自然收天下之兵,马放南山,至于火器督造,又有几人关心呢?就如杨千户,杨千户的官职比我高,我不过区区庶吉士,出海之前,授了一个编修而已,而千户已是位列五品了,只是……这又如何呢?依旧千户见了任何人,都需小心侍奉,否则,一顶大帽子戴到了你头上,即便是个区区八品的给事中,也可以令杨千户死无葬身之地。”
徐经站在船舷边,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哎,这令我想起了我的恩师,我的恩师,真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啊,他曾说过,世间所滋生的事物,从来不是凭空而生的,一切的一切,都有其土壤。什么样土,养什么样的粮,什么样的粮,养什么样的人。”
“此次出海,我自这些大食人和佛朗机人身上,看到了他们的过人之处,我们万万不可小看他们,他们自千年之前,在那片土地上,便不断的相互攻伐,千年以来,那里从来未安宁过,他们的国土环绕汪洋大海,单凭贫瘠的土地,无法养活自己,就只能靠海为生,他们不断的进行战争,进行着海战,每一个人,都在绞尽脑汁,利用一切,来战胜自己的敌人,这些人,若是我们现在不重视,迟早有一日,他们会成为海上的鞑靼人,对我大明,造成巨大的危害。”
杨建颔首点头:“那么,应当如何解决呢?”
“很简单。”徐经道:“对付强者,用恩师的话来说,你只需比他更强就可以了。一如恩师一般……”
杨建叹口气:“徐编修,在卑下眼里,已是极了不起的人了,博学多才,坚韧而多勇谋,真的无法想象,徐编修的恩师,是何等的可怕啊。”
徐经听了杨建的夸奖,徐经笑了,骄傲的道:“这是当然,恩师……历来是很看重我的,可惜,我还是愧于做他的门生。”
他拍了拍船舷,抖擞精神:“此番回程,路上就轻松了许多,所过之处,尽力多弄一些种子,什么种子都要,还有若是遇到了佛朗机人,也可以多向他们讨要,还有各国……他们若是愿意遣使,也一并请他们登船。”他凝视了杨建一眼:“越多越好。”
杨建挠挠头:“这些蕞尔小邦,甚至为数不少,都是茹毛饮血之国……即便遣使,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大臣们喜欢,皇帝喜欢!”
徐经说罢,回到了自己的船舱。
虽然奥斯曼人那儿缴获来的大船,更宽大和舒适。
可徐经还是喜欢在这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这艘船已是极残破了,虽然几经修缮,可住着并不舒服,可徐经对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却已滋生了感情,宁愿在此。
他在这阴暗潮湿的船舱里,开始记下日记:“今日,有风,浪高半尺,海水平和。锡兰国派遣使臣登船,带孔雀翎、珠宝若干进贡;今又自大食人口中得知,佛朗机人曾至极西之地,发现一洲,该洲横跨万里,遍布奇珍,沃土连绵,号之黄金、白银之地也。此地,莫非恩师所言之国乎?”
他想了想,又记载道:“可此事,王细作竟沿途从未说起,可见王细作对我戒心重重,他心里,还知何事?今夜当请他至舱,于他会饮,且看他酒醉之后……”
写到此处,笔尖却是顿住了。
徐经眼睛又红了。
不知为何,记录时总是如此,脑海里会想到许多事,想到恩师平时的教诲,想到恩师对自己的青睐,想到恩师……
如此种种,犹如走马灯一般的在脑海里划过。
留下的,只剩下一股难掩的悲痛。
深吸一口气,徐经提笔写道:“恩师大德,今吾回航,年内将抵泉州,吾思乡心切,恨不能飞至京师,拜见恩师。此时,京师天气,不知若何,天气渐暖,却也容易滋生寒热之症,却不知恩师,身体是否有恙。恩师料来,也会在此时,挂念吾这不成器的弟子,一载不曾有音讯,吾生死不明,也望恩师,不要为此,而心急如焚,若如此,万死难恕。”
落笔,叹了口气,徐经真的很担心,漂泊海外,再无音讯,几乎可以想象,恩师一定以为自己已经葬身鱼腹了。
丧徒之痛,尤其还是恩师历来看重的爱徒,一定会使恩师心里痛不欲生吧。这个世上,除了父母妻儿,想来除了恩师,再没有人关心自己的安危了。
一念至此,徐经便觉得心像扎了一样,疼……很疼……钻心的疼,痛彻心扉!
……………………
马文升很焦躁。
从噩耗传来的时候,这个兵部尚书,就一直食不甘味,日子没法过了啊,现在下西洋的浩大工程,还在有序进行,培训人员,招募人手,操练水师,建造大船,钱粮就像是丢入了汪洋大海一般,不见任何水浪。
可至今,人间渣滓王不仕还是一点音讯都无,此时,他越发的惶恐了。
他们……想必也和兵部的舰船一般,已经葬身鱼腹了吧。若如此,那么……岂不是一切的准备,都是枉然。
马文升不断的唉声叹息,心里疼的厉害,这都是钱啊,是钱啊,虽然这钱是户部的,可有这么多钱粮,做点什么不好。
但愿徐经还活着,一定要活着。
马文升很多次,都想去见一见方继藩,想打探清楚,徐经这个人,到底靠谱不靠谱,此人是你的门生,你是最了解他的,你给个准话吧,不然,真的睡不着觉了啊。
备倭之事,马文升倒是不怎么关注,因为他心里最明白不过,有这些精兵,不怕倭寇不平。
可此时,在兵部部堂之外,一封快马,送来了一封奏报。
奏报迅速的送至马文升的案头。
马文升低头看了一眼奏报中的内容,顿时眉飞色舞,果然……老夫今年转运了,好事啊!
他忍不住拍案而起,接着起身:“快,预备车轿,入宫。”
马文升深知陛下对于倭寇,似乎开始看重起来,因而,对于倭寇,他不敢怠慢,必须第一时间,让陛下得知这个好消息。
他将这奏报收起,眉飞色舞,忍不住道:“区区倭寇,终难逃余之一握也!”
说着,出了部堂,上轿,匆匆朝着紫禁城而去。
……………………
第五章送到,求支持一下。虽然明知道骗不了人,可至少,假装一下这本书比较火。
弘治皇帝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根据江浙备倭卫的奏报,倭寇盘踞于外海的百尾岛,聚集千人之众。
这也是为何马文升兴高采烈的原因,舒坦啊,剿灭倭寇,最重要的不是倭寇的实力如何,而在于,倭寇来去无踪,根本无法防备,他们乘舟船登岸,突然袭击,劫掠完便立即杨帆而去,再不见踪影。
现在知道了他们的巢穴,实是大喜啊。
马文升道:“有戚景通在,又抽调了备倭卫的精锐作战,我大明的海船,比之倭寇的小舟,要高大十倍不止,又有火器襄助,只需进剿,倭寇死无葬身之地。”
弘治皇帝细细看着这份奏疏:“消息可靠吗?”
“老天有眼,恰好这百尾岛内倭寇内讧,有两个在内讧中逃出生天的倭寇落入了备倭卫之手,审讯之下,才得到了消息,理当不会有太大的出入,这百尾岛,事实上在太祖高皇帝时,就曾有过记载,无论是位置还是地理,那两个倭人所交代的,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出入。”
弘治皇帝颔首:“那就进击,毕功一役。”
“兵部已下文,令戚景通出击,倭寇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弘治皇帝定下了神来,他关注倭寇,并不是因为倭寇本身,在他眼里,倭寇和寻常的山贼没有任何的分别,从前朝廷不重视,一旦重视,调集重兵,区区倭寇,弹指间,便可灰飞烟灭。
他所看重的,是要斩掉某些人的爪牙,先去其爪牙之后,再彻底将某些与倭寇安通款曲之人,连根拔起。
马文升松了口气,这两年运气实在糟糕的很,现在……总算心里可以踏实了。
倒是这时,外头的宦官道:“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李东阳求见。”
弘治皇帝皱眉,道:“传。”
却见李东阳匆匆而来:“陛下,宁波府的灾情,依旧还在,自宁波府大旱之后,宁波诸县,再三告急……”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什么?不是说,朝廷暂时命镇国府备倭卫取出余粮,暂行赈济吗?”
“查过了。”李东阳哭笑不得:“宁波知府有奏,说是镇国府备倭卫,根本没有多余之粮。”
“粮呢?”弘治皇帝吓了一跳:“他们的粮呢?”
是不是中途损耗了,又或者是,兵部的粮食还没有运到?这……不对吧,兵部居然连镇国府的粮,都敢克扣?
其实粮食,朝廷还真的不愁,可问题就在运的问题上,莫非是运输出了问题。
弘治皇帝看向马文升。
马文升道:“粮已运到了啊,备倭卫还有回执,给了三月之数,一粒米都不敢少他们的。”
李东阳苦笑:“从奏报来看,这些粮,都吃了,三月的粮,供三千人所需,结果……三百人,他们……他们月半功夫不到,就吃了七八成,宁波知府说,镇国府备倭卫,天天都像过年一样,米要用细米,还偷偷的拿米去跟人换肉,杀牛宰羊,很是快活。还有一个,听说叫胡开山的,一人吃一锅,人家用筷子,他是用饭勺吃饭,一日吃七斤米,两斤肉。”
“……”
暖阁里,瞬间的安静了下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点懵。
三百人,吃三千军粮的分量,他们属豚的?
“现在,再从各地调粮已经来不及了,宁波府诸县,存粮俱都告罄,臣……恐……”
“那个逆子!”弘治皇帝啪的一声:“那个逆子真不是东西啊,他养的,都是一群什么东西?畜生!若是饿死了人,朕第一个找他,他人呢,人去了哪里。”
“带着生员们,围猎去了。”
“……”
“方继藩呢?”
“方继藩身体不适,旧疾复发,在家养着,没有去围猎。”萧敬笑吟吟的:“不过听说,这方继藩,近来在家里,不知鼓捣什么,反正闭门不出。”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不必管他们了,立即想办法,想尽一切办法,从各地调粮,万万不可天灾之后,出现人祸。”
原本,弘治皇帝是想将方继藩那厮叫来,而后狠狠的抽一顿的。
可想到他旧疾复发,弘治皇帝终究还是心软了。
自己也有一个得了脑疾的女儿,对于这种脑残的玩意,多少还是有些恻隐之心。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内阁、户部立即讨论,想办法吧。”
李东阳想说,急切之间,等想到了办法,将粮食运了去,只怕……
当然,他不敢熄灭弘治皇帝最后一丝的希望。
……………………
宁波外海。
碧波万里。
一艘舰船,徐徐的停泊在海中央。
唐寅看着这碧波万里,忍不住诗兴大发,不过这时,显然不是念诗的时候。
镇国府备倭卫成立之后,挑选了三百义乌、永康的青壮。
对于这些人,胡开山很满意。
因为这些人身体虽不强壮,不过……却很狠。
水寨是现成的,直接开始进行操练,这首先要操练的,就是让这些人遵守军纪。
尤其所招募来的人,两个县都有,这两县的人,可都是世仇啊,从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一辈起,大家就拿起过刀片子砍过人了。
胡开山以为,这些人龙蛇混杂,操练起来肯定会很麻烦,到时,少不得会有营中殴斗之事。
可谁曾想到,他们居然很乖巧,胡开山让他们干啥他们就干啥。
前提条件是,到了开饭的点,得有一盆盆大白米饭。
饿死鬼啊。
唐寅看到胡开山吃饭的样子,很吓人,可看到这三百如丧尸一般仿佛天生带着饥饿记忆的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唐寅彻底的懵了。
难道人生只有吃吃吃吃吗?
好吧,他们的世界,唐寅不懂。
给了粮,准确的说,能让他们顿顿吃好喝好,这些士兵们出奇的听话。
让他们在太阳底下暴晒,他们便暴晒,教他们不得动弹,他们便绝不动弹。
原来担心地域矛盾会在营中爆发。
谁知他们除了两县之人不太爱打招呼之外,几乎不爆发任何的口角。
操练了月余,便让他们出海,当船离开水寨时,唐寅回头看着那一片片烈日之下,龟裂的大地。
他知道,这一场大旱,对于宁波府上下而言,是一场致命的灾害,奉恩师之命,他得救人。
备倭卫唯一的一艘大船,乃是一艘马船,在明初时,就已出现,乃是大型快速水战与运输兼用之船,船长三十七丈、宽十五丈,有八桅,此船在下西洋时,也归入宝船之列,不过是中型宝船而已。
如此巨舰,足够三百人在船上吃用。
出海半日,抵达一处海域。
唐寅下令船只抛锚停泊。
随即,命人下放舟艇。
一艘艘的舟船自这庞然大物放下来。
紧接着,士兵们开始顺着缆绳,调下小舟。
唐寅和胡开山也亲自的下了船,他深吸了一口气,唐寅心里有些紧张。
恩师教了他一个方法,这个方法……说起来有些怪。
他小心翼翼的手里提着一根棒槌,一旁的胡开山身形巨大,几乎要将唐寅挤下海去。
唐寅取出一个竹片子,竹片子上写着方法。
胡开山有些晕船,醉醺醺的样子,好在他身体素质好,不太严重,他扶着船,对于这汪洋大海,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唐编修,你在做啥?”
“指挥鱼群。”
“什么?”胡开山一呆:“鱼群还能指挥,那岂不是成龙王爷了?”
“我们就是龙王爷。”唐寅道。
“可不敢,可不敢。”胡开山这吃货,看着碧波万里,有点眩晕,他是北人,对这大海有太多的敬畏。
“恩师说的。”
“恩公……”胡开山想了想:“恩公这样说,那咱们就算是了。可是,怎么指挥?”
唐寅没有做声,他开始拿着棒槌,按着记录下来的方法,有节奏的开始敲击着船舷。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这渺小的敲击声,在呼呼的潮水和海风之下,几乎很快,便被淹没。
胡开山一脸疑窦。
这样……就可以指挥?
恩公……也有不太靠谱的时候啊。
不过不打紧。
胡开山心里继续想着,恩公最大的优点,在于他的品格,而不是他的能力多寡。
我胡开山最敬重的,也在这一点,至于……其他不太靠谱的事,是可以自动忽略的。
啪啪啪……啪啪啪啪……
唐寅有节奏的敲击着,额上满是汗。
他其实也觉得不靠谱。
可恩师说啥,就是啥,还能怎么说?
啪啪……啪啪啪……
他敲的已经觉得手臂酸麻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大傻瓜。
因为附近的许多小舟上,舟上的士兵,都像看傻叉一样的看着自己。
那种眼神,很酸爽。
好,不理会他们。
唐寅继续有节奏的敲击。
而水兵们,终于开始低声嘀咕了。
虽说编修赏了饭吃,他们也决心,踏踏实实当这个兵,可这并不代表,大家是来做傻瓜的啊。
难道……这是某种音乐……
在海上,就如敲击磬乐一样。
有见多识广的人嘀咕:“此乃磬乐,是读书人的东西,据说是礼乐。”
……………………
有懂行的人这么一说,大家心里凛然了。
原来如此啊。
唐编修,居然……如此……恐怖。
还懂这个。
莫非是操练之前,先向龙王爷祈祷一番吗?
众人心里开始默念:“龙王爷保佑,保佑我们出海归来……”
一个个人,虔诚无比。
在他们心里,虽然军户很没有前途。
可奇迹一般,来到此,居然能每天吃这么多,这可比自己从前,每日提着违禁的刀剑,和人去对砍,九死一生,还只能混个半饱要强。
其实……无论是百姓还是士兵,都是很朴质的。
尤其是在这个时代,谁给一口饭吃,他们便感恩戴德,你让他们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可惜,在这个时代,想要吃一顿饱饭,实在一件再奢侈不过的事。
如今,他们穿上了新的衣甲,他们有营房可以遮风避雨,还有吃不完的白米,甚至……还有肉。
人生已经大圆满了,若是再添个婆娘,有个儿子,以后儿子也能到这里当兵,子子孙孙这样传承下去,这……真是神仙都不想做啊。
唐寅觉得自己挺二的。
他不断的敲击着,就在他觉得自己手臂酸麻的时候。
渐渐的,海水竟是开始泛黄了。
泛黄了。
“龙王爷来啦……”
有人惊恐的大叫。
龙王爷……
可不是吗?
所有人都发现,船底,竟开始变黄了。
那黄潮越来越多,舟底下,竟开始出现了撞击声。
唐寅吓得脸都绿了。
胡开山取出长刀,枕戈待旦:“别敲了,别敲了。”
唐寅趴在船上,双手死死的抓着船沿,探出船头去,他……看到了……海水之下,犹如海潮一般,无数的鱼。
对,是无数的鱼,数不胜数,一个个大黄鱼,聚在这一片的海域,有千万,甚至……上亿,无以计数。
它们几乎是挨在一起,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
“开山,开山,你看……你看……”
胡开山闭着眼,他是山贼啊,不是海贼,他有些害怕。
不过,终究是做过贼的,他将铜铃眼瞪大,看着海面。
不是龙王……是鱼,庞大的鱼群,大大小小,寻常的鱼,有一寸多长,更大者,甚至有三寸。
呼……
胡开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鱼,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些鱼,通体为黄色,和河中的鲫鱼,没有太大的分别。
这是大黄鱼。
在后一世,直接被勤劳勇敢的渔民们,打捞的几乎绝迹了。
大黄鱼的特点,就是每到这个季节,就会涌入至近海进行产卵。
而此时,正是渔汛的最好时机。
许多渔民,突然发现,这大黄鱼和其他的鱼不同,他们的能发出强烈的间歇性声响,同时对音响也很敏感。它的主要发音器官是鳔及其两侧的声肌。当声肌收缩时,压迫内脏使鳔共振而发声。在生殖季节鱼群终日发出“咯咯”、“呜呜”的叫声,声音之大在鱼类中少见。这种发声一般认为是鱼群用以联络的手段,在生殖时期则作为鱼群集合的信号。
于是乎,人们开始使用敲船的方法,可以让大黄鱼们,集结起来。
最丧心病狂的事,根据这一特点,后世的渔民,直接开始研究出针对大黄鱼的声呐,吸引鱼群聚集一起,而后用万吨渔船,将其一网打尽。
正因为大黄鱼如此,所以在后世,大黄鱼几乎灭绝,若是谁能捕捞到野生且肥大的大黄鱼,几乎可以卖到天价。
甚至,像这样丧尽天良,一网打尽的敲船行为,渐渐开始被禁止,为的,就是保护濒危的大黄鱼。
而在此时,大明海禁,早已没有了打鱼这个行业,自然而然,这些野生的大黄鱼们,没有天敌,疯狂的繁衍,在这片汪洋大海里,这样的鱼,何止亿万。
看着这船底下,一只只鱼,唐寅要哭了;“龙王爷保佑啊。”
胡开山抖擞了精神,这哪里是龙王爷保佑,这分明是恩公保佑啊。
恩公真是博学多才,这个……也懂?
这时,他发现,恩公不再是靠高贵的品德,来征服人心了。
简直就是诸葛亮转生。
“捕鱼!”胡开山发出了大吼。
对啊……
捕鱼。
鱼是啥,鱼就是肉啊。
一只鱼,足有三四斤,肥美的,十斤也有。就在船下,层层叠叠,巴掌大的地方,就有数十只。
这是啥,这就是肉啊。
两只鱼,就是一只鸡,三十只,就是一头豚,八十只,就是一头牛。
这是粮食啊。
即便是胡开山,虽然是做贼出身,可骨子里,也有来自于大吃货的基因。
他看着这无数的鱼,眼里放出光来。
“捕鱼!”
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
必须得捕鱼啊。
这是粮……是粮啊……
一个个渔网,自宝船上丢了下来。
水兵们,本就是江浙人,那儿水网密布,湖泊众多,打小,就有打鱼的经历,只不过,从前是在湖泊中打鱼,而如今,却在这汪洋大海里打鱼。
这完全是不同的概念,这里鱼的密度,是湖泊里鱼密度的千百倍。
一网下去,诶哟哟……一群人在舟上气喘吁吁,拉不上来,船身都要倾斜了,好不容易,连拉带扯,数十只大鱼上来。
所有人都疯了。
数十艘小舟,不断的下网,这时代的网,技术很低,所以即便是不断的下网,对于这密集的鱼群,也不过是取走了汪洋中的水滴而已。
很快,大量的渔网便被扯断了。
可即便如此,一筐筐的鱼,直接往宝船上拉扯上去。
水兵们觉得自己要疯了。
像一群进入了宝山中的强盗,明知这里的财富,应有尽有,可依旧还是贪婪的索取,乃至于,寻常的一尺长的鱼,直接丢回了海里,他们要大鱼,大鱼带劲啊。
宝船上,自小舟上钓上来的鱼已是堆砌如山。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疯了,绝对是疯了,数万尾鱼啊,不……可能不只数万,甚至上十万。
可这堆积如山的鱼,和那船下数之不尽的鱼群,依旧不值一提。
他们贪婪的看着船下的鱼群,想死。
吃可惜,几乎所有的渔网,统统被扯破了。
而三四个时辰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已精疲力尽。
唐寅乃是南直隶人,他对鱼有很深的感情,打小就爱吃他们。
而此时,他也不得不立即当机立断了:“登上大舰,返航,立即返航。”
在这个时代,即便不是在海禁期间,渔民,也是困苦的。
渔产量太低了。
出一次海,数十个哪怕是数百人,一艘大船,来回就是两天,而打鱼的时间呢,却受制于时间限制,因为时间一久,之前打捞上来的鱼就会臭掉,想要防臭,倒是可以想办法,将盐将这些鱼腌起来,只是可惜,在这时代,盐本就比鱼还贵一些,哪里去找这么多盐?
因而,即便出海,打鱼的周期,决不可超过太多天,还得计算好来回的时间,而汪洋之上,其实鱼群的密度是极低的,一只鱼在汪洋中,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这一路来,需要吃喝,打捞的时间,又是短暂,数十上百个劳力,还需耽误大量的工时。
运气好的时候,能打捞回万斤鱼来,若是碰到了大鱼,在渔汛期间,也会有一些收成。
可一个不好,就是巨亏。
因而,没有人愿意用大船去深海处大鱼。至多,也就在海边下网而已,只可惜,海边的鱼其实也并不多,大多时候,所谓的渔民,只能勉强一家人的生计而已,想要多产,几乎没有可能。
这就好像,一个人有十亩地一般,量产力低的情况之下,也只能勉强一家人的温饱,这大鱼,即是如此。
而这一趟,却是相当于,同样是十亩地,粮产量却是在同样的时间里,翻了百倍千倍,亩产万斤,此时,收益就可以变得极为不菲起来。
唐寅湿淋淋的,打了数个时辰的鱼,不断的撒网、收网,他实是累的够呛。
其他的水兵,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的都是气喘吁吁。
“返航!”
必须尽快返航,否则,这些打捞上来的鱼,在失去水的情况之下,会很快死亡,而死亡之后,便会腐烂。
这艘被命名为‘威风凛凛镇国公’号的宝船,随即开始转舵、起锚,朝着海岸而去。
短短的三天来回时间,近十万尾鱼,足足五十万斤,在一日之后,抵达了宁波港。
这处天然的深水海湾里,在那陆地上,却是赤地千里,连续的干旱,已经让绝大多数人,吃光用尽了存粮,可怕的饥饿,已经开始降临了。
宁波知府温艳生早就急的跺脚,户部让自己找备倭卫要粮,这不要开玩笑吗?备倭卫自己都没有粮啊。
于是他紧急的上奏,请求朝廷立即拨发赈灾的粮食,虽然他已知道,这一切已经迟了,作为父母官,宁波府一府四县,数十万百姓,一旦陷入了人相食的惨剧,那么,他的乌纱帽,也已戴到头了。
造孽啊这是……
温艳生欲哭无泪,他只得到处走访城中的富户,请他们借粮。
在灾年的时候,什么都好借,包括了别人的妻女,可一旦涉及到了粮,纵是宁波知府温艳生,想向士绅们借粮,却也难了。
虽说人家肯给个十几担,可再多,自然是没有的。
温艳生却拿他们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毕竟,这些士绅,数百年来都在本地盘踞,个个沾亲带故,他们是一个整体,对哪一个人动手,都会惹来宁波府士绅们的同仇敌忾。
偏偏,宁波这地方,乃是科举大府,或多或少,这里的人家都会出些举人、进士。
有的已经致士了,有的还在朝为官。
温艳生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他们动粗啊。
于是乎,他便开始揩眼泪,活不下去了啊,百姓们死亡就在眼前,行行好,给一点粮吧。
可粮会有,就是不多,一到了灾年,士绅最需粮,有了粮,才可让小户人家将地贱卖,这粮价已转瞬之间,暴涨了不知多少倍,这时候,拿出一斤粮来,心都在淌血啊。
虽也有一些心肠还算好的,总会设法拿出自己的粮来,真正肯施舍一些灾民,可依旧是杯水车薪。
温艳生回到了衙里,喝了口冷茶,接着便开始嘶声痛骂,这些日子,他受了太多的委屈,从前,还说什么破家知府、灭门知县,他大爷,江南这地方,地方官就不是人啊,什么人家,家里都有秀才、举人、进士,要嘛就是和秀才、举人、进士沾亲带故,到处都是同窗、同学、师生,牵一发而动全身,破家,破个鬼,看他家里有点粮的,温艳生真想去破一破,奈何他没这个胆。那些他堂堂知府真能破的,有个屁用,人家要饿死了,你破他家抢啥?
温艳生是北人,当初太年轻,得了一个宁波府的差,还高兴的不得了呢,结果到了地方一看,这里头的关系,真真是盘根错节。
骂了片刻,又喝了一口冷茶,润了润口,接着又开始骂镇国府备倭卫所,这群人真能吃啊,百姓们在水深火热之中,亏得他们吃的出口。
却在此时,有差役匆匆而来:“温大人,温大人。”
“怎么?”温艳生看了这差役一眼。
“卖鱼,港口那儿,有人卖鱼,好多鱼,好多鱼啊。”
“什么鱼?”
“像是黄鱼,总而言之,足足一大宝船,说是一文钱一斤,有多少卖多少。”
“什么?”温艳生觉得这些人疯了。
一文钱一斤鱼?
要知道,平时的时候,就算是一斤米,那也不是一文钱呢,就算是最糟糕的黄米,也要近两文钱。
这……一文钱就卖了?
这不是开玩笑吧。
旱灾来临时,最可怕不只是天灾,还有人祸,粮少人多,势必大量人屯着粮食,因而粮价暴涨,譬如现在,粮价已经涨了二十倍,就这……你有钱还未必能将粮食买到呢。
这一文钱一斤的鱼,开玩笑吧。
“走。”温艳生打起了精神:“去看看。”
消息已经传遍了,宁波港外,一筐筐的鱼直接卸货,几乎刚刚下来,直接就称斤,而且绝不宰杀,直接一条鱼掂量一二之后,三斤,好,三文钱拿走。
要的就是快速出货,而买家呢,即便这斤数报多了,也绝不会瞎比比,后头排了太多队了,来的不只是寻常百姓,许多商贾也来了。
一文钱一斤的鱼啊,莫说是稀罕的海鱼,便是寻常的鱼都需十几文,现在是大灾的时节,价格也早爆涨了。
所有人疯狂的在此拥挤着,人潮涌动,商贾们是来进货的,有多少要多少。
都是上万斤的直接要。
这东西转卖出去,就是银子,宁波府,现在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吃的。
对于他们的需求……唐寅当然是全部满足。
事实上,他现在已经顾不得怎么卖了,因为无论怎么卖,这个价钱,半天功夫,就可销售一空。
这鱼,也不能白白的分发到灾民手里。
大旱所带来的问题,是粮食的减少,人多粮少,于是粮食暴涨,所以,只要能让百姓们有价格低廉的食物,就不愁粮价不能跌下来。
何况,水兵们出海捕鱼辛苦,要不要给他们点奖励?
再者,威风凛凛镇国公号,现在还需进行补给,明日清早,继续起航,唐寅需要更大更结实的渔网,越结实越好。还需许多小舟,需要大量的捕鱼工具。
这些统统都需立即订制,只求最好,也只求最贵。
五十万斤鱼,销售的极快,到了傍晚时分,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灾民们,便一个个含着泪,开始炖鱼吃了。
鱼这东西和米不一样。
它是很容易腐坏的。
所以有人想要囤鱼,首先他得有个冰柜,然后并没有。
所以即便是商贾们进了货,也是迅速的运到各处直接出手,一文钱进来的,两文钱卖,足够有利可图。
整个宁波府城,到处升起了炊烟,无数的鱼香,飘荡全城。
想来用不了多久,消息传出,其他各县的商贾定会来这港口等候,甚至……不少灾民,都会往府城涌来。
水寨里已经放出消息,以后这一文钱的鱼,还有……
大黄鱼的营养丰富,这一斤鱼,煲了汤,不但鲜嫩无比,能勉强填饱肚子,而且能够保证有足够的影响。
一家子人围在一起,灶上已是鱼香四溢,孩子们吞咽着口水,大人们小心翼翼的将些许盐丢入沸腾的锅里。
当这鱼汤煲好,一家人围着鱼,开始分发,孩子们顾不得烫,便夹了鱼块往嘴里送。
“真香!”
“孩子……”男人脸上掩饰不住喜色:“往后,咱们家,只能穷的吃鱼了。”
是啊,一文钱的鱼,莫说是灾年,便是放到了好年景的时候,那也是最低廉的食物了。
这大黄鱼,穷人不吃,谁吃?
鱼汤很香,尤其是对于饿的面黄肌瘦的人而言,这几乎成了巨大的享受。
鱼肉很嫩,吃着,吃着,孩子的母亲就哭了:“这样的穷,受一辈子也值。”
………………
水寨里。
温艳生喜滋滋的手里提着几只精挑细选的大黄鱼,这是这一次拜访水寨的礼物,唐编修还是给他面子的,这三条鱼,是特意留下来的,分量很重,品相也好,大黄鱼里,算是很英俊的了。
温艳生将手里的鱼绳交给一旁的差役,一面笑吟吟的道:“真是壮举啊,若是三日便有数十万斤,不不不,哪怕是十万斤鱼供应,这一月下来,就是数百万斤,宁波阖府上下,无数百姓的性命,也就算是救下来了。”
说着,温艳生眼睛都红了,他倒不是真的怕救灾不力就戴罪,而是作为一地父母官,只能生生看着治下的百姓饿死,实是心里难安,现在好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百姓们吃不了粮,何不食鱼乎?
这是大功一件,大功一件啊。
他看着这个年轻的编修,很有几分羡慕:“唐编修,若是打鱼时,需要宁波府做什么,尽管吩咐,本官给你打下手,能张罗的,给你们张罗好,免去你们的后顾之忧。”
五十万斤鱼,就是五十万钱,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可是近千两银子啊,是一比巨大的财富,三天往返一次,一月下来,一万两银子不在话下:“现在船还太少,所以,需温知府多征募一些能工巧匠,想办法,多造几艘船,除此之外,也还需要一些人手,不过人手……我看哪,还是不必你费心了,到时,船来了,我去义乌、永康征募。”
温艳生不由道:“咋,看不起宁波人?”
现在温艳生恨不得多塞一些年轻的壮丁跟着水寨去讨饭吃,没法儿,现在啥都不多,就是人多。
唐寅摇头:“并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只是义乌和永康人……更穷……”
“……”
穷可能是一时的,可宁波府历来算是富庶,遭了灾,那也是一时,无法改变心性。
可义乌人和永康人不一样,在那儿,人家可是从祖宗十八代气就开始穷,若是不好勇斗狠,压根连繁衍和生存下来的机会都没有,在这等优胜劣汰之下,胆子最大,体格最强,遗传疾病更少的人,自然而然也就生存下来。
温艳生没有吭声了,良久,他叹了口气,道:“不过,唐编修,却是要小心哪。说实话,你这鱼一卖,不知多少囤货居奇之人,心里恨着你呢,本来这一场大灾,对有人而言,是死无葬身之地,可对有些人而言,却是发家致富的好时候啊,那些手里囤了许多粮的人,可都不是简单人啊,到时……”
唐寅轻蔑一笑。
说实话,他啥都不怕,唯独就不怕这个。
唐寅一字一句的道:“似乎温知府忘了,我叫唐寅,我恩师姓方,双名继藩,可能他的名声,在宁波府,还不够大。不过……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这里的人孤陋寡闻,可那些温知府口里很有本事的人,他们若是想要生事,少不得还得给京里的亲朋好友修书,到了那时,他们就懂事了。”找本站搜索"CM" 或输入网址:.
唐寅很淡定,淡定的可怕。
他是个读书人,当年,也曾有不畏王侯的一面,因而经常发出狂妄之言,这也导致了唐寅在历史上的悲剧。
可是……自从跟着方继藩之后,拜入方继藩门下,他改了,彻底的改了这个臭毛病。
从前的他,是笑傲王侯,现在的他,是除了恩师之外,笑傲王侯。
开玩笑,在翰林院里,即便是面对上官,他也是敢指着人家鼻子骂的,偏偏人家还不敢做声,一脸委屈的说一句,唐编修不要如此嘛,有话好好说。
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这宁波府的所谓地头蛇,屁都不算,这个层面的人,他从宁波府的城东一路抽到城西去,谁敢瞎比比一句?
所以唐寅很淡定,他来此,只要按恩师的吩咐,好好的做自己的事就成了,地方上的事务,他不会去管,也懒得管,他奉命练兵,也奉命赈灾,这两样可以保障,其他的事,除非是哪个瞎了狗眼的人真的撞到了枪口,否则,与他无关。
温艳生沉默了老半天,方继藩……
难怪很耳熟啊。
好像听说过。
他看着唐寅,见他淡定从容,心里踏实了,微微一笑,拱手作揖:“那么,本官也就放心了。”
他还是很想说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可想了想,人家如此自信,算了吧。
提着他的大黄鱼,美滋滋的去了。
这鱼真是肥美啊,一看就好吃,回家煲汤去。
……
第二日清早威风凛凛镇国公号重新起航,在起航之前,一箱箱的铜钱搬了出来,还有无数的碎银,唐寅说都没说,对着人道:“上次出航,所赚得银九百七十三两,每人取一两银子去,算是犒劳,其余银两,乃奉吾师之命,用作修葺舰船,订购渔网、鱼枪,以及新造大船之用,我等所悬挂的,乃镇国府旗,镇国府水师,便从今日起搭起来,尔等乃是骨干。”
一听每人一两银子,所有人都疯了。
这些大穷逼们,当初就为了吃一口饱饭,命都不要,哪里会想到,这往返三天,直接就一两银子的赏钱哪。
许多人哭了。
娶媳妇,有了着落啊。
往后一月多出海几趟,那岂不是,一月下来,不但在营里大吃大喝,还平白得纹银十两啊。
一年下来,便可积攒百两银子啊,这是什么概念,这是小富之家啊,在某些穷地方,便已算是入了士绅人家的门槛了。
当然,他们这辈子是做不得士绅的,他们这辈子,只能靠拼命,让自己的子孙,能够迈入那个曾经令他们仰望的门槛。
人群开始涌动起来。
许多人直接拜倒:“多谢编修,编修大恩大德……”
胡开山咧嘴笑了,他喜欢大家能过好日子的,他太了解什么叫做贫穷,也明白这些穷了祖宗十八代的家伙们,一旦有了希望,会迸发出何等的潜力。
“都站好了!准备出航!”
水兵们顿时气势如虹,编修给他们饱饭吃,他们早就决定给编修流血了,现在还给他们一个巨大的希望,他们已经不打算要命了。
命是啥?命在有的人那儿,那便是金山银山;可这命在有的人身上,不过是一串钱而已。
很不幸,他们就是后者。他们从祖宗十八代开始,就已习惯了为了一串钱去卖命,因为一旦卖不命的时候,妻女们就要插上草标,被发卖出去,能换多少钱呢?说出来都是个笑话,也不过是几串钱罢了。
他们眼睛已经红了。
个个登船,精神抖擞。
有了银子,就必须得想办法,提高捕鱼的效率,所以,其中两百多两银子,都在四处收购捕鱼的工具,甚至……唐寅还想配置弓弩。
在港口外。
无数人争相的观看着这艘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徐徐的开始离港。
有人哭了。
他们……当真去打鱼了。
这就意味着,水兵们的承诺是真的,这些家伙,极有可能三天后又回来,然后带着一大船的鱼,依旧一文钱一斤,直接大甩卖。
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
宁波的灾民,完全可以依靠这些大黄鱼,熬过这个大灾。
不只如此,将来……若是人家还这样玩下去,这米价……
米价已经开始暴跌了。
从三十多文,一下子腰斩。
可事实上,腰斩之后,前来买米的人,还是门可罗雀,原本各大米铺子里,营造出来的大米告罄的氛围,现在统统不见了。
囤积粮食的士绅们开始有点儿慌了。
大黄鱼就这样的好吃?得吃点米啊,不吃米不健康啊。
可事实上,那些灾民,即便是将买来的鱼吃了个干净之后,宁愿饿着,也不愿来买米了,因为……熬过这一两日,就有一文钱的鱼吃,咱们穷人,啥都没有,就是能挨饿。
于是不但米价不稳,地价也开始松动了。
原本大家还磨刀霍霍,等着趁这一轮大灾,兼并一些土地,可现在……地价降倒是降了,就是……连士绅们都不敢去兼并了。
地就是粮,这没有错,粮多人少的时候,绝大多数人属于饥饿状态的时候,那么,地价势必高不可攀,因为这是不可再生的资源,而如今。
有人哭了,不成,这备倭卫不厚道啊,这是与民争利啊,他们卖鱼发财,当兵的,怎么能卖鱼呢?
于是,许多人开始回家,修书,向家里在外做官的亲戚叫苦,一方面,知府衙门里,一群急红了眼的豪绅们上了门。
他们都有举人、秀才的身份,所以不必下跪,他们的底蕴都很深厚,祖上有的是进士,有的是人做官,所以,自然是和知府温艳生平起平坐,说实话,他们很看不起温艳生,这个人不过是个三甲进士出身而已,运气好,才做了知府,别看是父母官,似他们这样的人家,谁家在朝中没有几个亲戚啊。
大家翘着脚,端着茶盏,吹着茶沫,虽心里焦灼,可面上却还需平淡的:“水寨的备倭卫,不务正业,对得起朝廷吗?尔俸尔禄,俱都是民脂民膏,现在倭寇肆虐,他们不思去抗倭,却在此大肆捕鱼,这是在做什么?对得起我们这些百姓们的民脂民膏吗?”
温艳生笑了:“诸位,似乎也没纳多少粮税吧?”
啪!有人拍案而起,气着了。
他们是士绅,且有功名,说实话,除了功名之外,再加上一些背地里的操作,他们几乎是免赋税的,有人厉声道:“这是什么话,我们就不是民,不是百姓?温知府,你是父母官,当官不为民做主,这是欺负我们吗?”
温艳生心中火起啊,平时求爷爷告奶奶的,求你们施舍一点粮,你们不肯,偷偷藏了那么多粮食,现在好了,现在备倭卫救人,你们反而急了,温艳生正色道:“你们是民,可那街上,饿极了的百姓,也是民,他们没读过书,不晓得说话,也见不着本府,所以,他们这些民,就成了瞎子,就成了哑巴,就成了聋子。你们呢,你们读过书,家里有人在朝做官,你们有两天千倾。即便是来了大灾,也饿不着你们。你们天天说自己是民,还要本府给你们做主,任何事,一丁点亏都不吃,遇到了便宜,什么好处,都给你们吃干抹净,现在是大灾之年,那些没眼睛,哑了口的民们总算能活下来,你们却在此做什么?”
温艳生怒不可遏,在任三年,天天忍着这一帮鸟人,他受够了,这群读了书,却黑了心的家伙,平时大鱼大肉,吃香喝辣,到现在,竟还好意思来:“你们不就是想逼本官就范吗,有本事找备倭卫去,不就是本府若是不肯附和你们,你们便要弹劾本府吗,来啊,弹劾啊,别欺人太甚了。”
他一声怒吼,却是将人吓住了。
众人默然。
这时,却又有差役来:“来了,来了,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又回来了,果然是三天一来回,刚刚回港,知府大人,回港了,又挂出了招牌,一文钱一斤大黄鱼,要多少有多少。”
一个老士绅,瞬间摸着自己额头,要昏厥过去,大呼道:“这是要逼死我们这些可怜的老百姓啊!”接着,眼前一黑,直接昏厥过去。
温艳生没理他们,他是受够了,做了三年的孙子,啥事你们都要指指点点一番,动不动就说本府与民争利,起初的时候,还指望着大家你好我好,等离任的时候,你们送几柄万民伞呢,可现在,去他*的吧,老子是堂堂正正的开封人,孬孙,去球吧嫩们!
他抖了抖官服:“这是大好事啊,快,快,敲铜锣,打牌子,去迎接备倭卫的将士,准备好几封爆竹。”
“遵命!”
说着,温艳生理都不理这衙堂里的一片哀嚎,匆匆便出了府衙,上了轿子,美滋滋的往港口去了。
大黄鱼……尤其是煲汤……真的很好吃啊。
这一次,不知会不会那位唐编修,又送点海鲜来,这海鲜下酒,有滋有味,就算是被弹劾,也值了。
这几日,各县的灾民早就闻风而来了。
于是乎,府城里人满为患。
许多灾民,索性就在港口处驻扎。
一见到威风凛凛镇国公号来,这里顿时人声鼎沸。
第二趟,比之第一趟收成更好,一方面是水手和舵手开始熟练,另一方面,是唐寅敲船敲出了心得。
水兵们已经开始熟练的操纵船只了,如何扬帆,如何收帆,如何收锚,如何起锚,如何收网,许许多多的学问,靠教是教不出来的,得练。
舰船一靠岸,大家便开始装卸一筐筐的大黄鱼。
今日还弄来了一个鱼王,足足有十三斤,唐寅让人将这大黄鱼留下来,今夜在水寨里宴请知府温艳生,温知府这个人,除了一口河南梆子似得的口音听的有点不舒服,人还是不错的。
当日,粮价开始了新一轮的暴跌,转眼之间,竟至五文,就这……竟还是无人问津,即便是有些钱的人家,也不想吃粮了,这不是钱的事,在人们最朴实的观念里,肉的价格,本就是该比粮贵的,天天有肉吃,而且还是容易消化的鱼肉,这大黄鱼是真的鲜美啊,美滋滋,大家还没吃厌呢。
许多人已经想死了,因为当初,有人为了囤货居奇,暗中用高价收买了不少粮。
当天夜里,听说温知府居然还去了水寨里喝酒,这……丧尽天良啊,文武合流,不,官官相护啊,这是要将百姓们,逼死的节奏。
于是乎,一封封书信,开始送出去,大家没法活,就先摘了你温艳生的乌纱帽。
可就在这天夜里。
摇摇晃晃的温艳生回到了自己的廨舍,他口里喷吐着酒气,打了个嗝。
摸了摸肚皮,今夜的那条鱼王,一开始吃的是很有滋有味的,就是…吃的多了,居然有点腻味。
又打了个嗝,他兴冲冲的开始打开笔墨。
想了想,开始写奏疏。
此次……宁波府好像不太缺粮了,甚至,照这个情势下去的话,极有可能,宁波府的粮价,可能还要维持一段时间低估,所以……哎,现在朝廷一定心急如焚吧……
这样想着,温艳生乐了,若是满朝诸公,知道现在百姓们都以肥鱼维生,会不会……有点郁闷啊?
大灾之年,何不食黄鱼?
只是……当温艳生想到了那些损失惨重的士绅们,温艳生皱起了眉,他深知仕途险恶,朝廷距离这里,有千里之遥,他们在朝中是有人的,白日的时候,自己的话,是不是火药味太重了,如今,彻底将他们得罪死了,却不知会滋生什么事端。
想了想,他叹了口气,也罢,事已至此,由着他们吧,即便丢了乌纱帽,至少,还保留了我温艳生做人的清白。
不过……
他思绪飘飞,明日备倭卫又要出航,却是不知,还能不能打着这么肥的大鱼王,打着了,那唐编修,还肯不肯请我去吃呢。
虽然有点儿腻味,可这腻味的过程,也很快乐啊。
尤其是这位唐编修是个极有才情之人,诗词歌赋,信手捏来,和他温酒吃鱼,谈天说地,确实是一件极愉快的事。
一封奏疏,已是书毕,随即命人飞马送出。
烛火冉冉,温艳生又想,那唐寅的恩师,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否则,他的弟子,怎会如此出色呢,邸报之中,倒是偶尔会出现他恩师的大名……这样的人,真盼见一见。
………………
邓府。
兵部给事中邓银业收到了一封家书。
这家书几乎是家人马不停蹄送来的。
他是宁波府人,二甲进士,很快成为了给事中,别看官职低,能量却是巨大。
在此春风得意之时,邓银业也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乡亲,乡亲们是自己的根啊。
他打开了书信,一看到是自己的老父亲哭告,顿时双眉一皱,忍不住低声咒骂,好大胆。
可越看下去,越是心凉,接下来……他吓尿了。
啥?
唐寅?
那个翰林编修唐寅?
这家伙不务正业,去捕鱼去了,不只如此,还闹得怨声载道。还有那个知府……
不对,不对……
唐寅。
他抬头看着房梁,细细一琢磨。
新建伯的那个门生?
一下子,家书变得烫手了。
“娘西撇,行西啊!”
将家书揉碎了,邓银业焦躁了,出事了,要出大事啊,这不是找死吗,不错,这就是找死,自家的老父,怎么就去惹唐寅呢,唐寅会不会修书给他的恩师告状?新建伯会报复不?
“……”邓银业捂住了心口。
他觉得自己挺傻的,新建伯是什么货,谁人不知,难道……自己得罪他了?
应该不算得罪吧,毕竟,没有产生冲突。
不成,不成!
他忙是取了纸笔。
先修书回去,自己的爹不是东西啊,若不是儿子跳起来骂老不死的东西,有违孝道,有碍清誉,邓银业当真想跳起来破口大骂了。
家书里,很委婉的表示爹你惹大事了,千万不要有任何动作,邓家就算亏的只剩下底裤,也要咬着牙忍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千万别害你儿子啊,你儿子做个官,不易。
接着,他又取了纸笔,接下来预备上书,得想办法夸新建伯一通,这叫先下手为强,先狠狠的吹捧一通,将来新建伯若是惦记上了自己,至少,总会觉得,此前的事算是误会吧。这个人,真不能惹啊,他不按常理出牌的,哪天出门被人拍了黑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问题是……怎么夸呢。
该夸点啥呢?
奏疏,得言之有物。
他开始绞尽脑汁,努力的苦思冥想,居然发现,不知如何落笔,再想想,得好好想想,他到底有啥优点,不要急,不要急,要镇定,一个人,活在世上,总会有优点吧,就算是一个纯粹的人渣,那也该有,那么……
邓银业抬头看着房梁,苦思冥想,头发居然白了不少,就这么枯坐着,足足的想了一夜。
……………………
方继藩愁啊。
一匹快马,也送来了唐寅的书信。
看到这敲船捕鱼的事成了,方继藩也松了口气。
敲船捕鱼说实话,实在是对大黄鱼不公平,这等同于是对大黄鱼们进行诈骗,将这鱼骗来,一网打尽,有伤天理啊,不过……那又如何,就骗你丫的,你上岸来打我方继藩啊。
不过,唐寅在书信里,表示了一些担忧。
好似……得罪人了,似乎有人可能会报复自己。
卧槽……穿越了小几年,还真极少见到有人报复自己的啊。
他们想要做啥?
………………
只是在此时,一封宁波知府衙门的急报,也已火速的送至户部。
户部尚书李东阳不在,这几日,他一直在愁粮食的事。
粮食是有,可是要在最短时间内,送到灾区,这……就太难了。
南方多山岭,水路纵横,对运输而言,简直就是天堑,原本,李东阳的本意是,让备倭卫先将存粮放出来,先救一时之急,而后朝廷再从容不迫的调赈灾粮去。
可谁曾想到,居然……
哎……不说也罢,那群该死的饿死鬼,人家三月的军粮,三千人的分量啊。
李东阳无法想象,人怎么就饿到了这个地步。
现在各部依旧还在喋喋不休的想着如何救人,今日,刘东阳又在宫中议论去了。
当值的户部左侍郎柳新,在听闻宁波府来了奏报之后,心里想,果然,又是催命符一般,前来讨粮了,这宁波府已发了七封快报,无一例外,都是索要粮食,这一次,应当也不例外吧。
一想到这个,他就头皮发麻。
柳新命人取了奏报。
打开。
低头。
一看。
“臣宁波知府温艳生奏曰:宁波大旱,饿殍遍地,兹有镇国府备倭卫……”
啥?
柳新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
不对吧。
这算侮辱智商吗?
他继续看下去,在灾……灾区百姓们在吃鱼……
大黄鱼……
煲汤起来,还很鲜嫩的那种。
鱼鳔甚肥,奇鲜无比。
放少许盐,便鱼香四溢。
柳新吞了吞口水。
这温艳生,上辈子是厨子吗?
柳新一脸发懵,然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一旁的书吏见柳侍郎如此,吓坏了:“柳公,怎么了?出了何事?”
柳新抬眸,一脸恍惚:“吾读书万卷,遍览古今;为官三十载,宦海沉浮,什么世面不曾见过,吃过的盐,比人的米多,走过的桥,比人路多,说是见多识广,也不为过。可这奏疏,古怪啊,太怪了。这世上,可有鱼儿会长脚,能自己撞到渔网里去吗?否则,怎么可能……好端端的一个奏疏,怎么细细琢磨着,居然看着看着,有点儿祥瑞的味道呢?”
“啥?”这一次,轮到书吏蒙圈了,他也不禁开始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呼……
柳新长出了一口气:“且不论这奏疏如何,还是赶紧送入宫中吧,这奏疏中的话,是真是假,自有圣裁!”
柳新说着,又忍不住叹口气:“真是咄咄怪事啊。”
下意识的吞了吞口水,那温艳生的文笔不错,他突然想吃鱼了。
求月票,木有月票好惨啊。
感觉写书都没劲了,码字的时候,脑子发懵。
人人献出一份爱,天天吃大黄鱼呀。
我……
好吧,上架两个月,平均订阅已经接近一万八了,其实,成绩应该还算不错的,接下来,咱们平均订阅破两万,破三万。
可是……新书,居然……居然月票才在十八名,老虎是五更啊,每天都在流血流泪啊。
大家伙儿,给点月票吧,老虎要振作,要好好码字,要坚持到底。
其实这几天,一直腰酸背痛,可是不敢跟读者说,就怕大家说我装病,哎………疼的百爪挠心,老虎也一直都在咬牙坚持啊,为啥,因为老虎的读者们都很可爱,为了可爱的读者,老虎在拼哪。
啥都不说了,大兄弟,投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