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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和后世所想象的不一样。

    在改土归流之前,大明在西南的疆界是极不稳定的状态。

    因为大明奉行的,乃是羁縻政策。

    羁縻的对象,既有南方的土人,也有北方的朵颜三卫,因而后世绘制地图时,往往会忽视这个概念,这便导致后世关于大明王朝的地图版本,却有多达数十种之多。

    有的人认为,羁縻州或是羁縻的部族虽然接受了大明的统治,可他们保证了一定程度的自治,因而和大明更像是藩国的关系,这些羁縻的蒙古人和土人所处的区域,不应计入大明的州县。

    也有人认为,羁縻州和羁縻卫流动频繁,今天这个称臣,明天就反了,因而计算麻烦。

    这也就导致了任何一个研究明史之人,看着疆域地图,便开始发懵。

    大明的版图如此,在西南诸省,尤其是云贵桂三个布政使司,更是一团浆糊,全然成了一笔糊涂账。

    因为这三地,设立了大量的羁縻卫和羁縻土州,各个土州和部族之间,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土州疆域在哪里,人家压根就没有这个概念。

    土司造反频繁,就如前次,米鲁叛乱,其横跨的区域是云贵两省,为何?因为她的族人本就没有区域的概念,有的山寨在云南,有的寨子则是在贵州,可朝廷要辖制这些部族土官,却往往会给他官职,米鲁的父亲,就是开化州的土官。

    米鲁此前是预备嫁给普安州的土官,结果米鲁不肯,双方矛盾重重,米鲁直接回了开化州老家,带着兵就调集了云贵两地三十七寨的本部人马,杀进了普安州报仇。

    因而,这里的疆域,可谓错综复杂,就如现在方景隆所镇的贵州,北部倒还好,多为大汉的军民,设立了许多州县,可一到了南方,就全是土州和羁縻卫了,这些土司,凭着实力打下的地盘,才懒得管你朝廷给我划定的州县疆域在哪里,我的族人多,就可以侵占别族的土地,陛下虽封我为开化州土官,可我管理的职权,可能已经横跨数州了。

    开化州,在后世,属于云南文山市,可在这里,却属于开化州土司的管理范围,而开化州土司,横跨云贵两省,却又属贵州布政使司的辖制。

    安南人正因为见此空隙,所以才不断的北移界碑,反正土司们根本就没有疆域的概念,上头的云南、贵州布政使司,面对着一团乱麻和犬牙交错的各土州关系,也是束手无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次,遇到了正好有国仇家恨的方景隆,自己续弦的妻子,乃是开化州土司之女,这开化州与安南国接壤,因而开化州几乎就等同于在贵州布政使司辖下,他自然不爽,于是领着山地营巡边,顺道儿,将界碑移了移。

    方继藩一听米鲁提起界碑的事,本着安南与我不共戴天的精神,自是痛打落水狗。

    弘治皇帝却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对于方继藩的提议,只平淡的道:“安南人是不像话了一些,寻个机会下旨申饬一下吧,他们会上表谢罪的。”

    方继藩却是道:“可是臣听说,安南国王在其国内,居然自立为帝,颇有一统西洋的雄心。”

    弘治皇帝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道:“朕会让人查一查。”

    多半这个查一查,就只是敷衍了事而已。

    有了文皇帝在安南国的前车之鉴,弘治皇帝对于重新收回交趾郡,显然是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米鲁,也即是刘如意,道:“陛下说的是,不过……听说安南两年饥荒,百姓贫苦,臣妾的父亲原是开化州土官,而今开化州已改土归流,成为大明的府县,可臣妾的许多族人因为常年处在安南边界,与许多安南人可谓沾亲带故,实在不忍他们饥寒交迫,而今贵州去岁丰收,尤其是红薯和土豆的推广也已见成效,贵州积攒了不少粮食,何不如招揽他们的灾民,救活他们,免得生灵涂炭,令人惋惜。我大明是天朝上国,救济藩邦,有何不可?”

    救济……

    方继藩瞥了刘如意一眼……怎么听着,像是黑话啊。

    任何的统治者,都不希望自己的百姓被别人救济的,就如朱元璋,很喜欢你沈万三采购军粮,供给我的军队,救济我的百姓吗?

    安南国因为在此之前有过被大明开辟为郡县的原因,对大明更是严加防范,表面上臣服,却早有其他的企图,怎么肯大明救济他们的百姓呢?

    方继藩立即道:“不错,是该救济,臣也以为理当如此,陛下德被苍生,恩如雨露,一定不忍见生灵涂炭。”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才道:“若只是救济,这个朕准了。”

    对弘治皇帝而言,他想要的,无非是西南稳定,改土归流,一切顺利罢了。

    其他的,倒是并不介意。

    这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禀陛下,太皇太后等的急了。”

    “噢。”弘治皇帝不由笑了笑道:“朕竟是忘了,刘卿家,你立即去仁寿宫吧。太皇太后年纪老迈,你捡一些好听的话和她说即好。”

    刘如意应道:“臣妾遵旨。”

    方继藩也巴巴的要跟着去,弘治皇帝却是突的厉声道:“回来。”

    “啊……”方继藩只好乖乖的回来,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妇人说话,你去做什么?”

    “这……”方继藩嘴巴嚅嗫了老半天,本想说,陛下,我是孩子啊。可他终究脸皮薄,没有说出口,便低头装死。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一些:“你这继母,倒是极聪明的人,好好侍奉你的双亲吧。”

    方继藩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继续道:“你方才说了这么多,可是想打安南国的主意?”

    方继藩立即道:“臣冤枉啊,臣是个乐善好施的人,见不得身边有穷人吃不上饭,陛下不信,可以到了方家周遭去看看,一个饥肠辘辘的人都没有,这安南国也是如此,一想到有人要挨饿,臣的心里便难受得很。”

    朱厚照眼睛却是亮了,微微低着头,像在思索着什么!父皇不提醒他,他还不知道方继藩又在打鬼主意呢。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的道:“好好办你的差,你和太子不要整日游手好闲的。”

    “是,是……”方继藩连连说是,虽然皇帝这话有点难听,可也只能应了。

    朱厚照却是有些发懵,这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看方继藩低眉顺眼的,弘治皇帝的脸色倒是缓和了许多,便道:“你的父亲在贵州倒是立了不少功劳,来说说看,你想要什么,朕赏赐给你。”

    方继藩心里说,有许多次,陛下说是赏赐,可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啊,纯属忽悠嘛。

    方继藩想了想,道:“臣希望陛下赐给臣几个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要身体丰腴一些,身家清白一些,最好如臣一样都是忠良之后,平时还读过书,有一点点学识最好。”

    “什么?”

    弘治皇帝震惊了。

    刘健等人也是一脸古怪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也苦逼啊,这身家清白、忠良之后的奶娘,还真是和听莫扎特、贝多芬的肉牛是一样的啊,虽然听着不靠谱,感觉这是那些该死的黑心厂商在骗我,可……好像确实很高级的样子,方继藩也想试试,说不准吃了这样的奶,方小藩当真将来成为一个大家闺秀呢!

    “方卿家,你不要胡闹,你要这个做什么,简直岂有此理。”

    弘治皇帝的语气里不免带了些怒气,他是最见不得这种事的,他这一生就只有一个妻子,自然看不惯某些有恶趣味的人。

    方继藩这才想起自己方才那话有多令人误会,面对大家奇异得目光,连忙解释道:“其实是臣的妹子,她不爱吸那啥,她喜欢那啥拌点东西,所以需将那啥挤出来,之后再放一丁点糖,才能合她的胃口……”

    “……”

    方继藩这话说的还真是含蓄的够了,弘治皇帝也是脑补了老半天,才知道那啥是啥!

    他背着手,叹了口气道:“噢,朕试着帮你找找看。”

    方继藩顿时感动涕零的道:“臣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却是冷着脸道:“别谢,朕也只是让别人去找找看,这等妇人,可不好找。”

    一旁的朱厚照则是乐了:“有呀,儿臣知道……”

    “你知道什么?”弘治皇帝眼眸里掠过一丝锋芒,犹如刀锋一般扫过朱厚照。

    朱厚照冷静了,收敛了一下表情,正色道:“儿臣知道生了娃娃才有那啥的,儿臣只知道这些,其他的都不知道了。”

    “滚!”

    很显然,他今儿又惹怒父皇了,于是朱厚照如蒙大赦,逃之夭夭。

    方继藩汗颜,也忙是告辞,可这时,却有宦官急匆匆进来道:“陛下,东南急报,倭寇祸乱台州府,东南告急。”

    弘治皇帝皱眉,刘健等人也从冷俊不禁,一下子板起了脸来。

    弘治皇帝定了定神才道:“念!”



    这小宦官战战兢兢:“臣台州知府王静业奏曰:“兹有海外倭寇巨四百余,突袭台州府宁海县,宁海县上下,避之不及,屠戮百姓百余,台州所驻备倭卫千余人奉命平贼,接战,溃之,贼追官军三十余力,损失四百余人,倭贼至此嚣张更甚,乃深入台州府境,杀戮百姓无数,奸淫掳掠一日,乃乘船而去,不知所踪。”

    “……”

    这封奏报,实是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倭寇来袭。

    而且这一次显然是大规模的袭击。

    四百多个倭寇啊,突袭了台州府,明目张胆的大肆杀戮、奸淫掳掠。

    而台州知府王静业,显然是悲愤,他控诉了驻台州的备倭卫官军,一千多官军,和四百多倭寇接战,具都一开战,便开始溃退,被倭寇追杀了数十里,闻风丧胆,而倭寇趁此机会,继续劫掠,直到所有人心满意足,方才得意洋洋的离去。

    嚣张,太嚣张了。

    弘治皇帝青筋暴出。

    因为倭寇从前虽肆虐,可还不至这样的地步。

    更不曾想,备倭卫糜烂至此。

    刘健冷着脸,道:“陛下,这一次,贼势甚大,臣以为,这恐怕是因为上一次蓬莱水寨剿倭溃败,被倭寇夺了两艘舰船,使贼势大增,且又使倭寇见识到了我沿岸备倭卫武备松弛,这才敢如此胆大妄为,陛下,这一次,朝廷是被这些猖獗的倭寇,看破了手脚啊。”

    说到此处,刘健不禁唏嘘。

    方继藩也愣了一下。

    因为他记得,弘治朝时,倭寇还是不敢如此嚣张。

    而这一次袭击,过于突然,而且人数的规模,远超以往,难道……真的因为蓬莱水师的溃败,以至产生了蝴蝶效应?

    弘治皇帝冷然,狠狠锤击着案牍:“倭寇可恨,可备倭卫,又何尝不可恨,朝廷供养他们,本是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谁料,他们竟……如此不堪一击!”

    弘治皇帝恨啊,恨铁不成钢。

    想到倭寇登陆,如入无人之境,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刘健更加忧心忡忡:“有了第一次,让他们尝到了甜头,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刘健皱着眉:“老臣倒觉得,这更像是一次预演,他们此次,虽是劫掠,可并没有过多的停留,可见,他们未必看得上,台州府所能洗掠的这点财货……”

    弘治皇帝抬眼,他深知刘健乃是重臣,既然开了口,那绝不是空穴来风:“卿家的意思是……”

    刘健道:“老臣上一次听陛下说,倭寇的本质,在于走私,他们勾结江南的某些走私商贾,里应外合。从前,他们没有登岸,想来是因为,单靠走私,便可喂饱,所以,虽有落单的倭寇戏谑,却绝不会贸然预谋什么大行动,毕竟,他们也害怕,朝廷重视起江南的倭患。可现在不同了,现在陛下开始重视倭患,他们想要低调,也不成了,因而……臣在想,他们一定想要做一件大事,以便能够震动朝野,想给朝廷一点颜色看看,这是作为陛下派蓬莱水师剿倭的报复。”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他深知,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急躁,弘治皇帝徐徐点头:“刘卿家说得不错。”

    刘健又道:“因此,臣认为他们不会罢休,他们既然勾结了某些走私商贾,那么,这些商贾在江南经营,早已是无孔不入了,他们既然与倭寇里应外合,势必,他们对大明东南沿岸的情况,了如指掌。既如此,他们要报复大明,下一次,会选择哪里?”

    弘治皇帝脸色愈来愈差,淡淡道:“朕曾下旨,命蓬莱水寨和宁波水寨剿倭,蓬莱水寨已被倭寇击溃,那么下一个……”

    “不错。”刘健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又看了一眼方继藩:“老臣以为,下一个目标,就是宁波,方继藩,宁波水寨那儿,靠着捕鱼,获利不少吧。”

    “没……没有啊。”方继藩有些出神,脑子里也都是倭寇的事,一听刘健居然说宁波水寨挣了很多银子。

    这……都是血汗钱啊。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刘健正色道:“朝廷没想要镇国府的银子,你如实说。”

    方继藩汗颜:“是积攒了一些财富,都用于赏赐将士,还有未来招募更多的水兵,除此之外,镇国府还预备造船之用。”

    “这就对了。”刘健正色道:“不出意料,下一次,倭寇的目标就是宁波府,只有拿下了宁波水寨,才可向陛下耀武扬威,同时,借此洗劫宁波水寨。”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他觉得刘健说得有道理。

    弘治皇帝皱眉:“既如此,立即调用……”

    刘健苦笑:“陛下,臣恐已经迟了。倭寇最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们在暗,而我们在明处。他们在东南沿岸,有的是人接应。他们先袭台州,想来,就是想借此机会,使台州附近兵马,前往台州驰援,他们一旦入了海,那么会立即对宁波水寨进行攻击,宁波水寨危矣,等到陛下调动了军马时,只恐他们得手之后,便早已杨帆而去。”

    这话……有理。

    谢迁听罢,忍不住对方继藩道:“方继藩,宁波水寨,有多少人马?你从实说。”

    方继藩心里也惊了,袭击……这就来袭击了?

    居然还打我方继藩的主意,他正色道:“有三百人。”

    “三百人……当初,朝廷给你一卫的钱粮,你到现在,还是三百人?”谢迁的话里,难免有指责之意。

    这意思就是,你方继藩吃空饷,吃到了这个地步,刚开始的时候,你招募三百人,还说得过去,可水寨都成立了这么久,还是三百?三百人能干啥?这可是倭寇啊,当初使数千蓬莱水寨的官军大败,四百人,就敢追杀上千官军的倭寇。你这三百人,占了三千人的编制,现在好了,倭贼来了,宁波府怎么办?

    方继藩硬着头皮道:“还谢公放心,那儿,还有唐寅呢,除此之外,胡开山、戚景通,俱都是良将,倭寇只要敢上岸,我敢保证,定会给倭寇迎头痛击。”

    “……”

    有时候,所有人都佩服方继藩的乐观精神。

    弘治皇帝脸色蜡黄:“无论来得及,来不及,立即调诸部兵马,至宁波府,防患未然!”

    他说罢,咬牙切齿:“区区一群倭寇,猖獗至此,当初三宝太监说得对,朝廷不重视海疆,则自有贼寇去占领海疆,迟早有一日,成为我大明心腹之患。此次,倘若宁波有失,诸卿定当痛定思痛,列祖列宗们错了一次,到了朕这里,不可一错再错了。”

    弘治皇帝随即叹了口气:“唐寅此人,朕有耳闻,他也算是尽心竭力之人,是方继藩的门生,倘若,此次战死,朝廷理应从重抚恤。”

    方继藩想说啥,可细细一想,对于倭寇的战斗力,其实他多少也有点心虚。

    这些人,可是横行于海外的亡命之徒啊。

    自己教授他们的兵法,当真管用吗?还有这些义乌人和永康人,难道……真的指望着穷了十八辈子,当真就可以奋不顾身吗?

    倭寇会有多少人袭击宁波?

    这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方继藩没办法回答。

    随即,方继藩一想,这又如何呢?

    方继藩道:“陛下,太子殿下与臣,为了筹建镇国府备倭卫,花费了无数的心血,陛下若是问太子和臣,备倭卫能否抵御倭寇,太子或许不敢保证,可臣却敢保证,镇国府备倭卫上下,绝不会望风而逃,定会与倭寇死战到底。”

    朱厚照忍不住道:“儿臣也敢保证,请父皇勿忧。”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摇了摇头:“大明万里江山,臣民万万,这上上下下,多少烦心的事啊……”

    一声叹息,对于方继藩,他是信任的,可镇国府备倭卫,才成立多久,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人数,太少了。这些人,胆子是不小,捕获巨鱼,就足以证明他们的忠勇,可倭寇肆虐东南沿岸,来无影、去无踪,凶残顽强,朝廷无数官军与之接站,他们未尝一败。

    这刚成立不久的镇国府备倭卫,当真可以克敌制胜吗?

    弘治皇帝手搭在案牍上,不发一言。

    良久,他抬眸:“事到如今,朕只好寄望于唐寅了,但愿他,不会令朕失望。否则,宁波阖府上下,生灵涂炭,而朝廷,亦是脸面无光。朕自下决心剿倭,那么倭寇定会在劫难逃,即便镇国府备倭卫上下尽都尽忠战死,宁波府沦为人间地狱,朕也绝不为这些倭寇所慑,区区倭寇,吓不倒朝廷,来日,继续调遣兵马再战,直至这些顽寇,俱都葬身鱼腹为止!”

    弘治皇帝冷声道:“台州府的奏报,立即发出去,要让天下人都知道。”

    “陛下……”李东阳忍不住道:“陛下,这恐怕不妥吧,此事,还是暂且压着为好,若是让天下人知道,不但朝廷为人所笑,只怕,天下军民,反而恐惧倭寇更甚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发出去吧,让人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知耻而后勇,倘若朝廷将它压在箱底,视而不见,这才是耻辱,输一次、两次,哪怕八次、九次,这不丢人,丢人得是,出了如此大的乱子,朝廷竟不敢正视。”



    方继藩和朱厚照自暖阁出来。

    朱厚照显然有些急躁,拉扯着方继藩道:“老方,我们去宁波吧。”

    方继藩摇头道:“不去,我要去喂奶。”

    “……”朱厚照捋起袖子想打人。

    方继藩反手扯着朱厚照,却是突的道:“殿下,你看这天下有多少弊病。”

    朱厚照沉默了一下,而后才道:“数不胜数。”

    方继藩颔首点头:“是啊,各处天灾频繁,安南人关起门来,自居为南帝;倭寇侵扰东南沿岸;鞑靼人屡屡犯边;辽东那儿还有一群女真人,其实也很不安份。还有咱们要下西洋,要办许许多多的事,可是臣问你,这些,殿下管得过来吗?”

    朱厚照却是笑道:“管的过来啊。”

    这一次轮到方继藩想抽他了,大爷的,我好好得跟你讲道理,你特么的来抬杠的。

    方继藩只好自说自话:“管不过来的。所以我们要淡定,既然镇国府让唐寅、胡开山、戚景通去了宁波,我们便不可怀疑他们,有一句话叫自己约的炮、含泪都要打完;不,臣的意思是……”

    “什么叫约的炮?”

    方继藩便板着脸,冷笑道:“意思是,一个人一旦做了某件事,将事情托付给了别人,就要无条件的信任他,就如唐寅他们,在他们被倭寇砍成肉酱之前,殿下和臣都要深信他们一定会成功的,否则事必躬亲,什么事都要殿下亲自动手,殿下分身乏术,又能办成什么事呢?”

    朱厚照噢了一声:“不去就不去吧,就你啰嗦,你到哪儿去?”

    方继藩脚步匆匆:“真的是去喂奶。”

    “……”

    朱厚照又扯着方继藩:“咱们镇国府水师,若是全军覆没了怎么办?”

    方继藩不是没有努力的想过这些问题。

    方继藩道:“殿下是要办大事的人,而臣,恰好门生比较多。”

    朱厚照有点听不懂:“啥意思?”

    方继藩道:“那就再叫一个门生去宁波重建水寨,一个不成,就两个,两个不成,就第三个,若是臣的门生不够了,臣还有徒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不剿平倭寇,决不放弃,直到将他们彻底铲除为止。”

    朱厚照吐出了一口气,忍不住道:“你到底有多少徒子徒孙?”

    方继藩眨了眨眼睛道:“真的算不清楚了。”

    …………

    刘如意自太皇太后那儿回了府,显然这趟进宫颇为顺利!

    方小藩也哭得不厉害了,倒是令整个方府得到了短暂的安静。

    对于方继藩特意在皇帝跟前提得要求,宫里的效率很快,居然真的寻到了几个听莫扎特,不,身家清白,读过书的妇人来。

    先从她们身上取了**,而后微微放了一丁点的糖,搅拌之后,一时也找不到奶嘴,方继藩甚至想到了漏斗,可又觉得漏斗可不成,会呛着的,便只好用小勺,小心翼翼的给方小藩喂食。

    方小藩显然很得意,她似乎觉得自己的啼哭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所以很吝啬的笑了笑,一面吃着**,一面发出唧唧哼哼的声音,仿佛是在锻炼自己的肺活量,为下一次一啼惊人做准备。

    方继藩抱着孩子,忍不住瞎琢磨,唐寅他们真是令人操心啊,却不知他们操练得如何了,这操练的成效才是成事的至关重要啊。

    刘如意换下了进宫的盛装后,很快就赶来了,随手就接过了孩子,撇了方继藩一眼,却是道:“你有心事是吗?”

    方继藩不置可否!

    刘如意又道:“这么想娶媳妇?”

    “啥?”这话显然有些突然,方继藩有点懵,他这才意识到刘如意所说的心事,原来是这个。

    方继藩便板起了脸:“我是一个心怀天下之人,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儿女情长。”

    刘如意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也不知方继藩所说的是真是假,她扑哧一笑,豪爽的道:“太康公主殿下,我已见了,真是个美丽的女子啊,男人爱美人,这没什么羞于启齿的,让你的父亲给你提亲便是,成就成,不成,若是你们两情相悦,私奔便是。”

    方继藩却是给吓得脸都绿了。

    “和你玩笑的。”刘如意又笑道:“对我们土人而言,只要两情相悦便可以,没有这么样多的规矩。当然,也不是说你们的礼法不好,可礼法可以禁锢人不去做有害的事,却为何要禁锢男女之爱呢?”

    方继藩感觉自己的心情有点凌乱,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有一个后母,然后这个后母竟和自己认真的探讨*解放的问题。

    刘如意扑哧一笑,眼波流转:“好了,方才只是玩笑而已。”

    原来是玩笑啊,这就好,否则总有一个人唆使自己去私奔,自己真的会学坏的。

    刘如意正色道:“其实你也不必有这么多苦恼的事,我不知为何你郁郁不乐的样子。可你需知道,你那远在天边的父亲,真是为了你操碎了心。你当真以为你父亲谋夺安南,是为了报祖宗之仇?”

    方继藩讶异道:“又不是了?”

    刘如意摇头道:“你的心思,你父亲会不明白?你在朝中上蹿下跳,都在为了下西洋做准备,这些,别人不清楚,你父亲可最是清楚。你再想想,文皇帝时,命郑和下西洋,可为何文皇帝还找借口发兵安南?”

    “这是因为安南有天然的粮港,且本就在安南一侧啊,若从那里沟通西洋,乃至极西之地,比之泉州、宁波,更加便捷。朝廷从安南的撤出,又何尝不是海禁之后而导致的呢?现在朝廷重来西洋之举,若有安南为跳板,则事半功倍。”

    方继藩楞了一下,心里冒出了一个答案,道:“所以我爹……”

    刘如意凝视了方继藩一眼:“有时我真嫉妒你,你爹为了你,真的是费尽了心思,他这辈子,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了,你别介意,这是他自己说的,他说人哪。临死之前,总要给儿孙们留一些东西,这安南便当是他给你的礼了。此番我奉他的命入京,除了来看看你,便是要将小藩留在此,托付你照顾,因为等我回贵州之后,我与你的父亲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做,想让朝廷痛定思痛,对安南用兵,并没有这样容易。这孩子,我们怕是照料不成了,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方继藩不禁吸了吸鼻涕,突然又想爹了。

    “噢。”

    方继藩是不会哭的,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至多也只是眼里有沙子,想揉一揉而已。

    ………………

    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带着光辉撒落大地,也照亮了宁波水寨外的海面。

    一艘舰船,在波光粼粼中,徐徐的回到了港湾。

    它拖着鲸鱼,随即登岸。

    岸上无数的商贾、民夫,早已等候多时。

    紧接着,无数的小驳船下海,拖着鲸鱼登岸。

    在不远处,是宁波几家士绅兴办的鱼坞,鲸鱼和小黄鱼直接在此卸货,随即,雇请来的无数劳力开始动手干活。

    水兵们出海两日,却一个个精神奕奕的下船,吃了香喷喷的饭,接着便心情舒爽的赶回了营房休息。

    唐寅疲倦的和胡开山、戚景通开了一个小会,检讨了此次出海的得失。

    接着,也各自去歇了。

    宁波港这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今,靠着捕鱼为生的百姓已有上万人,宁波府上上下下的士绅,皆有入股参与。

    这其中的利益,实在太大了。水寨负责出海打鱼,接着以较低的价格直接转售士绅和商贾,士绅和商贾们招揽了人,修建了一个个作坊,负责将这些鱼统统处理。

    有熬油制蜡的,有腌制肉干的,有对鱼进行脱水晾晒的。

    也有为数不少的人负责运输,以及负责转售的。

    不只如此,水寨里的船偶尔需要修,也有人接手了这事,招募了一批匠人,进行修葺。

    还有造船,也开始兴旺了。

    一个个船坞搭建了起来,有的人负责对船板进行处理,有的则做帆布和铁锚,还有人……只单纯做铆钉。

    有了巨大的利润,自然会衍生出无数的需求。

    唐寅也得到了消息,说是将会有一批大食人和佛朗机人抵达这里,负责造船事宜。

    整个宁波港已是繁荣无比,人山人海,反而是你宁波府城,却是渐渐有了衰败的气象。

    在休息过后,水兵们被拎了出来,接着便听到了胡开山的怒吼:“操练了!”

    操练开始。

    港湾里的百姓们,早已习惯了水寨里拉练的号子,他们呼呼喝喝,个个精神抖擞,洪亮的一次次演练着三才阵阵法,时不时传出来的喊杀声直冲云霄。

    戚景通对于这兵书,越发的佩服起来,按着这兵法约束和操练官兵,效果显著。

    看着这一个个嗷嗷叫的汉子们,个个精壮无比,杀气腾腾,戚景通心潮澎湃。

    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没有敌人……真的很寂寞啊。

    不知何时,能寻一点倭寇来练练手!



    自然,倭寇远在天边,戚景通倒是不敢奢望。

    每天打鱼,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海上的每一日,其实都是考验。

    一船的人,要与风浪搏斗,要与巨鲸搏斗。

    有一次,真是惊险到了极点,那头巨鲸格外的凶残,在遭遇了弩箭射击之后,便疯了似的朝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冲撞而来,戚景通甚至感觉到,舰船几乎已经离开了海面。

    接着啪的一声,又狠狠的落水。

    无数的海水灌入了船中,无数人被海水席卷,幸赖这大船凭借着良好的性能,生生的稳住了,而一群嗷嗷叫的水兵们,在勉强稳住之后,依旧奋不顾身,疯了似的朝鲸鱼投入钢叉和钢矛。

    这些家伙,气力越来越大,平时吃得太多了,成天不是操练就是出海,每日的大鱼大肉,全部转化为了体能,投掷钢矛、钢叉,力道不小,也就是对付鲸鱼还费力,倘若是有人,这一矛下去,足以贯穿人的身体。

    捕鲸的过程,每一次凶险都形同于是一次实战,戚景通甚至在想象,蓬莱水寨的官兵和这些水兵会有什么分别。

    就凭这一身的体力,一个水兵可以按着七八个蓬莱水兵的官兵在地上打了。

    毕竟这玩意不是虚的。这个世上大多数人,能一日三餐,吃碗白饭,保证自己不饿死,就算是殷实人家了。别说长肉长气力,能不饿死就成了。

    而军户其实最惨,因为朝廷隔三差五欠饷,吃不饱,个个都是皮包骨,面黄肌瘦,风都能吹倒。

    这样一群乞儿似的军马,戚景通估算一个水兵打七八个,都算是低估了。

    可倘若十个水兵吗?十个水兵用三才阵对付那官军,怕是两百个官军也不是对手吧,毕竟……十人已可以组阵型了,反观官军,操练松弛,都是一窝蜂的前进和后退,根本没有阵型可言。

    戚景通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昨天夜里,他梦到了方继藩。

    那位传说之中,将自己调到了这里,使自己如鱼得水,还传授给自己兵法的新建伯。

    梦里新建伯的样子,很像戏台上的诸葛亮,头戴纶巾,身穿儒杉,手摇羽扇,虽说从胡开山和唐寅口里得知,新建伯很年轻,可梦里的方继藩,却是有一副美髯,美髯及膝,逼格满满,他朝自己笑,手里的羽扇慢悠悠的摇着,面授机宜。

    真希望一直在这样的梦里,永远不用起来啊。

    戚景通在梦里,拜在新建伯的脚下,心里这般的想。

    可梦还是会醒的。

    他顶着太阳,面色早已黝黑,看着校场上那些赤着上身,下头一个裤衩,卷着裤脚的水兵,各持武器,在烈日之下挥汗如雨的操练。

    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这时,有人来报:“戚千户,台州有急报,唐侍学命你速去。”

    唐编修成了唐侍学,上头有人,就是好办事。

    戚景通一想到唐寅,心里不免就有几分小小的妒忌,哼哼,我戚景通若是也有这么个恩师……

    妒忌归妒忌,他自然不敢怠慢的,于是快步赶到了军门。

    军门之下,唐寅头戴翅帽,正襟危坐。

    一旁的是胡开山,他专门给自己打制了一副锁甲。

    要知道,一般的官兵,是不喜锁甲的,这玩意相当于是直接做了一个钢铁缠绕的锁衣,全身覆盖下来,一般的锁甲,至少五十斤重。

    一个人背着五十斤重的东西,还走得动吗?

    而胡开山更夸张,他本来体型就大,再加上他这锁甲乃是精制,等于是浑身上下都包了钢铁,重达一百二十斤。

    在这锁甲的外头,还套了半身装饰的皮甲,如此一来,整个人像个移动的大肉包。

    可即便如此,身上这一百二十斤,即便是放在后世,那也足有七八十斤的重量,套在胡开山身上,胡开山居然也不嫌累,甚至很舒坦!

    胡开山的气力太大了,一个人可以掀翻四五个水兵不在话下,发起怒来,营门前的柳树直接能拔起,水兵们平时嗷嗷叫,可一看到胡开山,就一点脾气都没有,乖巧得像绵羊,连他的裹脚布,都有人抢着去洗。

    见了戚景通,胡开山面带笑容道:“老戚,出事了啊。”

    出事了,他还笑得这么开心?

    戚景通讶异的道:“啥?”

    胡开山道:“发现倭寇了,袭了台州府,狗娘养的,为何不来宁波,是看不起咱们?”

    “……”戚景通第一反应就是,乐了。

    倭寇都去了台州府,那么来这宁波,就是指日可待啊。

    他目光炯炯的看着胡开山,兴冲冲的道:“台州?为何他们袭的是台州,不对,台州虽还算富庶,可台州没有被袭击的价值,他们去了多少人?”

    “怕有四五百人。”

    戚景通激动得脸色也发红起来,道:“四五百,这对倭寇而言,可是规模不小的行动,这么大的动静,只是台州?”

    戚景通素知兵法,对于东南和山东沿岸,了若指掌,他毕竟是经过系统的军官训练出身的人,且学习很刻苦,因而美滋滋的道:“这像是一次预演,是想吸引附近的军马,驰援台州。声东击西听说过吗?这说明他们还会有一个目标,可这个目标是哪里呢?杭州?南直隶?不不不,不对!”

    戚景通想着一个个的可能,最终,他忍不住要跳起来:“十之八九,就是宁波啊,宁波乃天然良港,我等在此奉旨剿倭,一定遭了倭寇的记恨。不只如此,这宁波水寨,可有一笔大财富啊。”

    “真的?”胡开山自也是激动得直接一拳砸向戚景通的肩窝。

    戚景通最近的武艺增加了许多。

    一方面是带着士兵们操练时,少不得也要练一练。

    另一方面,无时无刻的要防备胡开山突然袭击。

    那拳风未到,戚景通便如有了先知先觉一般,身子微侧,轻描淡写的避过。

    戚景通简直是恨不得和胡开山击掌,说一声欧耶。

    二人兴奋得眼眸闪动,满脸红光:“唐侍读,我看这几日是不能出海捕鱼了,得在此严正以待。”

    唐寅此前一直久久不语,此时深锁着眉头道:“倭寇袭台州,杀死了不少百姓。”

    胡开山和戚景通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胡开山大声咧咧道:“真是可恶至极,不将这些狗贼碎尸万段,我胡开山便不是人。”

    戚景通显得冷静许多:“倭寇凶残,一旦登岸袭了宁波府,咱们宁波府的百姓可就要遭殃了,正因如此,所以我们绝不允许放这些人深入陆地!保家卫国,乃我等职责所在,卑下建议在这附近适合登陆的几处滩头,要严加巡守,一有警讯,宁波水寨要做到迅速驰援,从今日起,所有人刀剑不能离身,身上随时背着三日的干粮,一旦有事,也好应对。”

    唐寅颔首点头,肃然道:“戚千户所言甚是,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倭寇便屡屡为患,他们来无影、去无踪,袭击沿岸,乃至于是一群散兵游勇,也是嚣张无比,数十人,就敢大张旗鼓的袭击村落。这么多年,我堂堂大明,居然处处受制。恩师命我来,就是要平倭,今日,倭寇既敢侵犯边境,他们不敢来倒也罢了,一旦来了,我唐寅,愿为先锋。”

    胡开山和戚景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苦笑。

    这等事,你唐侍学也要做先锋?

    唐寅似乎也觉得自己说过了头,莞尔一笑道:“方才不过是玩笑,我自有我该做的事,这些日子以来,不少人靠着水寨,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可这好日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啊,是该让他们明白,倭寇之患,是如何的痛入骨髓了。”

    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可眼底深处却浮出了一丝笑意。

    ………………

    次日一早。

    宁波人们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

    这水寨的船,居然没出海了。

    这可不得了了,于是无数的商户、百姓都急了。

    去打渔呀,快去打渔呀!

    大家都是靠着大黄鱼和鲸鱼吃饭的呢。

    多少人的生计都在这上头,怎么今日……突然就不打了呢,这还让不让人过好日子了?

    要知道,宁波港是因水寨而繁荣。

    通过对鱼的加工、贩售以及制蜡、制衣,乃至于造船以及各种船上的设备,而欣欣向荣。

    前几日还有好消息,不久之后,朝廷还会调几艘舰船至宁波水寨,有了这么多海船,就意味着更多的鱼,更多的鱼,就意味着更多人可以从事加工,更多人日进金斗。

    人们对于未来,充满了希望。

    这是一个新兴的行业,未来孕育着无限的可能,他们甚至幻想,未来这里的船会越来越多,他们要将这里的蜡烛,这里的腌肉、鱼干,卖到天下各个角落。

    那白花花的银子,会堆砌成山。

    因而,不少人已经开始扩大生产了。

    招募更多的人手,购置更多的土地,兴建起一个个加工处理的工棚。

    所有事情都预想得很美好,可今日……它咋不挪窝了?



    事实上,这一回,当初痛斥备倭卫的士绅们又都急了。

    这些人在宁波有银子,有粮,有地。

    一看商贾们贩售鱼赚了大钱,怎么可能不冲进去分一杯羹呢?

    有的士绅,是亲自出面,收购鲸鱼,进行处理。

    也有的,则是让自己家里的下人以经商的名义出现。

    还有的人,是偷偷入了私股,与商贾合流。

    总而言之,他们在这买卖中,有巨大的投入,也生出了巨大的利益。

    譬如鲸油,只需加工,转手之间,获利就是五倍以上,还有鲸肉、鱼干、腌鱼。

    这日进金斗的感觉,很爽。

    突然一下子,水寨里的船不出海了,对于他们而言,可是灭顶之灾啊。

    多少的货物,都与人洽商好了的,交不出货,咋办?

    到底什么时候出海,出了什么事,以后还会出海吗?

    寻常人是不允许下海捞鱼的,大明有海禁令,只有水寨的人才有资格。

    而且,就算你能私自出海,你能有本事一两天时间里,满载而归这么多大黄鱼,敢去捕捞巨鲸吗?

    他们这才意识到,没有了备倭卫,他们的财源就断了。

    于是一群老少士绅,坐不住了,个个急红了眼睛,到处去打听,随即便风风火火的赶去了知府衙门。

    毕竟,备倭卫的后台,他们打听好了,好像……惹不起……

    算来算去,还是知府温艳生好欺负一些。

    于是上百人气势汹汹的将知府衙门围了。

    这是年纪大的一部分人。

    接着,还有不少闻讯而来的读书人。

    显然,大家脸色都很不好看,不过毕竟他们还是很客气的,推举了陈太公为首的十几个士绅进去。

    温艳生真心很不喜欢这些人,这些人在地方上的能量很大,而且还特喜欢搞小圈子,一群人以乡情为纽带,你娶我女儿,我孙女嫁你侄子。

    总而言之,这么一群人,几乎把持着地方上的一切,他们还特喜欢供养自己的子弟读书,读书读的好的,中了进士,入朝为官,这是他们在京师里的凭借。资质平平,勉强中个秀才,在地方上呢,和一群读书人厮混一起,每天鼓噪各种舆论,今天骂这个,明日骂那个,嚣张跋扈,官府都制不住他们。

    若是资质再平庸,连秀才都不中的,要嘛就暗中经商,要嘛就管理着家里的数千亩地。

    官府里凡有什么不合他们心意的事,他们便炸了,一窝蜂的来。

    若是一个两个这样的人,温艳生堂堂知府,自然不太看得上他们,可若是三十个、五十个这样的世家大族呢?

    惹不起啊。

    “来,喝茶。”温艳生压下心底的不喜,脸上笑容可掬,在他们见过了礼之后,笑得很和蔼。

    “茶就不喝了。”陈太公的手上拄着拐杖,他已年过九旬了,一头的白发,此时冷着一张脸,显得有些烦躁!

    说起这九十岁的高龄,在这个时代有个巨大的好处,那就是他有十六个儿子,七十多个孙子,枝繁叶茂。

    更更重要的是,他的儿孙和各家的子女们都成了亲,自己的女儿、孙女们,几乎嫁的,也是这样的士绅人家,这还没有算上他家里出了一个进士,两个举人,进士在京里做御史,逮谁骂谁。两个举人呢,现在也求了个官,虽只是县里不入流的官儿,不过有这个家底撑着,日子并不太坏。

    他在宁波府,无论走进哪家的府邸,这当家之人出来见了他面,不叫他伯父,就得叫他外父。

    宁波府里拿得出手的家族,也就这一百多号而已,这是有名有姓的大家族,这时代通婚,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从太祖高皇帝时期开始,一百多个家族彼此建立的血缘关系,可谓是牢不可破。

    陈太公的脸色不好,脾气也糟糕,他有脾气糟糕的资本,坐下后,双手拄着杖子,便沉声道:“老夫来此,就问一件事,那备倭卫,今日为何不出海?”

    “就为这个?”温艳生汗颜,为了这个,他们就来了这么多人,还气势汹汹,兴师问罪?

    这啥意思?摆明是欺负我温艳生是外乡人,妥妥的要给自己立马威啊。

    温艳生倒是表现得冷静,笑吟吟的打开茶盏,吹着漂浮在茶中的茶沫,顿了顿,才镇定的道:“噢,原来是这事?难道陈老先生不知?备倭卫……近来都出不了海了。”

    “啥?”陈太公后头的众士绅,一个个脸都绿了。

    都不出海?

    那鱼咋办?

    没有鱼,投入了这么多银子的工棚和作坊咋办?招募了这么多的人手,就这样解散了?

    最重要的是,在其他各府,不少人早就约好了,都等着货呢,许多人甚至连定金都交了,若是缓交个几日,还说得过去,可你备倭卫都不出海了,交不出货来,是要惹来官司的。

    其他各府,敢来大批买你货的人,人家敢给你下定,就绝对不怕你们跑了,人家在地方上,那也都是抖抖腿,地皮要颤上颤的人。一旦惹来了纠纷,而且惹得也不是一家两家,这是告罪能解决的问题吗?

    当然,最麻烦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大家躺着挣了这么些日子的银子,快乐无边,突然有人说,人家不陪你玩了。

    这啥意思?

    “何故?”陈太公死死的盯着温艳生,眼睛要吃人。

    备倭卫若是不出海了,大家还真是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来头太大了,压不住啊。

    “台州为倭寇所袭。”温艳生慢悠悠的道:“此事,陈公不是不知吧?”

    “倭寇?”陈太公对这倭寇,显然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其实倭寇肆虐,对陈太公这样的人,却没多大关系的,倭寇和某些人走私,自己虽然没捞到好处,可也没害处啊。

    再者说了,就算偶有倭寇袭击内陆,对陈太公而言,那也距离自己太远了,陈家是大族,倭寇是游寇,陈家的宅子是高墙大院,家里还有数百庄户,有百来个孔武有力的护院,凭借着高墙,就算有倭寇来,又咋样?他们有本事跟自己死磕啊?

    陈太公绷着脸道:“这倭寇和备倭卫出不出海,有啥关系?”

    温艳生叹了口气道:“陈老先生,莫非不知吗?备倭卫的职责就是防备倭寇啊,这倭寇袭了台州,难保他们不会袭宁波啊,备倭卫是为了保卫咱们宁波的,这时候怎么能出海?”

    陈太公梗着脖子道:“咱们不需他们保护。”

    “那也不成,这不是陈老先生愿意不愿意的问题,他们若是这时候出海,有个闪失,朝廷自然要过问,是不是?”

    陈太公却是急了,道:“那总得说个准数吧,难道永远不出海?总有要出海的日子,是不是?”

    “没有定数。”温艳生好整以暇地道:“这不是虚词,这是实话。倭寇一日肆虐,备倭卫就得龟缩在水寨里待变,什么时候,这伙袭击了宁波的倭寇被剿灭了,到时再出海不迟。”

    陈太公觉得头有些眩晕,说来说去,还是不能出海啊。

    可是他陈家在海湾那儿,砸了几千两银子购置的土地,如果这备倭卫一直不出海,买的工棚,招募的人手,不都没用了?从前靠这个,一月能赚来上千两银子,现在……也没了?到时……又怎么跟其他人交代?还有……

    想到这么多的问题,他觉得头晕得厉害,一旁的人见状,低声道:“母舅,无碍吧,要不……”

    这时,陈太公正是怒极攻心,猛地拄着拐杖,磕着衙堂里的青砖咚咚的响,他撕心裂肺,虽是年纪大了,却憋红着脸大吼道:“杀千刀的倭寇,我*你祖宗!”

    陈老先生乃是乡老,其实也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出身,平时还是很斯文的,也不知是年纪大了,倚老卖老起来,见了小辈们动辄喝骂,所以盛气凌人,还是因为,这时怒及攻心,真是恨透了倭寇,巴不得这些该死的倭寇挫骨扬灰,碎尸万段,因而一怒之下,直接爆发。

    他红着眼厉声道:“这些倭寇,若是不除,就永远不出海?那我等吃什么,这是与民争利……”

    他本想说与民争利,可细细一想,这杀千刀的倭寇与民争利不是该当的吗?

    他像拉风箱一般,气的咻咻的样子,接着拼命咳嗽,手里的拐杖不断的敲打着,一旁的小辈要搀他,他用杖子挥开,气恼地道:“倭寇肆虐,欺负咱们百姓,我们与他不共戴天哪,这些该死的贼,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咱们能袖手旁观吗?为了保护百姓周全,为了宁波府上下军民的福祉,温知府,你说句话,这些该死的倭寇,怎么样才能剪除?宁波上下,有钱的出钱,有力气的出力气,你要多少壮丁,需多少银子,怎么募集乡勇,你是父母官,有没有主意?”

    “对,杀千刀的倭寇一日不除,宁波军民,一日不安。”

    “我这有七十多年壮的庄户,温知府,你开了口,任官府调遣。”



    士绅们很踊跃,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对他们而言,这倭寇一日不除,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从前他们主要是靠土地长出庄稼为生,偶尔,也会背后经营一些榨油、酿酒,养桑的买卖。

    其实他们之所以对倭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他们所产的丝,往往会被某些莫名其妙的人收购。

    据许多人暗地里流传的消息,这些人,极有可能就是私商。

    当初海禁严格的时候,其实对于士绅们是有害的。

    毕竟这汪洋大海里,自己捞不到一点好处。

    可等走私开始出现时,却对许多士绅或多或少有些好处,因为人们发现,市面上对于丝绸和瓷器的需求增加了。

    毕竟走私的商人,需要带着大量的丝绸和瓷器出海。

    一旦这两样东西紧俏,为了制度丝绸和瓷器,对于蚕丝和黏土的需求自然而然,也就增加。

    蚕丝是需要种桑才能生出来的,谁家地多,谁家的桑树就多,手里就有蚕丝。

    黏土是从山里挖出来的,可谁家有山呢?

    所以本质而言,所谓的走私,绝不只是简单的几个胆大妄为的走私商的问题。

    这是一条隐秘的利益链。

    在海外,一群活不下去的倭国武士,以及某些亡命之徒,被招揽起来,这些人,是走私的基础,也是走私船的武力保障。

    随着走私的活动越来越猖獗,越来越多的亡命之徒和流浪武士慕名而来,盘踞于东南诸岛,彼此之间,形成纽带,偶尔,也会因为分赃不匀,爆发冲突,当然,更有不少倭寇,会洗劫大明的沿岸。

    可在陆地上呢?因为这些走私商贾,使不少地主和士绅或多或少的得到了好处。

    只要有人肯都买自己的蚕丝和黏土,谁管对方什么来头啊,倭寇和私商咋了?他们毕竟没有妨碍到自己不是?

    可现在不一样,对宁波的士绅而言,多卖一点蚕丝和黏土能挣几个钱,这海里,就有金山银山啊,每隔几日,水寨的船就会将这金山银山搬来,这银子,就跟捡来的一样。

    就说那鲸油做的蜡烛吧,现在风靡整个江南,到处都在争抢,价格比寻常蜡烛高一倍,可同样一根蜡烛,烧的时间,却比寻常蜡烛要多数倍,而且更亮堂,还是供不应求,处理了鲸,转手就不知制造多少蜡烛,这钱自己不挣,还有良心吗?

    众人愤慨了,消息从知府衙门里传出去,民情沸腾。

    不只是士绅,不少商贾也急啊,他们虽然无权无势,投入了银子,只能分到利润的小头,可这么好的买卖,即便是小头,那也可观。

    还有不少的民众,不少民众,本来苦哈哈的种地,可因为加工鲸鱼、制蜡、制衣,还有负责制造帆布、铁锚有了营生,这宁波府上下,可谓百业兴旺,跟着老爷们去做工,虽然日子还是苦哈哈,可明显日子好过多了,每月能吃饱肚子,居然还发一点工钱呢。

    现在好了,居然因为该死的倭寇,不出海了。

    不出海吃什么?

    众人闹的不可开交,读书人们开始陈情,要求知府衙门剿倭,保一方平安。

    士绅们请求出钱出力,协助剿倭。

    许多的壮丁组织起来,带着棍棒,三五成群,吩咐着巡守海岸。

    有人气的跺脚,回家给北京的子弟修书,倭寇害人啊,吾儿在朝中,得体恤乡情,家乡百姓苦啊,得让朝廷赶紧剿倭才好。

    至后半夜,在后衙廨舍里,温艳生命人取了炭盆,炭盆里,自京里运来的无烟煤燃烧,他愉快的在这炭盆上,支了一个铁架子,将早已收拾好的大黄鱼去了内脏,里外刷了一层黄油之后,将其架在了铁架子上。

    他徐徐的装动着铁架,黄鱼便发出了一股莫名的奇香,温艳生轻轻的在这烤的半熟的鱼上撒着盐巴,还有他最爱的香葱。

    不过这香葱不好撒,得剁的极碎,如粉末状,轻轻一撒,使其沾在油上,否则,便容易落进炭盆里。

    白日见那些士绅们气急败坏的样子,温艳生挺开心的,因而特地温了酒,自顾的在此烤鱼下酒。

    这大黄鱼,已有了三十二种吃法。

    可还是不得劲。

    这烤鱼是最奢侈的,这么好的鱼,一烤,便缩水了大半,可这滋味,尤其是在撒上了胡椒和葱花之后,啧啧……

    当然,温艳生是个讲究的人,他故意将铁架子弄高一些,如此一来,就不怕火焰将这鱼烤焦了。

    反正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的用文火来烤,这才叫人间美味。

    转动了几下铁架之后,温艳生便取了一旁的热腾腾的黄酒,轻抿一口,口里哈气,接着摇头晃脑的开始哼曲儿:“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哩个当哩个当……话说山东好汉武二郎,回家路过景阳冈,景阳冈啊景阳冈……”

    他唱的,乃是山东快书,不过用得却是河南口音,许多地方,有些含糊不清。

    反正他也不卖艺,只图自个儿乐。

    唱了几句,便抿一口黄酒,肚里便有些烧了,浑身血液沸腾,通体舒泰。

    接着,继续烤鱼。

    他享受的是过程,当然,也期待着这个结果。

    却在此时,有人急急进来:“老爷,那陈太公,求见。”

    “什么?”温艳生微微一笑,虽然口气里,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可眼里,却带着似笑非笑:“他白日说了那么多话,咋夜里还来,莫非知道本府在烤鱼乎?”

    “他说有要事。”

    温艳生遗憾的先取了油刷子给鱼上了一遍油,才道:“叫进来吧。”

    片刻功夫,陈太公微微颤颤的来了。

    温艳生还认真的烤鱼。

    陈太公脸拉下来:“温知府,大敌当前,这深更半夜,温知府怎还烤鱼?”

    “饿啊。”温艳生轻描淡写的回答。

    “……”

    这个理由,确实很强大。

    “来,请陈老先生坐下,陈老先生,喝酒吗?”

    “老了。”陈太公唏嘘道:“不能吃了,身子不利索。”

    温艳生松了口气的样子,看来,年纪大了,酒不能喝,这烤鱼,怕也不能乱吃吧,别吃出事才好。

    “陈老先生来此,有何赐教。”

    陈太公一见温艳生美滋滋的取了葱花往鱼上头耐心的一点点的撒,便想龇牙,可他还是压住了肚子里的怒火:“老夫来此,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海外倭寇横行,可在陆上,难保没有勾结倭寇的人啊,否则,区区一群倭寇,能成什么气候。”

    “嗯……”温艳生忙不迭颔首点头:“说得有理。”却手忙脚乱,转动了铁架子,生怕鱼烤焦了。

    陈太公耐着性子:“老夫又在想,在咱们宁波府,可有这样的贼人呢?老夫想到倭寇肆虐乡里,心里就难受啊。咱们都是大明的士宦之家,久受国恩,理应上报朝廷,下安百姓,此乃绅士人家应有之义也。”

    温艳生朝陈太公翘起拇指:“陈老先生此乃谋国之言啊,佩服。”

    陈太公想了想:“老夫久在宁波,倒是觉得有一户人家,甚为可疑,他在宁波,长年累月的收购蚕丝或是成品的丝绸,几乎是有多少,要多少,也从来不跟人谈价钱,收了之后,这些丝绸和蚕丝的去处,便不知了。当然,老夫并没有指责他为倭党的意思,都是乡里乡亲的……对吧?”

    “是、是、是,还有什么可疑?”

    “还有一次,他儿子成婚,老夫年长一些,自是受邀,坐在上座,却不胜酒力,于是乎,被抬去了后房里休息,可你猜怎么着?”

    “那里定有许多平时根本不曾见的海外宝货,琳琅满目?”

    陈太公一拍大腿:“温知府说对了,还真就如此,居然见了许多犀角,还有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老夫从前看他,也算是读书人,世世代代,都是积善人家,是忠良之后,按理而言,不该勾结倭寇啊,因而,就没有往深处去想,可事后回想,就越来越觉得可疑了。”

    “哎呀……”温艳生见鱼熟了,心急火燎的将烤鱼取下来,却因为不小心挨着了烧红的铁钎,烫的龇牙咧嘴,忍痛取下鱼,一脸痛不欲生的道:“陈老先生早说啊,这家人可疑,查一查就知道,若是私商,肯定还能查出点什么来。”

    陈太公笑吟吟的道:“是啊,把他家翻个底朝天,就什么都明白了,所谓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嘛。噢,这人姓张,是咱们鄞县老塘人。老夫累了,诶,年纪大了,容易犯瞌睡,得回去歇了,温知府,宁波上下军民百姓,可都托付给温知府了。”

    说了地名,又说了姓什么,温艳生便有数了。

    温艳生道:“陈老先生检举私商,真是壮举,将来……本府要为陈老先生请功。”

    陈太公有些尴尬,忙是摇头:“可不敢,可不敢,这都是温知府的功劳,这都是本乡人,咳咳……若不是因为倭寇肆虐,屠戮咱们百姓,老夫还真开不得这个口,温知府还是代为保密的好。”



    知府衙门里鼓声如来。

    三班差役见状,纷纷聚集起来。

    过了片刻,在无数火把的照耀之下。

    温艳生带着几分醉意,手里持着铁钎,铁钎上串着烤鱼,慢悠悠的走出来,他面色从容,扫视了诸差役一眼。

    沉默了很久,温艳生淡淡道:“兹得人检举,有人私通倭贼,此十恶不赦大罪,三班差役听好了,今时不同往日,本官自然知道,尔等结交三教九流,总会和某些不干不净的人打交道,可倭寇刚刚袭了台州府,如今又对我宁波府虎视眈眈,勾结倭寇者,俱都是诛灭九族,千刀万剐之罪。今夜,本官便带你们去拿贼,这宁波府上下的私商,还有勾结倭寇的贼子,本府统统要剿个干净。”

    “倘若你们之中,有人和此等大恶之人交好的,万万不要自误,也别指望,可以通风报信,今时不同往日,别以为本府不敢杀人,本府一旦查出来,不但要杀你,还要以私通倭寇的名义,诛你妻儿,杀你全家。”

    “你们乃是官府干吏,平时本就要结交三教九流,即便和人有私交,这些,只要自今日起,尽心竭力,本府自然可以既往不咎,好啦,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传令,三班差役,随本府出发。再派人前去宁波府水陆巡检司,令他们调一支军马,与本府分头并进,今夜,本府也要直捣黄龙。”

    说罢,他咬了一口烤鱼,那烤鱼的鱼皮清脆无比,还流着油,那一股子葱花与胡椒混杂着鱼肉的肉香味,令温艳生乐了,这样的知府,做得真是愉快啊。

    ………………

    当夜。

    鄞县之内,四处火起,到处都是差役和官军破门的声音。

    一夜下来,顺藤摸瓜,到了曙光初露时,知府衙门外,所搬来的诸多赃物,堆积如山,多是违禁私藏的外藩奇珍,又搜到了许多与倭国某些诸侯私下交流的书信,以及私下里绘制的大明沿岸布防舆图。

    宁波府顿时沸腾了。

    此时人们深恨倭寇,纷纷围在了知府衙门之外,这些私商,都不是简单人物,有得曾是商贾,有得乃地方的仕宦,其中还有一个,家中竟是出过进士、举人的人家。

    这数十人被押来,其他党羽,有顽抗的,直接被就地诛杀。有得倒是出海逃了,还在四处缉拿。

    温艳生累了一夜,自然是先去歇息,等精神好了,先吃了一碗用黄鱼熬的鱼粥,顿时精神奕奕,升堂过审,令其招供。

    …………

    黄大明几个民夫,来回在沿岸的巡守。

    他们本是庄户,老爷们突然说要剿倭,他们哪敢不来,何况,老爷还给了家里十斤大米,几十条鱼呢,于是乎,他和许多人编在了一起,主要的职责,就是搜寻一处处滩头,像他这样的人很多,数百上千人,遍布在宁波府每一寸海岸,三五人一组,来回逡巡。

    不只如此,在每一处巡视点,还专门布置了粥铺,那放了黄鱼熬的粥管够,还供应了茶水。供黄大明等人随时歇脚。

    黄大明觉得这差事不错,一行人来来回回,虽是枯燥,可现在毕竟不是农忙时节,一身的气力,总要有地方发泄才好。

    听说在城里,还组织了数百乡勇,手持着叉子,在进行操练呢。教头乃是黄家的护院头头,使得好枪棒。

    在每一处入海的水路,现在也已有了协同差役们看守了。

    私商现在被揪出来不少,肯定有不少人想要亡命出海,他们往往会自入海的几条水路出发,顺流而下,出了海之后,自然会有人接应。

    所以许多人在那儿设卡盘查,也免得有人和倭寇通风报信。

    一批匠人组织起来,开始对宁波城没有加固的城墙,进行加固,各村各里,也开始派驻人手,防范于未然。

    黄大明突然觉得世道变了。

    其实他们这等乡下的庄户,若是暗暗得知,谁家里有人,在给私商跑腿或是做什么不清不楚的买卖,他们非但不会觉得这是倭寇,反而会生出羡慕之心,人家可是有办法的人,没办法的人,能做的了这大买卖吗?

    据说这其中获利丰厚,很多人挣了来路不明的银子,用不了几年,便在乡里建起了房子,嗯……是砖头房,不是茅草,虽说只一个房子,也成不了老爷,可这日子,却不是寻常庄户可比。

    从前也没有人敢去多嘴多舌,毕竟此等事,和自己不相干,而且这多是本乡人,乡里乡亲,你多嘴多舌,不怕人家打上门?

    再者说了,就算多了嘴,谁知道人家上头是什么人呢,可不敢多事啊。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这样的人,要嘛突然人去楼空,一下子没了踪影,官府的人直接开始抄了屋子。也有的,直接被本地士绅组织的民壮或是官家的差役按住,直接从屋里拖了出来便走,一路都是被痛打,浑身伤痕累累,挨了无数的拳脚之下,直接下了牢狱,接着便是过审,等着他们招供下一个同党。

    黄大明亲眼看到一个自己的同乡,当初还春风得意,因为胆子大,却本就横行乡里,据说还勾搭了什么,家里因此而过得殷实,这个曾经自己羡慕的对象,现在真是狗都不如,被打的浑身血淋淋的,黄家的老爷认为自己本家居然还出了倭寇,认为这是奇耻大辱,气咻咻的亲自将他吊起来,便是一阵猛抽,随即押着去官府。

    黄老爷还发了话,倭寇的婆娘,需立即改嫁,否则为本族所不容,子女也统统为奴婢。

    黄大明这时候再也不羡慕这样的人了。

    秀才们天天在村头里议论呢,都说倭寇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人妻女,杀人如麻,该死!

    黄大明也怒了,这些人,猪狗不如啊。

    他们又第十四次走过了一处滩涂,突得,一个庄户道:“看,那是什么?”

    这个地方,距离港湾很近。

    可在他们海面上,竟是出现了……一艘……不,两艘大船。

    一下子,黄大明几乎要炸了:“这是……”

    另一庄户吓得瑟瑟发抖:“这不是水寨的船,这船……哪儿来的。”

    “倭寇!”黄大明大叫,发出了大吼:“倭寇,倭寇来了,老爷说了,莫名来的大船,就是倭寇,倭寇乘大海船而来,停于海外,乘小舟划桨登陆,你看,他们不是停泊了船吗?天……真是倭寇啊!”

    “快,快敲锣示警,示警!”

    一个庄户忙是卸下了铜锣,取了锤子,哐当哐当的便开始敲打起来。

    ………………

    水寨里,操练到了一半,远处,那隐隐的铜锣声响起。

    原本在喊杀的官兵们,顿时都住了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着耳朵。

    铜锣就是示警,连敲三下,便说明倭寇来了。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这可不就是三下吗?

    一下子,像是炸营一般,水寨里沸腾了,像是过年了一样。

    “倭寇来了啊,胡千户、戚千户,倭寇来了,快听,真来了,不骗你。”

    “快呀,快呀,咱们集结好了。”

    胡开山眉已一挑,乐了,可想死自己了啊,这几天老是做梦,总是梦到倭寇会来,有时没睡,居然还生出幻听,胡开山激动的热泪盈眶,啪的一下,拍在对面水兵的肩上。

    水兵瞬间,个头矮了半截,几乎趴下,眼睛红了。

    胡开山大声咧咧:“取老子的链子甲和头盔来,还有老子的钢矛。”

    无数人欢呼着,激动的一蹦三尺高,他们匆匆开始去取武器,嗷嗷叫着道:“快去唐侍读那儿请令,快去请令。”

    一个倭寇,五两银子,按人头计算,不过为了防止有人抢人头,所以采取的办法是,所有的人头一起计算,再均分下去。

    这还只是水寨里定下的赏赐,不包括朝廷的赏赐。

    怎么看,这都像是一笔发财的买卖。

    这些日子,水兵们的心都伤透了。因为有倭寇,所以不得出海,不能捕鲸,不能捕黄鱼,赏金一下子没了,让这上上下下的水兵,个个心里含恨,倭寇猪狗不如啊,不宰了他们,今年没法过年了。

    现在……终于来了……

    有人眼睛通红,哭了,眼泪刷刷的落下来:“可算来了啊……”

    戚景通得知了消息,激动的眉飞色舞。

    可看到这营里无数人嗷嗷的水兵,他心里一惊,立即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朝他们放声大吼:“不要激动,大家不要激动!”

    戚景通觉得自己的喉咙都喊的冒了烟,他觉得世道变了,从前自己带兵,听说有贼来袭,还得鼓舞一下士气,高声大呼,弟兄们上啊,不要怕啊。可现在,他却反反复复,苦口婆心:“不要激动,倭寇登岸之后,就跑不了了,谁敢贸然上前的,军法无情!”

    “集结,都他*的集结起来。”胡开山已披了甲,神气活现的大吼:“立即集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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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兵们嗷嗷的开始集结。

    很多时候,戚景通完全无法理解这些家伙们,为啥永远都龙精虎猛……他们……真的一点都不怕死吗?

    然而,他永远无法理解,一群人上赶着要去打倭寇。

    诚如,许多人无法理解戚景通,为何总想着建功立业一样。

    乌压压的三百水兵,即可出发,朝着铜锣声开赴。

    胡开山对黄大明是有怨念的,因为黄大明这些巡守的庄户,铜锣声敲个没完,好不容易倭寇来了,烧高香都来不及,敲一下就得了,非要敲个没完,倘若倭寇吓跑了咋办?谁来负责?

    倭寇的大船停在海外,放下了登陆的小船,数十艘舰船载着一船船的倭寇开始登岸。

    这些衣衫褴褛之人,个个晒得黝黑,或是倭人打扮,也偶有几个吕宋人,甚至还有一些流浪于东海洋面为同族所不能容的佛朗机人。

    这些人,是各种肤色的集合体,因为利益而黏合在了一起。

    他们纵横汪洋,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见过,早就看淡了生死,此时……在登陆舟上,他们磨刀霍霍,眼里掠过了贪婪。

    为首之人,乃是浪人武士中野二郎。

    中野二郎脾气比较暴躁,此前乃是武士,此后因为家主失势,因而出海流浪,纠集了一批倭人,又被海外某些大商家所豢养,因而实力越来越大,如今他已是这东南沿岸最大伙的倭寇头目之一。

    他头部正中剃得光溜溜的,两侧的头发,则挽在光溜溜的头顶上,形成一个发髻。腰间配着一长一短两柄武士刀,与他同船的,都是追随他的真倭。

    倭寇有真倭、假倭之分,有些亡命之徒出了海,为了隐匿自己原来的身份,又或者是害怕自己在海外劫掠,被内陆查知,而泄露了自己身份,使自己的家人遭殃,因而便改头换面。

    何况倭人一般以好勇斗狠著称,杀人如麻,变换一个倭人的身份,更容易在海外立足。

    此次中野二郎,所带来的真倭极多,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袭击台州,而后造成明军驰援台州府,接着他们出海,转头便袭击宁波府。

    宁波府水寨里,据说有数不尽的金银和财货。

    最重要的是,大明的朝廷居然开始大肆剿倭,不给他们一丁点颜色看看,如何威慑四海?

    此次行动,就是要告诉大明朝廷,在这汪洋大海,谁才是真正的主宰者。

    远处……铜锣阵阵,尤其的刺耳。

    让中野二郎很是烦躁,身后的诸武士,亦是个个额上青筋暴起,显露出了极大的不耐烦。

    谁也不曾想到,宁波府防范如此密不透风,竟有专门的人警讯。

    难道……行踪已经暴露了?

    中野二郎压低声音,用倭语道:“岸上一定有明军设伏……”

    众武士没有露怯,反而激动了起来。

    他们划桨划得更加卖力了。

    他们最喜欢明军了。

    每次交战,只要他们奋不顾身冲上前去,对方往往会直接丢盔弃甲,不战而逃,接着就是一路的追杀,痛快。

    对于明军,他们几乎是心存鄙夷的。

    他们无法想象,堂堂大明的正规军,竟如纸糊一般。

    “我想女人。”船尾,一个粗壮的倭寇突然道。

    “哈哈……”众人皆是大笑。

    岸上,不就有女人,还有无数的财富,在等着他们吗?只要他们肯去取,漫山遍野都是。

    在这岸上杀戮一番,一切的欲望便可得到满足。

    “看!”

    有人眼尖,看到了岸上人头攒动。

    果然……是明军。

    无数的登陆舟上的人,目光锐利如剑,纷纷激动起来。

    他们没有退缩,反而个个觉得血液沸腾了。

    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曾追着台州府的明军杀了三十里,这种痛快,令人甚是想念。

    中野二郎按着腰间的刀柄道:“今日,三百斩!”

    他的眼里,杀气腾腾。

    船中的人俱都心下一凛,佩服的看向中野二郎。

    据说中野自下海,便以杀戮为生,曾创造百人斩,用他的倭刀砍下一个个头颅,而今他斩杀的数目,已至二百三十三人,要完成三百斩,就意味着登陆之后,他需砍死近七十人不可。

    ………………

    水兵们已至,却没有靠近沙滩。

    反而是胡开山啪的一下将黄大明手里的铜锣打飞,不爽地道:“诶呀,我这暴脾气,你再敲,敲个屁呀,要是吓走了倭寇,你负得起责任?滚一边去。”

    黄大明和几个庄户,个个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溜了。

    而此时,一个个舟船已顺着潮汐冲上了沙滩,无数的倭人开始集结。

    胡开山的目光闪动着激动的光芒,手提着长矛道:“先后退三百步,他们现在还靠船太近,可别让人跑了。”

    水兵们嗷嗷叫着,一个个热血沸腾,犹如刘瑾见着了鸡腿。

    戚景通不得不继续苦口婆心的道:“不要激动,大家不要激动,”

    水兵开始后退。

    登陆上了沙滩的倭人们,本在戒备,可一看明军开始后撤,竟也不觉得意外,甚至有人露出了鄙夷的笑。

    明军历来如此,一看不妙,便要溃散,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倭寇们三五成群集结起来,乌压压的,竟有四百多人,众人愉快的备上了干粮,开始向内陆进发。

    很快……等他们登上了滩头,在这杂草丛生的阔地里,便又看到了这伙明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狭路相逢,于是双方开始打量起对方。

    双方的心情……都是激动的。

    嗷嗷叫的水兵们,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所有肌肉都在跳跃,脑子里嗡嗡的响,莫名的,有一种想杀人的感觉。

    祖宗十八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啊,嗜血的基因,自然也就延续下来,他们每日大吃大喝,每日操练,每日捕鲸,连鲸鱼那样的巨大怪物都是吊打,自然无所畏惧了。

    倭寇们也很激动。

    明军,还是活的。

    居然还没有走。

    原本还以为需花些功夫,追杀个数十里,才能将他们斩尽杀绝,可现在……送上了门来了,这可省下不少事,怎能不让人愉快?

    中野二郎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心里亦是开心极了。

    不过他看到了一身链甲的胡开山,倒是令他的眼眸闪过了一点点不一样的光辉,这家伙,太过高大,倒是令人生出一点忌惮。

    还好,中野二郎也不太在意,对他而言,只要是明军,就好办。

    倭寇们龇牙咧嘴,跃跃欲试。

    他们作战,也没有什么阵容可言,毕竟对手太弱鸡了,再加上,他们本就是利益黏合起来的团伙,时而散如散沙,时而聚在一起劫掠,所以……不需配合,一股脑的冲上前去,自然是摧枯拉朽!

    胡开山觉得自己的心儿都要跳出来,也是开心得不得了,手中的钢矛死死的握紧,心情澎湃!

    彼此双方,都露出了要过年的样子.

    然后,双方开始试探,倭寇们开始发出怒吼。

    戚景通紧张的按着刀,不做声,他是害怕的,害怕水兵们受到了挑衅,便嗷嗷叫的全然不顾平日的操练,直接激动的冲上去。

    跟其他人的感受不一样,倭寇的厉害给戚景通的心底留下了阴影。

    所以,他显得很谨慎。

    “不要激动,不要激动,等他们来,只管等他们来,列好阵,看看你们的左右……”

    中野二郎终于忍不住了。

    从前他们是追着数倍的明军追杀,而今日,自己的人数明显比对面的明军要多。

    在他的印象之中,明军……不堪一击!

    他握紧了刀,舔舔嘴,终于,怒了,面目狰狞:“呃呃呃……”的怒吼之后,一马当先,率先发起了冲刺。

    没有什么花招,也不需通报高姓大名,他们就是一伙贼,就是来打劫的。

    中野二郎一冲,身后的真倭便个个疯了似的,红着眼睛,犹如下山猛虎,纷纷举刀,朝着水兵营发起了冲刺。

    之后,便是各种真假难辨的倭寇。

    四百余人,所发出来的冲刺,威势十足,带着无以伦比的气势。

    而此时,胡开山发出了大吼:“*的,跟老子来!”

    他手持钢矛,居然也毫不犹豫,犹如一头蛮牛,径直朝对面冲杀而去。

    戚景通内心是绝望的。

    真的好不容易啊,好不容易压住了水兵们激动的情绪,让他们冷静了一些些。

    可是胡千户……

    到了这个时候,自然也不能客气了。

    戚景通飞快的拔刀,高呼:“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水兵们自动忽略了建功立业这四个字,可就在今日这四个字,他们算是听进去了,发财的机会……来了。

    四百多人,四千多两银子,纯利!

    犹如猛虎成笼,水兵们发起了冲锋。

    倭寇发起了冲锋,对胡开山而言,内心喜悦得犹如飘上云端,正好送上了门,大爷我也冲。

    倭寇们一看到水兵们迎面杀来,激动得不得了,连喊杀声,都夹杂着喜悦,省功夫啊!

    世上再没有如此抱着如此愉悦的心情,且个个激动的哇哇叫,兴奋的眼睛发红的战斗了



    胡开山目光如炬,看着不远处的倭寇,犹如看着猎物。

    他一马当先,领头而跑,身上是百斤重甲,这一套装甲,放在了佛朗机,便是传说中的重骑兵,在东方,便是传闻中的铁浮屠,一般人穿戴着,连动弹着都困难,莫说奔跑了。

    因而即便是西方的重甲,也必须得骑马作战,犹如罐头一般固定在马上,手中端着骑枪,发起冲锋,这个过程之中,人几乎是无法活动的。

    可胡开山奔跑得虎虎生风,身上的链甲摩擦着,发出了金铁的交鸣,手中的钢矛挥如臂使一般的舞动,它……像是一个人形坦克。

    顷刻之间,胡开山已杀至。

    方才远远看到,尤其是胡开山静止不动的时候,倭寇们还不觉得什么,只觉得这个人也只不过是壮得像一头牛,出于他们长久以来与明军交战时,对明军根深蒂固的忽视,自然而然不会将胡开山放在眼里。

    可此时,当越来越近时,犹如迅豹一般的速度,还有那铁塔一般的魁梧身材,身上那链甲折射出来的幽蓝光线。

    突然……竟是诡异的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

    倭寇作战,最讲究气势。

    他们大吼,胡开山也大吼,胡开山的吼声声震瓦砾,直接将他们的声音统统压了下去。

    这时……近了。

    中野二郎紧紧抿着唇,觉得憋屈,他目光如电一般,已觑见了胡开山的弱点,那是在腰肋之下,有一个链甲没有覆盖的位置。

    中野二郎心里狂喜,恨不得立马上前一刀,不过他却没有肆意妄为,反而很是冷静。

    他在东瀛,号称一刀流,刀法极快!手中倭刀,双手握起,眼看着那魁梧的人已靠近,那骇人的气势令他无法呼吸,可中野二郎目光如炬,先是将刀高高举起,这是虚招,是故意想让胡开山防守他的上路,而后一刀斩下。

    只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双方已近在咫尺。

    中野二郎目中掠过了一丝冷锋,唇边下意识的勾起了一丝得逞的笑意,果然,对方中计了。

    自己的刀比风还快,只要一刀斩杀,便可将其格杀。

    他开始动了,动若脱兔。

    想到眼前这个魁梧如铁塔一般的汉子,转眼之间,便可成为自己刀下之鬼。

    这……理应也算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吧。

    只在这转瞬之间,中野二郎长刀划过了惊鸿,他刀太快了,快得……

    啪……

    就在这千金一发间,两个人的身体撞在了一起。

    没错,就该如此,借着这一瞬间的接触,将刀刺入他致命的弱点。

    我一刀流中野……

    什么……

    突然,中野二郎觉得有点发懵。

    他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对方压根没有格挡,也没有停止冲撞,而是继续……快速狂奔,然后直接啪的一声,肉体猛烈的相撞一起。

    中野二郎手中的刀……停了。

    因为……他感觉浑身上下已没有了气力。

    一股腥气自喉间而出,接着口里开始猛的咳血,显然这一撞并不简单。

    中野二郎已经清晰的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一根根的骨头,犹如散架一般。

    不等他完成最后一击,展现他一刀流的刀法,他只感觉到,诶……诶……我的胸骨,我的肋骨……我的肩骨……好像……好像碎了。

    那肋骨发出微不可闻的咯咯声,断裂之后,直插肺腑。

    我……我的刀。

    刀已落下了。

    他对力量一无所知,根本无从知道,一个全身皮甲,手持数十斤钢矛,体重三百斤,全身加起来,近五百斤的人性坦克,在任性的狂奔疾跑之后,所产生的力量和冲撞力道,大到何等可怕的地步。

    不甘心啊。

    中野二郎没想到,自己竟憋屈至此,从他的口里拼命涌血,骨肉像是直接化为了一滩肉泥,以一种常人无法做到的扭曲身姿,随即被撞飞……

    啪……

    随着撞击力,身后的一个倭人与他撞到了一处,二人俱都落地。

    中野二郎已没了刀,事实上,他手脚也已无法动弹了,浑身的骨头剧烈,脑袋像霜打的茄子,歪歪扭扭的挂在脖子上,身子在条件反射式的抽搐,不断的抽搐,口里涌出越来越殷红的血,他眼睛渐渐无神,至今还没有反应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胡开山还在奔跑,主要是钢矛施展不开,怕误伤了身后的水兵,于是乎索性破罐子破摔,也懒得使他的三十六路矛法,这虽是遗憾,无法使出自己最得意的矛法尽展平生所学,可事急从权嘛!

    他疯了一样,犹如一头蛮牛横冲直撞,一脚踩在了中野二郎的身上。

    中野二郎本就已命不久矣,可下半身,突然感觉有一种被一座山狠狠压下的感觉。

    原本麻木的身体,突然剧烈的反应,口里发出了呃啊……的咆哮。

    疼啊……

    胡开山自然是一丁点都不在乎,甚至觉得钢矛碍事,许多刀剑砍在了他的身上,他浑然不觉,链甲的防护力惊人,尤其是倭人这等看似锋利无比,实则却过于轻薄的刀,遇到了锁链一般的铁片环环相扣,不卷刃便不错了。

    胡开山已连续撞翻了数十个倭人,这些人无一不是被撞飞,便是被胡开山一手拎起来,另一手朝着面门一击。

    咚……脑袋没了半边,胡开山随手将已气绝的人丢开,接着发出怒吼和咆哮。

    “名不副实,不堪一击!”

    这绝不是故意的嘲讽,而是他娘的,成日的吹嘘倭寇厉害,厉害个鸟来着,他还以为会有什么激烈的鏖战,可以淋漓尽致的大战一场。

    可现在看来……是真的不堪一击啊!

    其实人们之所以恐惧倭寇,自是因为倭寇乃是亡命之徒,甚是凶残。

    又因为明军松弛,江南诸卫,早已腐朽不堪。

    可论起体力和战斗力,又或者作战的协作能力,若是倭寇遭遇到了真正的正规军,这一群水寇,其实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悬孤海外的人,真能吃饱饭?还不是面黄肌瘦,虽比军户吃的多了一些,可也好的有限。

    倭寇的可怕,在于他们悍不畏死,在于他们作战时,往往会用一些倭国的流浪武士作为先锋,而这些人发挥了尖刀的作用。

    这些人虽会有些所谓的武术,且悍不畏死。

    可当面对一群吃饱喝足,浑身精力无处发泄,日夜操练,且还特么的不拍死的军队时,就如历史上,他们遭遇到了戚家军一般,只有被按在地上花样吊打的份。

    此时,胡开山为先锋,后头嗷嗷叫的水兵们已一拥而上。

    戚景通的内心,其实也是绝望的。

    说好了的三才阵呢?

    不是该摆好三才阵,再好好的打吗?

    可看这架势,水兵们眼睛都红了,就像疯了一般。

    一个个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挺出长矛,随手就是一阵乱刺。

    这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戮啊。

    倭寇们一丁点的机会和胜算都没有。

    因为在他们的面前的,是一群力气比他们大得多,身子也结实得多,武器比他们长,且比他们还要不怕死的人。

    这些水兵是真的不怕死啊,哪里人多,他们像是有了默契一般,便往哪里钻,争先恐后,口里还发出各种古怪的声音“一个、两个……七个……”

    或是:“一分地、两分地……五分地……”

    他们的计量单位,似乎并不统一,而且绝大多数人,算数其实并不太好,可这无碍于他们陷入某种疯狂之中。

    而且他们还精力充沛,永远保持着最高昂的士气,一个比一个冲得要急,一个比一个快,好端端的一场战斗,生生被他们整成了百米冲刺的长跑。

    无数的倭寇还未接近,直接便被长矛刺死。

    他们想要挺刀冲杀上去,可那些臂力过人,挺着狼筅的水兵直接将他们连人带刀一起推开了。

    举着盾牌的牌手激动的嗷嗷叫,躲在盾牌之后,没头苍蝇一般的狂冲,将人直接撞翻。

    后队的鸟铳手急了,根本没他们发挥的空间啊,便专门寻落单的倭人,也不装填火药,将鸟铳当做烧火棍,掀翻了就直接朝脑袋猛砸,那头颅像西瓜一样,被砸得裂开,惨不忍睹。

    事实上,水兵们也是真心的恨透了倭寇。

    这不只是赏钱的事,而是这些家伙耽误了自己出海打渔,弟兄们好好的在捕鲸,你们却来搞事,这是砸人饭碗啊。

    两翼处,游骑兵手持着马刀,一队队自两翼杀出,来回游荡,将想要逃开的倭寇如赶鸭子一般,又赶回去,他们坐下的马都是好马,托了水寨的福,每日都是管够的草料伺候着,马上的人,飞马来回寻觅落单的倭人,一有机会,便呼啸着发起攻击。

    原是意气风发的倭寇们……绝望了。

    这些明军,难道不该逃的吗?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啊……怎么比自己还狠?自己在海外讨生活,那是刀头舔血,是为了维系生存,可你们……瞎嗷嗷叫个什么劲啊……



    倭寇们妄图想要反击。

    可没法儿反击,根本没办法反击啊。

    看着这一个个不要命似的踊跃冲杀向前的身影,而这些身影,个个矫健,倭寇觉得整个世界疯了,事情的发展,怎么是反过来的呢?

    这些人像是无所畏惧,最可怕的是个个气力极大,和那虚弱无力的明军完全不同,有人就尝过这些人的厉害,一个倭寇好不容易砍断了对方的长矛,趁着对方落单,还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能杀一个够本,结果双手举刀,正待要劈,对面的那个水兵居然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倭寇的额上,顿时冷汗淋淋。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手腕竟是丝毫动弹不得。

    这些人,是吃什么长大的?

    他脑海里瞬间划过这么个念头。

    然后对方像是轻轻一扭,倭寇顿觉得自己的手臂已不属于自己了,直接手臂脱臼,痛得嗷嗷大叫起来。

    接着对方迅速上前,一手抓着他头上的发髻,另一只手,连续朝倭寇面上几拳。

    这倭寇先是哀嚎,而后……越来越没了气力,生生被拳头打死。

    倭寇们惊惧地看着这一切,胆怯了,于是疯了似的开始后撤。

    这是他们第一次失去勇气,所谓的勇气,本就是对弱者的,他们将大明军民视为弱鸡,于是露出凶残的一面,可真正遇到了强者,瞬间就成了绵羊!

    一群人哀嚎着,纷纷退至沙滩,只是这时候,他们已没留下多少人了。

    四百多人,只有数十人抢到了登陆的小舟,如惊弓之鸟一般,拼命的朝着大船划去。

    而在沙滩上,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尸首。

    一看有倭寇逃了,水兵们却是急了,连忙冲到了滩头,个个恨不得要冲入水中。

    “别激动,别激动。”戚景通手里提着染血的长刀,这一次,他砍死了三个,此时他歇斯底里的大吼!

    真的受不了这些人啊,为啥这些人总是这么激动呢?

    一个水兵焦急地道:“千户,追吧,追上那大船,不能放过一个呀。”

    走掉一个,就等于丢的是银子啊!

    一个个水兵都很不甘心,有人开始给地上的倭寇补刀,有人嗷嗷叫道:“追吧!”

    胡开山亦是觉得意犹未尽,握着拳头,显得很暴躁!

    迎着无数渴望的眼眸,他心里在想,方才是不是用力过猛了,早知如此,就不该打得这么急,该将倭寇深入内陆一些才好动手。

    他后悔莫及,气恼的跺跺脚道:“去唐侍学那请命,留十几个受伤的兄弟在此看着,好生点人头。”

    一干人又激动起来,嗷嗷叫着疯了一般的往水寨去。

    唐寅已得知大捷,先是显得有些错愕!

    倭寇的战力,不是很强吗?

    当无数人要求请战,戚景通也认真起来:“唐侍学,不追击,可惜了啊,他们在海湾外有一艘大船,十之八九是从蓬莱水师那里缴获的。”

    “大船?”

    唐寅眼眸一亮,心动了,他的确需要船啊!

    深吸一口气,唐寅道:“为何倭寇敢如此猖獗,肆意在我大明登陆,这是因为倭寇们认为我们良善可欺。这是因为他们不必承担任何的后果,这是因为诸备倭卫,沿岸数省军民,从未将他们打痛过,没有让他们,知道侵扰我大明海疆的后果。时至今日,我们要做的,便是将他们打痛,教他们痛不欲生,教他们痛入骨髓,唯有如此,我大明千里沿海方才没有倭寇敢如此肆意胡为,更不敢猖獗至此。传令,出海追击敌船,敌船逃到哪里,我们便追至哪里,哪怕是天涯海角,全员听命,登舰。”

    于是无数满脸是血污和汗水之人,一个个眼里放着光。

    他们穷了十八辈子,历来都是窝在山里私斗,他们继承了祖辈的光荣传统,只不过这一次所打的却是海寇,可是他们依旧无法想到,他们凭借杀敌,就可以改变先人们给自己预备好的命运。

    “杀!”

    无数人爆发出了怒吼。

    他们像不知疲倦的机器,蜂拥登船,带上了他们的刀枪剑戟,背着他们的行囊。

    不久之后,一声炮响,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徐徐驶出港口,向贼船方才停泊的方向驶去,接着一路向东,许多的水手提着望远镜,在船中各处寻觅着敌踪。

    他们如今,都是这汪洋之上最优秀的猎杀者,毕竟有了猎杀数十头鲸鱼的经历,这海上再没有什么可以为难他们了。

    “东北方向!”有人兴奋地大吼道:“在那里,那里有海鸥盘旋。”

    敌舰是跑不了多远的,因而,只要一路搜寻,总能寻到对方的踪迹。

    有人手指天上的海鸥,那一片海域,没有岛屿和陆地,而海鸥其实并不会飞离陆地太远,毕竟它们的续航能力有限,必须得有东西停靠休憩,这东北方向飞起的海鸥,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儿有船,船渐渐离开了陆地之后,会将停在桅杆上的海鸥带走。

    “传令,东北方向……”

    “东北方向……”

    “东北……”

    舵手在舱中,嘴里吊着鸡腿的骨架子,他不但带着骨架,眼睛上还架着一个大墨镜。

    这墨镜乃是西山玻璃作坊出品,本是给瞭望的水手用的,毕竟在桅杆上瞭望,若是对着太阳的方向,视线会受到阻碍,可倘若戴上了墨镜,便可隔绝太阳的直射。

    不过……这对于一个伟大的舵手而言,这座大船之中,最有技术含量的大人物而言,随便带墨镜,也是他的特权,他愉快地吹着哨子,一面轻车熟路的转着舵,身边的几个副手,不断为他提供讯息。

    噗……

    他将鸡骨吐出来,用手顶了顶墨镜的梁框,神气活现的道:“都他娘的扶稳了啊。”

    随即,船身急转,来了个漂亮的回旋。

    这是一般舵手不敢轻易做到的,毕竟太急,尤其是在满风的情况之下,这很容易令船只失去平衡,导致侧倾。

    可这舵手是什么人,那可是掌着舵,与鲸鱼放风筝的人,无数次被巨鲸顶的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千疮百孔,一次次吃了亏,才学来的手艺。

    “上副帆,全力追击!”

    “全力追击!”

    “禀侍学,船舱之中食物和淡水充足……”

    “很好,放手去追吧。”唐寅升座之后,气定神闲地道:“对方的舰船自外海而来,淡水和给养,定已消耗了大半,不必追的太急,先慢慢的消耗他们,再将其一举全歼。”

    “遵命。”

    “侍学,倘若这些倭寇是回他们的巢穴,我们怎么办?”

    唐寅将手搭在了案牍上,接着看了一眼胡开山和戚景通,才道:“你们如何看呢?”

    胡开山扑哧扑哧的,如拉风箱一般,毫不犹豫的道:“那就将其巢穴一并铲除!”

    一并铲除,说来……真是容易啊。

    可要做到……

    唐寅却是咬了咬牙道:“那就一网打尽!

    ……………………

    留下来的人,开始数尸首。

    其实早有书吏负责计算人头的。

    可留下来的水兵们不放心,他们受了一些伤,虽然极想出海追击倭人残寇,可实在放心不下这一地的人头。

    那书吏数了一遍。

    水兵们则将尸首全部陈列在一起,然后自个儿逐个来数。

    他们的计算水平,实在不太高明,数了几次,数目都对不上,那书吏要哭了:“真是三百九十二个啊,不信,你们再数数?”

    水兵们瞪着他,又回头去数,可又不放心。

    取了算盘珠子,多一个人便拨动一下,如此一来,数目终于对了,他们也乐了。

    而在此时,漫山遍野前来接应的庄户俱都来了。

    看着这满地的尸首,一个个倭寇打扮之人,而且整整齐齐的排在一起。

    他们还看到,一群水兵开始搜索尸首衣里藏着的碎银,他们甚至拿着钳子将尸首的金牙掰下来,似乎一丁点都不肯浪费。

    无数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近四百倭寇,片刻之间,几乎诶杀了个干干净净……

    还好……当初没有招惹这些水寨里的水兵啊。

    温艳生激动的赶来了,看着这遍地的尸首,顿时眼眶红了。

    大捷,这是一场来之不易的大捷啊。

    大明这么多年来,对倭寇,几乎没有一场如此巨大的胜利,哪里想到,水寨不过区区三百人,片刻功夫,便摧枯拉朽,将这些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温艳生倒吸着凉气,老脸在抽搐:“大捷啊,真的是大捷啊,镇国府备倭卫……此次立的,实乃汗马功劳。”

    这绝不是虚言,沿岸厂卫的糜烂,导致整个东南对倭寇而言,几乎是无险可守。

    人们擅长于将这渲染成了一群恐怖的怪物,可谁能想到呢,所谓凶残的倭寇也不过如此。

    由此可知,这些疯狂的水兵,可怕到了何等的地步。

    “立即……”温艳生激动的发出大吼:“立即取笔墨纸砚,要立即表功,这是大功一件啊,是社稷之福,这些肆虐了百年的倭寇,咱们大明,第一次,得到了一场大捷,立即奏报!”